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夜 作者:樁樁 (完結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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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卷

  破石爛料

  陽光灑在院子裏的時候,永夜站在院子裏呼吸了口早晨的新鮮空氣。打了井水洗臉,水珠撲在臉上,帶來清爽的感覺。
  月魄從外屋進來,高興的彈了下她的額頭道:“我把院子裏的藥草拿到西城藥鋪裏去賣。你乖乖的呆在家裏等著我,都是些好藥材,天天看著差點忘了。回來我給你買好吃的。粥在廚房,昨晚沒吃,記得喝了。”
  永夜正想說當田黃印石的事,想想給月魄一個驚喜,嘿嘿笑著點頭應下。
  月魄小心的將土裏的藥材挖了出來,裝進竹簍裏,摸了摸永夜的頭,低下頭在她頰邊一吻,見她傻傻地望著他,笑了笑便出門了。
  永夜在院子裏摸著臉出神,月魄低頭親她的氣息仿佛還在,良久她高興的跳了起來。月魄親了她,她卻沒有半點反感,她不是男人!絕不是有心理障礙的人!
  永夜喜滋滋的找了件月魄的灰布長衫,剪短了袖子和袍邊。袍子寬寬鬆鬆的掛在身上,永夜嘿嘿笑了,邋遢點還省了易容費事。把自己弄成了個黑小子,覺得還行,興衝衝拿了印石上街了。
  她輕鬆地走在聖京街頭,見城內布局四平八方,街道寬敞,地麵全鋪以大塊青石。
  三國走完,京都貴氣,澤雅秀氣,而聖京,永夜直接讚它大氣。
  大昌號是聖京最大的當鋪,是座高大的四合院子,門樓高三層,倒像座碉堡,鋪麵外立著兩座大石獅子,張牙舞爪。三道青石台階上的大門敞開,像吞人的大口。永夜仰望良久走了進去。
  當鋪的櫃台也是高高在上,她的個子在女人中算是高的了,櫃台仍高出一頭。永夜便退後一步笑容可掬的對鐵柵欄後的朝奉說:“在下想典當家傳上品田黃印石一枚。”拿出田黃印章放在櫃台上,又後退一步瞧著。
  朝奉拿起石頭看了看,問道:“公子是死當還是活當?”
  “死當多少,活當多少?”
  “死當二十兩銀子,活當十兩!”
  這麽少?永夜歎氣,“我不當了。”
  朝奉並不多言,把田黃印章交還了永夜,見他出門便瞥瞥嘴搖了搖頭。
  果然,永夜轉了一圈,又回來了:“我當,死當!”
  “破石爛料印章一枚,二十兩!”朝奉長聲呦呦的唱道。
  “等等,這是上品田黃,你在當票上寫成破石爛料?”
  朝奉冷冷一笑:“公子當不當?!”
  永夜氣結,語帶譏諷:“別家聽說大昌號當二十兩,紛紛出價十八兩十五兩,大昌號這麽高的價,怎會不當?寫當票吧!死當了!”
  “好說,好說。本號能做到齊國最大,自然比別家價錢更為公允!”朝奉皮笑肉不笑的接了一句。
  在破石爛料石章一枚的再次唱票聲中,永夜拿了二十兩銀子和一張當票恨恨然離開了。
  照這樣的當法,把金蟬冠切零碎了也撐不了多久。
  永夜並不打算在齊國偷點錢包或夜入富戶借點銀子花花。三大強國都被她攪得翻天覆地,如今太子燕四處找她,她還想和月魄在齊國過點安靜日子。作奸犯科當夜盜的事,她不想。
  眼睛瞥見街對麵的濟古齋,永夜嗬嗬笑了。想起大昌號又撇撇嘴,她不想胡來不等於她不想報仇。前世的技藝這一世得到美人師傅的指點更上層樓,反正一時半會兒出不了聖京城,她決定重操舊業。
  與大昌號一樣,濟古齋是聖京最負盛名的古玩店,據說齊國的王公貴族有錢人家是這裏的常客。永夜眯了眯眼瞧瞧了濟古齋的招牌,擦了把額頭的汗走了進去。
  濟古齋門臉不算大,裏麵博古架上擺放著各式珍玩,牆上掛著名家字畫。隻有一個夥計,正在招呼一個大腹便便的客人。
  永夜慢條斯理的看著,豎起耳朵聽客人與夥計的對話。
  “這怎麽可能是假畫?這是京都張憐草親筆繪就的。”客人似乎是拿畫來寄賣的。
  “爺,你瞧這印鑒有些模糊。你再瞧瞧小人手裏這幅。還有,張憐草擅工筆花鳥,你的卻是幅水墨畫,小的不敢接這幅畫。”
  永夜一聽來了精神,趕緊湊過去瞧。這世上別人的畫她可能不熟,安國京都張憐草往她老爹臉上畫掌痕,她對張憐草是再熟悉不過。
  永夜瞧了幾眼,見夥計與客人爭得麵紅耳赤,便笑道:“在下略知一二,可容在下說說?”
  夥計抬眼打量了下她。見她一身最常見的灰布長衫,袖邊袍角都沒有縫邊,雖做讀書人打扮卻極為寒酸,便哼了一聲道:“這位公子在店內盤亙良久,可選有中意的?”
  永夜知他以貌取人,也不生氣,手指點著畫作道:“世人隻知張憐草擅工筆花鳥,筆法細膩,用色喜豔。卻不知他取字憐草,最長水墨蘭花。葉形飄逸秀美,花似美人螓首。且張大師往往醉後心情大好時才會畫蘭,醉後用印手顫故而印鑒稍有輕移模糊的現象。此畫正是張大師難得一見的醉後蘭草圖。”
  客人越聽眼越亮,夥計越聽越清醒。
  重金收了畫,夥計態度瞬間變得謙恭:“在下有眼無珠,多謝公子指教。”
  見他懂得退讓謙遜,永夜對這間濟古齋看法又有不同,暗暗佩服東家用人得當。
  “公子可有看上的?”
  永夜在店內轉了一圈,笑道:“小哥,這外間擺放的東西不入在下的眼。”
  “哦,什麽樣的畫作能入公子的眼呢?”一位須發皆白的老者從後院走了出來,抱拳一禮:“這位公子請了,小老兒姓梁,是此店掌櫃,方才已聞公子高見,不知公子能看上何人大作?”
  “在下李林,安國人士,聽聞濟古齋珍品無數,想一飽眼福,並不想求購。”她是安國口音,並不掩飾這點。
  梁翁早看到了剛才發生的事。眼風往永夜一瞟,見她安然自若的站著,雖布衣窮酸邋遢,舉手投足間卻有一股氣度,言語間卻還在打探,臉已沉了下來:“我這濟古齋若無珍品,齊國上下便再無古玩店有珍品可售。”
  永夜前世家裏是做印章的,她自己少不了與玩古董的人打交道。自然深知古玩店千百年的規矩。好貨一般是不會全擺在外頭的,店堂內最多有一兩件珍品壓堂就行了。三年不開張,開張吃三年。賣一件值錢玩意兒,就夠撐很長時日了。有錢的主兒除非有淘貨的愛好,否則店內的東家往往得了稀罕物事都會親自送上門去。
  她笑了笑拱手道:“既然如此,告辭。”
  “公子請留步!”梁翁知遇到了內行,精神一下子就來了,急呼一聲,拱手道:“老夫有一事要求!能否請公子再看一幅畫!”
  永夜回過頭說道:“濟古齋能做到齊國最大,自然有鑒別高手。梁翁客氣了。”
  梁翁見她還是要走,趕緊上前一步深揖一恭:“老夫失禮!公子可否移玉隨小老兒內院一觀。”
  永夜淡然的看了他一眼,勉為其難的點點頭:“梁翁先行!”
  轉過回廊來到內堂,梁翁小心捧出一幅卷軸展開。這是一幅大青綠山水。筆勢大開大合,山川雄奇險峻。
  “公子請看,這筆力手法氣勢非陳秋水莫能畫出。水泊居士正是陳秋水的印鑒,然他一年隻畫三幅畫,據老夫所知,今年陳大家已畫有三幅畫,老夫收得此畫卻有些惴惴不安,想請公子幫忙看一看。”
  永夜聽美人先生說過,齊國陳秋水的大青綠山水乃當世第一人。畫作產量極少,又因其畫氣勢非凡深得王公貴族豪門大家所喜。當下問道:“可還有陳大家的畫作?在下好做比較!”
  梁翁又捧出一幅畫卷展開。
  永夜細細研看,足足看了一柱香工夫才吐了一口氣道:“此畫是陳大家真跡。梁翁是想著陳大家一年隻畫三幅畫的緣故所以置疑吧?”
  “正是!”
  “細觀此畫,用筆大膽,且一氣嗬成,雖具大青綠勾勒,卻筆法飄蕩,落款一氣嗬成,飛白筆法張揚有神,想來是陳大家醉後所畫。破了一年三幅畫的規矩也有可能。且這印鑒是最不易造假的,梁翁請觀此處,印鑒是朱白文,這末字一筆略有凸出,不細看是看不出來的。如果有放……放在一起細細比較就能看出來了。”她差點把放大鏡說出來,仔細一想卻覺得自己要是有的話就更好了。前世做假別說放大鏡,顯微鏡也用的,這一世麽,別人沒有,就更不容易發現她做假了,永夜悠然微笑。
  梁翁歎服,連連稱謝。
  永夜當即便要告辭:“在下尋親不得,還要去見工籌銀返鄉,不耽擱了,告辭!”
  “公子稍等,公子說想要見工?”
  永夜歎了口氣道:“在下囊中羞澀並不為買畫而來,隻是喜好,路經濟古齋便入店瞧瞧。能親眼欣賞到陳大家畫作已是幸事,不作他想了。多謝梁翁。”
  “濟古齋正值用人之際,公子目光如炬,不如留在濟古齋。”梁翁聽說永夜要去見工,幹脆留下,他深深佩服永夜的眼力,如此人才當然不肯放過。
  永夜大喜,她本還想著該用什麽方法能常來濟古齋轉轉,沒想到機會這麽好。趕緊長身一禮:“多謝東翁。”
  “嗬嗬,李公子不必客氣,月銀十兩如何?”
  五十兩夠普通人家一家三口舒舒服服過上三個月了,十兩是相當高的月銀,足夠她和月魄過小日子,順便還能實施她的賺錢報仇大計,豈有不答應之理。
  “你隻能另覓住處,白日見工,晚間收鋪回家。明日起上工可以?”
  她知道古玩店的夥計都是必須住店看店,也隻用親信之人。像她這種賺工錢籌路費回家的外地人,是不會讓她住在店裏的。她本來也不想住在店內,當下連聲答應,
  出了古玩店,永夜露出一絲賊笑。買了一堆吃食並紙筆顏料等工具,準備開工造假。她看了一柱香的時間,看得最多的還是那枚朱文的水泊居士印鑒。
  她拿著東西笑逐顏開的回去,心裏想著月魄賣了藥材今天都有收獲,晚上一定好好慶祝生財有道。
  夕陽如金,曬得小巷帶出一種溫暖的色澤。
  那盞紅燈籠在晚風中輕輕晃動,晃得永夜的心帶起一絲喜悅。
  在她前麵,一對老夫妻攜手慢慢走過。永夜看著兩人躬背攜手的身影,想著將來和月魄也這麽老,也這樣牽手走過黃昏的小巷,嘴邊露出了幸福的笑容。
  嫁給他,好像也不是很為難,也許慢慢習慣就好了。永夜突然想起忘記買女裝,不由暗呼糟糕。正想回頭去買的時候,她看到那對老夫妻經過醫館門口時腳步停了停,老頭子貓著腰往門裏張望了下,兩人又接著往前走了。
  永夜的腳步很輕,是習慣性的。她可以肯定夫妻倆不知道她遠遠的走進了巷子。永夜目中露出了奇怪的表情。老頭子往門裏看的時候,腳步也是習慣性的放得很輕。輕得不像一個上了年紀的老人。
  她經過醫館的時候發現月魄還沒有回來,門還鎖著。永夜將手中物什放在門口,跟上了那對老夫妻。

  一直在你身邊

  出了巷子,永夜提高了警覺,遠遠的看到他們進了一座宅院。她沒有多想,足尖一點飄身躍了進去。
  一道匹練般的劍光刺過來,永夜飛刀迅急出手,聽到一聲慘號,淩空一個翻身,頭頂突現出現一道鞭影,硬生生向她壓下來。院子裏傳來一聲低喝:“什麽人一路跟蹤!”
  永夜側身避過,飛刀迅急出手。袖刀揮出一道光芒瞬間逼住了對手。持劍的老太太中刀倒下,倒在血泊中喘氣。她逼住的正是持鞭的老者。“你是什麽人?你能聽到我的腳步?”
  對方不理,望向老太太的目光充滿了不舍與愛戀,回過頭時咬牙切齒道:“星魂,你是星魂!”
  “你如何知道?”
  “你的暗器,小李飛刀,例無虛發!”
  “你是何人?”
  老翁笑了起來:“咱們一座樓裏出來的,我叫日光,你記起來了嗎?感覺,出了巷子不久,我便感覺身後有人。你的輕功相當不錯,不過,你也知道,刺客的感覺總有些說不清道不明。”
  日光?這名字讓永夜一震,想起多年前李言年為樓裏五個刺客取名字的情形。也就瞬間的恍神,日光突然身體呈九十度往後一仰,雙足飛起踢向永夜。
  她的動作比他想象得更快,身如魅影,已繞到他身後,袖刀抵住了他的背心:“你去那間醫館幹什麽?有什麽目的?”
  日光呆住,他沒有想到永夜的功力比他想像的還要高出很多。
  “我的刀在你背脊上,我一刀下去會割斷你的脊梁,你死不能,卻再也沒辦法站立。一個隻能躺在床上的刺客會有什麽下場?”
  “我不會告訴你,你殺我好了,你知道的,我告訴你,會比死更痛苦。”
  永夜笑了笑:“我還有十八柄刀,我的飛刀很小,準頭不差,她還沒死,我可以一刀射瞎她一隻眼睛,再射瞎她另一隻眼睛,順便一刀刀從她臉上片過,你可以看著她的美麗的臉頰變成兩個血洞人卻不會死……”
  地上的老太太還是鶴顏雞皮的臉,明亮的眼睛卻露出了深深的恐懼,分明是個年輕女子的眼神。她突然伸手往天靈拍下。手才一動,便痛得一顫,手背上已釘上了一柄飛刀。
  “我在你身後,可以讓你感覺不到我何時出刀。回答我的問題!”永夜聲音一冷。
  日光額頭汗出如漿,怔怔的看著地上的女子喃喃道:“你隻擔心月魄是嗎?他……”
  院內突然爆出一團紫霧,永夜暗叫不好,腳尖用力,人如紙鳶斜斜飛起。回頭瞥見日光躍在半空的身體像被什麽擊中,直直摔倒,而扮成老太太的刺客全身僵硬一動不動。
  紫霧散去,院子裏橫躺著兩具屍體。
  是誰殺了他們?日光與這個女人為什麽在醫館外偷窺?遊離穀終於找到他們了嗎?
  永夜心情沉重的回到醫館,伸手取下了醫館的牌子。
  “星魂,你去哪兒了?我看到你放在門口的東西。你把醫館牌子取了幹什麽?”月魄吃驚的看著她。
  永夜歎了口氣:“我發現有兩個人在醫館外探頭探腦的,跟下去殺了他們,居然有一個日和咱們一樣從小樓裏出來的刺客,他叫日光。”
  “他們終於找來了?”
  永夜想了想道:“有可能他們想找你,想到你會使毒也肯定會行醫,所以才對醫館特別注意。咱們換個地方住吧。我有法子賺錢了。”
  月魄嘴邊露出一絲笑容道:“我早想到這一天,診金不夠花是因為我另外還租了個地方。”
  “不會吧?你有幾窟啊?”永夜沒想到月魄居然還有準備,懷疑的看著他。
  月魄笑了笑,拉著她出了醫館,到了隔壁。一模一樣的格具,隻不過外麵店門始終關著沒有做生意。他得意的笑了:“這裏。沒人想到是在隔壁吧?住在這裏的可不是月老了,是趙大叔。他是個怪人,少有出院子。嘿嘿,我一般十天左右會扮成趙大叔出門買東西。”
  永夜忍不住也笑:“趙大嬸呢?”
  “她長年臥病在床,床前離不得人,所以趙大叔總是在家裏照顧她。”
  “趙大叔靠什麽生活呢?”
  “你沒見院子裏掛著草鞋?趙大叔每隔十天就會拎著草鞋去賣。勉強渡日。”
  永夜板起了臉:“今晚趙大嬸心情好,病也輕了,所以要坐在院子裏喝酒吃肉賞月!”
  月魄哦了聲走到她身邊,在她耳邊輕聲說道:“趙大叔見趙大嬸病好了,便想與她研究下如何不再讓腳板心長著那朵花……”
  永夜的臉瞬間漲得通紅,一個肘拳擊在月魄肚子上,跳了開去:“趙大嬸今天起要開始賺錢報仇大計!我把田黃印章拿到大昌號才當了二十兩銀子,再去濟古齋見工,你賣藥材也賺了不少銀子,咱們在聖京住個一年半載,我看太子燕還會不會在城門檢查。”
  月魄聽了皺了皺眉道:“星魂,你就別去見工了。我賣了五十兩銀子的藥材,加上當的印章二十兩,夠咱們花好幾個月了。”
  永夜嘟著嘴不幹,她才被勾起癮,想要報仇,還順利的進了濟古齋,怎麽就放棄?再說,成天悶在家裏也無聊。
  月魄見她態度堅決,輕歎口氣。笑了笑道:“出門小心一點,我替你易容。”
  接連五日,永夜易了容去濟古齋見工。她一邊做事,一邊欣賞濟古齋收藏的名人字畫,暗自將各人的筆畫特點牢記於心。晚間在家挑燈夜戰,模仿畫作。
  半月之後,印鑒完成,她對著畫作上的水泊居士印鑒,再瞧瞧自己手中的,與畫上一般無二,不由得意之極。
  月魄見了嘖嘖稱讚,看向永夜的目光又多了些疑惑:“你什麽時候學的?”
  “在王府學的。”永夜的前世記憶是屬於她一個人的秘密,難不成告訴月魄她前世是男人?
  月魄笑道:“等你當了畫出了氣,就不要再拋頭露麵了。聽到沒?”
  永夜愣了愣。月魄攬了她入懷,輕聲說:“每回你出門,我都擔心你再不回來。”
  “我怎麽會不回來?你等我。等當了這畫,我就不出門了,在家教你畫假畫玩!對了,咱們再養隻豬好不好?像鬧豬那樣的,好玩。等小豬長成大豬,城門估計也放行了,我們就離開。”
  “好。”對她的要求,月魄似乎從來沒有不答應過。
  永夜細心裱了畫,又花了五兩銀子的大價錢買了個雕工細膩的檀木盒子興衝衝抱了上大昌號。她驕傲的將檀木盒子往櫃台上一放:“死當一千兩,在下急等銀子周轉!”
  朝奉早忘了上次花二十兩銀子揀了個價值百兩的上品田黃石,見人上門開口就要死當一千兩嚇了一跳,伸手就去開檀木盒,永夜把手往盒子上一搭,抬著下巴問道:“你洗手了麽?”
  朝奉一愣,正要出言嘰諷,永夜挑著眼道:“這是陳大家的墨寶,你盡接些破物爛衣裳,弄髒了怎辦?”
  朝奉被她哽得脖子通紅,聽說是陳大家的畫作,狐疑的看了永夜一眼,卻真的用雪白的毛巾擦了擦手,才小心的打開盒子展開畫。
  裏麵也是一幅大青綠潑墨山水,他仔細看了又看,盯著落款與印鑒眼珠子差點掉在畫上。半響吐了口氣恭敬地說道:“公子此畫何處得來?”
  “我從哪兒得來的你就不用知道了,反正不是偷也不是搶,你隻管看這畫是否是真的,給我當了銀子作罷!”永夜不耐煩的說道。
  “公子莫急,隻是陳大家的畫少有現世,小人眼拙,公子稍候,小人去請大朝奉!”朝奉說著下了高高的櫃台,去了內院。
  不到片刻,走進一個精神矍鑠,眼露精光的老頭兒。捧起畫作細細觀看,良久方道:“公子死當?”
  “在下缺銀子,沒辦法,隻能死當!”永夜歎了口氣,戀戀不舍的看了眼畫,猶豫了下似下定了決心。
  “如此甚好,在下東家也極愛陳大家畫作,紋銀一千兩,死當!公子可想好了。”大朝奉臉露喜色又問了一遍。
  “死當!當了眼不見心不煩!”永夜不耐煩的嘀咕道,眼神又往畫瞟了瞟,似極不舍得。
  大朝奉當即寫了當票簽了一千兩銀票遞給永夜,喜滋滋的抱了畫走了。
  永夜聳聳肩,看來在古代求口飯吃也很容易。
  她記著去買女裝,問了聖京最大的綢緞莊尋了去。
  鋪子裏擠了三四個姑娘正在竊竊私語,看穿著打扮應該是聖京的大戶人家。
  “聽說安國永安公主還沒找到哪!”
  “……聽說是遊離穀的人劫走了……”
  “長什麽樣啊?聽說沒穿嫁衣不說還是男裝來的齊國。像什麽話,如何配得上太子!”
  永夜聳聳肩不置可否。她耳力好,幾位女眷的議論聽了個清清楚楚。她不禁啞然失笑,太子燕相貌清秀性格溫和出身高貴,又是單身,自然是高門貴族爭相求嫁的理想佳女婿。她不討厭太子燕,也沒有想嫁他的念頭,已經離開便與她無關了。
  她看中一匹淺紫色的絹和一匹月白色暗花的料子。紫色是她習慣了的顏色,但永夜選中的是月白色的料子。她想月魄穿月白色正好和他配。
  綢緞莊老板聽說永夜要用料子做成衣,便笑道:“不知那位小姐的尺寸大小是多少?”
  “啊……”永夜愣住,月魄給她易容成黑臉小子,不可能說給自己量尺寸吧。張了張嘴,望著衣料發愣,歎了口氣道:“本想給在下的心上人一個驚喜,在下沒辦法量她的尺寸,老板可有現成的襦裙,在下另買……”
  “照這位公子的尺寸量肯定不會錯。”
  永夜手一抖,硬著頭皮道:“這位公子說笑呢,老板,我不買了,改日得了尺寸再來。”頭一埋就要走。
  一柄長劍擋在她麵前,風揚兮冷冷的看著她,那目光既冷且怒,帶著一種恨意,雖然他滿臉大胡子,永夜仍清楚的看到他的嘴動了動,是磨牙的動作。
  “公子……何意?”永夜頭冒冷汗,說話都有點抖不利索。
  風揚兮一笑:“沒什麽意思,在下有個表妹與公子身材差不多,囑在下幫她選匹料子做衣裳,就這匹料子吧,麻煩公子量量尺寸。這位公子不會不幫在下的忙吧?”
  “嘿嘿……”永夜幹笑。風揚兮分明指著匹淺紫色的絹,他是認出自己來了。永夜覺得倒黴,黴倒家了。
  她迅速往外瞟了一眼。
  “燕公子不在,就風某一個人,如果公子配合呢,風某會重謝公子。如果不……”
  “量!老板,趕緊幫我量尺寸,好好替這位風公子的表妹做一套逞心如意的衣裳!”永夜打斷風揚兮的話,他的意思是還可以通融,自己當然隻能識實務。
  量了尺寸,老板搖頭道:“公子的表妹身形高挑卻單薄如紙……”目光往永夜胸前一瞟。永夜臉漲得通紅,她是扮成小子不顧大熱天纏了胸而己,什麽叫單薄如紙?卻聽到風揚兮悶悶的笑聲,她氣極敗壞的冷了臉道:“在下還有要事,不打擾公子替表妹買衣裳了。告辭!”
  “等等,風某多謝公子相助,等交待完老板,風某請公子喝茶。”風揚兮一手拽住永夜,掏了銀子付給老板,約好日子取衣裳,眼風卻瞟著永夜,意思是讓她老實點。
  永夜欲哭無淚,她最怕風揚兮認出她是星魂。她與風揚兮交過手,她的輕功與暗器根本擋不住他。所以,她隻能垂頭喪氣跟著風揚兮走。
  走進一條死巷,風揚兮這才放開手,冷冷道:“外麵找得人仰馬翻,公主卻在作畫逛街買衣衫,過得夠逍遙!”
  “我和太子燕的事關你屁事!”
  “本來是不關我的事的。可是,你進了濟古齋就關我的事了。”風揚兮眼神複雜,語帶諷刺地說,“我不是偶然在綢緞莊碰到你,我是從濟古齋一路跟著你。”
  “你不會把我交給太子燕?”
  “這要看公主如何配合風某了。”
  永夜揚眉,不知道他什麽意思。哼了聲道:“我憑什麽要配合你?”
  “公主難道就不管薔薇郡主了嗎?”
  永夜怔住。
  她想自私的不管薔薇,不理會遊離穀,就和月魄離開聖京,就這樣過一輩子。可是薔薇卻是她心裏的一根刺。
  如果不是喜歡上她,薔薇不會混進去陳國的隊伍。如果不是騙著薔薇和月魄去取莫虛有的蠱毒解藥,薔薇就不會落入遊離穀手中。
  她想起王妃曾說過,靜安候夫人已經思念成疾。薔薇在遊離穀的手中,會好過嗎?永夜被壓抑的善良冒了出來。
  她望著風揚兮問道:“你有薔薇的下落?”
  風揚兮點點頭。
  “風大俠有薔薇下落為何不救了她出來?”
  “我隻知道濟古齋與遊離穀有聯係,而要進濟古齋卻很難,正在愁呢,就看到公主了。公主原來有鑒賞字畫的本事,又正好進了濟古齋做事,所以,公主是查到遊離穀下落,救薔薇郡主的最好人選。”
  永夜歎了口氣。她突然想起臨出門時月魄戀戀不舍的表情。他說他怕她出了門就不再回去,他想她賣了假畫報了仇就再不拋頭露麵。月魄能感覺到她會被風揚兮或太子燕盯上嗎?
  她,生來就該是遊離穀的死對頭。一天之前,她想著和月魄離開聖京過閑散日子。一天之後,她又隻能隱身入黑暗之中與遊離穀鬥。
  然而,薔薇……她不能不管,不能不救。
  “我在濟古齋呆了大半個月,那隻是間尋常的古玩字畫店而己。”
  風揚兮看永夜臉上神情變化,時而皺眉憂慮,時而悲傷感慨,不禁問自己,這樣逼她把她又扯進來對嗎?也許他放手,讓她過她自己的日子去。這個念頭一起,風揚兮胸口頓時一悶,像是有人重重的打了他一拳。他如何能容忍……風揚兮竭力控製著自己的情緒,盡可能平和地告訴永夜:“你呆下去一定會有發現。我若現在知道濟古齋與遊離穀如何聯係,犯得著找你?”
  永夜笑了笑:“我如何聯係你?”
  “我一直在你身邊。”風揚兮說完掉頭就走。
  永夜呆了,風揚兮說一直在她身邊?他知道她和月魄在一起?他怎麽找到他們的?他應該看到她翻牆入院了。
  “我會一點粗淺功夫……”永夜掌心已滑出一枚三寸長的針,她望著風揚兮的背影小心的說道。
  風揚兮頭也不回的道:“我知道,三腳貓的功夫罷了,翻牆還行。”
  “以前我一直瞞著你,是因為……”永夜正想找個合理的解釋。
  風揚兮的笑聲已起:“我知道,你是怕我不願意護你去陳國!早些回去吧,姓月那小子等你很久了。”
  他的背影消失,永夜已緊張出一身汗來。隻要風揚兮有半點疑心她,她會毫不客氣的殺了他。不用飛刀,別的暗器也一樣出色。
  疑問又一次泛上心頭。永夜想起山穀中風揚兮非要抱她出穀,是擔心她功夫不夠好,還是他同情她體力沒有完全恢複?他在暗中究竟又看到了多少,聽到了多少?永夜又一次回想與月魄在小院的情景。
  風揚兮不可能伏在屋頂,他如果接近院子,她一定會發現。也就是說,縱然他看到她翻牆,也一定不會知道她是星魂。
  永夜想了又想,終於鬆了口氣。想起等她回去的月魄,想起平靜的生活就此結束,永夜輕歎了口氣。是她的命嗎?她迅速又平靜了心情,她如何能棄薔薇於不顧。也許,真的不能躲避,遊離穀一日不除,她就永遠不得平靜。隻是月魄,他會理解嗎?

  被動的揭開秘密

  “回來了?”
  永夜後院翻牆而入。為了避人耳目,她每次出門都從後院翻牆出去,回來的時候也等著天黑又翻牆。巷子裏的人家隻知道趙大叔在家編草鞋侍候重病的趙大嬸,極少出門。永夜不可能大搖大擺的進出。
  院子裏有一個葡萄架,月魄就坐在葡萄架下笑著等她吃飯。
  永夜買回兩隻燒雞,擠出笑容道:“我當了一千兩銀子。”說著將銀票拿給月魄。
  桌子上擺著燒雞,還炒了幾個小菜,另外還有老南瓜綠豆湯。月魄舒了口氣道:“我又買了隻小豬,還叫它鬧豬。等它養肥的時候,我們應該能離開了。”
  永夜哦了聲,撕了條雞腿遞給月魄。自己拿了條雞腿啃著。她突然發現啃雞腿還有個好處是,可以不用說太多話。
  她是否要告訴月魄遇到了風揚兮呢?
  “星魂,我們離開聖京找個山清水秀,民風淳樸的地方好嗎?我想看你穿女裝,和普通的姑娘一樣。等安頓下來,你嫁給我好嗎?”
  “我……”永夜心裏猶豫了一下,想起風揚兮說,他一直在她身邊。不知為何,她一想到和月魄在一起時,風揚兮在一旁瞧著他倆,就渾身不舒服。這是月魄第幾次說到嫁他了?永夜心亂如麻。
  “你怎麽了?發生什麽事了?”月魄盯著她,手裏的燒雞突然沒了味道。
  “我不能棄薔薇不顧。等找到她好嗎?風揚兮答應不告訴太子燕,不會抓我回去成親!”永夜低著頭將遇到風揚兮的事告訴了月魄。她沒有說風揚兮一直跟著她,怕月魄不安。
  月魄愣住,喝了口粥勉強笑了笑:“是啊,如果不救薔薇,你一輩子,心裏都會不會痛快。”
  永夜用筷子攪著粥,輕聲說:“等救了薔薇,我們就……就去找那個地方。”她臉一紅,埋頭大口喝粥。
  她始終還是說不出那個嫁字。永夜望著月魄的眼睛有些疑惑,她一直想和月魄在一起平平安安過小日子,嫁給他有什麽不對?為什麽她總覺得有什麽地方不對勁。
  “一定會救出薔薇的。”月魄伸手拭去她臉上的油漬,溫柔的說,“你從小就傻裏傻氣的,一直這麽善良。不救薔薇,過我們的小日子如何心安理得。”
  永夜笑了笑道:“你錯了,我不傻更不善良。如果不是遇到風揚兮,我寧可這樣一直過下去,不管薔薇,真的。我很自私的,也許,是一直都有事,一直都神經繃著的緣故吧,所以才會對那種生活特別向往。”
  說出這句話後,永夜看到月魄的手抖了抖。她也一愣,她是向往這種平淡而安寧的生活不是因為喜歡月魄?不,不會的,永夜在心裏告訴自己不會的,月魄從小就對她好,和月魄在一起的日子總覺得很溫馨,她怎麽會不喜歡他?
  “我還不知道你?看似狠辣,心裏軟得很。別說了,快吃飯,把雞腿啃幹淨,還有一隻!”月魄垂眸掩去眼底的一份慌亂,忙著給永夜挾菜。
  他的臉離她這麽近,永夜卻有種無力的感覺,覺得有一天,他會離她很遠很遠。為什麽在山中,她覺得不長久,而來了聖京,見了夢想中的平安醫館,和月魄過上了夢想中的平靜日子她還是覺得不長久?
  這股子情緒讓永夜有些心慌,她也說不清楚是為什麽,突然扔了雞腿抱住了月魄。她閉上眼喃喃道:“我們走,現在就走!你不是對聖京很熟嗎?我們能不能找段偏僻的城牆翻出去!我輕功好,我帶你出去!我們不要管薔薇,不要管遊離穀,也不要查濟古齋與遊離穀的關係,我們走!”
  “傻子!”月魄輕輕拍著她的背,聖京與別的都城不同,城牆高八丈,全是大青石砌成,翻城牆這麽容易?何況……現在被風揚兮盯上了,又如何能走?他輕輕撫著她的背,明月映進他的眸子,一片清幽的沁涼,似藏著無窮無盡的憂傷。
  夏夜的院子裏,月光照過葡萄架,將藤蔓與葉子的陰影盡投在緊緊抱住的兩人身上。斑駁的暗影籠罩著月魄和永夜。
  卯時,天邊薄薄的晨曦由藍變橙,漸漸拉開一日晴天。
  永夜懶洋洋的躺在竹席上似提不起精神。若是能這樣什麽事都不想一直睡著也是好事。她歎氣,腦中的問題鑽了出來,薔薇會在哪兒呢?
  “懶豬,還不起床!鬧豬早起了!我都喂了它吃的了。”
  永夜側過頭,月魄倚在門口笑嘻嘻的瞧著她。陽光在他身上渡上了層金邊,英俊的臉,唇邊的笑容,他哪怕穿著一身粗布衣裳都還是如謫仙似的出塵。
  “它和我一樣?它隻知道吃了睡睡了吃。”
  “昨晚是誰吃了就睡?”月魄忍不住又想笑。永夜昨晚巴著他不放,沒多久居然就睡著了。
  永夜一個鯉魚打挺跳起來,伸了個懶腰,目不斜視走出房門:“它肥了就會被宰了,我肥了是因為吃了它的肉!能一樣嗎?”
  月魄噗嗤笑出聲來,看著永夜喝了一大碗粥。這才拿出易容的東西來:“這些是專為你配置的,和原來的一樣,如果不用藥水洗,是弄不掉的。你小心一點。你的聲音清朗,聽不出女子的嬌柔,人瘦小,喉節小也很正常,再弄道傷疤貼上,不會掉的。”月魄絮絮叨叨的邊說邊弄。
  永夜見他弄好,照了照鏡子,裏麵隻是個皮膚黝黑的少年,也不怕露出白牙。正要走,月魄又拿出一個刀囊:“我去訂做的。和你從前的一樣。”
  “什麽時候弄的?”
  “這是很早以前去胖掌櫃那裏聽他倒苦水說你不講道理,順便也做了套。拿著這些刀,總想著你在似的。”月魄淡淡的笑了。
  永夜接過刀囊。自從殺了日光之後,再不想用飛刀,原來的刀早和那件紫袍埋在隔壁醫館的土裏。她不想讓遊離穀的人知道她的存在。這飛刀會提醒所有人,她是刺客星魂。
  偏偏在她不想做星魂的時候,她還得用這樣的飛刀。但是月魄給她的刀不同,帶著他的思念與依戀。永夜接過刀囊打開,裏麵有三十六柄刀,她做了件青衣師傅嚴令她不能外泄的事。
  永夜拿起一把飛刀在月魄眼前一晃:“變戲法了。”掌心的刀驀然消失無蹤。
  一把接一把。像在空氣中消失了似的。
  月魄大開眼界,完了問她:“你藏什麽地方去了?”
  永夜伸開雙手:“你搜!看你搜得到不。”
  月魄壞壞的一笑,點點頭,伸手探向她的胸前。
  永夜尖叫一聲:“你居然襲胸!月魄,你還是小時候的那個臭小子!”
  她叫嚷著,紅著臉一個翻身飄出了牆頭。
  月魄癡癡看著她,笑容漸漸消失。陽光在他身後投下長長的暗影,他站在院子裏,卻感覺不到太陽的溫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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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李公子來了?”
  永夜應了聲進了濟古齋內院,愣住了。
  大昌號的大朝奉,梁翁還有一個中年男子坐在房中。桌上正擺著她畫的那幅贗品。
  她瞟了眼桌子上的畫,淡淡地問道:“東翁可是請在下鑒別此畫?”
  “你……”大朝奉認出當畫的便是永夜,站起身來。
  “此畫正是在下送到大昌號當掉的。”
  大朝奉漲紅了臉對永夜深揖一恭:“此畫已由陳大家自己確認無誤是贗品。老夫第一次走眼,慚愧之極!”
  中年男子三十來歲年紀,留著短髭須,溫和看著她。她的目光移到他腰間絲絛上。
  “李公子認得這玉貔貅?”
  “傳聞齊國出了塊綠翡,通體透明,全綠不帶一絲雜色,被雕刻成一隻玉貔貅,價值十萬兩白銀。”
  “李公子好眼力!”中年男子笑容可掬的拱了拱手:“在下安伯平,是大昌號的東家。大昌號失禮了。”說著眼神一動,大朝奉趕緊將一枚田黃印章並當票存根放在桌上。
  “公子好高明的手段!大昌號二朝奉居然把價值百兩的上品田黃低價收進,公子心生不忿,這才戲弄大昌號。”安伯平輕歎口氣,似乎錯在自己身上。
  安伯平?這位安公子是安家的兒子?她偷眼一瞟,見安伯平與安四小姐年紀相差甚大相貌並無相似之處,安老頭兒富可敵國不知娶了多少房姨太太,生下的種不像也很正常。便輕聲道:“原來是安家大公子!久仰久仰!”
  “客氣,安某聽說濟古齋來了位高明的鑒別師傅,所以專程前來請教,沒想到,正好遇到畫主本人,真是安某之福啊,嗬嗬!”
  永夜心道,你既然知道是假,又找到了我,究竟有何目的?她瞟了眼桌上的那塊田黃印石,笑道:“難道進了當鋪,經二朝奉大朝奉過眼後還能反悔不成?”
  安伯平搖頭,眼睛裏閃動著精明的光:“出了當票,絕無反悔。些許小事公子切莫放在心上。安某是來求才的,想請公子為大昌號出力!”
  “我蒙梁翁錯愛,不打算換東家。”
  梁翁聽聞站起身來歎道:“實不瞞公子,大昌號與濟古齋原是一家,東家都是安公子。”
  風揚兮說的與遊離穀有關係難道是指齊國首富安家?能這麽快就找上門來,安家倒也有幾分本事。永夜以退為進客氣的笑了笑道:“在下正打算近日返鄉回家,對不住大公子了!今日正想向東翁請辭。”
  “嗬嗬,既然如此,安某也不強留了。想請李公子替安某再看一幅畫,安某有些畫藝上的問題想討教一番。”
  永夜露出很勉強的神色答應了下來。
  不知走了多久,繞過水榭長廊,假山菏池,綠蔭深處終於出現一棟房舍。
  走進去一瞧,卻是間書房。
  安伯平一笑道:“公子見我這別苑如何?”
  永夜四下打量,書房窗明幾淨,掛了兩幅山水,養了兩盆夏蘭正自吐芳。居中一張碩大無朋的核桃木大書案隻漆得一層清漆,桌麵鋪好了上等畫紙。想起李天佑被自己炸毀的書房,不禁感歎,安家的書房也同樣值錢。
  “一路行來,布局精巧,一草一木頗花心思。書房雅致,所用之物皆不凡。”
  “公子喜歡,這裏便送與公子吧!”
  永夜一驚站起,連連擺手:“這……使不得。李某無功不受祿,再說馬上就要離開此事,大公子好意在下心領了。”
  “公子莫要驚慌,伯平求才若渴。想留公子之心太切,驚到公子了。伯平的不是!”說著安伯平竟對永夜揖了一躬。
  這麽大的房子說送就送,所求非同小可。永夜暗忖道。
  “唉,這裏比起陳大家的秋水山莊,差得遠了。”安伯平嗬嗬笑道,伸手撫了撫短髭又道:“陳大家落日湖畔的秋水山莊占地四十畝,有奴仆上百姬妾十九。陳大家有三好,好酒嗜茶好美人。他一年之中隻畫三幅畫。”安伯平望著永夜住了口。
  永夜眨了眨眼接著道:“要支撐家業,養嬌妻美妾,還需要好酒好茶,畫得多了,便不值價了。畫得少,一年不過收入幾千兩銀子。所以,安家便是陳秋水最大的後盾。”
  安伯平拊掌大樂:“安家是生意人,唯利是圖。陳大家的畫是招牌,是門臉兒,卻不是賺錢的生意。”
  “所以難得有我這麽個造假高手,當世之作價再高如陳秋水者不過紋銀兩千兩,若是古人之畫,誰又知其價幾何?”永夜語帶譏諷。
  安伯平朗聲大笑:“嗬嗬,與李公子這等聰明人說話就是痛快!一年之內,五幅字畫,酬銀三千兩。如何?”他伸開了手掌。
  五幅?永夜像看怪物一般看著他,搖頭道:“若無真跡,一年不可能模仿五幅字畫。”
  “若是有真跡呢?”
  永夜歎了口氣:“自然不是問題。”
  “李公子答應安某了?”
  永夜很想馬上答應下來。昨天風揚兮找著她,今日濟古齋的大東家就找上了門。多少這裏麵都有些蹊蹺。不過,她很想再試試安伯平的底線。她笑了笑:“大公子,在下還是要返鄉,恕幫不了大公子了。”
  安伯平沉默了會道:“我有個姓遊的朋友說,用這個一定能請到李公子。”他捧出了一個盒子放在了幾上。
  永夜疑惑的看著盒子,手指輕輕打開盒蓋,驚得差點跳起來。盒子裏擺放著一雙草鞋。永夜耳邊又響起月魄戲謔的話:“你沒見院子裏掛著草鞋?趙大叔每隔十天就會拎著草鞋去賣。勉強渡日。”這草鞋不正是她和月魄住的院子裏四周掛著的草鞋?
  “嗬嗬,一雙破草鞋而己!安家可真會做生意!”
  “草鞋雖破,安某卻花了一萬兩銀子。”安伯平淡淡的說道。
  安家與遊離穀究竟是何關係?安伯平隻是求財才花銀子找上遊離穀?遊離穀開在聖京的牡丹院如安國陳國的一樣,在一夜之間消失了。安家又用什麽方法聯係到的遊離穀?既然以月魄威脅她,安伯平知道了她的身份嗎?
  安伯平瞳孔收縮如針,盯著永夜道:“我姓遊的朋友說,別人不在意這雙草鞋,可是李公子卻在意得很。”
  “我為什麽在意?”
  “嗬嗬,因為姓遊的朋友說,編草鞋的人是和李公子一塊長大的,他身邊還有位美麗的女子,聽說是李公子的意中人。”
  “大公子知道我是誰嗎?”永夜直截了當問道。
  安伯平搖了搖頭:“安某隻是求財,公子是誰我不管。”
  永夜突然笑了起來,笑得肚子疼。她笑著拎起草鞋道:“你那個朋友我也認識,隻不過,他不是我的朋友,是我的仇敵。你說,我該怎麽辦呢?”
  安伯平想了想道:“安某願意做個和事佬,事成之後,讓我那姓遊的朋友再不找李公子的麻煩。”
  “如此甚好。”
  安伯平聞言大喜,從袖中抽出一張千兩銀票放在幾上:“李公子有什麽需要隻管提。安某隻是求財,別無其他。”
  “我要見見我從小一起長大的朋友,還有我的意中人。”
  “沒問題!”安伯平拍了拍手掌。門口出現一個老者:“平叔,你陪李公子去。”
  永夜仔細看平叔,平凡無奇的臉,瘦削的身材,一雙手籠在袖中。然而,他出現在門口的時候,永夜根本沒有感覺到。
  此時發現永夜看他,平叔抬眉回看了一眼。那雙眼睛瞬間精芒閃動,像黑夜裏天際劃出的閃電,亮得驚人,又轉瞬消失,恢複了平庸的模樣。
  永夜心裏大駭,平叔武功絕對很高。如果她想逃,以她的輕功和暗器應該能跑,可是月魄和薔薇呢?她回頭望著安伯平笑:“他就是你姓遊的朋友?”
  安伯平也笑了:“不是,平叔是安府別苑的管家,以後也是你的管家。”
  找了個高手來監視她?平叔與風揚兮誰的武功更厲害?永夜心存疑問對平叔道:“走吧。”
  別苑外停著一頂小轎,永夜坐進了轎子。見方向正是去向月魄住的院子,心便似浸進了冰水之中。
  難道風揚兮想要查的就是通過安家找到遊離穀嗎?
  永夜開始回憶安家的資料。
  齊國首富,生意遍布天下。安家捐建齊國戰船,安家大小姐貴為皇妃,安伯平為求財請遊離穀出手相幫。那麽,如果不知道她是誰,安家怎麽會讓遊離穀用月魄和薔薇要脅她?如果知道她的身份,她是未來的太子妃,安伯平這財路未免走得太險。
  安家與遊離穀牽連甚密,可是安四小姐顯然單純並不知情。而對遊離穀恨之入骨的裕嘉帝會讓三皇子娶安家的四小姐?究竟安家與遊離穀是什麽關係?
  永夜頭都想大了。
  一天之間,事情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早上出門的時候她還和月魄好好的,現在,薔薇就出現了,月魄也被遊離穀控製。
  自己昨天當畫,今天就被找到,還以月魄和薔薇為質脅迫做假畫。
  她苦笑一聲,遊離穀的動作真快,而且真巧。她前腳離開,他們後腳就找到了月魄,還製住了他。
  她想起青衣師傅的話來:“沒有人能脫離遊離穀的掌握。”一種悲哀重重的襲上心頭。
  她還有一個希望,就是風揚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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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劫殺

  小巷裏的那盞燈籠依然亮著。巷子裏安靜的可怕。永夜默默的感受外麵的氣息。從轎子進入巷子起,淺淺的呼吸就沒有停止過。這裏埋伏了太多人。一天之間,這裏也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
  往日回這裏,她心裏隻有平安喜樂。今天,永夜覺得自己像進了一張網,被四周的殺氣籠住,難以掙紮。
  下這麽大的本錢,真的隻是為了幾張假畫?
  永夜的思緒陷入了迷霧。看不清事情的真相。
  轎子在院子前停住,永夜出了轎子,見隔壁平安醫館的門打開了,平叔做了個手勢,永夜便走了進去。
  平安醫館她很熟悉,隔壁她更熟悉。今早上還和月魄坐在院子裏喝粥吃早點。平叔在圍牆邊站著,示意永夜過去。
  她看到牆上有個洞,正好能看到院子裏的情形。她湊了上去。
  永夜終於看到了薔薇。
  蒼白的臉,瘦骨嶙峋。花一樣的雙頰深深凹陷下去,唯有那雙眼睛異常明亮。
  薔薇坐在院子裏,靠在月魄身上。她的聲音像夜風的一樣輕,一樣脆弱:“永夜哥哥什麽時候來接我啊?他說了一定來接我的。回到安國,他會娶我做她的新娘……”
  永夜疑惑的揚眉,自己被改封為郡主的消息傳遍天下,月魄沒有告訴薔薇?
  “我是月哥哥,薔薇,你忘了嗎?”月魄輕言細語的哄著她。
  薔薇表情很迷茫:“月哥哥?月哥哥不見了,永夜哥哥,我想睡,你抱我!”
  月魄歎了口氣,抱著薔薇。
  薔薇摟住他的脖子,喃喃道:“永夜哥哥,你不要離開我。我一個人呆在屋子裏很怕。我的腿走不了路啦,你別扔下我,永夜哥哥……”
  永夜越聽越糊塗,薔薇幾乎是語無論次的說著話。她心頭突然一震,她的腿,薔薇的腿怎麽了?
  “我不離開你,我抱你回房睡。”月魄站起身來,永夜清清楚楚的看到薔薇的腿一動不動,勾著月魄的脖子任他抱起了她。
  她感覺臉上一涼,竟有淚滑落,一股椎心的痛從心底蔓延開來。
  發生了些什麽事情才會變成這樣?
  永夜默默的看著月魄和薔薇房中的燈熄滅。
  靜安侯府的郡主,從小錦衣玉食,被捧在掌心如珠如寶……風吹過來,淚在臉上慢慢被風幹。
  她木然的回過頭,盯著平叔。低聲說道:“我若是現在過去見他們呢?”
  “大公子說,你若有異動,他們就隻能死。”平叔平板的說,神情裏卻有了變化,似在猶豫著什麽。
  “回去吧!”永夜歎了口氣,突然飛刀出手,人迅急後退,已如夜鳥一般彈開三丈遠。
  她消失不見,月魄和薔薇才不會有危險。否則,大家隻能互相被牽製,一個也跑不了。趁著遊離穀與安家還沒有逼自己服下什麽毒物,永夜必須要逃。
  她的想法瞬間發生了變化,因為她想到了一個人。墨玉!
  在安國開寶寺,遊離穀居然想殺的人不是端王,目標是她。墨玉看她的眼神是嫉恨,像是她搶走了他的心愛之物,又像是她毀了他的什麽寶貝似的。而李言年則透露墨玉身份在穀中很高。以墨玉這般年輕,身手還不如李言年,他憑什麽有這麽高的地位?
  永夜隻確定一件事,遊離穀的目標是自己。月魄和薔薇都是為了牽製自己的棋子。
  她拚盡了全力,順著風勢瀟灑自如的在夜空中穿行。她感覺平叔拍過來一掌,卻因距離遠了,掌風拍在背心卻沒有什麽感覺,然後她甩開了他。
  埋伏了一條巷子的人算什麽,隻要找到風揚兮找到太子燕,以風揚兮的武功,太子燕的權勢,轟了這條巷子都不是難事。
  她不知道風揚兮的落腳處,她隻能奔皇宮的方向而去。她沒有選擇,隻能找太子燕。隻有他的權勢才能讓月魄和薔薇平安脫險。永夜顧不得許多,哪怕讓她現在嫁太子燕,她也肯。
  她在夜色中飛奔,心裏狂喊著風揚兮的名字。他不是說他一直在她身邊嗎?人呢?他在哪兒?永夜從沒有過這麽快的速度。
  夜色中的長街慢慢起了一層輕霧。
  眼看皇宮就在眼前,永夜卻心生警覺。
  長街的一端緩緩走來七八個青衣蒙麵人。
  “星魂。”
  這個名字瞬間刺疼了永夜的心,她靜靜的站立,身後也有腳步聲響起,已陷入包圍。“你們算得很準。居然知道我想要走哪條路。”
  “穀主算定你會走這條路。你是打一架就擒,還是放棄抵抗主動跟我們走?”
  “我當然是……”永夜的飛刀已然出手閃電般襲向身後的人,右手拔出了袖刀,疾箭似的往前衝去。
  兩旁屋頂上也躍下人來,長鞭如毒蛇扭動卷向她的足裸。
  永夜淩空翻身避開,反手扯住鞭梢,人立時被揮了出去,趁機借力一彈,人已在三丈開外。
  眼間人影閃過,一掌帶著渾厚的內力拍來,她一側身,掌拍在肩上,痛得她手一抖,差點握不住刀,左手依然揮出了飛刀。那人不能置信的捂著喉嚨,張大嘴張喊又喊不住,急得汗珠掛滿了額頭,身體怦然倒下。
  永夜冷笑,身上的暗器被扔了個七七八八,那十來條黑影依然圍著她,消耗她的體力,似要活捉她。
  她喘了口氣喊道:“不打了,我沒暗器了。”
  “你倒聰明!”青衣人譏笑著走近。
  永夜站著不動,算計步法,突然撲了過去。她沒有暗器,袖刀如影隨至,使出了前世的近身博擊。眼看撕開一個缺口,便要使出輕功逃離。斜刺過來兩柄劍,劍法刁鑽歹毒,迅速補住了包圍圈。
  永夜心一涼,抬頭看了看月亮,笑了笑,總會有打不過也逃不掉的一天。
  “你已經受傷,再打下去,也隻能力竭,逃不了的。”一個人淡淡的說道。
  永夜喘息,青衣人縮小的圈子,離她越來越近。她的特長是輕功與暗器,她知道他們說的沒錯。她的腿肚子已經發顫,她的暗器已經沒了,虎口鮮血直流,袖刀叮的一聲從手中滑落。
  她盯著離她越來越近的人影,伸手拔出了束發簪子,反手比在喉間:“再過來一步,我就自盡。”
  青衣人愣了愣。
  “讓開!”她厲聲喝道,踉蹌著後退。她在賭,賭遊離穀不要自己的命。豈料才退幾步,一鞭突然橫掃,永夜腿一軟摔倒在地,手中玉簪被摔出老遠。
  “想死也死不了的。”青衣人淡淡的說道,長鞭揮出便要纏上永夜。
  永夜閉上眼,她已沒有力氣。然後卻沒感覺到任何來襲,她驚訝的睜開眼睛,揮向她的長鞭已斷成了幾截。風揚兮定定的擋在她麵前,長劍指向青衣人:“不怕死的就上。最好一起上,風某懶得一個個收拾。”
  月光落在他的劍上,散出淡淡的光芒。那張臉帶著一抹嘲諷,眼神銳利如刀:“怎麽,隻敢暗中下手,不敢與風某過招?”
  青衣人圍住他,突然齊齊出手。風揚兮腳步跨出一步,劍刃吐出一圈寒芒。衝在前的三名青衣人與劍芒迎上,隻覺手上一涼,駭然瞧見握劍的手已斷落在地上。
  長街上霧更濃,隱隱帶著一種淡淡的香氣飄來,風揚兮臉色一變,攬住永夜一躍而起,似黑鷹一般趁著青衣人發怔時衝了出去。
  一聲歎息響起:“你們不是他的對手。不用追了!”
  “是!”
  青衣人恭敬的答道,扶著受傷的人,收拾長街後離開。
  月色重新罩在長街之上,仿佛什麽事情也沒有發生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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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是星魂又何妨

  靠在風揚兮身上,永夜閉上眼任他抱著她離開。她太疲倦,倦得懶得去思考。不論風揚兮會把她帶到何處,她應該是安全的。
  他的手穩穩的托著她的腰,讓永夜感覺到安心。她睜開眼,看到風揚兮堅毅的眼神,緊蹙的濃眉,心裏突然一涼,他知道了她是星魂……永夜懶得去想了,生死由命,她相當討厭在風揚兮麵前每次都緊張害怕的感覺。
  如果自己死了,他也會去救出薔薇和月魄吧。畢竟,他是大俠,是嫉惡如仇,與遊離穀作對的大俠。
  月光下的落日湖波光粼粼,風揚兮將永夜帶到了他的竹樓。
  懷裏的永夜臉色蒼白,長睫在顫抖。他憐惜的看著她,心裏異常矛盾。小心放了她在床上,他伸手搭上了她的腕脈。
  永夜一激靈睜開了眼睛,正對上風揚兮蹙眉擔憂的眼神。她輕輕脫開手:“我沒事……你撒謊,你不在。”
  “你希望我一直在你身邊?”風揚兮靜靜的問。
  永夜想點頭,自從他說一直在她身邊,她覺得很安全,從沒擔心過遊離穀的人找上她。可是她硬生生的止住,淡笑道:“是你說的,我不過問問罷了。”
  “我才從太子東宮出來。”沒等到想要的回答,風揚兮有些失望。他伸手摸向永夜中掌的肩頭問道:“你肩上中了一掌,有沒有事?”
  那擔憂的神情看得永夜極不舒服,每次遇到風揚兮都是他救她。可她卻擔心他宰了自己,今晚也不例外。她心一橫道:“上回扮麻子你認出來了,扮黑臉小子你也認出來了,眼力這般好,想來什麽都看見了?”
  她的手慢慢伸開,掌心托著一枚飛刀。
  一寸長,半分寬,兩麵開了血槽,加了純銀鑄就,銀光閃閃。
  她一字字說:“你瞧得清楚了,這是我的刀。殺手無論如何都會在身上留有最後的一枚暗器。我就是你一直要找的刺客星魂,你也一直想殺了我。一直救的人是你一直想殺的人,這事真夠諷刺的。”
  風揚兮盯著永夜,永夜努力想從他眼中看出什麽。而那對比夜還沉的瞳仁中隻反射出她自己的影子,小小的一點被牢牢吸住。她深吸氣,扭開了頭。
  風揚兮扣住她的下巴把她的臉轉過來,鎖著她的眼睛微笑:“我以為,你不會有看著我的眼睛卻不敢說謊的時候。”
  永夜心中的勇氣瞬間被激發出來,拍開了他的手冷然道:“看到飛刀你就應該明白,我以不會武功為由請你當保鏢護送我去安國,原就是不安好心,想借易中天的手除了你,省得他日被你殺了。在陳國驛館,在你背後射出飛刀的也是我,不然,你不會中箭。”
  風揚兮眼也不眨的看著她,在永夜一口氣說完瞪著他的時候淡淡的道:“還好,中氣十足,沒有大礙。好好睡一覺吧。”
  他說完起身走了出去。
  他回避的態度讓永夜憤怒:“你怎麽不殺了我?你忘了安國巷口那個賣麵的王老爹?他隻是個無辜的老人!你忘了京都兵部尚書府的那場刺殺?你還被我下了毒?你忘了在陳國驛館是誰在你背後給了你一刀,讓你中了易中天一箭差點失手被擒?你不是口口聲聲要殺了我嗎?為什麽不殺了?是留著我還有用處?”
  風揚兮旋風般衝進來,手揚起響亮的給了永夜一耳光:“這是替死在你手上的那些無辜者打的!”
  屋內霎時靜得連針掉在地上的聲音都聽得見。
  兩人大眼瞪小眼,誰也沒有說話。
  永夜驀然心酸,她不知道為什麽這麽委屈這麽難過。從小在遊離穀,她練功再苦也沒有委屈過,在端王府被捧為掌珠半句重話也沒聽過,在陳國知道大家都在算計她,她也沒有委屈,月魄更是一句重話也沒說過她。李言年打過她耳光,她隻會笑著與他周旋,風揚兮沒打錯,他沒殺她已經是格外寬容,可是她卻覺得心痛得要命。眼淚在眼眶裏打著轉,她猛的低下頭,看著一顆淚濺到地上,像在油裏滴下一滴水,瞬間燙炸開來。
  永夜下了床,低頭走過風揚兮身邊時壓抑著想哭的衝動啞著嗓子說:“我再也不欠你。”
  她一步步走出去,竹橋伸向黑暗,永夜覺得自己也在一步步走向無垠的夜。從此見不著絲毫光明。
  惡戰一場,每走一步腿都在發顫,肩頭中了一掌,右手幾乎抬不起來。臉頰火辣辣的痛,估計已腫了半邊。她要離開,她還要去皇宮,去找太子燕。月魄和薔薇還陷在小巷裏,她不能留下,更不能倒下。
  風揚兮在屋內愣了片刻才回過神來,他做了什麽?他抬起手,手指居然在輕輕發顫。他眉頭緊皺,衝了出去。
  月光下慘白的竹橋上,隻有永夜蹣跚孤單的背影。寂廖的像天上的星星,高而遠掛在無聲的夜空。風揚兮心裏的那股酸痛又翻攪起來,他長歎一聲追上去。
  “改變主意了?”永夜比黑夜星辰還亮的眸子帶著譏諷的神色。
  “跟我回去。”話到嘴邊卻變成了這一句,風揚兮嘴角扯開苦笑。
  永夜二話不說轉身往回走。
  “怎麽這麽順從聽話?”
  永夜抬頭平靜的笑了笑:“人在屋簷下,不得不低頭。難不成,我還要和你打一架?或者假意掙紮一下被你扛回去?”
  風揚兮怔住。他跟著永夜往回走默然走了一段,突然問道:“你為什麽這麽平靜?很恨我?”
  “我隻是……可憐我自己。”永夜搖了搖頭一步步堅持走回去。
  風揚兮抬頭望天,深深呼吸,湧起的那股酸楚直衝進了骨頭裏,難受得握緊了拳頭。他看到她走得極慢,腳在發顫,情不自禁伸出手驀得又收回來。他突然有點怕,怕她恨了他,推開他的手。他默默地看她,仿佛步履艱難的是自己。
  重新走進屋子,永夜硬挺著站著:“說吧,想要我做什麽?”
  “把易容洗了。”
  永夜倒了點藥粉在盆子裏,洗去臉上易容。橙色的燈光下看不出她的臉色,卻能清楚看到臉頰微微的腫起。
  風揚兮從懷裏拿出一個瓷瓶,挑出一團藥膏便要揉上她的臉。
  永夜一把搶過瓷瓶:“男女授受不親。”
  “我抱你回來時你怎麽不說這話?”風揚兮像聽到了天大的笑話。
  “我打得脫力,順便滿足下你憐香惜玉的心思。”
  風揚兮被永夜堵得所有的話全噎在喉間,一咬牙大步離開竹樓,指間那團藥膏揉進了掌心,滑滑膩膩好不難受。
  永夜把臉抹了,覺得舒服了些。她小心拉下衣衫,右肩一片青紫紅腫,她抹了藥膏。動了動右手,還行,沒傷到骨頭。她長舒口氣倒在了床上,脫力硬撐的下場是雙腿肌肉不受控製的顫抖。明天,要是能什麽都不用擔心一覺睡到自然醒多好。
  然而累得緊了,人躺在床上,腦子卻停不了。明明神經已繃到極致,卻偏偏還沒有聽到哢嘣斷掉的聲音。
  山穀裏與月魄呆的日子仿佛是個夢,一個很久遠的夢。她明知一離開就回不去,卻還癡想著再擁有。大太陽下平安醫館的平安日子一去不複返。月魄從小的保護,一直給予她的溫柔縱容讓她貪戀,哪怕她連與他手牽手在大太陽底下開朗放肆的笑都不敢,她還是喜歡。
  月魄,薔薇……交替著在她腦中出現,永夜心裏針紮似的難受。她睜開眼睛,黑暗中也瞧得清清楚楚。簡單卻舒適的家具,牆上還掛了把琴。風揚兮還會撫琴?
  這一夜她看到太陽跳出湖麵,屋子裏的光由淺淺的灰藍慢慢染成桔黃色。
  風揚兮喜歡光明,所以,他在湖麵上建了竹樓。
  永夜閉上了眼睛,光太刺目,她隻適合留在黑暗的夜裏。
  漸漸的,太陽的光幾乎要把整座竹樓燒了起來,永夜扯過薄被想擋住刺目的陽光,手卻在發抖,怎麽也用不上勁。她艱難的翻過身,胸口鬱悶難當,張口吐出一口血來。她想起那個平叔從背後擊來的一掌,她竟然以為無事。
  永夜趴在床上,無力的想著月魄和薔薇。她張嘴喊風揚兮,那三個字從她嘴裏吐出像吐了一口氣一般的輕。她用盡全身力氣將掌心的飛刀揮出,刀擊在銅盆上發出咚的一聲。
  似乎才聽到聲音,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七月清晨的風帶著涼意吹進來,風揚兮嚇了一跳,上前扶起永夜,看到她笑了笑就暈了過去。
  昨晚還好好的沒有大礙,怎麽今天就成這般模樣了?風揚兮記得永夜傷在肩上,小心拉開她的衣領,見紅腫已經消退,隻有一點青淤。他皺緊了眉,搭上她的腕脈,感覺內息紊亂脈象輕浮。不由大吃一驚。
  連喊了永夜幾聲也不見反應,他毫不猶豫伸手解開她的衣衫。永夜脖子上滑出了一方木牌,上麵龍飛鳳舞寫著風揚兮三個字。
  風揚兮頓時傻了,手握著木牌,想起當時永夜找他做保鏢的情景。她又是怯懦又是天真又是單純的模樣像刀一樣刺進他萬年不化的心,直直捅進心底深處那塊柔軟。是他把木牌掛回她脖子上,他說她能用木牌求他做一件事。她一直戴著這方木牌,隻是想著有一天他會殺她時用來保命嗎?還是想著能利用這塊木牌再利用他一次?然而她一直戴著它,從來沒有取下過。
  “我不管你為什麽戴著它……”他閉上眼,胸中騰起一股喜悅,一股讓他想瘋狂的感覺,風揚兮看著永夜,手指顫了下。嘴微微一動,帶出笑意,似覺得沒有什麽不可以。
  他麻利脫了永夜的衣裳,連纏胸的布的也一並解下。
  永夜的胸膛像鴿子一般柔美,肌膚常年不接觸陽光白皙柔嫩。
  “傷在哪兒呢?”風揚兮喃喃說道,對她的胴體散發出的美麗視而不見。他皺著眉翻過她,見背心露出一個紅腫的掌印。他的手貼上去感覺到如烙鐵般燙手。
  風揚兮知道永夜定是先被內家高手所傷,深深呼吸催動內力為她調節內息。足足半個時辰,他聽到永夜嗯了聲,這才鬆了口氣。給她拉好衣衫,他瞟見那方木牌,又輕輕塞了回去。
  手指在她臉上留下的淡淡掌痕上拂過,風揚兮悔的腸子都青了。他為什麽對她那麽凶?明知道她不是有意要殺那些人,他明明沒有怪她,為什麽還會被她激怒?
  風揚兮歎了口氣。想起永夜一心護著的月魄,眼神中多了幾分譏諷,心裏不知是何滋味。

  初吻

  無邊的黑暗中,永夜仿佛又回到了殊途河水中。冰涼的河水載著她沉浮。她似喝進了河水,苦得想吐,一張嘴又是一口苦水。
  做鬼也這麽難啊!要受小鬼排擠,要受鬼差的氣。她眼前仿佛又看到了血紅色的彼岸花,成片成片開著,似血在路上流淌。
  突然花中冒出一點月白來,月魄渾身是血躺在花叢中望著她。
  他的眼睛還是那麽溫柔,卻無限悲涼!
  永夜努力地想遊上岸,然而河水卻是溺水,輕飄飄的使不上勁。
  她放聲大喊,嘴一張,一口又一口的苦水灌進來,她所有的聲音被河水湮沒。眼睜睜看著月魄無力的望著她。
  永夜無聲的大喊,無力的喝下湧進嘴邊的河水,無力的看著越來越遠的月魄哭泣。
  她似沉似浮地飄浮在河裏,沒有盡頭,沒有光亮,沒有了意識。
  一雙幹燥溫暖的手從她的臉上劃過,她感覺到那雙手上粗糙的繭。
  “醒了?”
  聲音從遙遠的天際傳來,永夜恍恍惚惚的聽著,無意識的嗯了聲,又睡過去了。
  床上的永夜睡了整整三天。照理說,她應該再睡一晚才會醒。永夜身體恢複得很不錯,和她身體內那股奇怪而精純的內力有關。這股內力從不外露,難怪開始他不知道她會武功。
  風揚兮站在床頭看著她,她昏迷時喊著月魄的名字。風揚兮想起那個身穿月白色衫子一臉雲淡風清模樣的人。李天佑一心想殺月魄,也是因為她喜歡那個人嗎?
  她與月魄青梅竹馬長大,她到了聖京再逃離也是因為他,她心裏隻有月魄。
  他想起遠遠的看著她和月魄住在簡陋的院子裏,想起她回去的時候臉上隱藏不住的笑容,輕盈的腳步,嘴裏有些發苦。
  陽光照進來,永夜臉色蒼白,柔弱無力。
  風揚兮目光複雜,定定的看了她一會兒,轉身出了房門。
  永夜醒來的時候日頭已經偏西。她眨了眨間,發現傷勢好了一大半。她想起風揚兮來,是他用內力幫她順暢的經脈嗎?胳膊上的傷也好了。
  永夜看了看自己,僅著中衣,藍色的布袍,纏胸的布疊得整齊地放在枕邊,還有那把唯一剩下的飛刀。他脫了她的衣裳?永夜迅速回避這個問題。
  下了床推開房門,迎麵一個大湖金光閃爍,她不得不眯縫起眼睛,紅紅的落日離湖麵還有幾丈的距離。空中霞光萬丈,有白鷺成排飛過。“落日湖!”她脫口而出。
  “好些了?”風揚兮端著一碗藥走來。“你說對了,這湖就叫落日湖,日落時分最美。”
  “謝謝!”永夜接過藥隻喝了一口便吐了,“很苦!”她想起夢裏的苦澀的河水,原來是喝藥。
  風揚兮正打算勸一句良藥苦口,卻見永夜深呼吸一口氣將藥一滴不剩的喝完。她舔舔唇,舌尖還有一絲苦味,永夜自嘲的笑道:“第一口沒有淮備。良藥苦口,我不能一直病著。刺客沒有資格叫苦。”
  她的話讓風揚兮動容。要吃過多少苦,忍耐過多少事情,才能說出這句話來?她應該很怕死,所以不怕吃苦。
  落日的光照在永夜臉上,那張臉比落日的景致還要美。
  晚風吹起她的長發,簡陋的布袍並不能減少半分她的美麗。
  風揚兮發現了自己的失神,暗罵了聲禍水。他瞟了眼床頭疊好的束胸的布麵不改色的撒謊:“你睡了三天,陳秋水的秋水山莊離這裏不遠,我請了個婢女過來照顧你。”
  永夜釋然的笑了笑。突然想起風揚兮說她睡了三天,忍不住著急:“我睡了三天?”
  “嗯。”
  她想起月魄和薔薇,著急想走。
  “人去樓空。他們沒那麽傻。”
  永夜胸口一痛,踉蹌著後退了一步。
  風揚兮皺了皺眉扶住她:“傷還沒好,還要養幾日。”
  薔薇的模樣衝進心裏,轉眼之間,她又不見了,還有月魄。永夜心裏湧出強烈的後悔和自責,胸口一股戾氣直往上衝,她喃喃道:“如果我安安靜靜留在安家,悄悄送信給你是不是就能救了他們?那個平叔武功很高,我怕我再回去就出不來了……”永夜急怒攻心,一口血又噴了出來。
  風揚兮嚇了一跳,見她雙目赤紅眼神迷離,手掌一翻將永夜打暈了過去。他歎了口氣,永夜口中的平叔是真想要她的命。難道自己猜得錯了?
  他抱起永夜進房,靜靜的坐在床頭陪著她。
  如果可以,他不想讓她再攪和進來。然而,不拉她進來,怎麽行?不讓她瞧個清楚明白她如何肯信。可是這樣對她是否太殘忍,風揚兮矛盾異常。他的目光從永夜脖子上掃過,怔然的想,如果,她佩著那方木牌不是想利用他呢?
  他禁不住苦笑,他選擇了一條最難的路去得到她的心嗎?
  太陽沉進了落日湖,竹樓裏的光線慢慢變得灰暗。
  風揚兮取下牆上的琴,輕撥琴弦,奏出一曲《清平樂》,琴聲清雅,隱隱如水洗藍天,充滿了平和安祥。這樣的琴平靜的他的心思,也能讓永夜紊亂的氣息安穩。
  安家是齊國首富,安家的覆沒關係到齊國的財力。
  如果是安家請遊離穀出手捉了永夜最關心的人要脅她。安家這麽快就知道了她的身份?安伯平有千個膽子也不敢在知道永夜是未來太子妃的情況下還敢要脅她作假畫。
  月光照亮了湖麵,風揚兮思緒如湖麵的波光,跳躍閃爍。他一點又一點地拚湊著整件事情。
  是遊離穀反過來要脅安家嗎?為什麽遊離穀又要安伯平留下永夜作畫?
  遊離穀本來籌劃十來年,要奪取安國皇權,卻在瞬間改變了主意。自安國裕嘉帝崩,佑慶帝繼位,遊離穀設在各國京城的牡丹院一夜之間銷聲匿跡。似乎沒有任何行動。然而在齊國,卻屢屢出現蹤影。
  隻是因為她是星魂,是叛出遊離穀的刺客,所以才要擒住她?
  三日前救了永夜後再去那條巷子,裏麵已經空無一人。仿佛什麽事情都沒有發生過。擺出的陣仗似乎隻要永夜去親眼看一眼,知道月魄和薔薇在他們手中,讓她不敢妄動。而永夜意外出逃後,遊離穀的刺客卻早在她前往皇宮的必經之地等著她。是什麽目的呢?感覺上隻想困住她,不願意她與慕容燕有任何聯係。
  身後的呼吸稍稍變了一變又恢複正常。風揚兮停住思緒回頭:“你醒了。”
  “我的傷很重嗎?”
  “嗯,傷你的人是個內家高手。是遊離穀的人?”
  “安伯平說平叔是別苑的管家。我知道他武功高,怕回到別苑再也出不來。”永夜黯然,胸口又一陣悶痛。
  “著急沒用,人已經不見了。你想要找到他們,隻有先把自己養好。”風揚兮柔聲勸道。
  他沒有點燈,黑暗中永夜沉默了下道:“好,我會養好身體。我一定會找到他們。”
  風揚兮走到床邊,伸手搭住永夜的腕脈,片刻後笑了笑:“無礙,養些天就好了。這裏風景極好,也利於養病。”
  “為什麽你不殺我?我是你一直想殺的人?”
  永夜盯著風揚兮不明白。想起他打了她一巴掌,他應該是恨她的。從八年前她第一次用飛刀殺賣麵的王老爹開始。風揚兮就想找到她,殺之而後快。
  “不是你願意的,我隻想殺了那個叫你拿起飛刀的人。他指使了太多人去殺人,為了他的一己之私。”
  風揚兮的聲音變得冷洌,突然苦笑道:“是因為我想找到星魂殺了她,所以你才在背後射我一刀,才見了我就害怕撒謊是嗎?”
  他不會殺她?永夜有些接受不了這個結果,她喃喃說道:“我怕你。多年前遊離穀故意要我殺一個素不相識的賣麵大爺,就因為你每天都會去麵攤前吃麵。如果我不聽他們的話,他們就會告訴你我是星魂,借你的手來殺我。很多年了,我一看到你,就在想,你有一天會殺我……”
  說著她打了個寒戰。風揚兮瞬間覺察到了,搬起石頭砸自己的腳,他禁不住罵自己笨。見永夜無助的模樣,心裏湧起一股憐惜。他笑了笑,柔聲道:“我怎麽會殺你呢,傻子。”
  這麽多年來,她見了他就像老鼠見了貓。見了他,渾身的毛都戒備的豎了起來。結果這個人卻用這樣的語氣說告訴她,他似乎不會傷害她。永夜一時間變得茫然。 “你說你不與權貴來往,你卻幫著李天佑,你說讓我去還馬,結果你把我賣進牡丹院,讓李言年折磨我……我不信你……”
  她想起在陳國驛館風揚兮在火海中找她的情形,她卻忍不住想殺了他以絕後患。甚至他來山中救她,她也想過殺了他。她是真的怕。遊離穀從小種在她心上的恐懼已超出了一切。她的思維中隻有一件事,風揚兮會殺了她,因為她是刺客星魂。
  風揚兮一愣,看到永夜眼裏的防備,心裏湧起無盡的愧疚。伸手攬了她入懷,永夜惱怒的推他,風揚兮隻抱緊了她,仿佛他的胸膛是最安全的地方。
  永夜覺得陌生的氣息紛湧而來,卻寬厚溫暖,掙紮到無力,終於放棄,沮喪地說:“你不明白,我怕你,怕到無時不刻想殺了你。”
  “我要殺你,就不會救你了。”風揚兮歎息。
  他的聲音像屹立的大山,漸漸安撫了永夜的情緒。她閉上眼一遍遍告訴自己,是真的,他不會殺她,她再也不怕他。
  她多年的害怕與噩夢瞬間消失。她卻隻有心悸,擔心隻是黑夜裏的一個夢。夢醒了,他還是正義的大俠,要殺了她。
  腦子裏很亂,他為什麽又不殺她了?他為什麽要救她?他為什麽要對她這樣好?為什麽?
  永夜抬起頭,風揚兮的眸子在黑暗中閃閃發亮。她突然意識到他離她很近,近得能聽到他的心跳。她尷尬的後退,風揚兮伸手一攬,已吻上了她的唇。他沒有給她離開的機會。他的吻霸道又不失溫柔,覆在她的唇上輕輕的吮吸。
  永夜呆若木雞。她被他吻了?月魄隻親了她的臉頰,為什麽她會被他吻了?下意識手掌輕輕脆脆揮上風揚兮的臉。
  她力氣很小,掌聲卻很響。在靜寂的黑暗中像一把刀劃破了和諧與溫情。
  永夜嚇了一跳,喃喃道:“我要和月魄過平安的小日子的……”
  她呆了,她說什麽?
  可是她不是一直想和月魄過平安的小日子嗎?月魄說要帶她回老家,月魄希望她嫁給他。可是,為什麽風揚兮吻她的時候她沒有躲開?她甚至覺得他很溫柔?她腦子像糨糊糊成了一團。
  她的話讓風揚兮倒吸一口涼氣,想怒,見永夜失魂落魄卷縮的模樣又極可憐。
  她渾身透出的軟弱讓風揚兮生生壓住怒火。他平靜的起身道:“你再多休息幾日把傷養好,我去查查安家與遊離穀的事情。你好好呆在這裏別亂跑了。我會請陳家的婢女來侍候你。”
  他拉開房門,星光滿天。
  風揚兮拉上門,一個縱身躍進了湖裏。他實在需要用冷水好好讓自己平靜一下。
  永夜一直呆坐在床上,坐了整整一晚。
  太陽再次將竹樓耀亮的時候,她終於疲倦的睡了。
  什麽也不想,救出月魄和薔薇再說。她閉上眼對自己說道。

  各有各的想法

  門吱呀一聲被推開,永夜沒有睜眼。
  門再次被關上。
  反反複複好幾次,她眯著眼睜開了一道縫。目光瞟到一角藍色的裙裾,永夜放心的醒了。
  “小姐醒了?都末時啦!我叫明藍,是陳老爺山莊的。老爺喚我來侍候你。”聲音很甜,像糯米酒一般,甜而不膩,卻很舒服。
  永夜睜大眼,看著明藍端了藥碗走到床前。
  明藍長得也很甜,說話時嘴邊帶著兩個又深又圓的酒窩,頭發長長的披在肩上,一顆明藍色的寶石墜在圓潤光潔的額間。
  永夜見色心喜,瞬間就覺得明藍很對她的胃口。她笑道:“你家老爺喜歡美人,美人都以顏色為名。你喜歡藍色,所以叫明藍。這串額飾是你們老爺專門送給你的。他一定會說,唯有明藍才配得上這顆藍色的寶石。”
  明藍目瞪口呆。
  “把藥給我,當心灑出來!”永夜好笑的看著明藍顫抖的著示意。
  “哎呀小姐,老爺也認識你?他都給你說啦?”明藍瞪大的雙眼不是黑白分明,而是黑明分明得眸子裏帶出一種淡淡的藍色。
  永夜一口氣將藥喝了,抹抹嘴笑道:“你下麵穿著明藍的裙子,上衣是深褐色的襦衫。你家老爺是丹青高手,他自然懂得配色。你又叫明藍,再配上這藍寶石,想也想出來啦。”
  明藍抿嘴一笑,兩個酒窩又深又甜。臉上浮起一抹紅暈,跺腳道:“若不是知道你是女孩子,我定以為你是個油腔滑調的壞男人!”
  永夜的心情被明藍襯得爽朗起來。她深深呼吸,發現內息平穩了許多。風揚兮叫陳秋水心愛的女子來侍候她,關係定然非淺。她一愣神,告誡自己不去想。下了床伸了個懶腰道:“我無事可做,去拜訪下你家老爺吧。”
  她伸手去拿布袍,明藍突然伸手把袍子拿開,不屑地說道:“那是男人穿的,女孩子穿什麽袍子?”
  “你們老爺說,女孩子最適合柔美飄逸的衫裙,男子的衣袍襯不出女兒的美是麽?”
  “啊!小姐又知道啦?”明藍瞪眼的樣子讓永夜愛極,伸手在她臉上摸了一把,心裏對秋水山莊陳秋水藏著的美人十分向往。
  一個明藍如此分明獨特,別的美人定也不差。
  雖然安伯平道陳秋水靠了安家的財力支持。可是永夜卻相信,能得風揚兮信任之人,能畫出大氣磅礴的山水之作的人心胸定然寬廣,絕不會是貪圖錢財之人。
  這就讓永夜奇怪。為什麽安伯平會認為陳秋水是這樣的人。也許認識了陳秋水,她也能知道了解幾分安伯平要她作假畫的目的。
  “可是我想出去走走總不能這樣子出去吧?我倒是不怕,就怕別人瞧了害怕。”永夜說的是實話。這個時代一年四季都包得嚴實。要在前世,大熱天,她早就打著赤膊或隨意籠件汗衫了事。
  明藍嘟了嘴道:“風公子說小姐醒了肯定呆不住,我家老爺便道小姐若願意就去秋水山莊玩玩。”她笑嘻嘻的拿出一個布包遞給永夜。
  打開一看,居然是件淺紫色的裙子。還配了件白衣的紗質大袖襦衫。永夜想起那日在綢緞莊,風揚兮逼著她量尺寸就做的這件衣裳,手指撫摸著絲滑的料子,百般滋味湧上心頭。她搖了搖頭:“我不穿女裝。”
  她想起了月魄。他還在遊離穀手中,她怎麽能換了女裝讓別人瞧見?他希望她換了女裝第一個看到的人是他啊。永夜鼻子有點酸,她又想起了昨晚風揚兮的那一吻,頓時意興闌珊。
  “明藍,我想在這裏坐會兒。不去山莊了。如果方便,你可不可以送套茶具來?我想煮茶。”
  “小姐!”明藍不解的看著永夜。
  她披散著頭發穿了件中衣就這樣美麗。她為什麽不穿上更美麗的襦裙?
  永夜取了風揚兮的琴放在矮幾上,抱歉的對明藍笑笑:“替我多謝你家老爺的美意。”
  她緩緩伸出手腕,中指豎直下探按響一弦輕音。永夜望著水麵劃過的一隻鳥,想起王勃的詩句:“落霞與孤鶩齊飛。”
  她就像那隻孤飛的鳥,不敢與人親近。
  刺客就是這個命。她心疼月魄,親近月魄也因為他和她一樣,都是同樣的苦命。
  巷子裏粗茶淡飯的溫馨曆曆在目。她怎麽可以舍他不顧?
  琴聲由哀傷到悲憤,永夜指法越來急。她不知道彈了多久,酷熱的下午永夜感覺不到絲毫熱度。她甚至聽不見自己的琴聲,目光遠眺沒有焦距,眼前腦中所想的全是月魄與薔薇。
  一隻手驀然放在弦上,琴聲嘎然而止。
  “你的手這麽精巧,傷了指頭可不利於發暗器。”風揚兮平靜的聲音中分明帶有一絲怒氣。
  許久不彈又彈得時間太長,指尖傳來一絲痛楚。永夜垂下眼眸問道:“有消息了嗎?”
  “你是擔心薔薇還是月公子?”
  永夜轉開頭,她擔心薔薇也擔心月魄。隻要想到他們陷在遊離穀的包圍中,她就著急,沒辦法心靜。
  風揚兮突然一笑,望定湖上落日道:“你瞧,黑夜馬上就要來了,可是明天還會有這樣輝煌的落日。”
  永夜愣了愣,不知道他究竟想說什麽。她現在沒有心情陪他賞落日,咬咬唇道:“安伯平說花了一萬兩銀子請遊離穀幫忙,控製了月魄和薔薇,就為了讓我給他摹古本做假字畫。濟古齋和大昌號都是安家的生意。”
  “你學的東西真多!這也是一個刺客需要學的?”風揚兮很疑惑。
  他的話又激起了永夜的難過。她不想的,前世做殺手,這世還做刺客,她很累。風揚兮的語氣聽到永夜耳中充滿了嘲笑的意思。刺客不需要學這些,隻需要學殺人是嗎?她冷笑道:“總比某人口口聲聲不與權貴結交,卻和佑慶帝太子燕密切勾結來得爽快!至少,我是靠本事吃飯!永夜一直想知道大俠做什麽活計賺錢生活,現在懂了。”
  她居然說他當走狗賺銀子吃飯?風揚兮氣得牙咬得死緊,額頭青筋直跳,轉開頭不看永夜,省得一巴掌打死她。這麽多年的修為居然會被她氣得失控,風揚兮很佩服永夜。
  他深呼吸,不明白為什麽一句話就惹得她像刺蝟。風揚兮怒力控製住怒氣,緩緩和她說正事:“不論是遊離穀要你呆在安家作畫,還是安家需要你作畫。你都有機會進入安家查這件事情。不過,你隻有一個月時間。無論查出什麽樣的結果,你必須準備嫁人。”
  永夜揚了揚眉:“太子是你何人?”
  “助我滅遊離穀的人。我想,你也不想看到遊離穀繼續威脅著你。”
  永夜沉默了下問道:“是你和他的條件嗎?”
  風揚兮愣了愣沒有說話。
  “我嫁不嫁他關你什麽事?!”昨晚吻她,今天就讓她嫁太子,風揚兮,你當我是什麽?永夜瞬間被激怒了。
  “那晚你去的路線難道不是太子的東宮?你難道不是想著嫁了他利用他保護你的心上人?”風揚兮嘲弄的看著永夜。
  永夜被堵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哼了聲不回答。
  永夜倔強的模樣讓風揚兮生氣,她就這麽喜歡那小子?寧肯嫁給慕容燕嫁給她不愛的人?他冷冷一笑:“你不做也得做!如果你想讓你的心上人和薔薇郡主平安的話!你說我威脅你也好,說別的也罷,你自己掂量吧!”
  永夜突然哈哈大笑道:“我是刺客小人,我憑什麽要救薔薇和月魄?這是他們的命,與我無關!永夜身體無礙,這就告辭!”
  風揚兮伸手拽住她,一字字道:“你說的,我一個字也不信!”
  “放手!”
  “認錯!”
  什麽?她哪裏錯了?明明是他不講理。手腕被他捏得很疼,永夜抽手風揚兮不放。她急得一轉掌心握住那柄飛刀直取風揚兮的咽喉,她隻是習慣性的用了最有效的殺人方式,她隻想擺脫他。
  風揚兮眸色卻瞬間變得冰冷,她竟然還想殺他?她的心隻對月魄溫柔是嗎?他拽住她的手腕一甩,避開永夜的一擊,掌順勢拍向她的後背。
  他的武功高出永夜太多,這一掌下去,永夜未好的傷再次加重,卟的一口血噴出,人掉進了湖裏。
  風揚兮收掌不及,跟著躍下去。
  撈起永夜時,見她胸前一片被水暈染的血跡,人已經沒了知覺。風揚兮心裏一抽,又是傷心又是難受。狠狠的一掌拍在水麵上,湖水飛起濺了他一臉,風揚兮從來沒有這樣沮喪過。
  他抱起永夜回到竹樓,抖著手脫了她的衣裳,用薄被卷著她。水滴順著他的頭發與胡子往下滴落。濕衣貼在身上,被太陽的熱度曬著說不出的難受。風揚兮心裏的難受卻遠甚於此。一掌擊出,永夜飛出去的時候,他就後悔,他不想再傷她一點,卻偏偏是自己打得她吐血。

  竹席的秘密

  永夜再清醒的時候,已經不在竹樓裏了。
  明藍擔憂的看著她,給她端來藥喂她喝了。
  “這是秋水山莊?”永夜淡淡的問道。
  “是啊,風公子有事,說小姐身體還是在山莊養著比較好。”明藍輕柔的說道。
  “明藍,你出去吧,我要運功。”永夜不想聽到風揚兮的名字,她冷靜的想,自己首當其衝的是養好傷,再去想辦法救月魄和薔微。
  明藍聽話的端起了藥碗,臨走前忍不住說:“風公子說,小姐好了,不妨回安家瞧瞧,說不定有意外收獲。”
  永夜點點頭。明藍出去,她又歎了口氣。明亮的眸子裏染上了層憂慮。安家,難道月魄和薔薇的下落真的要通過安家才能知道?
  她默默的運功。風揚兮那一掌並不重,隻是牽動了內腑,引發傷勢罷了。體內那條小蛇般的內力在四肢遊走,竟比從前更為順暢,是他為了順了經脈嗎?隻運功一會兒,永夜不可自抑的想著風揚兮。她一遍又一遍告訴自己要靜心。
  十天之後,永夜傷勢好轉。除了明藍,秋水山莊沒有任何人來打擾她。風揚兮也消失了。
  永夜收拾停當,還是那身布袍,一柄飛刀。她向明藍告辭。
  “小姐,這是風公子給你的。”明藍拿出一個包袱。
  永夜瞟了一眼,那件紫色的襦裙疊得整整齊齊,還有一個刀囊一袋碎銀。她打開一瞧,刀囊裏麵有二十四把飛刀,似乎是從前自己用過的,她轉念一想,是從前每殺一個人,風揚兮取下來的嗎?他還給她意味著什麽呢?
  是提醒她不要再殺好人,還是告訴他,他從此不會因此而想殺她?
  永夜提起包袱,她猶豫一會兒想留下紫衣,卻還是一起帶走了。
  重新走在巷子裏。陽光正盛。永夜卻沒有再沒有歸家的喜悅。
  安靜的巷子再沒有人等著她吃飯,再沒有了。
  她推開趙大叔家的門,空寂的庭院,連鬧豬都不見了。她怔怔的坐在葡萄架下發了會兒呆,真寂寞。
  推開東廂房的房門,月魄的房間很簡單,連被子都疊得齊整。她回到西廂房,躺了上去,竹席沁涼,兩行淚順著眼角滑下。
  永夜來到這個世上,十八年來第一次覺得孤單。
  她輕輕撫摸著竹席,她在這裏住了那麽多天,從沒有像現在這樣留戀。手指尖突然摸到一絲異樣。永夜愣了愣,閉著眼繼續撫摸。
  很多年前,她在黑暗中就是這樣一點點摸到了天脈內經的秘密。
  她翻身爬起來,眯縫著眼觀察著竹席,肉眼看不出什麽特別。她嘩的一聲把竹席扯起,奔進了院子。
  對著陽光,竹席的秘密一攬無餘。
  永夜渾身顫抖,八月的陽光是這樣烈,她的心卻這樣冷,透心的涼。她望著竹席,眼淚瘋狂的衝出眼眶模糊了視線,她瘋了一般用飛刀捅著竹席,竹片橫飛,竹刺刺進手,她感覺不到痛楚,隻想把這張竹席剁成碎片。
  一隻手握住了她的。
  永夜飛起一腳,前世學的近身博擊施展得淋漓盡致。
  眼前那個人是誰她不知道,他的阻止讓她狂怒。直到一雙手緊緊的箍住她的身體將她的哭聲全吸進寬厚的胸膛中。
  不知道過了多久,永夜才放軟了身體。他捧起她的臉,風揚兮焦慮的臉在眼前放大,他說了什麽她聽不見。眼淚洶湧落下,永夜喃喃說:“為什麽會騙我,為什麽你要我嫁給太子……”
  風揚兮愣住,目光由疑惑到驚喜,他大力的抱住她連聲道:“不是,我不是那個意思!不嫁給他,我不是要你嫁給他!”
  永夜怔了良久,突然一掌狠狠摑在他臉上,大聲說:“你明明是!”
  風揚兮一呆,心裏有種喜悅在慢慢的擴大,他放聲大笑,戲謔的問道:“你為什麽氣我讓你嫁他呢?永夜?”
  永夜張了張嘴,她為什麽氣這件事?她轉開頭抿著嘴不回答。
  “不要你嫁,我絕不勉強你嫁給他,好嗎?”風揚兮的話定住了永夜。
  風揚兮眼眸中透出誠摯與柔情。那雙銳利如鷹的眼睛此時變得坦白,永夜不費工夫就看清了裏麵的含義。她嚇了一跳,後退一步喃喃道:“你,你不是扔下我不管了嗎?”
  風揚兮定定的看著她,她似乎有點怕,她在怕什麽呢?話禁不住脫口而出:“我想不管了,可是……我還是來了。永夜你……”他想問她心裏是否有他,話到嘴邊卻怎麽也說不出口來。
  永夜張了張嘴,是的,他來了,她一有危險,他總是在她身邊。隻要一想到他她就安心。可是……她目中閃動著她自己也無法述說的情感。
  永夜慢慢低下頭,望向地上捅得稀爛的竹席,她的心仿佛也破成了碎片。她一字字道:“我是星魂,獨一無二的刺客星魂,我不是安國的公主,不是任誰都能為我作主的嬌柔的花。”
  “我知道。”風揚兮拉住她的手,永夜抖了下。
  竹刺刺進肉裏帶起刺骨的痛。讓她無比清醒。“紮進肉裏的刺比捅了一刀還痛。”
  “挑了就好了。”風揚兮埋頭看了看。
  他挑出一根根竹刺,細心得像在繡花。
  永夜漠然的說道:“心裏的刺也能挑得出來?”
  “隻要你有,我就能把它們全挑出來。”風揚兮抬頭看著她,看到她眼中的堅強,他終於忍不住伸手攬了她入懷,堅定的說:“我決不會讓你一個人去麵對。”
  走進平安醫館,永夜在院子裏挖土。她的紫袍與飛刀都埋在這裏。
  “肯定都被搜走了。”風揚兮說。
  “不會,一定不會被帶走。”永夜刨開土,拿出那件又髒又臭的衣裳,拎在手裏欣賞。
  “這件舊衣裳有什麽用處?”
  “有,有很大的用處!衣服也能說話。”永夜像欣賞一件寶物,可目光中分明含著悲哀。
  風揚兮沒有再問,目中湧出了然和憐惜。
  她喜滋滋的又挖出了她埋在這裏的飛刀,二十把刀,一把不少。她拈著飛刀看了看,銀色的光奪目絢麗。她回頭衝風揚兮一笑:“其實不論什麽暗器,我都使得很好。這刀,是為了讓你認出我來而己。我以為……本打算再不用這刀才埋在這裏的。”她以為從此平平安安過小日子,連去偷去搶都不肯,她以為可以再不用飛刀,以為……人生真的沒有能肯定的事情。
  “你還擔心我會殺你嗎?”
  “不是。不過,我還是要用它。”
  “為什麽?”
  “本來不想再用它,可是既然讓我用了,我就用吧。”永夜手勢極快,轉眼之間飛刀從掌心一一消失。風揚兮讚歎的神情讓她想起當時月魄的模樣,不覺黯然。又揚開笑容調皮的笑道:“暗器高手的刀你永遠也不會知道藏在身上什麽地方。”
  風揚兮見她開朗的笑,心情跟著轉好,若有所思地道:“我肯定有辦法知道,你信不信?”
  “嗬嗬,不信。”
  “打個賭?”
  “賭什麽?”
  “賭看誰能先發現秘密,安家與遊離穀的秘密。”
  永夜望著風揚兮,他一本正經的看著她。永夜笑了,突然伸手捉住他的胡子死命一扯。風揚兮痛得大叫一聲:“幹什麽你?”
  永夜聳聳肩:“原來是真的。”
  風揚兮哭笑不得。
  “你會縮骨法嗎?”
  “什麽?”
  永夜嘴一撇:“我以為你沒了胡子搖身一變就成了太子燕。”
  風揚兮哈哈大笑,眼神落在永夜身上變得柔和了,看永夜撇著嘴不屑的樣子,覺得她極可愛。他忍住笑道:“永夜,你要弄明白,是你父王與齊皇的協議,太子與你是一樣的!”
  “你也要搞清楚,這世上除非我想嫁,無人能勉強於我。”永夜高傲的抬起了下巴。戳戳風揚兮的胸口認真無比地說,“我最恨信任的人騙我。我發過誓,這一世絕不讓人在我背後捅我一刀。特別是我的朋友。”
  她不等風揚兮回答,嫵媚一笑:“我要回安家了,安心作畫。”
  “等等!若是安家問你這些天去哪兒呢?”
  永夜背過身往外走,眼中已有了淚。“不管遊離穀還是安家,似乎都想讓我老老實實呆在安家別苑作畫?這些天我被我的管家打了一掌,當然是養傷去了。如今舍不得我的心上人又乖乖回去了唄!”
  風揚兮被她一句話又噎得難受。

  暗殺

  風揚兮攬著永夜騎馬送她去安家別苑。
  “你什麽時候知道我是星魂的?”永夜漫不經心的問道。
  “很早。”
  “有多早?”
  “至少在夷山山穀時我知道。”
  “上回在山穀之中……”
  “你不願意讓我知道,我何必強人所難?若要等你忍住了不用輕功,深一腳淺一腳走出山穀,我寧肯當抱了頭豬!何況你比豬還輕一些!”風揚兮戲謔的說道,當時她怕他發現,不敢露半點功夫,他並不想說破。
  永夜馬上閉了嘴。
  蹄聲得得,每一步都敲擊在兩人心上。誰也不肯再說話,似在想著各自的心事,又似不舍打破這種和諧寧靜。
  別苑大門已在眼前,風揚兮猛然一勒馬,馬長嘶起來停住。“去吧。”
  永夜一躍下馬,頭也不回地往裏走。
  風揚兮忍不住又叫住她,輕聲說:“我在的,一直在你身邊。”他拉轉馬頭,拍馬而去。
  永夜望著他的背影,心裏泛起漣漪。她定了定神,慢慢走向別苑,叩響了大門。
  門開,平叔站在門裏,眼中飛快掠過一絲驚詫。
  “少爺我回來了。”永夜沒有易容,藍色的布袍,從容優雅的神情,像雨後青竹挺拔秀麗。
  平叔皺了皺眉,見她沒有易容,氣定神閑的睥睨著他。他欠了欠身,低聲道:“公子這些天去哪兒了?小的很擔心公子。”
  “被你打了一掌養傷去了。平叔以後輕一點,在下身子骨輕,受不住。”永夜麵不改色走進去,隨口吩咐道,“晚飯豐盛點,順便看看大公子有無空,在下想與大公子交流番作畫的心得。”
  “是。”平叔眼中露出奇怪的表情,臉上神情卻依然恭順,像足了一個平凡忠厚的老管家。
  掌燈時分,安伯平如約而至,看到永夜的容貌吃了一驚。
  “大公子請坐。今晚烤乳豬、烤全羊,兩隻鹵鴨子、燉乳鴿……”
  安伯平迅速鎮定下來,爽朗笑道:“李公子原來愛吃肉。”
  “大公子不覺得我吃的有點多?”
  “就算想吃落日湖裏的金龍魚,我也馬上吩咐人去捕撈。”
  永夜哦了聲,端起酒杯又放下。見安伯平毫不遲疑端起杯子就喝,永夜眼中也露出了奇怪的表情,緩緩說道:“酒中有毒,大公子不知?”
  安伯平手一抖,默然放下。麵對佳肴沒了胃口。
  “我沒有易容,大公子不吃驚,想必早知我是誰。我離開多日再回,大公子也不吃驚,是算準了我要回來。可是大公子明知酒中有毒卻想和在下同飲。這究竟是怎麽一回事呢?”
  安伯平失神的望著她,緩緩離座,緩緩在她麵前跪了下來。
  一個富可敵國的大家族當家人,半個月前可以用月魄和薔薇威脅她就範的誌得意滿的人居然就這樣在她麵前跪了下來。
  永夜差點跳了起來。她克製著自己坐著沒動,嘲諷的看著安伯平。事情的發展大大出乎她的意料。她以為就算她回來,安伯平還是同樣可以用月魄和薔薇來要脅她。
  “公主!請你放過安家。”安伯平如是說。
  永夜左右看了看。奇怪地問道:“哪有公主?”
  安伯平臉上哭也似的難看,臉色雪白像紙,雙目中浮起一線紅絲。從他記事起,他從來沒有這樣低聲下氣過。他是安家長子,從小錦衣玉食長大,不輸王侯。他七歲一手算盤比為安家工作二十年的總管打得還要漂亮。在他手中,安家每年掙的銀子可以用船來裝。
  什麽東西是銀子買不到的?安伯平不知道。可是他卻知道就算他花光安家最後一兩銀子,也買不到平安。
  她是誰?安國威鎮天下的端王的女兒。安國佑慶帝青梅竹馬一起長大的公主。齊國太子的未來妻子。安伯平隻能低頭。
  重重的悲哀浮上心頭。他為什麽要答應讓她來作畫?為什麽要用她在意的人威脅於她?跪在永夜麵前,他卑微得像個奴才,就算連腰間佩著價值十萬兩銀子的翡翠貔貅也無法讓他高貴起來。
  永夜審視著他,順手又拿起一根鴨腿啃著,她塞了滿嘴肉,喃喃道:“我是不是在作夢?”
  一道風聲掠過,安伯平身邊又多了一人,正是平叔。他重重的向永夜磕了個頭:“是老奴打了公主一掌,自作主張想取公主性命,與大公子無關。請公主放過安家。”
  說著一掌就拍向天靈。
  永夜對自己的手法很自信。雖然平叔內功精湛,她同樣迅急,平叔拍到了鴨腿上,沾了滿手油。永夜胳膊一麻,苦笑道:“其實平叔現在也能一掌打死我的,你內功太厲害了。”
  “公主何以不讓老奴自盡?!士可殺不可辱!”平叔雙目一張,眼神再次如黑夜中劃破天空的閃電,銳利不可抵擋。
  永夜沉思了會道:“我不是不殺你,我明明武功不及你,我是殺不了你。再則,是我不明白……要知道我本來是受製於你們,突然變了天,任誰都不適應。大公子能否起來說話?”
  安伯平慘笑道:“你是太子妃,你要滅了安家,還說什麽受製於人,豈不笑話!你敢一個人前來,安知外麵又有何埋伏。”
  永夜奇道:“大公子難道請我來時,不知道我的身份?”
  安伯平臉上突現漾出一種激動,雙手緊緊握成了拳頭:“創業難,守成更難。安伯平鬼迷心竅威脅公主,平叔更想奪了公主性命,都是伯平之過,我一人抵命,公主可否放過安家?”
  永夜被他說得糊塗,試探著問道:“大公子又是受何人指使呢?”
  安伯平咬緊了牙不肯說。
  永夜歎了口氣道:“我沒想過要滅掉安家,你們以為我回來是向你們問罪示威的嗎?”
  安伯平眼中閃過不屑,永夜更為奇怪。“難道你那姓遊的朋友沒有告訴過你,我還有一個身份?我本是遊離穀裏出來的人,叫星魂!”
  安伯平身體一顫,閉上了雙眼,平叔長歎一聲喚道:“大公子。”
  “好,我絕不追究此事,大公子可以起來說話了嗎?”是什麽難言之隱讓這位安家的主事人如此難為?永夜的好奇心再次被挑了起來。
  她伸手去扶安伯平時候,從窗外蔓進一片紫色的煙霧,這種煙霧永夜見過,在她跟蹤日光的時候,是這種煙霧取走了日光的性命。
  她反應何其之快,伸手撈住安國平躍向門外。
  平叔一掌拍向煙霧也跟著跳了出來。
  窗外弦響密集如雨,竟似連三人全部都要殺掉的狠絕。
  永夜護著安伯平,生怕他被滅了口,平叔也同樣心思。然而箭雨一陣密似一陣,外麵不知來了多少弩箭手。
  這時箭射出之地像飛起了一道閃電般的劍光,生生撕裂的對方用弩箭織成的網。
  一聲尖銳的哨聲響起,那些弩箭手轉瞬離開。來如急電,退如風。走得幹淨利落。
  風揚兮從黑暗中現身,他的雙眼比星星還亮,他對永夜笑了笑。似乎告訴她,他真的在她身邊。
  永夜怔怔的瞧著,他沒有過來,她也沒有過去。兩人目光輕輕一碰又移開。
  “多謝公主!”
  永夜轉過頭笑了笑:“大公子,能否見告?”
  安伯平臉如死灰,閉上眼,兩行清淚流下:“是我三弟。”
  安家三公子?永夜挑眉不解。
  他正要說話,突然看到平叔臉漲得通紅,繼而發青。嚇得手忙腳亂:“平叔!”
  平叔喉頭發緊,他走在最後拍散了紫霧卻吸得一口,用力吼出一聲,鮮血從口中噴出。風揚兮早奔了過來,一掌貼住他的後心,送進內力。平叔卻再也說不出話,眼巴巴的望著他。風揚兮長歎一聲點點頭道:“我保證公主不會追究大公子之責,隻要與安家無關,我保安家無事。”
  平叔喉頭作響,永夜歎了口氣點點頭。他身體猛然抽搐,死去。
  一個內功高手居然就這樣輕易的死了?永夜有點不可思議。
  “你有沒有事?”風揚兮被平叔駭了一跳,握著永夜的手探她的脈。
  安伯平滿臉驚詫之色,仿佛看到什麽怪事。
  我還是安伯平眼中的太子妃呢,永夜臉一紅抽開手道:“無事。”

  墨玉是安家三公子

  花廳之內,安伯平青白著臉緩緩道:“是我三弟。那日公主當掉陳大家的畫,確認為假畫之後,我非常驚詫,極想結交。因我對畫作癡迷,前些日子在成顯侯府見到幾幅名作,侯爺不肯割愛且譏諷於我。與三弟聊及此事,三弟道,何不請公主為我作假畫,定叫成顯侯對我禮敬有加。我怕公主不肯,三弟便拿出了那雙草鞋囑我如是說。並說,讓平叔陪公主去瞧上一眼,定無問題。當時,我並不知道公主身份。若是知道……”安伯平長歎。
  “你三弟是何人?”
  安伯平垂下頭,輕聲道:“公主認得的,他還有個名字叫墨玉。”
  永夜與風揚兮麵麵相覷。墨玉公子原是安家三公子。那麽遊離穀……“遊離穀主是安家何人?”兩人異口同聲問道。
  安伯平嚇了一跳,連連擺手道:“安家一直本分做生意,遊離穀主絕不是安家的人。三弟幼時出府,一直說是去拜師學藝。我安家子弟都需會得一門技藝。”
  “你一直不知道你三弟在牡丹院做小倌?”
  “我不知道。三弟日前回到齊國,母親隻說他藝成回府。”安伯平臉漲得通紅。
  “其實,當時我並不知道你是公主,平叔後來告訴我,進了巷子,他感覺有很多人埋伏,心裏就明白不是作畫這麽簡單。他也是今日才知道當日他一掌打的是公主。他當時隻是覺得我上當了,你的身份必不是這麽簡單,他不想連累到我,想殺你一了百了。”
  永夜鬆了口氣,她一直覺得內疚,那晚如果她不逃走,月魄和薔薇就不會被轉移。原來就算平叔不殺她,巷子裏埋伏的人和等在去皇宮必經之路的人也會殺她。
  墨玉公子出身豪富之家,瞞著家裏呆在牡丹院,好像他在遊離穀中又似有極高的地位。難怪李言年當時說起墨玉時的表情那麽奇怪。
  風揚兮靜靜的聽著,眉皺得很緊。良久才問:“墨玉要殺大公子,此時怕已經不在安家了吧。安家就兩兄弟,大公子一死,家中主事之人豈非隻有墨玉公子?他隻需殺了大公子奪了家財,何必對永夜恨之入骨呢?”
  安伯平似極頹廢,無力的癱坐在椅子上,聽了風揚兮的話眼睛一亮搖了搖道:“安家與別家不同。就算伯平身死,生意由還有家族長老會共同經手。三弟出府學藝,就注定他無法當安家的主事人,安家家族中任何一個懂經營的人都有可能成為安家主事,他不行。所以,我從來沒想過三弟會有殺我之心。”
  “不是求財,就是恨我了。”永夜想不明白她就讓墨玉在牡丹院站了一天,他為何就恨她要死。每回看到墨玉,她都能從他眼中讀出那種強烈的恨意。
  在安國開寶寺和牡丹院,墨玉的恨意從來沒有掩飾過。
  打草驚蛇,墨玉沒能殺了她,必然隱身藏匿。像消失了的月魄和薔薇,如泥牛入海,不見了蹤跡。
  “我想隨大公子去安家住些日子。”永夜緩緩說道,直覺告訴她,墨玉還在聖京,沒準兒就藏在安府中。
  墨玉這般年輕,武藝不高不低。若無安家的錢財支撐,他憑什麽可以在遊離穀獲得地位?隻有一個可能,他與安府中的某人有著更為密切的關係。而這重關係,他大哥安伯平也不知道。
  安伯平不安的看著永夜,輕聲道:“公主,安家……”
  “大公子放心,安家若與此事無關,我不會對安家如何。”永夜笑了笑。
  風揚兮蹙緊了眉道:“不行。”
  “為什麽?”
  風揚兮盯著安伯平道:“安家想必有許多地方連大公子都不能去的,是麽?”
  安伯平低下了頭:“江湖中有很多人,如平叔一般投奔了安家,順便做了護院。不過,隻要不對安家不利,他們不會出手。伯平願保公主平安。”
  永夜隻有這麽一個線索,豈肯放棄,趁風揚兮搖頭之前道:“就這樣說定了,我便是大公子請回家臨摹作畫之人。還叫,李林。”
  夜蟲啾啾,菏池月明。
  風揚兮與永夜靜靜的坐在池邊。
  她沒有坐在他身邊。一個人遠坐在水榭的美人靠上,望著菏池不語。
  風揚兮在飲酒,一碗接一碗,永夜不作聲,他也不想說話。
  誰也沒想到回別苑居然意外冒出這樣的事情。
  “你去了安家就會知道。為什麽我不想讓你去。”風揚兮終於忍不住開口道。
  永夜回過頭,淡笑了笑:“一入侯門深似海,相信,你這次不會在我身邊。你不可能跟了進去。”
  “那你為何還要去?”
  永夜目光複雜的望著他,良久才道:“你真的不想我去嗎?”她轉開心,壓下心裏的那種悲哀,“我不得不去。而你,縱想想我不去,又極希望我去,不是嗎?”
  她的話像鞭子一樣抽在風揚兮身上,驚得手一抖,酒灑了出來。他一飲而盡站起身冷冷道:“如果你真認為是這樣,我不攔你。”
  “哈哈!”永夜笑了起來,目光中多了分了然,也多了分悲傷。風揚兮,你難道在齊國真的隻是個江湖客這麽簡單?
  風揚兮拳已握緊,額頭青筋冒出,他已能聽到血管中突突跳動的血脈。他極力控製自己,緩緩道:“你有不得不去的理由,我也有想你去的理由,卻絕非你想的那樣!”說完他再不看永夜,大步離開。
  他想回頭告訴她讓她小心,可是永夜還在笑,那笑聲深深刺痛了他的心。

  一入豪門深似海

  安家不僅是齊國首富,也是天下第一商。
  有人說,進了皇宮才知道什麽叫深似海,進了安家才知道什麽叫大富貴。
  曾有人站在齊皇宮最宏偉的建築天機閣俯視聖京,歎廟堂高遠,莊嚴肅穆。
  也有人在安家府邸做了三年工還不知道整座府邸的全貌。
  陳秋水的秋水山莊建在落日湖畔已經風景如畫,聖京的人卻道安家大宅內的映月湖比落日湖還要美十分。
  安家捐建齊國戰船之後,皇上就下令將比鄰安家的皇家別莊映月湖賞給了安家。安家將院牆打通,皇家最美的園林從此成了安家大宅的一部份。
  進了高大的府門,又走了一箭之地,永夜才發現院牆原來分成了內外兩層,外層遍設碉樓,有護院巡視。內外層之間是低等奴仆居住區。
  等進了內院,觸目一片綠蔭。幢幢房舍殿宇掩映其間,林中自有卵石小道或抄手遊廓相連。沿途看不到護院,可是一招呼,卻馬上有人奔上前來請安。往來小廝侍女均斯文有禮,目不斜視。永夜暗自驚歎,安家治家嚴謹宛如皇宮大內。
  照事先商議,安伯平是請永夜仿造已過世的大家趙子固的觀音圖。而趙子固親手雕就的觀音像在安府佛堂內有一座。於是永夜為揣摩畫意,進了安府。
  足足走了兩刻鍾才來到了一座院子。說是座佛堂,永夜卻覺得更像座寺院。空氣裏飄蕩著梵香的青煙,居然還能看到和尚。
  安伯平低聲道:“家母禮佛,容我進去通稟一聲。”
  永夜咋舌,喜歡禮佛居然就在家裏修了座廟,安家的銀子太多了。她站在佛堂外,四下安靜,連蟬鳴都不聽得一聲。八月酷暑,居然沒有蟬鳴?她奇怪的左右打量,卻見佛堂四周的樹上均掛了些小香囊。難道這是驅蟬用的?安家從何處請來的製藥高手?
  “李公子,請!”安伯平出得佛堂笑道。
  永夜走進佛堂嗅到一股奇異的香味,香氣馥鬱盈饒了整座佛堂。定睛一瞧,正中一座高一丈有餘的木雕佛像,色澤如黃褐,不是沉香木是什麽。一塊沉香能換同等體積的黃金,沉香多朽木細幹,多用做香料,此佛有一丈多高,且以趙大師的手精雕為佛該價值多少?她眨了眨眼,想起和月魄數著銅板為吃飯發愁的日子。早知道來安家佛堂砍下一截佛手,就夠他們吃個夠本了,哪怕不賣不當,拿去熏鬧豬的豬圈也好啊,說不定鬧豬還不止換幾升米一塊肉呢。如果當時不為吃飯發愁,她不去當那塊田黃印石,不想為了報複大昌號壓她的價,還會有這麽多事情發生嗎?薔薇還會不會出現?她和月魄是否還在院子裏悠然喝著稀粥賞月看星星?
  “李公子,這是家母。”
  永夜從浮想連翩中回過神,見一側雕花木椅上坐了個老夫人,花白的頭發,褐色襦裙,手中拈了串沉香木佛珠,看上去神情淡淡的,感覺人仿佛隨著沉香的香氣升到了半空中,五官很正,年輕時定也是個美人。
  老夫人身側立了個侍女,臉色也很冷,瞅了永夜一眼,那眼神像是在看腳底踩著的一隻螞蟻。
  永夜趕緊行禮,遇上這類型的女人,她向來沒有好感。
  老夫人睜開眼淡淡說道:“既是畫觀音的人,心中亦有佛,定也是慈悲之人,去吧。”
  永夜應下,以她的眼力,不知為何總覺得老夫人甚是麵熟。忍不住又多看了幾眼,正對上老夫人眯縫著眼射過來探究的眼神嚇了一跳。她趕緊收斂心神認真打量佛堂裏那座木雕觀音。一柱香後她聽到老夫人緩緩開口:“李公子瞧了許久這座觀音,覺得如何?”
  “回老夫人,這座蓮台觀音足踏蓮台,寶相端莊,栩栩如生。最難得是線條圓潤流暢,飽滿豐潤,神態慈悲。圓雕與鏤空雕刻手法精妙,衣袂飄逸欲飛。沉香木大塊的料難尋,趙大家沒有浪費多少。且沉香木極不易雕刻,也隻有趙大家聖手,才如此不凡,在下大開眼界。”永夜不知道老夫人是想考她還是隨口一問,認真的回答。
  老夫人淡淡的說道:“李公子自有一番見解,伯平眼力倒不錯,去吧。”
  永夜恭敬行了禮,退出了佛堂。
  與老夫人施禮告辭時,那股熟悉的感覺又出現了。永夜在心裏回想了很久,還是沒有想出在何處見過老夫人。
  走出佛堂,直踏入林間小道,安伯平才低聲道:“公……公子是有真才實學,伯平汗都嚇出來了。”
  永夜靜心留意著周圍的一切,見四下無人才笑道:“原來老夫人是考我來著。容在下冒昧,老夫人可是大公子親生母親?”
  安伯平搖了搖頭:“我母親是父親的小妾,早已過世。她是父親原配,是老三的母親。父親過世得早,當時伯平在外料理生意,都不在他老人家身邊。年初時老太爺也過世了,伯平這才擔任安家主事。”
  “哦,老夫人是哪裏人?”
  “母親娘家好像是座叫福寶鎮的地方,在山裏。齊國多山,是哪座山伯平也不知。”
  永夜望著諾大的安家園子,覺得這園子美則美矣,卻安靜得可怕,像一座墳,這樣的大家族中生活怕也不容易。
  當晚她被安置在內院客房中。安伯平對外的理由是她需要多瞧幾日佛像才能做畫。客房外永夜囑咐不必多加人手,照常便行。
  她苦苦思索,究竟在哪裏看到過老夫人呢?客房寬敞,外廳內室。外麵權作書房,為方便她作畫一應材料齊全。永夜隨手畫下老夫人的臉,看了又看,修了修,老夫人的臉變成了另一個人的臉,兩人足有七分相似。
  永夜筆一顫,手抖得難以自控。片刻後永夜隨手又畫了張觀音像,臉上漸漸浮起了笑容。她深吸一口氣,將兩張畫紙放在燭火上欲燒了。這時,她聽到門外有動靜。永夜吹熄燭火,身子一彈,從窗口飛了出去。
  不遠處的屋脊上,一道黑影閃過。
  她怕的就是在安家平穩渡過沒有動靜。此時見了黑影,永夜哪肯放棄,輕功施展到了極致,離黑影越來越近。
  似乎知道她在追趕。黑影從屋脊上翻下落進了一個院子。
  永夜毫不猶豫跟上了去。
  眼前一亮,一汪銀色的湖出現在眼前,黑衣人已站在一條小舟之中。
  永夜腳尖一點,身如飛鷹掠了過去。不偏不斜落在了小舟之上。
  黑衣人望著她緩緩出聲:“沒有任何人想得到,你的輕功竟然在青衣人之上。瞞得好哇。”
  永夜聳聳肩不置可否。微笑道:“墨玉公子,哦,安家三公子。久仰久仰!”
  墨玉並沒有穿緊身的夜行衣,一身墨綠長衫,腰結玉帶,氣度與在牡丹院時截然不同,儼然一個風流貴公子。隻有那雙眼睛,滿帶嫉恨與不忿,恨恨的盯著她:“你明知道我是引你出來,為何還要上當?這裏,你以為風揚兮還能再救你一次?”
  “我輕功還行,暗器的準頭也不錯,墨玉公子離我不過一丈開外,你不怕死啊?”永夜笑了笑。“再說了,安家的高手不少,墨玉公子顯然打過招呼了,不會有人來打擾,這一路才會這般順暢,另一重好處就是,也沒有人來救你。”
  墨玉哼了聲:“說對了,我引你來此,是因為這裏安靜,我不信我殺不了你!”
  “永夜很想知道,墨玉公子為什麽就這麽恨我呢?人家見了美人都憐香惜玉舍不得動半個手指頭呢。”永夜誇張的比了比手指。她疑惑的歪了歪腦袋,露出恍然大悟的神情:“我明白了,墨玉公子在牡丹院呆久了,已經對女子不感興趣了,喜歡的是男人!不過,在下一直男裝出現,連安國原來的廢太子李天瑞也讚美永夜,若是進牡丹院當小倌,頭牌就不是墨玉公子了。像我這樣男女皆宜的美人舉世無雙,墨玉公子為何想要殺永夜呢?”
  她連珠炮似的吐出一連串話,激得墨玉眼中怒火熊熊燃燒。他咬牙切齒道:“等我捉住你,我會劃花你的臉,挑了你的手筋腳筋,叫你用不了輕功發不了暗器,看還有沒有人會對你憐香惜玉。”
  風聲揚起,一道銀光直射墨玉麵門,他大駭偏開臉,頭發被削斷一截,臉頰被劃破一道淺淺的刀口,一絲血線順著臉頰流下。
  “三公子,沒關係的,你反正也不靠牡丹吃飯,男人嘛,醜點也沒什麽關係。那些個對你好的男人,看中的不僅是你的臉,還有你的腰和大腿!不過嘛,你就算劃花我的臉能證明什麽呢?我又不和你在牡丹院搶飯吃。”永夜惡毒的說道。
  墨玉咬牙切齒地看著她,大喝一聲,從腰間抽出一柄軟劍,抖動如蛇般靈活直取永夜喉間。
  永夜突然從船上像拔蔥一般飛了起來。這是絕頂的輕功,她就像上方有一條絞索扯著她直直的升了上去。不待氣竭,永夜淩空翻身,飛刀帶著月光的光芒直射墨玉。她不屑的想,你絕對避不過這一刀。
  一刀擊在墨玉手上,他的劍掉在船上,一刀擊在他身上,他身體顫抖了下就倒了下去,直接從船上翻進水裏。永夜跟著入水,才入水,她就後悔。
  一張透明的網向她兜了過來。永夜在水中輕功無法施展,身體後退,卻躲藏不及被網了個正著。墨玉猙獰的臉在永夜前方。她的飛刀擊在他身上,他仿佛沒事人似的。
  永夜目中浮起一層傷感,飛刀也射不穿護甲,墨玉是有備而來。她努力用去斬銀絲網,半分作用也無。永夜放棄了,網是越掙紮纏得越緊,她不能再掙紮。
  墨玉不敢靠近她,隻收緊了網瞪著她。永夜劃不過去,她隻能閉著呼吸,小心的控製著肺裏的空氣。墨玉不可能一直在水裏呼吸,他總有冒出水麵的時候。
  天脈內經在體內緩緩運轉,永夜與墨玉對峙著。她比他武功高,他升上去換氣的瞬間她也能殺了他再解開網。
  這時候,她看到墨玉從懷中拿出了一根管子,一頭含在嘴裏,另一頭伸出了水麵。
  永夜暗叫不好,奮力一掙,裹著網向墨玉遊去,她的飛刀專射墨玉的頭臉與手,可是在水中飛刀威力大打折扣,身上的網越來越緊。幾乎已無力發出暗器。
  那種窒息幾乎讓她的胸膛爆炸,她衝不出水麵,墨玉死死的在下麵拉住了網。
  永夜條件反射地掙紮,手腳漸漸無力,墨玉遊出水麵拉她上來的同時狠狠一掌擊下。黑暗向她襲來,她想起了風揚兮,這次,他真的不在她身邊。

  佛像的眼睛會說話

  永夜在安家呆了一晚就失蹤了。
  辰時去客房請永夜用早點的安伯平臉如死灰。
  永夜上次從驛館失蹤是她自己主動離開。顯然,這次不是。
  沒有人能擔這個責任,安伯平不敢。
  安家二小姐,華清宮的主人華貴妃跪在皇帝麵前哭得暈厥,也抵不住一紙聖旨。
  太子燕率了東宮龍武率、神武率不到一個時辰就圍了安府。
  太子燕瞧了瞧安府高大的門樓與外牆搖了搖頭,他對風揚兮說:“東宮二率士兵有一千人,我看若是安家存心抗旨,損傷至少五百以上。易守難攻哪。”
  風揚兮冷了臉沒回答。
  片刻後,安府大門敞開,直通內院的門也大敞。百名侍從抬了紅氈從內院直鋪到大門口。
  這陣仗讓風揚兮苦笑,這哪像接旨的,他們倒像是進府參拜的。
  大門洞開之後,安老夫人率先領著安家闔府魚貫而出。在安府大門口密密麻麻排了近四百來號人,按長幼尊卑排列得整整齊齊。
  “老身領安府上下接旨!”老夫人的聲音清越。
  這麽多人,八月的上午,安府內外靜得聽不到絲毫雜音。
  風揚兮抱著劍站在旁邊似看熱鬧一般。太子燕苦了臉,咳了兩聲展開了聖旨。大意是永安公主在安家失蹤,奉旨抄查雲雲。
  老夫人不驚不詫領旨謝恩。
  一個時辰後,安府外麵的空地上便搭起了一溜涼棚。老夫人搬出太師椅坐了。安家各府該處理生意的繼續打算盤算帳,該處理內務的繼續忙活,侍女小廝排隊領牌子各司其職。
  幾百個銅盆裝上了巨大的冰塊排放在涼棚外,幾十個大灶在不遠處升火煮茶,準備午飯。
  秩序井然。
  龍武率、神武率士兵都是世家清白子構成,見慣了排場,此時也咋舌不己。太子燕苦笑著搖頭,對風揚兮和掌管兩率的千總道:“麻煩風大俠領著二位千總進府內查吧,孤和老夫人喝茶聽消息。”
  他笑容可掬的走進老夫人的茶棚,笑道:“老夫人治家如治軍。孤佩服之至,老夫人不嫌棄,孤欲討杯茶水吃。”
  老夫人淡然一笑:“給殿下奉茶!”
  品著香茗,身後有俏麗的侍女打著扇,將銅盆裏冰塊融化的涼氣撲麵扇來,太子燕又想歎氣。
  “聽說殿下在陳國和安國與永安公主一見鍾情,相談甚歡?”
  太子燕一口茶差點噴出來,秀氣的臉上露出一絲紅暈,輕聲答道:“公主非尋常人。她調皮得緊,喜歡模仿名家大作逗人玩。玩興之作蒙大公子抬愛請進安府作畫,沒想到居然在安府還能失蹤。孤擔心她安全,昨晚一晚著人在安府四周守護。大公子著急來報說失蹤,安府又沒有可疑人出入,孤兒疑心永夜仍在安府內,這才請旨查府。”
  老夫人若有所思道:“公主昨日扮成黑臉小子真像。聽說公主身子骨弱,從小以男兒養著,十八歲才恢複郡主身份,出嫁時才封的永安公主。可惜了,老身竟未能一睹公主真顏。”
  太子燕想起永夜風儀,悠然神往:“絡羽輸之英氣,安四輸之嫵媚,玉袖輸之秀麗,薔薇郡主孤還沒見著。”
  老夫人這才動容,手中轉動的佛珠一停,長歎了聲:“原來如此……如此之佳麗,是長得極像端王妃嗎?”
  “比王妃多了絲英氣,這點更酷似端王爺。”
  老夫人轉動佛珠的手停了停,良久輕歎了口氣。不知道是在想像永夜的容色,還是在擔憂安家的未來。
  太子燕一向溫和心思卻細,見老夫人神色憂慮,寬慰道:“怕有宵小混入府中,老夫人莫要擔憂,安家忠心,皇上必能明察。皇上素來寵愛貴妃娘娘,不會不顧及的。”
  老夫人捧起茶碗拂了拂茶沫,飲下一口道:“老身已做了決定,此事一了,將安家分了。”
  太子燕一愣,安家豪富,為何要分家?
  老夫人歎了口氣道:“樹大招風,安府太大了。伯平還年青,老身年事已高,顧不過來這龐大的家業。大樹猶有枯枝,公主竟在內院失蹤,將來還指不定出什麽事呢。各府各院分了過,是好是壞看各人造化了。”
  她看向在府中進出的士兵,突歎了口氣,對太子燕道:“太子嘮擾老身一杯茶,老身想拜托太子一件事。老身禮佛,佛堂不可進太多兵,打擾了菩薩就不好了。”
  太子燕笑道:“孤這就吩咐下去,老夫人不必擔憂。”
  他喚來一名士兵去通知風揚兮不要破壞佛堂,又悠然的坐著喝茶。
  風揚兮站在永夜住的客房內,這裏幹幹淨淨,根本沒有睡過的痕跡,難道是入夜前就失蹤了嗎?
  安伯平站在他旁邊,憂慮道:“這裏絕對沒有動過。今晨我來這裏喚公主時,發現屋內無人,這才前來報訊。我已下令不準任何人進入。”
  風揚兮默默的聽著,向來銳利的眼神中有幾分擔憂。“永夜住進來時,這裏的文房四寶可有動過?”
  “沒有。”
  他看著打開的硯盒眼睛一亮,又湊上爐台,蠟燭已滅,上麵沾了些紙灰。永夜畫過什麽又燒過什麽?無人進入,她燒掉的紙灰太少,沒燒掉的東西永夜會隨身帶走嗎?風揚兮在屋子裏走來走去,銳利的目光從房梁看到窗戶。他突然躺了下來,鑽進了碩大的書桌下。
  風揚兮的心怦然跳動。書桌底部一柄飛刀釘住了兩張未被燒盡的紙。他小心取了下來,看了又看,放進了懷中。
  “永夜昨天還去了哪裏,見了什麽人?”風揚兮聲音冷洌,眼神又恢複如鷹隼一般銳利。
  安伯平訥訥道:“照事先商議,她是以畫趙子固佛像住進來的。在下就領公主去佛堂看了佛像,母親常年禮佛,永夜也見到了她。”
  風揚兮什麽話也沒說,大步走向佛堂。
  蓮座觀音慈眉善目悲天憫人俯瞰眾生。濃濃的沉香味道在佛堂彌漫,濃得嗅不到別的味道。
  他怔怔地望著觀音出神,慈眉善目的觀音安靜的望著他,細長眼眶中那雙黑色的眼瞳竟有了情感,似帶著笑意又似有著無盡的苦痛,分外瑩潤。眸光隨著風揚兮的動作也跟著閃動。
  風揚兮閉上眼,雙手合十喃喃自語。雙目一睜,長劍直指觀音。
  跟在他身邊的安伯平嚇得倒退一步,雙膝一軟跪倒在地。翡翠貔貅觸到青磚地麵發出清脆的聲響。他渾身發抖,以頭觸地,隻求菩薩保佑。
  風揚兮長劍揮出順著觀音眉間細細剖開,沉香木軟,他卻不敢用掌力擊開。他跳上了供桌,掰著細縫用勁一分,觀音像嘩拉一聲被掰成兩半。
  “風大俠,太子有令,別破壞了老夫人的佛堂……”傳令的士兵氣喘籲籲跑來傳令,正巧瞧見佛像被一分為二,嚇得噤若寒蟬。
  永夜臉色蒼白之極,身上纏著銀絲網,被綁在佛像中,嘴被堵住出不了聲,眼睛卻瞅著風揚兮。
  “速報太子!”風揚兮冷冷的說道。他伸手取出永夜口中麻核,焦急地問道:“如何?”
  “墨玉那狗娘養的,你小心,我背上釘了好多刀。”永夜呸了幾口,動了動麻僵了的嘴恨恨出聲。她在佛像裏站了一夜,一動不動,早已受不了。咬牙瞪著下麵的安伯平,連帶他一塊兒恨了進去。
  風揚兮嚇了一跳,繞到背後一看,佛像背部刺進了六把飛刀,入木三分,正巧像釘子一樣釘進永夜背部。
  他運足內力用劍削開佛像背部,用力一板,永夜悶哼了聲倒在他身上,背後六道傷口頓時血流如注。
  “永夜,你忍著!”風揚兮臉上滿布烏雲,幾下掀開絲網,扯下經藩將永夜纏了個嚴實,抱了她就往外走。
  安伯平連滾帶爬起來,看了眼被拆毀的佛像,哀歎一聲,踉蹌著追了出去。
  風揚兮顯然正在狂怒中,見他跟著大吼一聲:“去取傷藥!”
  安伯平額頭汗出如漿,想了想,卻飛快地跑去拿治傷的藥。嘴裏喃喃念:“菩薩保佑!”念了一會兒,又苦笑,菩薩這回是保不了安家了。雖如此,卻依然趕著去翻安家珍藏的靈藥,希望能減輕點罪行。他是安家主事人,此刻心裏所想仍是如何做才能得到最大的好處。
  安府太大,風揚兮不敢抱了永夜奔走太久,直接將她帶回客房。
  片刻後安伯平跌跌撞撞的衝進來,捧了幹淨的白布與藥聲嘶力竭的喊道:“我這裏……藥!”
  風揚兮抬手就是一劍劃在他胳膊上:“試藥!”
  安伯平痛得跳腳,卻撕開衣服,將藥灑上去,血迅速被止住,傷口冒出黃水。藥效相當不錯。“不會留疤痕的,神醫回魂製的藥!”
  風揚兮冷笑一聲接過藥,解開永夜身上的經藩將她翻了過去。
  永夜痛得大吼:“你豬啊,叫他出去!”
  安伯平一愣,不待風揚兮吩咐,擦了把汗拉上房門走了出去,腿一軟就坐在了地上。背靠著房門目中喘粗氣。
  這時太子燕得了消息,帶了侍衛過來,見安伯平坐在門口,往裏張望了眼皺著眉道:“大公子?!”
  “殿……殿下!在……公主在……療傷。”他突然想起風揚兮與公主二人孤男寡女共處一室療傷,傷勢又非得解衣不可,嚇得話也說不清楚,跪在地上瑟瑟發抖。
  “哦,有風大俠在,應該無恙,孤不進去打擾了。”太子燕鬆了口氣,站在院子裏看著安家,眼中露出一絲深思。
  永夜在佛像裏被找到,還受了傷,安家是絕對逃不掉幹係,該怎麽辦好呢?接到消息後,龍武率和神武率已將安家全府圍住。連帶府中侍女小廝足足有一千多人,比他帶來的兵還多。太子燕苦笑,真是大家。
  永夜趴著讓風揚兮上了藥,動一動全身都痛,風揚兮拿著白布自然的從她胸前繞過,將傷口層層裹住。永夜低頭看見自己的胸,閉了眼恨道:“你有多少女人!”
  “沒有。”
  “我是女的。沒有女人,你居然這麽自然!你是不是男人?!”
  風揚兮忍住笑答道:“這話該我問你才對,你是不是女人?被一個男人脫了衣服看著,你居然不臉紅?”
  永夜一愣,苦笑道:“我以前夏天裸著胸上街,扮男人久了,弄混了。”
  身後風揚兮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黑了臉道:“胡說什麽!”
  永夜這才反應過來,不自然道:“沒什麽,說笑呢,免得尷尬。”
  風揚兮氣得手一緊,在她背部狠狠打了個結,板著臉道:“你是堂堂安國公主,未來太子妃,這種笑話以後別亂說。”
  永夜歪著頭看他:“我是太子的女人,他會不會宰了你?”
  風揚兮被噎得半晌說不出話來,瞪著永夜道:“這是治傷,江湖兒女不拘小節!”
  “哦,以後我若是喜歡上哪家大姑娘,就去劃她兩刀,再剝了她治傷,看完摸完還不用負責任。”永夜色心又開始泛濫。
  風揚兮聽了哭笑不得,見脫下來的衣服水漬血汙遍布已不能再穿,便脫下外袍給她穿上。想了想認真說道:“不嫁太子,嫁給我如何?”
  嫁給他?永夜想起自己畫的那兩幅畫像,心中難受,隻笑了笑:“就因為你看了我的背?看一眼我就要嫁?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太過正就顯得迂腐。我還怕我毀婚,我父王日子不好過哪。”
  風揚兮想的卻是那個白衣出塵的英俊男子。他的臉色漸漸變了,冷冷笑道:“你不是怕你父王日子不好過,是怕姓月那小子不好過是吧?”
  永夜心裏的痛又被他挑了起來,想坐起來,背上又痛,便趴著冷笑道:“說對了,知道為什麽我嫁過來還穿男裝嗎?因為我的女裝第一個人隻想讓他看到。”
  風揚兮勃然色變,站起身就走:“太子應該來了,你對他說這話吧。”
  永夜哼了聲。
  過了會兒,她聽到腳步聲,太子燕溫柔的聲音響起:“永夜,你還好吧?”
  “沒死!”
  太子燕並不怒,站在床頭好奇的說道:“風大俠怎麽知道你在佛像裏?”
  “他聰明唄,找到了我畫的畫像唄,那尊菩薩的眼睛不對勁唄,墨玉那狗娘養的在我進佛堂的時候就躲在佛像裏麵看著我,哼!”
  永夜當時進了佛堂,細觀佛像時,總覺得佛像眼珠子像是真的,她目力驚人,轉了兩圈便肯定那是活人的眼珠。而那眼神帶著憎恨還著怒意。會是什麽人躲在佛像裏麵?她又看到了老夫人的臉。聽安伯平說她是墨玉的母親,就明白了。
  她當然想到墨玉是在佛堂陪母親,結果聽說大公子帶了她來,以墨玉的心性肯定不想走,就鑽進了佛像中看她。
  “風大俠真是心細。多虧有他!”
  “是我聰明好不好?要不是我,他能找得到?還好找到了,不然用墨玉的話說,叫我眼睜睜看著他每日來燒香進供,把我熏成幹屍!”
  太子燕生生打了個寒戰。笑道:“平安就好,孤給你報仇,我們回去吧!”
  他伸手就來抱永夜。永夜一巴掌拍過去,痛得齜牙咧嘴,卻喘著氣道:“男女授受不親,叫倆丫頭來!”
  太子燕縮回手,他回頭瞧了瞧院外的風揚兮,笑了笑:“永夜所言極是。”
  沒過多久,來了幾名侍女,弄了軟轎抬了永夜走,徑直將她送回了驛館。
  茵兒倚紅和一幹侍女見永夜回轉,又驚又喜,見她受傷,又哭了一場。卻總算放了心。

  初露端倪

  永夜趴在驛館養傷。宮裏又遣太醫院的禦醫瞧傷。用的全是上好傷藥。好了之後新肌長出,竟真的沒有留下疤痕。
  罪被安家三少爺墨玉公子背了,人不知所蹤,已發下海捕文書。皇帝的決定是抄沒安家,卻因華貴妃整日哭鬧,便隻抄沒了安家大宅,要安家賠了一百萬兩保銀,此事不了了之。
  大宅沒了,老夫人就宣布分家,安家各房各院各自分了家財,安伯平分得最大一份,大昌號與濟古齋仍在他名下。而龐大的安家卻如一束立著的筷子,手一鬆散了個七七八八。
  有能耐爭氣的人好生經營自家的產業。遊手好閑的卻沒了長老約束,花天酒地鬥雞溜狗,漸漸敗了。
  而老夫人卻自帶了一份金銀與親仆,道是回老家安渡晚年,不理安家事務。
  而安家大宅內外牆被轟然掀倒,原來精美的院舍有的空著,有的由皇帝賞了人住著。自修圍牆瓜分了土地。
  映月湖又重新還做了皇家別苑。
  永夜養傷期間聽到安家一係列變化,不由冷笑,這回真正得了好處的卻是齊國皇帝。她想著就恨,覺得自己白受傷了。
  茵兒不明白,永夜懶洋洋的趴在軟榻上給她解釋:“你沒去過安家不知道,去了就明白了,整得跟皇宮似的,裏麵一尊佛像也價值連城,皇帝陛下巴不得安家散了,最好呢再有個更好的理由抄了安家。有句話叫和坤倒,嘉慶飽。一家的金銀夠一個國家二十年的稅收。這麽大塊肉,不吃看著都流口水。”
  茵兒聽不懂和坤嘉慶卻恍然大悟:“都是小姐的傷換來的。”
  “也好,當成我的嫁妝了。反正我一再叮囑父王不準送值錢的玩意給我。免得賠了女兒又賠嫁妝。”永夜淡笑道。
  “公主,風大俠求見。”
  “叫他滾!”永夜想起那日風揚兮的話心頭頓時火起。
  倚紅嚇了一跳,摘著冰鎮葡萄喂永夜。
  “倚紅,這裏無事了,你可以和林都尉回返安國。他家裏還有老娘望門等候呢。”永夜吃著葡萄,若無其事的說道。
  倚紅一愣,眼淚嘩的湧了出來,跪在永夜身前道:“倚紅知道,小姐惱了倚紅,倚紅不是……”
  永夜霍然坐起,一巴掌打翻了裝葡萄的盤子,勃然色變:“我惱你,我如何惱你?你與林都尉為了我千辛萬苦活了下來,我如何敢惱你?”
  倚紅隻是抽泣不止。茵兒與她從小長大,情誼深厚。永夜向來待她們極好,也從沒當成下人使喚,幾時見她如此發過火,怔了半晌道:“小姐,你是惱倚紅不肯留在你身邊嗎?”
  永夜望定倚紅冷冷一笑,心裏又想起攬翠來,痛得難受,拂袖便往屋外走,經過倚紅身邊時恨聲道:“我嫁不嫁太子不是你能操心的事。你與林都尉要報他的救命之恩,我不攔著。你倆留在這裏兩難,想回安國我也成全。隻是,別再讓我知道為什麽我上午愛吃冰鎮的葡萄,太子下午就能送一籮筐來!”
  她大步離開,再不肯看倚紅一眼。
  茵兒大驚,捉住倚紅的手搖晃著追問:“你不知道攬翠傷透了小姐的心?你怎麽可以……”
  倚紅哇的大哭起來:“我沒有,隻是太子關心小姐我才說的,我沒有背叛她!我連……陳國的事一丁點都沒有說出去過。”
  茵兒歎了口氣,撫著倚紅的背安慰著她,輕聲說:“小姐這些日子喜怒不定,心裏似愁苦得很,你別怪她……小姐不喜歡太子殿下,你何苦……”
  兩人的話聲遠遠傳到永夜耳邊。風吹過,一片黃葉飄然落下。秋天快到了嗎?九月是天高雲淡的時候,為什麽,她的心境還在如火的夏日中炙烤?
  “公主,太子殿下來了。”侍衛長王達立在院中回稟。
  永夜沒有說話,立在台階上目光望向天邊悠然飄蕩的雲。
  王達又輕聲稟道:“公主安然無恙的消息傳回京都了,皇上與王爺有信傳來。”他從懷中掏出兩封信來。
  永夜接過信展開,李天佑寫道:“絡羽月下撫琴,思及小夜當晚不甚唏噓。然事已至此,小夜當以安齊和好為重。天遠地遠魂飛苦,朕憐之。”永夜卟的笑出聲來,誰成天想你啊?指尖劃著信紙,一用力竟戳破了,瞥見王達在旁,便忍住笑道:“八百裏加急回陛下,永夜為陛下無怨無悔,以報聖恩。”
  王達低頭應下,永夜看也沒看端王的信,見他要討回信便笑了:“回報王爺,說他生了個好女兒。再問候王妃,說家裏就她一個好人。”
  王達駭了一跳,這不擺明著罵端王麽?
  永夜皺了皺眉道:“要不,就說我隻想念她罷。”
  王達這才鬆了口氣,行了禮離開。
  永夜隨手將李天佑的信揉成一團,想了想又揣進了懷裏。她拿著端王的信,有些猶豫,她那奸詐的父王想告訴她什麽呢?永夜猜了半天打開了信。信上寫著:“腳底板那朵花是父王泄的密。”
  永夜冷笑,她早知道了,這個老奸詐。再看,上麵還寫了一句話:“齊三十六族族風不同,皇後無意中道齊西泊族至今中秋用活人血祭。回想二十二年前中秋安齊大戰,槍挑西泊族長,滅三千西泊戰士,得天脈內經。唏噓不己。”
  這話什麽意思?父王二十二年前中秋與齊大戰。從絡羽口中意外得知西泊族人也是中秋年年血祭。那一戰死傷無數,聽說父王砍下的人頭幾乎把坐騎壓趴下。難道,他懷疑想殺他的遊離穀主就是這個西泊族的人?她心跳得很快,似乎想到了什麽,又什麽也抓不住。但是永夜覺得,她正一步步靠近真相,正一步步揭開遊離穀的真麵目。心裏一陣激動,如果找到遊離穀,不就能找到月魄和薔薇?
  “公主!”王達返而複返,同行的還有馬侍郎。
  “何事?”
  馬侍郎笑逐顏開的道:“公主,齊皇下旨,將婚期定於中秋。還有十天……”
  “我傷勢未好,中秋時間太緊!”
  馬侍郎一心想完成送親任務早返安國,聽永夜這麽一說便有些為難,訥訥道:“請公主以國事為重。”
  永夜翻了個白眼。李天佑都沒催我,你催什麽催?她不耐煩的擺擺手:“就這樣回。”
  馬侍郎額頭汗都急了出來,結結巴巴道:“公主……太子殿下與趙大人仍在前廳等候。”
  “說我病了,趴床上呢。”永夜打定主意耍賴。她不想進了宮再出走,一賴到底。瞧也不瞧馬侍郎臉色,掉頭離開。
  絡羽公主無意中透露的西泊風俗與二十二年前那場大戰似乎有千絲萬縷的聯係,又似乎不會有。她打定主意一定要去瞧瞧西泊血祭。中秋,再過十日就是中秋了,怎麽可能嫁進宮去。就算不去西泊,她也要走的。就算是孤身漂泊,她不會嫁給太子燕。
  回到寢殿永夜歎了口氣。倚紅還跪著,茵兒陪著她一起。“幹什麽跪著?”
  倚紅抬起頭紅著眼道:“是倚紅錯了。”
  永夜不知道說什麽好,走上前去一手拉一個,將她倆拽了起來。倚紅和茵兒腿都麻了,叫了一聲又往下倒,永夜幹脆把她們扔在了床上,突然想起小時想左環右抱的念頭,嘿嘿一笑,撲上床去,將二女抱了個實在。“我一直想左摟右抱,今天讓我如願以償。咱們三個今晚睡一張床吧。”
  倚紅和茵兒臉漲得通紅,拍開永夜的爪子道:“小姐越來越不正經,都要嫁人了還鬧。”
  永夜頭枕在腦後,歎氣:“我不想嫁啊。我還要查遊離穀的事,想要救薔薇郡主呢。齊使今天來宣旨,讓我中秋進宮。愁著呢。”
  她閉口不再提倚紅的事,卻是真的犯愁。再離開一次嗎?她又該往何處去尋那個西泊族。
  “小姐,我的聲音你還記得吧?我扮做你出嫁好了。”倚紅自告奮勇道。
  “不行,這個非同兒戲。代我嫁,遲早會被看出來,我現在是不想嫁。”永夜眼睛一亮,低頭在倚紅耳邊說,“我現在就走,你扮我裝病,他們聽到你的聲音必以為我還在。”
  “小姐,你不是不要我代嫁?”
  “等到中秋,我不見了,你不吭聲,他們便追不上我了。我辦完事就回來,不用擔心。”永夜哈哈大笑。她要提前離開,不讓任何人知道她去了哪裏。也許,這十日能查到西泊族。
  倚紅歎了口氣,答應下來。

  西泊血祭

  永夜拿了包袱悄悄出了驛館。她直出聖京西門,往西南方向行去。
  初秋的風吹在臉上甚是舒服,出了城門才走三裏,她就不舒服了。
  風揚兮坐在路邊似笑非笑瞧著她,那匹黑馬悠然地啃著草。
  永夜一揮鞭,馬疾衝而過,權當沒看到這個人。
  身後蹄聲得得,風揚兮已追了上來。永夜勒住馬怒道:“你跟著我幹什麽?難道又受了太子囑托前來保鏢?”
  風揚兮慢吞吞道:“我是去西泊族觀秋祭,意外與你同走上這條官道而己。公主十日後出嫁,是出來散心的嗎?”
  永夜眼睛一亮:“風大俠,秋祭是什麽?好玩嗎?”
  風揚兮瞟了她一眼道:“公主讓風某滾,風某自然會離公主遠點。”說罷策馬急奔。
  小氣!永夜暗罵,卻無奈地跟著。望著風揚兮的背影她的疑心越來越重。她是為了西泊族秋祭,才出門就正巧遇著風揚兮,他明明是在官道等她,卻道是去觀秋祭。他怎麽知道的?難道家裏那個老奸詐將這件事又告訴了太子燕?
  見風揚兮頭也不回走在前麵,仿佛根本不怕永夜不跟著他。永夜哼了聲,看到路旁岔道,一堵氣拍馬踏上了岔道。她不信,風揚兮不回頭找她。
  她隻知道是往西南走,這條岔道通向何方她也不清楚,由著馬兒順路跑去。一柱香後,她吃驚的回頭,風揚兮沒有跟上來。永夜犯了嘀咕,難不成真的是巧合?
  要她現在回頭去追風揚兮,她拉不下這個臉,歎了口氣想,絡羽既然知道西泊族秋祭,應該很多人都會知道。一路問著走吧。
  前方出現一個城鎮。灰仆仆的城牆,用大青石和黃土壘成。鎮子不大也不小,可能離聖京近的緣故,還算熱鬧。
  永夜在客棧前下了馬,拿了包袱走了進去。
  樺木方桌被堿水刷得潔白,小二推薦的菜是烤羊腿,酒是當地的高梁酒。永夜用小刀片著羊腿蘸佐料,一片羊肉一口酒。見客棧中吃飯的人穿著打扮帶了些異族風情,不覺苑爾。目光不自覺落在一個男子身上。
  這人二十左右,相貌平凡,很瘦,穿了身很尋常的布衣。他的吃法與永夜一樣,一片羊肉一口酒,辣得滿頭大汗。他身邊擺了口劍,很普通的青鋒劍,隨便在劍鋪都能買到的那種。他似乎感覺到永夜在看他,瞟了永夜一眼,似乎被永夜精致的臉驚得怔了怔,又低頭片羊肉。
  永夜忍不住笑,挺有趣的一個人。她端著羊腿盤子拿了酒坐到了他身邊:“兄台請了!都愛這吃法,一起吃吧。”
  那人不作聲,繼續喝酒吃肉,當永夜不存在。
  永夜覺得和一個愛吃的人在一起胃口會非常好。對方不吱聲,她也不說話,全身心享受嫩羊腿的美味。酒足飯飽後那人抹抹嘴叫道:“小二會賬!”
  永夜掏出一錠銀子放在桌上笑著說:“難得吃這麽高興,兄弟我請了!”
  那人奇怪的看著她道:“為什麽要你請?”
  永夜一愣,吃白食還不肯?她笑道:“兄台請我?”
  “我沒多的銀子。”
  “嗬嗬,”永夜遇到這樣的怪人覺得很開心,也不堅持,目光瞟過那人的劍問道:“兄台可知有個西泊族?要進行秋祭?”
  “哼!”那人突然色變,咬牙切齒道,“在下正是去見識西泊族的活人血祭!”
  永夜大喜,瞎貓遇到死耗子,居然這個人也是去西泊看秋祭。她小心的問道:“看兄台模樣,似對這秋祭頗為不滿?”
  “自然!以少女為祭,放幹少女的血,這樣的祭法,在下一定要去阻止!”那人狠狠的拍了下桌子,震得酒碗杯碟跳了起來。
  永夜聽了不覺皺眉:“難道沒有王法了嗎?”
  “王法?這西泊族是深山異族,王法管不了。”
  “是族裏的少女嗎?”
  “不知。”
  永夜笑道:“在下想與同台同往,不知可否?”
  那人上下打量了下永夜譏諷道:“不是在下不允,公子身體單薄,乃文弱書生,在下是去阻止秋祭的,帶上公子恐有不便。”
  永夜點點頭,心想我便跟著你好了。她也不多說,遺憾的搖搖頭,開了房間住下了。
  第二日,那人上馬西行,永夜便遠遠的跟在後麵。
  越往西行,地勢越陡,由平原到丘陵,再見到莽莽大山。
  到了山腳下一個小鎮歇腳的時候,那人終於走到永夜麵前坐下:“這位公子,看你衣飾華貴,出生定是富貴人家。你縱然好奇,卻不能再跟著我上山了,這裏是原始森林,甚是凶險。你還是回去吧。”
  永夜笑咪咪的看著他道:“在下姓李,兄台貴姓。”
  “鄙姓洪。”
  “在下此行一路跟隨洪兄,就是想瞧瞧西泊族的秋祭。明日就是中秋了吧,既然已經到了這裏,豈有再返回的道理。洪兄去阻止秋祭,在下則是去看熱鬧,不妨事。”
  洪公子看著永夜,歎了口氣,搖搖頭走了。
  一覺睡醒,淡淡的陽光從林間灑落。遠處的山林充滿了生機。永夜跟著洪公子上了山。走到山路狹窄處,便棄馬步行。
  前往西泊族駐地的人似乎很多,且帶有兵器者也多,永夜不免訝異地問道:“洪公子,難不成這麽多人都為了申張正義而來?”
  洪公子冷笑一聲道:“傳說西泊秋祭,血灑落祭祀台之後,最終會流向一汪血泉,血泉之中常年浸有各種毒物和藥材,據說喝過血泉的人會有助功力增漲,所以武林人士也竟相前來,除了看熱鬧之外,更以飲得血泉為目的。西泊族人也好客,隻要不打擾了他們的血祭,完了會贈一碗血泉。”
  永夜嘖嘖稱奇,武俠小說裏的東西這裏也有。想來血泉定是浸了些補藥。來這麽多武林人士為了一碗血泉就不顧可憐少女的性命,永夜也想冷笑,人真是自私的動物。
  風揚兮不會也要喝一碗血泉吧?永夜情不自禁想起風揚兮的吻,再想到血泉,心口泛起一陣惡心。
  “來這麽多江湖人士,都為求一碗血泉,洪公子不怕惹了眾怒?”
  “洪某不怕,雖然以前也有過想申張正義的江湖人士被當場殺死,但我輩縱是身死,又怎麽能眼睜睜看到這種事年年發生?”
  永夜眼珠一轉道:“洪公子想如何破壞?”
  洪公子冷笑道:“我打算去救今天會被血祭的少女。”
  “嗬嗬,這法子好。釜底抽薪。讓他們沒有可供血祭的人。在下助公子一臂之力吧。”
  洪公子懷疑的看看永夜搖了搖頭。永夜見他不信,隨手折了根樹枝,聽到右側鳥叫,瞧也不瞧揚手甩出。鳥叫聲頓停.洪公子瞪大了眼看著永夜,目光由驚詫變得佩服,當即把自己的想法一一告知永夜。
  兩人商議停當,再走了一段山路,聽到了密集的鼓聲和一陣怪異的歌聲,知道西泊族的駐地到了。
  翻過山坳,眼前視野開闊。河穀平原上座落著大大小小的灰白色石頭房子。
  洪公子道:“這裏就是西泊村寨,正中就是祭祀地。”
  永夜順著他手指方向看去,在石頭房子的正中有座圓形的廣場,堆成方形的石台。四周豎著很多木頭樁子,在石台上又有三根高大的木樁。頂部抹了金粉,在夕陽照耀下閃閃發光。
  他倆隨著三三兩兩的外來觀禮者陸續進了村寨。在廣場四周的棚子裏找了處角落坐著。有西泊族的人捧了水酒食物送來,極是熱情。
  永夜四處觀看,見西泊族人穿著彩錦短襦,配以獸皮裝飾,臉上畫得非洲土著似的,好奇的問道:“平時這些人都這樣畫花了臉?”
  “就中秋秋祭才會如此。”
  永夜若有所思地點點頭,遊離穀裏的人也同樣可以畫花了臉認不出來。可是她不想易容,正愁找不到遊離穀的蹤影,永夜巴不得有人認出她來。
  入夜時分,寨子空地上燃起了數堆篝火,映得廣場上的祭祀柱子格外猙獰。
  一輪明月緩緩升起,鼓聲更急,西泊族人圍繞著祭祀台跳起了舞。永夜覺得這種粗獷豪放的舞蹈有點像湘西的儺戲,古老的圖騰崇拜。
  她抬起頭,石台高約兩丈。火光下顯出一種深褐色,不知道是否年年血祭被鮮血染成。石台四角雕有獸頭,獸嘴對著下方一圈石槽。又各以獸頭引出,下方置白色石盆,盆口再雕石獸吞口,如此重複九層,才在正南方流進一白色的獸頭中,下麵露出一個合抱的貝殼狀的玉石盆。火光映照,玉石乳白色近乎透明,裏麵似裝有液體。
  這時鼓聲一變,狂熱而急燥。
  石台上不知從何處穿出來一名穿著更為花哨的祭師。個子高大,錦衣長袍,戴了個獰猙的麵具。他的手對月緩緩展開,下方貝殼狀的玉石盆也緩緩打開。
  永夜聽到四周一片嘩然,觀禮的人幾乎全站了起來,伸張了脖子觀看。她目力異乎常人,凝神一看,玉石盆中漾著一汪暗紅色的液體。
  不知為何,打開之後,這液體飄出的味道卻不是血的味道,而是一種異香。在空氣裏彌漫開來,人嗅了竟有種極舒服的感覺從四肢百骸中懶洋洋的散開。
  永夜一皺眉閉住了呼吸,撕下布塊用茶水打濕,便要捂住口鼻。洪公子笑著攔住了她:“此香無毒。隻是安神。”
  “洪公子對這裏甚是了解?”
  “我要阻止血祭自然事先打聽清楚了!”
  石台上的祭司不知道對著月亮嘀咕了些什麽。永夜見他雙手一揮,指尖冒出兩團藍色的火焰,再一彈,引燃了石台下麵一堆篝火。歡呼聲鼓聲更急,西泊族人的歡呼聲更烈。連身邊不少江湖人士也驚歎起來。
  永夜忍不住笑,以磷引火有什麽好奇怪的,神棍而己。
  火堆燃起後,一行西泊族人抬了些東西往火裏扔,不一會兒,傳來陣燒麵食的香味,永夜卟的笑了起來。原來往火裏扔的全是麵捏的三畜等物,估計等祭祀結束就當烤饅頭吃了。
  鼓聲突然停了,站在石台上的祭司念了一長段聽不懂的祭文。隻見幾個西泊族的漢子光著膀子拿著雪亮的刀上了石台,分立在正中祭祀柱的左右,永夜馬上緊張起來,祭祀要開始了。
  祭司的聲音似念經又似在唱歌,聲音突然高亢。石台正中像升旗似的吊起一名白衣少女。
  她的頭低垂著,長發擋住了她的麵容,白袍掩映下露出一雙筆直均勻的腿。
  月光緩緩升到頭頂,河穀風吹過,撩開她的發絲。一張嬌美蒼白的臉出現在月光下。永夜的心髒似與皮鼓同時敲響,跳得厲害。她萬萬沒有想到,血祭的對象會是薔薇。

  凋謝的薔薇

  月光緩緩升到頭頂,河穀風吹過,撩開她的發絲。一張嬌美蒼白的臉出現在月光下。永夜的心髒似與皮鼓同時敲響,跳得厲害。她萬萬沒有想到,血祭的對象會是薔薇。
  “血祭馬上要開始,趕緊去救人。”
  “你攔得住下麵的人?盡可能不要讓他們靠近石台。”
  “石台下肯定有機關,我們從下麵進去。”洪公子臉上閃動著精明的光。
  永夜望了眼薔薇,不想讓她一個人呆在上麵,猶豫了下道:“你從下麵進去,我在上麵接應。”
  洪公子愣了愣低聲應下。身影一晃便沒了蹤跡,竟然是個高手。
  鼓聲再次響起,雄渾凝重。
  薔薇身邊的西泊族人已跪下雙手舉起手中的刀來。刀薄而利,在月光下閃動著銀芒。他們臉上的五彩花紋顯出一種猙獰的色彩。
  永夜往四周看了看,沒看到風揚兮的身影。她等不及他了,暗扣飛刀,盯著石台上的祭司毫不猶豫的射出飛刀。身體微弓像射出的箭一般衝向石台。
  那祭司隻微微側身避過,手中權杖直壓向永夜。
  永夜輕飄飄的站在杖上,飛刀化為光網,瞬間薔薇周圍的大漢便中刀倒下。她暗暗稱奇,這名祭司武功還行,台上的人卻不堪一擊。
  腳下權杖大力湧來,她足尖一點飛落在薔薇身前。見祭司怒目而視,口中不知吼了些什麽,石台下的西梁族人與不少江湖人士提了武器向石台奔來。
  永夜伸手入懷,笑了笑,黑色的雷爆彈轟然炸響,更將石台那汪血泉炸開,引得下麵又一陣怒吼聲。她袖刀出手便去斬係住薔薇的繩索。聽到“叮”的脆響,她仔細一看,竟是鐵索。腦後風聲響起,她沒有回頭,又是一枚飛刀激射而出。身後傳來祭司慘叫。
  永夜抬起薔薇下巴,見她雙目緊閉,氣若遊絲。急得大喊:“你醒醒,薔薇,是我,永夜!”
  薔薇迷茫的睜開眼,目光中有著害怕有著欣慰有著不敢置信,嘴哆嗦著才要開口說話,足下一空落出一個大洞,人飛快的掉了下去。
  永夜一攀鐵索跟著躍了下去。她在空中用力往上一提,摟住了薔薇。
  下麵是間地室,牆上的鐵盆子裏燒著兩個油盆,火光飄渺在地室石牆上投下了幢幢暗影。顯得格外陰森。潮濕的空氣裏飄浮著血腥腐爛的臭味,極欲令人作嘔。
  洪公子正站在絞盤處與人廝殺。
  永夜顧不上他,放下薔薇就去解鐵索,這時角落裏一個細微聲音響起:“星魂!”
  那聲音震散了永夜的神智,她呆呆的轉過頭,地室黑暗的角落裏露出一角月白色的袍子,一個人靠坐在牆邊,臉隱在黑暗中,那雙眼睛帶著說不出的情感靜靜的瞅著她。
  這世上隻有他一人,這般叫她星魂。世上隻有他的眼眸,像月光下的平湖,安寧溫柔。可是今天她的目力過人,卻在這昏暗的地室瞧不清他的臉,隻有那雙眼眸,幽幽泛著相思埋怨,像風雨中豆大的油燈,看似明亮,轉眼就會被風雨吹得熄滅。
  永夜忘記了手中的薔薇,忘記了周圍的廝殺,愣愣的與月魄對視著。
  “快點救人!”洪公子手忙腳亂。
  永夜回過神,望著地上昏迷的薔薇衝角落裏吼了聲:“月魄你等我!”她解了一半才發現有隻鐵鎖鎖住了薔薇的手,永夜強迫自己靜心,扯下發間鋼絲去開鎖孔。
  “我抵不住了,快點!”
  耳旁的砍殺聲,外麵的高叫的聲音,角落裏的月魄,不醒人事的薔薇……永夜的手在發抖。從外麵衝進來的人越來越多,甚至還有江湖人士。洪公子大聲喊著,身上已掛了彩,血流如注,邊打邊退向永夜。
  一切像慢鏡頭一般在永夜眼前播放。一種無力感從心底裏升起。
  “風揚兮!”永夜淚湧出來,抬頭大吼。他為什麽還不來,永夜無力的扯著鐵鎖,望著角落裏的眼眸急得滿頭大汗。
  薔薇終於一動,輕聲喊了她一聲:“永夜哥哥!”
  這一聲敲碎了永夜的心神,她驀然回神,來不及答她,又感覺背後刀砍來的風聲,沒有回頭飛刀射出,又聽到一聲慘叫。她瞥見絞盤,心中一動,抱了薔薇腳尖一點拉住絞索猛的從地室開口處飛了出去,目光回望,看到角落裏月魄望著她的眼睛,滿是離別意。
  明亮的月光下,石台上再次升起兩條人影,一人紫衣飄飄,另一個卻是身著白衣的女子。無數的人向石台衝了過來。
  永夜緊緊抱著薔薇。她斬不斷鐵索,暗器總有扔完的時候,下方地室深處,月魄和熱心的洪公子還在。她望著薔薇心急如焚。
  一枚暗器劃破風聲襲來,永夜一腳踢開,心裏急得要命,大吼出聲:“風揚兮,你他媽再不來,我就死這兒了。”
  這一次終於等到了風揚兮。他似很急的趕來,黑馬如電帶著他衝入人群,躍上石台。風揚兮翻身下馬,睥睨台下眾人,提氣喝道:“風揚兮在此,有人想試試風某的劍嗎?”
  他像天神一樣站在石台,橫劍在手,睥睨天下的氣概鎮住了頭腦發熱的江湖人士。血泉已毀,想討得一碗血泉的人被他一喝腦袋隨一清,打不過風揚兮,何苦為了沒有著落的東西拚命。一個人後退,跟風的人越來越多,收了武器,遺憾的看了眼毀掉的血泉陸續下山。然而西泊族人如何肯善罷甘休,狂吼著一擁而上。
  這時,不遠處的山坡上亮起繁星般的火把。風揚兮冷笑:“再上前一步,世上將再無西泊族。”
  那些西泊族人呆了片刻,又揮動武器攻上。
  風揚兮冷冷的瞧著他們沒動。突然從村寨中射出羽箭,無數的官兵衝殺進來。
  永夜放心的看了眼薔薇,有風揚兮在,她不用再擔心她。足尖一點,躍進地室。
  “月魄!”永夜隻喊了一聲就愣住。
  這裏是這樣安靜,地室中隻有滿地的死屍。
  永夜奔向月魄的角落,明明沒有看到那角月白衣裳,她卻不死心。
  “咳!”地室中響起一聲咳嗽,永夜回頭,洪公子掀開身上的死屍搖搖晃晃站起來,指著地室一角道,“有暗道。”
  永夜衝過去,一絲地道的陰冷潮濕的風吹來,她找到了扇暗門。
  洪公子喘了口氣,艱難說道:“來了幾個人……帶走了!”
  永夜呆呆的看著暗門後黑洞洞的入口,一咬牙便要進去。
  “永夜,薔薇不行了,你快來!”風揚兮在上方石台洞口入喊她。
  薔薇不行了?永夜停住了腳步,幽幽的風吹來,她一激靈,皮膚冒出一層小疙瘩。心裏一個聲音提醒她,月魄就在前麵,她追得上,她一定追得上。
  “你快點!”風揚兮大吼。
  永夜的腿艱難的從地道入口處收回。她抬頭,風揚兮神情焦急,她低下頭,一滴淚順著臉頰滑下。“月魄!”永夜衝著地道入口嘶聲大喊,空洞洞的地道幽幽回蕩著她的喊聲。
  月魄的聲音還在耳邊,他叫著她的名字,這是他最後一次叫她的嗎?月魄的目光像頭頂的月光,淡而浮,似地室中最亮的一點,卻連他的身影也照不亮。
  永夜硬逼著自己不要再想,躍出地室。
  石台上薔薇似浮在月光中。
  周圍站滿了沉默的士兵。太子燕站在不遠處,靜靜的看著這一切。
  永夜有點不敢過去,每走近薔薇一步,她的愧疚就多一分。她遲疑地輕喚著:“我是永夜,薔薇。”
  薔薇倒在風揚兮懷裏,他的手一刻沒離開過她的背心。薔薇還吊著一口氣,全靠他一直以內力支撐著她。“她體內有毒,估計在血祭前服下的。這會兒,不行了。”
  永夜不敢置信的看著薔薇,她殺了那麽多人,卻從來沒有一次像現在這樣害怕麵對死亡。她沒辦法接受這樣一個現實。薔薇會死?那個六歲時揚著雪白的臉,有著烏木一樣頭發,白雪公主似的嬌嫩女孩兒會死?
  薔薇的嬌憨癡情猛然衝進永夜的腦中。她才十五歲哪。永夜想開口,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手輕搖著薔薇的身體,一直搖晃著她。喉嚨在瞬間腫漲,堵著的一口氣找不到發泄的地方衝進了眼眶。
  她瞧著自己的淚大滴大滴落在薔薇臉上。
  她第一次明白什麽叫淚如雨下。
  不是春日的綿雨,不是秋日的苦雨,是夏天的陣雨,毫無預警大滴滴的砸下。不是她想哭,她已經沒有哭的感覺。
  薔薇沒有動靜,永夜極希望她能動一動,哪怕動一動也能讓她知道她還是活著的生命。
  “薔薇……”永夜喊了她一聲便再也說不了話來。
  風揚兮憐惜的看著她,永夜在他眼中無時不刻不是神采飛揚。她智慧,她聰明,她狡猾多變,就算是軟弱,她也會咬牙挺著。他從來沒見過她哭得這般傷心。
  風揚兮心中緩緩升起一絲痛楚,針紮似的痛,手禁不住抖了下,他一咬牙又將那股痛壓了回去。內力沒有一刻中斷地湧入薔薇體內。他不想,讓永夜失望,不想讓薔薇斷了那口生氣。
  薔薇睫毛顫抖著,秀眉輕擰,似十分痛苦。
  永夜見了卻一陣狂喜,驀然大吼:“薔薇,你睜開眼!我是永夜!我帶你回家!”
  一句話說完,聲音已哽住。風揚兮說她不行了,薔薇就肯定沒救了,她如何帶她回家?
  “永夜哥哥……”薔薇閉著眼呢喃。
  永夜抹去臉上的淚,迭聲應道:“我在呢,薔薇,我是你永夜哥哥呢。”
  薔薇沒有應聲,白著一張臉,似要昏睡下去。
  永夜大急,掐著她的人中,希望她能醒一醒。
  薔薇的眼睛微微睜開又無力的閉上,輕聲說:“我想回家……”
  “好,我帶你回家。回去我就娶你。薔薇,你撐著別睡。我們馬上就回安國,我一直喜歡你,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聽到了嗎?薔薇!”
  薔薇唇邊露出一個極美的笑容,目光迷離似乎看到了渴望多年的一切。薔薇恍惚地想著,永夜的臉似乎就在眼前,聲音遠得像夢裏一樣。她抱歉地看著永夜喃喃道:“永夜哥哥……我又做夢了……你,沒有太子哥哥對我好……”
  李天瑞!是啊,李天瑞再不好,他對薔薇卻一直執著。永夜的臉變得雪白,她大聲說:“我比他好,我會比他對你更好!薔薇,我帶你回家,回家我就娶你,我隻娶你一個,你說什麽我都聽你的!”
  台下的太子燕憐憫的望著永夜,沒有一個人發笑。
  渾身是血從地室裏爬出來的洪公子望著永夜目中湧出一種同情,聽她哄著薔薇,看著她臉上哭如泉湧悵然出神。
  薔薇被逗笑了,短促的笑聲,引起一聲悶咳,胸口被一隻手使勁抓著,透不過氣來,她痛苦的搖了搖頭,眼前又出現了幻影,這些日子,她總是在做夢,現在仿佛又回到了六歲那年的夜晚。天空炸開煙火,畫出魚龍車馬,迷離美景。又似乎回到了靜安侯府,爹娘寵愛,哥哥們嗬護的日子。
  “薔薇,我從來沒說過,其實我喜歡你,一直都喜歡你。你不要有事……”永夜哽咽,薔薇的眼神她看不懂,她像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雙眸爆發出神采,又似想起了什麽高興的事,臉上帶著花一般美麗的笑容。永夜心裏清楚,不過是回光返照罷了。
  她抬起頭,正對上風揚兮紙一樣慘白的臉,他也在傷心,也知道薔薇快要死了嗎?
  手上一緊,薔薇竟捉住她的手,眼中那種夢一樣迷離的神色消失了,像突然清醒了過來。她張開嘴想說話卻一口鮮血噴在了永夜臉上,薔薇的身體近乎痙攣的抽搐了下,喉間掙紮說出一個字:“竹……”
  她似再也說不出來,目光焦急的看著永夜,泛起淚光。
  薔薇的表情像那日被她戳爛的竹席,帶著毛刺戳進了永夜心裏,她抹了把臉上的血,握住薔薇的手,一字字說道:“我看到了,我看明白了。我發誓……一定報仇!薔薇,不怕……不要怕……你不會有事,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安國去!我娶你,我陪著你,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扔下……”
  薔薇貪戀的望著永夜,她的嘴唇動了動,目光從永夜臉上望向天上的明月,滿是悲哀,然後眸子中的光亮像烏雲遮住的月光,瞬間黯淡。
  風揚兮歎息一聲,輕輕將她放在地上。再看永夜,她已經傻了。
  “永夜,”他不知道怎麽安慰她,伸手握住她的手,覺得手涼得似冰。風揚兮一陣心疼,將永夜緊緊抱進了懷中,叫著她的名字,一遍又一遍。
  永夜木然地看著他,喃喃道:“你跑哪兒去了?你為什麽不早點來!”
  風揚兮沉默了下,沒有回答。他已經盡力了,來的路上遇到了五次阻擊,還中了毒。他一直用內力勉強壓著,此刻內力一直源源不斷輸進薔薇體力,他很疲倦,似有點鎮不住體內的毒素。
  永夜緩緩站起身,薔薇就這樣躺在冰冷的石台上,身後那個黑幽幽的洞口下方,月魄的目光正在消失。她有些茫然,一步步向洞口走去。
  風揚兮望著她,心裏的痛大過了中毒的痛,她就這樣關心著月魄?她對著地道口嘶心裂肺呼喊著月魄,她心裏隻有他嗎?風揚兮張嘴想喊,口中噴出一股血來。石台下被驚起一片嘩然,太子燕嚇了一跳,邊喊邊衝了過來:“揚兮!”
  永夜機械地回頭,風揚兮的血大半噴在薔薇身上,濺在白袍上的竟是藍色的血。那血色如此熟悉,她在做什麽?
  太子燕抱起風揚兮急得大喊:“禦醫!人呢?”
  一個禦醫早衝到石台邊上,看到那股藍色的血也傻了。
  “他中什麽毒了?!”
  禦醫跪下全身發抖,他不知道。
  “九轉還魂草,他必須服九轉還魂草!”永夜風一般回到風揚兮身邊,聲音尖銳而急促都不像她自己的聲音了。風揚兮以內力撐著薔薇,天知道他用內力時會有多痛。
  永夜中過這毒,自然知道厲害。看到風揚兮蒼白的臉,那種慌亂像潮水淹沒了她。她連聲吼著:“快去找,這山上有,問這裏的人!沒有就快馬去取,快一點,他,他用了內力撐不過三天!”
  “還不快去!”太子燕焦急萬分。
  風揚兮目光平靜的看著永夜,輕笑了笑:“不用內力就無事。永夜,你怎麽不去了?”
  永夜控製自己不去看背後那個洞口,那是她的深淵,她想跳下去,卻不能了。她靜靜的看著風揚兮也笑:“追不上了,他……我不能扔下薔薇。你……痛不痛?”
  風揚兮驀然大笑,血一口口噴出:“我沒事,這麽多人,不就是九轉還魂草嗎?又不是無解的毒!”
  那笑聲張揚中含著怒意。刺得永夜一跳。他的眼神為什麽會變得這樣陌生而淩利?像處在極遠的地方看她。
  永夜不知所措,她不是想著月魄,她隻是想要一個答案……風揚兮的眼裏盛滿傷心,永夜哆嗦了下,想伸手握住他的,又在他的眼神下退縮。她扭過頭伸手抱起了薔薇:“你無事就好,我要帶薔薇回家。”
  她搖晃著站起來,伸手抱起薔薇,她輕若無骨。薔薇受了什麽樣的罪,都是她害的,都是她。
  “永夜!”太子燕忍不住出聲喚她。她怎麽可能抱著薔薇走下山回去?
  永夜聽到了,她不想回頭,不想再看到風揚兮的眼睛。他怪她為了月魄神魂顛倒,棄他不顧,甚至棄薔薇不顧。她就這樣扔了他和薔薇還想著去追月魄。
  她難受,為薔薇難受,為風揚兮難受。
  一個為了她死,一個因為她中毒重傷。可是,他們真的及不上月魄的重要嗎?永夜想對風揚兮說,不是這樣的。瞧著薔薇,她什麽話也說不出口,她沒有資格說任何話。她明明知道卻不願承認。她明明可以不讓這一切發生,卻害了風揚兮和薔薇。
  月光照下來,手中的薔薇也像月光一般輕飄飄的。永夜一低頭,眼淚撲簌簌落在薔薇臉上。
  抱著她走下石台,永夜想起六歲的薔薇從錦凳上跳下來大聲說她喜歡他。想起薔薇每次糾纏著她被她甩了一次又一次無怨無悔。
  她為了她無怨無悔的被月魄使喚,為了她跟著月魄遠赴齊國。
  她居然死在這裏。如果自己沒有來,她還會死嗎?永夜搖了搖頭,如果她不來,遊離穀不會這樣讓薔薇死,絕不會。他們就要讓她死在她眼前,是的,一定是這樣。
  永夜走著走著腿一軟跪在地上抱著薔薇號陶大哭起來。
  她一心想找到薔薇和月魄,她沒有易容,巴不得遊離穀的人認出她來,好知道遊離穀的行蹤。可是,為什麽會是這樣?
  如果早知道是這樣,她寧肯一生都不追查遊離穀,她寧肯他們擒了她,哪怕關著她,她也不要薔薇死!
  沒有人來勸她,也沒有人拉她。廣場上靜靜的飄蕩著永夜的哭聲,直到她哭得累了,抱著薔薇睡了過去。

  永夜傾城(一)

  秋風漫卷,葉飄零。
  秋日的風吹走了雲彩,露出天空如洗。也吹走了永夜心裏的色彩,隻留下重重的黑暗。
  她望著窗外的落葉想,她從來沒有見過薔薇這般單純的女孩子。從六歲起說喜歡她,從來沒有不愛她。愛上她有什麽好?她隻會一次次甩了她,每一次都是小小的伎倆,就能把她支得老遠。她從來沒給過薔薇希望,薔薇卻從來沒有放棄過希望。哪怕對她好一點兒,一丁點兒,她都欣喜若狂。
  薔薇不願意嫁給李天瑞,出逃時還穿著那件柔紅色裙衫,自己為了甩了她隨手指的一件衫裙。
  她騙她中了月魄的蠱毒,給她夾菜,問她一句好不好,她都可以趴在桌上感動得哭。那張臉,她現在還記得,像雨後的花兒那般嬌豔。
  和月魄去陳國前,她記得薔薇甜甜地笑著說:“永夜哥哥你放心,在沒拿到解藥之前我舍了性命也會保護好他,他不死,你就不會死。”
  可是,月魄沒死,自己沒死,她卻死了。
  她在小巷院子裏口口聲聲叫她永夜哥哥。
  薔薇臨死前還叫她永夜哥哥。
  她到死也不知道她愛上的是個女人,她連告訴她自己真實麵目的機會都沒有,她連攜了她的手一起去逛街買釵環裙飾的機會都沒有。
  她說,她想回家。
  風揚兮帶著怒意的笑回蕩在耳邊。
  月魄望過來的淡淡目光同時落在了心底。
  那道石門後的地道,近在咫尺,又遠在天涯。如果她追出去,會不會見到他?如果她見到他,會不會還有現在的遺憾?
  永夜不敢想,也不能想。
  月魄的目光像那晚灑在薔薇身上的月光般溫柔,是永夜心裏最柔軟的一塊地方,柔嫩得輕輕吹口氣,都會像刀子刮過一般驚起痛楚。
  一幕幕畫麵帶著無與倫比的衝擊力不受控製地衝進永夜的腦海。讓她悔,讓她恨。
  “小姐!”倚紅和茵兒擔憂地看著永夜。
  永夜回來已經三天了,遣人送薔薇的棺木回安國後,永夜就一直坐在窗前發呆。
  茵兒看了眼倚紅道:“那位洪公子沒事了,禦醫說都是外傷,養些天就好了。他不願留下來,已經走了。”
  “風大俠呢?”永夜安靜地問道。其實她不必問的,風揚兮這般幫著太子燕,太子燕會找來九轉還魂草替他解毒。他武功高強,一定不會有事,可是她忍不住想問。
  他中了毒,還一直撐著來。如果沒有他,永夜不敢肯定自己能不能全身而退,哪怕他招來了太子燕。他是為了滅遊離穀才撐著來的嗎?
  “問你們話呢!風大俠呢?”永夜又問了一次。
  茵兒低著頭訥訥道:“在天牢裏。”
  “嗯?”永夜懷疑自己聽錯了。
  “聽馬大人說,風大俠的毒解了,沒事了。可是皇上大怒,說他勾……說他攜小姐私奔,就……”
  永夜霍然站起,“傳馬大人!”

  永夜傾城(二)

  永夜大步走向前廳,太子燕怎麽會恩將仇報,做出這等事?風揚兮幫過他多少回?永夜心裏憤怒無比。
  馬大人在前廳。
  齊國趙大人也在前廳。
  永夜冷冷瞧著趙大人譏諷道:“大人又是來宣旨的嗎?”
  趙大人笑了笑:“永安公主接旨!”
  永夜瞪著他,直挺挺跪了下去。
  “欽賜安國永安公主為齊國太子正妃,主東宮鸞殿。賜玉冊金印!欽此!”趙大人讀完聖旨,回頭示意。
  一名內侍捧著玉冊金印進來。黃綾上的東西驚得永夜跳了起來:“什麽意思?”
  “皇上說好事多磨,公主入聖京已近兩月,雖然中秋沒有入宮,卻已昭告天下,公主已是我齊國太子妃。今日囑臣送來玉冊金印,請公主準備一下,明日大內便來人接公主進宮。”鄭大人謙卑的笑道,“公主接旨吧!”
  永夜望著玉冊金印如同望著洪水猛獸。她本無意嫁給太子燕,更不想在這時候進齊皇宮。她後退了半步,傲然道:“不接。”
  趙大人似早已料道,微笑道:“微臣轉太子殿下的話,殿下說,公主可以不接,如果公主不在意風揚兮的命。下官話已帶到,告辭。”
  內侍恭敬地托著玉冊金印沒有離開。
  永夜怒極,一巴掌打翻了托盤,想起父王說過:“齊國也不止他一個皇子,能當上太子的人,也差不到哪兒去。永夜別怪父王沒提醒你。不要小瞧了任何人。”太子燕是這種看上去斯文秀弱,其實無所不用其極的小人嗎?
  內侍嚇得去拾玉冊金印,馬大人站在一旁對永夜的脾氣隻能搖頭歎氣。
  永夜冷冷看著內侍,心裏卻想著風揚兮。她出聲問道:“你還沒走,是否太子殿下囑咐過你?”
  那內侍趕緊跪下回話:“殿下道,他在驛館外等著公主。”
  永夜哼了聲,往外走去。
  太子燕騎在馬上,溫柔地請永夜上轎。
  永夜再一次認認真真打量這位齊國太子。蒼白文弱的臉,溫和的笑容,瘦削的身材,除了身上那套黑色滾紅邊袞龍紋的服飾,她實在沒看出他有哪點像一國之太子。太子在陳皇宮的模樣與眼前一般無二。
  最初她是為了月魄在齊國聖京刻意與他結交。第二次獨處則是在安國,她當他是個能聊天的對象。
  嫁給他?這個小受般的男人?縱然他用手段,顯心機,她不買賬又如何!永夜不屑的鑽進了轎子,根本不想問他要帶她去哪裏。
  太子燕騎馬走在轎子旁卻忍不住好奇:“你知道我要帶你去哪裏?”
  “你會不會挑了他的手筋腳筋穿了他的琵琶骨?”
  太子燕怔了怔,自嘲的說:“這般殘忍的事孤做不出來。要做,也是皇上下旨。”
  永夜默然。難道真的是齊皇的意思?以那日石台上太子燕流露出的對風揚兮的關心,他不會做。齊皇……是因為自己來到聖京三番五次出事,才怒的嗎?
  走在陰暗潮濕的牢房裏,永夜細心的觀察著周圍的一切。士兵的布置,天牢的布局。盤算著能否救了風揚兮出去。
  她忍不住苦笑,這一世怎麽每一次都要受人脅迫?她是個刺客,是個冷血的刺客,她怎麽就能有這麽多短處被人捏著?
  “這裏一共有八重。風揚兮被關在最裏麵一重。隻有武功極高又極危險的犯人才會被關在哪裏。”太子燕好心的解釋道,“還有,從外麵到裏麵一共有十六道關卡,永夜,你想劫他出去,不太可能。孤不希望你劫天牢,會讓朝野嘩然,你還會受傷,這對兩國關係不好。”
  永夜聽了想笑,突然出手,袖刀輕輕鬆鬆逼在了太子燕脖子上:“我挾持你如何?”
  太子燕嚇了一跳,不安的看著周圍已拔出刀來的獄卒斥道:“公主和我鬧著玩的。把兵器放下。”
  “你怎麽不以為我是當真的?”
  “永夜,你逼著我沒用,又不是我把他關起來的,是皇上!”太子燕梗著脖子說道,“皇上要這樣做,我沒辦法。你先把刀放下。”
  永夜收了刀,望著最後一重鐵柵欄停住了腳。“他有事嗎?”
  太子燕接連擺手:“沒事,不過,皇上說,如果你明日不進宮,不做太子妃,他就會殺了他。”
  他沒有事,他知道她站在離他不遠的地方嗎?永夜看著麵前的柵欄,隻要她想,她就能走過去,走到他的身邊。腦中晃過風揚兮在西泊祭台上的笑聲,他惱她。他被她牽連了,因為她不肯入宮,所以齊皇趁他中毒將他下了天牢。永夜輕歎了口氣。
  去見他又能怎樣?告訴他,她會為了他嫁給太子燕?
  永夜盯著太子燕問道:“你喜歡我?真的?”
  太子燕的臉瞬間紅了,欺欺艾艾半晌才道:“永夜你……很美!”
  永夜朗聲大笑,轉過了身道:“我不見他了,明日我進宮,做太子妃。”
  太子燕似乎很吃驚她的決定,跟在身後不停問:“為什麽?你為什麽不見見他?你為什麽要嫁給我?是喜歡他怕他被皇上殺了嗎?”
  永夜悠然道:“你管不住我,這是其一。你很有錢,這是其二。你還有權勢,這是其三。一個能給我錢給我權還管不住我的丈夫,我想,當太子妃肯定很好玩。”
  太子燕愣住。他不死心的說:“我知道你是為了他,你怕他死了,所以才願意的,不是嗎?”
  永夜不回答,太子燕跟在她身後嘮叨道:“我早就看出來了,你讓他給你治傷,我抱你一下都不行。他中毒倒下,你的手還一直握著他的……”
  “你有完沒完?!”永夜大吼一聲,輕蔑的看著太子燕目瞪口呆的模樣道,“我喜歡他又如何?你還要娶個當你麵敢說喜歡別的男人的女人,你不難受?”
  “可是你都不想看他!”太子燕小聲的說道,似乎永夜這一舉動又讓他燃起了希望。
  永夜被他的邏輯徹底打敗。她瞪著他一字字說道:“我是怕看見他關牢裏的邋遢樣心疼!懂了嗎?心疼!”
  她揚長而去。
  身後太子燕還在喃喃重複她的話。
  永夜聽在耳朵裏突然淚濕。她真的喜歡上風揚兮了嗎?為什麽她會為他緊張?為什麽她是真的心疼?原來她已經喜歡上他。不是那個她念著記著要一起過平安日子的人,不是那個她還念著記著換了女裝第一個瞧見的人。
  永夜心酸不己。
  她不想見他嗎?她想的。可是她很怕風揚兮知道,知道她會為了他嫁給太子燕。等他自由的時候,她已經是東宮的女主人,尊貴的太子妃了。
  她不像他。她所有的前世記憶對這些禮法統統不管。可是他會在意,會在意她嫁給了太子。
  永夜停住腳,回頭望著站在原地的太子燕。他不是喜歡她,也許是因為她的容貌,也許是因為她是安國端王的女兒。他不是壞人,甚至不是一個討厭的人。但是,他永遠不會明白,娶一個自己不愛,也不愛他的女人不是幸福。
  太子燕慢慢走近她,看到了永夜眼中的淚光,似有些歉疚,良久不知道說什麽好。
  “明日,我要看到他。生龍活虎的。否則,就算我進宮,我保證會離開,除非你砍了我的腿。”
  太子燕一愣,趕緊答道:“我會告訴皇上。”他猶豫了下道,“永夜,吉服已送至驛館,你若男裝的話,我怕皇上會大怒,不會放了風揚兮。”
  永夜不再說話。
  太陽落下,再升起,一個晝夜就這麽過去。
  風吹落屋前的梧桐,已是落木蕭蕭的時節。
  秋的季節也是收獲的季節,她收獲了些什麽呢?不停的掙紮在各種旋渦中,不斷地經曆別離。
  也許,秋天,收獲的就是別離。果實與枝葉的別離,幸福因死亡而別離。
  永夜想起曾經在陳國對倚紅說,她討厭別離。
  “小姐,該換吉服了。”茵兒和倚紅並一幹侍女靜靜的佇在永夜寢殿。
  衣架上掛著一件大紅描金禳深紅色滾邊的吉服,遍繡金色鳳凰。
  深衣羅裙拖著長長袍邊的外袍像鳳凰的彩尾,穿上這個,是個普通女人也會滿身華彩。永夜撐著下巴望著衣架上的吉服看了一個晚上。她遺憾的想,月魄是真的看不到她第一次穿女裝了。因為,她一定要救風揚兮,為了風揚兮換身衣裳又有什麽?她沒辦法想象一個像蒼鷹一樣自由的男人會困在陰暗的天牢中。隻要這樣一想,她都會覺得難過。
  “茵兒,將衣裳拿來吧。”
  “是!”
  沙漏的沙悉悉索索漏下,時間一點點過去。
  驛館外車馬在等,屋外馬侍郎,王達與所有的侍衛在等,屋內所有的侍女在等。
  秋日的夕陽消失了顏色。天空由橙變紫漸漸的呈現出一種灰藍色。
  永夜寢殿的大門霍然大開。永夜緩步走出。
  她生平第一次穿上了女裝。
  雲髻高聳,叉了支金鳳冠。精巧的金絲盤成鳳凰展翅狀,鳳口銜珠,長長的珠串從耳際垂下,燈光中,耀耀生輝。修了眉做遠山,點了唇如八月紅櫻。
  宮燈照亮的院子,襯得她一身月白色禮服泛著晨曦般微藍的光華。長長的裙裾拖在一丈開外,衣上用銀線繡滿星月。每走一步,星光閃爍。
  永夜仿佛將滿天星辰披在了身上。
  這是茵兒與倚紅還有三十名侍女趕了一天一夜繡出來的。永夜堅持。月魄看不到,她盡心了。
  茵兒和倚紅想起了端王府中穿著月白衫子滴仙般出塵的月公子,忍不住為永夜心酸了一把。倚紅低著頭愧疚不已。她萬萬沒有想到月公子在永夜心中有這樣的分量,連出嫁,也要棄了大紅吉服改穿月白色的衫裙。
  晚風鼓鼓吹起袍袖,她踩著紅氈緩步走下台階。
  諾大的庭院隻聽到靜靜的呼吸聲。
  永夜眸光一轉,對跪在院中的馬侍郎笑了笑:“馬大人,回去稟報我家裏那隻老狐狸,說這回他可以放心了。”
  馬侍郎尤呆呆的看著她,仿佛又看到了二十年前的端王妃。不,端王妃國色天香,永夜從骨子裏卻帶著端王的驕傲與英氣。他從來沒有想過,男裝的永夜與女裝的永夜差別會有這麽大。他已經習慣她男裝的頤指氣使,風度翩翩,卻對眼前這個盛妝美人頗不習慣。
  “馬大人!”永夜皺了皺眉。
  馬侍郎一抖,深伏於地道:“臣等恭送公主!”
  “恭送公主!”安國侍衛的聲音悠長地在驛館內回蕩。
  永夜大踏步走出驛館。眼前卻是另一番景象。
  齊國派出了全副儀仗,神策軍封鎖了整條街,軍容肅整,齊齊喝道:“恭迎太子妃!”永夜瞟了眼禮部尚書趙大人道:“行了,吼那麽大聲幹什麽?怕別人不知道麽?”
  趙大人嘴角抽搐了下,低下了頭。
  華蓋香車下跪著一個內侍。從他背上踩著上去?永夜不置可否的笑了笑,沒有動。她
  在等太子燕的消息。用風揚兮要脅她,總不能讓她傻得人都看不到就嫁吧。
  “公主!”趙大人見她佇著不動,催促了聲。
  這時遠遠的一馬奔馳而來,所有人都奇怪的張望著,不知道是誰膽敢闖進來而又無人阻擋。
  永夜的心突然跳了起來,跳得很急,她甚至能聽到自己的心跳聲。她突然害怕看到風揚兮。
  他曾經說,嫁給他不嫁太子。
  他曾經說,絕不勉強她嫁太子。
  他曾經堅定的摟住她,告訴她他會和她一起。
  如今她為了他嫁,他會是如何?
  馬瞬間奔進,長嘶直立,馬上跳下一人,毫不理會周圍不解的目光,走到永夜身邊一
  把抓著她的手就往驛館內走。
  永夜從來不知道太子燕有這麽大的手勁,幾乎要把她的手腕握斷了似的。太子燕神情緊張,一言不發,直拖著永夜進了內殿斥出了左右才道:“風揚兮在遊離穀手中。”
  啊?永夜不解的揚眉。風揚兮解了毒,據她的經驗,解毒後最多兩天,內功就會恢複,應該無事的。從西泊族回來有四天了,風揚兮的功力應該可以恢複,遊離穀的人會製住他?而且他是在天牢吧?不是有十六道關卡,八重門,外麵的蒼蠅進不去,裏麵的蒼蠅也隻能近親繁殖。
  太子燕在殿內負手轉悠良久,瞅著永夜道:“今日孤去放風揚兮,人不見了。”
  “不是遊離穀也像在安國一樣滲透進了齊皇宮吧?”
  永夜隻是隨口一問。太子燕神色卻很凝重,他遲疑了下答道:“很奇怪,十六道關卡沒
  動靜,風揚兮似憑空不見了。”
  憑空不見,怎麽可能。據永夜觀察,大齊天牢建造得不比安國天牢差,守衛森嚴。要說沒有動靜地將風揚兮帶走,是絕無可能。除非天牢中的人被收買,而且是集體被收買。
  太子燕似乎看出她心中所想,解釋道:“我說他憑空不見的意思是,天牢當班的一百八十守衛已全被擒下,口供全對得上號,今日無人進入天牢。不可能有人持假冒印信提人。”
  “昨天呢?”
  太子燕無奈的說道:“昨天,隻有你和我。”
  永夜覺得奇怪,她沉思一會兒道:“可有別的線索?”
  “沒有。”
  太子燕望著永夜,似乎現在才發現她換了女裝,他上下打量著永夜,突然笑了:“永夜你是我見過最美麗的女子。”
  “這話現在說你不覺得很怪?”
  太子燕想了想道:“也是,是挺奇怪的。”他盯著永夜又道:“以風揚兮相脅於你,實乃下策。孤希望永夜心甘情願的好。所以,等找到他再說吧。燕不才,卻也不屑這樣娶妻。”
  這是太子燕第一次讓永夜覺得他像個男人,看似柔弱卻也有著男兒一般寬大的心胸。與太子燕能聊得來,他本來也不差。永夜嗬嗬笑了,她覺得此刻的太子燕更像朋友:“殿下請。永夜想去天牢瞧瞧。”
  太子燕目中露出溫和的笑意,與永夜並肩出了驛館。
  趙大人與馬侍郎並一幹人等正等的著急,見他倆出來,趙大人鬆了口氣道:“請太子妃上轎,不能誤了吉時。”
  “婚期延後,此事孤已報奏皇上。”太子燕翻身上馬,示意給永夜牽來一匹馬,永夜微笑,足尖輕點,身體輕飄飄的落在馬上,寬大的衫裙在空中飛舞散開,如午夜蘭花,明月的光淡灑在她身上臉上,這一刻,足以炫亮天際。
  “駕!”二人帶了一隊神策軍迅急往天牢奔去。
  趙大人目瞪口呆。
  油鍋燃著熊熊火焰,天牢內更顯陰森。
  永夜進了第八重門,每進一道門,都會有兩人同時開鎖。每進一道門,都會再把門鎖
  上。除非是持了印信提人,否則,闖進來,也不容易闖出去。
  這裏是一座墳。
  永夜走進第八重天牢隻有這一種感覺。
  “他幫了你這麽多回,就這樣待他?”
  太子燕尷尬地轉開了頭。
  永夜哼了聲仔細觀察。
  如果沒有嵌在牆上的油盆裏的火,這裏隻有一片黑暗。
  沒窗戶,窄窄的走廓兩邊各有四間牢房。站在走廊裏能看到第八重鐵柵欄,所有的空氣都來自第七重牢房。
  牢房的門與別的不同,是石門,下方隻留下一個一尺見方的窗口,外層罩著鐵絲網,也上著鎖。看起來像是遞送飯菜馬桶之物的地方。人是絕對鑽不出來的。
  太子燕站在一扇石門外說道:“要開這石門,獄卒沒有鑰匙。”
  “誰有?”
  “皇上。”太子燕摸出一把鑰匙正要去開石門,永夜攔住了他。
  她拿起鎖仔細看了看,道:“給我一根細鐵片。”
  片刻後她拿著這塊細鐵片捅進了鎖孔,憑著手感細細感覺機簧所在,一柱香後鎖哢嚓一聲彈動了。然而又不動了。永夜這才歎氣:“這鎖沒有鑰匙開不了。”
  太子燕笑道:“這鎖不是一般的鎖,若不是鑰匙去開,開的同時,會彈出機關,再也縮不回去。咬合得天衣無縫,就是個鐵塊不是鎖了。”
  他拿起鑰匙塞進去,永夜這才發現鑰匙構造很奇怪,她沉思道:“我不過是想試試有沒有人能開這鎖,看來石門的鎖沒動過。”
  太子燕開了鎖推了下石門,很緊,他漲紅了臉道:“永夜你來。”
  永夜輕笑著搖頭,手無縛雞之力形容的就是太子燕這類人吧。她緩緩用力,石門一點點被開。心裏不由自主的難過:“難道關這裏麵的人,都是不打算再放出去的?”
  太子燕一怔,沒有說話。
  門開了,移來兩支火把將裏麵照得亮堂。
  裏麵空間不大,寬兩丈長兩丈。很整潔。幹淨的石床,沒有別的物品。牆以大青石灌漿砌成。
  永夜見牆邊並無碗筷之類便問道:“一天送一餐?”
  “是,今日午時送餐前孤已來了,昨日的拿走了。這石牢中是不會允許留下任何物品的。”
  “連被子也沒有?”
  “沒有。”
  永夜走了幾步,說道:“人就憑空消失了?”
  “是的。”
  “你們全部退出去,火把也不要留下。”
  太子燕看了她一眼,依然退出石門。
  “把門關上吧。不要打擾我。”永夜想回到風揚兮獨自在裏麵的狀態。她也不明白人怎麽會就不見了。
  石門依言關上,空間頓時安靜下來。永夜盤膝坐上了石床,她想,風揚兮當時也應該是這樣。
  仿佛又回到了幼時,和青衣師傅在地室學藝的時候。不見天日對別人而言是很恐懼的事情,對永夜卻早已習慣。
  他會習慣嗎?他呆在這裏會不會很絕望?永夜禁不住心疼。她強自鎮定自己的心神,想起了青衣師傅說的感覺。
  風從石門窗口吹進來,帶進天牢獨有的腥臭與混沌的空氣,門外站著五個人。太子燕,兩名獄卒,兩名侍衛。
  “殿下,把石門的窗口堵死。”永夜揚聲說道。
  太子燕照辦。不多會兒,這裏陷入寂靜。連窗戶口的光一絲兒也瞧不見。空氣漸漸沉悶。
  永夜安靜的坐著,慢慢的化成石屋中的一部份。多一點外來的東西她也能感覺,是的,哪怕是一丁點的風,來自牆縫的風。
  她的手伸出貼住了牆。突然跳了起來:“殿下!”
  石門被侍衛推開,太子燕驚喜的問道:“有發現?”
  “隔壁牢房住的是誰?”
  “無人!”
  “什麽?”
  “十年之中,第八重牢房隻有風揚兮一人住進來。”太子燕很肯定的說道。
  永夜燦爛的笑了,走到與隔壁相連的牆邊,對兩名侍衛道:“推吧。”
  兩名侍衛在她手指的地方用力一推,一塊青石轟然掉落,落出隔壁的房間。隔壁石室被打開,永夜走進去,嘖嘖讚歎:“天衣無縫,連牆粉都是重新補過的。”
  太子燕不明白,永夜笑道:“這裏有地道,掀了石床便知。”
  石床掀起,露出一個大洞,太子燕目瞪口呆。什麽人竟然把地洞挖進了天牢。永夜站在洞口端祥良久才道:“這不是才挖的洞,也許十年前,這裏曾關著一個什麽人,這個洞是為了救那個人,正巧風揚兮進了天牢,就用上了。”
  風揚兮不動聲色的被送走,定是中了迷煙一類。第八重牢房每日隻有午時才會有獄卒送飯,過了午時,這裏安靜的像座墳。有人從地道進來,開始挖牆,風揚兮聽到也會奇怪,以他的性格,一定不會出聲叫喊,要看個究竟。然後迷煙吹進,風揚兮在空氣流通不好的牢房內被迷倒,再被送走。
  來人有充足的時間清掃痕跡,把青石牆還原。隻不過,總留下了縫隙,而這縫隙吹進來的風,卻逃不過永夜的感覺。
  順著地洞下去幾名侍衛,永夜正要跳下去,太子燕攔住了她,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很漂亮的衣服,不適合鑽地洞,等消息回報吧。”
  半個時辰後,侍衛來報,地洞通向天牢外。
  這裏是一片空地。齊國的天牢像座獨立的院子,方圓十丈連棵樹都沒有,地洞的出口是片淺草山丘。一大片草皮被翻開,露出洞口。
  “若是晚上,把人一扛就走了,馬車定不會停留在此。有馴養的狗嗎?”永夜望著遠處一片屋宇問道。
  當然有狗,在石牢內嗅了味道,從地洞奔出,直直跑向遠處的屋宇。
  太子燕與永夜並一隊神策軍緊著著狗,待到近了,永夜哈哈大笑。
  此處正是原來安家的宅院。
  “百足之蟲,死而不僵。”太子燕喃喃道。
  永夜望著他笑道:“安家人口太多,一個墨玉至今沒有抓到,不算什麽。”
  安家宅院比從前有生氣多了,各色人等住進來,自成院落。而狗奔到佛堂卻再也嗅不出味道。
  趙子固親雕的佛像已經沒了,被砸碎了當成檀香使,然而,這裏的煙火氣與味道卻讓狗鼻子失了靈。
  “回去吧,風揚兮肯定不會在了,會從這裏被移走了。”
  “你怎麽知道?”
  “感覺。”永夜望著曾經的佛堂,現在的寺廟緩緩說道。她和風揚兮之間不知從何時起有了種默契。無法用言語形容的默契。
  “公主!”香客中有人高叫起來,永夜回頭,看到了洪公子。
  大批人馬的到來驚動了寺院的主持,也驚動了借住在寺院裏的香客。洪公子知道傷勢不重後堅決辭謝了永夜的挽留,住進了這裏。他知曉了永夜的身份,便換了尊稱。
  永夜的眼睛漸漸亮了。她見洪公子身上還裹著紗布關切地問道:“洪兄身體如何?”
  “外傷,養些天就沒事了。”洪公子說著,卻打量起永夜的裝扮,驚歎著她的美,目光落在她穿著的繡滿星月的衫裙上,似有些接受不了她的女裝。
  永夜笑了,對太子燕道:“殿下,永夜與洪公子一見如故,今晚想與洪公子把酒言歡,殿下自便。”
  太子燕也不惱,心知永夜是想在寺院再查探,叮囑了一番,留下一隊士兵守護便離開了。
  永夜走進佛堂,青燈如豆,經幡招揚,佛像已變成一尊新的泥塑金身的彌勒。想起當日困在這裏見到風揚兮的情景。他衝進來時,她有種驚喜,不僅僅是絕處逢生,而是那種心意相通的滿足。
  就算背上的刀刺進來很痛,盡管困在裏麵很難受。她卻想,風揚兮一定能找到她釘在書桌下的紙,一定能找到她。
  現在,她也能靠著這種感覺找到他嗎?
  “公主,找什麽呢?”
  永夜一怔,笑道:“我曾經被困在這裏,很感慨。”
  “公主今日大婚,怎麽出現在這裏?”洪公子很疑惑。
  永夜想了想,慢慢說道:“本來是今日進宮的,可是有事耽擱了。洪兄,不提那些,還能飲酒無?”
  “嗬嗬,能與公主一醉,洪某的福氣。不過,寺院裏禁止飲酒的。”
  永夜喚來一名侍衛道:“備酒菜,本宮要與洪公子賞月。”
  洪公子看了眼一旁侍立的主持,有些為難,“公主,在下……是供住在寺中,這……”
  “主持有禮了,酒肉穿腸過,佛祖心中坐。不知主持以為如何?”
  主持合十低頭道:“公主所言甚是,老衲也常飲酒的。”
  永夜哈哈大笑,原來安家養的是酒肉和尚。她收住笑聲對主持有禮的說道:“永夜與大師有緣,捐一千兩銀子做香油錢。這附近方圓十畝地便添做廟產吧。”她不是齊國太子妃麽,這點麵子齊皇與太子燕總是要給的。寺院靠上香布施當然沒有油水,附近的大宅花園劃了部份給寺院,也算是長久的收入來源。
  “公主慷慨。老衲感激不盡,不打撓公主與洪公子品酒參佛,老衲告退。”主持臉上忍不住的眉飛色舞盡收永夜眼底。
  永夜情不自禁的想,有權有錢真是好,隨隨便便手指畫塊地就行了。
  酒菜備在寺院角落的六角亭中。永夜望著不遠處的侍衛皺了皺眉道:“爾等寺外守候吧,在廟裏總不像話。”
  支走侍衛,永夜這才展顏道:“當日去西泊,洪公子不願永夜付賬,也不願請永夜,傷後更不願受永夜之恩。而以一柄劍獨上西泊救被祭少女,這份俠義永夜很是佩服,永夜敬洪兄一杯。”
  她抬頭飲盡杯中酒,抬頭望月,歎息道:“我明日便會進宮,以後行俠江湖的事是再也做不成了。今日難得與江湖朋友共飲,洪兄莫要當我是公主,還是當日那個小兄弟吧。”
  洪公子應下,爽朗的喝下酒。
  兩人開始說江湖中的佚事。洪公子自學藝下山,便獨自行走江湖,趣聞甚多,永夜聽得很是新鮮。時而說些自己知道的事情與他聽,兩人竟真的像老友一般投契。
  不知不覺酒已喝完兩壇,永夜眼神有些迷離,洪公子不安道:“公主,還是早些歇著吧。你是千金之軀,洪某隻是個浪子。”
  永夜含糊道:“我想醉,不想進宮。”
  洪公子見她醉了,無奈道:“在下喚人給公主送壺茶來!”
  永夜一拍桌子:“誰要喝茶,我們繼續喝酒!”她的雙頰染上一層玫瑰紅,眼神柔得似要滴出水來。
  洪公子靜靜的瞧著她,眼神複雜之極,終於長歎一聲道:“公主,最後一杯,喝完就回去吧。”
  他為永夜倒滿酒,永夜拿起杯子停了停,嫣然一笑:“我當你是朋友呢。”
  洪公子愣住,永夜已一飲而盡,眼波更加蒙朧,醉倒在桌旁。
  洪公子望著永夜,神情無比複雜。左右看了看,抄抱起永夜閃身進了佛堂。
  天明之後,守在寺院的侍衛發現永夜與洪公子同時失蹤。
  太子燕勃然大怒,抄封了寺院,進了佛堂卻望著彌勒佛微笑。

  古怪的小鎮(一)

  馬車在山道上狂奔,初升的秋陽照在山巔第一片樹葉上時,馬長嘶一聲停在了一道溪水邊。
  從車轅上跳下一個戴著鬥笠的布衣人,瘦削的身材,像豹子一般敏捷。他掀起了轎簾。
  車廂內靜靜地躺著一個人,雲髻鬆斜,月白色衫裙,雙頰猶帶著醉後的酡紅,似在甜夢中。
  在江湖上流浪多年,他從來沒有過朋友。永夜醉倒前那句“我當你是朋友”的話猶在耳邊縈繞,這讓洪公子很驚詫。
  “虹衣,你在等什麽呢?”一個冷厲的聲音傳來。
  虹衣緩緩回頭,溪水中劃來一隻竹排,上麵站了個灰衣人,平凡無奇的麵容,花白胡子,如果不是以這樣的語氣說話,別人會以為他隻是個山民。
  “我來早了。人送來了。”虹衣淡淡地回答。
  灰衣人將竹排停在岸邊,走到馬車處,朝裏望了一眼,點點頭,“容易嗎?”
  “昨晚她來寺院。我正好下手。”
  灰衣人“哦”了聲吩咐道:“交給我了。”
  虹衣默不做聲地抱起永夜,她還睡得十分香甜。他連一眼都沒看她,交給了灰衣人。他跳上車轅趕著馬車欲走。灰衣人突問道:“她認出你來沒有?”
  “沒有。”虹衣吐出這個答案,揚鞭趕著馬車繼續往前走。直到離溪水已經很遠,才歎了口氣,他喃喃說道:“但願你永遠都不要認出我來。”
  灰色人抱起永夜上了竹排,竹篙一點,竹排飛速地逆流直上,轉過幾個河彎,劃進了一個洞口。
  永夜醒過來的時候,正躺在一張竹床上。她靜靜地笑了,她終於到了她想來的地方,她能看到她想看到的人嗎?當然能的。
  永夜手一動,指尖已拈起了她的飛刀,連她的刀都沒有搜走,真的不怕她出手殺人?然而內息牽動,她就明白了。她現在射出的飛刀,和一個尋常的人射出的沒什麽不同。身體內的那條小蛇似的內力不見了,丹田經脈中空空如也。
  有什麽比廢了她的武功更讓人放心的呢?飛刀,留給她瞧著做念想罷了。
  誰說一定要有內力呢?前世沒有內力不會飛簷走壁她不也一樣能從三十層樓像蜘蛛俠一樣往下爬?永夜想著想著竟然笑了。
  她坐起身,扶了扶發髻,裏麵那根柔軟的鋼絲還在。看了看自己的裝束,雙手揮了揮,大袖衫像蝴蝶翅膀飄了起來。她扭了扭屁股,撇嘴一笑,慢吞吞地走了出去。
  如果端王夫婦看到眼珠子會掉下來,此時的永夜隻是一個宮裝美人。沒有男兒大踏步的虎虎生風,蓮步輕移若風擺楊柳。
  屋外是一片花海,怒放著不知名的鮮豔花兒,在秋陽映照下輕揚笑臉,像一塊繽紛的毯子鋪在山坡上。遠山已變化了色彩,呈現出斑斕的秋色。天空澄淨透亮,雲朵縹緲寂寞。樹林裏偶爾幾聲清脆的鳥鳴,世界真是安靜到了極點。
  站在門口,永夜側過身,山坡下隱約能瞧到一個鎮子,青瓦白牆蜿蜒連綿,幾道炊煙嫋嫋。鎮子應該是依山而建,因為永夜瞧見山對麵掛著幾道瀑布,銀白的簾子似的無聲無息地在風裏飄蕩。
  她深深呼吸一口山裏的空氣,十幾年前當她清醒了意識,轉世到了一個孩童身上睜開雙眼時,做了同樣的動作。
  清冽的風從口鼻直衝進肺部隱約生疼,頭腦被激得清醒無比。
  這裏是傳說中的世外桃源。雖然沒有桃花瓣夾雜在清溪中從腳背上流淌,但恬靜平和的氣息儼然。時光在這裏走得遲鈍,就像自己服下的化了內力的藥物,再不能飛躍,隻能一步步緩慢行走。
  花海中靜靜站起一個人。月白色的長袍,英俊的臉,劍眉下一雙熾熱溫柔的眼睛。他站在花海中,像不食人間煙火的神仙,不沾絲毫世俗氣息。
  記憶中的永夜是美麗中帶著迫人的英氣,狡黠聰慧,眼前走出來的女子淡然從容。她終於換了女裝,縱使她的雲髻睡得蓬鬆,那頂明晃晃的鳳冠在提示著她的太子妃身份,她身上月白色的衫裙卻實實在在讓他心跳,她出嫁時能穿成這樣,說明什麽呢?月魄激動得手裏的藥鋤不經意地滑出了手心。
  永夜看著他,笑容像鮮花怒放,一點點在唇邊加深。她毫不猶豫地提起裙子一步步走了過去,帶上滿身陽光,暈紅了雙頰,像去赴一個美麗的約會。
  花香在鼻端縈繞,她翩然走到他身前一尺的地方站定。
  “每一次你出現都讓我心跳。”永夜和月魄異口同聲地說道。
  永夜便笑了,笑聲串串清脆悅耳,眼中看不到一絲陰翳,像一腳踩進秋天的樹林,腳下脆脆的落葉,幹淨明朗。
  月魄也笑了,他喜歡看到這樣的永夜。“餓了沒有?”
  永夜點點頭。
  月魄牽住她的手往屋子裏走,“昨晚你酒喝多了,我煮了酸湯,喝一碗免得頭疼。”
  永夜沒有動,輕聲說:“喝了會讓我恢複內力嗎?”
  月魄停住腳步,環顧四周,花海美麗得迷人,他喃喃道:“你喜歡這裏嗎?”
  “很美。”
  “那你為什麽不想在這裏安靜地生活?沒有人能讓你再去做刺客,沒有人能傷害到你。”月魄的聲音裏透出一種悲傷。
  永夜笑了,安靜地生活?從睜開眼來到這裏,再看到他,還有什麽安靜可言?她轉身看向了山坡下的小鎮,“不想帶我去鎮上逛逛?看上去人來人往很熱鬧。”
  “好。”月魄沉默了片刻後,應道,美好的心情已被山風吹散,既然她想看,遲早也會看到,早一天晚一天又有什麽區別?他隨手將背簍背上,牽著她往山下走。
  風吹起永夜的衣袂,她似要乘風歸去。月魄握著她的手,修長柔軟,指若無骨。他的手微微用力,放在他掌心的手沒有絲毫反應。這讓他有些惱,他希望她也用力回握他的手。然而他再加大了力,永夜依然沒有反應。他像握著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卻又舍不得放開。
  山坡下出現一條長街,街不寬,相距隻有三丈,卻很長。街道兩旁的屋簷下林林總總的招牌青旗隨風招展。有藥鋪、客棧、茶館、酒樓、雜貨店、鐵匠鋪,還有背著山貨鋪在地上叫賣的山民。隻要是一個鎮子該具備的,這裏都有。
  永夜看到了菜市,眼睛一亮。
  菜市中有賣菜的,也有賣肉的。
  幾根粗木頭上掛著豬肉,下方一張大案桌。一個袒胸露背腆著大肚子的中年胖子正在砍排骨。她甩開月魄的手娉娉婷婷地走過去招呼:“張大叔,我要五斤精瘦肉,不可帶半點兒肥腥,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笑嗬嗬也答了聲:“好嘞!等著!”真的割了五斤精瘦肉,放在案板上操起兩把菜刀上下翻飛細細宰碎,再用一張翠綠色的芭蕉葉包好遞給永夜。
  她沒接,笑道:“張大叔啊我還要五斤精肥肉,不可帶半點兒瘦的,也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還是笑嗬嗬地答了聲:“沒問題,等著!”真的割了五斤精肥肉,放在案板上細細宰碎,再用一張翠綠色的芭蕉葉包好。
  永夜還是沒接,悠然道:“大叔手藝真好,我忍不住還想要五斤脆骨,不沾半點兒肉,還是要細細宰碎了。”
  張大叔馬上又從肉架上剔了五斤脆骨,不沾半點兒肉,宰成了碎末,用芭蕉葉裹好放在案板上,笑逐顏開地問:“小姐還想要什麽?”
  永夜眨了眨眼道:“張大叔為何不說,我是在消遣於你?”
  “今天生意不好,難得有小姐這樣的大主顧,大叔我高興還來不及呢,嘿嘿,肉錢五十文,刀工十個文,一共六十文。”
  當年鎮關西若有大叔這麽好的態度,估計魯提轄有火也發不出來了。看著張屠夫的態度,永夜覺得鎮關西脾氣太壞了,自己找打。
  月魄拿出錢袋,永夜阻止了他。她微笑道:“今天我很想花錢,花錢購物是件很愉快的事,別和我搶。”
  她摸出一柄飛刀往竹筒裏一扔道:“這刀加了五分銀,刀工將就也值個十文錢吧。”
  張大叔笑眯了眼,道:“多謝小姐,送去當鋪至少能當七十文,小姐明日再來光顧!”
  永夜拿起三包肉放進月魄的背簍嫣然笑道:“瘦的做丸子湯,肥的熬油,脆骨嘛,我消遣張大叔來著。”
  月魄笑道:“你怎麽知道他姓張?”
  永夜奇道:“你不是說你家街頭有個張屠夫嗎?張屠夫不姓張難道還姓李?”
  月魄的笑凝在唇邊,還不及說話,永夜已大聲又招呼起來:“哎呀,那不是胖掌櫃嗎?您還在開雜貨店哪!八年不見,您比從前又肥上了一圈了!您老別再趴櫃台上了,我怕它撐不住塌了!”
  胖掌櫃眼睛趴在櫃台上無聊地看街上的行人,他的眼睛因為臉上肉太多擠成了一條縫,聽到招呼聲上下左右仔細打量著永夜,驀地像見到了自家侄女似的興奮得笑眯了眼,哈哈大笑,“是星魂回來啦!這回我不上你的當了,你不能試我店裏的貨。”
  永夜不高興地沉下了臉,“買東西不讓試,小氣!不過,胖掌櫃我可是發了財回來的,今天一定要買點兒好東西回去。”
  說著走進了店鋪,她左看西看,胖掌櫃尾巴似的黏著她,生怕她動手。
  永夜指著一排小飛刀問道:“多少?”
  “五十兩銀子二十把刀。”
  “我隻買一把呢?”
  “五兩!”
  永夜點點頭,喜滋滋地又去看首飾,金銀玉飾琳琅滿目她卻選中了一根不起眼的墨玉簪子問道:“多少?”
  “你放下,放下!”胖掌櫃跳了過來,渾身的肉直顫,敏捷得像隻猴子,一把奪過永夜的簪子鬆了口氣道,“上品墨玉,二百兩。你隻準還一次價。”
  “五十兩。這個價公道吧?它當然不止值二兩銀子。”永夜笑道。
  胖掌櫃想了又想,歎了口氣道:“多年未見,打個折扣,五十兩我賣了。”
  永夜從懷中拿出十把飛刀放在櫃台上,“一把五兩,十把刀正好五十兩。”她拿著墨玉簪子回頭喊月魄,“你過來!”
  月魄安靜地走過去,永夜踮起腳扯下他頭上的木簪扔了,用墨玉簪子小心為他綰好頭發,左右端詳了番嘖嘖讚歎:“我就知道墨玉和你的氣質最襯!”
  月魄似聽不懂她的意思,淡笑道:“你的眼光一向很好。”
  永夜指著藥鋪道:“走吧,我們去把藥材賣了,回家正好趕著吃晚飯。”
  藥鋪子裏隻有一個人,灰白頭發,瘦削身材,一臉淡漠神情。
  “哈哈,我還在想哪,開藥鋪的不會是回魂師父吧?回魂師父,我是星魂啊,我是女人,穿了裙子你就認不出來了?記著給月魄的藥材一個好價錢,終究是師徒一場嘛。”
  回魂神色不變,細細看了月魄的藥材,收了,取出一錠十兩的元寶道:“本店童叟無欺。”
  永夜盯著回魂道:“回魂師父,我想買解毒藥。這麽些年不知道你研製出來沒有?要那種吃了再也不會中毒的藥!”
  “有,吃了馬上見效。”
  “真的啊?”永夜驚喜無比。
  回魂垂下眼眸說道:“死人永遠不會中毒。”
  “換湯不換藥。沒長進!”永夜伸出手腕笑道,“最近精神不好,內力無存,回魂師父幫我瞧瞧?”
  回魂輕輕搭住她的腕脈,片刻後答道:“中了美人嬌,顧名思義,此毒會讓人軟弱無力,如美人一般,隻適合嫻靜待著,不適合舞槍弄棒。”
  “何解?”
  “無解。”
  永夜失望地收回手,垂頭喪氣地走出藥鋪,又回頭道:“男人總不會中美人嬌吧?男人若是像女人一樣嫻靜待著,就不是男人了。”
  “男人隻會中化功散,用美人嬌解,英雄遇到美人,自然百煉鋼化繞指柔。”
  永夜大笑,“真是妙解!月魄,換作是你,你會用什麽解?”
  “與師父一樣。”他的話很簡短。
  永夜抬頭笑道:“瞧我高興得,你陪我逛街累不累?男人最不喜歡陪女人逛街了。”
  “不累。挺好。”
  “不知道這鎮上還有多少熟人,走了八年,多少還是備點兒禮物去拜訪下好。像美人先生、青衣師父、虹衣、鷹羽……你說呢?”
  “好。”
  永夜又歎了口氣,“禮物也要花錢的,正好,還有十來把飛刀,反正沒有內力拿著無用,當了算了。”
  她大步走進了當鋪,把飛刀放在櫃台上。聽到朝奉唱道:“破鐵小刀十三把,五兩銀子!”
  永夜放聲大笑,笑得喘不過氣來,敲著櫃台道:“寫當票,死當!天下烏鴉一般黑啊!”
  接了當票,五兩銀子,她又歎氣,想了想拔下了頭上的鳳釵衝朝奉吼道:“這可是齊國太子妃的鳳釵,你敢再亂喊這是破銅爛鐵我跟你急!”
  朝奉翻了個白眼高唱道:“過時款式舊純金鑲紅玉藍寶鳳釵一支,五十兩銀子!”
  永夜越聽眼睛瞪得越大,終於捧著肚子笑了起來,“我服氣了,當吧!”
  拿著銀子,她問月魄:“我需要買多少份禮物?”
  “一份。”
  “為什麽?”
  “因為美人先生和青衣師父外出雲遊,至今未歸!這裏,你的熟人隻有虹衣一個罷了。”月魄笑了,仿佛在看一個孩子玩遊戲,眼裏滿是寵溺。
  永夜搖搖頭,“不對,我沒算錯,還是要買三份禮物。”
  “哦?另外兩份送給誰?”
  永夜眨眨眼說:“保密!走吧,先去請虹衣喝酒,十年沒見,他會變成什麽樣呢?”
  “他這個時候應該在酒樓。”
  永夜踏進酒樓就看到了洪公子。他一個人坐在角落,正在片羊腿吃,一片肉一口酒。永夜似愣住,月魄歎了口氣道:“他就是虹衣。”
  永夜毫不客氣地坐在了虹衣麵前,拿出一包禮物給他,“多年不見,這是送你的禮物。”
  虹衣打開紙包,裏麵五斤宰得細細的脆骨。
  永夜笑道:“本想買給家裏的小豬吃的,但是家裏沒有小豬,虹衣你將就著受用了吧。張大叔刀工很好,宰得很碎。吃哪補哪,當刺客的最怕骨頭被敲碎握不了劍。”
  “多謝。”
  “昨天我請了你,你灌醉了我,今天你要請回來。”
  虹衣瞟了眼永夜和月魄,一個貌美如花,一個英俊瀟灑,同樣的月白色,同樣出塵似的人。他低下頭道:“好。”
  三條羊腿,同樣的吃法。
  月魄同樣一片肉,一口酒,酒到杯幹。
  吃著吃著永夜不動了,奇道:“月魄你的酒量真不錯,我怎麽不知道你也這麽能喝?”
  月魄臉上始終帶著一絲淺淺的笑,“我不是很能喝。”
  “你怎麽沒醉?昨天我喝到這時候為什麽醉了?!”
  “我早醉了,隻不過你沒看出來。”月魄端著酒杯微偏著頭瞅著永夜。那目光是如此奇怪。
  他從來沒有這樣看過她。從小到大,月魄看她的目光都是嗬護的、寵溺的、溫柔的。此時的眼神是一個男人看一個漂亮女人的眼神。
  永夜終於受不了,站起身大聲道:“我沒看出來的地方還真多,想想就飽了,我要回家了。”
  月魄站起身抱歉地看了眼虹衣道:“家有悍妻,無奈!下回再與你拚酒。”
  “誰是你的悍妻?你下過聘嗎?你擺過喜宴嗎?我們拜過天地、我給公婆奉過茶嗎?我怎麽不知道我嫁給你了?!”永夜勃然色變。
  “你想的話,我照辦。”月魄盯著永夜說道。
  “我說過要嫁給你嗎?”永夜白了他一眼坐了下來,笑嘻嘻地對虹衣說,“虹衣啊,你我青梅竹馬,從大路上走過也能一見如故,在西泊同生死共患難,不如……”
  “我醉了!”虹衣壓住狂跳的心,往桌子上一倒。
  “說醉就醉……真的假的?”永夜喃喃道。
  “當然是真的。你想不想把我也灌趴下?”月魄端著杯子淺啜了一口,歪著頭瞅永夜。
  永夜看了看天色,站起身道:“我還趕著送禮呢。還有兩包肉,不送浪費了。”
  月魄奇道:“在這裏你還有朋友?”
  “不是朋友,也算是熟人,安老夫人和墨玉公子既然也在這福寶鎮上,不去見見怎麽安心?我還有兩包禮物沒送出去呢。”
  月魄似被打了一拳,臉色終於變了,“你喝醉了,回家。”
  “我哪醉了?我清醒得很!”永夜與他對視著,一字字咬得字正腔圓。
  月魄站起來拉住她,“你醉了,我帶你回家。”
  “我沒醉!”永夜寸步不讓。
  月魄望著她微笑,“你真的沒醉?沒醉你怎麽走不動路了?”
  他的話音才落,永夜真的像喝醉酒的人似的,手腳都不聽使喚,軟得無力,舌頭也大了,說不出話來。月魄歎了口氣,攔腰把她抱了起來道:“小二哥,你說她醉了嗎?”
  小二笑嗬嗬地道:“我從來沒見過醉這麽厲害的姑娘。”
  掌櫃搖搖頭道:“大姑娘還是少拋頭露麵的好,還喝得爛醉,成什麽樣!”
  月魄抱歉地說道:“她一喝多了酒就這樣,真拿她沒辦法。”說著抱了永夜大步出門。
  永夜像被潑了桶冰水從頭涼到腳,驟然平靜。醉就醉了吧,她閉上眼真當自己醉得人事不知。
  小鎮的喧嘩漸漸遠去,花香撲鼻而來。她知道又回到了花田裏的小屋。
  月魄將她放在床上,體貼地蓋了床薄被,喃喃道:“看來以後不能讓你這樣喝酒了。”
  永夜驀然睜開了眼睛,瞪著月魄。
  他瞧也不瞧,帶上門就出去了。

  古怪的小鎮(二)

  外麵傳來鞭炮聲,聲音在山間傳得很遠。永夜被吵醒了,她發現自己又能動了。坐起身,雲髻早已散亂。她不會梳頭,幹脆打散了頭發,隨手拿了根布帶係住。拉開房門時屋前站著三個人,有個媒婆,有酒店的掌櫃,還有本來應該在安國的端王。
  月魄回頭衝她笑道:“你的聘禮。”
  媒婆笑逐顏開地遞給她一本禮單,大紅灑金箋上密密列著禮品。她慢條斯理地翻看,足足九十六頁,永夜笑了,“出手真大方,比慕容燕送的多了一倍。”
  “還滿意嗎?”
  永夜點點頭道:“還好,不過少了一樣。”
  “什麽?”
  “風揚兮。”
  月魄笑道:“你要風揚兮當你的聘禮?是要他握劍的手,還是他的人頭?”
  永夜也笑,“我要他當證婚人不行嗎?”
  “當然可以。”
  “小姐,吉時定在明晚。”一個媒婆打扮的人諂媚地笑道。
  “喜宴設哪兒?”
  酒樓掌櫃閃身而出,“小姐放心,小店專程請來了原來京都牡丹院的陳師父,酒席絕不會差。”
  永夜把那本禮單還給月魄,認真地說道:“我父王總要同意才好。”
  “永夜,如此良緣,為父怎麽會不同意呢?”端王笑逐顏開地應道。
  永夜冷笑,“扮得像嗎?想當我爹,實話告訴你,我就是個王八蛋!”
  假扮的端王頓時呆了。這世上為了罵別人肯承認自己是王八蛋的可不多。
  月魄忍住笑輕咳了聲,示意三人離開。他望向永夜正想開口,永夜砰地關上了房,“明晚我出嫁。出嫁前新娘是不能和新郎見麵的。這裏,就借我一天做我娘家了。”
  月魄臉上掠過一絲黯然,一道門隔開了永夜和他的心。該怨誰呢?他緊抿著嘴,劍眉下的眼瞳裏閃動著迫人的光芒,佇立良久,他轉身離開。
  花田邊緣,一隻誤闖進來的螞蚱無力地彈了彈腿,月魄輕提起它的觸須甩開,喃喃道:“這裏,應該很安全。”
  又過了會兒,門悄然打開,永夜探出頭瞧了瞧,慢步走了出去。
  張屠夫還在街頭賣豬肉,笑著招呼她:“小姐,今天還想買什麽肉?”
  永夜歎了口氣道:“對不住啊,張大叔,今天沒法照顧你的生意了。”
  “沒關係,小姐明天成親,月公子已經買了兩頭豬做席麵了。”
  永夜想起在平安醫館兩人數著銅板喝稀粥的日子,喃喃道:“原來他這麽有錢。”
  再往前走,胖掌櫃趴在櫃台上笑著招呼她:“星魂,明兒就出嫁了,你來店裏選樣禮物吧,當是我送你的賀禮,不收你銀子。”
  永夜搖頭,“我的聘禮連馬桶都有了,你那些零碎要了也沒地方擱。”
  “是啊,我也隻有些零碎東西了,月公子將我這裏的所有的珠寶首飾全買光了。”
  永夜笑了笑,“開張吃三年,胖掌櫃看來又要肥上一圈了。人生自古誰無死?肥死也很幸福。”
  經過回魂的藥鋪,永夜靜靜地與他對望了眼,笑道:“回魂師父明晚一定記著換件喜慶的衣服來。”
  “好。”
  她走進酒店,掌櫃的迎上來問道:“小姐想來點什麽?”
  永夜看著角落裏的虹衣道:“來份和他一樣的菜。”她走到虹衣麵前坐下,倒了杯酒自顧自地喝,沒有說話。
  虹衣抬起頭看著她,“你從什麽時候起知道的?”
  “西泊。”永夜簡單地回答。
  “我的破綻有那麽多?”
  “不是,隻是一種感覺。我隻不過覺得一個去砸場子的人不該對我這個陌生人把他的計劃和盤托出,這本來應該是偷偷摸摸去做的事,你也不像個張揚的人。而到了安家佛堂,你不該問我,我在找什麽。”
  虹衣奇怪地看著她,緩緩問道:“為什麽昨天你裝不知道?”
  “我總不能顯得太聰明。我一聰明有人就要倒黴了。”
  虹衣幹完杯中酒,悲哀地看著永夜,“你錯了。你睜開眼睛的時候,所有人都知道你是故意來的。不需要我再去設計,哪怕不在那杯酒裏下藥,你也會來的。”
  永夜嗬嗬笑了,轉動著手中的酒杯,眼裏的悲傷更深,“我怎麽能不來呢?這裏的熟人這麽多。”
  虹衣站起身慢慢地說:“是啊,熟人多是好事。聽說風大俠明晚也會下山喝你的喜酒,這婚禮必定很熱鬧。”
  “多謝。”
  下山,他在山上嗎?永夜的腳步毫不遲疑地往山上走。
  風吹過,秋葉落下,像斷魂的蝴蝶落在上山的小道上。
  空穀幽幽,山泉凝噎。永夜一步步地走上去,落葉在腳下發出清脆的聲響,寂靜得能聽到她自己的心跳。
  轉過彎,前方有一道木橋。其實就是幾根木頭搭在了山澗上。看得出來年代已久,木頭上爬滿了青翠的苔蘚。
  橋頭突出的岩石上建了座六角亭,月魄坐在亭子裏喝茶。
  永夜當沒看見,抬腿就要上橋。
  月魄大步走過來擋住了她的去路。
  永夜笑了笑,“讓開。”
  他捉住了她的手腕什麽也沒說,拖著她往山下走。永夜站著不動,被他扯了個踉蹌,差點兒摔倒在地。
  “雖說成親前新郎不能見新娘,可是,江湖兒女不拘小節,今天我很想和你一起喝酒。你不想嗎?”
  “放手。”永夜沉著臉,她不想看到他,她連一句話都不想和他說。那句江湖兒女不拘小節又讓她想到了風揚兮在安家救了她的情景。她的目光空洞地越過了月魄,直直地看向遠山。
  月魄沒有放手,卻握得更緊,一字字說:“你不想知道一切?”
  永夜驀然抬頭,另一隻手朝他臉上扇了過去。月魄輕輕一扯,她撲進了他懷裏,巴掌落了空。他用無比溫柔的聲音在她耳邊說道:“你今日又喝酒了。”
  永夜全身的力氣突然消失,和昨天一樣軟軟地倒在他懷裏。
  月魄抱起她下山,才走得幾步,身後一個聲音懶洋洋地說道:“哥,為何還要帶她下山呢?你就要娶她了,難道不帶回去讓母親瞧上一眼嗎?”
  月魄根本不理,腳步更急。
  眼前一花,墨玉穿著白色的長衫,攔在了麵前。盯著月魄懷裏的永夜道:“嫂子,母親很想見你。嗬嗬,我忘了,你已經喝醉了,醉得連舌頭都大了,話也說不出來對嗎?”
  月魄冷冷地看著他,下一秒墨玉臉色大變,人飛也似的跳得老遠。月魄抱著永夜沒事人似的往山下走。
  身後墨玉大罵出聲:“你為了她對我也下毒!”
  月魄停住,冷冷說道:“你自找的!”
  “哥!”墨玉的聲音變得很委屈。
  永夜安靜地聽著這一切,目光望向天空中的流雲。她閉上眼,唇邊帶出笑容。像流雲一般,轉眼就被風吹走。
  回到花田,月魄放下她,永夜的身體奇妙地又有了力氣。她瞧也不瞧他就走進屋,反手才掩上門,月魄砰地推開,怒氣在他臉上浮現,月魄低吼道:“你想問什麽?你想知道什麽你為什麽不問?”
  永夜回頭,光線從月魄背後打過來,他的臉在陰影中顯得那麽模糊。她笑了笑,“我又不認識你,我問什麽?”
  永夜的話比世上最毒的藥還讓人難過。她居然說她不認識他,一句話便撕裂了月魄的心。
  月魄壓了兩天的火氣終於爆發,他慢慢向她走過來,一字字道:“你不認識我?那年你最後一個走進小樓,蜷在角落裏,對晚上的廝殺不理不睬,是誰擋在你麵前?那年是誰在我耳邊喃喃自語說,殺九號樓裏的人?我差點兒忘了,我從來當你像我那白癡一樣的弟弟,可是你比他聰明一百倍一千倍!”
  “可沒人說牡丹院的頭牌墨玉公子是白癡呢。他是白癡,我是比白癡還要蠢的豬!我從小樓裏全身而出,我手上連一個孩子的血腥都沒有,我的刀甚至連血都沒沾上一點兒,我真該謝謝你,謝謝你讓我認識了你這麽個好兄弟!居然站出來當替罪羊。我才是應該佩服你的聰明,一個八歲的孩子,就知道收買人心!”永夜大笑,往事仿佛昨天才發生。小樓裏的血腥仿佛又回到了這座木屋裏。
  如果不是八歲的月魄站了出來,如果不是十歲的月魄擋在她身前,她會相信他?會一直這樣相信他?
  “事隔八年,你驀然出現在李天佑的王府中,你仿佛還是當年的九九,對我嗬護備至,對我愛護有加,舍不得讓我冒險吃苦。好一個苦肉計!我怎麽忘了,一向嚴密的遊離穀為什麽會讓兩個精心培養的刺客成為朋友!”永夜逼視著月魄,她沒了內力,她不過沒有了內力而已,她是一個兩世殺手刺客,當別人尚須事實擺在眼前才明白時,她已經用疑點串成了完整的一條線。
  可是她忘卻了前世是怎麽死的,她依然讓眼前這個看似無限溫柔可親的人擊潰了她所有的防備。
  她全身心信任的人,曾經她覺得在這個世界上唯一讓她信任的人,唯一留在心底的溫暖,永夜覺得自己太傻。一個人活了一世,會有許許多多的遺憾,會希望下輩子再也不會犯同樣的錯、留下同樣的遺憾,然而,她有了這樣的機會能夠重新來一回的時候,她還是沒有躲開。
  “我明白,我早明白了!你進李天佑的王府並不是因為要配合李言年,而是去判斷遊離穀全力投入安國皇權之爭是否合適。有什麽比接近我,和我親近更適合打探這中間的一切?”
  他是醫者,他知道自己是女人,他清楚地看明白了一切。
  他當然知道裕嘉帝和父王已經布下天羅地網,連自己都是粉碎遊離穀陰謀的棋子。所以,遊離穀才會全身而退,才會舍李言年保存實力。
  永夜悲傷地看著月魄,“我不找人在佑親王府救你,你同樣也能脫身的,不是嗎?”
  月魄笑了笑,笑容裏多少有些無奈,也有著珍惜,“不,我知道,你一定會救我,一定會的。”
  “哈哈!我真他媽傻!”永夜想起自己跪在李二麵前求他。她的影子叔,她從來沒有求過他,卻為月魄破了例。
  她想起在陳國青衣師父的話,沒有人能逃脫遊離穀的控製,月魄根本不用逃,不是嗎?
  “虧我一直擔心你。我一直想是遊離穀的人給你服了蠱,脅迫著你,我萬萬沒有想到……月穀
  主,我猜對了嗎?”
  月魄坐了下來,幾上有酒,他很想喝,從回到這裏起,他每天都喜歡喝上一壺酒,感覺那股熱辣辣的氣息直衝進肚子裏,燒得痛快。
  “你都說對了。星魂,你真的是遊離穀最優秀的刺客。”月魄自斟自飲,“前任穀主是我爺爺,進佑親王府的時候,他過世了,我就接任了穀主。我想了解遊離穀策劃十來年的計劃是否真的天衣無縫。誰知一去就遇到了你,我就知道李言年的計劃有了致命的漏洞。然後,我又發現了風揚兮與李天佑暗中往來。別人不知道風揚兮的底細,我很清楚。他是齊國第一劍客的弟子,所有人以為他是安國人,可是,他是齊人。星魂,還要多虧你,否則,遊離穀不會這麽果斷地撤離。”
  永夜也坐了下來,倒了杯酒飲下。酒從喉嚨直直地燒進了心裏,那處柔軟像被油燙過發出刺啦的聲音,封住了流出的血!她傷感地說道:“我這麽傻,跟著我當然最好。”
  “你是傻,傻得讓我不忍心傷害你。我下令退出安國的皇權之爭,撤了牡丹院,讓遊離穀避入暗中,你看,福寶鎮多麽祥和寧靜,山中能夠自給自足。我以為能帶了你來,過你想過的日子。”
  “是嗎?可是墨玉公子要擒我要殺我,打破了你的計劃對嗎?”
  月魄歎了口氣,他是穀主,可是,他攔不住墨玉。
  “嗬嗬,多謝了。還要多謝你扮成風揚兮在夷山從墨玉手中救了我。讓我以為,山中十日是我一生中過得最快活最無憂無慮的日子。我甚至舍不得不喝你的湯,舍不得不睡過去,舍不得離開。”永夜目中突然就有了淚光,身體抖得像風中的黃葉,她扭頭大喊道,“你還開什麽平安醫館!”
  往日情景一一在眼前浮現。
  他願意為她開一間平安醫館,小小的門臉,有座小小的花園。
  兩人在平安醫館裏清貧度過的時光如此美好,美好得像一個夢。
  還有什麽比這個更殘忍?

  遊離穀主

  月魄心裏一顫,伸手想擁住她,永夜一巴掌打開,淚終於湧出來,“那晚,你從牡丹院救走了墨玉。你知道我會來齊國找你和薔薇,你便真的開了間醫館。我明白了,日光和那個女刺客是你殺的,你為什麽要殺他們?怕日光說出你的秘密是嗎?”
  月魄眼中湧出痛苦,他不想當遊離穀穀主,他是真的想開間醫館就此平安度日。隻要有她在,他什麽都不想要。
  所有的人都在找他們。太子燕、風揚兮在找永夜,遊離穀的人何嚐不是在找他?他怕日光說出他的秘密,更怕穀中的人找到他。
  他不想被找到,不想擔起他的責任,不想做她深恨的遊離穀穀主。
  他望著永夜緩緩道:“我們本來可以平安離開聖京,再找個山清水秀的地方過日子的。是你,一定要拋頭露麵,才引來了風揚兮。”
  淚水順著臉頰往下流,永夜已笑了起來,笑聲蓋過了一切。是她的錯嗎?她想不偷不搶賺點兒銀子然後和他離開。她很想自私地不管薔薇,可是,見到風揚兮後這種自私變成了內疚,她怎麽可以不管薔薇?
  永夜笑著看他,月魄坐在她對麵喝酒,他的溫柔呢?他囚禁了薔薇,卻怪她招來了風揚兮。
  她嗬嗬笑道:“不是件好事嗎?讓你知道風揚兮盯上了安家。你知道安家樹大招風,引皇帝猜忌,所以你有時間有計劃地安排一場好戲。你讓墨玉引誘安伯平找我去別苑,讓我知道墨玉的身份,再讓墨玉擒了我又不殺我,存心給皇帝一個借口。讓安家在一夜之間理所當然地敗了。嗬嗬,為什麽墨玉會擒得住我?不就是因為他穿著我送你的烏金甲衣,他不怕我的飛刀,不是嗎?”
  月魄臉上浮出一絲苦笑,沒有否認。
  自己為了他把烏金甲衣都送給了他,卻因此落進墨玉手中。永夜背上愈合的刀口汩汩冒出血來,她真希望墨玉殺了她,真希望月魄能在佛前上炷香敬她!
  月魄,月魄!這是她想護著的人、全心相信的人?
  永夜瞅著他,他的心機與隱忍才叫她佩服。
  “安家要散,可是要有一個理由,讓別人以為很正當的理由,讓別人察覺不到安家和遊離穀的關係,而安家化整為零,卻更方便遊離穀行事。對嗎?
  “你故意和薔薇一起成為人質,讓我不敢有動作。可是你的心思何其縝密!你提前就能把飛刀給我,提前在長街布下人手。你知道風揚兮會跟著我,你存心讓他認出我就是他一直想殺的刺客星魂,你盼望我和風揚兮反目對嗎?我怎麽就沒看出來你心機這般深沉呢?我自以為聰明,在你眼中,比你的白癡弟弟還不如!”
  永夜的聲音像她的刀,每一刀都捅在月魄的要害。他不想否認,“你都看出來了?安家生意越做越大,再下去,就不是散了這樣的下場。這樣做,對安家有利,對遊離穀有利。我一早就開始安排了,你不過是一個契機。我可以告訴你遊離穀的真麵目,我們全家都是西泊族的人。從二十多年前那一戰之後,我們出了西泊的大山,開始在聖京做生意。我爺爺在暗中建立了遊離穀,將安家分成了兩部分。大哥他們隻知生意上的事情,而不知道遊離穀與安家的關係。我八歲,墨玉七歲,同時被送進了山穀。”
  他臉上顯露出一種痛,月魄淡淡地說:“別的富貴人家的孩子可以錦衣玉食,我和墨玉在孩童時就開始受訓。我和他吃過的苦,你想象不出來。我爺爺說,隻有吃比別人更多的苦,我們才能成才。我在安家沒有名分,因為,我從小就知道我將接管遊離穀,我要與安家沒有任何關係。墨玉隻比我小一歲,他不過比我心軟了一點兒,就被爺爺扔進牡丹院,讓他頂了個紅倌人的名頭學會隱忍。這又何其殘忍!我從小就很疼他,這對我而言又何其殘忍!所以,在山穀中看到你的時候,我願意保護你,有什麽事都擋在你麵前。”
  世界上的事情有時候沒辦法說個對錯。如果是從前,永夜不會因為他是遊離穀的穀主就嫌棄他,她沒有風揚兮那種強烈的是非觀念。可是現在,不論他吃了多少苦、受了多少罪,她也不為所動。
  永夜冷冷一笑,“你既然心狠,何不狠到底?殺了我把屍體扔在安家佛堂內,同樣也能達到你的目的!為什麽不殺了我呢?你不知道這樣做有多傷墨玉的心嗎?為了一個女人壞了你的兄弟情,豈不可惜?”
  月魄凝視著她,淡淡地說:“為什麽?你問我為什麽?!”他突然把酒杯狠狠摔在地上,低吼道,“我想和你平平安安地過一輩子,你為什麽不願意?你為什麽要揭穿這一切?為什麽不能裝著不知道?”
  永夜的怒火被他吼了出來,所有的情緒像火山噴發,她伸手將幾上的酒壺酒杯揮了出去,清脆的破裂聲刺激著她的神經。永夜雙目□似的紅,她一字字道:“因為薔薇!薔薇……她與你一同去齊國,她發現了你的秘密是嗎?所以你廢了她的腿,你扣住了她。那日我與平叔來到小院,薔薇裝瘋扮傻,裝作神智迷糊,說話顛三倒四,可是,是她告訴我,她用命告訴了我一切!”
  她想起了那張薔薇睡過的竹席,薔薇用簪子一點點在竹席上刺出小洞,她對著太陽一照,竹席透出的光亮正好是彎月亮。
  那彎月亮比當天的陽光還要烈還要毒,燒盡了她所有的希望。那顆被月魄打動的心跳出了胸口,□裸地放在陽光下曬著,被曬失了水分、曬失了柔情,隻剩下幹癟的空殼。刺進手心裏的刺風揚兮能挑出來,紮進心裏的刺他說也能挑出來。他不知道,那一刻,她已經沒有心了。胸腔裏跳動的隻有恨,每跳動一下,就把那股戾氣送進她的血脈,連吐出的話語、呼出的氣息也帶著切齒的恨意。
  “薔薇是多好的女孩子,你不知道嗎?你怎麽忍心讓她死,下了毒還要血祭?你甚至就在下麵眼睜睜地瞧著。月魄,我不認識你,我認得的月魄不是這個樣子!”
  薔薇當然知道院子裏的是月魄,所以裝瘋扮傻胡言亂語。他根本不怕薔薇會說出來,他為了不讓永夜發現他的秘密,連隔壁醫館裏埋在土裏的東西都沒有動過。
  永夜瞪著月魄良久,轉身往屋外走,“山上有什麽,讓你如此害怕我去?我本來就沒打算活著從這裏離開,現在我就要去看看。”
  “不準去!”月魄站起伸手死死拉住她,眼裏帶著一種恐懼。他的力氣真大,永夜覺得手腕快被他捏斷。“你明晚就要和我成親,我不準你離開這裏半步。”
  永夜放聲大笑,“成親?和你嗎?今生今世都不可能!就算你打斷我的腿,我也要去看一看,有什麽還能讓鼎鼎大名的遊離穀穀主害怕!”
  月魄眼中的溫柔蕩然無存,她是這樣美麗,她是他最不想傷害的人。她固執地保護他,讓他的心一軟再軟。他甚至想,如果可以,他會瞞她一輩子。
  他撤了所有的牡丹院,將遊離穀的勢力全轉到暗處。他甚至不想殺她的父王,不想報仇。可是注定她認識他就是個悲劇,注定他會讓她傷心。
  月魄猛力一扯將永夜箍進了懷裏,慘笑道:“你不是想看有什麽,你是想看他對嗎?我不想殺薔薇,是你,在西泊族的地室中你喊出風揚兮的名字時,我就救不了她了。我本想讓你救了薔薇走,借機回到你身邊。因為,我一直相信你說的話。你說,救了薔薇,我們就過平靜日子……可是你在地室時抱著薔薇仰頭大喊風揚兮的名字時,我就知道不可能了。你在情急之時隻肯相信他,你甚至沒有走到我身邊來……那時我就想,你的心不在我身上了。你自己不明白,我卻看得清楚分明!”
  “所以你讓她毒發身亡?你怎麽能這樣狠,月魄?”永夜被他困在懷裏,想起薔薇,恨得一口咬了下去。
  她用了全力,直到口中滿是血腥,直到沒有了力氣。
  月魄動也不動,胳膊上慢慢滲出血來,似沒有知覺。他冷漠地說道:“你為了他可以嫁太子燕。之前我問過你,你卻不肯點頭同意嫁給我。從你決定嫁給太子燕起,我就不想瞞你了。風揚兮是我劫出來的,我知道你一定會來。現在,你就為了他嫁給我好了。”
  永夜抬頭望著他說:“回魂師父說美人嬌無解,是真的嗎?”
  “是真的,從你來到這裏起,我覺得你不必再有武功。你隻是個平常人,這一生你都休想出這座山穀。”月魄的話很冷,可是他眼中卻有股火焰在跳動。
  “這一世,我最恨的就是違背了誓言相信了你。薔薇死的時候,我就在想,是我的錯,我明明看到她留下的東西,明明把所有的疑問都解開了,可是,我還是不肯信。直到睜開眼睛看到了你,直到在小鎮上看到了張屠夫,看到了胖掌櫃,看到了回魂師父,我就知道,這裏就是安家老夫人的老家福寶鎮,這裏也是你的老家!月魄,你不必用風揚兮要挾我,我知道,就算我嫁給你,他也隻有死!我不會嫁給你,死也不讓你如願。”
  月魄被她激怒了,他為了她做了多少背棄遊離穀的事?從前的永夜盼著與他一起,而現在的她寧死也不願意嫁給他。他一咬牙說道:“你沒有選擇,你想死也不行,我可以讓你連死的力氣都沒有。你還想再試一試?”
  他不是那個月魄,不再是從小護著她、寵著她、對她永遠溫柔的月魄。永夜再一次告訴自己,眼前的人是遊離穀的月穀主,她的月魄在狠心殺了薔薇之後就不存在了。
  這個世界上沒有人能值得她信任,沒有人。
  那麽多年的依賴瞬間化為泡影,薔薇蒼白的臉刺激著她,風揚兮的下落不明激怒了她。是什麽時候起,她就想衝到他麵前大吼大叫發泄心裏所有的苦痛?是從墨玉穿了自己送他的烏金甲衣,還是透過陽光看到薔薇刺在竹席上的那彎明月?是西泊村寨薔薇在懷裏死去的瞬間,還是風揚兮被劫走的刹那?
  悲傷與絕望像毀滅一切的熔漿,燒去了她所有的理智,讓她不顧一切地揭穿真相,甚至不肯虛與委蛇。她原本可以裝著不知道和他過下去,再尋找機會,可是她控製不住自己。從來到這裏之後,她看到他,就像看到那條讓她驚跳起來的醜陋蜈蚣,雖然取了個可愛的名字,蜈蚣還是蜈蚣!
  看到他的時候,漫山遍野的花失去了顏色,再美麗、再祥和的小鎮也變得地獄一般醜陋。
  她笑著告訴他,賣肉的不是張屠夫嗎?他家鄉街口的張屠夫,原來是遊離穀的張屠夫。她從胖掌櫃那裏隻買下一根墨玉簪子,笑著告訴他,墨玉和他的親密關係。她甚至直截了當地告訴他,這裏就是安家老夫人的老家福寶鎮。
  她在一個不好的時機,將自己和他同時逼進了死局,沒有後路。
  永夜的心早已千瘡百孔。她從來不知道一向識實務懂得求生之道的自己原來也有這樣的勇氣——“寧為玉碎,不為瓦全”的勇氣。
  然而困獸還有拚死一鬥,隻要人還活著,就有希望。骨子裏的求生欲望和多年的訓練逼著永夜冷靜。
  “我要見他,現在。”永夜高抬著下巴,“你不介意受點兒刺激吧?”
  月魄笑了,“我不介意。我沒什麽可介意的了。”
  客棧的青布旗迎風招搖,永夜奇道:“他不在山上?住在客棧裏?”
  “本來是在山上,可是,他是唯一來觀禮的客人,不住客棧難不成住我家?”月魄走進客棧,推開了天字一號房的房門。
  山上會有什麽?永夜再一次好奇。
  風揚兮望向門口,眼中閃動著驚喜,“永夜,怎麽是你?難怪早上聽到喜鵲吱喳鬧騰。你穿女裝真漂亮!可惜這衣服顏色太素,襯得你臉色不好!”
  他靠坐在床上沒有動,還是那身黑袍,胡子邋遢,眼中布滿了血絲,除了看上去有點兒疲憊外,沒有絲毫受傷的痕跡。
  他的話讓永夜的心驀然開朗,她笑著轉了一圈道:“是啊,這件衫子沒有你送我的那件穿上漂亮。上回我換了髻,抹了胭脂,今天什麽都沒有。不過,上回是我第一次穿女裝,感覺不同。”
  “沒關係,以後我給你買最好的胭脂,我幫你梳最漂亮的發髻。”風揚兮含情脈脈地看著永夜,極其配合地撒著謊。心卻痛得一抽,她從安國到聖京不顧禮儀堅持穿男裝,就連出嫁穿了女裝也是月魄愛穿的月白色。
  月魄的心也痛得抽搐。
  原來她穿女裝第一個瞧見的人是風揚兮,不是他。
  她出嫁時雖然換了女裝,她卻穿著自己常穿的月白色,他原以為她心裏還念著他的。
  “月穀主,我可以走近點兒和他說話嗎?”永夜笑嘻嘻地問月魄。那種禮貌輕而易舉地形成一種疏離。
  月魄笑了笑,站在門口沒動,“當然,隻不過不要出格。別忘了,你明天就是我的妻子。你的手不論碰到他什麽地方,我都會把那塊地方的肉挖出來。”
  “喂,我說永夜,你千萬不要害我,離我遠點兒。”
  永夜嗬嗬笑著走近,“嫁個愛吃醋的丈夫挺好,雖然聽起來恐怖,但是,他在意我的感覺真的很好。”
  風揚兮看著永夜撲哧一聲笑了,“你明天又要嫁他了?”
  永夜悠然道:“你真是個禍害!為了你前天我要嫁太子燕,明天又要嫁給月穀主。你是我什麽人?我需要為了你出嫁?我來看看你,讓你知道我是不是真的為了你要嫁人。”
  她的感覺告訴她,房間隔壁坐著四個人,都是高手。她抬手將散落的一綹頭發綰起,一根細竹管順著她的手滑落在風揚兮掌心。不管回魂說的是不是真的,她隻能一試。她的內力沒了,她的手還是一樣的巧。
  永夜蹙著眉道:“你是中了什麽毒嗎?跟病貓似的,一點兒不像名動江湖的大俠。”
  “化功散啊,不然我躺這兒幹什麽?不是無力嗎?”風揚兮歎氣,眼睛一如從前的銳利,“我不關心那個,我隻關心,你看出來沒有?你是不是為了我而嫁人?”
  她眉心皺得很緊,似乎這個問題很難回答。想了會兒永夜才歎了口氣,“畢竟你也救了我很多回,月穀主說,不管是不是為了你,我都得嫁他。多一個理由也沒關係,讓你記得我的情也好。”
  她站起身,回頭望向月魄,“我們走吧。”
  月魄笑了笑,走到她身邊,握住她的手道:“我以為你會撲上去,劃破腕脈弄破肌膚喂你的血給他解毒。”
  永夜白了他一眼,“真的可以解嗎?你們怎麽會這麽輕易地告訴我?”
  “當然,隻不過你沒那麽笨,明知做不到的事情,你怎麽會做呢?”月魄說著猛地扭過永夜的手,風揚兮臉色一變,永夜的手指手腕潔白如玉,沒有半點傷口。
  永夜痛得麵色發白,卻笑道:“可惜這裏沒有血泉,我相信血泉解化功散比我的血有效得多。”
  月魄盯著她,眸子裏顯露出一種傷感、一種恐懼。他慢慢鬆開她的手,笑道:“你的手很美也很巧,我舍不得拗斷它。”他回頭衝風揚兮一笑,“明日請風大俠一定前來喝一杯。你救了星魂多次,在下很是感激。”
  月魄擁著永夜走出了房門,很小心地掩上門。
  風揚兮閉上眼,掌心貼著那根細竹管,咧嘴笑了。

  魂飛魄散

  下弦月照亮了山穀小鎮。透明的灰雲遮住了月光,灑下蒙朧的暗影,顯得那麽幽黯。而群星卻亮如燈火,璀璨瑩亮。
  永夜望著銅鏡裏的自己嘖嘖讚歎。笑著對四個侍女道:“你們的手真巧,我越看自己越漂亮。”
  “小姐原本就是無雙國色。”
  永夜站起來,輕走了兩步,繁華綺麗的大紅衫裙像湖水泛起的漣漪層層漾開。“其實走路真的不方便。要耐著性子,不能著急,一步不能邁大。貓步就是這樣,左五寸右五寸,屁股扭扭。”她喃喃自語,像一朵流雲滑到了門口。
  月魄也穿了身大紅,一洗從前淡泊的模樣,英俊的臉襯得越發神彩飛揚。
  他揮了揮手。屋裏的侍女曲膝告退。
  “你和我想的一模一樣美麗。隻不過,沒有新娘子這樣好動的。你應該在這裏坐著,等著酒席完了我來揭你的蓋頭。”月魄微笑著,如果沒有意外,她會是他的。然而無形中卻有一道牆橫亙在他與她之間。就算他安排好了一切,他還是得不到她。他期望這一刻晚點到來。能多瞧瞧她,也是好的。
  永夜眨眨眼道:“不是說要在酒樓宴請賓客的嗎?”
  “那是男人的事情,我和街坊鄰居還有風大俠喝過喜酒就回來揭蓋頭。乖,回去坐著等。”月魄扶著永夜來到床邊坐下,目不轉睛的看著她。心裏湧出離別的傷感。他親手為她蓋上紅蓋頭。那塊綢布落下遮住她容顏的瞬間,月魄的笑容已消失不見。為她揭蓋頭的人不會是他。不管他有多想。
  “你給我下的是什麽藥?簡直比傳說中的點穴還管用。”永夜隔著蓋頭問月魄。
  “說了你也不懂,這世間有太多神奇的藥草,有太多種變化和搭配。它隻是暫時讓你麻痹,小坐一會兒,我就會回來。”月魄柔聲說道,慢慢後退著走出屋子。眼前的永夜似籠罩在紅色的霧中,她瞧不見他,月魄心一顫,幾乎衝動的上前揭了她的蓋頭,拉住她的手從此千山萬水攜了她去。
  她不會跟他走的。在他們中間還有一個薔薇,一個曾經嬌若春花,揚著笑臉叫他月哥哥的美麗女孩。
  從薔薇死的時候,他就應該明白,他永遠的失去了他的星魂了。
  月魄顫著手拉上了房門。
  門被關上,山坡下小鎮已響起了爆竹聲。隱約的笑聲從風裏傳來。
  永夜凝神靜氣,手微微一動。那根救命鋼絲緩緩從掌心移出。她艱難的一點點移動著,如同在山穀裏對抗軟骨散一樣,刺激著自己的神經,用痛楚解除麻痹。
  門吱呀被推開。她沒有動,冷冷問道:“誰?”
  透過蓋頭下方,她看到一雙薄底皂靴。
  “他是真的要娶你……”墨玉的聲音分外淒涼,“他困住了母親,隻為了要娶你。”
  永夜笑了起來:“怎麽,我連內功都沒了,做你的嫂子你該放心才是。我怎麽鬥得過他?”
  墨玉喃喃道:“母親一直在等你。我瞞了她很久,我真是不孝。”說著抱起她,望了望被裝飾得喜氣洋洋的房間,眼裏流出一片傷心,他顧不得月魄,飛快的離開。
  鎮上的酒樓坐滿了賓客。樺木桌拚在一起成了一張大桌。擺上了原來京都牡丹院大廚陳師傅親手炒的菜。
  風揚兮就坐在長桌的盡頭。
  月魄神采飛揚的走進來時,他的眼角跳了跳。永夜沒有跟著他一起來。沒有看到人,風揚兮沒辦法放心。
  在一片賀喜聲中,月魄走到了他身邊,舉起了酒杯:“風大俠能來觀禮,在下榮幸之至。”
  風揚兮飲了一杯,笑道:“新娘子呢?該不是害羞躲起來了吧?”
  四周的人跟著起哄,嚷著要見新娘子。
  普通人成親一樣,這裏也有嚷著要鬧洞房的人,吼聲還不小。
  月魄笑道:“在下敬大家的酒,酒飲完再鬧吧。”
  他飲下酒望著風揚兮輕聲說:“星魂從來內心很都獨立,也很脆弱,她最恨背叛,我傷了她的心,你也一樣。”
  風揚兮銳利的眼神盯著月魄,幾乎忍不住想要動手。他慢條斯理的喝著酒道:“風某不懂月穀主的意思。”
  月魄沉默了會兒道:“星魂一直很想要幸福平和的日子。不想做黑夜裏的刺客。我給不起,你能。風大俠耐性再好點的話,沒準能實現她的夢。”
  風揚兮疑惑的望著月魄,難道他知道他功力已經恢複了?可是永夜在哪兒?月魄的意思是讓他現在不能動嗎?
  虹衣坐在一旁,默不作聲,情不自禁往山坡那個位置瞟了一眼。他拎起酒壺和酒樓裏的人幹杯,慢慢退到門口,一閃身不見了。
  不到片刻,他白著一張臉回來,走到月魄身邊低聲道,“她不在新房裏,墨玉公子,也沒來。”
  月魄手中的碗哐當一聲摔了粉碎,臉變得比虹衣還白。
  酒樓裏很吵,卻瞬間安靜了。
  月魄的目光從風揚兮身上掠過。有一分傷感,也有一分羨慕。他衝他笑了笑,對滿堂賓客道:“我酒飲多了,新娘子也等得急了,先行一步,各位盡興便好。風大俠稍安勿燥,有些事情,是急不來的。”
  月魄說完帶著虹衣出了酒樓。
  風揚兮怔住,心裏焦急萬分,永夜出了什麽事?月魄明顯話裏有話。
  新郎一走,賓客竟漸漸散去。
  掌櫃的走到風揚兮身邊對他一禮:“穀主說,風大俠若是想要星魂平安,就請在此等上一柱香。”
  他恭敬的捧出一個香爐,上麵插了一枝粗大的線香。
  “穀主還說,讓老朽陪風大俠等。”掌櫃的說完,擺出一副視死如歸的模樣,抻了抻袍子坐在了風揚兮的對麵。
  風揚兮笑了笑,很安靜的飲酒。心裏卻急得要命,慕容燕什麽時候能帶兵進來?他很怕,很怕慢上一步就失去她。可是他現在隻能等。
  這是虹衣第一次見到月魄施展輕功,他從來沒見過月魄用武功。這位穀主彈指間消彌遊離穀的一場大禍,保存實力,將福寶鎮經營得像一個家,連他這個刺客都喜歡上的家。他看上去溫潤無害,甚至從來沒有發過脾氣。不知道的,以為他就是一個會點醫術會施毒的普通人。
  而此時虹衣卻歎了口氣。他相信,如果和月魄對招,不用毒,他也在他手上過不了五十招。
  月魄的長衫在風中飛舞,虹衣拚盡全力離他還有十丈遠。他望著山上黑漆漆的山林禁不住擔心。墨玉公子會將永夜帶到哪裏?被困在山頂別苑的老夫人要做什麽?
  燈光突然出現,別苑的白牆中悄然寂靜。
  暗處突然閃出三個人,對月魄一禮:“穀主。”
  “三公子呢?”
  “三公子沒有來。老夫人在別苑。”
  月魄閉上眼,心顫抖了下,他回望山下的小鎮,想了想道:“穀中所有人都撤了嗎?”
  虹衣低頭:“照穀主吩咐,隻要穀主中途離席,就全部撤走。可是……風揚兮他……”月魄看了他一眼道:“老掌櫃陪著他,他不敢動。你去接應老掌櫃吧。”
  “是!”虹衣答了聲,和暗處中的三人飛身往山下奔去,他回頭看了看別苑,永夜的臉晃過腦中,他歎了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
  月魄心跳得很急,他衝進別苑後山,手在一堵石壁上啟動了機關,山壁露出一個洞來。他腳步未停,直衝進去大喝一聲:“住手!”
  山洞中如西泊村寨一樣設著一個祭台。永夜躺在祭台上,長裙灑開,紅衣似血。墨玉提著刀站在她身邊,她手中已握住了那根鋼絲。
  聽到呼聲,墨玉的手停了停。
  老夫人坐在椅子上恨聲道:“殺了她!”
  墨玉握刀的手緩緩舉起。
  “墨玉!”
  那聲音悲傷得讓墨玉難過。他回望越來越近的月魄啞著嗓子道:“哥,她是仇人之女!”
  月魄一步步走近,他防著這一天,自從永夜進了山穀,他就不讓安老夫人知道這個消息。他怕她上山,他真的怕。
  墨玉的刀指向永夜:“你別過來,什麽女人不行,就一定要她?!你不知道她為了滅遊離穀什麽招都使得出來?我一定要殺了她!”
  “墨玉,你殺她,你就不是我弟弟!”月魄的臉異常可怕。他盯著墨玉那把刀,靜靜地站在他身前。石台上的永夜什麽話也沒說,眼眸裏泛裏的竟是譏誚之色。她什麽都知道,為什麽偏偏不明白他的心?
  老夫人聽得月魄的話,站起了身。她回身怒視著月魄揚手將手中的佛珠砸過去:“你忘了,你忘了你爹是怎麽死的?那年你五歲,你忘了你在這裏看到的情景?你忘了你發下的毒誓?你忘了你在爺爺臨終時的承諾?你怎麽可以娶她?”
  月魄站著沒有動,任佛珠砸向他,在地上顆顆掉落,清脆的聲間在山洞裏久久回蕩,每一顆珠子都彈在他的心上。他怎麽會忘記呢?
  端王李穀那一槍沒有殺了他爹,卻搶了族中至寶天脈內經,殺盡了三千西泊將士。他爹從死人堆裏出來,西泊三千將士的亡魂日日糾纏著他,失去族寶的愧疚折磨著他。全家離開了西泊來到聖京,五年後安家在聖京立足發家。在這裏,他親眼看著他爹祭了自己!
  那一晚中秋,從祭台上流出的血染紅了月亮。用仇恨與鮮血建起來的祭台從小重重壓在心裏。
  他和墨玉為了仇恨付出了多少?
  永夜怔怔的聽著,她覺得很不可思議。一個戰敗的族長為什麽不恨自己學藝不精?天脈內經是西泊的至寶?難道……她想起了十八年前自己被擄走的事情。
  月魄跪在老夫人麵前,閉上眼道:“難道我們不能在這山清水秀的地方平靜祥和的生活?我們就一定要日日活在仇恨之中?我已經廢了她的武功,她隻是個普通人,她一輩子都離不開這裏。當年是戰場,各安天命,縱然端王太過殘忍,但不是星魂的錯。饒了她,娘!”
  “好,你真是個好兒子!”安老夫人被月魄的話氣得渾身發抖。
  為了這個女人他忘記了仇恨與誓言。不惜下令將她軟禁於此。
  “玉兒,你讓開!我知道你與你哥感情深,你恨她卻礙著你大哥下不了手,我來!”老夫人衝過去,一把搶過墨玉手中的刀,望著永夜的臉冷笑:“自古紅顏是禍水!我丈夫死在你父王手中,我兩個兒子從小就沒過著一天好日子。而今你居然能誘惑我的月兒為你忤逆不孝!月兒,要阻止我殺她,你就動手殺了你娘!”
  “月魄和你長得很像!”永夜突然開口,聲音在山洞裏幽幽回響, “那天在佛堂看見老夫人,我總覺得很麵熟。大公子說你是墨玉的親生母親,墨玉長得與你不像。可是回去後我畫了幅畫,原來是月魄長得更像你。夫人年青時肯定也是個禍水!”
  老夫人被她一聲禍水氣得握刀的手直顫:“那日玉兒擒了你,若不是想借你散了安家,你以為你會活到現在?”
  “我當然會活到現在,我長得這麽漂亮,你兒子舍不得的。可惜你當時沒有殺我,否則倒真可以試試看你兒子會不會救我!”永夜肆無忌憚的挑撥,眼中全是得色。
  她的話深深刺痛了老夫人的心,她悵然回頭看月魄:“月兒,你會嗎?告訴娘,你會嗎?”
  月魄低下了頭。墨玉的目光也移向了他。
  永夜等的就是這個時機,她突然一躍而起,手中鋼絲已抵住老夫人的喉間,微笑道:“你們一家人不用推來推去,我雖然沒了內力,一樣也可以殺人的。”
  墨玉和月魄一呆,誰也沒想到永夜居然能動了。
  “月魄你不用施毒了。我保證在身體無力前,這根鋼絲能穿透你母親的喉嚨。”永夜笑了笑,手上全是鋼絲刺出的血點。
  “你放開我母親,我放你下山。”月魄的聲音無限疲倦。
  再沒有機會,他和她之間真的再沒有一點能夠和好的機會。就算他不想再提仇恨,帶著遊離穀的人在山中平安的過日子,她也永遠回不到他身邊。
  “李永夜,虧我哥對你這樣好,你沒心沒肺!薔薇郡主是我殺的,我們混進西泊秋祭是想用她誘你來,是我對她下了毒!我大哥根本就不知情!安伯平別苑中施毒設弩箭手的人也是我!一直是我想殺了你,你衝我來好了!”墨玉吼道。
  永夜一怔,月魄盯著她的手,他的目光沒有看她。
  薔薇不是他殺的?為什麽他不解釋?永夜苦澀的笑了,墨玉是他嘴裏一直念叨著的白癡弟弟,他有什麽好解釋?難不成讓她去殺了他心愛的弟弟為薔薇報仇?
  永夜的心像解開了一道鎖,卻又被另一道鎖鎖上,酸漲得難受。她眼中淚光閃動:“晚了……不管是誰殺的,薔薇都活不過來了!她活不過來了懂嗎?”
  永夜大吼一聲:“讓開!”
  已經晚了,在他囚住薔薇的時候,就已經沒辦法挽回了。他催毀了她心中最美好的希望。不管他現在是否不再讓遊離穀的人當殺手,不管他是否想避入山林過悠閑的生活。她心目的那個溫曖的月魄已經不在了。
  她和月魄相距隻有兩丈遠,卻像一個在天之涯,一個在海之角。無論他們曾經有多麽親密,有多少濃情。兩人已走上不同的軌道。拉遠了彼此的距離,永遠沒有再一次相互依戀的時機。
  永夜推著老夫人往前走了一步。擋在身前的老夫人身體突然一軟,倒在了地上。
  永夜嚇了一跳,月魄和墨玉已驚呼著奔來,老夫人手中的刀直插進小腹,隻留了個刀柄在外麵。血如潮湧,瞬間染紅了祭台。
  “她……會帶來災禍……離開這裏。”老夫人目光眷戀的從墨玉和月魄臉上看過,看到血漫過祭台時,笑了笑,“你父親最後死的時候就在這祭台上,他……用他的血建起了這方祭台……我也一樣。”
  老夫人闔目撒手。
  墨玉抱著老夫人放聲大哭。月魄跪在一旁,他的臉抽搐得可怕,他抬頭望著永夜。他就這樣看著她的臉,那目光像刀,充滿了怨恨與悲苦。
  永夜一激靈,嚇得慢慢退後,她不想殺他的母親。
  薔薇死在墨玉手中,可是薔薇卻是因為發現了月魄的秘密被他囚禁。他廢了她的內力,他卻想娶她。他的母親不是死在她手中,卻是因她而死……永夜已分不清誰欠了誰,誰又害了誰。
  她大喊一聲,拚命往山洞外跑。隻想遠遠的離開他,再也不要見著他。
  一角紅衣閃過,月魄擋在了她身前,什麽話不說,依舊用那種眼神盯著她。
  “原來……你武功這麽好!”她喃喃念著,原來他的武功是這樣好!“你還有什麽不是騙我的?!”永夜心裏僅存的留戀像被炸飛的房子瞬間煙消雲散。他一直騙她,哪怕知道他是遊離穀主,她始終覺得他是受了脅迫,不是他願意的。
  薔薇的死讓她不能釋懷,月魄的欺騙更讓她痛入骨髓。
  一個人獰猙起來是這樣可怕。月魄英俊的臉因為痛苦幾乎扭曲變形。他一步步迫著她,永夜情不自禁的後退,直到退無可退,靠上了山壁。
  月魄緩緩伸出手想捉住她,永夜拉過他的手過肩一摔,月魄摔了出去,隻在眨眼間他又躍回到她身前,淡然一笑:“你能動也沒用的。”
  永夜轉身就是一腳踢出,腳踝一緊已扣在月魄手中。他輕輕揮出,永夜摔倒在石台上。
  “墨玉,你帶母親走,我祭了她就來。”
  墨玉擦了淚,抱起老夫人,旋開機關走進去,回頭道:“哥,你還有我!你不要連我都不要了。”
  月魄微笑:“我什麽時候不管你了?聽話離開,我會來找你。”
  永夜喘著氣爬起,她被摔得齜牙咧嘴,聽到月魄說要祭了她,嚇得直往後退。
  月魄大步走來,一把拎起永夜拖到那根柱子旁綁了起來。
  “要我的血是嗎?從我左手臂上砍一刀,這是最接近心髒的血管,一刀下去,用不著一彈指的工夫,我就會因失血過多而死。或者,從我的頸邊來一刀,保證噴得讓你痛快!”知道逃不過,永夜鎮定下來。也許,這一世,是為了經曆這場劫難。兩世被背叛,下一世,也許,她會好過一點。
  月魄捧起她的臉,那是讓他無比心疼的臉,為了她,他背棄了他的仇恨他的爹娘,背棄了遊離穀。她是他從來想保護的人,他毀了她的幸福,她何嚐不也毀了他的幸福?
  “紅顏禍水!我說過,我娘也這樣說……”
  他扣住她的下巴,緩緩低頭吻上永夜的唇。他的唇如火一般熾熱,像要燒盡天地間所有的阻隔他的東西。
  永夜被動的仰起頭,恨不得一口咬斷他的舌頭。月魄恍若不知痛楚,執著不肯放棄。兩人像兩隻野獸嘶咬著,直到口中滿是血腥,分不清是誰咬傷了誰。
  他終於平靜,細心撫上永夜的嘴角,沾起一絲血跡,唇色嬌豔,沒有傷痕。是他的血吧,為什麽他沒覺得痛?
  她看他的目光是如此陌生,陌生得讓他不敢再靠近。仿佛再抱她一下,她渾身會長出利刺將他再刺得千瘡百孔。
  “你動手吧!我去過黃泉,那裏開著血一樣的彼岸花。我終於明白,那是血澆出來的,讓我再去摘一朵,不,我全采了!好讓我記住,下一世再也不要相信任何人!”永夜幾乎從牙縫裏一字字擠出這句話來。
  月魄嘴裏的血腥被他一口吞進了肚裏。是什麽樣的恨讓她恨到下一世?黃泉麽?如果如她所說,在黃泉能摘一朵彼岸花記住今世,他也會把那些花全采了。
  他可以一刀殺了她,從此一了百了。幼時星魂的臉,長大後她的臉在眼前重疊,他真的要殺了她?
  月魄慘然一笑:“我怎麽會殺你……我寧可殺了我自己。他會找到你的,你給他的那管血早讓他恢複了功力不是嗎?我當時恨不得捏碎了你的手!我還是不舍……星魂,我以為星月可以長久相伴,可惜,你寧肯為他墜落,也不願意再留在我身邊……”
  月魄扭頭旋開了石門機關,走到門邊,他回頭望了她一眼,她穿著紅嫁衣,她本來應該是他的新娘,可是,他卻再不能帶走她。月魄嘶啞著聲音道:“這世上再不會有遊離穀了。”他決絕地走進了石門。
  諾大的山洞裏隻剩下永夜一個人。
  她呆呆的看著那角紅衣閃進石門再也看不見,她不知道是什麽感覺,仿佛一下子就空了。她知道,這一生,她都看不到他。
  雪地裏,八歲的月魄顫抖著聲音替她頂罪:“是我!”他邁步那一步,也從此走進了她的心。
  十歲的月魄在三位師傅找到他們時,站了出來。嗬著凍僵的手在藥園裏翻土。
  她離開山穀時,月魄堅定的說:“我一定會認出你。”
  她問他:“如果穀裏的人叫你來殺我呢?”
  月魄很認真的看著她:“不會有那一天的。你知道,我一直當你是兄弟。”
  八年後,他出現在京都。英俊之中更帶有一絲出塵的清逸,劍眉下的雙眸閃動著睿智的光。他用小星嚇她。她不要她靠近,他卻說:“我靠近你。”
  可是,他的目光不再像小時候那樣清澈,他更多的時候,瞅著她的時候,溫柔中總帶著一份淡淡的悲傷。每一次和他在一起,都小心得像是沒有明天。
  永夜滿腦子全是月魄。是誰傷了誰,又是誰害了誰?
  “永夜!”奔進山洞的風揚兮一劍斬斷繩子,永夜倒在他懷中,目光恍惚迷離地望向山壁一角。
  有士兵衝過去,永夜驀然驚醒:“不要!”
  她的聲音很大,震得山洞內回聲久久不停。永夜抓著風揚兮的衣襟淚流滿麵:“求你,不要追了,永遠不要找到他……我求你好不好?”
  她驀得大哭起來,所有的悲傷在這一刻爆發出來。
  這是他第二次瞧見她落淚,第一次是為了薔薇,第二次卻是為了那個人。風揚兮心中掠起一陣刺痛,緊緊抱著她,啞聲答道:“好。”
  他抱起她大步向外麵走去,喝道:“封了這裏,拆了這個小鎮。一片瓦也不準留!”
  山穀入口處,太子燕悠然騎在馬上,見人馬撤出才鬆了口氣。
  風揚兮抱著永夜一句也不說,上了馬車道:“走吧,再沒有遊離穀了。”
  懷中的永夜一動,眼角緩緩滑下淚來。
  他歎了口氣,輕輕為她拭去淚,將她小心摟進懷裏。

  大齊皇太子

  如雲的幃帳絲滑的墜在地上。目光移向身邊,寬大的雕花木床鋪著錦繡龍雲團花床單。永夜像受驚的兔子噌的跳了起來。
  身上穿著寬大的淺紫綢衣,長裙曳地,差點摔了一跤。赤腳踩在冰涼的金磚上,她有點無所適從。
  這是在宮裏嗎?這裏就是齊國的東宮鸞殿?永夜掀開幃幔,光線透了進來。她眯了眯眼,四周很安靜。她走了幾步,聽到有人過來。永夜往幃幔後一閃,聽到兩個侍女的聲音:“娘娘還沒醒?都快午時了。”
  她輕咳了聲,聲音馬上消失。兩名侍女對她福了福齊聲道:“奴婢侍候娘娘更衣。”
  “不必,我餓了,現在開飯。”
  兩名侍女有點不知所措,正要說話,永夜已皺了眉:“別和我說宮裏那些規矩,我現在餓了。”
  坐在飯桌上,她慢條斯理開始吃東西,吃了一半,才想起從山穀裏回來,似乎在馬車上風揚兮抱著她就睡著了。
  一種傷痛在胸口留轉,永夜深呼吸,不要再想,她要將他永遠的屏棄在記憶之外。沒有這個人,沒有遊離穀。
  “娘娘,皇上請您用膳後天機閣謹見。”
  “這是哪兒?”
  “回娘娘,這是濟昌宮。”
  不是東宮,記得太子燕說過,太子妃是住在東宮鸞殿,怎麽跑這裏來了?
  “去給我備套……”永夜歎了口氣,她不能再穿男裝了,“簡單點的襦裙。”
  不管是不是東宮鸞殿,這裏也是皇宮。風揚兮……他不知道她沒有內力,想要出宮翻牆有困難?風揚兮將她扔進皇宮裏,他怎麽能這樣做?
  永夜想大笑。
  月魄如此,風揚兮也是如此!
  誰說刺客能夠得到幸福?
  她瞟了眼華貴的宮殿下定了決心。離開,遠遠的離開。沒有了遊離穀,沒有了月魄,也沒有風揚兮。她還有她自己。
  永夜鎮定下來。
  她現在要麵對的是齊國皇帝。她不願嫁太子燕,不願意。這個想法很簡單,可是卻顯得那麽難。
  這個世界上沒有什麽能難得住她了。對遠在安國的父王與母親,永夜有種深深的思念。她很想回到莞玉院,很想在家裏呆著。
  換好衣裳,梳好髻,她晃了晃腦袋,不是很重。永夜提起裙子大步走了出去:“前麵帶路吧。”
  天機閣是齊皇宮最高的建築,黑色雲石築成的寬敞石上建有三重九脊懸山式穿鬥殿宇。氣勢雄偉。據說站在天機閣,聖京能盡收眼底。
  永夜邁上台階回頭一看,兩名侍女跑得喘氣。自己體力比她們要強得多。永夜笑了笑,等她們趕到,放慢了腳步。
  仰頭看去,就這樣的角度已足以讓人心生敬畏。齊皇是什麽樣的人呢?都說帝心不可測,是像裕嘉帝那種麵帶豬相心頭嘹亮的,還是陳皇那種溫文爾雅風流瀟灑的?永夜暗暗猜測,這次會麵的結果是什麽。
  她從安國嫁來已經兩月有餘,才真正進入齊宮。中間的波折無數,齊皇會如何看待她這位不想嫁太子的太子妃?
  思索間,永夜已上到了最高一層台階。寬大的石台上站著守衛的禁軍。一名老宮侍見她來了,趕緊進內通報。
  永夜安靜的站在天機閣外,不多會兒,老宮侍笑咪咪的走出來,輕聲道:“皇上等候娘娘多時了。”
  “多謝公公。”永夜有禮的說道,提裙進了殿。
  天機閣內異常寬大,四周窗戶打開著,風從四麵八方灌進來。這裏讓人心清舒暢,永夜是這樣認為的。
  眼睛已瞥見一角黑色龍袍,她跪下行禮:“安國永安叩見皇上。”她用的還是安國的身份,一覺睡醒就變了天,她不承認。
  “免禮吧,走近點,讓朕好好看看。”齊皇的聲音很虛弱,長年的帝王生涯再虛弱的聲音也不由自主的充滿了威嚴。
  永夜站起身,緩步走到齊皇身前,正欲行禮,他攔住了她:“來,坐朕身邊來。”
  永夜告了謝,坐下。
  “赦你無罪,抬頭與朕說話。”
  永夜緩緩抬頭,這才瞧清齊皇半躺坐在一張軟椅上,旁邊放了張錦凳。他年紀很老了,須發皆白,眼神很溫和。
  “果然國色無雙,聽說,你自小身體弱,是當男兒養到十八歲的?所以一直男裝。”
  “回皇上,是的。這身女裝,還不是很習慣。不過,我還是很喜歡。”
  “嗬嗬,你說話很直接。朕也不喜歡繞圈子,告訴朕,你願意嫁給太子嗎?”齊皇眼睛突然眨了眨。
  這有點調皮的舉動讓永夜愣了愣。她緩緩說道:“陛下會怪罪於我嗎?”
  “不會。”
  “我不願意。”
  “為什麽?燕兒博學多才,雖然不會武功,也單薄了點,他也是個好男兒。”
  永夜笑了笑:“回皇上話,世上的好男兒很多,永夜不是每一個都要喜歡的。”
  “你喜歡風揚兮?他送你進宮,明擺著放手,你還喜歡他?”齊皇不動聲色的問道。
  永夜心裏一抽。
  他問她,為什麽聽到他要她嫁太子,她會那麽生氣。
  他在天牢,為什麽她一想到他的樣子就會心疼?
  她就輕易的換上了女裝,隻為了救他?
  她喝下虹衣的酒,真的隻是為了證實月魄是遊離穀的人而不是為了風揚兮而去?
  再想有什麽用呢?他已經送她進了齊皇宮。
  永夜深吸一口氣道:“皇上誤會了,風揚兮與永夜是……”她竟然連朋友二字都說不出口。
  她幾時與他成了朋友?她是他想殺的刺客星魂。後來,他不殺她了,兩人在一起對付遊離穀算是合作吧。
  “皇上,永夜心裏沒有喜歡的人。不想嫁太子不是因為風揚兮。”永夜定定的說道。
  齊皇笑了,臉上笑容帶出很深的痕跡。他想了想道:“自古婚姻,都是父母之命,媒妁之言。朕欠你父王一個人情,所以才答應了這門親事。你父王也答應朕在他有生之年,他會盡力阻止安國與齊國交兵。他很疼愛你。所以,他還提了個要求,如果永夜沒辦法喜歡上朕的兒子,這門親事就作罷。但是無論如何,要讓你離開安國。”
  永夜瞪大了眼睛,不敢置信。
  齊皇微微一笑:“但是朕也有個條件,永夜如果喜歡上朕的兒子,就一定要進宮做太子妃。朕想,這很公平。”
  這是什麽意思?喜歡上太子燕自然會為他進宮做太子妃,這算什麽條件?永夜有點被攪胡塗了。
  齊皇接著說:“朕要謝謝你,替朕解決了個大難題。一直以來,安家把握了齊國的財力,朕不是怕他有錢,是怕這朝中大臣都鑽進了錢眼兒,上下幫著安家說話。長此以往,皇權就會被架空。二十年前,朕就發現了跡象,一直很苦惱。既要利用安家,又想除掉安家。安家垮了,朕是最開心的。所以,朕向你坦白,讓你自己選擇。朕再問你一遍,你真的不喜歡風揚兮嗎?”
  永夜垂下眼眸,藏住一片傷心。他扔她進皇宮,他終於還是把她扔給了慕容燕。“永夜沒有意中人。”
  “你也不願意嫁燕兒嗎?”
  “是。”永夜毫不遲疑。天大的好事,以後,她不用頂著太子妃的頭銜與太子燕周旋。他是個好人,卻讓她喜歡不起來。
  齊皇道:“不悔?”
  “多謝皇上開恩,皇上是位聖明的君主。”永夜由衷的說道。
  齊皇搖了搖頭:“朕老了,國中事務都交由太子,不日朕會退位於他,安心做太上皇,不問政事。太子翅膀早硬了,連朕也要忌他三分。”
  “怎麽會。皇上精神矍鑠,且能看開一些事情是好事。”
  “嗬嗬,你很討朕喜歡。不過,你自己去對太子說吧。揚兒!你出來吧。”齊皇朝裏喚了一聲。
  樓梯上緩緩走下一個氣宇軒昂的年青男子來,高大的身板,黑色袞龍寬袍,金冠扣頂。
  他的臉出現在永夜眼前時,她呆呆地眨了眨眼。他的氣息如此熟悉,那對濃眉,濃眉下銳利蠱惑的眼神。他的嘴微往上翹,下頜線條分明。與太子燕的清秀截然不同,帶著男性的張揚與魅力。如果他臉上還有大胡子,而不是下巴一圈泛出露出剃過胡子後的雪青色,他會是……
  永夜嚇得屁股一滑,從錦凳上摔坐在地上。她手忙腳亂的爬起來結結巴巴的問道:“不會……你不會是……風揚兮吧?”
  “慕容揚兮見過永安公主。”聲音很平,平平的不帶絲毫感情。他的嘴動了動,那張臉就生動起來,臉上的笑意很明顯。
  永夜倒吸一口涼氣,他是那個胡子邋遢,看上去髒兮兮的,隻會穿一身黑布袍的風揚兮?
  見永夜嚇成這樣,風揚兮使勁閉住快要張大的嘴巴,卻怎麽也忍不住讓笑容越來越燦爛。他摸了摸才剃幹淨的下巴,得意的想,比起姓月的那小子,應該不會差吧?
  永夜呆呆地想,五年前父王就定下了親事,他從五年前就知道自己嫁的是他?慕容燕呢?慕容燕是什麽人?一國之太子說換人就換人?朝臣不奇怪?言官不議論?百姓不惶然?
  “遊離穀與安家密不可分,卻在安國攪得翻天覆地。我從小就跟著師傅離宮學藝,一直是燕弟頂了太子的名。燕弟對政事了無興趣。如此我在暗中查探,讓遊離穀和安家以為我齊國皇上病弱,太子軟弱,更好行事。”風揚兮氣定神閑的說著。寥寥幾句便勾勒出朝廷的微妙局勢。
  永夜看著風揚兮,腦子瞬間變得空白。
  “永夜,現在你願意嫁給我嗎?”風揚兮在樓上聽到了所有的對話,他想,是自己把永夜帶進宮中讓她氣壞了。他不認為永夜對她的依賴是假的,不認為她在他麵前的軟弱是裝出來的。她會為了他嫁給慕容燕,也會為了找他而進到遊離穀。但是,他不敢肯定她心裏還有沒有那個人。
  他在落日湖竹樓裏吻了她,她給了他一巴掌。
  他在安府救了她,第一次衝動的讓她嫁給他,她卻說第一次的女裝要穿給月魄看。
  她的那衣衫裙真的是月白色繡滿銀色的星月。
  從福寶鎮山洞裏找到她時,她的目光散亂,是因為月魄。
  風揚兮不敢肯定。如果她願意呢?他的心開始跳得很急。可是她不願意,她心裏還念著那小子呢?風揚兮的手情不自禁拽著緊了。
  照父皇的意思,一切按永夜的心意辦。憑什麽?風揚兮不知道他臉上的表情不由自主的變換,精彩極了。
  熟悉又陌生的臉,鷹隼般銳利的眼神,渾身散發的氣質,他本來就該是個王者。永夜低下頭,輕聲道:“玩弄於股掌之間,很愉快是嗎?嗯?”
  風揚兮像被她摑了一巴掌,沒料到永夜會是這種反應。他急切的分辯:“永夜,我不是那個意思!”
  “陛下,你能告訴我,你認識李二嗎?或者,殿下認識這個人!”永夜麵沉如水。沒有回答風揚兮,她甚至連看他一眼都沒有。
  “你如何猜出來?”
  “天脈內經。”
  影子叔手上有天脈內經。這是父王那一戰時從西梁族手中得到,想必擄她的人也是李二。他知道父王手中有這卷武學至寶,他也是學武之人,自然要脅得來,誰知看不破中間的機關便送給了她。永夜想通了關節,不由輕歎。
  齊皇歎了口氣:“當年安齊大戰後沒幾年,安陳在散玉關開戰,那時我還年青,還想著雄霸天下,所以遣了禦前一品侍衛去京都劫走了你,想讓你父王慘敗,陳國能攻進散玉關,安國必會元氣大傷。他一直沒有回來,後來我才知道你父王救過他一命。他不願意用你作人質,便偷偷養著你。可是他對我不住,所以潛入了遊離穀,知曉李言年想假冒世子的計劃,也順便把你帶了進去,讓你回到王府,這法子對你沒好處,可是卻利於他潛在李言年身邊看清遊離穀的動向。你長大成人後,他才回來。這就是朕欠了你父王的原因。”
  天機閣殿門口緩緩走進一個人,躬著背,清瘦的臉,深伏於地:“離涯對不住皇上!”
  “起來吧!我想,你一定也很想見到永夜。”
  離涯抬起頭,目光中充滿了感情,愧疚地低下頭:“永夜,是我害你離家十年。”
  永夜無限傷感。
  她五歲才從身體裏醒來,如果不是離涯,也許她一生也不會知道自己是誰。也許,她永遠不會是刺客星魂,永遠不會認識月魄,不會有這樣的十八年經曆。像夾住的血管突然鬆開,月魄與遊離穀如血液奔流,再次回到腦海中。
  沒有可信的人,這世界上永遠沒有可以交付真心的人。
  她跪下朝離涯磕頭。
  離涯趕緊回禮。
  永夜認真的問道:“影子叔叔幫了永夜很多回,也救了永夜很多回。請你告訴我,你說你要走了,報了恩,要去盡忠。是在我去找王老爹那次,你認出了風揚兮嗎?”
  離涯情不自禁看向風揚兮。
  永夜輕聲說:“我隻想聽一句實話。”
  離涯低下頭道:“是。可是殿下他……”
  永夜打斷了他的話,朝他磕了三個頭:“永夜明白,永夜依然感激影子叔叔。這麽多年,我……”她的目光與離涯碰在一起,那是種深深的眷戀。對永夜而言,與影子叔這種默契與依戀有時候勝過了與端王。
  她站起身道:“永夜不願嫁風揚兮,也不願意嫁慕容燕,這就收拾行裝回安國。永夜告退!”
  齊皇歎了口氣,瞟著風揚兮木立的模樣忍不住哼了聲。溫和地對永夜說:“回去記得向你父王問好。當年的事就不必提了,這個……你父王報複心很重哪,朕不忍瞞你,永夜也替朕分分憂。”
  “永夜沒有損傷,知道分寸。永夜告退!”她站起身,秋風吹來,永夜滿腦子隻有一個念頭,回家。
  她的身影消失在天機閣,風揚兮臉色鐵青,她連瞧都不瞧他一眼。
  “你若是早回來做太子,不在江湖中遊蕩,不就早結了?”齊皇半陰不陽地扔下一句。
  風揚兮回頭怒道:“燕弟做太子又怎麽了?我照樣可以輔佐他。我不想當皇帝!這下父皇如願了?我答應繼承皇位,可是你答應我的事呢?你早說過我隻要解決了遊離穀,解決了安家就不逼我做太子。然後又拿兩國親事說事,說什麽永夜一定要嫁齊國太子,我若不做太子,就娶不了她。現在呢?你騙了我還讓永夜自己選,她那脾氣,早認定我在耍她了。”
  “殿下息怒!永夜一時半會有點接受不了。奴才看……”離涯朝永夜離開的方向瞟了一眼。
  風揚兮清醒過來,匆匆對齊皇一禮:“兒臣告退!”
  齊皇無可無不可的擺了擺手。
  看到風揚兮大踏步離開,他才笑了:“離涯,你去。這事,也許你能幫上忙。”他輕聲在離涯耳邊嘮叨了幾句,離涯忍不住笑,深深低頭:“奴才告退!”
  齊皇望向窗外,喃喃道:“李穀,若不是欠了你,朕才懶得操心。”
  永夜走下天機閣,兩名侍女要引她回宮。她淡淡的說:“不必了,皇上答應讓我出宮,前麵帶路吧!”
  離天機閣越來越遠,宮門已經在望,永夜忍不住回頭。駭然看到風揚兮像團黑雲追過來,嚇得拔腿就跑。邊跑邊喊:“你父皇答應讓我回去!”
  她提起裙子幾乎跑出了自己極限,宮門守衛目瞪口呆,下意識將長戟一擺封住了宮門。
  “讓開!是皇上讓我出宮!”永夜不顧一切拉著長戟用力一甩,順勢便向門口衝去。
  腰間突然一緊,她尖叫一聲掙紮起來:“你是抗旨!皇上允了我出宮回安國。”
  風揚兮沒有理睬,要放了她走,渾身長嘴也說不清楚。他抱了她直直走向濟昌宮:“我們好好談談,如果你不肯,我說過,絕不勉強你!”
  “我不想和你說!”
  “非說不可!”
  永夜咬住唇不吭聲了。心裏的委屈越來越重,月魄如果沒有廢了她的內力,她會這樣怕他?回想從前飛簷走壁,飛刀隨心所至,現在什麽都不行,他不讓她走,她連宮牆都出不去。
  風揚兮喝退了左右,抱了她坐著,見永夜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肯說,心裏不免急燥起來:“你不想嫁給我,是因為你喜歡姓月那小子對嗎?”
  永夜掙紮著從他腿上下來,風揚兮不放。永夜怒吼:“這樣沒辦法和你說!”
  風揚兮鬆開手,永夜一溜煙跑到桌子對麵坐下說道:“想說什麽說吧!說完我還要出宮回家。”見風揚兮眼睛一瞪,她趕緊加快語速道,“你說的,你絕不勉強我!”
  風揚兮見她臉上全是怒意,發髻跑得散亂,心裏湧上一絲內疚。見她防備著他,手伸出又縮了回來。一時之間竟不知道如何開口。沉默了下才說:“我本來……無意娶你。”
  話一出口,便流暢了很多。
  “我出生時是早產,我很虛弱,父皇怕我養不活就交師傅帶大我。我自幼不在皇宮長大,父皇幹脆隱瞞了此事,覺得我遊曆天下也是件好事。佑慶帝那時還是親王,定下了我的皇妹絡羽。我自小離家,卻很心疼這個小妹,加上本來就想查遊離穀的事,所以,我去了安國,以遊俠的身份助佑慶帝一臂之力。我很喜歡在外麵的生活,很自在。五年前端王與父皇定下親事。父皇告訴我,這門親是為我定下的,因為端王妃國色天香,她的女兒應該不差。”
  永夜冷笑:“太子是慕容燕,你搶了他的太子位,不會再上演兄弟情仇?”
  風揚兮淡然一笑:“你和燕弟聊天便知道,他無意於皇位。更何況,如果不是你父王定下這門親事,我何必去當這個太子。”
  永夜有些疑惑。
  風揚兮歎了口氣:“我父皇覺得我比燕適合繼承皇位,千方百計要我做了這個太子,所以,你定的親不是慕容燕也不是慕容揚兮,而是齊國太子。誰做這個太子,誰娶你,就這麽簡單。至於兩個老家夥還有什麽私下的交易,我就不知道了。”
  “然後呢?”他的意思是這個太子還是為了她才做的?永夜冷笑。
  “然後……”風揚兮望著永夜,想起在河邊遇到她的神情,他了然於胸,卻說了一堆話去開解她,明知道她耍小聰明裝天真,可是她卻分明打動了他的心。
  永夜見他遲疑,冷冷一笑:“我替你說吧。你從來沒有想過要娶我。你知道我的身份,知道我與遊離穀的關係。所以,我請你做保鏢正中你下懷,你順水推舟跟著我去陳國瞧一瞧遊離穀玩的什麽把戲。沒想到我挑起易中天和你爭鬥,我……”
  她想起風揚兮衝進火中焦急尋她的情景,都是假的,永夜狠狠的告誡自己,他不過怕自己死了,他對付遊離少了個可利用的人。
  “我居然幫著易中天在背後給了你一刀,你重傷由慕容燕護著回到了齊國。所以,當你傷養好再次出現的時候,你一直盯著京都牡丹院,碰巧救了我。你心中起恨想報複,不顧我的安危,將我賣進牡丹院。你大方的拿我當誘餌,以為能找出遊離穀的據點,所以,你在山中找了六天,順便找到我。雖然李言年已成遊離穀的棄子,但是你並不灰心,因為你在夷山下的竹樓裏看到了月魄留給我的紙條,上麵絕對不止寫了那句話對嗎?”
  風揚兮愣了愣。想起月魄留在竹樓裏的紙條。紙條上畫了一彎月亮,一顆星,挨得很親密。所以他才不願讓永夜瞧見。
  永夜哈哈一笑:“我跟著青衣師傅在石室裏呆了三年,一隻蚊子飛過我都能看清楚它長了幾條腿,我看到了醫館二字,所以極想拿過來細看,你卻把它揣進了懷裏。我猜,上麵肯定寫著平安醫館的字樣。所以,我一到聖京失蹤,你就能一直在我身邊。”
  永夜的話越說越急,風揚兮的眉越擰越緊,他幾次欲打斷永夜的話,又沉默了。紙條上確實還有一句話,月魄寫道:“平安醫館,我還能等到你嗎?”明明是和他定親的人,卻和另一個男人勾搭,他如何不氣,他不想讓她去什麽平安醫館。然而她到了聖京還是去了。
  “你瞧見我進濟古齋,你心裏一動,想到了濟古齋背後的安家。你以薔薇為誘,讓我心生愧疚,讓我進安家別苑。在竹樓裏,你打了我一巴掌……”永夜難過。
  “那一巴掌……”風揚兮想說,他當時就是生氣,她不斷的挑釁他的怒氣,他很後悔。
  永夜抬起頭,定定的說:“你是正義的大俠,你覺得你明明知道我是刺客星魂,你都已經原諒我了,我就應該感恩戴德。你讓我嫁給慕容燕,你並不想娶我,因為,我是個刺客小人不是嗎?”
  風揚兮又被她說火了。“我是叫你嫁太子……”
  “有區別嗎?你有告訴過我你是齊國皇子?你要想娶我的話你就會取代慕容燕成為齊國的太子!”
  “在安家佛堂裏救了你時,我也說過讓你嫁給我,不嫁太子!”
  “哈哈!”永夜大笑,“安家佛堂……你知道安家有危險,你還是讓我去了,因為,你要借我出事抄了安家,敢害太子妃,等於謀逆!你想的是要把安家這棵大樹砍了!我去西泊看秋祭,你便也跟著來了。你知道,有我在就肯定能釣到遊離穀的人。因為,你也懷疑了月魄不是嗎?隻要吊著我,就一定能夠找到他。找到遊離穀!”
  風揚兮被她一口氣說得所有的話全堵進了心裏,不知好歹的東西!他深呼吸,平靜了情緒:“你繼續!”
  “然後,是為了看清楚我的心嗎?你和你父皇勾結起來,用自己要脅我,沒想到中了遊離穀的道,他們竟然劫了天牢。你其實一點也不著急的對嗎?就算迷煙吹進來,以你的功力你完全可以閉住呼吸假裝被迷倒,你根本就沒有中化功散,你胸有成竹地順水推舟就進去了。否則,慕容燕怎麽會輕易讓我一個人留在安家佛堂。因為他巴不得讓我有機會進遊離穀。你很高興對嗎?因為我這個白癡真的就進了遊離穀出現在你眼前,還放了一管血給你。”
  永夜的聲音低落下去,浮起一朵憂傷的笑容。“我不相信人,你,不也一樣?試出我的心你很開心對嗎?然後剃了胡子優雅的出現在我麵前,以為,我就會順理成章的嫁給你對嗎?”
  風揚兮沉默了,他的確沒有中遊離穀的化功散,然而,他也沒想到永夜真的會來。她的出現的確讓他很開心,可是他何嚐不是因為她的出現亂了方寸為她擔心?
  她瞅著風揚兮,看著他沉著一張臉。他很生氣?該生氣的人該是自己吧?永夜輕搖了下頭。
  遊離穀已消失了,月魄不會讓遊離穀還是從前的遊離穀,他本性是善良的,他關了牡丹院,讓安家收斂就是證明。沒有什麽需要風揚兮遊走江湖奔勞的了。這麽些年,他走遍天下,難道不是替他將來的江山做打算?
  一切都在他的算計之中,他守著自己,觀察著自己,也許,還喜歡上了自己。
  一個月魄打碎了她對人的信任。一個風揚兮讓她依戀,卻又再次失望。
  喜歡一個人,就應該如攬翠一樣什麽都放棄得幹幹淨淨?別的人會,她不是普通的女人。男人的本性如此,她了解,似乎也怪不得他。
  占有欲強的男人喜歡什麽事都盡在掌握,風揚兮也不例外。
  喜歡他由不得自己,可是,她可以不嫁。
  永夜站起身,居高臨下望著風揚兮,挑眉笑道:“剃了胡子還真人模狗樣的!我不得不誇你一句,真的很有魅力!不過,我的答案也出來了,我不嫁!告辭!”
  “你給我站住!”風揚兮被她一番理直氣壯慎密嚴謹的推理氣得咬牙切齒。
  永夜回頭睥睨著他,不屑地說道:“怎麽?殿下說話不算話?你要留我,我也沒辦法,因為……我的內力已經被月魄廢了。我不可能飛簷走壁,也不可能再用飛刀。我就算回家,也不過想父王母親如果疼我,能養我一輩子。如果那天遇到一個真正待我好的,肯讓我安靜的過過小日子。”
  她神情黯然,瞧得風揚兮心裏一酸,她沒有了內力?他記得從山洞裏救了永夜,她好象沒用過功夫。一個有功夫的人武功被廢會是什麽感覺,何況永夜,她驕傲且沒有安全感,沒有內力,她和尋常的女子強不了多少。
  他緩緩說道:“我說過我絕不勉強你。可是永夜,不是你說的那樣。”
  “不是?影子叔叔認出你來,一早告訴你了一切,你從來沒有告訴過我。你在觀察,你在想不說才是件於你最有利的事,可以進退自如。你瞧著我耍進小聰明,你躲在旁邊偷笑。現在我沒有什麽可利用的價值了。除了,這個公主的頭銜。不過,我想李天佑若是誠心想打仗,他是絕不會因為我而放棄。再見!”
  永夜不想看他。她一口氣說完,自己也覺得合情合理。可是,為什麽心卻這麽痛?難受得連眼睛都發酸發脹。
  她背對著他輕聲說:“知道被自己最信任的人欺騙背叛是什麽滋味嗎?你不懂得。”
  風揚兮驀然想起月魄的話:“星魂從來內心很都獨立,也很脆弱,她最恨背叛,我傷了她的心,你也一樣。”
  她沒有回頭,走出了宮。邁出宮門時,她回頭,遙遠的濟昌宮台階上風揚兮黑色的身影在秋風裏佇立。
  永夜咬著嘴唇毅然回頭。
  宮門外,離涯備好了馬:“永夜,我送你回安國。在京都呆了那麽長時間,也習慣了,想回去看看。”
  永夜眼圈紅了紅,騎上馬道:“我知道,影子叔叔和內府裏的張大姐感情一直很好,你走了,她偷偷哭了好幾回。”
  離涯不好意思的笑了:“瞎扯!回去後還喚我李二吧。”
  永夜認真的說:“影子叔叔若是沒有成家,沒有兒子,永夜一定為給你送終。走吧,我想父王和母親了!”她揚鞭策馬,一溜煙跑了。
  離涯回頭,天機閣石台上露出了風揚兮的身影,殿下在看永夜嗎?離涯笑了笑,拍馬去追永夜。

第五十二章 飛天的翅膀

離涯還是叫李二。
永夜又住回了莞玉院。倚紅嫁給了林都尉,茵兒卻說要跟她一生。
她的一生還有什麽呢?月魄廢了她的內功,她連遊蕩江湖都不行。
端王與王妃隻是瞅著她歎氣,對外宣稱永夜是回娘家小住。
齊國太子變更,齊皇禪位太子天下皆知。永夜突然回了娘家,時間長了,誰不會起疑心?疑心最大的就是李天佑。
他不是傻子,慕容燕沒有娶成永夜,慕容揚兮遲遲沒有封後,永夜回了安國,他就想,她其實誰也沒有嫁。
“風揚兮……慕容揚兮……”天佑望著案頭的兩幅畫像喃喃出聲。
一個是滿臉胡子邋遢落拓的江湖客,一個是一身王者之氣,器宇軒昂的年輕帝王。這位二十六歲的帝王是那個江湖遊俠?“好計謀,好心思,好手段!”天佑沒花多少工夫就想明白了關鍵所在,對風揚兮的心計佩服至極,又隱隱有了防備的念頭。
如果不是他,也許他還能得到永夜,而現在……天佑苦笑。以風揚兮走遍天下的閱曆,以他對安國的了解,兩國交兵指不定鹿死誰手。
慕容燕如何能與風揚兮——不,應該是慕容揚兮比?李天佑見過慕容燕,他心中覺得永夜是絕對不會喜歡上慕容燕的。她隻是迫於局勢,為保兩國交好而嫁過去,如同自己當時娶絡羽為後一樣。
當時放永夜出嫁,是因為她要嫁的是太子。慕容燕不再是太子,永夜憑什麽一定要嫁給他?而慕容揚兮就算成了太子,臨時換夫永夜會肯?李天佑想到這裏心就開始跳。
於是,一道聖旨從皇城來到了端王府:佑慶帝請永夜入宮賞梅。
領了聖旨,端王笑逐顏開地對王公公說:“永夜終歸是齊國皇後,進宮不能草率,公公在府中寬坐。”出了前廳,端王的臉就沉下來了。他一直憂心的就是永夜回絕了這門親事。消息沒有傳開,但他心裏再清楚不過。想到李天佑,再看到永夜娉婷曼妙的女裝,端王屁股後麵似著了火,急急地奔進內堂。
見永夜還是家常打扮,端王又是頭大。永夜若挽了婦人發髻,以為著她就是齊後。可是她拒絕了親事,以後如何嫁得出去?“父王,我還是著男裝吧。”“成何體統!”永夜狡黠一笑,“不是正好?用不著那麽麻煩。”端王愣了愣,嘿嘿笑道:“好,男裝。就說頂著齊後身份入宮太過惹眼,不便張揚。”齊後?永夜心裏又是一酸。她總算明白什麽叫有緣無份了,不是相愛的人一定都能在一起的。
月魄希望在小鎮上能和她平安生活。她心裏有了恨,也有了另一個人的身影。曾經可以,隻是曾經。
她可以嫁給風揚兮,看似皆大歡喜。可是她過不了自己那一關,就算心裏有他,也不行。
穿上以前的紫袍,戴上金蟬冠,披上銀狸大麾,眉目如畫,又成了翩翩少年郎。她抬腿走路,總算舒服了許多。
她大步往前廳走,聽到端王歎了口氣,“記者。千萬別提毀婚的事。”“父王,當*****定親的人究竟是慕容燕還是慕容揚兮?”永夜驀然回頭,目光冷厲。
端王咳了一聲轉開頭,聲音小得不能再小:“不是說了,定親的人是齊國太子嗎?”“別跟我說什麽齊國太子。你早就和齊皇勾結,各取所需。你早知道風揚兮就是慕容揚兮!你一早就知道!”永夜怒吼。
端王捅了捅王妃。王妃偷瞟了眼永夜訥訥道:“他不做太子,就不是他嘛。”永夜想起那日從李鹽年手中逃出,風揚兮說的後會有期,心裏的痛又泛了起來,冷笑道:“好啊,瞞得好啊,所有的人都算計我,所有人!”她低頭就往前廳走。端王駭了一跳,揚聲高喊了句:“永夜!你站住!再聽父王一句。”“聽什麽?聽你說他比慕容燕強,你早知道他一定會做太子,所以興高采烈地把我嫁出去?還配合他瞞著我,就為了滅掉遊離穀?”永夜棱笑。
“可是,你不是也喜歡他嗎?他是不是太子又有什麽關係?你不過是氣他瞞著你罷了。他要不做太子攜了你遠走高飛浪跡江湖,我和他父皇還不是隻能眼巴巴看著?”端王翻了個白眼,覺得自己說的挺在理。
“喜歡他不等於我就要嫁給他!我寧可嫁給李天佑!”永夜氣不打一處來。聽齊皇說起。她以為父王終是對她好的,可是還是瞞著她。什麽都瞞著它末尾了他們的大計,為了他們的計謀,就獨獨瞞著她一個人。
王妃歎了口氣,忍不住埋怨:“永夜會多傷心哪。”“你懂什麽?不磨磨他,他以後會三宮六院怎肯對永夜一人專情?除非他不當這個皇帝,我便放心。”端王眼一瞪,望著永夜離開的方向,想起她臨走時扔下的話禁不住皺眉。永夜千萬不要一時衝動真的嫁給皇上,那風揚兮豈肯罷休?“來人!速去聖驚!”端王喚來侍衛,急寫了封信帶給風揚兮。遲了,就真的出大事了。
禦花園梅林中已擺好了兩張鋪著虎皮的椅子,下麵設著暖爐。永夜見著天酉的背影心裏已有諸多感慨。
說起來天佑對自己似乎一直很好,隻不過人總是有不同的感覺。她隻要一想到他是她堂兄,對他的親近就有點兒發毛。
永夜怔忡地望著天佑,情不自禁想起月魄來。兜兜轉轉了一圈,天佑對她其實倒比月魄真誠。
“小夜。”天佑低聲喚了她一聲,人卻沒回過頭來。
“見過皇上!”永夜拱手一禮。
“讓朕猜猜,你會是穿著皇後的品級服飾、家常的居束,還是……男裝。”天佑望著梅花出神,淡笑道,“是男裝吧?”說著已回過頭來。
永夜不知道為什麽他猜得這麽準,幹笑了聲答道:“永夜不想招搖,過幾日便要返回齊國。”天佑望著那張完美精致的臉心裏已有了答案。他點點頭道:“坐吧。”永夜謝了坐,窩進綿軟的椅子裏,手上捧著暖爐笑道:“禦花園裏的梅今年開得真好。”天佑揮退了左右,親自為她斟了杯酒道:“這是青州紅,從陳國青州送來。朕沒有想到還能與小夜再有溫酒賞梅的一天。”永夜端著杯子,隻嚐了一口便放下。“他不喜歡我飲酒,淺嚐輒止吧。”“他是慕容燕還是風揚兮?”天佑飲了口酒,把玩著杯子道,“我猜小夜說的是風揚兮吧?我不叫他慕容揚兮,是想讓永夜知道,朕不是傻子好欺。”“對,風揚兮就是慕容揚兮。當日父王與現在的齊國太上皇定下的親事,隻說永夜嫁的是齊國的太子,太子易位慕容揚兮成了太子,永夜自然嫁的是他。”永夜不動聲色地解釋,不由得有些煩躁。她總覺得李天佑知道了什麽,他不會還不死心吧?她跟父王說寧願嫁給李天佑是氣話,嫁給他的念頭一起,永夜頓時覺得虎毛太厚,暖爐太熱,有點兒火燒屁股的感覺。
天友定定地看著梅花,笑了笑道:“朕其實是個很多疑的人。聽小夜的話,已經嫁了慕容揚兮,可是,一國之後怎麽會突然離宮?小夜曾經在聖京走失過一次,聽說大門後時住的院子走了水。而從那天起,聖京四門開始設崗查人,查人的法子很奇怪……”他的目光有意無意掃過永夜的腳,“不如小夜脫鞋一驗真假?”永夜的臉一下子紅了。她站起身薄怒道:“永夜的腳怕是皇上不方便瞧。梅很好,永夜在外待太久了覺得冷,身體不適,告辭了。”天佑坐著沒動,青州紅漾在白瓷杯裏像一團火。他靜靜地說:“其實小夜心裏從來沒有朕,對嗎?”永夜一凜,汗毛不受控製地豎起來。以李天佑的為人,惹惱了他沒好果子吃。她挺直了背道:“就算有,也不能有。皇上不明白嗎?”天佑搖了搖頭道:“如果有,就不會不能有。你根本沒有嫁慕容揚兮。”“沒有嫁,不等於不嫁,我隻是惱這件事而已,所以才想著回來住些日子。”“嗬嗬,小夜,你很聰明,我勉強你也沒意義。隻是有時候,我坐在這裏,老想著從前與你一起的情形。如果你沒地方去,嫁給我,我也會疼你一輩子。他既然肯放你回來,那他心裏真的有你嗎?”李天佑選擇了放手,風揚兮既然是慕容揚兮,五年前就定了親,他不會因為永夜而提早樹一個強敵人。不過,若是永夜堅持,他也不介意納她為妃。
李天佑的話讓永夜停住了腳步。永夜黯然垂下頭,想說點兒什麽終於還是沒有開口,大踏步離開。
腳步聲小時,天佑才歎了口氣,負手走進了梅林深處。一角鵝黃衫閃過。天佑微微一笑,在絡羽沒躲開之前已站在她麵前,戲謔地說道:“皇後不是怕冷不願陪朕賞梅嗎?”絡羽垂著頭,臉籠在披風中仿佛想把整個人都縮進去。天佑輕笑了笑摟住了她,“人都凍成一團了,回宮吧。朕對你那位從小沒見著麵的皇兄很是感興趣,皇後不介意與朕說說……”雪沒有預兆地落下,早晨起來,莞玉院外銀裝素裹。
永夜拿了罐子去掃梅花雪,想起美人先生,想起那年剛從遊離穀來到王府時的情景,什麽興致都沒了,懶懶地擁著毛裘抱著暖爐賞梅。
茵兒嗬著手想勸她進屋,永夜懶懶地說道:“梅花香自苦寒來,越冷越香。要賞梅,當然是越冷越好。”“可是……會凍病的。”茵兒歎氣。
永夜正要回答,王妃的聲音從院門口傳來:“永夜聽說開寶寺的老梅開得極好,我們去上香賞梅如何?”“好。”永夜想起薔薇,她也該去瞧瞧她了。
夷山銀裝素裹,開寶寺顯得很冷清,掃得幹淨的寺院門口撒了些穀粒,這是施舍給麻雀的。小家夥們吱吱喳喳鬧成一片,卻也熱鬧。
永夜在薔薇的長生牌前上了三炷香,默默告訴她,黃泉不可怕,隻要不摘花采草,喝了孟婆湯就能忘記這一世的苦難。
“小姐。”李二靜靜地佇立在她身後,見永夜落淚,擔心地喊了她一聲。
永夜擦幹淚笑了笑,“影子叔叔,可否帶我去一個地方?”李二點點頭。
稟過王妃,永夜與李二來到了夷山石台上。冬陽灑在雪地上,永夜想起走出小樓時聽到李言年望盡雪景說的話:“江山,如畫!”李言年念念不忘的江山,最終能給他的是京都郊外一捧黃土,然而,他還有攬翠陪著。
山穀中凜冽的風吹得永夜頸邊的白狐毛一陣翻動。她望定下麵的山穀,想起了那間竹屋。
“永夜,你既然喚我一聲叔叔,我少不得為他辯白幾句……”永夜打斷他:“不必了,他躲在暗處,隻不過想瞧瞧給他定了門什麽親。他隻是在利用我,為他的大齊江山,為他圖謀滅遊離穀的大計!”“其實,那年,你去找賣麵的王老爹被他發現,我在暗中救了你,我認出了他的劍法,我並不知道,他是太上皇的兒子,他也不知道你的身份。”李二緩緩說道。
永夜望定遠處被陽光染上一層膽金色的雲海,輕聲道:“那是八年前,五年前他就知道了。”“聽我說,永夜,是年初我去佑親王府救月魄。我從河裏帶出月魄,他在河邊瞧見了我認出我來,這才知道你是他要找的星魂。以前,他隻知道你是女的,不知道你是星魂,可是他知道了並沒有起殺你的心。你去陳國的時候,他讓我離開,他說以後他會在你身邊,他一直很喜歡你。去陳國,他是真心想保護你,怕你鬥不過易中天。”永夜想起她在陳國挑起風揚兮與易中天相鬥、耍小聰明的情景。她自以為騙過了他,他卻一直在看她演戲,難堪再次湧上心頭。
李二長歎一聲,“他從陳國回來,傷勢嚴重,足足十天才退了燒。我看到那把刀就知道,是你在背後給了他一刀。”“是啊,我在背後給了他一刀,我怎麽不多補一刀呢?還少了個禍害!”永夜喃喃說道。
如果當初殺了他,就不會這麽難受。以為他是心中所想的憨直的大俠、給她安全感的人,轉眼卻也成了算計她的人,這叫她情何以堪?李二卻溫和地笑了,“他那會兒也這樣說。”“恩?”永夜不是很明白。
“我瞧著那把刀,怕他恨你,想勸來著。他說,你沒有再補一刀,你對他始終有情。”永夜一震,他是燒暈頭了。她對他有情嗎?永夜想起落日湖竹樓中的情形。她的手輕輕按在唇間,他的胡子紮得她很疼,她沒有發怒,隻是發呆……
“你來聖京,他去接你。你為那個人穿著男裝……他很傷心,原本等你到了聖京他就打算告訴你實情的。天氣酷熱,路上不方便,一到驛館他就下令給你備下冰塊降溫。倚紅和林都尉是當初在路上被救回齊國的,當時他已是重傷,燕殿下本不欲多事,是他說,你身邊的貼身侍女和近衛不能不救。一路上,他老指使著燕殿下去套倚紅姑娘的話,無非是想多知道一些你的愛好。”李二恨不得把風揚兮的深情一股腦兒全倒出來。
永夜閉上眼,為什麽心裏的酸楚越來越重?她低吼著打斷了李二的話:“他始終不肯說,他是與我定親的人!”“永夜,你願意進宮嗎?他不能肯定你的心意,貿然告訴你,你隻會躲他躲得更遠。你離開驛館與那人住在小巷裏,他其實很想成全你,如果不是發現那人其實武功相當好。他隻想讓你看得清楚明白一點兒。何況,他就算對你說,你會相信嗎?”月魄的欺騙再次像刀一樣捅進永夜心裏。可是,在福寶鎮山上,她就不再恨他。那是種痛進骨頭的悲哀,沒辦法避開的劫。
她理解月魄,可是有薔薇與他的母親隔著,讓她再也無法和月魄靠近。
中間隔了她和他都無法麵對的人,心漸漸地離得遠了,況且心裏有裝了另一個人。就這麽簡單。
李二見她麵沉如水地望著山穀,忍不住又道:“太上皇故意將他困進天牢,他若還不答應繼位,你就真的要嫁給燕殿下了,所以,他才同意做太子的。本想將錯就錯,你進了宮他再和你解釋,沒想到遊離穀去劫了天牢。你不要怪他,他一直不說,本意是想帶了你遠走高飛的。”永夜不置可否,望著山穀深吸一口氣道:“影子叔叔,帶我去穀底。”李二往下望了望,疑惑道:“穀底有什麽?”永夜看向穀底,像做夢似的說:“曾經的家。”李二不明白,卻仍攜了永夜往穀底掠去。
“家?”石台旁的樹林裏閃出風揚兮來,他咬牙看著永夜與李二離開,氣得渾身發抖,她心裏真的隻有月魄?任李二如何解釋。她都不肯聽不肯信,隻因為她心中始終忘不了那個避往深山的人?國事稍安,接到端王傳書他馬不停蹄地悄悄來到安國,讓王妃約了永夜來此地就聽到這個?她對他沒有一絲思念,沒有一絲情義。
風揚兮想起無數個日夜伏在巷子裏,就怕她出事,她卻與月魄情深意濃。他想讓她自己看清楚月魄的身份,沒有阻止她進安家,她卻以為他是利用她。
她離開三個多月了,她還沒有想明白嗎?風揚兮眸中透出徹骨冰寒,她這樣,他有什麽做不出來?他沒有告訴她實情,他一直由於。永夜如果真的不喜歡他,他不想勉強。他默默地守在她身邊,給了她自由與空間,消除她的疑心與顧慮,想得到她的心,然而,他等到了什麽?寒風撲麵,風揚兮摸了摸下巴,唇邊浮器一絲奸詐的笑容。
雪已沒膝,永夜一腳踩下,吃力地拔起。以前的輕功可以踏雪無痕,而現在她隻能深一腳淺一腳地走。
李二想用輕功帶她過去,永夜拒絕了。
她想起當日從李言年那兒跑出來時風揚兮戲謔的笑容,他笑望著她說:“難道要神一腳淺一腳走上幾十裏山路才舒服?”永夜賭氣地艱難地在穀底行走,她當時是不敢露功夫,現在是沒功夫,心裏不自覺地委屈。
竹樓屋頂鋪滿了晶瑩的雪,永夜嗬了嗬手,推開門走了進去。
裏麵一片淒清,卻顯得很幹淨。
有人來過,永夜腦中滑過這個想法,呆了呆衝出屋,剛要放聲大喊,又拚命忍住。她不能喊,也不敢喊。
薔薇的長生靈牌還在開寶寺內供著,他母親還在天上看著他。永夜眼一閉忍住淚。
“小姐?”李二駭了一跳。
永夜吸了吸鼻子,強笑道:“影子叔叔,你等等我,我想一個人進屋瞧瞧。”她住的屋子還是竹席、藍花被子。
廚房竹筒裏那束幹枯的野花還在,灶台冰冷,一切都還是當日她和風揚兮離開時的原樣。她記得那天風揚兮還熬了鍋魚湯。曾經有兩個男人在這裏為她做羹糖,可是,她還是孤單一個人。
永夜機械地瞧著,她想起攬翠、倚紅、薔薇,女人要的東西真的很簡單。
她的目光落在桌子上,那兒放著一隻白玉瓷瓶,什麽時候多出這個東西?永夜疑惑地拿起瓶子,裏麵有一張紙條和一顆藥丸,她拿起紙條掃了一眼手就抖了起來。
“星魂。就算你願為他化為流行墜向無盡的夜,我也想再為你找回飛天的翅膀。我要你幸福。”下端那彎月像一隻鉤子再度勾起永夜的希望,縱然這次月上沒有那顆星星。
“月魄……”永夜百感交集。
他是遊離穀穀主,他讓她從此不敢相信任何人;他廢了她的武功,薔薇死在他手中……為何,他還要恢複她的功力,他還要她幸福?永夜眼前似乎看到月魄徘徊在竹屋的身影,仿佛看到他放下瓷瓶的心情。
她如何不明白?兩世為刺客,那種掙紮與痛苦,那種一直在永夜黑暗中獨自前行的孤單與無奈。她如此,月魄也一樣。
隻是,天意弄人。一個薔薇、一段父仇、一個責任、一份內疚將她與他之間的距離拉得太遠太遠。
人生若隻如初見。月魄狠了心不護著她,她與他便不會有溫情脈脈,就不會在穀底建一座竹屋,在小巷裏開一間醫館,隻為了彼此心底都向往的自由與幸福。
墨玉恨她,狠她讓月魄背棄遊離穀,恨她讓月魄心生柔情,恨她讓月魄連父仇也罔顧。
如果不是她,福寶鎮依然建在山清水秀的地方。對遊離穀裏的人而言,福寶鎮何嚐不是家?月魄關了牡丹院,散了安家。他想將遊離穀引向另一種生活,所以他不想避她,想著她能夠接受,能夠和他一起在小鎮上平靜生活。
可是,她沒辦法接受薔薇的死,沒辦法棄風揚兮於不顧,沒辦法將遊離穀當成一個天堂。
他和她注定是永夜蒼穹中兩顆無法相聚的星球,同樣在寂寞的夜裏閃爍光芒,卻沒有太陽的熱度。
“月魄……”永夜喃喃念著這個名字。她長時間擯棄了這個名字,不想再讓他出現,此時從嘴裏吐出,竟帶上了重重的情感。
有些事情一生也忘不了,而一生,也不敢再去回想。可是,他卻固執地去為她找回飛天的翅膀。讓她更自由地去尋找幸福。永夜如何不感傷?門砰地被推開,風揚兮冷冷地看著她;“真是忘不了他啊!”永夜嚇得手一鬆,瓷瓶掉在地上。她急著去搶,風揚兮的動作何其之快,已搶先一步抄進了手中。看到那張字條,他嗤笑了下,再瞧了瞧那顆藥丸,下巴朝永夜抬了抬,“做個交易如何?”啊?“我想那小子肯定已找出恢複你功力的藥,你想嗎?”風揚兮掌心托著那枚藥丸笑得像狐狸。
“不想!”永夜極力控製著自己狂跳的心髒,他怎麽會來?他看上去一點兒也不邋遢,裁剪合適的料子襯著他挺拔的身軀,披著銀狸毛的披風,神清氣爽。這三個多月她過得不舒服,他居然過得很好?永夜嫉妒地想,憑什麽他要過得比自己好?風揚兮臉上的笑容其實很好看,但是永夜覺得很討厭。她淡淡地回答:“沒有功夫做個平常人挺好的。”“也對,反正我會在你身邊,我的武功夠強,足以保證你的安全。”風揚兮點頭同意,揚手把藥丸往門外一扔,“用不著這個。”永夜的目光情不自禁往門開看去,有功夫多好啊,打不過就跑。“影子叔叔!”她大喊。
風揚兮噴笑,“他是我的奴才,你以為他會聽你的?我早讓他走了。”永夜臉一沉,哼了一聲就往外走。
風揚兮閑閑地邁出一步,擋在她身前。
“怎麽,皇上說話也當放屁?”永夜挑釁地看著他。
“我愛站這兒。”永夜轉身走到窗前,雙手一撐跳了上去,動作幹淨利落。沒等她跳下去,風揚兮已轉到窗台外望著她笑,“知道有輕功的好處了?”“你想做什麽?”“永夜這麽漂亮,是個男人就會動心。這裏荒郊野嶺的,你喊破喉嚨也沒有人救你,你說我想做什麽?”永夜看了他良久,眼珠一轉笑道:“冰天雪地的,倒也有野趣。隻不過人一冷,估計興致不高,再有激情也凍沒了。”風揚兮瞪著永夜怒道:“這是個大家閨秀說的話?!”“我理解錯了?我以為男人對漂亮女人說這話時,通常隻有一個想法。”永夜翻了個白眼。
風揚兮原本想嚇嚇她,沒想到永夜一句話差點兒把他震翻。他倒吸一口涼氣,重新審視著永夜,見她嗬著手坐在窗台上,臉凍起兩片紅暈,更顯嬌豔。他不得不正色說道:“永夜,跟我回去吧。我瞞著你是我不對,我心裏一直以為你喜歡的是那小子。”永夜看著他認真的問:“你喜歡我是因為我長得漂亮嗎?是男人都會喜歡漂亮女人。如果我沒有這張臉呢?”“紅顏轉眼成枯骨,不是每個男人都衝著女人的容貌去的。”“是嗎?”永夜手慢慢伸出,一把飛刀已比劃在臉頰上,“那我劃一刀試試。”“不要!”風揚兮大驚,呆立不動。
“不要就算了,不過……能恢複我功力的藥丸呢?我知道你沒有扔掉。有輕功真是好。要麽還我功力,要麽我就一刀。你覺得我會不會劃下去呢?”永夜悠閑地說道。
風揚兮不由得苦笑,他哪裏敢和她賭?她的很辣他又不是沒見識過。他從懷中掏出那顆藥丸來:“我還你功力就是,怕了你了。”“放地上,退後五丈。”他歎了口氣,把藥丸放在雪地上,無奈地退後,站得老遠說:“永夜,你不要拿自己開玩笑。你心裏若真沒有我,我絕不勉強你!”永夜跳下窗台,腳都差點僵了。她走過去,拿起藥丸一口吞了,笑嘻嘻地說道:“你看得開最好不過,我有功夫,我可以走遍天下,我早說過,我最恨信任的人背叛我……”話還沒說完,她撲倒在雪地上,驚恐地看著風揚兮,氣得臉色發白,“你把藥丸換了?”風揚兮一步掠過來,哈哈大笑,“是啊,我猜你怕我會來搶,一定來不及細看一口就會吞了。軟骨丸,這藥我覺得不錯,本來就是為你準備的,我不想惹一頭野貓。還有,憑什麽我不能勉強你?”他抱起永夜,風裏傳來永夜的怒罵聲:“風揚兮,你是我見過的最卑鄙、最不要臉的人!”


第五十三章 色誘

熊熊燃燒的爐火帶來一室暖意,屋內溫暖如春。
錫壺中燙熱的酒注入白瓷酒瓶中。瓶身畫著牡丹纏枝,一看就是頂級的瓷器。
“李言年用過的杯子我想你還是不要用了,免得我惡心。”永夜渾身無力地倚靠在軟椅上頗有興味地觀察風揚兮。
風揚兮笑了笑,起身從書架上拿起一個錦盒走過來。錦盒裏放著兩隻白玉杯,玉磨得光可鑒人,最難得的是薄而透明。杯身雕著龍鳳,栩栩如生。他取出杯子笑道:“這杯子喝交杯酒正合適,我從皇宮裏帶過來的。”永夜眨了眨眼,道:“李言年的秘密石屋沒想到成了你在安國的落腳處。齊皇的身份倒也不適合進京都。收拾得不錯啊,許了我家裏那對老奸詐什麽好處?這樣幫著你誆我?”風揚兮嘖嘖讚歎,永夜的心思真夠縝密的,看到石屋的布置就知道是誆她來的。
“你都有準備了,我又沒功夫,軟骨丸一天之後便解了,我還是跑不出去。外麵冰天雪地的,我懶得跑,我怕會被凍死。”“恩,你這麽聰明,當然知道利弊。”風揚兮笑了笑,目光從永夜胸口掠過,這麽久沒看到她,今日瞧見,她真的很美,美得讓他情不自禁地心跳。
永夜的目光也從自己的胸口掃過。長年鍛煉身材很不錯,這三個月能吃能喝,胸都放開,雖瘦了點,比起原來卻好得多。十八歲的大姑娘能差到哪兒去?她仔細打量著風揚兮。黑衣還是黑衣,不過,看料子就不是普通的黑衣了。人要衣裝,這廝剃了胡子看上去蠻勾人的,那雙眼睛尤其蠱惑。
“怎麽,覺得我還好看?”風揚兮笑眯眯地說道,“你說,那小子長得是很英俊,穿身月白袍子不食人間煙火似的,怎及得上我實在?”永夜臉一板,“青菜蘿卜各有所愛,我喜歡。”“喜歡也不管用,反之你是我老婆。”風揚兮克製住心裏的酸勁兒,他人準一條,李永夜就不是尋常女人。對她太講理,就是對不起自己。
永夜閉上了嘴。
風揚兮從白瓷瓶中將酒倒入杯子裏。一汪冒著熱氣的青州紅像塊紅玉,誘人至極。
他端起一杯,嘴略往上一翹,一口飲下,神情無比愜意。
永夜盯著他的嘴,情不自禁咽了口口水。
風揚兮笑了笑,去端第二杯,手剛抬起就軟了下去。
永夜似很奇怪他的舉動,坐在椅子上等著。
風揚兮眼中光芒閃動,輕聲說:“永夜,交杯酒要兩人喝才行,那一杯,你自己喝了吧。”永夜撇撇嘴。譏誚地望著他,“明知道我中了軟骨丸動彈不得還讓我自己端杯子喝酒,風大俠什麽時候變得這般惡毒?過一會兒,你不會把飯菜放我身前,讓我自己吃吧?”風揚兮聽了她的話,臉色才漸漸變了,他的症狀就是中了軟骨丸,他還疑心是永夜動了手腳。難道,這裏還有外人?他想起了竹屋裏的瓷瓶,苦笑道:“你想見的人也許已經來,你不高興嗎?”“我想見的人?誰?”風揚兮低了聲音輕聲道:“我中了軟骨丸!”“什麽?你中了軟骨丸?哈哈,真是報應!咱倆就坐在這裏大眼瞪小眼瞪一天吧!”永夜一點兒也不急。
她的語調讓風揚兮生氣。他恨恨地說道:“你巴不得他來對嗎?笑這麽大聲!”屋子裏除了柴火燒得劈啪作響,沒有別的動靜。
永夜皺緊了眉,“你逗我啊?這裏哪兒有人?”風揚兮有些著急,兩個不能動彈的人就這樣死在這裏,可真有些不值。他望著永夜眼裏露出擔憂之色。若是他自己便也罷了,要讓他眼睜睜看別人欺負永夜,他萬萬受不了。
他的目光讓永夜歎了口氣。他是在擔心她嗎?她終於忍不住笑了,“你是真中了軟骨丸,這我就放心了。”她的身體像彈簧一般彈起,端起白玉杯,笑嘻嘻地走到風揚兮身前,輕佻地抬起了他的下巴。風揚兮氣惱地想扭頭,永夜捧牢他的臉,色迷迷地笑了笑。然後在風揚兮的怒目而視中優雅地飲下杯中酒,一低頭覆上了他的唇,將酒度進了他的嘴裏。
風揚兮瞪著她,被動地被她吻著,又舍不得不張嘴,醇香的酒直衝入喉。帶起一股熱力。永夜的舌像溪水中的小魚活潑地在他口中遊走,滑滑膩膩,靈活無比。
風揚兮渾身無力,任由她扣著他的下巴挑逗著他,她的舌滑過他口中最敏感的地方,那種酥麻輕癢捉弄得他難受至極,額間瞬時沁出一層細汗。
永夜笑了笑,伸手拭去他的汗水悠然道:“我知道挺難受的。你難受我就高興,哈哈!”她居然是在調戲他?風揚兮頓時氣得眼前發黑。
“我坦白,你放在雪地上的那顆藥丸我實在是很想吃,不過,軟骨丸我太熟悉,嗅到它的味道,我就吃不下去了。不過,你既然這麽惡毒,我隻好跟著你來了。我沒有內力,武功沒恢複,可是我的手還是很巧的,所以,你低頭拿杯子的時候,我就扔進了酒瓶。就這樣簡單。”永夜邊說邊在他身上摸索,搜出了月魄給她製的恢複功力的藥丸瞧了又瞧,在風揚兮眼前晃了又晃。然後張嘴吞了。
一股熱力直衝丹田,仿佛是水蠻過幹旱的田,一個時辰後,永夜又欣喜地感覺到了那條精純如小蛇的內力在她身體你緩緩遊動。
她朗聲大笑,“風大俠,慕容揚兮,皇帝陛下……我能奈我何?”風揚兮看著永夜的神采飛揚突然一點兒也不生氣了。他慢吞吞地說:“我現在拿你沒辦法了是不是?不過,我倒是挺想喝酒的,如果你還照剛才那樣喂我,別說這一壺酒裏有軟骨丸,就算素毒酒,我也可以全喝下去。”永夜抬手就是一巴掌扇在他臉上,挑釁道:“這你也不生氣?”“我為什麽要生氣?聽王妃說永夜想找一個像端王一般,挨了一巴掌還能喜滋滋地找張憐草畫掌痕做紀念的人。不過,這裏沒有張憐草,永夜的書畫技法同樣精絕,不如,你替我畫上?”風揚兮臉色都沒變,那抹笑意在唇邊越來越深。
永夜冷笑道:“想得倒美。你落進我手中,你就等著哭不出來的時候吧。”她說幹就幹,幾下將風揚兮的上衣剝了個精光,手掌貼上他結實的胸,嫵媚一笑,“喜歡嗎?”風揚兮驟然色變,叫道:“你要幹什麽?”“你剃了胡子真的很……誘人!一個喜歡你的女人,對著一個長得不錯還能讓她心動的男人,這裏是荒郊野外你喊破喉嚨也沒人來救你,你說,我想幹什麽?”永夜將風揚兮說過的話原樣奉還。
她臉上發出一種光來,爐火在她眼中跳躍,她是個妖精!風揚兮望著她,幾乎忘記了身在何處。
她坐在他腿上,她的唇、她的手在他身上輕巧地遊離,幾縷散落的發絲劃過他的臉,她敞開了衣領,低頭時白皙的脖子下隱隱能瞧見一抹水懷念感的抹胸,讓他血脈噴張,可身體卻絲毫不能動彈,密密的汗從他身上沁出,風揚兮難受得想死。
“永夜……”喉間發出一聲呻吟,風揚兮喊出她的名字,眼中滿滿的情欲。
永夜聽到手抖了下,她慢慢地退後,望著風揚兮抱歉地笑了笑,“對不住嗬,就這樣吧。”風揚兮被她撩撥得難受至極,聽到這話禁不住怒吼:“什麽叫‘就這樣’?”永夜撣了撣衫裙的皺褶,扣好衣領,瀟灑地拿起了白狐披風係好,悠然地說:“我報了仇了,我不氣你了,當然就這樣了。對不住啦,我要走了。再過幾個時辰你中的軟骨丸就截啦,我再不走,留在這兒幹嗎?做了壞事當然要腳底抹油,先溜為上。”她小心地掩好他的衣裳,往下瞟了眼,手重重地按了上去,見風揚兮瞪了眼,頰邊肌肉一抽一抽,想來是咬牙忍得金了,這才忍住笑說:“身材很棒!我喜歡你,真的,不是月魄,我對他可沒半點兒情欲。瞪著我幹嗎?你該高興才對。”說著低下了頭,吻上他的唇,舌頭舔了舔,又輕輕咬了一下。
她刺激得風揚兮一哆嗦,咬牙切齒道:“若是你落入我的手中,你不怕?”永夜哈哈大笑,“我怕什麽?反正我也喜歡你,不過,你找不到我的,我要離開安國了,一直沒走,是因為我沒武功,又長得漂亮,不安全。現在嘛,這天下還有我不能去的地方?再見!”見永夜拉開房門,風揚兮高叫道:“李永夜,你真的不嫁給我?”永夜望著外麵銀白的世界微笑,“皇帝三宮六院,永夜消受不起!”她小心地關上門,大步離開。
一個月後,江湖中出現了一個奇怪的人。
說此人奇怪,是因為他的習慣很奇怪。高興的時候,五兩因子,他也會幫你做事;不高興的時候張口就是一萬兩,而且,他從不殺人。
曾經有個惡霸橫行一方,有村民集了一百兩銀子去求他除害。他接了銀子花了三個月毀了惡霸所有的生意。
村民很奇怪,問他為什麽不直接殺了這個惡霸。他指著坐在矮牆邊乞丐般蜷縮著的惡霸笑了笑說:“他還是那個惡霸?”陳國國主病重,玉袖公主繼位成了女皇。陳國文人聚集開詩會,據說女皇也便服參加。詩會上這個又出現了,還踩破了女皇的裙子,大笑著揚長而去。而女皇氣白了臉居然沒有下令捉他。
他行蹤飄泊不定。不過,想找他的也很容易,隻要每月初一和十五在陳都澤雅、安國京都和齊國聖京生意最紅火的酒樓點上一桌盛宴,放下寫著自己要求的紙條和銀票,隻要紙條和銀票消失,就意味著生意成交。
不過,若是有人初一和十五守在酒樓外,就一定看不到他。有人仗著輕功或易容在酒樓等著,卻還是看不到他。沒有人知道他是怎麽知道的,但他就是不來。
風揚兮氣得跳腳。
自從知道永夜這個好吃的毛病和別扭的習慣,他暗中叫人在聖京開了間最大、最奢侈的酒樓——摘星樓。
開業三個月,永夜似乎隻在安國與陳國遊走。摘星樓最大、最奢侈的風閣擺了好多回酒席,一回也沒等到永夜。
於是他又遣人去了京都和澤雅。誰知道陳國女皇陛下和安國的佑親帝和他抱著同樣的心思,鬥了兩個月後,風揚兮隻能鬱悶地退守聖京。
他不明白,永夜為什麽就不來聖京?難道她知道這酒樓是自己開的?風揚兮歎了口氣,三國都城,永夜行蹤飄忽,他哪怕初一去了陳國,沒準兒十五她又在安國。他惱怒地想,除非永夜不來聖京,來了還怕擒不到她?想起山穀中永夜幹的好事,風揚兮就生氣。
生氣歸生氣,風揚兮每月的初一和十五還是老老實實地在摘星樓擺下酒席候著。
又一個十五過去。風揚兮對著一桌子好菜覺得自己終於被惹火了。
他把一桌酒菜吃完後回宮,下旨令全國選秀女進宮,他要選妃。
“永夜,你是我見過的心最陰狠、最狡猾多變的女人。我不跟你玩了。天下美女多的是,我何苦放不下你?”風揚兮眼裏露出了一絲孤注一擲的決絕。
齊皇英偉,又年輕,沒有立後也沒有嬪妃,足以吸引太多的美貌女子。
落日湖秋水山莊中,永夜聽陳秋水嘮叨個不停,終於不耐煩地出聲打斷他:“陳大家,你這山莊占地四十畝,有奴仆上百,姬妾十九,你好酒、嗜茶、好美人,你一年之中隻畫三幅畫,咋養得活呢?”陳秋水拈了拈稀疏的胡子,“是啊,可不就是靠你年年賺銀子養嗎?可是,老夫高風亮節,沒有向皇上屈膝告密,還提供美屋、美食、美酒、佳人,老夫可不是白花你的錢。不過,老夫倒很奇怪,永夜日日凝望皇上當日建的竹樓,可為何又不見他?”永夜笑了笑,“他都要納妃了,我見他幹嗎?叫我養十九個姬妾可以,讓我當他養的十九個姬妾之一,我就不幹了。”“女人妒忌是犯了七出,明白?”“我不進,哪來的出?”永夜懶懶地回答。
陳秋水眼珠一轉,意味深長地說:“可是你要嫉妒、要生氣。”“有嗎?”“你看,你聽到消息捏碎了我一隻清玉杯,那套碎了一隻就不成套了,價值三百兩哪!你還拍了桌子一掌,摔碎了我一隻壺。這隻壺是傅玉石親製,有百年曆史,價值五千兩。你還一口氣吃掉了三盤蛇麓,價值五十兩。你今年淨做好事,在安國、陳國轉悠了三個月抱回來的銀子不到一千兩。老夫覺得不劃算。”陳秋水歎了口氣。
永夜跳了起來,指著陳秋水罵道:“都說陳大家的畫氣勢磅礴,必是胸襟開闊、不拘小節之人,誰知你是滿身銅臭!”陳秋水頓時臉紅脖子粗,“老夫銅臭?要知道隻要向皇上告了密,皇上不知道會賜老夫多少金銀呢!看你的書法飄逸大氣,原以為你與老夫是同道中人,誰知道你卻如此小氣,斤斤計較!哼,老夫明日不陪姬妾,戒酒作畫!不受你的氣了!”永夜一呆,笑容堆了滿臉,扯了陳秋水的袖子道:“今晚是初一吧?我去聖京摘星樓瞧瞧有活沒,非一萬兩不接!”陳秋水哼了聲,轉開了頭。
永夜嘿嘿一笑,“我去給你弄一隻傅玉石親製的茶壺?再弄套好杯子來?”“偷竊之物,老夫不屑用。”永夜理直氣壯地說:“誰說偷了?我去接活,順便多提個要求,不行拉倒!這是我用勞力賺來的,行了吧?”陳秋水翻了翻帳簿,滿意地點頭,“記著,這是你賠我的損失!唉!老夫生平受學生景仰,居然淪為開客棧的。”“哪裏!陳大家高風亮節,救人於危難,慷慨解囊,資助學生,學生感恩戴德,無以為報。近日研究出一種潑墨技法,願請陳大家指點一二。”永夜又拋出一餌。
陳秋水以山水畫見長,聽說有新技法眼睛一亮,笑眯眯地道:“時辰差不多了,永夜早去早回,老夫備好香茶美酒與永夜好好聊聊技法。”永夜換了夜行衣,像風吹起的紙鳶,飄出了秋水山莊。
她遠遠地看著摘星樓,沒有過去。
三層高樓上是摘星樓最豪華的風閣。永夜怔怔地出神,單憑名字就知道一定是風揚兮開的了。
他想找她嗎?想擒她雪恥還是想念她?從這座雕梁畫棟的酒樓建成開張起,她就去了安國和陳國玩。三個月過去了,他還有耐心嗎?燈火通明的風閣窗戶敞開,裏麵空無一人。永夜坐在對麵房屋的風牆下正好能看到裏麵擺著一桌好菜。
永夜笑了笑,取下背上的弓,瞄準燈光張弓如月,疾放似電。連珠箭射出,風閣的燈驟然熄滅。
她繞到摘星樓對麵等著,風閣居然沒有動靜。摘星樓下依然人來人往,似乎沒有人發現風閣的燈光不知何時已經滅了。
永夜又等了片刻,看到風閣重新亮起了燈火,一個小二打扮的人點亮了燈,看著箭出了會兒神,突然受驚似的拔出箭奔出了風閣。
不多一會兒,摘星樓奔出一匹馬,向皇宮的方向而去。
風揚兮不在?永夜嘿嘿笑著,身體飄起,像一縷風吹過去,淩空一個翻身,倒掛在風閣外簷下的雕花雀替上。
她靜靜地感覺,風閣果然如她當初設規矩一樣,沒有人埋伏守著。永夜放了心甩出飛索,從桌上扯回一張帖子。她戴上手套小心打開,裏麵有張一萬兩的銀票,還有張紙條。上麵寫著:“趙尚書之女與在下情投意合不願進宮。乞請救出趙小姐,送至城南王家鋪子即可。”永夜“哼”了聲,這就是當皇帝的惡趣。適齡女子要進宮,生生拆了人家姻緣。
她揣好銀票,望了眼裏麵的酒席,吞了吞口水,飄然離開。
片刻後,風閣打開了扇暗門,風揚兮坐在暗室中的錦凳上撐著下巴望著窗戶出神。她還真是小心,連屋子都不進來。如果那封信還回來,他就隻好追出去。可惜……風揚兮動了動嘴,露出似笑非笑的申請,她接了。


第五十四章 自投羅網

琉璃宮燈錯落有致地為齊皇宮蒙上一層柔和的紗。
液庭芷蘭院的秀女們羨慕地看著趙美人接旨後被穿梭往來的內侍侍侯著香湯沐浴。這是皇上下旨選妃之後第一次招秀女侍寢。
進宮這麽多人,隻有七名入選了美人,也許趙美人會是皇上封的第一個嬪。
永夜仔細看過趙美人的畫像,也去城南王家鋪子見過一位麵容清秀的小夥子,衣飾華貴,看起來像是大家出身。
她仔細看了他三天。王家鋪子是家小酒館。鋪子似乎不會打烊,這小夥子就從早到晚坐在酒館裏,連一刻也沒有離開。他坐了三天,眼睛一直瞅著皇宮的方向,滿臉企盼。永夜易了容過去與他攀談,他什麽也不說。
永夜與小二閑聊,似不經意地說起皇上新封的七美人,那小夥子臉色驀然變了,低頭喝酒,目光還是不離皇宮。
永夜這才放了心,準備把趙小姐劫出來。
她對趙美人的老爹一點兒也不陌生。他是她當年嫁過來時齊國迎親的使臣,禮部尚書趙維山。國字臉,一臉正氣似的。女兒卻嬌柔嫵媚,臉也是標準的鵝蛋臉,有雙大眼睛。
“十六歲的小姑娘被你老牛吃嫩草,我真替你害臊。”永夜喃喃道。
她蹲在房梁上把趙美人裏裏外外看了個夠,這才翩然落下,低聲道:“城南王家鋪子。”她在人家頸後說話,趙美人頸邊被激起一層雞皮小粒子,塄了片刻,下意識地張嘴就叫。
永夜伸手一把捂住,“想出宮嗎?你的情郎等著你呢。”趙美人眨了眨眼落下一滴淚來不再出聲。永夜鬆了口氣,隨手拿起衣裳給她穿上,用毯子裹了,抱起飛出窗外。
“你的眼睛像星子一樣亮。”趙美人躺在她懷裏喃喃出聲。
永夜拉下麵罩衝她一笑,“我喜歡美人,不如跟了我如何?”麵罩下的永夜精致無暇的臉看得趙美人一呆。她情不自禁伸出手來撫上永夜的臉,目光迷離,輕聲道:“真的有這麽俊的人啊!”
永夜忍不住笑了,像春天嬌豔的花瞬間開放。她加快腳程,想迅速送趙美人出宮。這時頸邊突然一嘛,她腳步一滯,“你……”於趙美人同時從高高的屋脊滑落。
“啊……”暗算她的趙美人居然沒有武功,尖叫著手足揮舞著落下 。
永夜卻是手腳不聽使喚地摔下。
殿宇下的侍衛聽到聲響,瞬間奔出,輕巧地接住了兩人。
趙美人嚇得哇地哭了起來。
永夜沒好氣地望著天上的星星想,好象被她用戒指上的針刺進迷藥的人是自己吧?怎麽委屈的卻是她?這一回,她又該怎麽辦呢?這個問題永夜很難回答。再見到風揚兮,她有種莫名的愉悅,也許,她一直很想他的,所以才會接這個任務。可是,想著掖庭裏的秀女們還有他封的七美人,永夜歎了口氣。心想,他不太執著了,因為自己絕對沒有當這宮裏眾嬪妃之一的念頭。
思慮間,她已被兩個侍衛像拖死狗一樣架著進了一座殿堂。
“稟皇上,已抓到這采花賊,趙美人無恙!”侍衛朗朗回稟。
永夜眨了眨眼,忍不住笑了起來。曾經在很久以前,在發現自己是女的之後,一直耿耿於懷不能當風流少俠連采花賊都不能當,沒想到居然還能過把當采花賊的癮,她如何不美?“趙大人,依大齊律,犯了奸淫擄掠之罪該如何?”她看不到,卻能聽到風揚兮略帶得意的聲音。
趙維山恭敬地回道:“依大齊律,該處鞭型,刺青流配。”“朕知道了,下去吧。”趙尚書施禮退下,經過永夜身邊時瞟了她一眼,嚇得一哆嗦,三步並作兩步,恨不得飛出去。
永夜惡毒地想,趙大人是怕自己將來報複他嗎?寬大的黑色龍袍在永夜麵前停住。風揚兮低頭看她,眼裏全是笑意,“叫你瞧見趙大人隻是為了告訴你,這是我布的局。趙美人已經出宮去了。我答應她,幫我辦了這件事,就把她賜婚給她的情郎。你見到的那個小夥子是她的青梅竹馬、禦史大夫劉大人的公子,這個倒是一點兒不假。所以,那一萬兩銀子,你可以收得理直氣壯。”“這就好,我現在挺缺銀子花的,否則也不會接這活兒了。畢竟這是皇宮,挺危險的。”永夜嗬嗬笑道。
風揚兮蹲下了身子,看著她的眼睛問道:“想我了是嗎?否則不會明知危險還要來。”永夜忍俊不禁,放聲大笑:“我被逼得……恩,再不付銀子就會被客棧老板扔出去了,人為財死,這話說得實在有理。”“你就承認是為了我不行?哼,我得不到,就……處鞭刑,刺青發配!”風揚兮惡狠狠地說。
“誰說你得不到的?”永夜奇道。“你說的鞭刑、刺青發配,我想都不敢想。我向來很識實物的。”風揚兮一愣,抱起她來,眉飛色舞道:“那實在是太好了。再好不過了……哈哈!”永夜笑眯眯地瞧著他,風揚兮笑起來的樣子很動人。她吞了吞口水,采花賊,今天我就采這朵最大、最有錢、最有權的!
風揚兮手指勾住她的衣帶一扯,黑色夜行衣的衣襟分開。他笑嘻嘻地說道:“永夜,當日在山穀石屋時我就發誓要將你一口一口吃了,不會太快也不會太慢。”“哦?看得到吃不到有點兒難受是吧?”永夜一點兒不惱。
風揚兮恨恨地磨了磨牙,“還記得你當我麵藏飛刀嗎?我當時就說過,我有辦法找出你身上所有的暗器。這辦法簡單得很,剝光了事。”說著劈裏啪啦扔出一地的暗器,邊扔邊搖頭,他實在沒想到永夜單薄的身體能藏住這麽多東西。
永夜眨了眨眼,覺得這辦法確實很有效。
長發散落。風揚兮手指輕輕梳過她的頭發,指尖用力,扯出一根鋼絲。拎在手裏瞧了瞧笑道:“那日在李言年處用這個開的鐐銬?你會的東西真多。”永夜已經一絲不掛的躺著了,風揚兮卻笑道:“我瞧瞧,身上還藏著東西沒?”說著一雙手撫上了永夜的胸。
這是男人的本能,永夜輕歎口氣,會有什麽後果她當然知道。她並不拒絕,下意識地隨著他的動作呻吟出聲。
風揚兮像聽著一曲最柔美的歌曲,曲調是古老傳襲下來的,帶著最原始的誘惑與美妙。他低頭吻上她的唇,所有的思念與愛慕化為攻城略地的凶猛,帶著寸土必爭的執著和狂熱。
“恩……”永夜輕喘著氣道:“我想抱你。”風揚兮“恩”了聲,她沒有暗器,武功比不過自己,難道她赤裸著身體用輕功?他愛憐地看著永夜嫣紅了雙頰,紅唇像八月裏的櫻桃,眼波柔如春水。
他微笑著替她截了迷藥,片刻後低聲道:“抱我!”永夜尖叫一聲,想跳起來,風揚兮一掌按住她,忍耐般輕聲喊了她一聲:“永夜……”他的目光深情款款,專著地看著她,一字字說:“我要你,隻要你!哪怕你還有暗器,再衝我背後來一倒,我也要你。”永夜一聲長歎,繞上他的脖子將他緊緊抱住。她也想要他,隻要他。
芙蓉帳暖春宵短,更漏聲中夜不眠。
窗階滴雨如珠,永夜睫毛輕輕一動,偷出狡黠的光來。
她打了個哈欠,抬起腳瞧瞧,那朵血紅的花已經消失了。永夜想起當日聖京四門不論男女亮腳搜查的事癡癡笑了。這回,還能驗腳查看?她像貓一樣地起身。風揚兮還在酣睡中。她怔怔地看著他,輕歎了口氣,拾起衣裳慢慢穿上,貪戀地瞧了他一眼,毅然離開。
她開窗的時候掠進一片風雨聲。等到窗戶輕掩上,風揚兮才慢慢睜開了眼睛。
他雙手枕在腦後,暗沉如夜的雙眸盯著窗戶不知在想什麽。
落日湖畔大興木土,半年之後,建造起一座規模宏大的府邸,占據了落日湖最美麗的風景,連同那座竹樓一並劃入了府邸的地盤。
陳秋水站在秋水山莊的水榭中喃喃自語:“聽宮裏傳來的消息,皇上突然病重,著燕殿下攝政,聽說要禪位給燕殿下搬到落日湖養病。怪事年年有,今年特別多。太上皇身體不好禪位,皇上身體不也不好,也要禪位。慕容家的人怎麽了?”永夜聞言手一抖,一瓶子墨全潑畫紙上。她幹笑道:“這是潑墨技法,不知這次能畫出什麽來。”陳秋水提起紫玉狼毫筆略一沉思揮筆勾勒出一匹駿馬,寥寥幾筆花出一個氣宇軒昂的劍客,坐立馬上,神情傲染,黑衣翻飛。
永夜隻瞟了一眼便道:“怎麽,陳大家心裏最佩服的便是這樣的人?”“是啊,能棄常人之所不能棄,能求常人之所不能求,隨心所至。性情中人,老夫著實佩服!”永夜哼了聲道:“對麵那宅子礙眼的很,擋住了秋水山莊的風景,我也住厭了,走了。”“足足等人家把房子蓋好了才走,打算搬去風景更好的宅子住了?”“最近手裏銀子花光了,住不起你的山莊,我得去陳國掙點銀子。”永夜說完掉頭就走。
“這是一門古老而神秘的職業,當心有人搶你的飯碗。”陳秋水欣賞著自己的佳作,頭也不抬地提醒道。
永夜聳聳肩,無所謂地走了。
澤雅依水居。
湖光山色盡入眼底。
今天是十五,依水居風景最好的聽琴小築中有人擺上了一桌盛宴。
夜來,靜寂,小築燈光照耀的水麵上突然伸出了一支竹管。
這時,水榭屋脊上突然扔下一顆花生米,不偏不斜正好扔進竹管裏。
水麵突然起了波瀾,永夜如魚一般躍出水麵。那粒花生米險些嗆進氣管,她嗆咳著,飛刀同時出手。
屋脊上那人抄手接住飛刀放聲大喊:“依水居大師傅現炒的魚皮花生,還香吧?”永夜怔住,像見了鬼似的往水裏跳。
那人揚手甩出一根鞭子,在她躍進水麵時鞭梢纏住了她的腳,猛力將她一扯,人卻飛了下去,在永夜淩空反身袖刀抽出砍斷鞭子的瞬間抱住了她。像八爪魚似的箍緊了她的身體,旋身落在水榭中。
“你再動暗器,我就剝光你的衣裳全找出來扔了,然後廢了你的武功,看你還能找到第二顆恢複功力的藥丸不?”永夜嫵媚一笑,“我幹嗎要和你鬥?風大俠。”風揚兮盯著她,也笑了,“我反正不當皇帝了,你再想翻窗戶跑我會追。我有的是時間和精力。”“我為什麽要跑?其實我很喜歡落日湖畔的府邸,有大房子住,我幹嗎要濕淋淋地站在這裏吹風?我們回去吧!”
風揚兮頗有興味地瞅著她,“你變臉比翻書還快。早知道我就在落日湖畔等你,何必跑這麽遠 ?”
“因為,我喜歡你追著來,總要給我一個台階下不是?”風揚兮忍不住也笑了。
山林中,雙馬飛馳。
永夜咯咯笑著,“風揚兮,你真傻,你幹嗎不當皇帝?我其實很想和後宮的女人玩玩,都說後宮天下,肯定很好玩的。”“你喜歡我就像陳秋水一樣娶十九個姬妾進府,一樣好玩。”“好啊,我再找十九個小夥子,讓他們去勾引她們。”風揚兮閉上了嘴,板起了臉。
半個時辰後,永夜輕笑一聲,身體飛起,落在風揚兮的馬上,倚進了他懷裏。
風揚兮不睬她。
永夜一笑,手滑進了風揚兮的衣襟,他用力勒住馬,捉住了她的手,認真地說:“我會讓你幸福。”山林瞬間寂靜,隻聽到遠處幾隻鳥兒嘰喳,還有,兩人的心跳聲。
永夜癡癡地望著風揚兮,漸漸斂了笑容,訥訥問道:“為什麽要放棄皇位禪位給燕?”“不僅僅是因為你,我跟來就不想做皇帝。這樣挺好,齊國有事我一樣也會出手,你不會怪我還會管齊國的事吧?”風揚兮一本正經的說道。
永夜忍俊不禁,手指在他衣襟上劃來劃去,“不會啊,我本來……本來是想為你進宮的。打算……恩,再玩上一年半載。”風揚兮瞪著她,突然笑道:“現在呢?”“我想你了,我覺得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我決定跟你一輩子。”風揚兮揚了揚眉不信,“真的?”永夜點點頭,摟住他呢喃道:“真的。”風揚兮搖搖頭,“你說的話我不信。”“真的啊,要是我說假話,就……就武功全廢,想跑也跑不了。”永夜認真地回答他。
風揚兮哈哈大笑,攬緊她,“這就好。這個月底我會舉行封後大典!”“什麽?”“我的江山,我的皇位,是能這麽輕易就讓出去的嗎?你當是小孩子玩過家家?”風揚兮嗤笑一聲,“你上當了!我不過是讓燕幫我處理下國事,順便用傅玉石親製的茶壺、上好的官窯杯子買了陳秋水一句話罷了。”“我……”“你反悔就不要再想有武功了。宮裏沒有七美人,不會有嬪妃,你陪著我坐皇帝。很公平!”風揚兮語速極快地打斷了永夜的話。
“當皇帝會很忙,我一個人會不好玩。”“你陪我忙。”“我不喜歡那些國事。”“怎麽會不喜歡呢?你想,那麽多大臣,哪個忠心哪個不忠心,要花多少心思去了解?每天有很多事情要決策,都是為了老百姓,多有意義啊!百姓過得好了,稅收就多,稅收多了,國庫內庫就會豐盈。內庫銀子多了,你花銀子就可以大手大腳,在江湖上賺那麽小錢有什麽意思?”風揚兮諄諄教導。
“還有你想陳國的青州紅,一句話就有人給你送來,你想吃顧雅園的魚,一句話就有人端上桌。秋天可以去獵狐,皇家有一大片狩獵區。對了,串燒熊肉很香很脆,我可以陪你去獵熊。你看,吃喝玩樂,哪一樣有誰能比過你?”“嫁漢嫁漢,穿衣吃飯……”永夜喃喃道,她想過什麽樣的日子?“可是我想過簡單點兒的,不想成天為什麽國家百姓忙活!”風揚兮勒住馬,狐疑地看著她:“真的?”“恩,這是實話。我可以為你進宮,聽起來好象不錯,不過,我還真的想過簡單點兒的生活。”風揚兮眉皺了皺,突然想起了什麽,笑道:“你還戴著我送你的木牌嗎?”永夜一證,從脖子上拉出木牌來每他幾乎忘了還戴著它,似乎從風揚兮把這塊木牌掛在她脖子上,她就沒有取下來過。她奇怪地看著他:“你怎麽知道我一直戴著?”“我怎麽不知道?在落日湖的竹摟裏,我早把你剝光了……蹬著我幹什麽?你是許給我的老婆。我怎麽不能脫你衣服?”風揚兮理直氣壯。
永夜臉一紅,扭過了臉問道:“幹嗎用?”風揚兮轉過她的臉笑道:“我說過,憑借這塊木牌我可以為你做一件事情,比如,你可以要我為你放棄皇位。”永夜瞬間呆了。
“你到底有沒有禪位給慕容燕?”風揚兮抬頭望著瓦藍瓦藍的天悠然道:“你說呢?”“究竟有沒有啊?”“你想呢?”“風揚兮!你再耍我,我就惱了不跟你走了!”“是誰說的。‘我想你了,我覺得再也找不到比你更好的男人了,我決定跟你一輩子。要是我說假話,就……就武功全廢,想跑也跑不了了’?哈哈!”風揚兮扭捏著學永夜說話。揚鞭策馬。
風裏傳來永夜苦惱的聲音:“我是要你做皇帝呢,還是不做呢?”“從這裏回到齊國的路上你可以慢慢想。”永夜輕歎了口氣。還真的難選擇。當皇帝,有很多好處,當王爺也有很多好處。對她而言,家裏的房子一個小一點兒,一個大一點兒。她想起父王曾經說過的話,他是不是太子有什麽關係,真的要帶了她遠走高飛,他和他父皇還不是隻能眼巴巴看著?她抬起頭釋然地笑了,“我不選。有家就好,不管大小。有你就好,安心就好。你不著急我急什麽?所以,這個選擇題,你自己做吧。”這句話手出她的心瞬間安寧,隻要有他,就好。
風揚兮低頭看她,永夜眸子裏滿滿的信賴。他終於得到他想要的,不論他做什麽決定,她都會在他身邊陪著他。
風揚兮扭了扭她的臉,輕笑道:“笨!做皇帝哪有那麽多時間陪著你?燕心思細密,性情溫和,心胸寬廣,一定對百姓很好。不過,我答應他,如果齊國有事,我不會袖手旁觀。我們現在回家?”“恩。回家!”永夜明媚地笑了,像朗朗陽光。



番外之風揚兮

  如果有人知道名揚天下的大俠風揚兮會趴在牆頭偷窺大家閨秀,我不知道人們會用采花賊來形容還是用癡情漢子形容。而我卻知道,這兩種形容都不準確。
  我肯定不是采花賊,因為,我對端王府世子李永夜絕無奸淫之心。自然癡情漢子也不準確,我趴在莞玉院的牆頭,不外是好奇罷了。
  父皇使人傳書於我,說為我訂下一門親事,對方是安國端王李穀之女。而世人都知道,九歲那年,端王唯一的兒子李永夜被遊離穀的神醫回魂治好癡呆病回了京都。我在安國呆了四年,頭一次知道,世子原來是女孩,而且還有可能會嫁給我,我怎能不好奇? `
  李永夜個頭不矮,單薄瘦弱竹竿子似的,臉色黯淡。訂親這年她十三歲,我著實沒看出她哪一點像女人。
  看上去病蔫蔫的,可是她的五官很精致,沒有可挑剔的地方。誠如父王所說,端王妃麗色無雙,她的女兒將來一定是個美人。李永夜長大後必然是傾城絕色。
  可是我對她沒有興趣。
  這一年,我已經二十一歲了,她才十三。看到她,我總覺得她是個孩子,實在無法想象她會是我的妻子。
  李永夜的活動範圍很小,大部份時間都呆在莞玉院,我偶爾白天想起了趴在牆頭遠遠的看她,她不是躺在長椅上睡覺曬太陽,便是在庭園中煮茶,異常安靜的一個人。這讓我看了幾回就覺得無趣。 _
  從此以後,一年之中再懶得去偷窺。

  這些年,我一直在安國找人。
  一個是遊離穀的刺客星魂,他擅使銀色柳葉小飛刀,輕功卓絕,且放肆張揚。他殺人之後不僅留下飛刀,還會在牆上地上寫下“小李飛刀,例無虛發”的張狂字樣。
  我手中已經收集了很多柄飛刀,卻沒有一次捉到他,心裏很堵。我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麽樣子。想起多年前巷口賣麵的王老爹,心頭火起。
  我放話出去,一定要捉到這個喪盡天良,善惡不分的刺客。我不是一定要殺他,而是好奇,非常好奇這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在京都作案幾年,卻從來沒有留下半點痕跡。這讓我對他佩服之至。
  還要尋找的是遊離穀的人。自從安國定下二皇子李天瑞做太子起,我就接到大皇子李天佑與皇妹絡羽秘密定親的消息。我知道,遊離穀對安國下了重注,也知道將來安國皇權必然會出現兄弟相殘的局麵。因為,我父皇是絕對不會把女兒嫁給一個親王的,裕嘉帝如果不是執意要讓李天佑登基,是不會聯姻我齊國的公主,給李天佑找後援。
  為了兩國的利益,也為了我的皇妹絡羽,更為了對父皇的承諾,我來到京都,以齊國高手的名義暗助李天佑。

  這幾年中星魂很小心,也很大膽。接連刺殺數十人,卻沒有留下一點痕跡。追蹤他的時候,我何嚐不是在觀察安國的動靜。
  站在秦川城裏,我注視著這裏的一切,城防布署,士兵換崗規律,山川地形。秦河滔滔,有了自己繪製的山川地形圖,如果安齊再戰,怕也擋不住齊國的軍隊。
  我歎了口氣,這樣做隻是為了以防萬一。我不喜歡戰爭,百姓會流離失所,生命如同草芥,但是我必須保護我的國家和子民。如果沒有戰爭,就當自己多長了些見識。
  客棧中,佑親王的親信送給我一個消息,一個叫月魄的人投進了佑親王府,聲稱是遊離穀回魂的徒弟,接了神秘人的委托保護佑親王。
  皇子們已經成人,遊離穀終於要動了麽?我忍不住笑了,望向京都的方向悠然的想,星魂,你又要出現了嗎?
  飛馬回京都,我見到了那個叫月魄的年青男子。他長得很英俊,月白袍子纖塵不染,不會武功,很儒雅很溫和。我不知道為什麽在第一眼看到月魄時,就覺得他不簡單。
  因為他太鎮定,似乎一切都了然於胸,出塵如謫仙一般。彈了彈黑布衣上的塵土,我不屑的認為,但凡內心險惡之人,才愛穿成這樣讓自己看上去無害之極。出身遊離穀的人會有這種不沾塵世俗氣的氣度,鬼才相信。
  我跟著月魄去了茶樓,坐在角落裏。月魄沒有發現我,他的精力似乎全放在美麗可愛的薔薇郡主糾纏端王世子永夜一事上。
  聽周圍人議論,我忍不住想笑,假扮男子怕是不好玩吧。
  永夜成功甩了薔薇,我坐在茶樓的角落裏沒看到她,隻從人們的議論聲中知道她的絕世容貌。一晃五年,女大十八變,李永夜出落的這般美麗了?我想起很長時間沒有看到過她了,打定主意再去偷窺一次。
  倒不全是因為人們口中的俊美,而是大家低聲笑談中知道她屢屢不動聲色甩了薔薇郡主的手法。這和我印象中刻板無趣的永夜相差甚遠。
  思索間,我看到月魄喃喃自語,他的目光讓我覺得他認識永夜,而且關係匪淺。
  永夜曾在遊離穀住過半年,癡呆病好了再回的端王府。難道她與月魄在遊離穀認識?
  想起她是和自己定親的人,雖然對她沒什麽感覺,卻情不自禁對這個長相英俊的月魄有點排斥。
  春風拂麵,雨後的空氣清新怡人。
  此時櫻花正濃,桃花吐蕾,粉粉白白的花瓣落了一地。
  藏在莞玉院的花林裏,我覺得這裏的風景很不錯。
  我看到李永夜一身綢衣走在假山水池邊賞魚。除了滿臉病容,她的確很美,而且也沒有半分女兒羞態,如果不知道,誰也不會認為她是個女孩子。
  瞧了半晌,覺得無趣打算離開時,我看到她做了一個小動作,我的下巴差點掉下來。永夜居然往魚池裏吐唾沫!然後賊兮兮的左右瞧,見沒人看到竟得意的撇了撇嘴,嗬嗬笑著看水裏的魚搶食她的口水。
  我沒法形容心裏的震憾,這一瞬間李永夜像突然光芒四射的明珠,整個人變得活了。再不是我以往瞧見隻能病歪歪躺在椅子上閉目睡覺的呆子。
  她慢吞吞的朝花林走來,我迅速的消失。滿腦子都是她俏皮時的可愛模樣。這時,我並不知道,我踩上櫻花花瓣的痕跡居然被她發現,更不知道,她是我一直要找的刺客星魂。
  星魂會刺殺兵部尚書郭其然。李天佑第一時間通知了我。
  這一次,我終於見到了星魂的身影。他很瘦,小個子,輕功非常高明,人狡滑狠辣無比。
  他躺在地上,眼神中透出的信息讓我為之一怔。星魂是刺客,他也是個很可憐的受遊離穀操縱的刺客。我該不該殺了他?
  心神鬆懈的瞬間,星魂從地上一躍而起手中揮出極歹毒的暗器,我惱怒的拍開襲來的暗器,對自己的婦人之仁很是不齒,這種刺客殺一千次也不足為過。
  可是,我還是遭了暗算。星魂張狂的聲音刺激著我的耳膜:“刺客總有最後一招,這招的名字就叫卑鄙。不過,還不算太卑鄙,這毒要不了你的命!”這一刻,我看到了他的眼睛,像黑珍珠一樣熠熠生輝。那種眼眸中的黯然消失得幹幹淨淨,他真會偽裝。
  豈有此理!我壓抑著體內的毒看著星魂消失,咬牙切齒的想,一定會抓到他。囂張,敢在我麵前這般囂張?!
  “他扔下了這個!”李天佑遞給我一個名冊,“這好像是遊離穀的刺殺名冊,他無意中掉落的。”
  我皺了皺眉,星魂這次刺殺有三個地方讓我吃驚。首先例無虛發的飛刀沒能取走郭其然的命,其次一個從不留下痕跡的人怎麽會把這麽重要的東西掉落。其三,他沒有殺我。如果暗算我的是致命毒藥,我應該死在他手上才對。
  “我覺得同是遊離穀的刺客,星魂與我們作對,月魄卻來幫我,這中間必有蹊蹺。”
  “王爺打算如何辦?”
  “用月魄做餌!”
  李天佑的書房被星魂炸了,他似乎掌握了星魂出沒的地方,他沒有告訴我,似乎有他的打算。
  可是這麽重要的線索,我怎麽可能會放過。我知道那晚有王府侍衛放出了狗。沒有費多少功夫,就從侍衛口中得到星魂居然是回到了端王府。
  我苦苦思索著,總覺得有什麽東西被自己遺漏了。
  想起星魂進了端王府,忍不住又想起永夜吐口水喂魚的情景。

  李天佑抓了月魄,很神秘地告訴我,星魂一定會去救月魄。
  這麽多年,星魂突然有了蹤跡,遊離穀也有了線索,我很高興。坐在河邊,我靜靜的想著遊離穀的陰謀,無意中又看到了永夜。
  她的神情很茫然,像一個找不到路的孩子。迷迷糊糊的往河裏走,滿身蕭索。我忍不住出聲喊住她。
  是我嚇住她了吧,她看我的眼神中全是防備。這種防備讓我很不喜歡,我努力地想消除她對我的戒心。
  “永夜身體不好,不能為父王分憂,甚是難過。”
  她說這話的時候,我很同情她。我不知道是否是因為端王太想要兒子,所以才讓她男裝打扮。永夜是因為不是男子,身體不好,才這麽煩惱嗎?我溫言寬慰她。看到她眼睛慢慢亮起來,我心裏升起一種熟悉的感覺,來不及想這種感覺的由來,卻由衷因為她的開朗而欣喜。
  她原是極有靈性的人。笑起來時,渾身上下洋溢著一種神采,蓋過了長相之美,另有份吸引人親近的魅力。 ~
  她居然送我一錠銀子,讓我去買衣衫。我有些哭笑不得。我留著滿臉大胡子,穿最普通的黑袍原是想在別人眼中形成大俠風揚兮的特點。一些特定的東西能形成一個人牢不可破的形象。我隻要刮了胡子換了衣衫,誰也想到不到風揚兮與齊國皇子是同一個人。畢竟一國皇子潛入安國多年,眼中看到的,耳中聽到的東西都足以讓安國皇帝心驚肉跳。
  永夜是覺得我邋遢落拓嗎?我又想起那個出塵的英俊小子,心裏有些不是滋味。永夜不喜歡邋遢落拓的人,她一定會喜歡月魄那樣的小子。
  永夜似乎看出我的不快,她不住口的解釋,生怕我誤會她以貌取人,這讓我覺得她心地善良。
  我送了她我的木牌,不管日後我是否會娶她,我也希望能完成她一個心願,保她平安。
  臨走時,她說:“愁君獨向江,永夜月同孤。後會有期。”
  這句詩,我念了幾遍,永夜又給我一個新的印象。一種淡淡的,似惆悵似孤獨的感覺,竟讓我對她有些不舍。
  我在河邊坐了很久,一遍遍回想剛才與永夜的對話,她的神情舉止。她似乎在瞬間讓我對她產生了興趣。過了很久,才想起李天佑說今晚也許星魂會去救月魄的事。正要離開時,我看到兩個人從河裏出來。
  離涯是我齊國的禦前侍衛,他消失了很多年,此時我居然看到他拖住似暈迷的月魄從水中出來。
  從他的身形我知道他肯定不是星魂,難道,離涯消失這麽多年竟然加入了遊離穀?我跟了上去,在他安頓好月魄後,我在無人的巷子裏出現在他麵前。
  離涯的話讓我呆若木雞。那個靈秀的永夜,善良的永夜,一身蕭索的永夜,剛才還和我聊天的永夜,是自己找了多年的刺客星魂。怪不得星魂會在端王府出現,端王知道她的身份嗎?否則端王又為何一定要讓她繼續扮男裝?我瞬間感覺到遊離穀的圖謀與世子求醫分不開。
  離涯為了報恩也為了掌握遊離穀的行蹤委身做了李言年的奴仆。他以真換假將永夜送回了端王府。他知道我想殺星魂,急不可待的告訴我永夜的無奈與委屈。
  我知道後,對永夜隻有一種很心疼的感覺。
  是我父皇的錯,才讓本該是養在深閨的千金之身去受那麽多苦。
  她的狡詐她的謊言都隻是為了保命。她為了滅遊離穀這麽多年以男兒身亮於世人麵前,她心裏該會有多麽難過。想起剛才永夜一身蕭索獨自在河邊,還要防備我知道她是星魂,我幾乎在瞬間感受到她的孤獨與寂寞。
  我對遊離穀的憎恨更深。
  父皇曾答應我,滅了遊離穀,散了安家的威脅,我可以不做太子。可是與永夜定親的人是太子,父皇也希望我成為太子。對永夜,從前我一直想我不用娶她,也不用做太子。可是現在,我猶豫起來,我想將她納入我的保護。
  當永夜拿著木牌求我保護她去陳國的時候,我瞧著她眼也不眨的撒謊,一會兒天真,一會兒委屈裝可憐的模樣,心裏滿滿的隻有憐愛與好奇。我把那方木牌係回她的頸間。隻要她戴著這個,我就會一直保護她。
  原本燕弟要出使,我也要去保護他的,可是答應永夜的時候,我並不是因為正巧要去陳國保護燕弟。
  我希望陳國一行能看到永夜最真實的一麵,我想探知她心底最真實的想法。
  如果不為保命,她還會不會對我撒謊呢?
  有人說,男人對一個女人的好奇是產生情感的征兆。如果這句話說的是真的,我對永夜的感情便是從此刻開始。

  漫山的血腥味飄蕩在陳國的這片山林中。
  我翻看了掩埋的屍體,輕歎搖頭。實在無法將這些人的死亡與永夜天真的笑容聯係在一起。
  我知道她處境危險,但是,她……的確狠辣。
  易中天行刺她,我才明白,她邀我赴陳國是想讓我和易中天鬥。
  她看我的眼神閃爍不己。我覺得她有些怕我,是怕我知道她是星魂殺了她嗎?我瞞住實情沒有告訴她,因為和她打啞跡鬥嘴看她撒謊,我覺得有趣。
  陳國之行讓我對她另眼相看,我想要她。
  她的狠,她的狡詐,她的聰明……看著她,我覺得放棄這樣一個女人會讓自己後悔。她是個不會讓我覺得寂寞的女子。
  驛館火起,我不知道易中天為什麽有這膽子敢燒驛館。雖然我知道永夜有功夫,憑她的輕身功夫,逃命不成問題。可是我還是衝了進去。那一刻,焦慮與擔憂讓我發現,我對永夜的關心太重。
  飛刀襲來的時候,沒有射中我的要害。我回頭笑了笑,她的刀讓我知道她還平安。我看不到她,卻知道她一定能看見我。心裏有一分高興,永夜的飛刀向來無情,也例無虛發。她沒有再射我一刀,也沒有射中我的要害。因為我的保護,她對我,終於有一分真情了嗎?
  “哼,皇兄還想什麽?父皇是蒙了心,才會想讓這樣的女子當太子妃!”燕弟知道永夜背後給了我一刀怒不可遏。
  我搖頭,他不明白。永夜有她的難處。
  “如果她愛上我,我會娶她。”我隻這樣回答燕弟。
  “隻是因為她長得美麗嗎?”
  “不,她的心像水晶,不同的光會發出不同的色彩。燕弟,我要她。”我知道,我的態度必須強硬,否則,燕弟會對永夜產生隔閡,父皇也會猶豫。
  傷才好,我就回了安國,我不知道永夜會躲在哪裏,但是我知道,以她的身手,她的狡猾,她一定沒事。
  碰巧在牡丹院外救了中迷藥的她,我以為她看到我會有一絲欠疚和情意。但是我很失望,她對我除了防備撒謊,竟然是真的想殺了我。她對我的態度與對那個姓月的小子截然不同,我瞬間有些怒了。
  我不止一次地想,如果永夜相信我,她隻要吐露實情,我一定真心以待。
  她沒有。
  我很生氣,想讓她吃點苦頭,嚇嚇她。於是我將她賣進了牡丹院,我知道一定能從她身上得到遊離穀的線索。我也知道,遊離穀一心想生擒她,斷然有利用價值,不會傷害她。
  可是,她失蹤了,墨玉早已離開牡丹院,留守在牡丹院的居然是李言年。
  一瞬間,我悔得腸子都青了。心情很沉重,變得焦燥不安。
  安國宮變,我追蹤李言年而去。我隻能求上天助我找到她,我隻求她不死,不論她遇到什麽,我都決定照顧她一生。
  找遍夷山的六天六夜裏,不是我不疲倦,不想睡,而是舍不下她,找不到她,一刻也無法心靜。
  為她寢食難安的時候,我就知道,我是真的喜歡上她了。不管她殺了多少好人,不管她是否心裏記掛著另一個男人,我都喜歡上了她。
  找到石屋的時候,永夜很緊張地看著我。她的眼神透露出的防備與緊張並不是因為李言年,是我。
  我就這麽讓她討厭?讓她恨?讓她無時不刻想殺了我?
  我告訴她,我並不想殺星魂。然而這個消息還是不能讓她對我放下戒心。我不免吃味的想,她心裏喜歡的人是月魄。
  夷山石台下的竹屋裏,我看到了一張紙條,是月魄寫給永夜的。他們之間已經有了很深的情感,我心裏更不是滋味,尤其是永夜賊兮兮的想看那張紙條的表情,讓我怒。
  在她睡醒衝口而出叫出月魄的名字時,我恨不得告訴她,她是已經定了親的人,不能再想著別的男人,尤其是一個讓我也覺得神出鬼沒,行蹤成謎的男人。
  端王來信催齊國下聘。
  李天佑成了皇帝,端王不想讓永夜嫁給他。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端王要定這門親事。
  永夜在京都殺了太多安國的官員,一旦東窗事發,她性命堪憂。她嫁到齊國當太子妃,端王可以推得幹幹淨淨,可以保住永夜的命。
  想通這一層,我與燕弟帶了聘禮去端王府下聘。
  想到永夜快嫁給我,心裏有種喜悅。
  我想見永夜,又有些不好意思,便以燕弟的名義請她赴宴。
  佑慶帝下旨封永夜為永安郡主,我很期待她換了女裝的美麗,可是永夜出現還是一身男裝,我覺得這是永夜的風格,我又覺得她不穿女裝還有別的想法。
  後來聽說她抗旨也不願意讓李天佑看到她穿女裝,難道,她的女裝真的隻為那小子穿?這個推測讓我心裏很難受。
  我不信,她敢男裝出嫁。
  永夜的一言一行無時不刻影響著我。心裏窩了口氣,藏住了身份不想告訴她,想等到永夜進了宮出現在她麵前,讓她也驚慌失措一回。沒想到,當她從船上從一堆侍女身後露麵的時候,我一口血差點吐出來。她真的男裝出嫁,還理所當然。
  她如此裝扮,我看出兩點。她心裏的人是那小子。她順從出嫁,隻是為了讓端王好交待。
  永夜不明白,她隻要踏上我齊國的土地,她就已經是我大齊太子妃。她如果離開,與人私奔,齊國皇室丟不起這個人。
  在馬車進入聖京的瞬間,我望著她走進驛館的背影歎氣,除非我成全她,讓她隱姓埋名,否則,她永遠也別想和那小子在一起。
  與此同時,我很疑惑,難道我真的比不上那個不能保護她的小子?一時間很想剃了胡子,換了裝去見她。
  燕弟見我摸著胡子照鏡,歎氣道:“女為悅己者容,皇兄居然如此自苦!”
  我愣住,放棄了讓永夜見我真麵目的打算。堂堂男子竟需以貌博她歡心,我不屑為之。
  我沒對永夜說出實情,在我內心,我盼望她留下,哪怕是為了兩國之約而留下。我想成親之後,她是我的妻子,我會讓她喜歡上我。然而,永夜還是走了。
  聽到這個消息,如同太陽沉入了落日湖,眼前一片黑暗,心冰冷。
  我要看看,看看她與那小子究竟感情深到什麽地步。
  她隻有一個地方可去:平安醫館。竹樓裏那張紙條上是這樣寫的。聖京隻要出現這個醫館,他就離不開我的視線。
  遠遠瞧見姓月那小子牽了她的手走進醫館,夕陽照在他倆身上,一個英俊出塵,一個麗色無雙,實在是一雙璧人。
  我令士兵去搜查,回報說裏麵是一對恩愛的老年夫妻。
  那一夜我醉後對燕說:“我不會做太子了。”
  燕弟沉默良久對我說:“你再瞧瞧,再想想。”
  我拍案而起,怒道:“我本就不想做太子!若不是永夜……”
“皇兄可曾想過,永夜為何刀下留情,又極想殺你?她逃婚不想嫁是事實,可是皇兄忘了,永夜並不知道要嫁的是你。”燕弟這時反過來勸我。他的話像清水淋頭,我瞬間酒醒。
  永夜並不知道嫁的是我,她才逃婚。這句話重新讓我燃起希望。
  我多次救她,永夜對我也存了一份情。她是怕我知道她是星魂殺了她嗎?如果永夜知道嫁的是我,她還會離開嗎?
  我離開皇宮,伏在平安醫館的對麵,遠遠的看著那座院子。
  我離院子很遠,遠遠的看他抱她,看他們在院子裏吃飯說笑,有種被壓著喘不過氣的感覺。和永夜在一起,鬥嘴試探,從來沒有這樣溫馨的一刻。 *C
  心裏矛盾之極。
  我是該成全她與那小子,還是搶了她走?
  我若是對她用強,她占不到半分理。她已經以永安公主的身份進了齊都,天下人皆知她是齊國太子妃。
  可是永夜的笑容,小院中和諧的氛圍,永夜從小在遊離穀受的苦,讓我狠不下心來。
  她與月魄分居東西廂房,她難道不想嫁了他?我鬆了口氣,她如果成了他的人,我無論如何會放手成全。我繼續觀注著平安醫館。
  十天中發生了很奇怪的事情。我看到了一些奇怪的人,似乎他們也對陋巷中的平安醫館感興趣。
  我在巷口攔住了三撥人。然而,在我詢問前,便服毒自殺,沒有得到一人的口供。我隻知道他們是遊離穀的人。
  如果永夜和月魄離開聖京,我難以護她周全。我下令封聖京四門查人。留她在視線中,更安全。
  月魄和永夜終於獨自出了巷子。我跟著永夜,見她去當鋪當東西。我知道他們的日子過得極清貧。這樣清貧的日子永夜甘之如飴,我無話可說。一個女人決定跟著一個男人,為他吃苦,粗茶淡飯如品珍肴,她一定愛極了他。就算我強要了永夜,也得不到她的心。她不是普通女子,不會嫁雞隨雞嫁狗隨狗.她有思想,很獨立。
我心如死灰。決定滅了遊離穀,就放他們走。留一個不愛我的女子,留滿身孤寂蕭索難過的永夜在身邊,我寧可放她自由,讓她隨興的生活。
  回去的時候,我和永夜都看到了那兩個窺視平安醫館的老年夫婦。永夜跟了上去,我也隨後跟著。
  那兩人死於有毒的紫霧。
  永夜瞧兩人屍體的同時,我看到了月魄從這個院子離開。他的功夫相當高,我沒有跟上去。
  怎麽形容那小子呢?他長得很英俊,劍眉下一雙眼睛炯炯有神,從前我覺得他像個斯文的書生。現在,他讓我詫異。
  他居然有這麽高的武功,身法形同鬼魅。他為什麽要殺這兩人?他為什麽瞞著永夜他會武功的事實?有這身功力,他怎麽會讓薔薇郡主落入遊離穀的手中?難道這些窺視平安醫館的人是來找他的.
  重重疑慮浮上心頭,我卻很高興,像是找到了不把永夜交給他的理由。也許,在我心中,從來也不想讓永夜跟著他。
  我可以斷定,月魄與遊離穀的關係並不簡單。永夜如此信賴他,他卻一直相欺。我相當開心,從這一刻起,我決定搶回永夜。
我得承認我的手段很卑鄙。我一步步引永夜入局,我要讓她自己去看清他的真麵目。我就是想趁虛而入。感動她,打動她,在她最軟弱的時候占據她的心。
  情是雙刃劍。永夜一點點發現不對勁,一點點傷心的同時,她的難過又何曾不是在傷害我。
  沒有一個男人不會難受。看到自己心愛的女人為別的男人痛苦,就算是陪在她身邊,也心如刀割。
  我很多時候都想放棄,不管月魄是什麽人,隻要永夜喜歡就行了。我想,等散了安家,破了遊離穀,等永夜自己作主吧。
  我愛她,很累。
  我一直是個很冷靜的人。我雖然不想當太子,我卻知道自己是齊國的皇子,我有我的責任。
  在遊曆江湖的時候,我可以行俠仗義,卻也同時關注著安陳兩國的動靜,觀察安國兩國的地理、朝政、軍事布署。我一直是在用另一種目光打量一切。
  我很少做沒有把握的事情。
  然而情感和人心最難琢磨。
  永夜懷疑月魄的時候,她的情感天平不知不覺在朝我傾斜。我能感覺到她的矛盾與依戀。有很多時候,她就算不說,我也能感覺到她眼中偶爾的情意。
  我和她在一起吵過很多次,冷嘲熱諷,互不相讓。我打過她,她也還過手。原因不是月魄就是她的太子妃的身份。
  她不容易相信人。我又何嚐不是。
  我不肯相信她心裏沒有那個人。不肯告訴她真相。我希望她能主動愛上我。
  我打她落水的那次,我是真的想放棄。
  然而她傷好離開陳家時帶走了我為她做的那身紫色衫裙,我忍不住又跟上她。
  她對著一床竹席狂怒,那模樣很可怕又極傷心。心裏泛起一種痛,不管她還愛不愛他,我都不想再放棄了。
  她極難過地問我:“為什麽你也要我嫁給太子……”
  我簡直不敢置信,她是因為這個原因所以和我爭吵?我簡直蠢到家了,我脫口而出時隻想到她是嫁給我,卻忘記她並不知道我是齊國皇子,自然以為我對她不是真心。
  永夜在乎我了嗎?至少她這麽問,在她心中,她是有點在乎的吧?我告訴她無論發生什麽,我都會和她一起麵對。
  她在我懷中,似乎想躲在我懷裏。她沒有推開我,從這時起,我能感覺到永夜對我的依賴。也許,那小子還沒有完全從她心中消失,畢竟是個好的開始.
  我想,就算是殘忍吧,我也要絕了她對那小子的念想。
  我沒有阻止她進安家。墨玉是安家三公子,就一定能牽出月魄來。月魄不管是遊離穀的什麽人,我也明白一點,他是絕不會傷害永夜的。所以,我很放心。
  永夜誤會我利用她為齊皇室做事,當時我很想告訴她,如果我要收拾安家難不成就真的沒有辦法?需要她去涉險?最大的目的是讓她死了對月魄的心。我很生氣,我的做法也的確說不上光彩。這本來也是一箭雙雕的事情。
  安家散得很順利,順利得讓我覺得是別人在順水推舟.
  永夜畫了兩張圖,一張是月魄,一張是佛堂的佛像。我見了安老夫人突然明白永夜當天為什麽會畫月魄。
  安家隻有兩個兒子,與安老夫人長得像的月魄身負極高的武功。回想在安國的點點滴滴,我懷疑他與遊離穀主不是一般的關係。
  我接到端王密信,告訴父皇,下旨令永夜中秋成親。
  永夜肯定也知道西泊族中秋血祭的事,她一定會去查探。
  我想,如果月魄真的在遊離穀位置特殊。這個中秋血祭就一定會有名堂。
  他的眼神告訴我,他極愛永夜。
  血祭是西泊族的事,又是深山異族,朝廷一向不管。我對血祭沒有興趣,我的私心是希望月魄與遊離穀的人出現,讓永夜看清他的麵目,徹底絕了對他的感情。
  誰也沒想到是這樣的結局。
  可愛的薔薇郡主會死。
  我中毒後用了內力,內腑痛得如刀絞一般,卻也及不上永夜給予我的痛。她大喊著月魄的聲音從地室裏傳來,像冰封住我的心。
她看到我吐藍血張惶的模樣讓我怒。她難道真的看不清楚?她對著薔薇的屍體還看不清那個人的真麵目?
  姓月那小子已經勾走了她所有的魂?
  該怎麽形容我的心情?我很傷心,恨不得她趕緊著去追那小子,從此再不要出現在我眼前。
  她抱著薔薇大哭的模樣,我瞬間明白,我其實這樣做,對她實在很殘忍。
  回到聖京,我告訴父皇我不做太子。我想問永夜一句話,幹幹脆脆一句話,願不願意和我一起浪跡江湖。不用再去管遊離穀,永遠忘記那小子。
  父皇盛怒之下趁我中毒將我關進天牢。他和我打賭,如果永夜不顧我的性命拒婚,我就必須當太子。
  言下之意是如果永夜嫁,我可以不當太子。但是我不做太子,永夜豈非真的就嫁給了燕?
  父皇的意思是無論如何也要我做這太子。
  這是手段也好,是賭注也罷。我沒有拒絕。我也很想知道,永夜會不會為了我而嫁。我在她心中,有多重。
  燕弟去而複返,笑嘻嘻的道:“永夜不來看你是心疼你,皇兄。我去找父皇拿鑰匙放你出來。”
  我忍不住笑。做不做太子已經不重要,重要的是永夜的心,她的心裏終於有了我。
  腦子裏又在想,月魄會讓她平安出嫁嗎?
  沒等我想明白這個問題,我聽到隔壁傳來動靜。牢房的石壁居然動了。
  我屏住呼吸,任來人劫走我。遊離穀的老巢終於出現在我眼前,我輕歎,月魄居然是遊離穀的穀主。注定他與永夜沒有結果。 `
這一刻,我希望永夜千萬不要來。我想,月魄的身份會讓她痛不欲生。
  從我使手段拉永夜入局開始,這是第一次,我不願意她來。
  然而,她還是來了。是因為我而來嗎?若是以前,我會高興,現在,我沉沉的看著她,她有多痛,我就有多心痛。
  永夜說她穿的第一身衫裙我是給她做的那身紫色衣裳。我明知是假卻配合得極好。心裏有些難過,她當著月魄的麵這樣說,是故意刺激他,故意氣他?她心裏,還是有他的。因為,她換女裝穿的第一身衣裳是遍繡星月的月白色衫裙。
  她就算知道了他的真麵目,她還是穿了這身衣裳。我有種無力的挫敗感。
  她扔下的竹管裏是解化功散的血。我握住竹管,她為我流一滴血,值得我用一生還她。不管永夜心裏是否還有月魄,我都能諒解。
  事情就這樣結束,月魄帶著遊離穀的人避向山林。
  永夜第二次在我麵前哭得如此傷心,我能給她的隻有一個懷抱。她靠著我,像是撈住了一根浮木,是她最後一點希望。
  從來堅強的永夜脆弱得經不起半點風雨。
  我想帶了她遠離皇宮,流浪江湖。父皇卻說,總要給永夜一個交待,一個坦誠相見的機會。
  我同意,況且,我答應了父皇做太子,擔起齊國的重任。我以為永夜心裏有了我她不會在意是否進宮,她會理解,會嫁給我。
  然而,我以太子身份出現在她眼前,她眼中隻有惶恐與驚怒。
  她很生氣的歪曲了我所有的心意,且說完就走。
  我沒有留她。是我的錯。不管我守了她多長時間,等她愛上我用了多大的耐心,我還是騙了她
  我想,永夜生氣,她心裏有了我才會這麽生氣。她隻是氣我瞞著她,過不了這個坎。我希望她回去冷靜想想。可能骨子裏仍然是驕傲的,我很期待有一天永夜會來找我。
  三個月後,端王八百裏加急送來一封信,差點沒把我氣死。信中說,永夜有意嫁給李天佑。
  燕說我的臉黑得像鍋底。我隻哼了聲道:“李天佑沒那個膽,不過是端王李穀信中寫得誇張些。”
  話雖如此,我還是快馬兼程去了安國。
  永夜還是那個靈精古怪的永夜。她將計就計讓我吞下軟骨丸。
我以為她拆穿了後,會一去不回頭。沒想到她的手段這般惡劣。對我上下其手讓我恨得牙癢。
  她說:“我喜歡你,真的,不是月魄。我對他可沒半點情欲。瞪著我幹嘛?你該高興才對。”
  我是該高興,可是,她卻要走了。
  她說:“皇帝三宮六院,永夜消受不起!”
  她走出門,沒有回頭。
  永夜是隻妖,她誘起了男人最原始的渴望和占有,我什麽辦法都想過,包括真的廢了她的武功,折了她的羽翼,困她一生。
  我設計讓她進宮擒住她,她這回變成了迷人的蝶,與我抵死纏綿。我知道她醒了,知道她穿衣打算離開。我沒有動。
  這才是我想要的永夜,讓她變得和普通女子一樣又有什麽樂趣。
  我看著她的身影消失。我終於明白,她是肯定不會留在皇宮裏的。不管她是否愛上了我,她都不會留在宮裏。
  皇位與永夜,成了我的難題。
  我不想做皇帝是一回事,做了皇帝再棄位又是另一回事。永夜的固執像一座山,橫在我麵前的高山。
  “皇帝三宮六院,永夜消受不起……”這句話我反複念過很多遍,我很疑惑。如果她愛我,她為什麽不能與我共執江山?我可以不立嬪妃隻要她一人。
  她可以是我的女人,卻不能留在我身邊。為什麽?
  永夜不願意進宮。她肯定希望我不當皇帝。可是,這皇帝能說不當就不當的嗎?
  “揚兒,一個皇帝不能被女色所惑。”父皇話雖這樣說,聲音裏卻並無責備。
  我望著天機閣外的景致沉默不語。不是被女色所迷惑,而是被永夜所迷惑。國事我知道如何處理,沒有她,別的事情索然無味。“讓父皇操心了,我隻是……”
  隻是什麽呢?我心裏牽掛著她,我隻是再無女子能讓我心動而己。我笑了笑:“皇宮三宮六院,也不是…….非她一人不可。”
  說完這句話時,我眼前突然掠過永夜的臉。她離開時的歎息像天機閣旋繞的風,心涼得發酸
  父皇望著我什麽也沒說,臨走時也歎了口氣。
  天空碧藍,一朵朵白雲被風吹開,聖京在我腳下,齊國在我腳下。我的江山,子民在看著我。
  閉上眼,覺得無力之極。
  “皇上……”燕弟不知何時出現在天機閣。
  我回頭的瞬間,他露出一抹笑容:“為人臣子,當為君分憂。皇兄心裏煩悶,不如在落日湖起一座別莊,無事時去散散心也好。”
  落日湖……我想起在湖畔的竹樓裏救回永夜的情形。她脖子上的木牌在眼前晃蕩。我隨口應下。
  竹樓還是老樣子,不過,多了件物事。
  床上放著那件紫色衫裙。永夜來過了,她還了這件衫裙,她……再不會出現了。
  這個想法竟讓我心酸得難以自控。拿起那條衫裙撕成了兩半。絹帛的撕裂聲中我聽到心被撕裂的聲響,喝道:“來人!拆了這竹樓!”
  “皇上,聽說陳秋水府中有名神秘的少年,容貌之美讓陳秋水的姬妾趨之若鶩。皇上不想請陳秋水引見?”燕弟溫和的說話。
  我盯著他冷笑:“別以為我不知道永夜就住在秋水山莊中,她不願進宮,難不成要我廢她武功,強要她進宮?”
  燕弟搖搖扇子不置可否:“有何不可?”
  我歎道:“你不懂她。回宮吧。這裏,我不想再來。”
  “是麽?皇兄這半年來,每晚出宮來此,管得住自己的腳麽?有這樓還能遮擋下身影,拆了就隻能站在月光下了。”燕弟揶揄的笑。
  我怒道:“這是臣子能說的話嗎?”
  燕弟也會翻白眼,居然回嘴道:“我叫你皇兄,沒叫你皇上。關心下自家兄長有什麽不對?”
  我氣結無語,有點被窺破心事的惱怒,燕弟都知我夜夜來此,隔了半個湖等她,她卻不知道?我難堪地拂袖而去。
  燕弟依然在落日湖畔修別莊,我沒攔他,也沒過問。
  半年後,燕弟告訴我別莊已經建成。我嗯了聲沒有再問。
  “皇兄不想四處走走散散心?”
  他突然又改了稱謂,我心中警覺,上下打量他,燕弟臉上還是溫和的笑容,目光中似在鼓勵我。
  “燕弟,我不是為了一個女人就失魂落魄至斯的人,輕重還拎得清。”我淡淡的回答。永夜寧肯在秋水山莊望著竹樓出神也不願進宮看我,我恨她。
  “也許,世間女子都不肯信會有人為她們放棄江山。” 
  永夜真的如燕弟所說,隻是等我一個態度嗎?
  “皇兄何不再試試?她若不肯為你委屈半點,皇兄死心也罷。”
  我沉思片刻問燕弟:“這戲演的時間就長了,燕弟不會委屈?”
  燕笑了,他的笑容一向斯文溫和:“為君分憂,是臣子的福分。”
  “勞煩燕弟了。”我知道燕處理政務自有一番心得,畢竟他在太子位上安坐十幾年。
  沒過多久,陳秋水便送來一幅快意江湖圖。畫是極好,淋漓盡致。幾乎又回到從前快意江湖的時候。國事扔給了燕弟,我一身輕鬆。我笑著問送畫的內侍:“陳秋水怎麽說?”
  “他說,有人請皇上十五赴宴。”
  我眼睛一亮:“什麽地方?”
  “陳都澤雅依水居。”

  我坐在依水居房頂上等永夜出現。
  看到水麵起漣漪的瞬間,心裏突然就平靜下來。不論如何,我要她跟我走。我實在,舍不下她。
  出乎我的意料,永夜笑著說,她願意和我回去,她說有大房子住何必濕淋淋的在這裏吹風。
  她肯定是相信陳秋水所說,我禪位給了燕,所以感歎說與後宮女人鬥也是件樂事。我也很感歎,與永夜鬥,也是件樂事。
  我認真的告訴她:“我會讓你幸福。”我的意思是不論她是否進宮,我都會讓她幸福。她想讓我和端王一樣,一生隻娶她一個,我答應。
  她若是不願進宮,想住在宮外,也行。
  可是永夜卻說:“我本來……本來是想為你進宮的。打算……嗯,再玩上一年半載。”她說她想我,決定一輩子跟著我。
  我長舒一口氣,心裏的結在這瞬間解開。我也做了決定。
  我悠然的逗著她,看她著急,再想到燕弟從此忙活下去,忍不住心懷大敞。 `
  假的就成真的吧。我不會放任齊國不管,這是我的責任,我也不會讓永夜失望。雖然,她給了我我想要的答案。
  所以,我終於告訴她我的選擇:“做皇帝哪有那麽多時間陪著你?燕心思細密,性情溫和,心胸寬廣,一定對百姓很好。不過,我答應他,如果齊國有事,我不會袖手旁觀。”
  其實,就算我帶她回宮,繼續做我的皇帝,永夜也一定會跟著我。
  可是,我自己真正想要的,和永夜真正想要的,都是快意逍遙一生。我想,燕弟他一定不會怪我。也許,這也是父皇的意思。
  永夜的笑容如陽光般燦爛。有很多話我不再問。不知什麽時候起,她的心思我懂得。我知道,她一定想明白,與心愛的人在一起,讓對方快樂,也是自己的幸福。
  無論天堂,還是地獄。


番外之月魄

  “為什麽不讓平安學武?”
  “讓她平安一世吧。”
  “別以為我不知道,大哥你還是忘不了……”
  竹屋裏傳來大爹爹和二爹爹的爭吵聲,我縮在花叢裏偷聽。穀裏的孩子五歲起都要學武,除了我。我也很疑惑為什麽大爹爹不讓我學武。他甚至連毒也不讓我碰,隻教我醫術。
  門怦的被打開,二爹爹怒氣衝衝摔門離開。
  我小心的從花間往竹屋裏看,隱約能瞧見大爹爹月白色的身影。他似乎在喝酒,一杯接一杯,沒有停止。
  每次大爹爹和二爹爹吵過之後,大爹爹就獨自喝酒到深夜,不讓任何人吵他。
  春天山裏的花很美,竹屋被鮮花環繞也很美。這樣美麗的春日裏,大爹爹看上去很孤獨。風吹進竹屋,卷起大爹爹的衣袍,寬大的袍袖像春盡最後的蝶,無力的扇動著翅膀。
  我躡手躡腳從花田裏起身,想悄悄走回自己的房間。
  “平安,進來吧。”大爹爹的聲音清清淡淡的傳來。
  我從沒見大爹爹用過武功,可是他靈敏的感覺讓我覺得他肯定也是個高手。我隻好低著頭走進去。
  大爹爹放下了酒杯,抱我坐在他腿上,溫和地問我:“平安喜歡學武嗎?”
  “喜歡!”我眼睛發亮,穀裏的小南瓜學了輕功,上回一躍就上了樹,幫我掏了兩隻鳥蛋,我羨慕得緊。
  大爹爹好看的臉上閃過一絲憂鬱,我趕緊又說:“不喜歡。”
  我喜歡大爹爹笑,他笑起來很好看,是穀裏最好看的人。他時常看著我很溫柔的笑,雖然他的眼睛似穿過我看向另一個地方。
  “平安其實是喜歡的,也許……是大爹爹錯了。平安,告訴大爹爹,你想學什麽武功?”大爹爹目不轉睛瞧著我。
  我臉一紅,我實在是很想學武功。遲疑半晌,見大爹爹的目光似有鼓勵,便衝口而出:“輕功、暗器!”
  大爹爹的臉色突然變了。所有的表情都似凍在了臉上,而他的眼睛,像極了上回從樹上摔下的小鳥,灰蒙蒙的沒有了光彩。
  我伸開雙手猛的抱住他的脖子連聲喊著:“大爹爹,平安不想學武,想種花,學醫術,以後治病救人!”
  大爹爹歎了口氣,抱緊了我,輕拍著我的背。
  他的懷抱很溫暖,我不知道說什麽好,卻不願意離開。大爹爹就一直這樣抱著我,我嗅著花香酒香,竟慢慢睡著了。
  第二日,大爹爹說可以讓我學武功。
  “平安,你的武功隻為保命時才能用。”大爹爹嚴肅的說。
  “上樹掏鳥蛋也不能嗎?和小南瓜打架算不算保命?”我不知道什麽時候才算保命,可是不能用輕功上樹掏鳥蛋,實在有些鬱悶。 _
  大爹爹似乎被我問住,他盯著我看了良久才道:“算了,隨你吧。不過,我要你發誓。你不能去欺騙別人。”
  我歪著頭想了想說:“二爹爹說遇到壞人打不過的時候就使詭計,騙壞人算不算欺騙?”
  大爹爹沒有回答,我惴惴不安的看著他,生怕他不要我學武功了,正想一口答應下來時,大爹爹輕聲說:“不算。我要你永遠不要欺騙你喜歡的人。”
  我鬆了口氣,笑嘻嘻地回答:“平安一輩子都不會欺騙大爹爹二爹爹。”
  “大爹爹是說,以後平安長大了,心裏有了喜歡的人,千萬不要騙他。”
  我似懂非懂。卻肯定的點了點頭。心裏高興異常,我終於可以學得輕功,以後小南瓜再跳到樹上,我也不怕捉不到他了。
  大爹爹似乎心情不太好,淡淡說:“明日起你就跟著虹衣師傅學武吧。大爹爹想靜一靜。”
  我應了聲,又蹦又跳的去找小南瓜玩。一口氣跑出花田,回頭看了看,大爹爹獨自站在花田裏,像花田裏的細莖曲蘭,孤零零的。
  我有些猶豫,想回去陪著他,可是想到明日起可以和小南瓜一塊跟著虹衣師傅學武,又忍不住想去告訴小南瓜一聲。大爹爹說他想獨自呆著,我猶豫片刻,還是跑下了山。
  每次從虹衣師傅那裏回來,我總忍不住在大爹爹麵前表現我學到的東西。可是,他似乎不感興趣,除了對我的醫術問得極詳外,對我學的武功隻字不問。漸漸的,我就不說了。
  我很內疚,大爹爹明顯不願意我學武功。可是我忍不住自己對武功的渴望。
  我知道自己是兩歲時被大爹爹和二爹爹撿回山穀的。可是他們都待我如同親生。我慢慢長大,大爹爹二爹爹的眼神漸漸的有了變化。
  特別是二爹爹,他有時候瞧著我,眼睛裏會有種可怕的東西。我怯怯的喊他一聲,他便像回過神來似的,扭扭我的臉便離開了。 _
  隨著我長大,二爹爹離我似乎越來越遠。
  十二歲那年,虹衣師傅帶我去胖爺爺那裏選暗器,我一眼就看中一排銀色小飛刀,便嚷著要學飛刀。
  “平安,你確定?”虹衣師傅與胖爺爺都用一種很古怪的眼神看著我。
  “這刀看上去很漂亮,而且,握在手裏也合適。”
  店裏的空氣似乎有點緊張,我正想問為什麽的時候,大爹爹的聲音淡淡的在外響起:“平安,從明日起大爹爹教你使毒的功夫,你用不著暗器。”
  我有些激動,學了醫術,能和大爹爹學使毒的功夫再好不過。我戀戀不舍的看了眼銀色小飛刀,卻發現虹衣師傅和胖爺爺都鬆了口氣似的。
  改日一定叫小南瓜那鬼精靈纏著胖爺爺說說小飛刀的故事。
  “平安!”小南瓜站在花田外喊我。
  大爹爹的花田除了二爹爹和我,沒有經過他同意,別的人進來都容易被迷翻,這片花田是有毒的。
  我笑嘻嘻的跑出去,拉著小南瓜的手問:“什麽事?”
  他往屋子裏瞟了眼,賊兮兮的說:“我又發現了一個好地方,有很多好玩的,你去不去?”
  小南瓜是胖爺爺的孫子,比我大一歲,他知道的東西很多,常常告訴我一些山穀外的好玩事情。我當然跟了他走。
  後山有個小山穀,是我和他的秘密地方。小南瓜有什麽好東西都愛拉我來這裏和我分享。
  躺在草地上,小南瓜神神秘秘壓低了聲音說:“從前,山穀裏出了個最好的刺客……”
  我的好奇心一下子被勾起來了。山穀裏的高手很多,似乎人人都是高手,可是我從來沒聽說過還有一個最好的刺客。我好奇的問道:“比虹衣師傅還好?”
  小南瓜肯定的點點頭,聲音更低:“她的名字叫星魂……我聽爺爺醉酒後說,那飛刀就是她的暗器。”
  我馬上想起一幅畫麵,一個身手卓絕的人,手一揮,銀色小飛刀像流星一樣劃過天際。“太美了!”
  “你用什麽謝我?”小南瓜笑嘻嘻的討賞。
  我想了想,拿了個香包送他:“佩這個,不會被花田的花迷倒!”
  回到竹屋,我研藥的時候,終於忍不住好奇問大爹爹:“大爹爹,你是穀主,咱們山穀中曾經有個最好的刺客叫星魂嗎?她去了哪裏?長得美不美?”
  “咚!”大爹爹手中的藥杵重重地落在石缽中。“誰告訴你的?!”
  他厲聲問道,平素溫和的模樣瞬間消失得幹幹淨淨。
  我嚇壞了,口吃的回答:“小南瓜……無意中提,提到的。
  大爹爹盯著我,他的臉白得像紙一樣,那眼神冷得像冰:“平安,這個人,以後不準再提她的名字。否則,你就不要喊我大爹爹!”
  我連連點頭。提她的名字大爹爹就不認我,我當然絕不再提。
  可是這天晚上,小南瓜被胖爺爺用掃帚追著從山穀東頭打到山穀西頭,打得鬼哭狼嚎。我這才知道,大爹爹對我已極是留情。
  大爹爹當晚就出穀了,他說他去給一位過世的朋友上香。
  我猜那位朋友會不會就是星魂。她原來死了,大爹爹才會不想聽到她的名字吧。
  大爹走了十天,我天天盼著他回來,我心裏很後悔,生怕他再也不回來了。
  這晚,我聽到山穀西山崖上響了一晚上的笛聲。大爹爹回來了,他沒有回竹屋,卻在西山崖上吹笛。那笛聲把我的眼淚都吹出來了。
  我不敢去西山崖上找大爹爹,望著西山坐了一整夜,希望笛聲停了,大爹爹回家。
  第二天,是二爹爹紅著眼背著大爹爹回來,他月白色的袍子上全是血跡。我嚇得直哭,二爹爹惡狠狠地吼我:“他對你這麽好,你怎麽忍心傷他的心?”
  我傻了,跪在地上認錯。
  回魂爺爺也來了,給大爹爹把了脈說:“心病罷了。”
  二爹爹很煩,連回魂爺爺也吼:“大哥他內功精湛,怎麽會嘔血?”
  回魂爺爺隻是歎了口氣,看了我一眼對大爹爹說:“平安還小。你不希望她平平安安的過嗎?”
  像是聽見了他的話,大爹爹睜開了眼睛,對我笑了笑:“大爹爹無事,隻是受了涼。平安別哭,大爹爹不會死的。”
  我哇的一聲哭了,撲在大爹爹身上直嚷:“你不要扔下平安不管。”
  二爹爹狠狠的一跺腳,扭頭就走,大爹爹喚住了他:“墨玉,你做的安神香給我送點來,我很喜歡。”
  二爹爹臉色稍霽,嗯了聲。沒過多久,便拿了安神香來。
  回魂師傅牽著我出去,我隱隱聽到二爹爹的哽咽聲:“你也不能扔下我不管。”
  這一刻,我覺得二爹爹和我一般年紀似的。

  大爹爹的病慢慢好了。我很開心。
  日子又回到了從前,我幾乎忘記了那個叫星魂的刺客。
  十五歲那年,小南瓜十六歲。
  生日那天,他穿了身簇新的墨綠袍子,顯得很英俊很精神。我從小都穿裙子,一時貪玩便纏著他給我買了一套。
  換上淺紫色的袍子,像他一般綰了發,鏡子裏的自己看上去比小南瓜還精神,我得意地對小南瓜說:“如何?好看嗎?”
  小南瓜呆呆的點頭。
  我得意之極,穿著這身男裝想給大爹爹一個驚喜。
  他和二爹爹正在說事,兩人臉上都帶著笑意。
  “大爹爹,二爹爹!”我走進花田喊他們。
  二爹爹看到我時,臉上的笑容僵住了,指著我半晌說不出話來。
  我不知好歹的靠近,還轉了個身學著小南瓜的姿勢說:“本少爺就喜歡上樹掏鳥,如何?”
  “啪!”二爹爹給了我重重一掌,怒吼道:“誰讓你穿成這樣的?!”
  從小到大,他們都寵我,從來沒有打過我,我撫著臉,眼淚直往外衝,委屈的看向大爹爹。
  我從來沒有見過他這般模樣,眼中神情似迷離似傷痛似愛憐,還等不及我分出大爹爹眼神的意思,二爹爹已扯了我飛快的奔出花田,拉著我進了二嬸的成衣鋪子,隨便扔了套女裝讓我換上。
  我手足無措站在二爹爹麵前,他突然伸手去了我的發簪,讓我的頭發披散下來,才鬆了口氣。“平安,你十五歲了,該離開這裏了。”
  我嚇了一跳,扯住二爹爹哭叫起來:“平安犯了錯,以後再也不穿男裝了,二爹爹別趕我走。”
  我在山穀裏長大,這裏就是我的家,叫我往哪裏走?我舍不得大爹爹,也舍不得小南瓜,舍不得這裏的一切。就連平時對我態度時好時壞的二爹爹我也舍不得。
  二爹爹難過的看著我說:“平安,你不走,你大爹爹會再生病的。”
  為什麽?我坐在二嬸鋪子的門檻上放聲大哭起來。
  過了不知多久,大爹爹的聲音在我身邊響起:“平安,哭累了沒?大爹爹背你回家。”
  我擦幹眼淚可憐巴巴的望著他。
  大爹爹臉上沒有一絲笑容,他的聲音再溫和,可是他眼中卻有著隱忍的痛,像是壓抑著什麽在忍耐我。
  我做錯了什麽?我覺得自己像是被所有的人討厭。不過是穿了身男裝,我做了什麽事讓他們這樣?我猛的跳起來,拚命的往外跑。
  大爹爹隻喊了我一聲:“你回來,平安!”
  我希望他追我,可是他沒有,我跑出很遠回頭,大爹爹還站在二嬸鋪子,夜色中隻有他一點月白衫子在晃動。
  我想起二爹爹的話,一咬牙衝出了山穀。
渴了喝山溪,餓了摘野果子吃。我在山裏走了整整半個月才終於走出大山。
  下山不久進了座小鎮,我身上沒有銀子,看著往來的人流,我很後悔。回不回去呢?二爹爹要我離開,大爹爹沒有來找我,小南瓜也沒有。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覺得孤單。
  “小妹妹,你一個人嗎?”
  我抬頭,眼前站了個笑咪咪的大嬸。我點點頭,目光落在她手中抽布包著的熱饅頭上。   “我一見你就喜歡,大娘帶你去聖京可好?餓壞了吧?”她遞饅頭給我吃。
  我的確餓壞了,大口啃著饅頭。我往身後瞧,沒有山穀裏的人,眼淚啪嗒啪嗒直往下掉。他們都不要我了,去哪兒都一樣,跟著這位大娘至少不會挨餓。我啃著饅頭跟著她上了輛很漂亮的馬車。
  大娘一路上問我從哪裏來,家裏還有什麽人。
  我隻搖頭。
  山穀裏有嚴令,一律不得對外人透露山穀裏的信息。
  我極小的時候大爹爹就嚴肅的告訴我,我們是為了避禍才進了山穀,如果對外人透露一絲山穀的信息,穀裏的仇人就會找上門來,把我們全殺了。 x_e!bf_z_U
我再不孝,也不想有外人破壞我們的家。我就算走了,也不會讓任何人傷害他們。那會比殺了我還難過。
聖京城太大了,大娘家裏的房子比山穀好很多,但是東西卻不見得有山穀裏好。
  “你瞧,這屋裏全是來自陳國最上品的絲綢,喜歡嗎?” _
  我摸著滑潤的絲綢,穀裏也有。熟悉的東西讓我覺得親切,我點點頭。
  “你叫什麽名字?”
  “平安。”
  “嗯,這名字不錯,不用改了。平安,你會彈琴嗎?會跳舞嗎?會唱歌嗎?或者,會書畫?”大娘連聲問道。
  “我……會吹笛,別的不會。”大爹爹在星月夜總愛吹笛,我也學到了。離開山穀我很難過,耳旁一直盤旋著大爹爹在西山崖上的笛音。
大娘想了想道:“大娘找師傅來教你吟詩作詞,彈琴跳舞可好?很好玩的。”
  我對這些不感興趣,卻問了她一句很老實的話:“學這些就可以有飯吃了對嗎?”
  “對!平安姑娘真聰明!”大娘笑得臉似花開。
  我隻想有個住的地方,有吃有喝就夠了。離開山穀,在哪裏都是一樣。
  大娘給我找來的師傅很好,我也很認真的學。
  過了半年,大娘笑逐顏開的對我說:“平安十六了吧?明兒有人想聽你彈琴,平安一定要穿漂亮一點。”
  “我吹笛行不行?”
  大娘笑道:“隻要平安打扮漂亮點,吹笛也行啊。”
  那一晚,大娘家裏來了很多客人。我坐在紗簾裏吹出了大爹爹常吹的一首曲子。半年了,他們真的忘了我了,不要我了。
  笛聲變得悲傷,悲傷得我想落淚。
  台下的賓客似乎不喜歡這樣的曲子,有人嚷鬧起來。
  這時,我麵前的沙簾突然被拉開,大廳裏一片寂靜。我停住,詫異地望著他們,我臉上有花嗎?
  喧嘩聲再次響起。我聽到不停的有人喊價,從一百兩喊到了三千兩。他們在做什麽?我一臉茫然,這樣熱鬧的場麵,在穀中隻有過年時在酒樓裏才有。 _
  過年時,全穀的人都被大爹爹請到酒樓裏吃飯,大人小孩鬧成一片,特別熱鬧,特別開心。
小南瓜總偷偷的拉了我單獨去小山穀放焰火。大爹爹和二爹爹會給我壓歲錢。
  心裏驀然難過,酸酸漲漲的。我站起身,決定走了。他們不來找我,我也要回去。哪怕哭死在二爹爹麵前,我也要回去。
  一個人突然擋在我麵前,伸手攔住我的去路:“平安姑娘往哪兒走啊?我家少爺已出了三千兩銀子,姑娘不敬我家少爺一杯酒怎麽也說不過去吧?”
  他長得像隻老鼠,口中噴出濃烈的酒氣,讓我極其討厭他。我皺了皺眉道:“你家少爺出銀子關我什麽事?” _
  “哈哈!”大廳裏的人全哄笑起來。
  “我家少爺出的是姑娘初夜的身價銀子,姑娘不知道?” _
  我目瞪口呆。再傻也聽明白了他的意思。不由得大怒:“你再胡說,我對你不客氣!”
  他大笑著伸手來拉我,我想也沒想扭身躲過,一耳光扇在他臉上。
  廳堂裏頓時站起幾個人來,他口中的少爺冷笑著看著我說:“給我拿下了。”
  這就是大爹爹說的有危險的時候,我就可以出手了?我飛身躍起,沒幾下就打得那個老鼠樣的人慘叫,心裏的鬱悶瞬間排泄出來,痛快了話多。
  我跑出樓,很多人在後麵追我。我躍上房頂,跑得比兔子還快。小南瓜說我學輕功有天賦,大爹爹也說,打不過跑了就是。所以,輕功是我最擅長的功夫。 FV_^jCs_eZ
  追來的人似乎武功很高,一直遠遠的粘著我不放。我發現自己跑到了一個湖邊,沒有退路。
  來人一點點逼進,我最得意的輕功甩不開他們,我肯定也打不過。我望著湖水,一咬牙便往裏跳。
身體還沒有挨著湖水,一隻手攬住了我的腰,沒等我掙紮,已抱著我躍離了水麵。
  “這裏是你們撒野的地方?”她的聲音懶洋洋的,十足的傲慢。
  她擋在我身前,從身後,我隻看到她窈窕的身影,一頭青絲披散在肩頭,穿了件紫色的男式寬袍,似乎才睡醒從床上跳起來似的。
  追我的人癡癡的看著她,終於有個人說了句:“比那妞還美……”
  話才說完,她躍起,我隻看到人影一晃,說話的那個人已不知挨了多少巴掌,嘴角被扇出血來。世上有這樣的輕功嗎?無聲無息,形同鬼魅。我瞬間對自己的輕功喪失了信心。
  “滾!”她的聲音突然變冷。
  那幾人卻拔出刀來,叫嚷著衝向她。
  我看到黑夜裏銀光閃動,像流星劃過天際,奔上前的人手上均插了柄銀色小飛刀,手中兵器掉了一地。
  我張大了嘴,喃喃道:“星魂……”
  她渾身一震,轉過身來。
  這是怎樣的一張臉,我張大了嘴呆呆的看著她。
   我從來沒有見過比她更美的女人。我找不到一句合適的話來形容她的美麗。我甚至說不出她的年齡。
  “啊,你背後!”我尖叫起來,有人在她背後揮下一刀。
  這時,我眼前一花,一條黑色的人影閃過,揮刀那人的手連同他的刀便飛了出去。那人還在往前衝,似乎沒有發現自己的手沒了。衝得兩步,才痛得大叫暈倒。追我的人嚇得落荒而逃。
  來人的劍快得我連他如何出劍的都沒瞧清楚。我遇到了什麽樣的人?
她隻怔怔的瞧著我,目中露出了和大爹爹一樣的神色,似迷惑似傷痛,突低聲問我:“你叫什麽名字?”
  黑衣人濃眉皺了皺,那雙眼睛竟似鷹一樣銳利,我打了個寒戰,喃喃回答:“平安,我叫平安。”
  “永夜!”黑衣人喊了她一聲,我看到她的身體晃了晃,依在黑衣人懷裏,身體有些發抖。
  黑衣人似怒了,伸手來捉我。
  “風大俠,別來無恙!”大爹爹的聲音淡淡的響起,月白色的身影從黑暗中走來。
  風大俠的身體驀然繃緊,手卻緊緊摟住了叫永夜的美麗女子。她望向我身後,比天上星星還亮的眸子裏浮起一層悲傷。
  大爹爹走到我身邊,攜了我的手溫和的說道:“這是小女平安,給風大俠添麻煩了,在下這就帶她回家。”
  大爹爹說話時連一眼都沒瞟向那美麗的女人,他將我的手握得很緊,說完拉了我轉身就走。
  我來不及說什麽,心裏早被這對武功出神入化的夫婦填滿,心裏一個聲音在尖叫,她一定是星魂,她一定是。
  離開他們的視線,大爹爹突然停住了腳,猛的回頭。
  他看向遠處,我抬頭看大爹爹,他的臉蒼白如紙,嘴緊抿著,我的手幾乎被他捏碎了。
  “大爹爹?”我忍著痛搖了搖他的手,這才有機會插嘴:“我們回家吧,平安再也不亂跑了。”
  我說完這話,大爹爹卻沒有動。我奇怪的又搖了搖他的手,他才似回過神來,溫柔的說道:“所有人都很擔心你。小南瓜在花田外跪了三天想出穀找你。平安,你在這裏呆了半年,你要是不想回去,大爹爹不會勉強你。”
  我的眼淚衝了出來,抱住他哭道:“平安想家了,二爹爹說,說平安再不走,大爹爹又要生病了。”
  大爹爹輕歎了口氣,撫摸著我的頭發喃喃道:“大爹爹若不生病,又怎麽能在這裏找到你呢?”
  我不明白他說的話,隻抱緊了他道:“平安不要呆在這裏,平安不喜歡聖京。大爹爹,帶平安回家,你不會再生病了吧?”
  “傻丫頭,你再不回去,小南瓜就要生病了。你二爹爹也很想你,他後悔得很,他說,你回去了,他教你做安神香。”_
  大爹爹說話時,目光仍望向湖邊那一大片黑沉沉的屋宇,我低下了頭,死死將星魂兩個字埋進了心底。 _
  我終於明白,為什麽他們不願意我使銀色小飛刀。為什麽提一下星魂的名字,大爹爹就會在西山崖吹一夜的笛,還會嘔血。
  她穿的是紫色的寬袍,我那天也誤打誤撞穿了紫色的男式袍衫。
  我就算眉眼有幾分像她,可是,我隻有幾分相似而己。我永遠也不及她的美麗。天底下,也隻有她,才配得上我的大爹爹。
  這一刻,我覺得大爹爹很可憐。因為,星魂靠在那個風大俠的懷裏,他們就像是花田裏的雙生花,糾纏而生,而大爹爹卻是花田裏的細頸曲蘭,孤零零一枝獨立。
  可是,我分明看到星魂眼中的神色,我忍不住對大爹爹說:“那個漂亮姑姑看大爹爹的目光好奇怪。”
  “哦?”大爹爹牽了我的手終於邁開了腳。
  我想了想道:“就像是大爹爹吹的笛,很悲傷。她就像要哭了似的。”
  大爹爹握我的手又緊了一緊,過了很久才說:“是大爹爹騙她傷了她的心,有風大俠在,她不會再哭的。”
  我低下頭,心裏一酸,眼淚撲簌簌泄了一臉。
  大爹爹走得很慢,一步步離那座湖越來越遠。我跟著他,使勁握住了他的手,我發誓,一定不再離開山穀一步,一輩子都陪著他。
  “大爹爹,小南瓜真的跪了三天啊?” _
  “嗯。”
  “他為什麽不進來找你呢?我明明給了他香包嘛。”沉默了很久,我終於忍不住問起小南瓜來。
  大爹爹輕軒熟路帶著我拐進一條小巷子,推開一間小院子的門,笑了笑道:“天很快就亮了,城門一開我們就離開,回去你自己問他吧。去睡會兒,天亮大爹爹叫你起床。”
  我這才發現進了一個小院子。我不放心的看了大爹爹一眼:“要記得叫我。”
  “大爹爹不會扔下你不管,去吧,大爹爹想靜會兒。”
  我進房睡了。迷迷糊糊中,聽到大爹爹一聲歎息:“……星魂,你還怪我麽……”
我真的沒有再出山穀。
  穀裏的年青人有的出去了,有的沒回來,有的回來後再也沒出去過。
  我嫁給了小南瓜,生了小小南瓜。 `
  大爹爹二爹爹一天天老了,頭發全變白了。
  二爹爹終於不支病倒了,大爹爹守了他一晚,我送藥去的時候聽到二爹爹說:“哥,我看到她了,她回穀裏來了。”
  大爹爹隻是抱著二爹爹落淚。
  二爹爹過世後不久,有個出穀的人帶了一個包袱回來給大爹爹,大爹爹突然就病了。
  包袱裏有件月白色的衫裙,繡滿了星星月亮,還有一把銀色小飛刀。
  那件衫裙掛在屋子裏,滿屋星輝燦爛,月華醉人。我腦中想起那個美麗之極的女人,她穿上這身衣服會是如何的風華絕代?
  那把銀色小飛刀就一直握在大爹爹手中。大爹爹從拿起那把飛刀,就再也沒放下過。
  小小南瓜悄悄告訴我,他聽到送包袱的人說,是什麽王妃臨終前給他的。
  我的醫術已經非好精湛了。我給大爹爹把脈,想起從前回魂爺爺說心病。我還是給大爹爹開了很多藥勸他喝。 HB#!Dv_&'_
  大爹爹卻望著衣架上那件衫裙出神不語。
  我終於忍不住說:“她死了,大爹爹!”我希望這一記猛喝能像當頭一棒敲醒大爹爹。人死不能複生,大爹爹隻要自己想活,活到百歲也沒問題。
  大爹爹卻笑了:“平安,你說黃泉路上真的會有血紅色的花嗎?”
  我一怔:“不知道。”
  “有的,星魂說,隻要摘一朵就能記得前世。她從前出嫁的時候穿了這樣的衫裙,她還是記得第一身女裝要穿給我看的。我死了,我一定要去摘一朵,不,把那些血色花兒全摘了,下一世才會認出她來……”大爹爹眼神裏有種瘋狂,我似乎看到像火焰似的花兒在他瞳孔裏燃燒。
  這是我第一次從大爹爹口中聽到星魂的名字。那天晚上,大爹爹有些神智不清,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我從他口中漸漸知道了他們的故事,月魄與星魂的故事。
  大爹爹一遍遍問我黃泉是否真有那種神奇的花兒。我一遍遍回答他說有的。
  天亮的時候,我打了個盹兒。迷迷糊糊的聽到大爹爹說:“去了黃泉,我總能和他爭一回吧!”
  我嚇得清醒,睜開眼時,看到大爹爹用那把小飛刀刺進了自己的心髒,嘴角卻有一絲笑容。
我把那件衫裙放進了大爹爹的棺材裏,和小南瓜還有小小南瓜離開了山穀去了聖京。
  就住在大爹爹帶我去過的那條小巷子裏。
  大爹爹就埋在院子裏。我記得,他嘴裏念著這個地方。
  我開了間平安醫館,替大爹爹開的。他說,他會在這裏等到她來。


番外之李天佑

  那一年,永夜才九歲。臉上掛著微笑,極有禮的走過來。那瞬間,我覺得她漂亮得不像話。
  因為薔薇,二弟看她不順眼,處處針對她。那晚皇宮夜宴,二弟換了兩次衫,吃了極大的悶虧,我總懷疑是永夜做的手腳,偏偏又沒看出端倪。若真是她,她就太厲害了。
  翻了年,她挨端王的板子,我被父皇逐出宮去。從那日起,我和天瑞的爭鬥就開始了。說也奇怪,七年之中,天瑞和我不論明裏暗中,總是半斤八兩。以致於我懷疑府中出了內賊,可能天瑞也是這樣想吧,他看我的目光也很奇怪。
  永夜一天比一天美麗。那時候我不知道她是女孩子,隻覺得她生得骨格纖細,雖膚色不好,卻美得讓人心驚。
  我每次看到永夜,又是疑惑又是忍不住想靠近,加上皇叔的關係,我近乎是寵著她。這讓我很煩惱,我很怕自己對她有別的感情。
  她是端王府的世子,我就算喜歡上了,也是不敢透露半分心思。
  直到那一次,她與倚紅來了府中,臨走時,我突然發現她和倚紅的感覺太相似,如果永夜是女的,我毫不懷疑。
  正因為是皇叔說的永夜是兒子,所以我從來不敢亂猜。
  我進宮,父皇找我談事,我無意中聽出來了。
  父皇和盤托出,永夜竟為了我的大業犧牲這麽大,我心裏又是疼惜又是高興。誰知永夜第二天就出使陳國,我巴巴的在城門口等了她很久。
  我嚇倒她了,我想永夜肯定不能適應我態度的轉變,我越看她越喜歡,一直想抱她卻不敢,如今我完全可以,我顧不得她的惱怒,摟了她入懷。她的身體這般柔軟,和我想象中一模一樣,縱然她離開,我卻告訴自己,我喜歡她,我一定會娶到她。
  父皇一早為我定下齊國絡羽公主為妻。別說我登基為帝,就隻是個王爺,我立絡羽為正妃,也同樣可以立四個側妃,永夜沒有正妃名,我可以多寵她,也是一樣的。
  皇叔並不知道我和絡羽定親的事,他極不願永夜嫁給我。初時我一直想,皇叔位高權重,如果我登基為帝,他又成了國丈,他是忌諱自己權太重,怕我削權猜忌於他。隻要我心誠,皇叔無謀逆之心,他一定不會反對。
  永夜所有的一切在我眼中都是可愛的,包括撒嬌發脾氣。她持了先帝的聖旨與我對抗,聖旨是死的,人是活的。先帝不過給了她三次機會,我隨口一句話就是聖旨,永夜自以為的倚仗我根本不放在心上。
  我當她的麵殺了李言年和攬翠。這二人活著總是對皇權的威脅。我自然也順便讓永夜知道,我可以放人,我也可以殺了他們。
  永夜稱病不接旨,我知道是裝病,也隨她去。她有遊離穀刺客的身份,是我的臣子,她能翻過天去?
  我去看她,不論她是真的吃醋也好,借機發泄不滿也罷。登基大典一過,我就會宣她進宮。宣一次她可以抗旨,我一天連傳十二道旨意,我看她怎麽辦。
  這種與永夜鬥氣的過程是很有樂趣的,我一點也不急。 _
  然而,我斷然沒有料到,皇叔的不願,是他早已為永夜定下了齊國太子這門親事。
  我深感皇叔為了安國皇權所做的犧牲,又覺得這才是一道真正的題。我需要因為永夜和齊國開戰嗎?這是很難的題,也是很簡單的題。
  我才娶了齊國公主為後,難不成要搶齊國太子妃為妃?絡羽等了我多年,齊國給予了我莫大的支持,這題很簡單,放棄永夜,換來國泰民安。
  難就難在,我舍不得。
  明明勢在必得的東西,轉眼之間變成別人的,那種不甘和惱怒實難用言語描述。.`
  永夜嗔怒不肯屈居絡羽之下,我想並不是她不懂事,而是她愛極我才會想獨占我。這讓我有些難過。與她鬥來鬥去是回事,心裏是明白的,我真的看不透永夜的心思。有時候竟想立她為後,讓絡羽為妃會不會順了永夜的心。這隻是異想天開罷了。
  所以,我放棄了永夜,賜她公主封號與儀仗,落個眼不見為淨。
  永夜出嫁後,我常常想念她在月夜下撫琴難過的臉。偶然聽到琴聲悠揚,尋過去,卻是絡羽在月下撫琴。
  她是我見過的最溫柔的女子。如同她的名字,像輕羽一般。絡羽很美,她低頭撫琴,雙目含淚的模樣像極了那晚委屈的永夜。我走過去,抱起了她。
  絡羽的臉漫起一層害羞的紅色,身體在我懷中輕顫,這是我從來沒有在永夜身上見過的。這一晚,我待她極溫柔。絡羽也極大的滿足了我男人的感覺。
  漸漸的,我覺得我很喜歡絡羽。雖然她沒有永夜那種拈酸吃醋讓我打不得罵不得手足無措的時候,但是她溫柔得像水,特別是崇拜我的眼神讓我很得意。
久了,我時常會想念永夜的撒嬌頤指氣使的模樣。永夜也會這樣思念我嗎?
  齊國王達傳書回來,說永夜會為了我進宮做太子妃,以報皇恩。
  我心裏又開始犯酸,接連幾日都沒去尋絡羽。
  她怯生生的做消夜端來給我,我見她瘦了些,神情有些憔悴,忍不住心疼問她怎麽了。絡羽答我:“皇上不來,心裏總是空的。”
  我心裏一動問絡羽:“皇後若喜歡了朕,一日不見如隔三秋否?”
  絡羽臉又羞紅了,垂下眼簾良久才輕點了下頭。
  我卻極其鬱悶。我怎麽從不來沒覺得永夜思念過我?若不是遣旨傳書去齊國,她連句話也沒捎回來過。
  我下令打探永夜在齊國的行蹤,得來的消息極多極亂。
  一會失蹤,一會兒又去什麽西泊秋祭。與月魄風揚兮拎不清關係。
  我猛然回想起當初捉了姓月那小子後永夜的神情,心裏大恨,她心裏沒有我,從來沒有我。她居然一直在耍我。這口氣直悶得我想殺人。
然而又隻能埋在心頭,不管怎樣,她都是齊國的太子妃。心裏沒有我也很正常。
  沒過幾個月,我居然聽到消息說永夜回了安國,回了端王府。這真是怪事。
  永夜若是嫁了太子,她這會兒就應該是齊國皇後。我想,會否是慕容燕與慕容揚兮的太子易位讓永夜惱了。畢竟她一直以為是嫁慕容燕。
  書桌上兩幅畫像擺在我麵前,我倒吸一口涼氣。
  風揚兮是慕容揚兮。叫我該怎麽辦?
  這是我第二次能得到永夜的機會,又眼睜睜從手指縫裏溜走。
  她進宮來,還是男裝。
  我猜她是男裝,因為她怕進宮。
 如果她沒有嫁,她不能穿齊後品級服飾。穿了,就脫不下來了。女裝,她也不能綰發,梳婦人發髻。她隻能男裝,才最好。
  見永夜錯愕,我笑了,這是我第一次猜中她的心事吧。我平和的與她說話。我幾乎沒有去看她的臉。
  我怕我看了那張美得驚心動魄的臉,會做出讓安國惹兵禍的事。風揚兮,現在還得罪不得。
  我靜靜地問她:“其實小夜心裏從來沒有朕,對嗎?”
  她的回答很妙,又在糊弄我:“就算有,也不能有。皇上不明白嗎?”
我直截了當的告訴她我知道她沒有嫁風揚兮。然而永夜卻說,沒有嫁不等於她不嫁。
  這是公然告訴我,我若要她進宮,等於搶齊國的皇後。
  我苦笑,想起當初她糊弄我牽著我的鼻子走,讓我時而傷心時而痛苦的情景。這樣的女子我很喜歡,可是我要不起。
  我能給她的是一個退路。“如果你沒地方去,嫁給我,我也會疼你一輩子。”
  這可能是我唯一讓永夜感動的事情吧。以我的武功,我聽到她靜靜的吸氣,很難過,很想說什麽,又最終沒有說便離開了。
  我沒有回頭看她。從前那個永夜隻能埋進我心底裏。我現在想得最多的是風揚兮。
  走進梅林,絡羽居然躲在裏麵,我有些忍俊不禁。這丫頭也有吃醋的時候?我微笑著走過去,輕哄著她,似無意的說:“朕對你那位從小沒見著麵的皇兄很是感興趣,皇後不介意與朕說說……”
絡羽真的簡單。沒費什麽功夫我就知道了事情的來龍去脈。不由倒吸一口涼氣。
  風揚兮在我安國呆了這麽多年,他對我這國的山川地形了若指掌,我該如何應對?看來我的事情還多,首先要改變的就是安國的軍隊體製,邊防布署防禦。
心中惱了永夜,對賦閑在家的皇叔本也想牽連,此時卻不得不求上門去。
  皇叔微笑著遞給我一卷齊國軍事河川地形圖,大談一番我軍改良舉措,聽得我心服口服。真正是隻老狐狸,早為自己備好了後路。讓我還不得不倚重於他。
  好在皇叔對權勢沒有野心,否則,我就留不得他了。
  又過半年,齊國再傳消息,風揚兮禪位慕容燕,做他的風王爺去了。兩國平安無事。
  我問絡羽:“你見過你皇兄幾回?”
  絡羽輕笑道:“不多,也就幾回罷了。”
  “他是什麽樣的人?”
  “永夜喜歡的人。”絡羽居然刺了我一句。
我回頭,見她扁著嘴下巴微揚,一時之間,又好氣又好笑。永夜那會兒的模樣又衝進心裏,也許,永夜要的就是能為她放棄帝位之人。這個人,肯定不會是我。


番外之薔薇郡主

  出了散玉關,進入宋國國境。我一路上瞧月魄不順眼之極。
  “喂,臭小子,你究竟和永夜哥哥有什麽仇,你要下蠱毒害他?”進了客棧,為了防他跑了,我隻要了一間房。
  此時他被我一腳踏在背上動彈不得,如果不是要幫永夜哥哥拿解藥,我恨不得現在殺了他。
  “小妖女,要是你再不鬆腳,再敢對我凶半句,我就催動蠱毒,讓你永夜哥哥痛死!”月魄恨恨然的衝我吼。
  我一驚,我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要真害了永夜哥哥怎麽辦?我馬上鬆腳,順手拎他在椅子上,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端了杯熱茶給他:“月哥哥,路上不好玩,薔薇和你鬧著玩呢。你不會這麽小氣吧?”
  他似笑非笑的瞧著我,大咧咧的接了茶一飲而盡,站起身上床躺下:“你睡地上吧。”
  “什麽?”
  他扔給我一床被子,頭枕在腦後慢條斯理地說:“郡主怕在下跑了,非要同房,難不成還要同床?”
  我臉漲得通紅,抱著棉被怒道:“等我拿到解藥,我再收拾你!”
  我幾時睡過地上?地板冰涼,被子一半鋪在地上,一邊裹在我身上讓我難受之極,迷迷糊糊到天亮才撐不住睡過去。
  早上醒時,我好端端睡在床上,一驚躍起,臭小子呢?他千萬別跑了。想起永夜哥哥的解藥,我急得眼淚花直往外冒。
  門被推開,月魄端著粥進來:“醒了去洗洗吃飯,還要趕路的。”
  我一愣,他怎麽沒跑?
  “看我幹什麽?我不過是良心發現,覺得和李永夜也無深仇大恨,給了解藥兩清罷了。”
  我趕緊下床梳洗,咦,我的釵呢?我四下裏找,永夜哥哥為我扶頭上珠釵的情景我一直不忘,這釵可不能丟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親呢過。回想永夜溫柔為我扶正珠釵的霎那,心猶咚咚跳個不停。
  “找什麽?”
  “我的釵!我的釵不見了。”
  月魄喝著粥慢條斯理的說:“就是隻鑲了珍珠的釵,又不是多值錢的玩意兒?”
  “你知道什麽?”我沒有說下去,沮喪地想,找不到也沒有辦法。
  月魄湊過頭來笑:“我知道,不過是永夜伸手扶過罷了。她哪會記得住這個。”
  我氣極:“誰說他記不住?永夜哥哥心思最細,他一定記得住。”
  “好好好,她記得住就記得住唄,掉了難不成回散玉關找?你不想要她的解藥了?”
  是啊,解藥才是頭等大事,我狠狠地瞪著月魄:“你最好老實點,你說,這釵是不是你偷了?”
  月魄哼了聲:“我偷你的釵幹嘛?”
  我也哼了聲:“我永夜哥哥比你好看十倍,誰知道你對他是不是……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愛慕我永夜哥哥,所以嫉妒他和我親熱,所以才把釵偷走!”
  月魄訕訕笑了笑:“我嫉妒你?誰嫉妒誰啊。”
  一整天我都不高興,路上月魄的話也不多,過了宋國,進入齊國邊境時,我們進了一座小鎮投宿。還是隻要一間房,我仍然睡地上。
  那晚肯定是月魄抱我上床睡,他其實心裏不壞的。我想起永夜哥哥,想到那隻釵,想起爹娘,有些睡不著。
  這時我聽到月魄起身,他難道又想趁我睡著做好人,抱我上床去睡嗎?我正想著,他果真走到我麵前,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傳來,我下意識的閉住了呼吸,臉漲得通紅。畢竟他是男子,我心裏隻有永夜哥哥……怎能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好聞?
  他抱我上床,我醒著羞得一動不敢動。我以為他會睡地上,沒想到他竟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我眯著眼看去,窗外的黑夜中閃過一朵煙花。
  什麽人深夜放煙花?現在又不是過年。
  正奇怪的時候,月魄又走到我床前,我閉眼裝睡,他看了我一會兒喃喃道:“醉夢散應該還好用。”
  醉夢散?是什麽?聽名字是像讓人睡覺的東西,我什麽時候中了醉夢散?是剛才他身上傳來的味道嗎?我下意識閉住了呼吸的那會兒?
  月魄離開床邊,竟躍出了窗子。天啦,他的輕身功夫高出我數十倍,他不是不會武功?我忍不住好奇,沿著他走的方向追去。
  走了半個時辰,我以為我找不到他了。這時我聽到樹林裏有聲音傳來:“把這支釵給程先生送去,務必將永安侯留在陳國兩三個月。最好擒了送進山穀。”
  我手腳冰涼,永夜哥哥看到那支釵就一定會想到我,月魄是要用我去捉永夜哥哥嗎?他好狠。
  我要去告訴永夜哥哥。我悄悄的後退,飛快的跑回客棧,想拿了包裹離開。
  才進房間,聽到有動靜,我趕緊上床睡著。
  月魄回來的好快。他立在床邊看了我一會兒,我的心跳得快從嗓子裏蹦出來。他睡在了地上。
我著急萬分,明天我一定想辦法擺脫他。
  “你老老實實在客棧裏呆著,聽到沒有?我要去街上買點東西!”我惡狠狠地對他說。一如平常那般。
  他哼了聲,坐在房中喝茶。
  我拿了金銀,出了客棧,牽著馬上街。這是齊國的一個小鎮,我故意閑逛,覺得沒有人跟著我,這才揮鞭往陳國方向奔去。我興奮的想,那臭小子一定還在客棧傻等。我要去陳國找到永夜哥哥,告訴他月魄的奸計。
  馬前蹄突然一軟,我驚呼一聲,差點從馬上摔下,一個躍身站好,眼前出現了三個青衣人。
  我想也沒想,揮劍便上。
  他們武功好得很,我打不過。
  我知道一定會落進他們手中,可是月魄沒有現身,他是否知道我看穿他了呢?我故意往客棧方向跑,邊跑邊喊:“月哥哥,遊離穀的人抓你來了,你快跑!”
  我背上中了一掌,聲音斷在喉嚨口,我痛得眼前一黑暈倒。
  我醒的時候已經是在個陌生的地方。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我不知道是在哪裏,我渾身沒有力氣,腿似乎動不了。我嚇得直哭。
  永夜哥哥,他一定會來救我。我隻有這一個念頭。
  門打開,有人進來,是個陌生男人,我一見他就放聲尖叫,持續叫了很久,門再次被關上,我還在尖叫。
  我開始裝瘋。拚命地捶我的腿,一半是我真的怕,一半是我想我瘋了或許還會有機會跑走。
  我想家,想永夜哥哥。我擔心他被月魄捉到。
  這個人太陰險了,他居然裝著不會武功。他怕是一路上拐我去拿解藥時就想好要以我為質誘永夜哥哥上當吧。
  過了好幾個月,天漸漸熱了。
  終於有人將我送進一個院子。月魄站在院子裏無害的看著我。他笑得越溫柔,我心裏越怕他。
  我的腿動不了,我身上無力,我能將他怎麽辦?
  “永夜哥哥……”我的眼淚瘋狂的往外湧。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將我送來和月魄呆在一起。可是我感覺是和永夜哥哥有關。
  “薔薇,我是月魄。”他這樣說,他的眼睛裏有著探詢的色彩。
  我睜大眼看著他,喊了聲:“永夜哥哥,我終於等到你了。”
  他愣了愣,抱我坐在椅子上,試圖喚醒我似的:“你忘記了嗎?我是月魄,不是你永夜哥哥。”
  他越是這樣,我越裝著不認識他。我靠在他胸前,輕聲說:“月哥哥不見了,永夜哥哥,你不要離開我。我的腿動不了啦,我想回安國,想回家。”
  他似乎很驚詫,歎了口氣不再逼問我,隻摟了我說:“永夜哥哥不會離開你的,會帶你回安國,回家。”
  夜色深了,他抱我回房,我閉上眼裝睡,這時,我聽到院子隔壁有打鬥聲,聽到永夜哥哥的聲音。
  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月魄似乎無暇顧及我,匆匆出去。
  我不敢喊,我怕我是永夜哥哥的累贅。我明白,我沒有猜錯,送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引永夜哥哥來。
  我用發簪在竹席下一點點刺出小洞。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見到永夜哥哥,我總要留點東西給他。提醒他月魄信不得。
  沒過多久我又被人帶走。
  人總要有希望,我一定要撐到見永夜哥哥的時候。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相貌清秀,渾身帶了股邪勁。他蹲在我身前,勾著我的下巴,目不轉晴的看著我。
  我緊張得要命,他喂了顆丸藥給我,我沒辦法隻能吞進去。
  腦子嗡的炸響。
  “李永夜會來救你,和我大哥……”那個人的聲音飄飄浮浮,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分明他在我眼前,為什麽聲音這般遙遠。
  “我要保證你被李永夜救走的時候說不出你知道的秘密。我可不認為你真的傻了。”他說完就走了。
  我眼前出現了幻境。時間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我記不得吃東西,偶爾覺得有人喂我食物,沒人喂我,我也不知道。 .i|nn[H &
  清醒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月魄和永夜哥哥之間怕不是中蠱毒這麽簡單。永夜哥哥似乎很關心月魄。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我卻又想不明白。
  迷糊的時候,我就像回到了安國侯府。太子哥哥,佑哥哥,眼前的人影晃來晃去,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我似乎聽到永夜哥哥在叫我。我肯定又在迷糊之中。他其實是不喜歡我的,他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不論我怎麽纏他,他都有辦法甩了我離開。
  我眼前這個紫衣翻飛,身手俊到極點的人是永夜哥哥嗎?他不會武功的,肯定不是他。我有些舍不得閉上眼。就算不是他,他長得和永夜哥哥一模一樣,他打人的姿勢真瀟灑。他抱著我,我情願一生都靠在他懷裏。就算是夢也好的。
  “星魂……”我聽到月魄的聲音,腦子為之一醒,我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真的是永夜哥哥呢,為什麽月魄要叫他星魂?
  月魄星魂,這兩個名字怎麽這般親呢?不能相信月魄,我使勁喊永夜的名字。
  他真的聽到了,他低頭看我,眼睛急得通紅,他抱住我躍上了石台。交到了別人手中,又躍下去了。
  我著急得不行,一口氣似提不起來。他怎麽就走了呢?他怎麽能扔下我。
  月光很亮,我眼前幾乎看不到別的東西,那些聲音離我太遠太遠。
  冰涼的水灑在我臉上,下雨了嗎?
  “薔薇,你睜開眼!我是永夜!我帶你回家!”
  我想睜開眼,又舍不得驚破了這個夢。永夜哥哥,這是夢還是你真的在我麵前?我分不清了。
  “好,我帶你回家。回去我就娶你。薔薇,你撐著別睡。我們馬上就回安國,我一直喜歡你,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聽到了嗎?薔薇!”
  果然是夢呢,永夜哥哥是絕對不會對我說出這麽好聽的話來。這一生中,對我最好的人除了爹娘哥哥們,就是太子殿下了。
  我不喜歡他,可是永夜哥哥要是有太子殿下對我一半好,我都心滿意足。
  我不想睜開眼睛,就算是夢,這些話兒聽著都讓我開心。
  “我比他好,我會比他對你更好!薔薇,我帶你回家,回家我就娶你,我隻娶你一個,你說什麽我都聽你話!”
  我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永夜哥哥沒有消失。他還是那麽漂亮那麽美。那張臉,我從六歲時就覺得好看。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身體不好,他衝我發脾氣,他不睬我,我還是舍不得不去找他。
  眼前哭著看我的人是他嗎?永夜哥哥會為我落淚?!狂喜中,我腦子突然清醒了下,我想讓他別哭,想問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想告訴他月魄要害他,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說話,卻噴了他滿臉的血,心裏一鬆喉間吐出了一個字。
  我想對他說的話太多了,終究隻說了那張竹席的竹字。隻有一個字,永夜哥哥聽得明白嗎?他握著我的手連聲說他看到了,他會為我報仇。
  我想笑,我突然覺得很開心,又很是不舍。為什麽,要在我快死的時候,才告訴我,你一直喜歡我呢?
  “薔薇,不怕……不要怕……你不會有事……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安國去!我娶你,我陪著你,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扔下……”
  永夜哥哥從不對我許諾。但是他說過的話,他一定會做到的。我望見明月,從來沒有一次中秋月明,讓我這般喜歡。
  眼前模糊的很,我隻知道他抱著我,他會一直陪著我。
  這時候,我一點也不恨月魄,如果不是他,我怎麽會知道永夜哥哥的心呢。
  我想說話沒力氣了,我想摸摸他的臉也沒了力氣。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被月魄害了,他不會像我一樣,就這樣死了。
  人死的時候總能想到很多東西。我很想家,很想爹娘,哥哥們,包括太子殿下。可是,我真的,回不去了。


番外之玉袖公主

  “公主!河裏漂來一個人!”
  我隨著侍衛手指的方向看去,河麵上漂著一個黑衣人,半沉半浮。“撈上來!”
  這是個很怪的人,他的五官很深刻,眉皺著,顯出一份堅毅。他中了暗器,有毒。我救了他。
  他似乎是個啞巴,我問他話,他什麽也不說。
  安國京都正要舉行佑慶帝的登基大典,沒想到意外救了個怪人。
  昨晚皇城失火,聽說東宮被燒成白地,太子謀反被誅。這個人與那件事有關係嗎?
  我不想多問,不管有沒有關係,我的直覺告訴我這個人有用。
  登基大典一完,我便要返程回陳國。我問他:“你願意跟我走,還是離開。”
  他迷茫的看著我,似乎失憶了。
  我歎了口氣說:“那就跟我回國,我叫你小白好了。”
  我帶了他回陳國。
  他應該是會武功的,我練劍的時候,有一招使得不對,他的目光便落在劍招該落的地方。易將軍一直忙著訓練水軍,沒人陪我喂招。我便拿了柄劍給他,隨手一刺,他條件反射似的招架,我越打越興起。他越似乎想找回什麽記憶,無聲的回應。
  打著打著,我便發現,他隻是在擋從來沒有進招。我怒了吼他:“光招架有什麽意思?出手!”
  說著我極刁鑽的使出一劍,刺向他的咽喉。
  我看到他眼中光芒一閃,我不知道他怎麽做到的,我的劍被他磕飛,他一劍刺向我的胸。我大驚失色,尖叫出聲。
  他的劍停在我喉間一寸,扔了劍,什麽話也沒說,又靜靜退在一旁。
  真是個怪人。
  沒過多久,易將軍進了宮,他聽說我救下這個怪人後,上下打量了他很久,然後說:“本將軍與你過過招,興許,你會想起點什麽來。”
  我知道易將軍功夫極高,以怪人刺我那劍應該傷不到易將軍。我很希望他能恢複記憶。
  易將軍使出的殺招讓我瞧得心驚膽戰。小白回招拆接也不賴。仿佛高手過招才能更激發他的潛能。直到五百招後,易將軍才贏了他。
  他渾身都是劍口子,瞪著易將軍滿臉不服。那種桀驁不馴的神態讓我看著很順眼。易中天太囂張,我恨不得有人頂撞他。
  “公主,此人雖失憶,功夫極高,且來曆不明。我覺得留他在你身邊會有危險,不如除去。”
  我那裏肯,說:“小白不會傷害我。”說著我看他的眼睛,他的目光很坦然,卻緩緩點點頭。
  我高興極了,笑著說:“將軍去找哥哥議事吧,小白陪我練劍就好。”
  我沒注意到易將軍眼中的陰騭,他仿佛很討厭小白似的。
  我給小白裹傷,用的全是我平日裏無聊時繡的汗巾。把他紮得花花綠綠,我哈哈大笑。
  小白突然開口:“很漂亮。”
  我的笑聲嘎然而止。我驚疑的看著他:“小白你會說話了?”
  他愣了愣,又沉默下來。
  從此我纏著他說話,小白隻是聽,偶爾說幾句話,一見有外人,便住嘴不說。這讓我覺得他和我有了小秘密。
  哥哥病重。他拉著我的手說:“太子尚幼,如果傳位於他,易中天就會獨攬朝綱。他喜歡你,隻有你做皇太女,他才會甘心輔政,居於你之下。玉袖,你無論如何也要撐到太子長大。”
  我忍不住淚濕。陳國錦繡河山,是絕不能更姓易的。我挺起胸對皇兄發誓:“太子成人之後,玉袖便會傳位於他。玉袖會保護皇嫂與太子!”
  我決定終身不嫁。
  皇兄過世後,我登基為帝。
  易中天果然支持,朝中大臣無一敢反對。就此一著,我便覺得皇兄的決定何其英明。
  我請了最好的師傅教育太子。我特別想請的師傅是永夜,隻有她的狡詐,她的武功才能教出一個能繼承我大陳江山的太子。
  易中天出入宮禁如無人之地。他望著我說:“玉袖,你若終身不嫁,中天當輔佐你一生。絕無二心。”
  他的深情我懂得,卻接受不了。為了大陳江山,我點頭:“隻要我為帝一天,我絕不立王夫。”
  我不會嫁人,不想生孩子。我有了孩子,太子的地位便會不保。
  我悶悶的對小白說,他隻是聽著。有時候我悶得哭,他便會跳起來舞劍,我看到好處,忍不住拍手叫好,他回頭望我一眼,眼神裏充滿了憐惜。
  澤雅詩會,我攜了小白便服出席。
  席間我看到了永夜。我顧不得別的,朝她奔去。她似想逗我玩,故意踩破了我的裙子,小白突然怒了,拔劍與她鬥。
  水泊之上,小白與她纏鬥,她明顯功夫不如小白,輕功卻好得很,小白被她捉弄惱了使出了殺招。
  我第一次看到了傳說中的小李飛刀。
  小白中了她一刀,永夜走了,卻大搖大擺地悄悄對我說,她在澤雅接活的地方叫依水居,讓我不要妨礙她賺銀子,她會還我一個人情。
  我自然答應,從此她偷偷入宮教太子武藝和一些我不懂的東西。我隻知道太子仿佛瞬間開了竅,一天比一天聰明,一天比一天懂事。
  我為小白包紮傷口,不住的埋怨他,很是心疼。
  小白突然說:“她是星魂。”
  我嚇了一跳,問他:“你是什麽人?”
  小白深深的望著我,沉默一會兒後答:“我不會傷害你。”
  他不願說,我也不問。我隻知道,我相信他。
易中天喝醉了酒,闖入了宮中。他捉著我的手眼瞳中燒著欲望的火,他的模樣很可怕。我拎起茶水衝他澆下去,怒吼道:“將軍自重!”
  他望著我,冷笑道:“知道為什麽我沒有殺太子?我就等著他繼你的位,你不做女帝,我好娶你。”
  我嚇得手足冰涼。
  他伸手將我鎖在他懷中,我怒極喊人,殿內外連個應聲的人都沒有。易中天的權勢已經大得超出我的想象。
  “玉袖,你就算不嫁人,你也可以跟了我。”他緩緩說道,眼中透出濃濃的占有。
  我掙不開他,又慌又怕。這時,一道劍光閃過,易中天抱著我側身避開。
  小白傲然站在我麵前,長劍指著易中天道:“易將軍武功蓋世,可大丈夫不欺淩弱,你除非殺了我,否則,我定不會讓皇上受辱。”
  這是小白話說得最多的一次,我望著他,心裏泛起異樣感覺。
  易中天哈哈大笑:“小子,你有種,你連自己的姓名都記不得,你是個白癡。”
  小白目光閃動,長劍動也不動。
  易中天放開我,極溫柔地說:“玉袖,改日再與你詳談。”
  他輕蔑的瞟了眼小白,拂袖離開。
  我從他身上看出了濃重的殺氣。
  “小白,你走吧,何必枉送性命。”我說的是實情,易中天絕不會放過小白。小白死了,易中天還是會要我。
  “三個月,我會回來。你等我。”小白極認真的說完,像隻鷹掠入了夜色中。
  三個月後,小白沒有回來,卻有另一個人來找我。他蒙著麵紗,穿了身月白色的袍子,我差點以為他是鬼魂。
  “皇上,你希望如何處置易中天?”
  他的聲音很溫和,聽他的意思,易中天根本不放在他眼中。
  我有些猶豫,如果易中天不是心太野,我陳國是極需要他這樣的大將軍。
  “易中天如果沒有武功,隻是用他的軍事才能,陛下是否覺得安心?”他洞察了我的內心,我瞬間覺得他很可怕。
  “你是何人?我為何要相信你?”
  他靜靜地站在殿內,對我的逼問不置可否。
  我怒了:“你不肯說,我陳國之事便不用你插手。”
  他輕聲笑了:“你救了我的人,他願意用一條命換你一個願望,你也不珍惜嗎?”
  我身體顫抖起來,小白沉默的樣子,深隧的目光出現在腦中。小白是他的人?小白願意用命來換取他的幫助。我什麽也顧不得衝過去問道:“你把他怎樣了?”
  我的武功是易中天教的,也算過得去。可是我撲過去的時候,來人輕飄飄的就躲開了。小白武功很強,卻絕非他的對手。
  我停住手問他:“我陳國之事,不用你插手了。你不要殺小白。”
  他凝望著我說:“他已經把命交給我了,你若不要我插手相助,等於浪費了他的性命,我沒意見。”
  “你要什麽?”我不知道為什麽會這樣問,但是隻要小白平安回來,我願意用我所有的一切去交換。
  “當年他火燒驛館,置她性命於不顧,我也是要對付他的。也罷,順水人情。”他說完就要走。
  “站住,他……人呢?”聽他的意思是會廢了易中天的武功,可是我卻關心小白。
  “月又會圓了。齊國西方有座山,山形如鷹。叫鷹山。”
  我記住了,我一定要找到那座像鷹一樣的山。
  隔日,便有人來報易將軍府出了事,他的武功被廢。
  聽到消息,我竟然沒有高興,隻是鬆了一口氣。喚來太子與三大夫,交待禪位事宜。
  三日後,我禪位。新皇叫人圍了將軍府邸。
  易中天會如何已不是我要管的事了。皇帝長大了自有主張。我收拾行裝悄然離宮。我要去找他,我一定要找到他。
  馬換了數十匹,我一直向西。入了齊國再往西,就是莽莽森林。
  我一直往西邊走,山中已遝無人跡。我走過一座山頭又一座山頭。沒有看到一座山像鷹。我很疲憊。馬已經不行了,我殺了馬,吃了一個月馬肉,吃得我邊吐邊哭。
  我絕望地對著山崖喊小白,回答我的隻有幽幽回聲與岩鷹掠過的影子。
  進山兩個多月了,我想我肯定找不到他。
  月光下的山林很恐怖,我奔到林外崖邊也不願住在裏麵。若不是有功夫,我不知道死了多少回。
  小白在我心中有這麽重要嗎?我一點一滴回想著。他總是沉默的站在我身後,總是沉默。除此之外,我沒有別的印象。可是,他不在了,我為什麽卻一定要見到他,為什麽他走了之後身影在我心中變得這般清晰。
  易中天說,第一次看到他時,就想殺了他。因為我看小白的眼光不同,然而我自己卻沒有半點發現。
  我坐在崖邊癡癡望著山林,月影東斜,我無意中望向西方,驚得跳起來。月光下那處山不正像鷹喙?山勢連綿綴成的不是鷹的頭,翅?我歡喜得直抹淚。
  又走了十天,我終於站在一個巨大的山縫處。兩山夾壁一線飛天。抬頭望去,脖子都望酸了,也看不到盡頭似的。
  我走了進去。
  一個時辰後,眼前豁然開朗,竟是一大片迷離的花海,層層疊疊望不到邊。花海的盡頭隱隱出現有炊煙。
  我想也沒想就走了進去,然後嗅著花香睡著了。
  門口的叫賣聲喚醒了我,我睜開眼,這是一間很普通的屋子,一桌一床一櫃。我生在皇家,身上的被子觸手滑軟,仔細一瞧,正是我陳國最負盛名的雲錦緞。我嚇了一跳,這種料子是皇室專用,怎麽會出現在這裏。
  下了床,我又發現桌子是紫檀木的,看似簡單,卻極貴重。雖然式樣簡單,單木料而言就身價不菲。
  我推開門,這裏原來是家客棧。門外是條街,人們來來往往,像極了一個小鎮。令我吃驚的是客棧門口賣山貨的大嬸手上那隻翡翠玉鐲,通體碧綠極為難得,至少也值個十萬八萬兩銀子。可是她賣的卻是不值錢的山貨。
  還有店小二,他居然穿的是雲錦緞做的衣裳。這身衣裳再像小二服,也要值二十兩銀子。
  眼前這一切很滑稽,簡直不可理喻。
  一襲月白色闖入眼簾,這是個極英俊的青年,他溫和地看著我說:“你醒了?”
  我聽聲音便知道那日進宮見我的人是他,可是我沒想到他居然這麽年輕,還身懷讓易中天感歎的絕世武功。
  “怎麽了?”
  我費力的收回眼神,客棧中,街上往來的人怎麽看身上都有些值錢物事,可偏偏都像是極普通的山民。我望著他深吸一口氣道:“我來了,他人呢?”
  “他不會理你的。”
  “我不信。”
  那人笑了笑,指了指山坡:“他在山上木屋。”
  木屋旁,有個人正在練劍。
  “小白!”我喊了他一聲,忍不住哭了起來。一路上受了這麽多罪,我見他一麵容易嗎?
  他停了劍,深深地看了我一眼,扭頭就進了屋子,關上了門。
  我呆呆的看著他,我離開皇宮,我什麽都不要了來找他,他卻不願意和我在一起。“原來你不是喜歡我,你,你不過是報恩!”我大吼,心痛得難以自抑。
  屋子裏沒有動靜。
  我坐在木屋前,茫然不知所措。我有我的驕傲,他既然心裏沒我,隻是報恩,我何必要糾纏於他。
  可是小白的眼睛,堅毅的麵容,他的以命相舍讓我難以挪步,我不信,他對我無情。
  我在屋外坐了三天,他練劍,吃飯,外出,當我不存在。
  這比殺了我還讓我難過。
  第四天晚上,打雷下雨,木屋裏有了燈光,我甚至看到他坐在飯桌前悠然的吃飯。雨淋得我渾身濕透,心也淋得冷了。我搖搖晃晃站起來對他說:“我走了,你原來心裏真的沒有我。我再不會來纏你了。”
  我往山下走,小鎮關門閉戶,街上一個人也看不到,我孤零零的走在雨裏,眼淚忍不住湧出來。我要回皇宮嗎?那是我的家。想起和宮裏那些嬪妃一樣,從此老死宮中,我很怕,不願意再回去。
  天下之大,沒有我可以容身的地方嗎?
  雨似乎停了,我抬頭,他撐著傘目無表情看著我。
  我眼中閃過驚喜,他願意和我在一起了嗎?
  他把傘遞給我,站在雨裏板著一張臭臉。
  我怒了,一掌揮開他的傘:“我是你什麽人?需要你來管我?走開!”
  隻走得幾步,身體一輕被他抱了起來。我怒極又踢又打哭鬧起來,他理也不理,抱著我往山上走,雨水淋過他的臉,他的嘴緊抿著。我的臉貼在他胸口,聽到他的心跳得很急。
  他抱著我回到木屋,一聲不響的在門外坐了一夜。
  我要衝出門外,他隻是擋在我身前,什麽話不說。
  “你既然不要我,為什麽還要管我?”
  他閉上眼,任雨水衝過他的臉。
  我安靜下來:“好,明日雨停我就離開。”
  第二天一早,我走出木屋,他已經不見了。
  我走在小鎮街上,忍不住想看他一眼。他沒有跟著我。
  這裏的人當我是個陌生人,沒有一個人同我說話。
  那個穿月白衫子的青年又出現了:“他不是不想理你,他是把命交給了穀主,他不能理你,否則,你就會死。”
  我像撈到了救命草,扯住那人的袍袖問道:“要怎樣他才會理睬我?要怎樣做?”
  “你看到那座山崖了嗎?隻要你能上去就可以。”
  那座山崖很高,如刀削一般。我咬著唇問道:“你是何人?”
  “我就是這座山穀的穀主。”
  “君子一言?”
  他朗聲笑了:“我絕不食言。”
  我從來不知道我有這麽大的勇氣。我抓緊了削壁上的山縫,藤蔓,雜草。用輕功用指力一點點往上爬。
  我不敢往下看,下方盤旋的鳥兒讓我知道摔下去必死無疑。
上方高聳入雲,手指痛得鑽心。
  我好不容易在半山一塊突出的山石上站定。忍不住哭了起來。我無論如何也爬不上去了,沒有著手的地方,輕功也躍不上去。
  我甚至不知道在這裏我還能堅持多久。
  手指牢牢地卡在石縫中,我放聲大喊:“我上不去了!”
  沒有人理我,我望著身邊圍繞的霧氣腦袋越來越暈,手終於一鬆,尖叫一聲往崖下墜落。
  崖頂上傳來一聲輕笑,一個身影飛下,摟住我的腰,順著一條繩索躍了上去。
  小白站在崖上,拉我上去的是穀主。
  我望著他,他眼中隻有心痛,眉微蹙。突然他朝穀主跪下朗聲說道:“鷹羽甘心受死,請穀主放她出穀。”
  他的名字叫鷹羽,很好聽哪。
  我哼了聲問穀主:“你說話是否真的算數?”
  “自然。”
  “你說,隻要我能上崖頂就可以,可沒規定是誰拉我上來,總之我上來了,不是嗎?”我理直氣壯的說道。
  穀主愣了愣,眼底浮現一抹笑意:“是,你上來了,鷹羽可以理你了。”
  我高興的笑了起來,一把拉鷹羽起來:“你看,我做到了。我們走吧!”
  鷹羽身體一僵,望著我一字字道:“你走吧,這裏不適合你。”
  “明明說過隻要我能上來,你就不會不理我的。”我委屈得想哭,手很痛,為了他我居然像隻猴子似的爬山崖,他居然叫我走?
  穀主笑了:“穀裏規矩,要離開,隻能闖穀。”
  “闖就闖,鷹羽,你怕嗎?”我挑釁的看著穀主。
  鷹羽轉過頭來望定我:“你怕不怕死?”
  我搖搖頭。
  他什麽話也沒說,拉著我一扯繩子像隻鷹一般飛下山崖。我開心的摟住他,從來沒有這樣幸福過。
  下到山崖,他小心的執起我的手,從懷裏抽出一條汗巾替我裹傷口。
  那是我從前為他裹傷的汗巾,我驚歎地問他:“你還留著哪?”
  他臉上閃過一絲緋色,輕聲說:“你想離開,就算是死,我也陪著你。”
  我心裏感動,抱著他哽咽:“隻要和你在一起,我不怕死。”
  他牽著我的手,緩緩走向穀口。
  走到穀口花海,那裏站了一個人,果然是穀主。我心裏緊張,鷹羽放開了我的手,拔出了他的劍。
  我見過他與易中天交手五百招,他的劍已經異常淩利,可是在穀主手中卻百招不到。
  鷹羽倒在地上望著我,他目光中滿滿的悲傷,似乎不能再帶我走。
  那人衝我笑了笑:“闖不過,隻有死。”
  說著一劍朝鷹羽揮下。
  我想也沒想撲到了鷹羽身上,望著鷹羽的眼睛,這一刻,我覺得死也不是件痛苦的事情。
  鷹羽眼中突然露出奇怪的表情,我不知道那一劍為何久久沒有落下。回頭看時,那個人已經不見了。
  我們就這樣輕輕鬆鬆出了山穀,走到穀口,我停下腳步,笑道:“我們回去吧。”
  “為何?你不是不願留在山穀嗎?”
  我眨了眨眼:“這裏其實很好,外麵也一樣,反正我們出來過一次,將來過得不舒服再出去便是。”
  他唇邊帶出一抹笑容,這是我第一次看他笑,原來,他笑起來這麽好看。他擁我入懷,歎道:“因為你願意為我死,所以他才放我們離開。”
  “為什麽?”
  “山穀中的秘密太多,你是外人,知道了,便一生不能離開,你可願意?”
  我點點頭,和他在一起,我很滿足,權勢富貴我都已經過,都不及他在我身邊讓我覺得踏實安全。
  鷹羽牽著我的手又回了山穀。
  我才知道,這裏,便是聞名已久的遊離穀。


番外之安小四

  大哥說,母親已收下聘禮,將我許給了安國三殿下,當時還是大將軍的李天祥。
  傳言說,安國三殿下有端王昔日之風,英武俊氣。我忍不住扁嘴,不過是靠了父蔭罷了,就連和端王爺在散玉關擊敗陳軍那一仗沒準兒也是端王爺照顧這個侄子罷了。用腳指頭也能想得到,一個才十八歲的青年能有什麽大能耐。
  可是傳言卻讓很多閨閣少女對他傾慕。直說我許了個好人家。
  我安家雖是大富之家,畢竟是商賈。以他的身份地位,我是高攀了。再用腳指頭想也知道,他娶的不過是安家的銀子罷了。我心裏想著就難受。
  聽說,他在秦川。我打定主意,拿了些銀兩,潛過秦河,想親自看看他是什麽樣的人。
  才進秦川城,我就被士兵圍住。我不屑地問:“難道安國士兵要當街搶民女嗎?”
  “小姐此言差矣,我的下屬是保護小姐來著。”說話的人很年輕,穿了身緋色錦袍,繡了金龍,身材很高大,氣宇軒昂地出現。
  說他一臉正氣,可是他的眼珠子卻上上下下在我身上打轉,看得我惱怒:“你是何人?怎生這般無禮?”
  “本殿下才下了聘,四小姐就急不可待的送上門來,這麽想嫁?”
  我的臉嘩的紅到底,他原來就是李天祥。我想出城回齊國,那群士兵卻攔住我不放,我又氣又急道:“誰送上門來了?我不過是過來玩玩,你太不要臉了。本小姐決定不嫁你了。”
  李天祥隻是笑了笑道:“送四小姐去將軍府,通知安家一聲,免得老夫人和大公子著急。”
  什麽意思?我跳著腳喊:“我要回家,誰要去你的將軍府!”
  他扭頭就走,任由士兵擁著我帶我進將軍府。
  我一路叫罵,那群士兵始終客客氣氣,送我進了將軍府,來了幾個粗使丫頭說是請,倒不如說是拉我進內院,我一進去,院門居然落了鎖。
  我恨得將房間裏的東西全砸了得粉碎,罵得嗓子發啞說話都痛。我不明白李天祥為什麽要軟禁我,也不知道為什麽一進城他就知道了。總之我對他的印象惡劣之極。
  我賭氣不吃飯,有個丫頭居然說:“將軍說了,早知道小姐會用這招,說是隨小姐意,等小姐餓得沒力氣了就任他擺布了。”
  我嚇得汗毛直豎。乖乖把飯吃了。
  晚上我悄悄起床,走到圍牆邊上,費了九牛二虎之力移了隻石缸,從房內端著凳子搭好,打算翻牆跑了。
  我小心的爬上去,用力一撐,凳子嘩的倒了,我騎在牆頭望著下麵不知道怎麽下去,看到不遠處有棵樹,便慢慢挪過去,抱著樹脖子想滑下去。
  “這麽高,不怕嗎?”突然出現的聲音嚇得我的手一鬆,尖叫一聲便往下掉。
  沒有摔痛,我定睛一看,居然又回到牆頭坐好。李天祥坐在我旁邊三尺外笑嘻嘻的瞧著我。
  “半夜三更,你幹什麽?”
  他輕鬆跳下牆,望著我笑:“不幹什麽,看看野貓翻牆,然後回去睡覺。”
  他真的就走了。我看著他走遠,又慢慢挪到樹邊,正伸手去換樹,他的聲音居然出現在我身後:“這樹上有隻毛蟲,四小姐沒看到?”
  我一驚,手一滑,慘叫一聲摔了下去。這回實實在在摔在了地上,準確說,是摔在他身上,他的手攬著我的腰,眸子裏滿是笑意:“投懷送抱?還幾次三番,四小姐對天祥真是情深意重。”
  我怒極,一巴掌扇了過去,卻扇了個空。
  他早已站了起來,望天道:“月色怡人,四小姐邀約天祥觀月實乃雅人,不愧是大家出身的名門閨秀。”
  我氣得嘴唇發白,指著他顫聲道:“你扣我在將軍府所圖何事?”
  “咦?不是四小姐自己要來瞧瞧天祥嗎?怎麽變成天祥軟禁四小姐了呢?”
  我從地上爬起來,拍拍身上的泥土高抬著下巴道:“你說的,我看過了,不怎麽樣,本小姐這就要走了。”
  我走了幾步,他總是攔在我身前,我又打不過他,想起這兩日被他強困在府中,忍不住哭了起來。
  他瞬間慌了,想給我擦淚又不敢似的,良久才道:“城中有變,留你是怕你出事,莫要哭了。”
  我睜大眼睛看著他,不知道是真是假。
  他牽了我的手送我回內院,我居然沒有掙開,到了內院他才說:“明日我要請羅將軍赴宴,宴後便送你回安家,可好?”
  我不太明白,但聽到明天宴後便可以離開就點了點頭。
  “好好休息。”他輕聲說道,鬆開了我的手。
  手上還帶著他的溫度,我疑惑的摸摸滾燙的臉,我不是很討厭他嗎?

  將軍府熱鬧異常,丫頭很細心的打扮我。給我換的是安國的服飾,用的釵環首飾都異常精巧。
  “小姐真美。”
  我看著鏡子裏的自己覺得很怪,我眼皮直跳,總覺得今天有事發生。
  沒過多久,三殿下來接我,他看了幾眼笑著說:“不錯,再害羞一點最好。”
  我的臉又紅了。
  他牽我的手,當丫頭的麵,我不好意思,甩開他道:“殿下請自重。”
  他朗聲笑了起來:“反正是我的人了,走,去見見羅將軍去!”
  羅翼寧將軍是安國皇後的親胞兄,一直鎮守秦川,聽說威猛異常。我倒真想見識見識,便隨了三殿下前往前廳。
  “哈哈,這就是我安國未來的三皇妃?老夫有禮了。”一陣豪爽的笑聲入耳。
 我大方地福了一福。
  羅將軍年青時應該是個很俊秀的人,比三殿下還好看吧。雖然上了年紀,依然流露出一代儒將的氣質。
  三殿下溫和的笑了,請羅將軍與幾位偏將入席,說:“小四明日就回齊國,我也回京都等著娶她,蒙將軍照顧,天祥在秦川受益非淺。今日正好小四在,天祥與小四敬大家一杯酒,權當先請喜酒了。”
  說著遞給我一壺酒。我呆愣著,他怎麽會叫這麽親熱?這群將軍卻轟笑起來。
  “小四這麽膽小麽?爬牆的勁兒跑哪兒去了?”
  他在我耳旁低語,眼神中似乎滿含挑釁。我的勇氣驟然來了,執了壺挨著給每個人倒了一杯酒。自己也端了一杯道:“奴家敬大家一杯。”我把酒幹完,照杯底一亮,福了福道,“奴家不勝酒力,先行告退。”
  這本是男人的酒宴,我敬杯酒全了禮節給足他麵子,明兒便回齊國去。
  走到廳門,我回頭望了三殿下一眼,他本是偉岸男兒,也……挺不錯的。臉一紅便想離開,誰知眼前突然天暈地轉,我腿一軟坐了下去。
  聽到廳上一陣喝罵,似有刀兵聲響,漸漸遠去。

  等我醒來,已躺在內室床上,三殿下凝神望著我,我一驚起身:“你在酒中下了藥?”
  他笑了笑:“皇後欲謀反,孤執了皇上旨意。正愁沒有借口邀他們赴宴,四小姐到來,卻也省了些周章。”
  心口一痛,他居然利用我。
  我怒氣衝衝瞪著他,翻身欲下床。
  他撐住我不讓我起身,笑道:“你是我的人,幫夫君有何不對?”
  我不知道哪裏不對,就是很不對勁。脫口而出道:“你娶我是為了我安家的銀子,你如今……如今又利用我,我……”
  眼淚衝出眼眶,滴落下來。
  他似極看不來我哭,原來的牙尖嘴利瞬間沒了,急得不知所措,終於憋出一句話來:“這倒不是……”
  我哭得更厲害,他不是,他怎麽會不是?
  “我,不過順便而己,倒不全是為了安家的銀子。”
  他倒說得真坦白,我氣極跳下床就想走。
  他抱住了我,似乎有些著急不知道說什麽好,卻也不願我走。
  “我會嫁給你,現在我要回家。”我哭鬧著踢他。
  他一動不動,等我折騰得累了,他才歎了口氣道:“去年清明,你是否在秦河邊上放花燈?”
  我愣住。
  他卟的一笑:“那會兒我就知道你是安家四小姐了,父皇令我向安家提親,我一聽是你便答應得極痛快。”
  “若不是我呢?”我有些犯糊塗。
  他低聲在我耳邊說:“誰知道呢,不過就是你呢,天注定罷了……”
  他的聲音極輕極柔,心裏的怒氣瞬間煙消雲散。我有些恨他,他何必說得這般坦白。
  他似看出我的心思,緩緩道:“你是要與天祥過一生的人,天祥不願欺瞞。羅將軍這次是唯一一次,你稍露破綻,你我的命都會丟在秦川。小四,嫁入皇家,總有許多風雨,你願意與我一起嗎?”
  我一怔,望著他誠摯的眼神。竟不知道他該瞞著我好還是騙我一騙的好。
  他突然笑了,笑容很是愉快:“原來你是個傻笨妞。”
  我又被氣倒了,我怎麽會什麽情緒都被他掌握,一時間恨得牙癢。一口就咬了下去。
  他動也不動,很久才顫聲道:“我說錯啦。”
  以為他要道歉,我有些內疚的看著他手臂沁出血珠,輕聲道:“我氣撒完了,你不痛吧?”
  他吸了口氣問我:“真的?”
  我認真的點點頭:“我是直性子,真不氣了。”
  他才吐出那口氣道:“你不僅是傻笨妞,還是隻笨兔子,生氣就這兩招,真好治。”
  我怒極,抬腿正中他的要害,看他彎腰忍痛指著我說不出話來,我嫣然一笑:“傻了點,笨了點,痛的還不是你。我回家啦。”
  離開內院,還能聽到三殿下的怒吼:“等我娶了你,你再試試!”
  我嘿嘿笑著,嫁他,其實也不錯的。


番外之薔薇郡主

  出了散玉關,進入宋國國境。我一路上瞧月魄不順眼之極。
  “喂,臭小子,你究竟和永夜哥哥有什麽仇,你要下蠱毒害他?”進了客棧,為了防他跑了,我隻要了一間房。
  此時他被我一腳踏在背上動彈不得,如果不是要幫永夜哥哥拿解藥,我恨不得現在殺了他。
  “小妖女,要是你再不鬆腳,再敢對我凶半句,我就催動蠱毒,讓你永夜哥哥痛死!”月魄恨恨然的衝我吼。
  我一驚,我總是控製不住自己的情緒,要真害了永夜哥哥怎麽辦?我馬上鬆腳,順手拎他在椅子上,他還沒反應過來,我已經端了杯熱茶給他:“月哥哥,路上不好玩,薔薇和你鬧著玩呢。你不會這麽小氣吧?”
  他似笑非笑的瞧著我,大咧咧的接了茶一飲而盡,站起身上床躺下:“你睡地上吧。”
  “什麽?”
  他扔給我一床被子,頭枕在腦後慢條斯理地說:“郡主怕在下跑了,非要同房,難不成還要同床?”
  我臉漲得通紅,抱著棉被怒道:“等我拿到解藥,我再收拾你!”
  我幾時睡過地上?地板冰涼,被子一半鋪在地上,一邊裹在我身上讓我難受之極,迷迷糊糊到天亮才撐不住睡過去。
  早上醒時,我好端端睡在床上,一驚躍起,臭小子呢?他千萬別跑了。想起永夜哥哥的解藥,我急得眼淚花直往外冒。
  門被推開,月魄端著粥進來:“醒了去洗洗吃飯,還要趕路的。”
  我一愣,他怎麽沒跑?
  “看我幹什麽?我不過是良心發現,覺得和李永夜也無深仇大恨,給了解藥兩清罷了。”
  我趕緊下床梳洗,咦,我的釵呢?我四下裏找,永夜哥哥為我扶頭上珠釵的情景我一直不忘,這釵可不能丟了,他從來沒有這樣和我親呢過。回想永夜溫柔為我扶正珠釵的霎那,心猶咚咚跳個不停。
  “找什麽?”
  “我的釵!我的釵不見了。”
  月魄喝著粥慢條斯理的說:“就是隻鑲了珍珠的釵,又不是多值錢的玩意兒?”
  “你知道什麽?”我沒有說下去,沮喪地想,找不到也沒有辦法。
  月魄湊過頭來笑:“我知道,不過是永夜伸手扶過罷了。她哪會記得住這個。”
  我氣極:“誰說他記不住?永夜哥哥心思最細,他一定記得住。”
  “好好好,她記得住就記得住唄,掉了難不成回散玉關找?你不想要她的解藥了?”
  是啊,解藥才是頭等大事,我狠狠地瞪著月魄:“你最好老實點,你說,這釵是不是你偷了?”
  月魄哼了聲:“我偷你的釵幹嘛?”
  我也哼了聲:“我永夜哥哥比你好看十倍,誰知道你對他是不是……啊,我知道了,你一定是愛慕我永夜哥哥,所以嫉妒他和我親熱,所以才把釵偷走!”
  月魄訕訕笑了笑:“我嫉妒你?誰嫉妒誰啊。”
  一整天我都不高興,路上月魄的話也不多,過了宋國,進入齊國邊境時,我們進了一座小鎮投宿。還是隻要一間房,我仍然睡地上。
  那晚肯定是月魄抱我上床睡,他其實心裏不壞的。我想起永夜哥哥,想到那隻釵,想起爹娘,有些睡不著。
  這時我聽到月魄起身,他難道又想趁我睡著做好人,抱我上床去睡嗎?我正想著,他果真走到我麵前,他身上一股淡淡的香味傳來,我下意識的閉住了呼吸,臉漲得通紅。畢竟他是男子,我心裏隻有永夜哥哥……怎能覺得他身上的味道好聞?
  他抱我上床,我醒著羞得一動不敢動。我以為他會睡地上,沒想到他竟走到窗邊推開了窗戶。我眯著眼看去,窗外的黑夜中閃過一朵煙花。
  什麽人深夜放煙花?現在又不是過年。
  正奇怪的時候,月魄又走到我床前,我閉眼裝睡,他看了我一會兒喃喃道:“醉夢散應該還好用。”
  醉夢散?是什麽?聽名字是像讓人睡覺的東西,我什麽時候中了醉夢散?是剛才他身上傳來的味道嗎?我下意識閉住了呼吸的那會兒?
  月魄離開床邊,竟躍出了窗子。天啦,他的輕身功夫高出我數十倍,他不是不會武功?我忍不住好奇,沿著他走的方向追去。
  走了半個時辰,我以為我找不到他了。這時我聽到樹林裏有聲音傳來:“把這支釵給程先生送去,務必將永安侯留在陳國兩三個月。最好擒了送進山穀。”
  我手腳冰涼,永夜哥哥看到那支釵就一定會想到我,月魄是要用我去捉永夜哥哥嗎?他好狠。
  我要去告訴永夜哥哥。我悄悄的後退,飛快的跑回客棧,想拿了包裹離開。
  才進房間,聽到有動靜,我趕緊上床睡著。
  月魄回來的好快。他立在床邊看了我一會兒,我的心跳得快從嗓子裏蹦出來。他睡在了地上。
我著急萬分,明天我一定想辦法擺脫他。
  “你老老實實在客棧裏呆著,聽到沒有?我要去街上買點東西!”我惡狠狠地對他說。一如平常那般。
  他哼了聲,坐在房中喝茶。
  我拿了金銀,出了客棧,牽著馬上街。這是齊國的一個小鎮,我故意閑逛,覺得沒有人跟著我,這才揮鞭往陳國方向奔去。我興奮的想,那臭小子一定還在客棧傻等。我要去陳國找到永夜哥哥,告訴他月魄的奸計。
  馬前蹄突然一軟,我驚呼一聲,差點從馬上摔下,一個躍身站好,眼前出現了三個青衣人。
  我想也沒想,揮劍便上。
  他們武功好得很,我打不過。
  我知道一定會落進他們手中,可是月魄沒有現身,他是否知道我看穿他了呢?我故意往客棧方向跑,邊跑邊喊:“月哥哥,遊離穀的人抓你來了,你快跑!”
  我背上中了一掌,聲音斷在喉嚨口,我痛得眼前一黑暈倒。
  我醒的時候已經是在個陌生的地方。一間空蕩蕩的屋子裏。我不知道是在哪裏,我渾身沒有力氣,腿似乎動不了。我嚇得直哭。
  永夜哥哥,他一定會來救我。我隻有這一個念頭。
  門打開,有人進來,是個陌生男人,我一見他就放聲尖叫,持續叫了很久,門再次被關上,我還在尖叫。
  我開始裝瘋。拚命地捶我的腿,一半是我真的怕,一半是我想我瘋了或許還會有機會跑走。
  我想家,想永夜哥哥。我擔心他被月魄捉到。
  這個人太陰險了,他居然裝著不會武功。他怕是一路上拐我去拿解藥時就想好要以我為質誘永夜哥哥上當吧。
  過了好幾個月,天漸漸熱了。
  終於有人將我送進一個院子。月魄站在院子裏無害的看著我。他笑得越溫柔,我心裏越怕他。
  我的腿動不了,我身上無力,我能將他怎麽辦?
  “永夜哥哥……”我的眼淚瘋狂的往外湧。我不知道為什麽要將我送來和月魄呆在一起。可是我感覺是和永夜哥哥有關。
  “薔薇,我是月魄。”他這樣說,他的眼睛裏有著探詢的色彩。
  我睜大眼看著他,喊了聲:“永夜哥哥,我終於等到你了。”
  他愣了愣,抱我坐在椅子上,試圖喚醒我似的:“你忘記了嗎?我是月魄,不是你永夜哥哥。”
  他越是這樣,我越裝著不認識他。我靠在他胸前,輕聲說:“月哥哥不見了,永夜哥哥,你不要離開我。我的腿動不了啦,我想回安國,想回家。”
  他似乎很驚詫,歎了口氣不再逼問我,隻摟了我說:“永夜哥哥不會離開你的,會帶你回安國,回家。”
  夜色深了,他抱我回房,我閉上眼裝睡,這時,我聽到院子隔壁有打鬥聲,聽到永夜哥哥的聲音。
  我幾乎以為自己是在做夢。
  月魄似乎無暇顧及我,匆匆出去。
  我不敢喊,我怕我是永夜哥哥的累贅。我明白,我沒有猜錯,送我到這裏來,就是為了引永夜哥哥來。
  我用發簪在竹席下一點點刺出小洞。我不知道我還能不能活著見到永夜哥哥,我總要留點東西給他。提醒他月魄信不得。
  沒過多久我又被人帶走。
  人總要有希望,我一定要撐到見永夜哥哥的時候。
  有一個人走了進來。他相貌清秀,渾身帶了股邪勁。他蹲在我身前,勾著我的下巴,目不轉晴的看著我。
  我緊張得要命,他喂了顆丸藥給我,我沒辦法隻能吞進去。
  腦子嗡的炸響。
  “李永夜會來救你,和我大哥……”那個人的聲音飄飄浮浮,像從極遠的地方傳來。分明他在我眼前,為什麽聲音這般遙遠。
  “我要保證你被李永夜救走的時候說不出你知道的秘密。我可不認為你真的傻了。”他說完就走了。
  我眼前出現了幻境。時間對我來說已經不重要,我時而清醒時而迷糊。我記不得吃東西,偶爾覺得有人喂我食物,沒人喂我,我也不知道。
  清醒的時候,我想了很多。月魄和永夜哥哥之間怕不是中蠱毒這麽簡單。永夜哥哥似乎很關心月魄。他們之間是什麽關係?我卻又想不明白。
  迷糊的時候,我就像回到了安國侯府。太子哥哥,佑哥哥,眼前的人影晃來晃去,清醒的時候越來越少。
  我似乎聽到永夜哥哥在叫我。我肯定又在迷糊之中。他其實是不喜歡我的,他從來沒有把我放在心上。
  不論我怎麽纏他,他都有辦法甩了我離開。
  我眼前這個紫衣翻飛,身手俊到極點的人是永夜哥哥嗎?他不會武功的,肯定不是他。我有些舍不得閉上眼。就算不是他,他長得和永夜哥哥一模一樣,他打人的姿勢真瀟灑。他抱著我,我情願一生都靠在他懷裏。就算是夢也好的。
  “星魂……”我聽到月魄的聲音,腦子為之一醒,我看清了眼前的人,他真的是永夜哥哥呢,為什麽月魄要叫他星魂?
  月魄星魂,這兩個名字怎麽這般親呢?不能相信月魄,我使勁喊永夜的名字。
  他真的聽到了,他低頭看我,眼睛急得通紅,他抱住我躍上了石台。交到了別人手中,又躍下去了。
  我著急得不行,一口氣似提不起來。他怎麽就走了呢?他怎麽能扔下我。
  月光很亮,我眼前幾乎看不到別的東西,那些聲音離我太遠太遠。
  冰涼的水灑在我臉上,下雨了嗎?
  “薔薇,你睜開眼!我是永夜!我帶你回家!”
  我想睜開眼,又舍不得驚破了這個夢。永夜哥哥,這是夢還是你真的在我麵前?我分不清了。
  “好,我帶你回家。回去我就娶你。薔薇,你撐著別睡。我們馬上就回安國,我一直喜歡你,我從來沒有不喜歡你,聽到了嗎?薔薇!”
  果然是夢呢,永夜哥哥是絕對不會對我說出這麽好聽的話來。這一生中,對我最好的人除了爹娘哥哥們,就是太子殿下了。
  我不喜歡他,可是永夜哥哥要是有太子殿下對我一半好,我都心滿意足。
  我不想睜開眼睛,就算是夢,這些話兒聽著都讓我開心。
  “我比他好,我會比他對你更好!薔薇,我帶你回家,回家我就娶你,我隻娶你一個,你說什麽我都聽你話!”
  我忍不住笑了,忍不住睜開了眼睛。
  永夜哥哥沒有消失。他還是那麽漂亮那麽美。那張臉,我從六歲時就覺得好看。舍不得移開目光。
  他身體不好,他衝我發脾氣,他不睬我,我還是舍不得不去找他。
  眼前哭著看我的人是他嗎?永夜哥哥會為我落淚?!狂喜中,我腦子突然清醒了下,我想讓他別哭,想問他是不是真的喜歡我,想告訴他月魄要害他,我用盡全身力氣想說話,卻噴了他滿臉的血,心裏一鬆喉間吐出了一個字。
  我想對他說的話太多了,終究隻說了那張竹席的竹字。隻有一個字,永夜哥哥聽得明白嗎?他握著我的手連聲說他看到了,他會為我報仇。
  我想笑,我突然覺得很開心,又很是不舍。為什麽,要在我快死的時候,才告訴我,你一直喜歡我呢?
  “薔薇,不怕……不要怕……你不會有事……我這就帶你回家。我們回安國去!我娶你,我陪著你,再也不會把你一個人扔下……”
  永夜哥哥從不對我許諾。但是他說過的話,他一定會做到的。我望見明月,從來沒有一次中秋月明,讓我這般喜歡。
  眼前模糊的很,我隻知道他抱著我,他會一直陪著我。
  這時候,我一點也不恨月魄,如果不是他,我怎麽會知道永夜哥哥的心呢。
  我想說話沒力氣了,我想摸摸他的臉也沒了力氣。可是我知道,他一定不會被月魄害了,他不會像我一樣,就這樣死了。
  人死的時候總能想到很多東西。我很想家,很想爹娘,哥哥們,包括太子殿下。可是,我真的,回不去了。

所有跟帖: 

故事很好看的, 但有個雷點讓我真是外焦裏嫩啊. -寂寞一城- 給 寂寞一城 發送悄悄話 寂寞一城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7/2009 postreply 16:01:01

好看,謝謝。你說的雷點是不是那個易某人?嘿嘿 -跳舞的精靈- 給 跳舞的精靈 發送悄悄話 跳舞的精靈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18/2009 postreply 09:11:43

好看, 謝謝樓主搬文,雷著雷著就習慣了 -亂世桃花- 給 亂世桃花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8/2009 postreply 10:05:52

我很喜歡這樣的小雷哈. 好看好看, 很有古龍奇詭的風格. -天涯宅女- 給 天涯宅女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8/2009 postreply 11:09:10

果然雷力強大。。。。雷過之後興致減半。。。 -- 給 碧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18/2009 postreply 20:33:09

好看,多謝了.月魄的番外真感人 -LastRose- 給 LastRose 發送悄悄話 LastRose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4/20/2009 postreply 08:35:52

真好看,多謝了!看完平安的番外眼淚都要掉下來了. -ekhaa- 給 ekhaa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21/2009 postreply 13:17:48

好文好看~~!!! -shenzhen- 給 shenzhen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01/2009 postreply 14:43:3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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