龍女三:龍三 作者:影洛蕪蘅

來源: 鴿蛋圓子 2009-05-21 20:07:50 []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55255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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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龍女二:饕餮 作者:影洛蕪蘅鴿蛋圓子2009-05-21 19:08:19
一 初遇
  我這幾天很發愁,因為老爹叫我去人間走一趟。
  我一向不覺得人間是什麽好地方。很多年前我的侍女貝月被拐到人間去給人家做了媳婦,我偷偷去看過她,可憐我東海龍宮最光鮮的侍女蓬頭垢麵地在廚房忙活,她看見我,嚇了一大跳,一把就給我跪下,說:“公主放過我吧。”
  切!我這麽遠跑去看她,難道她以為我是去捉奸?我捉奸也不會跑人間去捉啊,我龍宮裏雞飛狗跳的有一大票呢。我很不高興地甩她一眼,告訴她說:“我沒這閑功夫,我隻上來問你一句,還回來不?”她很堅定地搖頭說:“不回來了。”
  我不知道人間有什麽讓她這樣留戀,灶台上油膩膩的,人又老了,眼睛黃了,頭發白了,如果在龍宮,起碼還要三千年才能老到這種地步。
  我對她吹了口氣,她驚恐地問我:“公主啊,你對我念了什麽咒啊?”我說:“你自己照鏡子去。”她很聽話地跑去照鏡子,我大功告成準備打道回府,結果還沒走出三步,就聽見驚天動地一聲慘叫,我說你慘叫個啥,我把你變年輕了漂亮了你還不滿意?貝月哭著拽住我的裙子說:“公主啊,我這樣子人家以為我是怪物的。”
  啥怪物啊,我龍宮中人都能活到五千歲以上,難道統統都是怪物?呃,好像還真是怪物……我飛起一腳把她打回又老又醜的原形,怏怏不樂地回宮去了。
  又是百年過去,我估計著貝月的骨頭都化灰了,希望沒有人去挖她的墳才好,否則看見老大一隻魚躺在那裏,實在有礙瞻仰。
  我最近發愁的是我大哥的事。
  說起來應該是大哥比我更發愁才對。他被關在離恨天裏——這個牢房名字怎麽這麽酸來著,每次提起都像吃了三斤楊梅,牙齒都快掉了,沒辦法,大哥就是被關在那麽一個酸掉大牙的地方,悶到半死也不肯認錯,我不知道他是哪根筋搭錯了,說是要娶一個人間女子。
  總之爹沒有辦法,二哥沒有辦法,三哥也沒有辦法……最沒辦法的我隻好天天去陪他擲色子,這是人間的一種遊戲,人間千不好萬不好,遊戲還是好的。我說大哥啊,你私下人間,玩玩也就算了,做個紈絝子弟多有前途,幹嗎這麽較真啊?
  大哥哭喪著臉說:我也不想啊,可是我被施咒了。
  我說啥咒啊,你說來聽聽,我看能不能幫你解?
  大哥說:我也不知道啥咒啊,總之我一日不看到她就一日想著她,吃飯也想,睡覺也想,就連和你擲色子她也老在麵前晃,你看,我的琉璃宮都快全輸給你了。
  我大哥就這麽點出息,我擲色子本來就是打遍東海無敵手,他不想著她,難道還能把我的青芷園贏過去不成,我對他這種推卸責任的做法嗤之以鼻。
  嗤之以鼻歸嗤之以鼻,我蹲在離恨天外問他:大哥啊,她長什麽模樣啊?
  大哥撓了半天的頭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
  皓齒,齒白——這是說牙齒長得好啊,張開嘴問大哥:那我呢?
  大哥憋一口氣退到一箭之外,說道:小妹,你是不是又忘記刷牙了?
  我暈:大哥你去人間一趟還真是不同凡響,咱們是龍啊,又不是人,這麽大一塊牙齒,要每天都刷,刷子不夠用啊。
  我每天去和大哥玩色子,把他的琉璃宮贏了個幹淨,這時候爹找我了,爹笑眯眯地同我說:“小三啊,我聽說你天天去陪老大啊。”雖然我上頭有九個哥哥,但是隻有兩個姐姐,照公主排名,我是老三,不過老爹一般喊我小三。
  小三就小三吧,我覺得老爹笑得有點不對勁,很警惕地問:“爹教導的,兄友弟恭。”
  老爹說:“小三說得對,爹問你,想不想救你大哥出來啊。”
  當然不想!大哥雖然輸了琉璃宮,但是他家底厚,還有好幾座宮殿在呢,不過可不能這樣對爹說,我想了半天,找不出別的托辭,隻好說:“但是大哥犯了錯,被關禁閉是應該的。”
  老爹說:“其實也沒犯多大的錯,要是小三你願意上人間走一趟,立馬可以擺平。”
  我比較為難,我不大喜歡到人間去,那裏烏煙瘴氣的,再說了,他們人的事,我一條龍去摻合什麽呀,不過老爹發了話,我也不能太不給他麵子,也就應了。當晚我帶了一壺酒去見大哥,大哥一見酒,兩個眼珠子就不會動了,連連說:“還是小妹知我。”
  我說:大哥,我是來跟你告別的,爹叫我到人間去。
  大哥警惕地收回長須:你一小丫頭片子,去人間幹啥?
  五百歲的小丫頭片子垂頭喪氣地說:還不是你那檔子事嗎,老爹要我問你一句話。
  “什麽話?”
  “老爹說:他日紅顏白發,你風華正盛,你能愛她如一否?”這句話實在比較難背,比我往常學的咒語還要難上那麽十倍八倍,我費了一天的功夫才記下來,大哥倒好,兩個字給我回了過去:當然。
  我仰頭咕嚕咕嚕喝了半壺酒,說:那我走了。
  大哥在後麵喊:喂,你要幹啥去?給我把酒留下。
  我把半空的酒壺丟進去,說:“爹叫我去幹掉你的心上人啊。”
  大哥說……我沒聽見了。
我已經百年沒有踏足人間,不想再度光臨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牽紅線。
  我當然不可能真的把大哥的心上人給幹掉,開什麽玩笑,殺人是要犯天條的,而且爹說了,隻要阿琅變了心,嫁了人,大哥就會把她忘了——阿琅就是大哥的心上人,名字挺好聽。
  我深吸一口氣,海上的風最好聞了,當然我是變作一個人的模樣出現在礁石上,模樣嘛——很常見的打漁少女,長發,竹藍色布衣裳,眉清目秀。
  沒辦法,我年紀還小,變不成風華絕代的大美人,而且咱們龍族不興這麽幹,狐狸才喜歡變美人呢,就是那種眼睛大下巴尖,腰肢還一扭一扭的,我是正氣凜然的龍,才不學他們呢,邪氣!
  百年不到人間,連衣裳都換了樣式,好在我與時俱進,倒也不寒酸。大哥說阿琅是他在集市上遇見的賣花女,父母雙亡,無親無故,甚為可憐。本來我要找一個凡人容易至極,但是大哥在她身上綁了一根線,我若掐指去算,會發現我算來算去怎麽算都會算到大哥身上去。
  好,那我就去集市找她。
  集市是很熱鬧的地方,有賣荷包的,賣糖葫蘆的,有當街作畫的,有人攔住我說:“姑娘,買一幅畫吧。”我不理他,徑直走過去,前麵圍了很多的人,也不知道有什麽熱鬧可以看,我趴開人群,原來是耍猴的,那隻額頭上有白點的猴子一見我就向我作揖——龍族是海中的王,到陸地上來,乖覺一點的都會給三分麵子。
  我從荷包裏掏出一快銀子來向戲班子買了那隻猴,本來戲班子不肯,後來見銀子實在數目不小,也就勉為其難賣給了我。我將猴子身上的鎖鏈去掉,走到人跡稀少之處,說:“你去吧。”
  那猴子就地打了個滾,變成一個黃毛小童,眉尖有顆白痣,我看看他身後,撲哧一下大笑出聲:這猴子,後麵還拖了老長一條尾巴呢。猴子轉身看見,臉刷地紅了,紅得跟沒變身前的屁股一樣,我又笑得前仰後合,他努力把尾巴收進去,嚷嚷著說:“不許笑,不許笑,再笑我就叫了——”
  我說你叫啥呀,難道叫我非禮?我乜斜著看他一眼,小屁孩,有50年的道行沒有?
  他說:“我就叫嚷這裏有個妖精,大家快來看啊!”我暈,我是妖精還是他是妖精!我是龍啊,龍啊……這地界上人人都稱是龍的傳人,說來我是他們老祖宗一輩,誰敢說我是妖精!
  我擰了猴子一嘴巴,他立刻就老實了,說:“姐姐不在海裏逍遙,來地麵上做甚?”
  這聲姐姐叫得我渾身一舒坦——我是東海最小的公主,還從沒誰叫過我姐姐呢。
  我說:我要找一個叫阿琅的賣花女,你見過嗎?
  “阿琅……”猴子翻著白眼仔細想:“我見過一隻叫阿琅的狐狸,才50年就能對畫變身,還是頭九尾狐呢……”
  “停停停停停……”我一口氣嚷了五個“停”字:“我要找一隻……不對,是一個人,賣花的女人,不是狐狸。”
  “人……阿琅……賣花……”猴子說:“我想起來了,是不是北街那個,她可享福了,被任城王綁了去。”我忍不住敲他一暴栗:“被王府綁了去叫享福啊,方才你被那耍猴的用鐵鏈子拴著這叫享福嗎?”唉,那頭我大哥被困在離恨天關禁閉,這邊賣花女阿琅又被王府綁了去,還真是一對同命鴛鴦。
  猴子低了頭,囁嚅著說:“那怎麽同……我被拴著,要吃沒得吃,要穿沒得穿,還整天被逼著做那些無聊的動作,人家小王爺搶她回去做媳婦,好吃好喝好穿好住……這怎麽比……”猴子越說越傷心,到後麵抽抽搭搭哭起來。
  你聽這猴子說的都啥,他還要穿呢,我又好氣又好笑,又見他哭得傷心,隻好撫他頭上那幾根黃毛說:“姐姐知道了,你吃了苦……不過對阿琅來說,就算好吃好喝,可是被關著,也不是一件快活的事啊。”
  猴子還睜著眼睛要問我究竟,我一口打斷他:行了,現在也沒人拴你了,你自個兒去玩吧,小心別再被逮到,姐姐辦事去了。
  我使了個禦風訣,風也似的去了。
任城王府。
  我趴在雲上左看右看,右看左看,看到臥在地上的兩個石獅子,看到朱漆大門,門上銅環,門內亭台樓閣,甚是精巧,心中便想:這可是任城王府?
  方要降下去,忽然身後傳來一聲犬吠……這麽高的地方怎麽會有狗?我轉回頭去一看,二郎神威風凜凜地牽著他那頭癩皮狗過來了,我說:“楊將軍這麽威風,怎麽寵物千年都不換一隻啊?”那狗立刻向我狂叫起來。
  二郎神摸摸頭皮說:“沒辦法,養出感情了,丟了多可惜——咦,今天上麵又沒旨下雨,你這小龍,趴雲上來做什麽?”
  我說:我爹叫我去人間辦事,現在要去任城王府,卻不知道在什麽地方。
  二郎神說:“這個容易,我幫你看看。”說著低頭一看,額上第三隻眼冒出金光來,片刻功夫就指向一地,道:“就是那裏了”我一看,可不正是我剛才看的地方。
  我向他一拱手說謝了,二郎神又皺眉說:“這家人積了不少德,小龍你下去可別壞人家的事兒。”
  我說你放心,壞不了。二郎神點點頭過去了,我正要使個降雲訣,忽然腰間一痛,像是被人踹了一腳,我回頭去,看見那隻該死的癩皮狗正在嗬嗬地笑——真鬱悶,一隻狗怎麽能笑出這樣的聲音呢。
  總之我就這樣狼狽地落到了地上,本來落到地麵上也不要緊,不巧正有一盆水迎麵潑過來,我的臉開始綠了,本來這也不要緊,問題是我忽然覺得這水的味道很熟悉,特別熟悉……我腦中一激靈,不好,竟然是東海的水!
  一般龍族行走於陸地之上並無大礙,但是不能沾本海的海水,一旦沾上了就會當場現出原形。
  我的天哪……要是當街出現一條大龍,還不把這街上的人嚇死一半去,那我罪過可大了。我站起身,來不及聽潑水人解釋,忙不迭地往東海邊跑,越跑越覺得腿軟,恨不得飛過去,爬過去,遊過去都好,就是不要讓我再抬這兩條重得要命的腿了……我拚命地用最後一點靈力維持人形,眼看東海就近了,更近了……隻有百步的距離,忽然之間地上橫出一條漁網,我腳下一絆,啪地摔出去好遠……我再也維持不住人形,隻好就地化作一尾魚,誰料我身軀太大,化作魚形也比一般魚來得大很多,方一落地就聽見漁民們大呼小叫:“好大一條魚啊!”
  笨蛋,本姑娘明明是一條龍好不好!
  我苦於不能言,隻眼睜睜看見大把的漁民圍了過來,指指點點,說這條魚著實神奇,又不是漲水時節,怎麽會突然冒出這麽大一尾魚來,莫非是神靈特賜,應該用來祭龍神。
  我心中大罵,竟然敢拿我來祭我爹,我爹非暈死過去不可。
  又有漁民說:哪有這麽笨的魚,自己撞到網上來,隻怕龍神也不喜歡,還是賣了吧。
  另一褐衣漢子說:這麽大的魚,誰家買得起啊,零割開或者還有人來買。
  我狠狠看著他:這廝也太歹毒了,居然想把我零割了賣。
  有人卻連聲說:有理!便拿了明晃晃的刀過來。
  我一哆嗦,眼睛裏立刻淚汪汪了:這可如何是好……旁邊有人叫道:“魚流淚了,魚流淚了……你們看!”又圍攏來一堆人,說什麽的都有,決策不下。
  這時候一個錦衣公子排眾而出,說道:“這麽大的魚,殺了會引起龍神震怒的,我買下了吧。”
  我瞟了他一眼:真是個好人……有見識的好人,他們要真把我宰了,我爹估計跟他們沒得完。
  旁邊人說:“既然王爺這麽說了,我們自然照辦。”王爺……不會正是任城王吧。
  王爺果然氣派,從錦囊裏摸出幾塊銀兩將我買了下來,又吩咐道:“明早把它送我府上來。”
  空歡喜一場!我真當他是好人,要把我放回海裏去呢,原來叫王爺的沒一個好家夥。我狠狠白了他一眼,不過他已經轉過身去,啥也看不到了。
  漁民把我養在缸子裏,缸子裏水甚淺,別說變身了,連轉個身都有困難,我委委屈屈地伏在缸底,委委屈屈地睡了一覺,不斷有人騎著夢馬飛過來飛過去,我也想逮一隻傳話給老爹或者哪個哥哥姐姐,可惜沒一隻夢馬停在我身邊。
  天亮的時候我被裝在一輛水車裏送到王府,王府裏的人把我丟進湖裏,一邊丟一邊說:“王爺又從哪收集到這麽奇怪的東西啊。”
  原來王爺有收集奇怪東西的愛好啊……我撇撇嘴:我怎麽就是奇怪的東西了,你才奇怪呢,你們全家都奇怪。
王府中的湖不小,這個魚身子大可以在裏麵左遊右遊,轉個身,吹一串泡泡。
  我一口氣潛到湖底,現了真身,一幹水族紛紛來拜,一尾金鯉遊過來又遊過去,遊得我眼都花了,最後她停在我麵前說:“您……是東海的公主吧?”這頭鯉魚長得不錯,一身鱗金光閃閃的,我懶洋洋地說:“你怎麽知道的?”小小金鯉一挺肚皮,道:“我原是東海中的魚,也活了近百年,隻因長了這一身鱗,被任城王收集進來了。”
  我一驚:昨天那人還真是任城王啊?我這一驚不得了,滿湖的水都震蕩了,許多魚啊蝦啊都從潛藏之地遊了出來,最好笑居然還有一大堆的烏龜,我奇道:“這裏烏龜怎麽這麽多啊?”
  金鯉好不容易穩住身子,對我解釋說:“人類覺得烏龜長壽,以為吉祥,所以養在湖裏,圖個吉利。”
  我嘩地一聲笑出來:天上飛的以鳳凰為尊,地上跑的以麒麟為首,水裏遊的都尊我龍族為大,小小烏龜也敢稱長壽,真真笑死我了。
  我這一笑,湖裏又是一陣震蕩,金鯉哭喪著臉說:“我的公主啊,您行行好,再這麽震蕩下去,王府裏的人都會給您震來了。”
  她話音方落,忽然湖上有人說:“昨天那尾大魚可送進來了?”是任城王的聲音,我靜伏湖底,隻聽下人道:“大早就送來了,王爺要看麽?”
  任城王道:“罷了,那是個神物,昨天那麽一折騰想必也累了,由它休息吧。”
  咦,他又沒見我真身,如何知道我是神物?正想著呢,那下人應和:“這麽大一條魚,果然罕見。”
  任城王笑道:“你懂什麽,這魚臨危落淚,我方說有心救它,它便向我看過來,眼中有感激之色,又哪裏是尋常魚類所能有的。”
  胡說,我分明是白他一眼。我狠狠啐了一口,湖裏又有大的動靜,那下人道:“自那大魚進這湖中,就不見安寧,沒風也見浪……王爺果然好眼光。”
  那任城王又笑了一陣,走掉了。枉我在湖底龍牙咬碎,盤算著等天黑了出去嚇唬他一陣,然後把阿琅給弄出來,配一個如意郎君。
  天眨眼就黑了,我從湖底出來,變了身,仍作漁女打扮。環視四周,這王府甚大,卻不知任城王住哪間房,我轉轉眼珠,身子一長就趴到屋頂上去了,屋頂上鋪了很多的瓦,硌得我身上的鱗片很不舒服。我掀開瓦片一間房一間房找過去,雖然是笨辦法,不過笨有笨的好處,我看到許多新鮮玩意兒,我正看得起勁,忽然有人從後麵一拍我的肩,我回頭去看見夜遊神,他扮了個鬼臉說:“小龍啊,這麽晚不睡覺,在這裏幹嗎呢?”
  我拉住他衣襟說:“我找任城王,可是不知道他在哪間房裏,找得我好辛苦。”
  夜遊神說:“你這笨龍!”一把提起我,擲到某間屋的屋頂上,我腳一落地,隻聽“哢嚓”一聲——瓦片碎了,我回頭大吼:“夜——遊——神!”哪還有那廝的蹤影。
  反是下麵有人說:“姑娘,你把在下的屋頂踩破了。”
  我從上麵往下看,任城王正仰著頸子在和我說話呢,我一時怒起,惡向膽邊生——怕啥怕啥,我堂堂一條龍還怕他一個凡人不成!
  我忽地跳下去,就要放幾句狠話,誰知道任城王上下打量我一番,首先就笑道:“在上麵看月亮是否比在下麵看圓一些?”
  誰說我在看月亮!我怒,衝口就道:“我……我我我吃了你!”任城王哈哈大笑,我奇道:“你不怕我吃了你?”——天下還有不怕死的家夥?那為什麽還有這麽多人成天敬我老爹?
  任城王笑道:“姑娘好會說笑,太平盛世,朗朗乾坤,哪有這等妖事?”
  他說話文縐縐的,我有點聽不大明白,不過總之他的意思是篤定我不會吃他,我繞著他走一圈,心裏琢磨著,我要是現出原形來,會不會把他嚇死——嚇死了我可賠不起。我晃晃腦袋:這人膽子大,嚇死不至於,不過我得先問好了阿琅的下落才是,到底爹交代的事要緊。
  我於是問道:“你怎麽不問我來這裏做什麽?”
  任城王含笑道:“正要請姑娘指教。”
  真酸!我強忍著沒吐出來,說:“我來找阿琅,被你強行綁進府中的那個,你得把她交給我!”
  任城王兩手一攤道:“姑娘說的話在下有點不明白。”
  我學他口氣說道:“有何不明白,詳細說來。”因這話太酸,終於沒能忍住,轉頭就吐了出來。
  任城王忙道:“姑娘沒事吧。”
  我苦著臉說:“我沒啥事,不過你也別姑娘、姑娘地叫了,太酸了。”
  他仿佛這才反應過來,麵上微微一紅,仍是笑著說:“你說阿琅……我卻是不知道我什麽時候綁了這麽個姑娘回來。”
  我說:“就是……就是北街的賣花女,長得……那個明眸皓齒,唇紅齒白,你仔細想想!會不會是搶人太多了,連搶了些什麽人都忘了吧?”我好不容易把大哥的描述給記全了,卻見任城王笑歪了嘴:“原來你也會掉文啊,唇紅齒白,明眸皓齒……想來是個長得很好看的姑娘,我卻是當真記不起來了,這樣吧,明早我召集府裏的人給你問問,可好?”
  他說話仍是文質彬彬的樣子,不過去掉老是夾纏不清的“姑娘”兩個字,聽起來好像沒那麽酸了,我見他態度良好,也不便繼續追究,就說:“好。”
  “那麽你今晚……”任城王道:“我找人給你安排住的地方?”
  我本來想要說:“不用啦,我就住在你家湖裏。”一想,這話可說不得,於是話到嘴邊又改口說:“好吧,你給我安排間幹淨點的房子。”
  任城王道:“那是自然。我叫李道宗,你還沒告訴我你的名字呢。”
  既然他先報了名字,我也不能示弱了,於是大大方方報上名去:“龍三。”
  他微笑道:“好名字!”
我可不知道我的名字有什麽好,我是龍,排行第三,可不就叫龍三了。
  李道宗夠意思,給我安排的房間十分之漂亮,有極淡極淡的花香,我不知道是什麽花,問帶我前去的婢女,那婢女說:是玉蘭。
  玉蘭花香很好聞,可是晚上我仍然不習慣睡在陸地上,所以等燈熄了,翻身就下湖去了。我累了一天,倒頭就睡,整個湖隨著我的呼吸掀起一陣又一陣的風浪。
  早上起來,天清氣朗,我伸了個懶腰走出門去,嘩!一出門就看見整整齊齊三排隊伍站在門外,任城王李道宗在一旁對我笑道:“這就是我府中所有人了,你看看有沒有你要找的阿琅?”
  見鬼!我還真不知道阿琅長什麽樣,要說“明眸皓齒,唇紅齒白”八個字,這中間倒有四五個,這可叫我為了難,想來想去也隻有這樣了。
  我開了神眼,從那群下人中一個一個看過去,有人眼中有驚奇的顏色,也有人坦然,最後看到一人,眼光躲閃,似有畏懼,我一把抓住他拖出來,李道宗很尷尬地咳了一聲道:“龍三啊,我這管家……是個男人啊。”
  我不理他,對那人怒目而視,頃刻間他眼中看見的就不是秀秀氣氣的龍三了,而是一條龍的原形,須發盡張,眼如銅鈴,他“啊”地慘叫一聲跌坐在地,我冷笑道:“你把阿琅弄哪兒去了?”
  那人戰戰兢兢地道:“我……我哪知道什麽阿琅啊?”
  我厲聲再喝:“你說是不說,你不說我吃了你!”我話未完,身後就傳過來李道宗的笑聲,我知道他笑什麽,他肯定在想我又拿這套來唬人了——他當然能這麽想,可癱倒在地的這人可沒這本事,他眼中的正有一條龍張大嘴,露出白森森的牙齒,欲擇肉而噬呢。
  那人作揖求饒道:“龍爺爺饒命、龍爺爺饒命!”
  這人真是沒長眼睛,沒看見本姑娘是女的嗎!我更怒,眼中要冒出火來,卻聽那人又道:“我說、我說,我全都說!”
  他跪在地上往李道宗爬過去,抱住他的腳說:“我對不起王爺,王爺救命啊!”接著嘟嘟囔囔說出一大串話,我聽了半日總算明白過來,他說的是他收到太子爺的秘信,要上報朝廷任城王與秦王勾結一事。我聽他說半天沒說到重點,就一把扯過來問:“我問的是阿琅!”
  可憐那人再一次在青天白日之下看到一副龍的嘴臉,一時吃不住,兩眼一翻就倒了下去。
  我回頭問李道宗:“這怎麽辦?”卻見他臉色鐵青,甚為凝重。我嚇了一跳,想道:他是看到我的真身了呢,還是責怪我不給他下人麵子?
  不知道為什麽,那一刻我竟然不想讓他看到我的真身——雖然我在東海是出名了俊美的一條龍,不過人間的標準好像有點不一樣呢。
  李道宗沉聲道:“進京。”
  進京——難道阿琅被拐到京城去了?這可不妙,早聽說京城是個花花世界,我老爹說,現在在位的那個皇帝叫李淵,定都長安也有好幾年了,他兒子在外麵玩命地打仗,他躲在京城玩命地生小孩,可憐秦王,每回一次京城就要被迫認識十幾個弟妹,很傷腦筋。想到這裏,我哈地一下笑出聲來,說:“好吧,既然阿琅去了京城,我就陪你走這一道。”
  李道宗撫著我發說:“你就不要進京了。”我白他一眼:怎麽能這樣呢,阿琅進了京城,我自然得跟過去啊,老爹交代的事,可不容易敷衍混過去。
  李道宗說:“你家阿琅應該還在本地,我會著人替你去找,京城太危險,你就不要去了。”
  “阿琅在本地……那你進京幹啥?”我問道。
  他仍是笑,說:“我另有事要去處理啊,要是能保住性命,一定回來找你。”不知道為什麽,我覺得他說這話的時候鼻子一定是酸的,因為我的鼻子有點酸。
  所以我做了一個決定:既然有人幫我找阿琅了,那我要跟他進京去看看。
二 京城
  我以為會即時啟程去京城,但是李道宗並不急,他回書房去寫了一封信,交代下人麵呈給皇帝,我偷看了幾眼,無非說自己身體不適,想要辭官休息,任城軍務,請皇帝另派人過來接手。
  寫完信之後他就沒事做了,成天在園子裏閑逛,要不就說:“小三,我陪你找阿琅吧。”
  我自然沒有意見,他叫我小三我也沒意見,雖然以前隻有老爹這麽叫我,其餘人統統叫我三公主。我帶他去市集,市集裏很多人認識他,我問他是不是常來市集搶人,所以人人都認識他?他苦笑說:“難道搶人也會上癮的嗎?”
  那也不一定啊,各式各樣的人有各式各樣的癮,比如我大哥沒事喜歡跑去琴頭上蹲著,他那麽龐大的一個身軀蜷到小小一把琴上,虧得他不累,我看都看累了;再比如四哥,好好一個龍子,膽小得要命,見了稍微大一點的魚就會嚇得大吼大叫,上次老爹上天奏事,忽然聽見下麵叫聲淒厲,撥開雲層一看,可不是我四哥,他遇上鯨群了,鯨群也嚇得不得了,可憐他們沒有我四哥的嗓門,隻躲在一邊瑟瑟發抖,天上的人就說:“敖廣啊,你家兒子還真給你長臉。”我老爹臉色那個叫難看啊,一回宮就把四哥發配去做了半月苦役。最了不得的要算我家老八,有次王母請客,眾兄弟都不見蹤影,老爹不想浪費了名額,就把老八帶上,結果宴席歸來我家老八袖子裏藏了十五頭豬,十隻羊,另外有仙桃仙果共計十一噸,他與老爹行雲下來之時連那朵雲都忍不住一哆嗦,私下嘀咕說:“怎麽這兩條龍回來時候比去的時候重這麽多啊。”聽得我爹冷汗直流。
  我嘰裏呱啦說了一大串,轉眼集市就到了,我估摸著這就是猴子說的北街了,就抓了一人過來問:“那個賣花的阿琅去哪兒了?”
  那人打了一陣擺子,說:“姑娘……我今天才到任城,沒犯事吧?”李道宗早在我後麵笑得前仰後合了,我忿忿,又要去抓別的人,他攔下我說:“還是我來吧。”他走到一老人麵前,行了一禮,問道:“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常在這兒賣花的阿琅姑娘去了哪裏?”老人揉著眼睛看看他,又看看我,搖頭說:“我不知道。”
  李道宗有點尷尬,我翻翻白眼:新來的人說不知道情有可原,這老人家,住久了的,哪有不知道的道理,看他那神色,準是知道的,隻怕是不敢說。
  我對他說:“你一邊去,我自己去問問。”他果然聽話地閃一邊去了,我逮到一個年紀比較大的人,學李道宗先前模樣,行了一禮,問:“老人家,請問您知不知道常在這兒賣花的阿琅姑娘起了哪裏?”老人回答我說:“被任城王府的人帶走了,聽說是要送進京裏去跳舞……作孽啊!”
  我腦袋裏猛的一暈,幾道閃電劈下來,該死的李道宗,人早送走了,還假惺惺把全家人召集來給我看,我怒氣衝衝回頭去,他正在路邊踢小石子呢,我說:“你……你……”竟然氣得連話都說不完整了,他好整以暇地看著我,說:“我想起來了,前些日子江總管說要買一批舞女送宮裏去,我當時事忙,沒做理會,如果他自作主張私下做了,那麽阿琅倒有可能被帶進京了。”
  你你你……我又暈了,你早幹嗎去了,這時候才想起來!看來我是非進京不可了。
  李道宗又說:“你也不要太擔心了,我進了京一定想辦法打探到阿琅的下落,把她完整帶回來給你,你在任城等消息吧。”
  說了半天還是不讓我進京。
  就不知道他哪那麽死心眼,他不讓我去,我自己不會去嗎?我心裏打著小算盤,當然沒和他說。
過得幾日,京城果然來人,是個須發皆白的老將軍,李道宗率人等在府外,一見他就迎上去,拱手道:“藥師遠到而來,可辛苦了。”
  老將軍回禮:“任城王客氣。”
  我遠遠看著,那老將軍身上煞氣甚濃,我龍族雖然是神物,可是如果人身上煞氣太濃,就是正宗的神仙也不敢隨便招惹,所以我躲得遠遠的,到湖底下睡覺去了。
  這一覺也不知道睡了多久,反正醒來的時候我在王府裏左轉右轉就是找不到小李,偏偏又是晚上,星月孤零,連抓個人問問都做不到,我急得要命,趴屋頂上去歇口氣,忽然看見夜遊神,心中一喜,長須一卷把他給帶了過來,夜遊神賊眉鼠眼地說:“公主有何吩咐?”
  我一把抓住他的領子,惡狠狠地說:“上次你闖的禍我還沒跟算賬呢!”
  夜遊神涎著臉說:“上回……上回小神在天庭見到公主之時——”我一把捂住他的嘴,真是,什麽事說不好,又提我幼時糗事……那時候我還小,一條不滿一百歲的小龍,因為老爹溺愛,帶了我上天庭去玩,正好看到有個神君下凡曆劫,那神君長得可真好看,我一看之下失了神,沒站穩,愣是從九霄雲層之上一頭栽下去,我那時候還不會降雲呢,把老爹嚇得,心肝寶貝叫了好幾個月,這事兒可太糗了,弄得我這幾百年都沒敢上天去,饒是如此,天上還有傳言說:東海的小公主啊,小小年紀就知道花癡了……我那叫審美好不好!
  我放開夜遊神說:“不提上回那事也行,你得給我幫我把李道宗給找出來!”
  夜遊神立刻就抖起來,神氣活現地說:“小龍啊,這你算是找對人了,我剛還看見他呢。”——得!剛才還公主公主地叫得歡,這會兒又叫我小龍了,我白他一眼,問:“在哪?”
  夜遊神說:“在歧陽那邊,星夜趕路,往長安去了……哎,小龍小龍,你別飛那麽快啊,陪我聊聊天嘛……”我沒功夫理他,嗖地一下就過去了。
  一路煙塵,黑山白水,沒有月亮夜黑得厲害,我飛得又高,下麵就看不太清楚,我靈機一動,從天上摘了顆星星鑲在手上,手指哪兒哪兒就亮如白晝。我飛了很久也沒看到小李,自己又有點累了,就趴在雲上小睡了一會兒,醒來天已經大亮,我扒開雲層往下看:天哪,我這是到了哪裏,下麵怎麽這麽多人啊,不僅黑眼睛黃皮膚的人多,還有白皮膚藍眼睛的,鼻子也太高了。
  我呼地飛過去,想找個僻靜點的地方降落,忽然背心一緊,回頭一看,又是二郎神,牽著那隻好死不死的癩皮狗,我想衝上去踢它一腳,忽聽二郎神頓足道:“小龍啊,你這下可闖禍了!”
  我聽他說得嚴重,就問:“什麽事啊,我可啥都沒幹,就飛了一晚。”
  二郎神說:“你飛就飛吧,手上鑲顆星星幹嗎?”
  “照明啊。”我理直氣壯,二郎神都快哭出來了:“你看看下麵人都在說啥,你摘顆星星照明也就算了,怎麽摘了這一顆呢!”說完拉了一卷帛書給我看,隻見書上寫著:“太白星白日貫空,主當朝者更迭,王莽篡漢,其時就有太白星現於長安上空。”我看看手心裏的星星,好像真是太白星呢,我說:“那……我還回去吧。”
  二郎神說:“已經給下麵的人看到啦,你還回去也晚了……唉,你這小龍啊,敖廣真是老糊塗了,怎麽把你給放出來了呢。”
  我瞪視他:“不許說我爹老糊塗!”——我老爹糊塗是糊塗了點,我說可以,可是輪不到你說。
  二郎神說:“好好好……不說不說。小龍啊,你可知道你闖了多大的禍,本來可以照正常程序解決的事,你這一摻和,李淵的皇帝可就當到頭了,他這皇帝熬不到建成病死,世民登基少不得又有一場血光之災。下麵遭戰亂之罪有百多年了,好不容易上麵發個明君下凡,許下百年盛世,給你鬧得,這盛世的開端還要造一場孽。”
  我聽不大明白,隻好晃著腦袋說:“你要幹嗎,抓我回去啊?”
  二郎神苦笑一聲:“上麵沒發話誰敢抓你,你爹發起飆來我可趟不住……別說我見過你啊……我開日會去了……”他帶著癩皮狗一溜兒走遠了,我想起來,我還沒踢它一腳呢,那隻該死的狗。
我把太白星給還了回去,咦,才片刻功夫,怎麽天又黑了,都說天上一日,地上十年,我不過和二郎神說了幾句話而已,一天就過去了。
  我歎一口氣,按著雲層降下去。因為闖了禍,心裏有點虛,問路的時候就格外客氣,這個城市很大,路人很熱情,他說任城王府就在朱雀大街邊上,拐個角就到了,另外還告訴我說京城這幾日宵禁早,不要亂逛了,一單身女子,到底不安全。
  說話的是個書生,所以很羅嗦,難得我心緒不寧,都一一忍了。
  小李還真有錢,到處都有王府,不像我,這麽大個東海,就隻有一處園子,加上大哥輸給我的,一共也不過是一個園子加一座琉璃宮,我盤算著這回辦好了事回去,要老爹再另造一個宮給我,要比大哥的琉璃宮漂亮才行,他不給……哼哼……他不給我就不回去了!
  我一邊胡思亂想,到了拐角,一抬頭,果然看到“任城王府”四個金字。是敲門進去呢還是直接爬過去?我猶豫了一會兒,想道:小李這時候還不知道有沒有到呢,敲門……要是開門的不認識我不讓進怎麽辦,還是爬過去比較現實一點——龍有五個爪子,無論是走還是飛還是遊,都不及爬來得利索,所以隻一眨眼的功夫我就進去了。
  這個王府比任城的小很多,隻有幾間房子,一個小池子,估計我趴下去會把池子撐破,另外還有矮矮的假山,幾塊石頭而已,房間倒多,真叫我犯愁,怎麽每次找他都有這樣的問題呢,反正天也黑了,他們凡人有句話,叫既來之,則安之,我先找個地方睡覺吧,昨晚太耗神了,小龍我長到五百歲還沒一夜飛過這麽遠呢。
  我找了間看上去不錯的房間,倒頭就要睡,忽然看見角落裏一隻小小的夢馬正警惕地看著我。我一看就高興起來:我找不到小李,他一定找得到!我長須一卷把他帶了過來,說:“我要去李道宗的夢裏。”
  夢馬可憐兮兮地說:“我的脖子……龍公主啊,您能不能放鬆一點啊。”
  雖然是隻小夢馬,但是速度仍是很快,那很正常,他們走的不是尋常通道,是以夢為經,以時為緯的幻道。我才眨一眨眼就到了,看來他睡得正香,不知道夢裏麵在想些什麽呢,我嘿嘿一笑,偷看去也。
  我在他夢裏看到一個姑娘,臉看不清楚,她好像在屋頂上看星星,忽然腳一滑,嘩啦一聲掉了下來,小李手一伸,剛好抱個正著……好啊,這家夥真不是好人,做夢也想著要占人家姑娘的便宜!我義憤填膺,卻聽見他在夢裏說:“我是李道宗,敢問姑娘名姓?”真酸!那姑娘傻嗬嗬地回答說:“我叫龍三!”
  咦,龍三——不是我嗎?我什麽時候這麽丟臉從屋頂上掉下來了啊!我很鄙視地看他一眼,當然這廝沉在夢裏,半點也看不到。
  他正牽著她的手去看海,海邊上有大塊的礁石,海水衝上來又退下去,他握她的手說:“我這次要是能保住性命,一定回來找你!”那夢中的龍三就靠在他肩上,甜蜜蜜地說:“我等你。”
  我……我趕緊轉過頭去吐,這一動小李立刻驚覺了,隻聽咣當一聲,眼前一閃,還沒明白過來怎麽回事呢,脖子上就架了一把長劍,劍光閃得厲害,寒氣森森,比上次見到的屠刀還要亮上一百倍。
  我趕緊叫道:“小李你幹嗎!”
  他聽出是我的聲音,臉一下紅了,放下劍說:“你怎麽到這裏來了?”
  我說:“你先把劍收了啊。”真奇怪,小李文質彬彬的一人,怎麽劍上這麽重的煞氣,倒和那叫藥師的老將軍有得一拚。
  小李收了劍,又點了盞油燈,語氣也緩和了一些:“你怎麽到這裏來了?”我說:“我來找你啊,任城王府還挺好找的,隨便拉個路人一問就知道。”
  小李悶悶地歎了口氣,說:“京城現在局勢緊張,你來這裏,實在不是明智之舉啊。不對,你怎麽來這麽快?我快馬加鞭,連夜趕路,也不過剛剛到。”
  我麵不改色地說謊:“我小時候學過法術,所以比你快一點點,你這麽急來京城做什麽呀?”
  小李沒有回答我的話,反是問道:“小三你學過法術?”
  我說是啊,心裏一陣忐忑,倒不是說謊不安,而是老爹交代過,凡人最喜歡找神仙問的就是“以後會發生什麽事”,小李不會也好這一口吧——小龍我道行尚淺,明天吃什麽菜可能還能猜出來,更遠一點可就難了。真叫人為難,要是我有本事,前五百年後五百年統統告訴他也不打緊,可惜我算不出來。
  卻聽小李聲音裏稍微歡喜一點:“這就好,萬一出了什麽事,能自保就好。”
  我說小李你也太看輕我了,別說自保,保護你的本事我還是有的。
  小李隻笑一笑,說:“那剛才你看到我的劍嚇成那樣子?”
  我說:“你劍上煞氣很濃啊,你不是讀書人嗎,從哪弄來這麽把劍?”
  小李哈哈笑出聲來,說:“你不是會法術嗎,我把生辰八字報給你聽,你算算看,這把劍到底從哪弄來的?”說著報了生辰給我聽,我掰著五指算,一算之下不得了,這小李哪是什麽讀書人啊,從小就偷雞摸狗的不幹好事,後來天下大亂,群雄並起,這小子也拿把劍像模像樣地當起了將軍,自17歲始南征北戰,立功無數,唐朝建立已經封王任城,權重一方。
  我傻了眼:這人說話行事無不斯文有禮,竟然是個血染征袍的將軍!怪不得老爹總說:用鬥來量海是不對的,看人隻看相貌是看不到根底的,這廝分明是扮豬吃老虎,怪不得我先前說要吃了他他一點都不怕,敢情這膽子是從死人堆裏練出來的啊。
  小李說:“大業十年煬帝死於江都,天下大亂,我李家自隴西起兵,曆時九年,方有今日光景,不料天下初安,便有蕭牆之禍……”我聽他歎息,不由擔心,問道:“什麽蕭牆之禍?”
小李說:“方起兵時,秦王橫掃十八反王,威懾天下,後來進京建都,皇上立長子為儲君,鎮守京城,也讓後方井井有條,雖不如秦王顯赫,倒也有功無過,如今兩虎相爭,隻怕難以善了……”
  他絮絮叨叨說了一大堆,我累得狠了,就趴在他膝上睡了一晚,第二天早起,看見他正在齜牙咧嘴捶腿,不由哈哈大笑幾聲,問他:“出去逛街不?”
  他搖頭說不去,還說他自進京以後,除非是皇上有旨命他進宮或者上朝,否則不出府半步,不見任何來客。
  這不跟我大哥一樣了嗎,好歹我大哥還是被我老爹關的禁閉,理由也很充分,他倒好,自己關自己的禁閉,問半天什麽理由都沒有,我悶得半死,自己跑出去逛街,由得他自己悶死自己。
  長安城還真大,剛到夏天,滿街飄著鮮豔的裙子,鐲子啊鏈子啊釵子啊丁當作響,好聽極了,有白膚深目的女子在酒肆裏跳舞,高大健碩,偏偏長了一把水蛇腰,比狐狸還媚。我倒真看見了幾隻狐狸,男的英俊,女的嬌美,見了我連個招呼也不打,揚長而去——這也沒什麽,雖然一般陸地上的東西都會敬我們三分,不過狐狸例外,因為他們夠狡猾,連神獸麒麟有時候都奈何不了他們。
  我看得起勁,忽然肚子裏咕嚕一聲,餓了。於是往回走,一邊走一邊眼風還不老實,忽然一頭撞到一個人,睜眼一看,是個書生打扮的年輕男子,雖然是書生打扮,但是英挺不凡,氣勢剛硬。
  我自然深知欺軟怕硬的道理,所以稍稍考慮了一下要不要向他賠禮,我還沒開口,他就已經先向我道歉說:“在下一時走神,衝撞了姑娘,還請姑娘不要放在心上。”
  我仔細看他,果然有些失魂落魄,卻不知道什麽原因,我看看他背後就是任城王府,莫非他是找小李有事,吃了閉門羹?我見他這樣有禮,俠氣一起,就說:“你有什麽事為難嗎,不妨進去坐坐,我家王爺為人很熱心的。”他還在遲疑,我一把拉住他就去敲門,老蒼頭見了我眉開眼笑,說:“王爺正說呢,龍姑娘餓了就會回來。”話還沒完就看見我背後的年輕人,不由皺眉道:“秦王……我家王爺——”
  “他是我朋友,我帶他回來吃飯了,小李不會小氣到請頓飯也不肯吧。”我一口打斷他,拉著年輕人就往裏走,老蒼頭愣了半天沒回過神來。
  小李一見我拉進來的年輕人,臉色一變,站起來行大禮說:“參見秦王。”
  那叫秦王的年輕人忙伸手扶起他說:“自家兄弟,不必行此大禮。”咦,原來他們是兄弟啊,我看看小李,又看看秦王,原來還真有那麽一點像,怪不得我一見之下就大生好感,老蒼頭也真是不通人情,外人不見,自家兄弟還能不見?所謂兄友弟恭,我大哥關禁閉我還天天去陪他呢。
  小李說:“小三你餓了吧,先去吃飯吧,不必等我,我有話要和秦王說。”
  我還真餓了,對他們說話也沒多大興趣,所以扭頭直奔餐廳。
  等我吃完飯回來,秦王已經告辭了,小李坐在亭子裏,麵上很有些憂慮之色,我走過去問他:“你怎麽了?”
  他摸摸我的發說:“我很為難。”
  我奇道:“說來聽聽。”
  小李低聲說:“秦王與太子爭天下,以功勞論,自然秦王最大,可是皇上早早就把太子給立了,現在兩人不是你死就是我活,教我們這些親族,臣屬都很為難。”
  我說:“那你幫誰呢?”
  他閉一閉眼睛,緩聲道:“太子是君,我是臣,以君臣之份論,我應當支持太子;可是我自17歲起就跟秦王出兵作戰,同生共死,以兄弟情分論,我實在……不能眼看著他死在太子手中。”
  我說:“按你們的規矩,誰做皇帝不是現任皇帝說了算嗎,你說的太子秦王,皇帝又偏向哪一個?”
  小李低歎一聲道:“太子秦王都是皇帝親生,手心手背那是一個都舍不得,前些日子他還有意讓秦王去洛陽做王,哪怕分疆裂土都在所不惜,可是昨日太白星白日貫空,太史令上書說此象主當朝者更迭,皇上震怒,據說是有秘信給秦王,要賜秦王自盡……”
  “皇帝還真狠得下心,”我說:“既然秦王功勞這麽大,他又這麽怕他造反,怎麽不幹脆立他為太子,省得叫人惦念?”
  小李說:“一是初立朝時為穩定人心,立了長子為太子,太子這麽多年來並無大過,所謂太子無過,廢之不詳;二是前朝教訓,隋朝兩代而亡便是廢長子立次子故,那隋煬帝做王爺時候聰明勇武,很是了得,誰知道一日為君,竟奢靡無度,又好大喜功,令天下人忍無可忍,今日秦王雖然也是英明天縱,可是誰知道他日為君,會不會重蹈隋煬帝之覆轍?皇上也是顧慮此點,所以遲遲不能決定。”
  “隋煬帝是隋煬帝,秦王是秦王,兩個根本不相幹的人,怎麽會一樣呢?”
  小李解釋說:“說來也並非全不相幹,當今皇上與前朝隋煬帝本是姑表兄弟,從血緣上論,倒有七八分相近。”
  我還是覺得秦王挺無辜的,就說:“那也不能一概而論啊,隋煬帝是昏君,又沒人說當今天子是昏君,他們姑表兄弟尚且這麽不同,何況秦王和他還隔了一代呢,要說相近,秦王和太子是親兄弟,他們倆血緣才最近,你們皇帝為著這麽一個理由不肯立秦王,還因為太白星那檔子事要殺秦王,簡直……簡直老糊塗了。”
  太白星那事兒是我鬧出來的,累得秦王被賜自盡,我有點內疚,忍不住幫著他說話。
  小李沉吟半晌說:“你說得有理,不立秦王的理由確實有些荒誕,兄弟一場,無論如何我都不能坐視他被太子殺掉。”
  那天下午小李就破誓出了門,我不知道他去了哪裏,一個人呆著無聊就去看王府裏的水池,一幹水族嚇得半死,一個個排隊到水麵上來給我作揖,尉為壯觀,忽然老蒼頭過來說:“龍姑娘,有位夫人找你。”
  我可不認識什麽夫人,就算有人找我也應該是蝦兵蟹將,怎麽會有夫人呢?我好奇地跟出去看,見廳裏坐一女子,不過二十出頭的年紀,布衣荊釵,但是容貌極美,高貴端莊,簡直像是從畫裏麵走出來的人兒,我看得一呆,她卻對我笑,說:“是龍三龍姑娘嗎?”
  她的聲音真好聽,並不像酒肆歌坊裏那些鶯鶯燕燕,裝出來的嬌嫩,而是那種……十分悅耳的聲音,入到耳中隻覺得全身三萬六千個毛孔,無不舒服至極,我於是說:“你長得真好看,聲音也好聽。”
  她不由微笑了,說:“龍姑娘天真未泯,任城王真好福氣。”
  我說:“你認識小李?”
  她笑著說:“自然,任城王叫我帶你去見他。”
  她的聲音這樣動人,態度又這樣優雅,讓人憑空就起了依賴和信任的心理,我隨了她去,坐在轎中,不知道走了多遠的路,又轉了多少圈子,最終外麵人說:“到了。”便有人掀起布簾,說:“王妃請慢。”
  咦,她是王妃——哪家的王妃?我盯著她看了又看,她微笑著挽著我的手說:“我們下去吧。”
  下轎一看,好大一座王府,上麵三個黑漆大字:秦王府。
  我一下明白過來,問她:“你是秦王妃?”
  她笑一笑說:“是,你叫我長孫姐姐就可以了。”
三 風雲
  又一個讓我叫姐姐的,我姐姐還真多,自家那幾個就算了,天上那些嫦娥啊,織女啊,等等等等,見了我無不捏著我的臉說:“小龍,叫聲姐姐來聽聽。”活像我是他們誰養的寵物一樣,真討厭。
  這秦王妃不過二十歲上下,居然要一條五百歲的小龍叫她姐姐,也不怕折壽,我嘀咕了一陣,也就叫了,誰讓她看起來這麽可親呢。
  我進了秦王府,並沒有看到秦王,小李倒是來見了我一麵,他說:“這時候你在哪我都不放心,還是在我身邊好。”我看他顏色鄭重,又不肯說為什麽,也就沒有多問——到底一條龍摻和著人間的事不合情理,讓上麵知道了,隻怕又要罰我老爹。
  秦王府挺大,我東逛逛西逛逛也足以自樂,秦王府有好幾個年輕貌美的夫人,我去問長孫姐姐,長孫姐姐說:“男人三妻四妾也是尋常,何況貴為王爺。”她神色坦然,我卻很忿忿,我老爹還貴為龍王呢,還不是隻娶了我娘一個,娘死後就再沒有續娶,聽哥哥們說,娘在生時很喜歡揪爹的胡子,娘死了以後爹一直悶悶不樂,因為再沒有人揪他的胡子了。
  說起來小李也是王爺,不知道以後會不會娶三妻四妾地在家裏養著,我悶悶地想:我叫他一個都娶不成。想到這裏,我臉紅了一下:他還沒說喜歡我呢。
  天上飛過去一隻烏鴉,哇哇哇地叫起來:稀奇稀奇真稀奇,這隻龍會紅臉耶!
  我被惹惱了,就地撿一塊石頭打過去,那隻烏鴉又叫起來:哇哇,這隻龍打死人了。
  真討厭,怪不得被人罵烏鴉嘴。
後來天就黑了,我沒看見秦王,也沒看見長孫姐姐了,小李過來陪我吃飯,不過吃得很匆忙,風卷殘雲一般把東西都送進肚裏去,起身走的時候又摸摸我的頭,說:“小三,要是事情危急了你就自己逃,我若有命在,一定會來找你。”
  我見他神色,像是一去不複返的樣子,心裏一動,想:我跟上去看看,要是事情危急了,我拐了他就跑,反正我不相信有誰能傷到我龍三。
  於是捏了個障眼咒就跟了去,他進了承乾殿,我往裏一看,哇,都是戎裝猛士,煞氣十足。我沒敢進去,鉤在窗戶外麵聽一聽。夜遊神飛過去,看見我這個模樣,哈地一下笑出聲來,說:“小龍這樣子還真像一隻蜥蜴。”
  什麽呀,居然拿我和那種低等爬行蟲比,我恨恨剜他一眼,因心急聽牆角,就沒理他,倒是他又附在耳邊說了一句:“小龍啊,你聽聽不要緊,可別摻和進去,壞他們的事兒,要不然,隻怕你爹也保不住你。”
  我朝他擺擺手表示我知道了,又傾耳聽去,心裏想:隻要小李沒事兒我跟著摻和個啥。
  卻聽裏麵一人道:“我聽說古人猶疑不決方求問於天,而今殿下心意已決,又何必行卜筮之術?”然後傳來龜甲破裂之聲。
  秦王道:“你說得不錯,我意已決……吉凶未卜,各位願跟我冒此奇險嗎?”他的語速並不快,但是沉穩有力,殺氣濃濃,我心中想:這會兒要是有人說不願意他一定會一劍結果了他。
  滿座都應道:“願隨殿下。”我聽見小李的聲音也在其中。
  然後秦王便吩咐下去,誰守王府,誰去宮中,誰封鎖城門,又誰誰誰前去太子東宮,隱約說到玄武門臨湖殿,又有人手不夠之類的話,我聽來聽去這一窩的人都像是要造反,造反沒什麽稀奇,所謂竊鉤者誅,竊國者侯,李家也是造了前朝的反才得來的天下,卻不知道天意如何。
  這事兒該是命格星君管,我得上去問問,我心思一動就要上天,被夜遊神一把按住,說:“我的龍公主啊,你又要幹啥呢?”
  我說:“我得去問問命格星君——別人就算了,小李,秦王,還有長孫姐姐這三個,我可不能讓他們死在這裏。”
  夜遊神說:“放心吧,死不了,是神仙都知道,秦王是上麵特意發下來的明君,有紫微星護著,皇帝這個位置怎麽都跑不出他的手心。”
  我說:“那小李和長孫姐姐呢?”
  夜遊神說:“都說了李世民這小子有天子之份,這兩人的榮華富貴還跑得掉嗎?”
  我晃晃腦袋:好像他說得有理,既然都死不了,那我就看看熱鬧吧——要不,先去睡一覺補足精神?
我怕錯過熱鬧,沒敢久睡,起來的時候正是半夜裏,子時方過醜時未到,一陣腳步出去,秦王府靜了很多,像是一下子空了下來,空得有點叫人難受,我往外走,剛好碰到小李,他看我一眼,沒有和我說話,自去遣兵調將,倒是他身邊那那中年人說道:“姑娘自己小心”。
  我記得我在窗戶外聽過他的聲音,秦王叫他杜如晦,由他主持秦王府中事,小李作為副將助他。我應了一聲,仔細看看他,實在並不是很出奇的一個人,卻不知為什麽如此得秦王看重。
  我沿著回廊走去,看到有間殿中有燈光,一時好奇便走了過去,從門縫裏往內一看,竟然是長孫姐姐,她正襟危坐,喃喃說道:“……兵危戰凶,若上天不佑,殿下不幸罹難,臣妾當為殿下殉節。”
  她聲音雖然好聽,然而在此時此刻聽來,竟是鄭重凜然,讓人心中突起悲壯之意。
  我在門外默默站了一會兒,終於推門進去,喊了一聲:“長孫姐姐。”她回神來看見是我,微微一笑道:“你沒睡著麽?”那笑容仍是恬靜和優雅,如我初次見她。
  我坐到她身邊去,守著燈,燈花劈啪落下來,外麵夜色沉沉。
  不知道過了多久,外麵仍是寂靜的,天卻快要白了,是極沉的深藍色,長孫姐姐說:“五更天……差不多了。”她起身去滅燭,微弱的燭她吹了幾次方滅,我不由握住她的手,想告訴她秦王定然無恙,可是天機不可泄露,我不敢說出來,隻反複道:“長孫姐姐不用擔心。”她回過來看我一眼,微微一笑道:“我不擔心,他活著,我陪他,他死了,我也陪他。”
  靜了一會兒,又道:“我十三歲就嫁與他,那年他十五歲。他十六歲起就四處征戰,見麵的機會多不過分離的時間,兵危戰凶,沙場上是隨時送命的地方,他每次出征我都隨身帶匕首,他若不測,我必無幸免,這麽多年都過來了……”
  我對她說:“我幼時得異人傳授,有躡風之術,姐姐你莫怕,我且去看看。”我原本最不屑這樣文縐縐說話,可是長孫姐姐偏偏有那麽一種力量,讓你覺得,不可唐突。
  她說道:“這事我也聽任城王說過,你去吧,一路自己小心。”
  我捏了個禦風訣,一路行去,這夏日清晨竟然寒風凜凜,如刀割過我的肌膚,轉眼就到了皇宮,玄武門正緩緩開啟,兩排士兵分列排出,左右站立,他們的盔甲上還沾著露珠,長矛閃爍淡青色的光芒,一切如常,仿佛我昨晚所聞隻是一場夢,杜如晦與小李的嚴陣以待是多餘的,而長孫姐姐也隻是空勞其心,可是……那麽昨天晚上出去的那一群人去了哪裏?
  秦王又去了哪裏?
  我在門外愣了一會兒,就見兩騎緩緩走近。其中一人勒住馬頭道:“怎麽今天是常何當值嗎?”
  與他並騎之人則催馬上前,叫道:“常將軍!”
  被叫作“常將軍”的那人抱拳行禮道:“末將甲胄在身,不能給太子殿下施全禮了。”
  原來他就是太子啊,我向他看過去,他和秦王有三四分像,五官比秦王柔和一點,另有一種華貴的氣度,不比秦王英挺剛強。他旁邊那人眉眼也與他很像,不過五官拚湊起來就是比他難看一點點,可能還不止一點點,估計著就是齊王了。
  太子溫和地對常將軍說:“不礙事,今日禁軍不是敬君弘將軍當值麽?怎麽是你站在這裏?”
  常將軍答道:“稟殿下,今日北門是老敬當值,他昨夜在此宿衛,此刻收隊訓話用飯去了,片刻就回來。末將今日當值監門衛——請殿下和齊王殿下出示腰牌。”
  兩人取下腰牌,齊王問:“秦王進去了麽?”
  常將軍答道:“秦王進去有一刻了。”
  齊王又問:“他帶什麽人了嗎?”
  常將軍恭恭敬敬地回答:“沒有,秦王是單騎進去的。”
  驗過腰牌,太子和齊王放鬆韁繩,讓馬兒踩著碎步進了玄武門。我也趕緊跟了上去。
  前行一刻左右,宮裏連個人影都不見,我心裏犯疑,卻聽齊王道:“大哥,這裏不對,怎麽連巡城的禁軍都不見?我們還是先回去吧,再做打算。”邊說邊勒住馬頭,就要回走,忽然一人騎馬而來,大聲呼道:“殿下哪裏去?”
  我一抬眼,隻見秦王全副武裝,騎馬而來,太子一時怔住,齊王忽然取弓搭箭,“嗖”地一聲長箭應聲而出,直奔秦王麵門而去,我不由輕輕“啊”了一聲,卻見秦王麵上冷冷,那樣冰冷的麵容和我所見過的秦王完全不一樣。
  箭到麵前,秦王揮動長弓隨手一撥,那箭就轉了方向,斜飛數十步,力勁而墜。
  太子轉身喝道:“元吉,這是宮城,怎能擅動刀槍!”
  齊王不理,搭弓來又是一箭射出,太子道:“老四莫要胡鬧,若教父皇知道了,他豈能饒你!”
  那邊秦王仍是在冷笑,也抽出一箭來,弓拉圓滿,放手——
  太子還要說話,忽然耳邊傳來弓弦響動之聲,然後是齊王大叫:“大哥小心,他射的是——”話音未落,長箭穿腦而過,太子仰麵墜地,雙目圓睜,像是不甘,又像是不敢相信——他是不是不敢相信竟死於同胞兄弟之手?
  齊王撥馬便走,秦王打馬就追,我稍一遲疑就跟了上去,然而地上那一灘鮮血到底讓我覺得難過了。
  前麵是一片樹林,我比他們兄弟快,就掛在樹上等,等齊王過來,然後等秦王再過來,等他們兄弟殘殺。我掛在樹上,很清楚地能看到他們倆的表情,齊王怎樣驚惶,而秦王的表情竟然不似方才冰冷,也並不猙獰,他眼中有一抹血色,我知道,那是他大哥的血。
  我念了個探心訣,看見他腦中翻騰種種的記憶:當他們還年少的時候,太子曾手把手教他學箭,怎樣拉弓,怎樣瞄準,告訴他隴西李家的家傳箭法有多準;他們一同念書,怎樣想著法子逃避先生的責罰,有時候逃不過了,太子也站出來,給幾個弟弟擔罪;他們的父親去太原上任,隻帶了秦王一人,幾兄弟依依告別,互道珍重。
  當他們還年少的時候……如果沒有隋末之亂,就沒有這潑天富貴,沒有這至尊之位,就沒有兄弟自殘。
  我忽然明白為什麽每次我們兄妹吵架老爹就罰我們跪,一次一次地在我們耳邊吼:兄友弟恭!我總覺得他老糊塗了……原來,竟真有這等事啊。我從來沒覺得心裏這麽悶過,怪不得那日見到秦王,麵色這樣不好看——當他決定的時候,他已經看到這個結果了吧。
  他大概也是難過的吧,不然麵上為何有那樣慘然的神色,而不是得意與欣喜。
  我正在想著,忽然秦王被樹藤絆住掉下馬背,電光火石之間齊王衝上前去,拉開弓,以弓弦勒住秦王的脖子,繞上幾圈,勒緊,獰笑道:“二哥,和大哥作伴去吧!”
  這一下異變突起,連我都沒有料到,眼見秦王呼吸漸緊,而身側無人,他的劍被壓在身子底下,一時半會抽不出來——抽出來也晚了,他臉色慢慢變青,我心中道:“夜遊神不會是騙我的吧,難道齊王才是真命天子?那可不行!”
  我一伸龍須,纏住弓弦,一拉,弓弦立斷,我正在想人間就是劣質產品真多。忽見一腔血直潑下來,不由眼都直了,秦王從地上爬起來,嘶啞著喉嚨說:“幸虧敬德及時趕到。”我這才看到齊王身後站了一個黑臉大漢,正是他一劍斬了齊王的頭顱,他抱拳道:“殿下鴻福齊天,必然無恙。”
  原來上天早有安排啊,倒是我……多慮了。
  我覺得冷汗直流,方才不過一柱煙的功夫,突變迭起,太子生,則天下歸天子,秦王生,則天下歸秦王,齊王生,則天下歸齊王,幾易其主,終於塵埃落定。
  而地上兩灘血,我沒敢多看,總之秦王無恙,我可以回去和長孫姐姐報信了。
我失魂落魄往外走,不知道走了多遠,忽見一隊兵士,黑衣玄甲,卻不知道往什麽地方去,我悄悄跟在他們後麵,進一華麗宮殿,不到片刻功夫那宮中立刻混亂不堪,尖叫聲有之,慘叫聲有之,還有東西破碎的聲音,怒喝聲,哭嚷聲,亂成一團,不時有鮮血迸出,我恪守龍族不能插手人間之事的規矩,隻能作壁上觀。
  因場麵實在淒慘,我看不下去,正要回秦王府,忽然聽一人喊道:“阿琅!”
  這一聲,便如仙樂綸音,將我喚了回來,我尋聲而去,見一紫衣女子,果然容貌甚美,顧盼之間仿佛寶光流動,確實不負明眸二字。她和一群絹衣女子綁在一起,有女美豔,綁她們的士兵出手調戲,阿琅怒目而視,說道:“莫非是秦王讓你們行這等禽獸之事?”
  那士兵一個大嘴巴打過去,有將軍過來製止道:“不要生事!”士兵罵罵咧咧地拉著她們往廳中走去,我隱身到阿琅身後喚道:“阿琅!”紫衣女果然應了一聲,又奇道:“誰在喊我?”
  我知道所認不錯,便出手斷了她的繩索,一提,一口氣跑到宮殿之外方才停住,阿琅扯住我的衣袖問:“你是什麽人?”
  我說:“我……我是大哥的妹妹。”
  阿琅一愕,繼而問:“你大哥是什麽人?”
  我大哥……我大哥叫敖謁,可是不知道他在人間行走時用的是不是也是這個名字——比如像我一樣取名龍三?那他應該叫龍大,我想了半天,隻好囫圇著說:“我大哥就是東海說想要娶你的那個家夥。”
  阿琅眼中一亮,說道:“敖謁是龍子,這樣說來,你是龍女?”
  我點頭,算是認了。她一扯我的衣袖道:“那你快幫我把人救出來啊!”
  “救什麽人?”我滿臉驚訝:“龍族不能插手人間事,我救了你已經犯了天條,你還叫我救人?!”
  她道:“救一個也是救,救十個也是救,你就行行好救了她們吧。”
  我背過身去歎氣,我大哥怎麽找了這麽個難纏的主啊……忽又聽她說道:“你不救人我就回去了……要救就全救,要不然也不必救我!”斬釘截鐵,擲地有聲。
  我心裏早把大哥罵了個狗血淋頭,口中隻好應道:“行,我去救。”她麵上方有笑容,我一拳打過去,她一聲未吭就倒了。
  救人,救啥人,秦王又不是殺人魔王,她們不是太子家人,抓回去不過亮亮相就會放了,哪有那麽嚴重。我一麵嘟嘀咕著一麵往秦王府飛過去,我出來這麽久,也不知那邊狀況如何了。
一回秦王府就嚇了一跳,秦王府已經破了大半,隻守住承乾門一線,連孺子婦人都上了戰場,長孫姐姐和長子承乾就坐於門樓之上,杜如晦持劍巡防,而小李在城樓之下指揮奮戰,一身鎧甲已處處見血。
  眼看就要失守。
  我大吃一驚,卷了長須將阿琅丟進門裏麵去,矮身鑽過去,好不容易到小李身邊,他眼睛都被血糊住,看也不看,一劍就招呼過來,我認識他這許多時日,今日方見他如許煞氣,我趕緊喊一聲:“是我。”朝他眼睛吹一口氣,他睜眼看見是我,眼圈竟是一紅,卻不說話,一劍擦我頭皮揮過去,身後一人咚地倒下,他這才有空歇口氣,忽又變了顏色,發怒道:“你怎麽又回來了?”
  我一愣,明白過來,他先前必然以為我棄他而逃,所以萬分傷心,這砍殺之間竟是不顧性命了,不由心裏一酸,說道:“你在這裏,我就在這裏。”話出口方覺和長孫姐姐所言甚為相似。
  原來如果你愛一個人,就隻想與他同生共死,而不去想你是龍,他是人。
  我把心一橫,向戰場之上橫吹一口氣,霎那間白霧茫茫,場中士兵分不清東南西北,亂砍一氣,有士兵道:“平地無風,怎麽會突起大霧,莫非是天助秦王?”
  話音方落,隻見刀光一閃,那士兵頭顱被砍下,我心道不好,血光一現,霧氣便淡去很多,又有將軍在其中大喊:“我等今日浴血奮戰,拿下秦王妻子,亦可少報太子恩德!”
  又有大量的士兵再度湧上來,我又吹一口氣,那將軍已經知道訣竅,血光幾現,霧氣又被破去,我苦於不敢行雨,怕被上天知道,隻好再吹氣,卻被小李拉住,他說:“小三,別吹了,省點力氣,一會兒……你先走。”
  這時候他力氣已竭,才拉住我的袖子袖子就被染紅,我初見如此恐怖之事,便如到了修羅界也不過如此,心中委實難過已極,想道:怪不得秦王出手便要傷人命,原來真是你死我活了啊。
  我要走自然容易,可是他在這裏我怎麽可以走?我要帶他走也容易,可是秦王是他生死兄弟,妻兒家業俱在此,又如何走得掉?
  我心中憋悶,終於沒有忍住,仰天長嘯一聲,嘩地一下,雲破天開,有紅日一躍而出,我知道已經沒有退路,便反握住小李的手再一次說道:“我不走,你在這裏,我就在這裏。”
  我並沒有很用力地說這句話,可是我覺得,過去五百年裏我從未說過這樣重要的話。
  士兵圍攏過來,刀光,血色,因不能殺人,我的長須甩出去隻能阻一時,並不能阻擋包圍圈越來越小的趨勢,我緊緊握住小李的手,想:我們在一起就好……可惜我還沒來得及告訴他,我就是他在東海邊救起的那條魚。
  忽然西邊一箭射來,馬上的將軍搖晃幾下,栽倒在地,有人飛奔進戰場,大叫:“太子齊王人頭在此!”
  說話間橫著一把巨大的鐵槊直闖進來,一下掃倒七八個,我認出他是殺掉齊王的那個黑臉大漢,他一入戰場便如蛟龍歸水,殺得一幹疲兵七零八落,加上又提了太子齊王人頭前來,一下子敵兵軍心渙散,不多時就敗退了。
  我長長出一口氣,小李腿一軟,直直倒了下去。
四 賜婚
  小李的傷並沒有大礙,隻悶睡了一天一夜,我無聊,也悶睡了一天一夜,等我們起來,四下祥和,仿佛前日所見,隻是一場惡夢。
  長孫姐姐說阿琅在兵退後不久就醒來了,脾氣很執拗,說要找我算帳,我劫後餘生,心裏樂著呢,不跟她計較,想著等我玩夠了再回頭見她。
  皇宮裏經此大變,長安城倒還是生氣勃勃,小李有一大堆的事要忙,長孫姐姐更忙,我隻好一個人去逛街,買回來大堆的綾羅綢緞,試穿了在鏡子前麵照來照去,有一日被小李看到了,眼前一亮,說要帶我進宮。
  宮裏有什麽好玩的,我已經去過一次了,再說,人間的宮殿能與我龍宮相比麽?不過見他好意,也就隨他去了。
  皇宮裏有兩個大的水池子,分別叫東海和南海,我一聽就笑起來:這麽小的池子,隻夠我遊一圈而已,也敢稱海!
  不多時來到東宮顯德殿,小李在門口道:“臣江夏郡王李道宗覲見太子殿下。”我心中奇怪:小李不是任城王嗎,什麽時候又變成江夏郡王了?且不去管他。
  秦王的聲音從殿中傳來:“道宗快進。”
  小李領了我進去,他行跪拜禮,我卻遲疑了一下,小李剛要解釋,秦王已經擺手說道:“龍姑娘化外之人,無須行我世俗之禮。”我不知道我什麽時候又變成化外之人了,愣了一會兒,有人搬凳子過來,我就坐了。
  秦王道:“道宗求我賜婚,不知道龍姑娘家鄉何處,父母可還在堂?”
  我聽得“賜婚”二字,腦袋裏嗡了一聲,想道:這可糟了,老爹叫我上來幫阿琅找如意郎君,我沒幫她找到,倒給自己找了一個,老爹不會叫哥哥或者姐姐上來給小李找個稱心娘子吧?依我老爹的脾氣,還真是不無可能,我揉揉腦袋,回答秦王問話:“我娘不在了,爹倒是有一個,不過……”
  “不過怎麽了?”小李急急問一句,我看他一眼,說道:“不過怕是不會同意我嫁給小李。”
  “這是為什麽?”秦王奇道:“道宗是我大唐的長城,有大功於本朝,又是皇親,前途無可限量,且還沒有家眷……以上種種,還不能入龍老爺子的眼麽?要不,我寫一道聖旨,請龍老爺子進宮商量一趟?或許能說服他也不一定。”
  我揉著腦袋回答他:“我老爹在東海……比較遠。”
  秦王攤開黃絹來,揮筆就寫,邊寫邊說:“不要緊,我著人接他進京就是……敢問龍老爺子大名?”
  我苦著臉說:“我要是說了,你這聖旨怕是發不出去?”
  秦王道:“但說無妨。”
  我說:“那我說了啊。”
  “說吧。”兩人都用鼓勵和期待的眼神看我,我頭皮一緊,說道:“我爹……我爹叫敖廣。”
  秦王筆下一滯,道:“敖廣——與東海龍王重名?”
  我糾正他:“不是重名。”天下除了我老爹,還有誰敢叫敖廣?!
  秦王愣了一下,擱了筆,來回走幾步,道:“龍姑娘若是不願嫁與道宗,直說無妨,不必編此彌天大謊。”
  我嚷道:“我什麽時候不願嫁他了,你問他自己啊!”
  小李一臉冷汗,奏道:“太子明鑒,小三與我確實情深意篤。”
  秦王青了臉,道:“既然情深意篤,那為什麽她不肯應承?”
  小李還沒有作答,我已經叫出來了:“我應承有什麽用——我是龍啊,我爹怎麽肯讓我嫁給一個人呢?我爹不同意……我爹不同意……”我想到爹可能真的會給小李另找一個美嬌娘,隻覺得一陣委屈,不敢掉眼淚,但是聲音已經哽咽了。
  秦王與小李麵麵相覷,良久,殿上隻有我的抽泣聲,小李小心翼翼地問道:“小三啊,你說你是龍,有證據沒有?”
  我怒聲道:“證據就是我不敢掉眼淚啊,我眼淚一下來就會下雨,一下雨上麵查到今天沒有雨而下了雨我爹就要受懲罰。這還不夠嗎?”
  小李掰開我的手指,回稟秦王:“還真沒眼淚。”
  秦王說:“如果你掉淚,我們看到下雨了,自然信你,你現在沒掉淚,也沒有雨,我又怎麽去信你呢?我聽說龍要到水中方能顯原形,皇城之中有東海南海,如果龍姑娘覺得可行,不妨現個真身一看。”
  這秦王膽子還真大,提議也有道理,可是我……我敢在小李麵前現真身嗎?以後他一想起我,是那麽碩大的一條龍,半夜裏起來還不嚇個半死。我頓足道:“不行啊,秦王你不知道,皇城中這兩個池子是我二叔西海龍王敖欽的地盤,我一現原形他就會跑去告訴我爹了,我爹一來,我可就跑不掉了。”
  秦王沉吟半晌道:“正是要你爹來,我才有機會說服他呀。”
  我不敢讓小李見我真身,左擰右擰就是不肯,秦王終於怒了,刷刷兩筆把聖旨填完,往地上一丟道:“都說龍是神物,東海敖廣若是有靈,速來一見!”
說也奇怪,那聖旨落地,竟是字字都轉為金色,然後一個個消失,我們仨目瞪口呆地看見我老爹呼哧呼哧地從地下冒出來,才鑽出一個頭就忍不住抱怨說:“小三啊,我九個兒子,加起來不頂你一個麻煩。”
  我說老爹,你在下麵聽多久了?
  老爹一吹胡子:胡說!我敖廣豈是聽牆角之龍。我見爹發怒,不敢強辯,隻在心裏想:你不是聽牆角之龍,隻生了條聽牆角的小龍。
  老爹向秦王拱手道:見過人皇,不知人皇有什麽事找本君?
  秦王到底是見過大場麵的,立刻回神來,說道:勞龍君遠行,卻是為我這堂弟向龍三姑娘求婚,還請龍君應允。
  老爹咳了一聲道:我想和小女私下說幾句話,不知道人皇可有地方借?
  秦王自然應允,叫人來領我們去了偏殿,又把人都撤了。
  人一撤完爹就對我瞪眼睛:小三啊,我叫你上來辦的事呢?
  我說:阿琅在秦王府,我已經叫長孫姐姐幫忙找個如意郎君配她。
  爹說:那你這事兒你說怎麽辦呢,人皇向我提親,我又不好駁他的麵子。
  “那就應了唄。”
  爹說:你是龍啊,他隻是一個人,你有上萬年的壽命,他不到百年就完了,再說你也不能長期離水啊。
  我想一想說: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可以同時解決阿琅和我的問題。
  老爹麵皮一緊,說:不成.
  我低頭一想也是,我是我爹捧在手心養大的寶貝,要嫁到人間已經是千舍不得萬舍不得了,要是脫胎換骨變了人,還不叫老爹哭死,趕緊滅了這念頭,又說:要不爹,咱們找點什麽靈丹妙藥,讓小李多活個千把年,積德下來也足夠成仙了。
  老爹說:說來說去你還是想嫁他呀。
  我低頭說不出話來,我曾經應承他,他在哪裏,我就在哪裏,我不能食言。然而要離開老爹,離開九個哥哥兩個姐姐,永不能回我的青芷園去,我覺得我的眼淚快要忍不住了。
  老爹忙道:小三兒,你可不能哭啊,今天這塊兒沒雨。
  我抽搭著說我知道,可是我舍不得爹。
  老爹一陣感動,摸著我的頭說:算了,你這丫頭,等著出嫁吧。
  我從指縫裏看去,老爹好像在笑……不對,有什麽事不對勁,我拉住爹的衣袖道:爹你有事瞞我!
  老爹奸詐地笑了一陣說沒有,我再追問,他還是說沒有,我試圖威脅他,他說:小三啊,爹教你個乖,用鬥來量海是不對的,看人隻看相貌是看不到根底的。
  這句話爹老早就教過我,我不知道他幹嘛突然又提這句話,是暗示誰有問題呢,我還要問,老爹一甩袖就走掉了,留話說叫我去告訴秦王,婚事他同意了,不過我辦完事要趕緊回宮,等著出嫁。
  我轉回去同秦王說了,秦王好奇地問我:你還有什麽事要辦啊?
  我說:我得把阿琅嫁出去,我覺得你也不錯,要不,你娶她?
  秦王的頭搖得像撥浪鼓,說:我可不想娶一條龍。又取笑說:道宗的王府裏以後要準備一個超大的水池。
  我沒功夫和他解釋阿琅是人不是龍,隻恨恨切了一聲,說:我們龍才不要嫁給你呢。小李就知道在一旁傻笑,我叫他別笑了,他憋了一會兒,又笑開了。我問他:“你就不怕娶一條龍?”他說:“隻要是你,龍也罷,人也罷,我娶定了。”
  我一陣暈眩,回頭去吐了起來:真酸。
我剩下的事就是琢磨著怎麽把阿琅嫁出去了。
  在秦王的側妃楊妃的鼎力相助下,阿琅見了一撥又一撥的青年才俊,她隻是搖頭,搖頭,再搖頭。我惱了,問她:“你到底要什麽樣的人?”她鎮定地說:“除了敖謁我誰都不要。”
  這可叫我為難,天底下隻有一個敖謁,叫我上哪找第二個去呢,剛好長孫姐姐經過,我向她求助,她捏捏我的臉(自從她知道我是龍以後就忍不住做這個動作)說:傻小龍,我們人有句古話說是,己所不欲,勿施於人,如果叫你嫁給江夏王以外的其他人,你會不會願意?你不願意,阿琅姑娘又怎麽會願意?
  她這話說得好像有點道理,我捧頭想了一個日夜,隻好對阿琅說:你不願意嫁,我也沒辦法,我帶你去見大哥吧。
  阿琅眼中放出光來,說:“再好不過。”
  我於是向小李,秦王和長孫姐姐辭行,回東海去也。
  東海還是原來模樣,湛藍的海水,怪頭怪腦的礁石,海風和我離開時候一樣好聞,我給了阿琅一顆避水珠,自己一個猛子就紮了進去,離開東海這麽久,我才第一次可以大大方方把身體展開來,盡情遊個夠。我遊了一圈回來,阿琅還站在海邊發呆,我一把把她拉下來,起先她還大叫,後來發現自己竟呼吸無礙,這才高興起來,她對我說:之前一直覺得我不是好人,怕我騙她來東海是準備淹死她。
  我咚地一聲直栽了下去——我龍三長到五百歲,她還是第一個懷疑我不是好人的,大哥啊,小三這次犧牲可大了。
  我帶她去離恨天,大哥欣喜若狂,整個離恨天都被他攪得不安寧,在隔壁關禁閉的八哥就嘀咕說:大哥你再鬧我就一口吃了她。這才讓大哥消停一點。
  他們倆一見麵就開始說話,從別後說起,她說怎樣被任城王府的下人帶走,送進東宮,習舞,表演,他說怎樣在離恨天日日思念,又被小三敲詐掉琉璃宮(分明是他輸給我的)……正說得起勁,後頭傳來一聲大吼:“小三!”
  小三老老實實應一聲:“在!”
老爹怎麽安排大哥和阿琅我可管不著了,他給我準備了一大堆的嫁妝,就車都能排出兩三裏去,小李來接我的時候看得直冒冷汗,叫人快馬加鞭回京城擴建王府,我樂嗬嗬地坐在車裏東看西看,走了個把月才到京城,秦王——不對,這時候他已經是皇帝了——親自來主婚,婚禮熱鬧得很,不過把我和小李累慘了。
  但是因為興奮,反而睡不著,我拉了小李上屋頂去看月亮,忽然看見夜遊神飛過來,笑眯眯地說:“小龍啊,恭喜!”
  我笑眯眯地說:“不客氣,紅包拿來!”
  夜遊神從口袋裏掏啊掏啊掏出一樣東西來,說:“我走以後你慢慢看啊。”我覺得他不懷好意,要伸手去抓他,他已經跑遠了。
  我取出他送的東西來看,原來是一份記憶重現,話說很多年前,有隻小龍隨她老爹上天去玩,正在雲堆裏玩得不亦樂乎,忽然看見一個神君下凡曆劫,因那神君長得太好看,小龍看得出神,嘩地一下從雲上一頭栽落下去……小李笑得要暈過去了,我大怒:我就知道夜遊神這混蛋不地道!
  這時候忽然傳過來一聲犬吠,這樣獨一無二的犬吠,我用腳趾頭想想也知道是二郎神的癩皮狗,果然一抬頭看見二郎神笑眯眯走過來,先繳上一個大紅包,然後說:“小龍啊,恭喜你終於找到廣虛神君真身。”
  啥?他說我旁邊這個隻知道傻嗬嗬地笑的小李就是當初玉樹臨風,豐神俊朗,帥得一塌糊塗,讓本小龍一見傾倒的廣虛神君?
  一愣神的功夫,癩皮狗又跑遠了,我又沒來得及報一腳之仇。
  (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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龍子傳說之八:負屭 作者:影洛蕪蘅 -鴿蛋圓子- 給 鴿蛋圓子 發送悄悄話 (71342 bytes) () 05/21/2009 postreply 20:16:00

龍子傳說之二:睚眥 作者:影洛蕪蘅 -鴿蛋圓子- 給 鴿蛋圓子 發送悄悄話 (61929 bytes) () 05/21/2009 postreply 20:25:35

貔貅 作者:影洛蕪蘅 -米兒~- 給 米兒~ 發送悄悄話 (66247 bytes) () 06/07/2009 postreply 20:14:05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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