昨夜星辰昨夜風
東廂房內,薔薇靠在榻上哭得雙眼紅腫。倚紅小心的用毛巾敷她的眼睛,低聲哄道:“郡主,少爺是出使陳國,你是未來的太子妃,你讓少爺如何帶你離開安國?”
“永夜哥哥,讓我嫁給太子,還不如讓我死!你……就這麽狠心要去娶陳國公主?!我,我要去陳國殺了她!”
永夜背負著雙手站在榻前睥睨著她:“好啊,何必千裏迢迢到陳國去?等我娶了她回來,你是堂堂太子妃,讓她站就站,讓她跪就跪,想怎麽折騰就怎麽折騰,她還敢答半個不字?你打不過她也沒關係,她難道還敢還手?這比殺了她還好玩吧?”
薔薇呆住,手抓扭著薄絲被不知該如何回答。片刻後又哭:“我不管,我不要你娶別的女人!”
“要不,你回京都求皇上去?我就在這定州城裏等聖旨,懶得再奔波千裏。”永夜坐下倒了杯茶悠然地喝,突然覺得肚餓,便吩咐了聲,“倚紅,把飯菜端進來。”
怎麽可能?!薔薇被永夜幾句話戳破了夢想,心知此生不僅嫁永夜無望沒準兒真的要嫁給太子,又哭了起來。過得片刻,見永夜還在悠然的喝茶,連哄她的意思都沒有,一顆心似酸非酸,似苦非苦,既失望又難過。這時,見月魄換了身幹淨的袍子進來,一腔怒火就發泄在他身上,一躍而起揮拳就打:“叫你欺負永夜哥哥!”
“你打我一下,她身上的蠱毒就發作一次,我痛半分,她會痛十分!”
薔薇的拳頭在快挨著月魄鼻尖時猛的收了回來,她吃驚的看著永夜。當年在宮裏第一次見到永夜時,膚色雖蒼白,還瑩潤有光。現在的永夜臉色黯淡,燈光下呈現出一種灰敗之氣。想起那日在莞玉院中瞧到永夜有氣無力躺在椅子上的模樣,薔薇隻覺得心似針紮一般。
原來,永夜還身中巨毒,所以才帶著這個禍害要逼他交解藥。她心裏的難受轉而又變成了對永夜的擔心,小心翼翼地問道:“永夜哥哥,你沒事吧?”
“沒事,他說解藥在他老家藏著,我又不放心,隻好帶了他去陳國,等陳王壽宴一完,就押了他去取解藥。”永夜說的很平常,薔薇聽了越發難過,眼圈又紅了。
見倚紅提了食盒擺好飯菜。永夜展顏笑道:“先吃飯吧!倚紅,你也坐下一起。”
四個人都餓了,月魄尤其吃得很香,永夜瞧在眼裏,知道這些日子他沒少受苦,也沒吃好,伸筷挾了隻雞腿送他碗裏。
薔薇眼一瞪,月魄瞧見咬著雞腿笑道:“我是寧為玉碎不為瓦全。說不定對我一好,我便想起解藥的配方,用不著奔波千裏去取了呢。”
第二隻雞腿馬上送進他碗裏,薔薇甜甜一笑:“月哥哥,你多吃點,你外傷未好,得補補。”
月魄嗯了聲,埋頭大吃。
永夜與倚紅也迅速埋下頭,把笑意硬生生憋了回去。
薔薇眼睛還有剛才哭過的痕跡,露出甜美的笑容,不住把好吃的往月魄碗裏送。她身上還穿著硬拽著永夜在綢緞莊買的那件柔紅色裙衫。永夜有些內疚,挾了菜送到薔薇碗裏,哄道:“薔薇今天在馬車上躺了一天,累壞了吧?多吃點,晚上早睡。我帶你出安國。”
薔薇盯著菜呆了呆,突然放下筷子埋著頭哭了起來。
永夜不知道她又怎麽了,連連給倚紅使眼色。倚紅輕拍了拍薔薇的肩說道:“郡主,這是驛站,若是給別人知道傳到太子府中,我家少爺麻煩就惹大了。”
薔薇聽了便抬起頭來,雪白的肌膚上沾了幾滴眼淚,越發盈盈可憐,嘴邊卻帶了笑容:“永夜哥哥原來心裏這般疼我,我……以為你真的不喜歡我!”
原本的好胃口被她一哭瞬間就沒了,陳國還有個公主,有個情敵,這裏還有兩個,安國還有一個,永夜對女兒家的情愫正似懂非懂,見薔薇深情,不由得頭大如鬥,她放下筷子起身道:“我不想吃了,今兒累了,別來打擾我!”
她起身斷然離開,薔薇心裏又一陣失望,呆呆地看著永夜,突冷突熱的態度讓她實在迷茫,一時間張了張嘴沒喊出聲來,見永夜推門出去,眼淚逼在眼睛裏打轉,回頭狠狠地盯著月魄低聲喝道:“倚紅,你出去!”
“郡主!可不能瞎折騰,若是走漏風聲……”
“我知道,我的命都可以不要,我永夜哥哥的命卻不能不要!”薔薇說著伸手捉住月魄手使勁一扭。
“今晚我就讓她毒發!”月魄疼得直吸氣,嘴裏卻蹦出了這幾字。
薔薇一驚鬆手。她本是火爆性子,如今對月魄又恨又怕,竟找不出收拾他的辦法,急得臉漲得通紅。
“今兒躺一天腰酸背疼,給我捶下腰背,我便不發動蠱毒。”月魄慢吞吞的吩咐道。
“你敢……蠱毒?你好狠!”薔薇聽說過蠱毒的厲害,指著月魄想一拳打死了他。
“想她毒發?!”
“月哥哥!這樣好不好?”薔薇瞬間換了副笑臉,手在月魄肩上輕敲慢打。
月魄甚是得意,見她臉上淚還未幹,春花般嬌嫩的容顏堆滿了討好的笑容。他情不自禁想起在茶樓初見薔薇時的情景。嬌柔可愛帶點刁蠻任性不講理,一身翠綠衫子把春色映了十分。她本是人人捧在手中的貴女,卻為了永夜壓抑自己的脾氣.
他輕咳了兩聲,掩飾住內疚,想著必須要帶走她,便閉了眼受著,舒服得呻吟了幾聲道:“你把我伺候好了,出了散玉關,我就帶你去拿解藥,你要是能把解藥早一天拿到手,你的永夜哥哥就早一日脫離苦海!”
倚紅在門外擔心的聽著裏麵的動靜。永夜站在院子裏默然的望天。
屋子裏沒有傳來原本以為的打鬥聲,卻有些細碎的笑聲傳來。永夜笑了笑,讓倚紅搬了張椅子坐在院子裏沏了茶安靜的坐著。
天上群星燦爛,一彎明月如鉤。永夜手指微動,在空中輕輕一鉤。眼前又出現了月魄刻在床板上的那抹月亮。
讓薔薇跟了月魄去齊國。她有武功,月魄有江湖經驗,應該無事。
半個月,她還能與他在一起半個月。
“平安醫館……”永夜喃喃念了幾遍,望著星空燦爛的笑了,這事一了,她去齊國找他便是。
責任如斯
春風拂欄,晨曦湧現。
辰時,馬嘶聲隱隱傳來。定州驛館不大,也就幾重院落,永夜想過,風揚兮應該不會在安國境內跟著她。
若是他跟來發現月魄,她隻能告訴他如告訴端王一樣的答案。曾在遊離穀醫治,在回魂處認識了月魄。至於是誰救的月魄,端王府還找不到高手?
薔薇,永夜輕歎口氣。隻能先讓她離開安國避避風頭再說,過了八月,也許一切塵埃落定。
“一有情況,你們就從車底開溜。”永夜掀起夾層,又拉開一層,露出了車底。
月魄笑笑:“要麻煩郡主帶上我了,我手無縛雞之力。”
拉著永夜的衣袖輕搖了搖,薔薇依戀的看著她。永夜身上有種魔力,讓她覺得和她在一起很安心。永夜從來對她都很冷淡,越躲她越想和她在一起。薔薇突然笑了,笑得很開心很甜:“永夜哥哥你放心,在沒拿到解藥之前我舍了性命也會保護好他,他不死,你就不會死。”
她的臉如春花般嬌柔,眼中閃動的情感讓永夜有些招架不住。她的目光情不自禁移向月魄,他正看著她,一臉溫柔。
這世上如果有永夜最不想算計的人,就是他和薔薇。
在王府她與端王婦再親,她也會隱藏心事,甚至用點心機,唯有對月魄和薔薇。永夜第一次卸下心防。
一個是從小就對她好,一個是對她愛慕至斯。
但是他們必須離開。
離開,是為了更好的靠近。
永夜伸手摸摸薔薇的頭,順手將她頭上的簪子扶了扶,軟了聲音道:“薔薇乖,從小沒在外吃過苦,你江湖經驗少,多聽月哥哥的話。”
這話若是對李天佑風揚兮說了,一聽就漏洞百出,她哪像是受月魄下毒要脅之人。也就是薔薇,隻感動得眼圈都紅了,拚命的點頭應下。
“路上最好聽我的,而且若是你泄露了這個秘密,我會催發蠱毒,讓你的永夜哥哥生不如死!”月魄又補了一句,看向永夜的目光有了幾分不讚同。
如果讓太子或李天佑劫下薔薇,隻要說及這件事,永夜的身份就會引起懷疑。永夜,你越來越不像殺手了。他笑了笑,上了馬車。
永夜看了倚紅一眼示意她機靈點,也上了自己的馬車,喚林都尉過來問外麵的情況。
林宏壓低了聲音說道:“沿途州府都接報找尋郡主,大皇子的人似乎也在查訪月魄和一名叫星魂的刺客。”
“不準任何人接近馬車,星夜兼程出關。”
林都尉突然說:“當年末將接候爺回府時,便知候爺非比常人。末將受王爺大恩,候爺盡管放心。”
永夜看著他身上的甲胄,想起當年的新鮮羨慕,笑道:“小時候見都尉英武異常,對這身甲胄也很喜歡,隻是永夜體軟弱,林都尉若是有熟的好工匠,幫我製身輕甲如何?”
“候爺不知,這甲再輕也有幾十斤重。為防箭刺刀砍,重要部位都是以镔鐵片連綴而成……”
永夜打斷了他的話輕聲說:“我隻要在背心處以雙層熟牛皮夾以百煉薄鋼片便好,別的地方不用。”
林宏聽了有點驚詫,卻點頭應諾。
“打不過隻能逃,我絕不給任何人從背後給我一刀的機會。”永夜的聲音極輕,輕得像在歎息。
車隊一路沒有受阻,城池各處查的卻甚嚴,好幾回永夜都感覺有人在尾隨,沒有動靜,似乎就是想要掌握隊伍的行蹤。會是什麽人呢?不會是風揚兮,他的功力不會這麽輕易讓她察覺,是李天佑,太子還是遊離穀的人?永夜看著前方不遠的散玉關,很擔心分手之後月魄與薔薇的安危。
這半月時日中,薔薇被月魄氣得幾度出手,永夜隻咳嗽幾聲,薔薇便轉變態度,對月魄親熱得如同自家長兄。永夜曾問薔薇,不嫁太子不怕連累家中父母?
薔薇眼睛一紅,低頭不語。良久憋出一句話:“要嫁也是明年,我……先替你取了解藥。”
永夜愕然。離出關越近,她越是沉默。這是她不想欠的情,也不想背負的東西。似乎人生便是這樣,除非她狠得下這個心,否則,這一世永遠都擺脫不了愧疚。
如果裕嘉帝告訴李天佑的意思證明太子李天瑞好日子不長久,那麽這是薔薇唯一可以擺脫嫁給李天瑞的辦法。
太子如果被廢,不死也是軟禁。薔薇的婚約自然也作不得數了。所以,隻要她能配合計劃,端了遊離穀,就算還薔薇一個人情了。
又是還人情?永夜情不自禁的苦笑。這世上最欠不得的就是人情。
朝堂中的事情她與端王一樣都不想參與得太多,又不得不卷入其中。
李天瑞是中宮皇後的嫡子,行事狠辣了點,脾氣暴躁了點,也不至於讓皇帝立了太子又時刻謀劃要廢了他。這中間有什麽原因呢?
永夜止住思緒,她喜歡用最簡單最有效的思路考慮問題。結論已經很明顯,皇帝一心想滅了遊離穀,陳公主嫁來安國不外是順水推舟,找一個楔機,連帶把陳國一塊算計進去。聽說陳王隻有這麽一個妹妹,玉袖長公主位列天下四美之一,文武雙全,十四歲便參與朝廷政事。她在陳國的地位可見一斑。來了安國,能以公主為質,這是袷嘉帝打的算盤之一。
一為自己想讓星魂這個名字消失,二為月魄能徹底擺脫遊離穀,三為成全父王愛國之心,四為薔薇的婚約。好象所有的理由都足以讓她費盡心思對付遊離穀。
她可以遠走高飛滿世界逍遙,不管遊離穀,也不管安國朝政?
不行。
惡戰前夕
傳聞中的散玉關出現在眼前的時候,永夜為散玉關的氣勢所震憾。
山勢險峻,峭壁如刀削斧鑿。兩山夾壁間,一關雄奇屹立,扼住了咽喉要道。實在是安國西南屏障。
散玉關不大,南北兩座城門,臨陳國的南麵城牆上建有重簷歇山城樓,高十來丈,氣勢恢宏。城樓之外又修築有甕城,城牆高五丈呈半圓弧型與主城城牆相接。甕城之外有小片開闊地,正對一條狹窄山道。城牆均以大石築就,灌以糯米漿夯實,易守難攻。
車隊入關的時候,永夜破例出了馬車,騎了馬。這舉動讓所有人吃驚。因為傳聞中端王世子永安侯是不會騎馬,隻會躺在軟椅上的病人。
永夜穿著紫緞四爪大龍袍,頭戴金蟬束發冠,晦暗的臉上平添幾分英氣,加上五官出奇的標致,單薄的身形倒也顯得挺拔瀟灑。
知是出使陳國的車隊,散玉官總兵解大人早已候在城門下。此番見永安侯少年風流無端就想起了威武的端王爺。
十八年前散玉關大戰時,他還隻是端王手下的一個親兵,十八年過後,他擢升總兵,再見與端王妃麵容酷似的世子,眼睛忍不住濕潤,對永夜行了個標準的大禮,慌得永夜趕緊下馬扶起,溫言道:“解大人鎮守邊關辛苦了,父王道解大人最愛京城張記老窖,特意給大人裝了一車過來。”
解從龍聞言哽咽,胸中一熱。出使陳國十輛馬車除了行裝,別的都是賀禮,端王卻備一了一車他愛喝的酒,如何不叫他感激涕零。千言成語卻化成簡單一句:“侯爺一路勞累,先請入總兵府歇息。”
“不,現在就出關。”永夜與解從龍慢慢走進城內,輕聲說道。
解從龍一驚,出關這麽急?他迅速答道:“侯爺還有何吩咐?”
“十日內關閉城門,不得放任何人出關。除非,有父王手令。”永夜說完回頭看了車隊笑笑,“解大人備些幹糧食水便可。陳國使臣已在關外百裏相候,就算明兒大早出發,也同樣會歇在山中。百裏的山路一天是趕不完的。”
解從龍聽永夜意思,在山中早歇晚歇都一樣,若有危險,對方也想不到安國使臣隊伍會來得這麽快。便笑道:“侯爺英明,下官這就去安排。”
“解大人,”永夜意味深長的看著他,“父王說解大人常駐邊關,多少在關外有些愛喝酒的老朋友,分幾壇酒去,也是人之常情。”
解從龍一怔,看到手下親兵將裝滿酒的馬車拉離隊伍,這酒中有蹊蹺?他低下頭道:“下官省得。”
城門緩緩打開,永夜沒有下馬,與林都尉並騎。
“千山鳥飛絕,萬徑人蹤滅,散玉關終年無雪,冬日樹長青,這詩句是用不上了。”眼前山勢連綿,狀若城郭。永夜看春花在峭壁吐芳,花木鬱茂,山鳥爭鳴。臨淵而視,河穀白浪拍岸卷起千堆雪。而腳下的山路狹窄,永夜奇怪起來。“林都尉,你說陳軍如何能揮軍靠近散玉關?傻了是吧?”
林都尉笑道:“聽聞十八年前陳軍是由山間小道繞行而至,派了五百精兵黑夜攻城,殺了我軍一個措手不及,好在王爺正領兵守城,軍心未亂。王爺獨自一人斬殺陳軍八十多人,劍刃都起卷了,才止住陳軍攻勢。而當時,並無此外城。陳軍集結城門樓樓下,火箭齊飛,這城門樓也是後來重新翻修的。”
永夜恍然大悟,古時城外修築甕城形成兩道防線拒敵,甕城城牆比內城矮上兩米左右,門小肚大形狀似甕,敵軍來襲可誘入其中,放下城門後甕中捉鱉而得名。在這裏卻原來是她老爹想出來的法子,雖無甕城之名,實在讓她好生佩服。
當年沒有甕城,僅憑一座城樓與單麵城牆拒敵,對方是趁夜突襲,隻要打開城門,埋伏在城外的陳軍便可一湧而入,情況確實險急。“當時守關有多少人?”
林都尉歎了口氣道:“三千人。”
彈丸之地不可能養太多軍士,僅憑地勢險要拒敵。人來得再多,擠不下,更不可能擺開陣式開打,永夜理解。她想,當年的三千人要應付突襲的五百精兵,同時還要抵抗蜂湧而至的陳軍,確實很難。
“當年王爺堅守了兩日,援軍才到,與陳在此膠著一個多月。這散玉關的花兒都是血澆出來的,聽說士兵的屍首,都能堆到城牆那麽高了。”
也正因如此,有人便想擄了她讓端王投降。可是,為什麽影子卻沒有把她帶到散玉關,而且隱姓埋名藏了五年之久?是影子擄的她還是從別人那裏搶的?這個問題盤旋在永夜心中已經很多年。
影子叔說報恩,難道他下了手,卻又不把自己交出去,就為的是忠義兩全?永夜望著群山不語。影子叔已經離開了,十八年前的秘密也許隨他而去,她永遠也不會知道真相。
有時候探尋真相,是會讓人傷心的。暴露在陽光下的真相,不見和心中所想一樣。沒準兒還會更失望。
永夜見山道險峻勒住了馬道:“林都尉,出了這河穀到了清泉鎮就進入陳境,這裏路險,適合設伏。離散玉關遠了不容易引關內官兵救援,可有計策?”
“兵分三路,前軍前行探路,我估計申時末牌可出此河穀,正好紮營。”
“前軍探路!不設後衛,囑二十軍士保護倚紅。”
林宏有些為難:“這裏連綿百裏,山賊眾多,萬一衝陳王壽禮來襲,失了禮怎生是好?”
永夜悠然的望著一隻蒼鷹在山穀上空盤旋,淡笑道:“人都來了,我是陳國駙馬,別的禮麽,錦上添花而己。照辦吧。”
“是!”
她回頭望了望,散玉關已看不到全貌,隻瞧到朱紅色的城門樓一角安國大旗飄揚。月魄,你一定要平安帶著薔薇回到齊國!我一定會來找你。永夜留戀的看了會兒,毅然回頭。
河穀還算在安國境內,永夜猜得不錯,隊伍未受半點騷擾平安出了河穀。
眼前豁然開朗。河水在此拐了一個大彎變得平緩。一大片淺丘樹林向遠處延伸,夕陽已在山顛散放最後的光芒。滿山遍野染上一層淡淡的金黃。
“侯爺,我們在河邊紮營,明日將穿過樹林。”
永夜望著樹林問道:“去宋國也是這條道?”
林宏笑道:“出了樹林在清泉鎮分路,一條往宋國,一條去陳國。”
永夜點點頭,想了想說:“不紮營了,繼續走,今晚穿過樹林。”
林宏大驚:“為什麽?!”
永夜嘴邊飄過一絲笑容:“紮營於此,有人來襲,難道跳河?若是想晚上來偷襲,不如我們送上前去。如果今晚平安,明晨便到去陳的官道,有陳軍接手護送,大家也少操點心。我坐倚紅的馬車。”
林宏見永夜說得輕鬆,心裏卻在歎息。侯爺是想護著那人與薔薇郡主安全離開吧,才以身犯險去吸引賊人注意。他搖了搖頭,那人便也罷了,這薔薇郡主……他想起端王大恩,胸膛挺直喝道:“全體上馬!雙騎並行,一人觀察一人歇息。”
車隊迅速集結進入樹林。
永夜坐上了倚紅的車,邊吃幹糧邊說:“應該叫茵兒來,她身段和我相似。”
倚紅輕輕一笑:“倚紅高了點,又如何?”
永夜手一抖,糕餅散落了一身。
倚紅噗嗤笑道:“我學少爺的聲音還行吧?”
永夜這才深深歎服她老爹的才智,捏住倚紅的臉使勁捏了一把呼道:“我真是愛你!”
“少爺!”倚紅揉著臉嗔道。
永夜嘿嘿笑了。她下令封關,風揚兮功夫再高,隻要落在她身後也甭想出關,跟隨而至的不管是遊離穀的人還是李天佑李天瑞的人都出不了。十天,月魄與薔薇在解大人的護送下,應該能平安到達宋國後轉而往齊。
她要做的就是麵對陳國可能出現的山賊,或者說,是那個想娶公主的易中天。
普通山賊是不敢與官兵衝撞,更不會輕易劫使臣車隊。可是易大將軍就說不清楚了,他就算不要她的命,隻讓隊伍丟盔卸甲狼狽出現在陳都澤雅,就盡可出心頭惡氣。他要殺她,怕也會是在她回程的路上。找個替死鬼如宋國之類,又或者找個別的不會挑起安國起兵的借口。
沒有風揚兮,這百名豹騎精銳是絕對敵不過易中天的。今夜真的會太平嗎?永夜不知道,她必須暗中出現保護這支隨她出使的隊伍。她就算不把百名豹騎的性命放在心上,也絕不會灰頭土臉出現在陳國的金殿上。
謀定而後動
夕陽已退,倦鳥入林。
林中之路被月光映出一種慘白之色。
夜風無聲,偶有夜梟鳴叫。
山中隻聞馬蹄得得,更伴有車軲轆吱呀翻動的聲響。遠遠望去,黑暗的林間一排火光閃動,宛若遊蛇穿行。
豹騎人人緘默不語凝神戒備,空氣中暗傳肅殺之意。
永夜收拾停當,望著換了她服飾的倚紅笑道:“你沒武功,記得我教給你的三步曲就行了。”
倚紅點點頭,手中握緊了短弩,把馬車中的燈撚得亮了幾分,窗戶上便現出一個若影若現頭戴金蟬束發冠的人影。
永夜拉上蒙麵巾推開馬車夾層鑽了進去,再拉開一層露出車底正要躍下,聽得倚紅輕聲說了句:“少爺,你千萬小心。”
她回頭眨了眨眼:“有事進夾層,別的不管。聽見沒?”
“是!”
永夜一吸氣鑽了下去,拉好夾板趁拐彎時滾入長草之中。隨行的豹騎沒有發現半點異樣,等車隊過後,永夜施展輕功尾隨著隊伍。
很久沒有這樣在林間奔行,永夜覺得很愉快,車隊速度及不上她,不多會兒她已趕在了隊伍前麵。
出行之前她已仔細看過地圖。這片樹林前方會有座木橋,過橋之後樹木更為高大濃密。若是設伏,從這邊樹林奔出的車隊一旦出林就暴露在對方弩箭範圍之內。等到車隊過了橋再炸掉,車隊便無退路。
她加快了腳程,像縷風飄蕩過去。
月光下木橋安靜地佇立,下方溪水潺潺,永夜下到溪澗,利用大石隱藏身影,片刻工夫靠近了橋底。
果不出所料,她瞧到橋下有四條黑影。如何能夠讓他們不出聲響的死呢?車隊在半個時辰之內就會到達。她深深呼吸,凝神辯別流水聲中雜夾的氣息。手一翻已握住三枚鋼針悄無聲息的靠近,還有兩丈的時候針如月光灑出,瞬間刺中三人咽喉,還有一人驚悚回頭,脖子正迎上永夜手中的袖刀,氣管被割斷,呼吸頓絕,他張開嘴努力想吸入空氣,捂著喉發出嘶嘶聲。
永夜冷冷望著他,手揮過。他隻覺得心口一涼,像山溪湧進了心裏,薄如紙的袖刀已抽離了身體,快得連血都沒來得及湧出人就倒了下去。
還行!永夜聳聳肩,就著月光查看他們的衣物,清一色黑衣,沒有任何標識。連武器都是兵器鋪裏隨便能買到的刀與箭弩。永夜笑了,她不以為山賊會有統一服裝和統一的武器,而且是全新的家夥。
永夜能肯定,來的是易中天易大將軍的人。看來,車隊不會有滅頂之災,想把賀禮搶了讓她出糗才是真的。
她站起身,手摸上橋身,手指拈起一絲濕滑,嗅了嗅,果然是火油一類的東西。她想了想,沒有入林,陸續拎起幾人屍體扔進了樹林的長草深處,迅速回頭。
等她鑽進馬車底部露出頭來時急聲吩咐倚紅:“滅燈,喚林都尉過來!”
來不及換衣,永夜便聽到蹄響,林都尉的聲音在馬車外傳來:“侯爺何事?”
“隊伍緩行!”她迅速換衣,倚紅趕緊為她戴好金蟬冠,永夜隔著轎簾又低聲囑咐了番。
林宏點頭應下。
永夜這才舒了口氣,換好衣袍開始整理儀容。
“少爺,怎麽回事?”倚紅趕緊問道。
永夜喝了口茶,眼睛一閉:“累死我了。等會兒把頭埋低點,省得被人看中搶了。”
轉眼間,車隊已上了橋慢慢地通過,才入樹林,聽到一枝響箭帶著哨音嗖的一聲釘到了馬車上。這是山賊慣用響箭,箭身綁了竹哨,射來之時會迎風鳴響示警。
“這是安國赴陳使車隊,何方賊子如此大膽!”林宏中氣十足的吼道。
“哈哈!要從此地過,留下買路錢,爺劫財不傷人!”一個囂張的聲音在林間響起,瞬間前方閃出人馬,火把將樹林照著通明。放眼望去,似整座樹林全是敵人。
為首的滿麵虯髯,四十來歲年紀,方巾包頭,手執一把九環大刀。永夜掀起轎簾看得直樂,這不是傳說中的山大王麽?
林宏冷冷道:“你是山中哪路客?”
若是山賊,一般會亮出名號,隻劫錢財。不過,永夜卻搖頭,使臣的錢財,劫了沒人敢吱聲,還報什麽名號。
那大漢又一陣大笑:“我留了名,難道還等著你上門索要不成?!”
豹騎一偏將怒了,打馬上前:“都尉,末將去宰了他!”
“慢!”林宏從懷中扔出一物扔過去笑道,“這位俠士想來認識這木牌吧?”
那大漢接了隻瞟了一眼便扔了回來:“風揚兮算個鳥!大爺不吃那一套,我的地盤,我做主!”
林宏心中歎服永夜算得準,冷笑一聲,神態卻變得極其尷尬,訥訥道:“風揚兮,風大俠……俠士不知其俠名?”
“少廢話!留下賀禮,便放爾等離開!”
林宏顯得極為難,手下將士紛紛抽刀喊道:“都尉,打吧!”
“住口!就算拚了性命能敵得過他們人多勢眾?”他的態度變得極為恭敬:“我家侯爺說了,錢財乃身外之物,就當是結交幾個朋友。留下賀禮,我們走!”
豹騎眾人憤憤不平,沉著臉不吭聲,護著永夜的馬車離開,將五車賀禮全數留下。
“慢著!還有三車裝的是什麽?!”
“俠士,是我家侯爺的行裝。”
“留下!”
“這……”林宏甚是為難。來到永夜車前稟報。
那漢子隻看到馬車中伸出一隻手輕輕揮了揮。不禁好奇,這個軟弱的連架都不敢打的膽小鬼竟然就是端王的兒子?他心生好奇,催馬上前喝道:“出來讓爺瞧瞧我陳國的駙馬生得怎麽個膿包樣!”
“哈哈!”嘲笑聲頓時響徹林間。
豹騎諸人目中幾欲噴火,恨不得抽刀便打。
“你過來,我讓你瞧個明白便是。”永夜淡淡的說道。
那漢子仗著人多勢眾,真的上前。
轎簾輕掀,他瞧見了一個頭戴紗帽的少年坐在車內,旁邊低頭坐了個侍女打扮的人。膽子更大,伸手便去揭紗簾,永夜未動,由他揭開紗簾對他一笑:“俠士可以放我們過了嗎?”她的聲音清朗,說完卻低咳了兩聲。
那漢子見正是平時所聞的病弱,麵色暗沉臉帶晦氣,嘴唇竟帶烏青,夜色中瞧著就像馬上要斷氣了似的,偏生五官精致俊美,說不出的詭異。
他縮回手,揮刀大笑:“放他們過去,兄弟們來搬賀禮!”
林宏見勢喝了聲:“走!”
一百將士護著馬車迅速離開。
直到天色將明,出了樹林又奔行了十裏終於到了清泉鎮。
“侯爺,這裏就分路了。”林宏低聲說道。
永夜下了馬車,呼吸林間清新的空氣,心情很愉快,笑著說:“在鎮上歇息吃飯。”
清泉鎮小,隻有十來戶人家,沿岔路兩旁分布。麻雀雖小,卻五髒俱全,茶樓酒肆客棧都有。
永夜指指客棧道:“大家一夜勞累,在客棧稍事歇息,飯後出發。大家隻有一刻鍾的時間。”
山中往來都是行腳山客,穿行在三國販買貨物,客棧裏突然湧現百來人的隊伍把老板嚇了一跳。
林宏扔了錠金子笑道:“我等是安國使臣,往陳賀陳王壽,隻歇息會便走。弄點飯菜,吃的高興再賞。”
老板捧了金子聽說隻是吃一頓歇歇腳,高興得眉開眼笑,吩咐廚房趕緊盛粥端饅頭,整治了山中野味小心伺候。
眾將士心中甚是不滿,永夜一眼瞥見,喚了林宏過來同桌,笑道:“憋氣是吧?還沒動手,就奉上了五車賀禮並三車行李,空手去賀陳王壽怎麽也說不過去,太狼狽了?”
眾人被說中心事,都低下頭,臉上顯出鄙夷之色。
永夜喝了口熱粥笑道:“味道不錯,大家辛苦一夜,多吃點。”
林宏見有人臉漲得通紅便要起身發作,忙喝道:“趕緊吃飯,侯爺自有安排!”他心裏也在打鼓,雖說照永夜說的辦了,他也不知道她葫蘆裏賣的什麽藥。
永夜歎了口氣道:“林都尉也在奇怪是吧?我隻不過覺得那五車賀禮耽誤腳程,叫那些賊子幫忙運一程罷了。至於行裝嘛,都是些破衣服,不要也不打緊,有銀票還買不到東西?吃過飯輕裝上路。”
林宏疑惑,賊子如何肯把五車賀禮送還,更別說幫忙運送。
倚紅見他傻愣著,抿嘴笑了:“林都尉,少爺說是就是,你趕緊吃東西吧。”說著給他盛了碗粥。
林宏見永夜胸有成竹的樣子放了一半的心,幾口喝完粥匆匆出去準備。飯後隊伍踏上了往陳的道路。
永夜掀起轎簾對馬車外的林宏說道:“全速前行,路上再遇剪徑山賊,不用再問,全殺了,一個不留。再有,到了老虎嘴時叫我。”
林宏點頭。
永夜這才躺下養神。
“少爺,你說能拿得回賀禮嗎?”倚紅輕輕給她捶著腿問道。
“嗯,你家少爺最喜歡黑吃黑。”
血染的風采
山路蜿蜓曲回,林木幽深。
春曖日和,鳥語花香。
老虎嘴名如其形,兩山在此靠近,一山山崖前突,遠望似老虎張開的大嘴,而過了老虎嘴又是平緩山丘。如有人設伏於老虎嘴,居高臨下襲擊,從嘴裏經過之人無疑就成了老虎口中的美食。
“侯爺,前方就是老虎嘴了。”林宏說道。
永夜打了個嗬欠,支開轎簾瞧瞧了吩咐道:“如果不出所料,此地還會有埋伏,林都尉,你行軍多年有經驗,你瞧著辦吧,我要的是來人一個也跑不了。”
“是!”林宏應下,迅速分兵準備。
百來人的隊伍打著安國的旗號護著馬車直奔老虎口。前鋒剛到,便聽到一聲呼哨,箭枝從坡上射向隊伍。
豹騎早有準備,圓盾合圍護住了馬車,長槊揮舞,把箭枝挑開,竟無一人中箭。
箭過之後,坡上站出一大群人,口中呼喊道:“棋山風林寨討要買路錢!”幾十人順勢從坡上衝下來。
林宏冷笑抽刀一指。豹騎諸人得了令,心裏早憋壞了,見令下揮動兵器便上。
端王選的是豹騎精銳,雖是山林,卻秩序不亂。
前方風林寨的人見了卻大吃一驚。還沒來得及反應,衝上前的一批人已如割草般倒了一地。
馬長嘶人立,領頭之人怒極衝下,手中長刀揮出,眼看就要砍倒一個豹騎士兵,橫的驀然伸出一支馬槊挑在長刀之長,隻感覺手中一沉,虎口發麻,長刀被激得飛出,射穿了山寨中一人。還未等他反應,長槊一橫已逼住了脖子。
“住手!”林宏大喝。
豈料風林寨都是匪油子,見首領被擒,呼啦一聲全作了鳥獸散,豹騎士兵麵帶輕蔑,羽箭跟長了眼睛似的,轉瞬間慘呼聲不絕。
寨主也算是豪傑聞聲大喝道:“我等遇上官兵,落入你手死也活該,打不過逃了,何苦一個也不放過?!”
林宏冷笑,敢打劫我家侯爺,沒滅你的族算是對得起你了。
不到片刻工夫,這片山林就屍橫無數,風林寨下山打劫之人一個也沒跑掉。
寨主恨得雙目血紅,又瞧得心驚膽寒。見不遠處馬車緩緩走下一個紫袍少年,臉色晦暗蒼白,看似柔弱。悠然的神情卻沒把這遍地死屍看進眼底,倒似在欣賞山中風景。這是什麽樣的一個人?心中正不安著,永夜清朗的聲音傳了過來:“你知道這是官兵?”
那寨主聞聲抬頭,瞧到一雙精光閃動的眸子。他哼了聲:“打這麽大旗號,穿這麽齊整不是官兵是誰?這位使的是馬槊,普通護衛哪用得起軍中之物!”
“嗬嗬,你既然知道,誰給你的膽子?說了,我便放你一條生路,還奉送銀兩給你做盤纏。”永夜的聲音和藹而又輕柔。
能保命還有錢拿,對一個山賊來說,自然誘惑極大。何況,這並不是什麽大秘密。那匪首大聲說:“半月前便有消息傳開,安國使臣賀陳王壽的隊伍將經過此地。各山寨主本猶豫不敢打劫,但是又有消息說,賀禮價值連城,隻做此一單便可逍遙一世,且來者是個不會武功的軟蛋,護衛僅百人。就動心了。”
“不怕陳王派兵剿了你們?!”
那匪首一笑:“咱們是戰時兵,閑時匪,安國搶不走這百裏國土全仗我們熟悉地形,讓安國官兵進得來出不去。何況消息傳來,皇上絕對不會追究。”
永夜心裏明白了,輕笑一聲說:“忘記告訴你了,我就是那個軟蛋,你背後說我可以,當我麵不行。林都尉,給他個痛快!”
“你……”話還沒說完,林宏槊尖雪刃一擺,匪首喉間噴出鮮血瞬間氣絕,那雙眼睛瞪著永夜仿佛在罵他不守信用。
我說話不見得一定算話!永夜撇撇嘴不覺得出爾反爾有什麽可恥。又笑道:“剝了他們衣服換一些咱們的,製造匆匆逃跑的痕跡,動作要快!咱們就在這老虎嘴休息,搶咱們賀禮的人在林子裏歇了一晚也快到了。”
豹騎眾人一愣,頓時明白永夜的安排,歡叫一聲,齊齊下馬行動。
日落黃昏,彩霞遍天。
魯達與手下三百軍士押著搶來的八車賀禮及永夜的行裝有說有笑慢悠悠踏上了往陳的山道。
“將軍,前方就是老虎嘴了。”
魯達嗯了聲,突笑道:“不知道風林寨對上安國豹騎會如何?”
“哈哈!肯定打幾下就趕緊護著那個病弱侯爺逃唄!”隊伍暴發出一陣大笑。
魯達眯了眯眼,側頭問偏將:“安國端王威名傳揚天下,怎地生出這麽個膿包兒子?”
“聽說小時候就是個白癡,一直病著。公主也不知怎麽想的,要嫁給他?!瞧那膽小怕事的模樣,連咱們將軍一根手指頭也比不上。”
“豹騎是安國精銳,昨晚一個個臉都氣綠了。比殺了他們還難過!”
隊伍又一陣大笑聲。
“不過,昨晚橋下那四人怎麽就失蹤了?”魯達看上去粗放,倒也不傻。
偏將小聲說:“會不會是風揚兮?他武功高強,永安侯有他的令牌,說不定一路在暗中保護他們。”
魯達想了想吩咐道:“注意戒備,小心為上!”
“將軍你看!”有人驚呼起來。
魯達順著手指方向瞧過,見老虎嘴散落著零星屍體,有風林寨人的,也有安國豹騎服飾的。看來是有一場惡戰。
而一道車轅歪歪扭扭往前,看來是逃過了。
眼前的一切讓他忘記了橋下四人離奇的死亡,雙眼發光笑道:“果不出所料,豹騎應付山賊還是綽綽有餘。隻不過,這使臣隊伍更加狼狽!哈哈!魯某真的想瞧瞧他們現在的模樣!走,追上去瞧瞧!”
說話間,隊伍已走進老虎嘴。
地麵突然爆出一層煙霧,越來越濃,伴隨著香氣飄來,瞬間牛奶般濃的白霧已包圍了隊伍。山坡上驀然箭發,似疾雨嗖嗖密集落下,同時聽到巨石滾落的聲響。
馬受驚長嘶直立。
“不好!有埋伏!”魯達喊了這麽一聲,已覺頭暈腦漲,他迅速捂住口鼻,想往後撤,回頭一看,身後隊伍中陷入濃煙之中推掇擠攘並傳來慘烈的呼號聲。他心一橫,拍馬前衝。
還未見對方人影,隊伍便傷亡慘重。魯達心中憤恨,知道上了當,大喝一聲:“捂住口鼻衝過去!”一聲呼出,腦袋更暈,人低伏於馬上往前急奔。
才過老虎嘴,前麵五十名豹騎列成方陣,長槊挺直,挾雜著雷霆之威揚蹄直衝。
馬上騎兵最擅長的兵器便是長槊。取上等韌木為主幹,剝成粗細均勻的蔑條,在油中浸泡風幹,再以上等的膠粘合成長八尺的槊身。外層再纏繞細麻繩,待麻繩幹透,塗以生漆,裹以葛布,刀砍如金屬之聲不斷不裂方成,前裝精鋼槊首,雪亮如刀,頸部裝有一圈尖刺,可刺可挑。
長槊輕便,馬上衝鋒,勇不可擋,近戰挑刺同樣輕便。
不是官製,普通人根本沒辦法得到一杆好的長槊。此次豹騎出行,武器配製便是長槊雪刀,長弓為主。看似百人,又從中精選武藝精湛好手,尤勝五百人。
昨晚屈辱地送出禮求路,豹騎人人心中憋足了氣,士氣正旺,又在老虎嘴休息一日。加上永夜陰險的在山道上先布迷藥,後放滾石。天時地利人和三者俱全,魯達衝出老虎嘴的殘兵如何能擋。
不到半個時辰,來回兩個衝刺,魯達便被林宏一槊刺中坐騎滾落馬下,長槊雪亮的刃口逼住咽喉,動彈不得。
“李永夜,你可知殺了我有何後果?!”魯達聽到手下慘叫聲不斷,片刻後便連聲息也無,身邊幾個親衛也已被擒,氣得臉紅筋漲大吼起來。
“侯爺,隻有這幾個活口了。賀禮並行裝俱在。”一豹騎恭敬的稟報。
此番刀不血刃,一箭一個,把被迷藥弄暈了的人一一射殺,他開弓都覺得無趣。心裏的一口氣卻長吐出來,說不出的痛快!
“綁了。本侯才入陳境就被驚擾,好歹也要找陳王評個理,他們就是人證。”永夜淡淡連馬車都沒下,淡淡地吩咐道。
魯達聽聞,心一橫,脖子使戲一扭便想自殺。林宏防著這手槊尖一回,槊身大力敲擊在他背上,立時便將魯達擊暈了過去。
“將軍!”幾個親兵急呼出聲。
林宏哈哈一笑,目中露出嘲弄之色:“原來是陳國的將軍,打劫我安國使臣車隊,是何緣故?難不成,想壞了兩國交好,再起兵交戰?綁了!”
說著目光卻瞟向永夜坐的馬車。侯爺先行示弱,再設伏出擊原是怕敵眾我寡豹騎傷亡慘重。如今自己人隻受些輕傷,對方連山賊在內全殲四百人,生擒對方的一員將領還能要脅陳王。他對永夜佩服得五體投地,隻覺得永夜體質雖弱,卻真正是王爺的兒子,對永夜由衷生出恭敬之心。
他策馬走到馬車前輕聲問道:“天已暗下,在何處安營?”
永夜歎息道:“這裏屍首太多,血腥味太濃。咱們前行吧,本侯膽子小。”
膽子小?林宏哭笑不得,她下令一個不留,對方中了迷藥暈倒的照補一箭,這叫膽子小?轉眼老虎嘴便橫屍三百,血濺如修羅地獄拜誰所賜?侯爺年少對敵人如此狠辣。這樣的人,誰是她的敵人,隻會心寒後悔。
他低頭答道:“是!”
隊伍清點物品,一樣也沒少,豹騎與車夫隻受些輕傷,分出士兵趕上馬車,離開了老虎嘴。
倚紅看永夜懶散的靠著軟墊,忍不住歎了口氣道:“如此不是與易將軍結下深仇?”
永夜笑了笑:“總比打得我狼狽不堪灰頭土臉乞兒一般出現在陳王宮中好。難不成,我挨了打,他就不恨我了?總之是要恨的,恨多恨少都是恨。”
倚紅嘟囔著說:“王妃臨行前還直說少爺體弱心善……”
“我娘還說我街坊傳言父王殺人不眨眼是假的呢。砍下的人頭能把他的坐騎壓趴下,我娘照樣不相信!”永夜嗬嗬笑著,見倚紅聽得目瞪口呆,又起玩笑之心,伸手扭了把她的臉道,“我的倚紅如此美麗,小心公主會吃醋!”
倚紅一掌打開,臉紅道:“倚紅哪比得上公主!”
“誰說的?這叫健康美,別人欣賞不來的。”
兩人調笑間,隊伍又停了下來,林宏匆匆來報:“侯爺,陳使提前在翠坪相候。”
永夜挑挑眉哦了聲道:“看來死三百人讓易大將軍心痛了,怕咱們挨個把這裏的山寨都平了?將那幾個俘虜交給陳使,由他們安排吧。”
“是!”
永夜眨了眨眼問林宏:“你說咱們幫陳國滅了這麽多山賊,易大將軍會是什麽表情?”
林宏一怔,壓住悶笑沉聲道:“易大將軍當然會誇侯爺勇猛!”
永夜滿意的點頭同意。
易中天的琴
陳都澤雅左將軍府。
蜿蜒的回廊洗刷如鏡,天井中苔痕漸深。雕花瓦當滴水如絲,聲聲如琴敲擊著下方幾隻青瓷缸的水麵,泛起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回廓上正坐著一個灰衣人,長發披散正在撫琴。一雙手瘦削單薄,骨結突出,正是執劍之手。以手觀人,灰衣人必定心誌堅強。偏生這雙手撫的一曲琴音纏綿繾綣,他神情專注,臉上滿是溫柔之意,仿佛手中正輕撫著少女的柔軟的身體。
身後不遠處跪坐著兩名侍者,受琴音感染,目光癡癡望著滴落的水珠,嘴角隱含笑意。
琴音嫋嫋,雖停不絕。簷下再聞滴嗒水聲,似與琴聲合二為一,琴已絕,音尚存。
良久,灰衣人才抬起頭來,麵容清臒,鷹勾鼻,薄唇,不露自威。他的聲音如雨天的氣息,帶了絲鼻音,清冷無比:“活了五個?”
侍者聞聲全身一震,匍匐在地,聲音發顫:“是,將軍。”
“怎麽會活了五個?”易中天眉間閃過一絲怒氣。
“回將軍,魯將軍欲自殺……亦不能!”這是個極屈辱的回答,侍者的鼻子幾乎已觸到了地板上,頭也不敢抬。
“魯將軍欲自殺……亦不能?”易中天喃喃重複了一遍,咣當一聲推琴而起,厲聲道:“人在何處?”
“百裏外……青州驛站!”
易中天背負雙手,大步離開回廊,灰袍翻起。兩名侍者聽到足音,這才抬頭,趕緊提起袍角低頭跟上。
回廊再次恢複平靜,片刻之後,簷下青瓷缸哢嚓一聲脆響,碎裂成片,幾尾紅魚被傾倒在青石板的天井中,魚尾掙紮擺動,不多時嘴張開不動了。竟是被易中天怒氣所裂。
雨依然下著,似麵無麵情的嘲笑,有人會像這魚一般,死得很慘。
青州驛站。
重簷紅柱,同樣蜿蜒曲回的長廊連接著一個又個天井。永夜回想安國的建築,嗬嗬笑了:“林都尉,陳國比我安國如何?我是說房舍建築。”
林宏輕蔑一笑:“我安國大氣恢宏,這裏真是南方秀氣斯文地。連房子也建得這般小裏小氣,九曲十八彎的。”
“不然,若以建築論,陳國精致,構建玲瓏,何嚐不是他們更懂得雅趣?論性格,安國豪爽,陳國細膩。這次赴陳,林都尉可要小心約束兵士們莫要輕易被挑逗起怒氣才是!”永夜淡笑著說道。
林宏一怔,見永夜已伸出一雙白玉似的手掌去接簷下的雨,那抹淺笑掛在臉上露出天真欣喜之色,不禁迷惑這位侯爺究竟是什麽樣的人?時而精明,時而狠辣,時而病弱,時而天真,他搖了搖頭,看不清,也不是他可以去看得清楚的。
“林都尉!”
他回頭,見倚紅換了身淺綠的深衣羅裙,如天井裏鬱鬱蔥蔥的青苔一般新清,便一笑問道:“倚紅姑娘何事?”
倚紅豎了根手指噓了聲,衝他招了招手。
林宏忙對永夜一揖:“末將告退!”他大步走向倚紅,跟著她拐出回廊,倚紅才一跺腳道:“你告什麽退啊!我不是讓你不要出聲?我家少爺這時候最喜歡一個人呆著,我見你杵在她身邊傻子似的,怕你又要出聲打擾她。”
“對不住了,倚紅姑娘!”林宏有些不好意思的撓撓頭。
倚紅笑了:“不知者無罪,對啦,少爺說,今晚上讓都尉撤了她院子護衛,留兩個在門口做樣子便罷。”
林宏不解。
“少爺說,她請了保鏢的,怕今晚咱們的人衝上去無辜受傷,吩咐說有什麽動靜都別進來,除非她出聲喚人。”
林宏一路對永夜佩服得五體投地。那日陳使提前迎接,移交俘虜後陳使尷尬的臉色他現在還記得清清楚楚。一路上陳使謝大人更是小心侍候,直到這距都城百裏外的青州城才似鬆了口氣。
還有三日便可入陳都澤雅。他們在青州城已停留兩日,謝大人的輕鬆是因為有什麽人會接手吧?等了兩日,會是何人?
他抱拳笑道:“多謝倚紅姑娘提醒,末將這就安排去。”林宏走得幾步又回頭輕聲道,“多謝姑娘那日遞餅之恩。”
倚紅頭埋下,聲如蚊蚋:“都尉一夜未歇,早飯僅食稀粥,倚紅不巧多帶了兩個餅罷了,不算什麽。”
林宏看了她一眼,離開時,步履又輕快了幾分。
永夜望著淋淋漓漓的雨出神。她前世的家鄉就是陳國這種南方氣候,春日細雨綿綿,一入陳境,臉上的皮膚都似撲上了一層水汽,濕潤得欲要擰出水來。
但是這樣的天氣,倚紅與豹騎卻不是很喜歡,總覺得天空始終蓋著層灰色的蓋子,心情跟著壓抑。
這樣的天氣最適合感懷。
月魄英俊的臉,溫柔的笑臉又出現在眼前。隔著雨霧她似乎瞧見他白衣飄飄如謫仙般的身姿。
他日後會在齊國開一間叫平安的醫館,在繁華的街上或是在很小的鎮落。前麵是醫館的門臉,後院會種著他喜歡的各種藥草。
沒有電視沒有網絡,月魄平時何以消遣?永夜扯出一抹笑容,他多半再會飼養條蜈蚣當寵物玩。他還會叫它小星嗎?
永夜靜靜的想,月魄與薔薇應該平安離開宋國去往齊國的路上了,兩人還會一路鬥嘴一路笑著玩著。耳邊似已傳來薔薇銀玲般的笑聲。
她的目光落在滴水下的石缸上。水滴劃開漣漪,一個又一個的滿月,月魄的麵容在水中淺淺浮現。
永夜嘴邊擒著微笑,幹脆坐在回廓上拿了一罐圍棋子一顆顆往簷下兩丈外的石缸裏扔。
水叮咚濺起水花,一個又一個圓月出現,突然一變,水紋竟另起波瀾。
永夜閉上了雙眼,心隨水波漾起溫柔的甜蜜與絲絲得意。
凝神時,她仿佛能感覺水中遊魚驚恐的擺尾,永夜滿意極了。自己的感覺越來越靈敏,在這樣的雨天,無數雨滴落簷下的雜音中還能清楚分辨出遊魚的動靜。
六祖說心似明鏡台,能映出世間萬物,天上鳥飛翔,水裏魚遊曳。見風吹旛動,六祖道不是風動,也不是旛動,是心動。
永夜眸中光彩掠過。
她深吸了口雨中的清新,所有的一切都讓她來結束吧!
風林寨匪首的話她細細回味,能得她入陳消息這麽準確的,從安國一路上跟著隊伍的人就應該是陳國的探子。
傳出這個消息的人一定是易中天。陳使見了五個俘虜汗都急了出來,人不敢放,又怕真的於殿前對質把臉丟盡。在青州停留兩日,說是雨天不宜趕路,她想,等的會是易大將軍親自前來處理。永夜嘴一咧,無聲的笑了,易中天,我太想和你聊聊三國了。
她越想越好笑,
就在這時,她感覺到氣息壓迫過來,迫得簷下雨幕直直朝她撲過來。這氣息說強不強說弱也不弱,足以讓她濕衣罷了。
“哈哈!”永夜不讓不避,冰涼的雨水兜臉襲來,帶著股醉人的清新,她揚起臉大笑:“哎呀,倚紅,我的衣服都淋濕了!”
“少爺!你會生病的!”倚紅趕緊過來欲扶起永夜去更衣。
永夜蠻不在乎的擦了擦臉上的雨水,這易容藥水泡也洗不掉,想看我的真麵目,不行。她低頭看倚紅抖著衣上的水漬,歎了口氣:“一直都病著,又有什麽關係!就是怕公主一嫁過來,我這身子,唉!”
“永安侯?”清冷的聲音從回廓不遠處靜靜傳來,帶著疑問,也是肯定的語氣。
鴻門茶
“永安侯?”清冷的聲音從回廓不遠處靜靜傳來,帶著疑問,也是肯定的語氣。
易中天?永夜斂去眼中神彩,故作驚詫的抬起頭。
回廊盡頭站了幾個人,當先一人一身灰色長袍,三十出頭,發用根灰色布帶隨意係住,身材高大,鷹勾鼻恰到好處的勾勒出一種威嚴,目光炯炯上下打量她。
永夜沒有回答,頭微偏著,看了灰衣人一眼,他沒穿官服,就這身氣勢便知他是陳國第一高手,左將軍易中天。原來他長得這般……陰沉暴戾!
“易將軍稍等,永夜狼狽失禮,換身袍子就來。倚紅,請將軍水榭歇息!”永夜擰著衣袍的水走進了內室。
易中天身邊扈從怒意頓顯便要發作,易中天伸手攔住。他盯著永夜單薄的身影沒吭聲。隻看了他一眼就知道他的身份,且鎮定自若,永安侯果然不是尋常人。
魯達告知他永安侯一副短命相,他不太相信,故意讓雨飄上永夜的臉一試,膚色依然蒼白黯淡。一瞧便知陽氣不足,氣血彌虧。一個羸弱少年出手卻狠辣之極。三百軍士與風林寨百十來人的屍體就是證明。而且,安國豹騎僅受輕傷,無一陣亡。易中天嘴邊笑紋若隱若現,這樣一個人,單憑能將計就計的心思,他就不會看輕了她。
“將軍!”倚紅輕福。
陳使謝大人這時急得滿頭大汗的跑來:“下官見過易將軍,倚紅姑娘,這是我陳國易大將軍,煩請通報侯爺!”
倚紅行了禮,不卑不亢地回了句:“我家侯爺更衣,易將軍請隨奴婢來。”
易中天有些讚賞的看了她一眼,對陳使道:“謝大人不必心急,這雨一時半會兒停不了,永安侯身體單薄,不宜雨天趕路,再歇一晚。明日趕去澤雅不會誤了皇上宴請。”
“全仗將軍安排!”謝大人心裏暗罵,我急的是那五個人是你的人,你就去看了一眼,也不說該怎麽辦,我如果回皇上去?
易中天擺手讓扈從退下,隨倚紅走進回廓一側。
這是間麵積很大的水榭,外麵正對一池煙波。湖中初荷田田,綠葉半卷。雨水密密濺在水中升起一層白色的水霧,更顯煙波浩渺。湖岸遍植柳樹,細枝輕拂,南方的水墨煙雨不落紙間已渾然天成。
易中天掀袍坐了,倚紅升起火爐,擺好茶海,曲膝一福:“將軍寬坐。倚紅這就去請候爺。”
他瞟了眼茶海,嘴角挑起好奇。他想起曾經也在這陳國煙雨中與一人品茗,那人道,茶之一道最適合靜心養氣,永安侯心思足見深沉。
永夜換了身紫金福字團花寬袍,腰間係了一串玉玦玉佩玉刀,滿身富貴之氣。人未到,腰間配飾清碎的聲音混著雨聲傳來,清雅動人。
易中天禁不住側過身去瞧,目光在永夜臉上轉了幾轉,不得不承認這位永安候就算是病中那張臉也美麗得很。他心裏嫉恨又起,淡淡說了句:“永安侯很喜歡這裏?”
“陳國煙雨之美天下聞名!永夜很喜歡。”永夜捧了個瓷罐笑容可掬地說道,“換了衣袍,想起要請將軍喝茶,於是翻了很久才找著這罐茶,將軍久等了。”
永夜坐到茶海之前,與易中天隔幾相望:“永夜喜茶,不知易將軍可有同好?”
易中天目不轉睛盯著她一字字說:“素聞永安侯靜心養病,於茶道素有心得。易某之福。”
“茶最適合養氣寧心,易將軍殺氣太重,喝喝茶有好處。”永夜頭也不抬的答道。
空氣中隻聞煙雨氣息撲鼻而來。
爐上茶壺水珠翻滾,如玉似珠。
永夜專心選茶,在素紙上揀出大小長短差不多的完美茶葉,小心攏了,這才笑道:“此茶名山中聽雨,取觀春雨綿長,山似水墨的意境。此杯為素心杯,薄胎白玉,純淨無瑕。心若虛穀賞雨品茗,乃是人生樂事。”
易中天見永夜高舉茶壺衝出高山流水,沸水滾入攪動茶葉,激出一股幽香,沁人肺腑。想起手下魯達被擒,三百人瞬間成了亡魂,心思也如被沸水衝淋,好不難受,聲音更冷:“永安侯入陳便為我國剿匪四百人,無一活口,老虎嘴血染山林,如今卻能安然品茗,說什麽素心聽雨,豈不笑話?”
“山中百姓清苦,往來客商賺點銀子也不容易。永夜身為陳國準駙馬,恨不得平了這百裏內的大小山寨,當做送給公主的厚禮。才殺得幾個剪徑小賊,不算得什麽。易將軍為國操勞,難得閑適,請!”永夜無視易中天語中譏諷,輕笑著遞過一杯茶。
好個舌燦蓮花的永安侯!易中天眼神鋒利如刀,已逼出殺氣。
豈料那張蒼白的臉也帶著笑容對視了過來,一雙漆黑如墨的眸子泛著溫和的光芒,竟看不出絲毫害怕。
這天下有多少人能與他對視?易中天想起多年前那個黑衣少年,持一把長劍在散玉關外的棋山挑戰他,若不是聽說他打敗了齊國第一高手清虛子,他不會應戰。
然而棋山之上,那少年卻與他戰成了平手,他的目光便與永安候的目光一樣,平和而帶著笑意。
當年那個少年讓他驚歎,這位年輕的永安侯沒有武功,身體單薄,心卻沉穩狠辣。叫他如何敢小覷。幾百條人命一個不留,魯達及四個親兵若不是想留著給他難堪怕早已沒命。易中天注視著永夜悠閑的煮茶,端起茶杯一口飲下隻覺馥鬱回甘,綿長不絕,不得不歎一聲好手藝。
然而心中卻是不甘,玉袖清麗端莊的模樣衝進了心裏。幼時,她抱著他親熱地喊他易哥哥。再大一點,是他親手教公主武功。他看著她長大,她的一顰一笑已如刀刻般深深印在了心裏。
皇上答應過他,散玉關戰後就準了他娶公主。然後散玉關戰敗,公主卻立誌要去安國殺端王。以玉袖的心智絕不會是永安侯的對手。他如何肯讓她去冒險。
他的公主,嫁給這個不知什麽時候就短命死掉的永安侯?嫁過去就當寡婦?或者身敗受死?
他一定要殺了他,讓端王痛,斷了玉袖的心思。他寧可與端王再戰散玉關,也絕不讓玉袖陪上一輩子。
易中天冷冷說道:“公主心慈,不會喜歡你的厚禮。”
永夜看著易中天眼眸中神色變化,此時怒火與殺氣淩厲撲來,讓她幾乎喘不過氣來。強自鎮定心神掙紮著冒出一句:“隻要袖喜歡,她要什麽樣的禮永夜也為她取來。”
這聲親呢的稱呼像刀一樣刺進易中天心中唯一柔軟的地方。“哢嚓!”手中茶碗被他的氣勢所迫破裂開來。他順勢揚手,掌中茶水如珠擊在永夜胸前。
夾雜著內力的水珠重重拍打著永夜的心口,她隻覺得氣悶異常,眼前發黑。暗罵道再使幾分力,我就吐血了。
“這杯子太薄,不適合我這武夫。”易中天冷冷說道。
殺氣頓消,空中凝固的沉悶被打破。永夜捂著胸口暗暗吃驚,易中天的武功真不是吹的。她擠了個笑臉道:“不是易將軍的錯,下回永夜一定會記得,請易將軍品茶,用粗瓷大碗!”
易中天推盞起身,冷冷道:“易某胸中隻有戈矛殺戮,山中聽雨不合易某胃口,告辭!”
“易將軍慢走!煩請回稟陳王與公主,原定於八月大婚,永夜既然來了,就接公主一起回安國吧。”
她成功看到易中天滿臉陰鬱,又不知死活的加了一句:“一來一回,省了公主相思,永夜也心疼!不知易將軍可願做護駕將軍,來我安國一遊京都繁華!”
易中天心裏再起殺心。這個永安侯不斷挑逗他的怒氣是何用意?
回頭的瞬間,見永夜望著他笑,手指間似有銀光閃爍,他的雙瞳猛然收縮,如果他沒有看錯,她指間正捏了根銀針。難道她一直是在掩飾武功?陰險狡詐歹毒,不除後患無窮。易中天扭頭離開。
永夜看著他的背影笑,手掌攤開,不是根銀針,而是枝細巧的銀簪,簪頭做成蝴蝶狀,簪身細長似針,細看上麵花紋繁複,雕工細巧之極,正是送與玉袖的禮品之一。
她想,以易中天暴燥的脾氣,被勾起的好奇心和手下被捉的尷尬,他今晚一定會來。
坐山觀虎鬥
入夜時分,雨聲漸大,似鼓點聲聲密集。
永夜怕傷及倚紅,囑她另去別的地方睡了。挑亮了燭火,獨自撫琴。
竹簾半卷,帷幔飄飛,窗外雨聲風聲不絕。
永夜目光移向籠在燈籠裏的燭火。那團最溫曖的光淡灑琴上,一閉眼已化作月魄溫柔的笑容。她深呼吸,右手微抬擺出風驚鶴舞的手式。
這式風驚鶴舞是以指甲背敲滑出甲音。手揮出,琴音錚錚,道盡萬壑怒濤,有鶴在林。竦身孤立,將翱將翔之勢。
轉以幽穀滴泉手法,寫意雨打芭蕉聲聲慢,風卷初荷瀟瀟急,一夜驚風苦雨盡收於琴。手式再變,如遊魚擺尾,曲中更帶出一股平和溫曖之意。
她難得撫琴,不由自主想起教她琴藝的美人先生。當年美人先生幽怨的說她老了。八年已過,美人先生風采是否依舊?
她和青衣師傅在一起嗎?他們似乎不在安國,當年的山中已無蹤跡,他們是離開遊離穀浪跡天涯找了處風景絕佳之地隱居還是藏身在哪個國家?
遊離穀的幕後主使之人真的是陳王?玉袖要嫁入安國是陳王主意還是遊離穀的安排?
自己要滅掉遊離穀在安國的勢力,穩定安國的皇權,會與美人先生和青衣師傅對上嗎?
琴聲悠遠,破雨而出又繞雨回旋,誠如她的思緒翩躚。
重重迷霧掩蓋的真相,仿佛雨幕蓋住了天地。眼簾低垂,窗外簷下雨聲有霎那的停滯瞬間又恢複了平靜,門外輕轉來侍衛仆倒在地的細微輕響。
都來了麽?永夜微微一笑,琴聲一變,密如萬馬蹄奔,重錘破鼓。一時間仿佛風雨交會,沉雲重壓,空氣已沉悶得似無力呼吸。她終於一吐氣,再取驚鶴手法,閃電般擊出重重一音,宛若白鶴一鳴驚人。與之同時一道淩利的劍氣直擊她後背。
她似並不知情,閉目沉浸在琴聲與思緒當中。
“噌!”金屬交鳴發出清脆的聲響。
雨驟歇,風驟停。
永夜吃驚回頭,睜眼時已收斂住心中得意。
一身濕透的風揚兮持劍擋在她身前。他身上的衣袍還在往下滴水,頭上戴著頂雨帽遮住了大半張臉,手中劍指向前方穩如磐石。
他麵前站著個一身灰袍的男子。沒有蒙麵,正是易中天。
永夜喃喃說道:“易將軍持劍夜闖本侯下榻之處有何貴幹?”
風揚兮冷笑:“永夜你傻了?他是來殺你的,還好我一路兼程趕得及時……”風揚兮住了口,心裏泛起一陣後怕。他計算著永夜出關的日子,沒想到趕到散玉關時城門緊閉竟然封了關口,不得己翻山越嶺趕來。馬不停蹄到達青州,沒想到真遇上易中天要殺永夜。
風揚兮想起易中天那一劍,心裏怒氣頓生,冷冷道:“久聞陳國易將軍素有威名,沒想到居然是個背後偷襲的小人!”
易中天盯著風揚兮突然說:“八年之前,棋山之會。”
“正是風某!”
易中天上下打量著風揚兮,八年前的少年,如今都瞧不出麵目了,若非這身黑衣,這口劍,他認不出他來。
“八年前,你的本事真能與我戰平?”
雨帽低扣看不清風揚兮的神色,他的語氣中卻帶著譏諷:“武之一道,勝者王。八年前與你戰平的確用了點心機,然風某隻是投機取巧。易將軍是蓋世高手,永安侯卻是手無縛雞之力的病弱。”
風揚兮還會投機取巧?永夜想起他撒謊說不與權貴結交,卻暗中幫李天佑的事情。不屑地想,我挑起你二人兩虎相爭從中獲利也沒什麽不好意思。
她從風揚兮身後探出腦袋嬉笑道:“他是我的保鏢的,要殺我可不容易啊!不過,易將軍,你難道不知我死在陳國驛館的後果?哇,你居然明目張膽挑起兩國仇恨,你竟不把陳王放在眼裏?”
不待易中天回答,她突然高呼一聲:“陳國左將軍易中天行刺本侯!快來人啊!”
知道來了幫手就敢肆無忌憚?!易中天出手就是一劍,劍勢淩利。風揚兮抬手一擋,易中天借兩劍相交之力一個翻身,身如矯龍,穿入雨幕之中。風揚兮緊隨而出,兩道人影瞬間不見了蹤跡。
“侯爺!”林宏帶著兵聽到永夜呼聲趕了進來。
永夜沉著臉負手道:“門口守衛的二人如何?”
林宏低下頭:“死了。”
“哼!”永夜冷笑,易中天,你以為十拿九穩,殺人竟然連臉都不遮一下。“去請謝大人!本侯要討個說法!”
安國使臣居住的院落內燈火通明,謝大人正一籌莫展拿幾個人質不知如何辦。聽聞永安候被易將軍行刺,嚇得手足冰涼,匆匆穿了衣袍趕來。見永夜坐在椅子上滿臉怒意,下方擺了兩具屍體,說話也哆嗦了起來:“侯,侯爺,無恙?”
“屁話!本侯有事了,你還能站在這兒?別忘了,這是在驛館被刺,還死了兩名侍衛,謝大人,貴國邀請本侯來陳,原來不是看活的駙馬,是要看死的?”永夜嘰諷道。
謝大人身子顫抖:“下官這就叫人加強戒備……”
“不抓刺客了?”
“抓……抓誰?”
永夜一笑:“本侯親眼所見,刺客乃陳國左將軍易中天!謝大人,易將軍愛慕我的未婚妻玉袖公主人人皆知,他有殺人動機,本侯就是人證。這兩名冤死的侍衛就是物證。人證物證動機俱全,你說,該如何辦?”
謝大人臉上淌汗,半響答不出話來。隻聽門口一個清冷的聲音響起:“謝大人,本將軍親眼瞧見,是風揚兮欲刺殺永安侯,本將軍沒有追到人,這兩名安國侍衛也是死在他手上的。”
易中天灰袍濕透,帶了幾名扈從出現在門口。
好一個栽贓陷害!永夜真想鼓掌。
謝大人明顯鬆了口氣道:“原來侯爺看走了眼,是風揚兮不是易將軍。”
林宏與眾豹騎氣得欲拔刀,永夜抬手止住了他們。她看著易中天濕透的模樣,暗忖難道兩人沒打?
目光與易中天對視片刻,永夜笑了:“哦,原來是風揚兮啊!本侯撫琴時突聞身後有動靜,回頭一瞧,易將軍與風揚兮鬥在了一起。原來是本侯指鹿為馬,錯把將軍當刺客了。永夜多謝將軍相救,不知將軍可有好計謀抓獲風揚兮,為本侯這兩個可憐的侍衛報仇?”
永夜見易中天當麵不認,知道自己一方之詞也拿不實在。心道,你就和風揚兮鬥吧。都是絕世高手,你若殺了風揚兮,我就少了後患。風揚兮傷了你,陳國就少了一員大將。怎麽算我也不吃虧!
易中天眸光閃動:“我已下令發下海捕文書,通緝風揚兮!永安侯放心則可。”
永夜苦著臉道:“可是風揚兮武功奇高,他若是再潛入刺殺本侯,如何是好?”
“侯爺放心,有易某在,擔保侯爺無事。”
永夜眉開眼笑:“得易將軍保護,永夜可高枕無憂了。對了,那些山賊不會也是與風揚兮一夥的吧?”
“風揚兮已殺了他們滅口。”易中天一字字說道,心裏恨得跟什麽似的,魯達說的不錯,這位永安侯的確狡詐狠毒。不僅讓他與風揚兮莫明其妙結了仇,還逼他殺了幾個手下。想起魯達跪別他的情景,易中天心情惡劣。
永夜滿意的想,易中天當著謝大人與陳國眾人說保自己平安,暫時是沒有危險的。他既然知道風揚兮是自己請來的,恐怕現在他想殺風揚兮的心思更多吧,一個大俠,見證了他要殺自己,且武功和自己一樣好,留著總是威脅。
永夜拍拍手道:“夜深了,既然有易將軍保護本候,大家都可以放心了。以易將軍的本事,什麽刺客還敢來放肆?!林都尉,著人送這兩名侍衛回家,咱安國的子民,死了也要落葉歸根!”
豹騎聽聞心中感動,目中含淚,對永夜恨不得以死相報。
易中天冷冷看著這一幕,又多一番評價。此人不僅變臉變得快,能屈能伸,還能借力打力,為自己贏得好處。安國有這麽一個對手,也是件有趣的事。
他轉身離開,冷冷地說:“皇上三日後在宮中舉行壽宴,齊國與諸國使臣都已到達都城,永安侯是未來駙馬不便遲到,明日便啟程吧。”
易中天及陳使走後,林宏著急地問了聲:“侯爺,易中天太不要臉了!此行危矣。”
永夜沉思片刻道:“你們先下去吧,暫無危險了。準備行裝,明日出發。”
倚紅擔心的看著永夜,見她秀眉輕擰,似在思索什麽問題,才要張嘴,永夜抬頭笑道:“你也睡去。我,等一個人。”
她等風揚兮。
風揚兮追出去必和易中天交了手,然後易中天這麽快就回轉,風揚兮呢?他不可能這麽快就死在易中天劍下。
受傷了?照易中天說法,風揚兮八年前使了手段才戰成平手,那麽,八年後他會是易中天的對手?
永夜走到窗邊,輕拉開竹簾,推開窗,讓風雨吹進。
急風驟雨,前方漆黑如墨。風揚兮還沒和易中天鬥得你死我活,死了傷了太劃不來了,永夜遺憾地想著。
“他很狡猾!”慵懶的聲音從身後傳來。
永夜回頭,見風揚兮正靠在柱子邊上。她有些吃驚沒有感覺到他的存在,是自己此時思緒紛亂?還是風揚兮武功之高出乎她所料?燦爛的笑容在臉上綻開,永夜急步上前關切地問道:“你沒事吧?”
風揚兮抱著劍倚在柱子上,黑身濕透,腳下已汪了一小注水,他似壓根兒沒放在心上,瞧著永夜擔憂的神情突然笑了:“很擔心我?”
永夜重重的點點頭,眨巴下眼也笑了:“說實話不是特別擔心,他回來得如此之快,想來也不可能在幾招之內就傷著你。我對你這個保鏢的有信心!”
“嗬嗬!”風揚兮笑得極其愉快,眼睛在朦朧的燭光下依然銳利。“你很聰明,沒有武功也照樣讓易大將軍忌憚。一百人滅了風林寨,殺了易中天手下親信魯達的三百衛隊,還生擒了他,讓易大將軍不得不殺了這個忠心的下屬,他恨得竟不惜親入驛館殺你。這名聲傳出去,天下無人敢小看安國永安侯。”
永夜天真地望著他,她不止一次在鏡子裏發現,這雙眼眸是如何的清澈如水,專注看人的時候連自己都覺得純潔動人:“風大哥說過的忘了麽?上回在河邊,你說人不是一定要靠武力的。”
自己教的?風揚兮喉間暴出低沉的笑聲:“侯爺太謙虛了,我可不敢承認教了侯爺。單憑侯爺能算準我會出手相救,風某就望塵莫及。”
“咦?不是風大俠在天井石缸中擊出了一個風字?難道是我看錯了?”永夜驚訝極了。
真是聰明!不是一般的眼毒!隻不過見她扔棋子那天真爛漫的勁兒,自己起了童心,順手揉碎瓦上苔蘚擊入水中寫了個風字,不過霎那間便被湧上的魚吃了。這樣的眼力,這樣的細致,果斷決絕,你實在不需要保鏢!風揚兮瞅著永夜的目光中多出幾分欣賞來。“我想永安候敢背對易將軍,身上一定穿有護甲背心吧?”
這也能看出來?永夜眨眨眼說:“永夜身體一向不好,林都尉愁得很,就弄了件護甲非要永夜穿著。其實有風大俠在,壓根兒就不需要。”
“嗬嗬,若是劫永安侯的山賊也有這樣的護甲想必不會死那麽冤。至少跑的時候還能有機會活命。”他的意思是風林寨往山上逃竄的人從後被一箭射死。
“唉,你是怪我一個不留是嗎?”永夜低頭苦笑,她都差點忘了風揚兮是大俠,死在她手上的可不是一兩人或小股山賊,而是幾百條性命。
風揚兮心裏歎息,這事仿佛怪不得她,然而,他已經看過屍體。幾乎大部份人刀還沒來得及出鞘就被一箭穿心,口鼻處還留有迷藥的痕跡。這是有預謀的謀殺,連昏迷的人都不放過。這讓他不得不重新審視他一直以為軟弱善良的永夜。
永夜驀然抬起頭,平靜地說:“我既然帶了他們出來,自然要帶他們平安回家。陳國那些人是人,我的人就不是人了麽?更何況,我不能丟我父王的臉,不能失了安國的顏麵!風大俠心中嫌惡永夜,不必再為永夜的性命擔憂。是永夜煩擾風大俠了。”
以退為進?還振振有詞!那張臉上豐富的表情足以騙死天下人!風揚兮幾乎忍不住笑出聲來,臉板下來一本正經地回道:“我答應過的事情,絕不會後悔。我一定平安護你回安國。”
他看著永夜,那目光讓永夜有些惶惶然,她最對付不了的就是這種真正的高手,而且是非常正義的高手。一旦被風揚兮知道她在陰他,她不知道會是什麽下場。既然已經陰了,就絕不能心軟半點!永夜告誡自己非除去風揚兮不可。她低下了頭歎道:“對不住了,風大俠,還要讓你受永夜拖累。我沒有證據,陳國上下都會通緝你,罪名是你暗殺我。”
風揚兮瞧著永夜垂頭喪氣的模樣,不知是該笑還是該搖頭歎氣,今晚的永夜讓他覺得精彩!他懶懶的回答:“他抓不到我的。你有危險時我自然出會現。侯爺,你的陳國之行實在讓風某大開眼界。”說著一個躍身,人已穿進雨中。
大開眼界?永夜望著無邊的黑暗,聽著雨聲冷笑,讓你真正開眼界的還不止這個心狠手辣。易中天抓不到你,我能。
煙雨樓的秘密
梁江水勢湍急,江麵寬幾百丈,波濤洶湧,經陳往宋齊流去。梁江水係湖泊眾多,如明珠一般在陳境內星羅棋布。澄湖是陳國第一大湖,周圍四城是陳國的魚米之鄉。
陳都澤雅位於澄湖之東。烏蓬船在城中穿梭遊曳,城中萬家抱水居,澤雅商賈舟中市說是就是都城的風貌。
清晨隊伍入城之後,永夜掀起轎簾張望,讓路的漁民站了長長的一排,都挑了送魚的大木桶,桶上掛著的竹簍中青殼大蝦活蹦亂跳。
永夜微笑。這樣的大蝦去了頭,加薑蒜爆炒出魚香味來的蝦尾是人間美味。再有一群朋友在夜市中坐了,拎一件冰鎮的啤酒,剝得滿手流油,這樣的日子才叫生活。
而現在的生活是什麽?是算計,是防備。命都快沒了,還能大啖美味蝦尾?永夜嗬嗬直笑。人就是這樣,什麽沒有盼什麽。也許當了小老百姓,又成日為納稅,為被豪門欺壓無力反抗而渴望權利。
她收回心思放下了轎簾。
澤雅她並不陌生,在很多年前端王書房中,她就仔細看過細作傳回來的澤雅地形圖。這座城看起來像是建於水上沙洲之上,城中橋梁林立,街巷密如蛛網。然而陳宮所在地卻是一塊非常廣闊的平原。
一條筆直的驛道直通外城內城。內城中心有座相當開闊的廣場,陳皇宮佇立在此。
遠望一色樓台亭閣,連綿起伏,澤雅是平原,能有這種起伏之勢定是挖塘泥人工改變地勢,才建以高低錯落的殿堂。目及之處能見到如虹橋般的回廓連綴其間。
這景致像插花,緊密之中又見疏朗。多一處閣樓不多,少之卻又覺得缺了點什麽。更重要的是細膩精巧之中又現皇宮的磅礴大氣。
安國皇宮紅牆黃瓦,陳皇宮是褐色的屋脊襯以雪白的粉牆。若是與京都相比,澤雅是韻致天成,優雅自若的婉約女子,京都是豪氣大方貴氣十足的成熟婦人。
能為三強國之一,陳國自有其驕傲之處。
相較之下,永夜更喜歡陳王宮的色調,清雅大方。
陳國驛站也很獨特。不似京都一個院子挨一個院子,進了驛站中堂,回廊曲折,將每一座院子分別引至水中沙洲之上。每一處院落都由幾幢小樓組成,即獨立成院又連綴成片。放眼望去,四五個水上院落圍湖而建,隔水能望又互不影響。然而對麵卻是座水軍營寨,這布置讓永夜覺得隻有大門一處出入口。
“這是專為永安侯重新修飾的煙雨樓,侯爺可喜歡此處?”易中天清冷的聲音從門口傳來。
又一個不凝神就察覺不到的人!永夜歎氣,她始終不能強大到與易中天風揚兮之輩抗衡。回頭堆滿了笑容道:“水上飄渺居,湖上煙雨樓!不錯。名字也不錯。”
“聽說安國陸路為多,少有會水之人。”
永夜望著樓外湖水笑道:“正是。不過,北方好馬戰,想來陳軍必不習慣。”
易中天隱隱變色,隱忍道:“今日皇上宮中宴客,請永安侯歇息片刻早做準備,我在驛館外等候。”
“呀!終於能見到袖了!多謝易將軍提點!”永夜驚喜的神色讓易中天壓抑不住心頭怒氣,拂袖而去。
“易將軍請留步!”永夜微笑,“我的人水技不好,此處院落若有刺客潛水而入,一把火燒來,斷了回廊……如何應對?”
易中天瞳孔收縮如針,冷冷回答:“請武功高強之人以輕功施救!”
“若是有神箭手淩空射來一箭,豈不是當活靶子了?我是問陳國可有萬全之策?”永夜看上去很擔憂,且很怕死。
“易某會親駐驛館,永安侯放心便是。”易中天意有所指。
永夜看著他離開,心情開朗之極,背著手悠然欣賞房中景致。從門口的獸頭石雕到隔扇門窗,從簷柱之間的角替觀賞到屋頂藻井,直看得林都尉與倚紅臉露焦急又憋悶得臉發紅才坐下來笑道:“有事?”
“少爺,究竟怎麽回事嘛,都聽不懂你在說什麽!”
林宏卻道:“侯爺是看出什麽來了嗎?”
永夜讚歎的望著林宏,笑問道:“林都尉覺得這煙雨樓布置如何?”
林宏身兼永夜護衛,來到下榻之處,自然各處已細細觀察了番,見永夜問便答道:“這裏隻有一道水曲回廓與外麵相通,且主屋為求清靜中以券門與外屋相隔。臨水憑風,風景絕佳。”
“這是上好的鬆木,南方潮濕,鬆木多怕蟲蟻蛀空,一般不會用這樣的木材。而且木材還是新的,油漆也是新的,鬆木含油脂,券門狹窄,內室在二樓。”永夜不住口的說完笑嘻嘻地看著二人。
林宏與倚紅臉色大變。此樓獨在沙州之上。一旦火起,伏有刺客。不會武功的永安侯不燒死也隻有淹死。如果發動水軍,包圍了驛館,無人能逃脫。
“易中天好歹毒的心腸!”
“所以,我要你們,一旦有事,若是券門被阻斷,在外麵呦喝就成。記住,該罵就罵,該哭就哭,該跑,就跑!”
最後一字永夜咬得特別重,看向林宏臉色沉重。
她的話說得太明,林宏甚是感激。如果永夜不說,一旦出事,這近百豹騎肯定以死相救,傷亡必定慘重。“多謝侯爺!末將知道該怎麽辦。”
知道自己要死,還義無反顧,永夜對這個世界的人又多一分喜歡。在現代,生命重於一切,像她這般視人命如草芥的,殺百次也不為過。
永夜淡笑一聲:“回安國告訴我父王,我一定會回家。”
“侯爺,保重!”林宏大步走出去,背挺得很直,手緊握成拳,永夜想,她是不是該成全他?
倚紅卻跪了下來,抬頭望著永夜滿眼是淚:“倚紅對不住少爺,不該……將少爺會武之事告訴林都尉。”
永夜蹲下身子捧起倚紅的臉,看到她美麗的眼中全是愧疚與後悔。她突然問:“是不是喜歡上一個人,對他便無秘密?”
“倚紅……”
“不必再說,這些年,你對我很好。我本來就想讓林宏娶了你。”永夜歎了口氣,扶起倚紅,“父王臨走時如何交待的?”
“必要時……讓少爺脫身!”
永夜凝視著倚紅,有些疑惑:“倚紅,為什麽,你對父王這麽忠心?”
倚紅低聲回答:“我和攬翠還有茵兒都是散玉關戰後的孤兒,是王爺收留了我們。若不是王爺,還不知道被賣到哪裏去了。散玉關的百姓有的人家還在家中為王爺設了長生牌位供奉。”
永夜卻不想聽這些。她對安國沒有感情。對幾位皇子爭權奪位沒有興趣,對三國爭雄想稱霸天下也不關心。
“少爺,安國沒了王爺,百姓還不知道要受多少罪。這些年來,除了陳國出兵犯境,安國都沒有戰事。打仗會死很多人的。”倚紅似想起了自己的家與父母,聲音也難過起來。
“林都尉會看著你死?”
倚紅抬起頭,胸挺得很直:“我們受王爺大恩,心甘情願!所以,少爺,今晚宴罷回來,倚紅會替了你住進這小樓。他,還要帶著他的弟兄回安國,還要去為少爺傳訊。他隻能看著我死。”
永夜笑了。人人都這麽舍生取義,偏偏她不是。她是刺客,是殺人不眨眼的冷血刺客。
“你覺得你家少爺是短命之人嗎?”
倚紅一愣。
“把朝服找來,易將軍想必已經等急了。”
籌碼捏在別人手中
陳宮十景,飛燕樓最壯觀。
引澄湖之水入宮,掘出的泥土砂石壘成高台,煙雨之時,群燕繞梁翻飛,燕語啾啾,是以得名。
陳王壽宴便設於此。
麵對一湖碧水,陳宮盡收眼底。正巧今日有微雨橫斜,所有賓客都看到了群燕美景。
永夜坐在陳王下首。陳王未到,她先瞧到了對麵的齊太子燕。
二十歲左右年紀,身材竹竿似的,黑色紅錦紋龍紋服襯得他臉色更為蒼白,神色中似有無窮無盡的憂鬱。
永夜看了想笑,自己是抹了易容藥整成病兮兮的模樣,太子燕卻是真的先天不足的柔弱。再往下看,諸小國的使臣,並陳國三大夫左右大將軍文武百官坐得密密麻麻。
易中天換了武將服,坐在永夜斜對麵,西梁小國使臣下首,那身氣勢將太子燕壓得更不像個太子。西梁使臣都還鎮定,太子燕被易中天一瞟,匆匆便移開了目光。
永夜歎氣,三大巨頭來了兩個病夫,還是少年模樣,陳王瞧到心中會樂成什麽樣呢?
鍾鉞聲響,絲竹齊奏。飛燕樓外緩緩走進一男二女。
陳地絲綢之鄉,袍服喜白,襯邊寬數寸,皇袍上衣下裳,繡工精美,上繡金龍似要越袍飛出。陳王威嚴之中更帶有幾分斯文秀雅。
陳王今年四十來許,五官清秀,玉袖與他長得很相似。他身旁一溫婉女子,看服飾便是皇後了。
走進樓來,陳王在永夜身旁停了停,目光掃過來,永夜含笑揖手,目光越過陳王直直盯在公主玉袖身上。
“聽說永安候來陳受驚了?朕很自責,已下令全力緝捕凶手。”
他的聲音很平和,像醇酒如春風,永夜笑道:“勞皇上費心了。不知太子殿下可也受到驚嚇?”
太子燕一愣,連連搖手:“孤很好,一路平安。”
永夜一笑,你當然很好,三國之中總是要拉攏一方再對付一方。劉備與孫權結盟抗擊曹操不就是如此?她對陳王又是一揖:“永夜運氣不好罷了。皇上不必太牽掛。”
陳王微微一笑。
各國使臣紛紛奉上禮單,尤以安國最為豐厚。
永夜眸光盯在易中天發青的臉上,拱手笑道:“皇上,永夜不才,八月將迎娶公主,自京都一別,永夜對公主日夜思念,此次入陳,專程為公主備下禮物,希望公主喜歡。”
玉袖端坐在上,聽到這話,不得不欠了身答道:“多謝侯爺!”
陳王看了看永夜的臉色,又瞥了眼太子燕。齊國下任皇帝如此軟弱,齊再強大也會慢慢衰弱。而安國幾位皇子爭皇位內亂將始,陳國隻需坐等便是稱霸機會。臉上漸漸發出光來,下頜一點,示意開宴。
永夜目中瞧著歌舞,更注視著對麵的太子燕。此人除了全身裹在一堆太子服飾中,實在沒有半點王者之氣。她想起回到齊國的月魄,便有心與太子燕結識,端起杯來笑道:“永夜是頭回出使,殿下也是,永夜敬殿下一杯。”永夜說完飲盡亮杯。
太子燕趕緊端起杯中酒,小口飲了,蒼白的臉上泛起一層紅暈。不好意思地說:“聽說永安侯身體不佳,酒量卻超孤數倍,慚愧!”
看喝酒也能看出一個人的性格。聽說齊王治國有方,統三十六族不靠武力靠德行。太子燕也有這樣的魄力?
“嗬嗬,我哪會飲酒,不過是……討公主喜歡罷了!”永夜目光如癡如醉望向玉袖。她的聲音不大不小,卻剛好能讓坐在上方的玉袖聽到。
那張清麗的臉上泛起不屑與怒意。陳王卻笑道:“玉袖需敬永安侯三杯才是禮數。”
三杯?這酒入口綿長,看似清淡,一杯下去,腹中卻有團熱氣上升,甚是醺人。三杯下去,想讓自己出笑話麽?一麵要嫁公主,又想讓自已出醜。陳國果然不安好心。
前世有千杯不醉的海量,這世嘛,三杯應該也無妨。永夜趕緊起身笑道:“公主斟酒,莫說三杯,就是三百杯永夜也喝!”
玉袖蓮步輕抬,從宮女手中取過一杯酒遞給永夜。
這是二人第二次走得這般近。永夜接過酒的進候身體前傾,低聲道:“我送公主的禮物是,一條裙子。”
玉袖臉色一變,永夜已飲下杯中酒,笑嘻嘻地等著第二杯。
玉袖氣惱的再遞過酒,永夜接酒之時卻順勢握住她的手。她馬上就是她要過門的妻子,摸下手不算調戲叫調情!永夜得意的握緊了玉袖嫩白的小手。
她的動作很小很輕,手籠在長袖之中擋去了所有人視線。
玉袖猛的一抽手,那杯酒便蕩了出來,她一側身想避,永夜順勢伸手一拉,以她的巧勁,沒有防備的玉袖如何避得過,永夜輕摟住她的腰,輕揮衣袖,為她擋住了那杯酒。
“公主,我可不想再賠你一條裙子了。”永夜在玉袖耳邊親呢的低語。
玉袖氣得目瞪口呆,抬步就走,一扯未動,低頭一看,永夜不偏不斜又踩住了她的裙角,此時樓上歌舞正歡,看來來的目光仍不少。玉袖羞得滿麵通紅,咬牙切齒低聲道:“李永夜,這是陳國!”
永夜並未看她,而是看著對麵的易中天額頭暴出的青筋笑道:“皇上!永夜想在陳國多呆些時日,八月接了公主同回安國!”
“嗬嗬,好!永安侯將是朕的妹夫,陳國半子,朕準了。”陳王似什麽也不知情,心情大好。
“恭喜皇上!恭喜永安侯!”賀喜聲不斷,永安一一回禮。
“你,踩住我的裙子了。”玉袖低聲吼道。
“公主,還有一杯酒!對我笑一笑,上回……永夜念念不忘。”
玉袖眸子似要噴火,深吸一口氣蕩開了美麗的笑容,把第三杯酒遞給永夜飲了,永夜這才鬆腳。臨走之時狠狠地瞪了永夜一眼,壓低聲音說了句:“易將軍有禮物要送給你。”
永夜旦笑不語。
“永安侯佳人得抱,孤甚是羨慕。”太子燕隔桌笑道。
永夜笑嬉嬉的說道:“天下四美有二美在齊,殿下何必羨慕永夜?”
太子燕目中泛起一層驕傲之色:“可惜我那小妹沒有這等福氣,可以嫁得永安侯如此品貌之人!”
永夜拿起酒走到太子燕麵前:“我與殿下一見如故,可否容永夜並桌聊天?”
太子燕心思單純,難得出使宴上屬下大臣又隔得遠了,正覺孤單。便笑著讓開座位。
永夜大模大樣坐下,隻顧與太子燕說齊國的風土地貌。
太子燕聽永夜說起齊國如數家珍,更無架子,心裏更添親近。揀著好玩的說與永夜聽。
齊都聖京繁華不亞澤雅,往來客商雲集。
聖京百姓淳樸,夜不閉戶,路不拾遺。
聖京風景如畫,冬有紅楓映白雪,夏有畫舫不夜天。
永夜滿臉向往。
“本將軍見侯爺海量,可否移玉?”易中天隔桌端起了酒杯。
易將軍有禮物要送給我?永夜嗬嗬笑著對太子燕一拱手:“有機會定去齊國遊玩,殿下可莫要忘了我這個朋友。”
“榮幸之至!”
她走到易中天一桌大模大樣的坐下:“易將軍,永夜敬你一杯!你一路護送,賀禮才平安到達澤雅,永夜銘感五內!”
易中天隻抬了抬手,一杯飲盡。“永安侯足智多謀,那些山賊看走了眼,自尋死路。”
永夜突然發現易中天其實也很能忍,她偷看了眼溫和的陳王,歎道:“易將軍往這兒一坐,這飛燕樓再無人可比將軍氣勢哪。”
“易某隻是一介武夫,不及永安侯少年風流。”
“好說好說,是人就是會老的,公主年方十六,配易軍還是差上一截,永夜身體弱了點,長得,還過得去。”永夜笑了。
不屑之色從易中天臉上浮現,他緩緩說道:“當今天下三分。齊國擅馬戰,安國長防禦,陳國水師天下聞名。然齊國主老矣,安國幾位皇子似乎彼此不服氣,吾皇卻正當壯年。永安侯雖病弱,然虎父無犬子,若要天下大統,以侯爺之見該如何?”
“嗬嗬,易將軍果然愛談三國!”永夜拍桌直笑。她的目光在太子燕身上打了個轉,微眯著眼說道:“聽說齊國大賈安老太爺為齊軍建了五十艘戰船,不知齊水師戰鬥力和陳軍相較如何?”
“永安候還是多想想齊水師若渡秦河,安軍會如何吧?”
“難道易將軍不知,我家三殿下才向安家四小姐求了親?”
她言下之意是安國與齊國已成聯姻之勢,陳國莫要想從中討得好去。
易中天額頭青筋直冒,目光越過永夜看向太子燕道:“安國三殿下肯娶一商賈之女,陳國願嫁公主和親。天下三分,合並不易哪。”
永夜眨了眨眼,臉上露出遺憾的表情:“原來易將軍並不反對永夜娶公主哪!害永夜直擔心搶了將軍的心上人!”
易中天被她一句話噎得胸中氣血翻滾,冷哼一聲,手伸進懷中掏出一物輕輕放在桌上說:“這是手下無意中拾到的,看似安國款式,永安侯幫本將軍瞧瞧。”
永夜隻瞥了一眼,渾身的血便似凍住。如果她沒有記錯,離開安國前,她還為薔薇扶了扶這根金簪。這就是玉袖口中說的禮物?薔薇在易中天手中,月魄呢?
她分不清是酒勁過大還是擔憂過重,心中似有火在灼燒。她隨手翻看了看笑道:“是安國款式,不過,本侯,可不願意公主插戴別的男人送的首飾!”
永夜的目光與易中天膠著在一起。她冷冷地想,以薔薇要脅於我,我便要受製於你了嗎?哪怕月魄也在你手中,除非我救他們出來,不然,賠上自己不外多出一個,這道理,我上輩子就明白了。
她看上去醉眼迷離,並無半分驚詫。易中天分不出她是震驚還是平靜。他喝了口酒道:“易某很佩服侯爺的鎮定。不知道刺客來的時候,侯爺會如何對付?”
永夜吃吃笑了:“易將軍覺得呢?”
易中天翻看著那支簪子,總算吐了口惡氣,笑容浮現:“自然是躲起來,讓我擒了刺客,再出來。”
他想做什麽?想要殺風揚兮?這般知我心意?永夜終於忍不住放聲大笑:“易將軍說進本侯心裏去了。當然是如此,本侯不會武功不躲起來,難道任由刺客殺了?”
“嗯,侯爺真聰明,捉了刺客,易某便請侯爺與老朋友一起飲酒。”
永夜心沉到了穀底,他們真的在易中天手中。她再舉杯:“永夜是陳國半子,豈有不幫之理!祝將軍馬到成功,早日擒得刺客,少了一個對頭!”
酉時,笙歌盡散。
永夜與太子燕告辭,各上馬車回驛館。
外麵風雨加重,雨幕如白色的簾子一重重落下,砸起水花。
永夜躺在馬車上雙眸清亮。她擔心的事情終於發生。
掀起轎子的一角,雨越下越大,路麵濺起朵朵水花直開到天盡頭似的。劈啪的水聲直衝進心裏。永夜拽緊了那根金簪。
後勁綿長的酒,病弱的身體,她在所有人眼中都應該是醉了。
一個喝醉了的人,這樣的夜晚應該在房中呼呼大睡。隻不過,在她房中大睡的人,將會是倚紅。
不出去易中天府中瞧瞧,她如何放心。
不知心恨誰
雨幕中的屋脊像湖裏遊魚的背,永夜穿行其間,仿佛是滑過水麵的魚。
澤雅驛館隻呆了兩個時辰,並不妨礙她對陳都的熟悉。安國細作把這裏的小吃店都畫得清清楚楚,自然也包括左大將軍府。
她就像隨風潛入夜的細雨飄進了易中天的府邸。
永夜不敢大意,反勾著梁凝神屏氣看向亮著燭火的書房。
細枝纏花仙鶴燈上吐著一星燈光,屏風遮了一半,燈光仍不時被風吹得晃動。易中天居然在畫畫。
起手落式如行雲流水,這畫法……“美人先生。”永夜心頭大震,為什麽,她會想起美人先生?
她想起惡作劇想把青衣師傅和美人先生送作堆時吟的詩:“美人卷珠簾,深坐蹙蛾眉。但見淚痕濕,不知心恨誰。”
當時美人先生的目光中分明有水光閃動,那雙美眸中閃過的哀怨曾讓永夜暗自竊喜,得意不己。
美人先生作畫,總有個習慣的動作。一筆揮就,筆總愛在手中挽出一個花樣。而易中天正是這樣,手翻了翻,筆才放在筆架上。
他畫的顯然也是個工筆美人,卻是玉袖栩栩如生的模樣,連臉上那份高傲神情也惟妙惟肖。
易中天三十左右,美人師傅不也這年紀?永夜想起了木訥的青衣師傅和他難聽的蕭聲,心裏一酸,難道美人先生真的愛慕的是易中天?為他蹙蛾眉,為他淚痕濕?
易中天畫完,望著畫像出神。良久才小心收好畫卷離開。
永夜像被風吹起的雨絲輕飄飄進入室內。美人先生教的畫法她還沒有忘記。她想了想,就著燈,運筆如風,揮筆作畫,最後在畫上題下了一句話:“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蝶衣。”
這字跡也絕對是美人先生的字。
她小心把畫掉了包,拿起玉袖的畫嚓嚓撕了個粉碎順手拋了,得意的一笑,撲的一聲吹熄了燭火。
堂內頓時一片漆黑。
她才小心藏好,易中天已躍了進來。
燈光亮起,易中天色變,目光從撕碎的畫像移到案頭美人先生的畫像仿佛癡了。他頓了頓足,不顧風雨往外走。
永夜小心的跟隨著他。她打不過易中天,卻對自己的輕功極有信心,風雨交加的夜晚,易中天心神已亂,要注意到永夜實在困難。
易中天躍上馬策馬急奔。
永夜瞧準方向不顧一切的追了過去。她的美人先生與青衣師傅難道都在陳國?遊離穀真是陳國人所建?薔薇與月魄在何處?她一定要知道這個答案。
一個時辰後她來到郊外,雨更大,天似開了縫,無邊無盡的往下潑水。三丈開外已是暴雨如注,瞧不見任何人影。
永夜站在雨中調用了全身的感知去尋找。風中隱約傳來一聲馬嘶,她大喜,腳尖一點,人飛快的奔去。
片刻之後,視線中出現一點光明,再近點,竟是一處規模甚大的院落。臨湖的水榭燈火通明。
永夜想也不想便躍入湖中遊了過去,她悄悄從水底冒出來,抱著柱子抬起了頭。
細碎的聲音被風雨割得支零破碎。
“……你出的好主意!”
“為……這麽些年……”
永夜聽不清楚,心一橫,借著竹簾半卷,已貼在水榭一角的柱子上。透過竹簾與幃幕的縫隙瞧了個清清楚楚。
屋內榻上坐的可不正是她的美人先生。
八年未見,美人先生的容貌似乎沒有多少改變,但眉宇間卻多了幾分蒼桑,那雙眼睛讓永夜心痛,這是一雙飽含癡情的眼眸,隻要是男人瞧了就會心生憐惜。
易中天站在她麵前,將她的畫狠狠擲在腳邊:“為什麽?你要將她送進安國?她才十六歲!”
美人先生拾起畫瞧了瞧:“這是陳王的主意,公主心甘情願。”
“難道我要殺李穀還需要別人動手?李穀的武功能比得上我?真的需要她下嫁去行刺?就她那點道行也想行刺李穀?我真懷疑,天下聞名的遊離穀會想出這麽個餿主意!這門親,我絕不會同意!我會殺了永安侯!就算安國要起兵,難道我陳國還怕了他們?!”
別說易中天,連永夜都懷疑這麽白癡的主意會是遊離穀出的。可是李言年卻甚是盼望玉袖嫁入安國,裕嘉帝也盼望,這,又是怎麽回事?
“十三年前,我也是十六歲。你舍得將未婚妻子送進遊離穀,如今卻舍不得她是麽?”美人先生仿佛是被大雨衝涮的花朵,淒美無助。“我離開時,她才三歲,我竟輸給一個三歲的女娃?是我沒她漂亮?是我不夠溫柔?還是,我不是公主?!”
美人先生看到那幅畫肯定會知道是自己動了手腳。她會向易中天說出這事來嗎?難道遊離穀沒有告訴他們自己的身份?永夜緊張的思索著,想到青衣師傅,心裏戒備更重。唯一能發現她行蹤的人,這世上可能就隻有青衣師傅。
易中天看了程蝶衣許久,語氣終於變得柔和:“蝶衣,我們青梅竹馬,我不能騙你。我心裏隻有她一個。就算你犧牲得再多,我也不能回心轉意。”
“當初,你可不是這樣說的。”美人先生笑了笑,一身白色輕紗將她襯得格外美麗,她的動作永遠都這麽優美,連傷心蹙眉也我見猶憐。
易中天坦然地承認:“我變心了。就算你是為了我入遊離穀,借遊離穀的勢力擾亂安國內政,甚至借刀殺人除了端王李穀,讓我陳國的兵馬能長驅直入散玉關。讓我易中天能為皇上一統三國,揚名天下。如今我隻能說,你還是陳國子民,你當為王效忠。”
美人先生笑了起來,眼淚都笑了出來。
永夜見過女人瘋狂,也見過女人傷心。跳樓割脈,坐在大街上放聲痛苦都見過,唯獨沒有見過美人先生這種笑法,像才看了貓和老鼠或是憨豆先生似的,笑得開心極了。若不是那麵上被燭光映出的點點淚痕,她幾乎不以為美人先生是在傷心。
“咱倆的婚約當放屁,好麽?”
永夜張大嘴無聲的笑了,雨水衝進嘴裏,她一口咽了下去,美人先生說這話時哪像個棄婦,她的聲音甜美迷人,仿佛在向情郎撒嬌。
易中天定定地看著她道:“蝶衣,我負你,來生來報。”
美人先生慵懶的伸出玉雕似的雙足,趿上繡花鞋,站在易中天對麵。
眼前這個男人比當年成熟,更可怕。那些歉疚的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理所當然。這些年山中寂寞,她是如何過的?就隻為了一個他,一個夢。
她輕抿了下嘴唇微笑:“我等這一天,等得人都憔悴了……要永安侯娶公主隻不過是幌子。要的是她入陳。你隻要控製住永安候,李穀就不敢妄動。安國的天就快變了,裕嘉帝得了絕症,撐不過這個月了。太子即位也好,大皇子氣不過要搶也罷,安國都會大亂。”
易中天身軀一震,驚詫地問道:“皇上知道?”
美人先生點點頭:“這本來就是遊離穀與陳王陛下的交易。不然,怎麽會想方設法在和談時讓玉袖和親?這是做給裕嘉帝看的。讓他以為,公主大婚去安國,才是動手的時機。而這時,才能將我遊離穀在安國勢力一舉鏟除,將公主握於掌中為質。趁機廢了皇後太子,讓他心愛的大皇子安登帝位!”
聽到這裏,永夜才恍然大悟。所有的一切,什麽借公主嫁入王府行刺,什麽讓她前來賀壽,一切都不過是忌憚她父王一人。
十八年前,有人擄了她想要威脅端王。十八年後,將她誆入陳國擒以為質,同樣也是要讓安國兩位皇子爭權造成內亂,讓端王不得插手。以二位皇子的勢力,若無端王壓住,安國隻有一個亂字。
裕嘉帝病重,難道父王會不知曉?難道父王就沒有防著皇上突然病逝可能造成的危機?裕嘉帝也想不到這點?
永夜心裏突然覺得悲哀。
她隻是一顆棋。端王對她再親,還是把她當成了一顆舉足輕重的棋。再舍不得她,再護著她,她還是被他放到了棋盤上。
她難道還不明白?哪家做父親的會舍得讓女兒一直男裝打扮,隻為瞞過遊離穀的眼睛。他不僅要瞞,更是因為裕嘉帝病重,安國皇權之爭越演越烈,他必須要瞞。
好一個忠心愛國的端王爺!永夜閉上眼,雨水淋濕了麵頰,衝進了脖子,直涼進了心。好吧,就當是盡孝了。我不會讓自己成為能威脅你的人質!
她主意打定,就要離開,這時聽到美人先生輕柔的說:“中天,這十幾年我心甘情願,你變心,我也無力回天,我當為國盡忠了。我隻求你一件事情。”
“你說。”
美人先生盯著他的眼睛一字字說:“莫要傷永安侯性命!”
永夜真想放聲大笑,她的美人先生還顧及她的性命!她該謝謝她的這位師傅,還是該得意自己居然在美人先生心中有如此地位。
易中天拋棄她,她沒有求過他,卻求他放過自己。還不肯告訴易中天自己是遊離穀的刺客星魂!
易中天笑了笑:“你放心,李永夜雖不會武功,身子又弱,卻不是個好對付的人,我已有三百人死在她手中。不僅如此,她還請了風揚兮做保鏢,我就算想殺她,還得問問風揚兮的劍!”
“我隻要你答應,不要殺她!”
易中天奇怪的看著她:“為什麽?”
“這是穀主的意思。留著她有用。”
“好,我答應你。卻不是因為遊離穀主,而是因為你。”
永夜明白了。她覺得自己太天真,才被美人先生的求情感動,此時又迎頭澆來一桶冰水。真是涼啊,濕透的衣衫貼在身上,大雨澆在身上,都不及她今夜聽到的話更讓人心寒。
差點忘了,遊離穀以為她中了蠱毒,將來,安國內亂之後,他們行刺父王之後,自己還能是堂堂正正的端王繼承人,還能安插在安國替遊離穀賣命!
她再不停留,魚一般滑進湖裏,遊到河邊,施展輕功拚命奔回驛站。
雨如水柱衝打的著她的身體,這一刻,永夜的心已凝成寒冰。她睜大眼在黑暗中在奔跑。四周一片漆黑,天上無月無星,她看不到半點光。
人說雨是老天爺在傷心落淚。今晚,真是個悲傷的夜。
這個世界是多麽陌生,連支煙都找不到。
這裏的人是多麽可怕,連我這個前世的殺手都感覺孤單。
月魄,你的平安醫館一定是開在陽光之下,哪裏的陽光一定要足夠烈足夠暖,才能將我結了冰渣的心融化!
你的醫館一定要辦得很好,你才能平安富足,才能對著我笑。你的笑容一定要夠溫柔夠燦爛,才能將我的悲傷全部吞噬。
如果還有一個心願,永夜希望月魄平安,希望他能真的有座平安醫館。他說過,如果有一天她想過平靜日子,他能收留她。
然而,薔薇的簪子在手中,月魄能平安離開?他還能在大太陽底下開他的平安醫館?
心裏一口氣提著,永夜以她前所未有的速度奔回驛站。
倚紅靠在桌邊睡了,睡得甚是香甜。她隻是單純的伺候自己,聽從父王娘親的話保護自己。隻有最單純的人才會有這麽香甜的夢。
永夜冰冷的手撫上倚紅的臉。
“啊!”倚紅驚得醒了,見永夜臉色蒼白站在床頭,翻身坐起,開始脫她的衣服,“少爺,趕緊換衣,千萬別涼著了。”
永夜木然地由她把衣服脫了,拿了幹布擦拭。
“倚紅,為什麽,你對父王這麽忠心?”她的聲音澀得像是鋸木頭發出的聲音。
倚紅一愣,這是永夜今天第二次問她。她忙碌著低聲回答:“沒有王爺就沒有我。”
“你難道不願意和林都尉平安幸福的過一生?”
“少爺,我們不能報恩,良心不安。”
永夜怔住。報恩?一日為師終身為父?她需要報答美人先生青衣師傅?這世是她父母的端王與王妃,她就需要報親恩?
她疲倦的穿好衣裳,低聲笑了起來:“馬上離開!讓林都尉護著你回安國,別的人不能驚動!”
“少爺!”倚紅震驚。
永夜沉下了臉:“忘記我白天如何交待的?”
“讓我替了你,少爺!你走,你和林都尉走!”倚紅目中珠淚滾落。
永夜看著她,一抹笑容出現在嘴邊:“情人的分離也能讓人撕心裂肺,我不喜歡分離。你們走吧,晚了就來不及了。”她掏出玉佩放在倚紅手中,“這是玉袖公主的符印,能讓你們平安過關。”
倚紅跪下磕頭。
永夜已轉過背去。她已想得明白,她的月魄隻要有一分的可能在陳國,她都不會走。
麵對一湖風雨她靜心煮茶。所有的事情一幕幕在心頭映過。
她想起端王曾經對她說:“永夜……你離家十年回來,在王府生活的時間遠不如你在外麵,你心裏,對我對你母親有多少親情?你做事,可會顧及我們?若你不會,你想嫁誰都沒有關係。”
我對他們有多少親情?我可會顧及他們?我可會理解他認可他?永夜閉目深思。她威武逼人的父王,曾經砍下的人頭壓垮了坐騎的父王,還有她看似溫柔端莊的母親。寧可抱個嬰兒回家當世子,也不肯讓父王受人脅迫。
永夜第一次仔細想自己是誰,自己該不該理解。
倚紅的話又在耳邊回響。她做事從來隻考慮自己,她不是懷揣天下的人。可是……永夜長吐一口氣,雙眼睜開,眸子閃閃發光,笑容淺淺在臉上漾動。她不是端王,她不能用她的思維去要求於他。
她再不孝,滿足父親這個願望又有何不可?她想起前世愛唱戲的老爹,她離家闖蕩,撞人入獄,竟再沒見過他。心中一酸,這一生不想再有朋友,她卻已有家人。還有,月魄。
溫柔一刀
寅時,雨終於停了。
簷下的水滴落湖麵發出淋淋漓漓的聲響,越來越小,終於隻得零星幾點。
夜,寂靜漆黑。
水麵隱隱傳來波浪拍擊沙洲之聲。
永夜吹熄了燭火,靜靜的等待。
兵貴神速。易中天也該安排得差不多了。這個時間是人一天當中最疲倦的時候,易於突襲。半個時辰後,一枝火箭“奪”的一聲釘在了木柱上。瞬間湖中冒出數十隻小舟,火把星星點點耀亮的湖麵,團團圍住了永夜所住的沙州。
火箭似流星飛射而來,小樓霎時燃起熊熊烈焰。
她用濕布掩住口鼻,退到回廊,不遠處的券門火光衝天,已有喊殺之聲傳來。永夜回頭長歎一聲,一個不留,如她是易中天,她會一個不留。除了提前離開的倚紅和林都尉,豹騎將全部葬身於此。
她可以衝過去與他們並肩殺敵,拚死一戰。永夜搖了搖頭,敵眾我寡,與其去燃起他們的鬥誌,死得英烈,不如明哲保身,以圖後謀。
她蜷在回廓陰暗處的一角苦笑,她就是這樣的人,心硬得不會有熱血沸騰的時候。林宏以為她交待不用衝過來受死就是保護了豹騎。他怎麽也沒想到,她其實也是在下令讓他們放棄抵抗,被陳兵殺得一個不留。
鬆木原是泡過油的,再以漆刷蓋掩飾,燒得劈啪作響。
過了片刻,一道黑影從券門衝向小樓。雨帽已取了,看得見他濃眉緊鎖,黑衫濕透,滿臉胡子還在滴水,向來銳利的眼神已冒出焦灼。
“永夜!你在哪兒?”
風揚兮樓上樓下尋找著永夜的身影。她在不遠處的角落望著他。
他真的來了。從驛館外殺進這裏,隻為找她,保護她。
冰涼的夜裏,他的聲音讓永夜竟有想流淚的衝動。他為什麽會來?隻因為他答應了會保護她?難道他不知道這裏被圍了個嚴實,不知道易中天有多麽危險?這世上怎麽會有這麽笨的人?
永夜望著風揚兮的身影很想衝出去應一聲,卻閉上眼蜷在角落裏。
易中天手中有薔薇和月魄,易中天要她躲起來拖延時間。
她是風揚兮想殺的人,他威脅著她的生命。現在他的關切,一旦在知道真相之後,就會全然消失。
“哢嚓”一聲,梁斷。夾雜著風勢往下掉落。
永夜閉著眼想,風揚兮應該拔地躍起,離開這裏了。
風揚兮樓上樓下找遍,券門內外喊殺聲不絕於耳,淋濕的衣衫已被烤幹,他已能感覺熱浪騰空撲來。難道她不在這裏?他大喝一聲腳掃開一段燃著的木頭,長劍往梁上一點,人仿佛一隻黑鶴躍出小樓。
身形才露,羽箭閃亮般襲來。
這是她殺了他的絕好機會,沒有風揚兮,這世上就少了重威脅。永夜睜眼,掌心一翻,一寸長半分寬的銀色柳葉飛刀靜靜的握在手中。她抬頭看到風揚兮一口氣雖枯竭,卻已蕩開四周長箭便要衝出包圍時,深呼吸,飛刀如流星射出。
她看到飛刀沒入風揚兮的背,讓他身體一顫,另一羽長箭從他左肩透出,人轟然跌倒樓前。他回頭往她所在的地方看了一眼,他看不到她。然而永夜卻看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風揚兮目光中沒有憤怒,他竟然笑了一笑,那笑容讓永夜膽戰心驚。
易中天的聲音在湖麵上出現:“放箭!”
“易中天!”風揚兮咬著牙望著他,長劍一揮挽出一圈光華斬斷射來的羽箭。他大喝一聲,腳挑起巨梁向湖麵擲去,身形一展便後退。易中天冷笑一聲已來到他身前,一掌拍在風揚兮胸前。
永夜看到鮮血從風揚兮口中噴出,卻仿佛是箭,射向易中天,知他是用了最後的內力發出致命一擊。飛刀早已在手,她可以趁機要了他的性命,為什麽,遲遲不發出去?
易中天躲閃的瞬間,風揚兮借勢一個翻滾掉進了水裏。
小樓瞬間崩塌,火星四濺。易中天也一個翻身離開。
永夜回頭看了看券門,那裏也是火光衝天。她知道,所有人隻有死路一條。
她冷冷一笑,她是能被羈絆住的人麽?落在易中天手中,她才是傻子。永夜輕輕滑入水中,靠著一管竹筒小心換著呼吸朝太子燕的下榻之地遊去。
壽宴一過,太子燕就將返齊,她不求隨他離開,但是她需要一個安全的藏身之處。
安國在陳都也有暗哨。但是安國如今正處內亂之即,永夜不敢相信會安國暗哨的安全。遊離穀既然能橫行天下,暗哨瞞不過穀裏的眼睛。
永夜離得遠了,探出頭回望,火光未熄。易中天一身灰袍立在小樓廢墟上。永夜一凜,又沒入水中。
太子燕在驛館的下榻處與永夜所居小樓式樣差不多。小樓內外站滿了雪刀出鞘的侍衛,全神戒備,遠遠望著火光揚起的地方。
永夜沒有進小樓,趁著侍衛盡出保護太子燕的空隙閃進了侍衛的房中。
她取下腰間革囊,取了套侍衛服飾換上,貼了胡子,簡單易了容,挎上腰刀往外走。
驛館之外全是陳兵,驛館周圍被警戒封鎖。火把燒得半邊天通紅。
永夜走到門口見幾名齊國士兵封著通往太子燕院子的門,不聲不響地和他們一樣站得筆直。
不多會兒,她瞧見陳使謝大人與曾在和談中見過的錢大人匆匆走來,對門口士兵說道:“安國永安侯所居之處是跑進了刺客放的火,我等奉皇上聖旨請太子殿下不必驚慌。”
回廓上腳步聲響,聽到一個官員的聲音:“太子受驚,這便趕回齊國,恕不能久留。”
易中天緩步帶著士兵進來冷冷說道:“奉皇上令,齊太子殿下返國,不得阻攔,但是為免刺客混入,請劉大人稟太子,容我等查過之後,再啟程。”
“豈有此理!太子何等尊貴,豈是你想查便查的麽?”
易中天不溫不火道:“劉大人不必生氣,吾皇也是為太子安全著想。”
太子燕似真的被嚇壞,出來時臉色蒼白,腳步虛浮,指著麵前一堆人大吼道:“查,查,孤不會讓刺客混入隊伍行刺於孤!”
永夜看在眼裏,心底歎氣,齊國有這樣的太子,將來情況堪憂。
易中天與陳國官員伴著太子往院子去了。經過永夜身邊時沒有注意到她,永夜這才鬆了口氣。劉大人吩咐了聲:“你們幾個去喚起車夫準備車馬。太子要立即起程。”
幾個士兵答了聲,永夜跟著他們進入馬棚。
風揚兮會躲在驛館何處呢?在最後關頭,她還是改了主意,沒有幫著易中天捉住他,也沒有殺了他。易中天現在最想捉到的人是她不是風揚兮。他不過是借著這個機會順便除掉一個武功高強的對手罷了。
自己何嚐不想要了風揚兮的命,省得他日後來殺自己。然而,風揚兮在火中努力找她的樣子讓她沒辦法再射他一刀。
也許自己不是心軟,而是想著讓風揚兮養好傷和易中天鬥個你死我活。讓兩個高手相鬥不是一直策劃的結果?為什麽,她還要擔心風揚兮?為什麽,她沒有再給他一刀?永夜嘲笑著自己。
太子燕走得太迅速,外麵的陳兵還沒撤離他就要離開。外麵被圍了個嚴實,要出這驛館,永夜隻能藏身在他的車隊中。
晨曦慢慢湧現,天再亮一會,這些士兵就會發現她是個陌生人。永夜離那幾個士兵越來越遠,無聲地攀上了車底。
如果可以,她甚至能夠這樣攀在車底睡一覺。
一個時辰之後,人聲湧現,車夫趕著車出了驛館。又折騰了半個時辰,車軲轆才轉動,緩緩離開。
永夜選的是最後一輛車,車不停,四周還有人,她看到馬蹄在身邊轉來轉去,心裏有些著急,這要走上一天,她恐怕在車底也掛不下去。
澤雅城多橋,車行緩慢,足足在城中穿行了兩個時辰才出了城門,一路往北。易中天護行的隊伍不見了,永夜從車底感覺四周動靜,終於找到機會從車底落下來,輕飄飄躍上了路旁大樹。
她望著車隊行遠。此地周圍定也有湖,密密的蘆葦像綠色的毯子鋪開。這是最好的藏身之處。永夜毫不遲疑鑽了進去。身體已疲倦不堪,她需要好好睡一覺,好好想想該怎麽辦。
無邊無盡的青色葦蘆遮掩了永夜的痕跡。除了水鳥飛過,風吹過的聲響,她聽不到別的。天灰藍,掛著幾片陰鬱的雲朵。永夜閉上眼,疲倦的睡了。
她睡不踏實,從小和月魄一塊的情景總不依不饒的出現在眼前。
怎麽就這麽難哪?他不過是想開間平安醫館,做個小老百姓。
還有薔薇,雪白的臉上總掛著對她的依戀。甩了她那麽多次冷臉,她還是肯跟著月魄走。郡主的身份呢,她肯忍了月魄,被他支來喝去,半點怨言都沒有。
她應該冷血不予理會,任他們兩個死在易中天手中。急回安國,助父王平定內亂,匡扶朝綱,再揮軍南下或與陳國談判。
永夜睜開雙眼,天邊竟然有幾顆星星在閃爍,一彎淡淡的月牙兒從暗色的雲朵旁露出了頭。
“月魄……”永夜的雙眸映出一點月華,流光婉轉。那一點亮一點白,仿佛是一個白衣出塵的人。
永夜站起身,瞧了瞧自己的打扮,笑了,真不是做刺客的料。她望著遠處幾點漁火腳尖一點悄悄靠了過去。
船裏漁公正對漁婆說:“今天運氣好,釣到一隻大鱉,還有幾尾鯉魚,明兒拿到市集上能賣個好價錢。”
“早起好賣。賣個好價錢給老二攢著娶媳婦……”
不知為何,永夜想起了多年前那個巷口賣麵的王老爹,現在她覺得念叨這些生活瑣事也很幸福,至少他們過得簡單。
小船上的風燈被吹熄的時候,她上了船。老倆口已經睡了,永夜下了醉夢散。這一覺可以讓他們睡到明天日落。
她找了點吃的填肚子,換了衣裳,有點抱歉地想,那些魚你們後天再去賣吧。她記得美人先生的住處,如果月魄和薔薇被擒,有一半的可能會被關在哪裏。
叛逃
水榭燈光明亮,重重院落靜寂無聲。
永夜沒有動,她靠著柱子看到水榭中無人也耐心的等待著。院子,她不敢貿然進入。她隻能等。
一個時辰後,水榭突然有了人聲:“早說過了,她怎麽可能來這裏。”
美人先生坐的長榻滑開,裏麵緩步走出來兩個人。長裙似雪,灰袍玉立。
永夜心一顫,應該是這裏了。
美人先生嬌笑著說:“中天,我說過,李永夜不是我遊離穀的人你偏不信。”
易中天冷冷說道:“聽說李永夜曾在遊離穀求醫半年,我很懷疑她是不是真的端王世子。”
美人先生坐在榻上慵懶地理著長發:“李穀是何許人,你以為一個假的他會瞧不出來?不過,她身上種有蠱毒卻是真的。”
一個真世子,沒有武功,如何逃走的?易中天想不明白。
像是知曉他的想法,美人先生笑道:“聽說齊太子燕在事後匆匆離開,在飛燕樓永夜與他聊得很愉快,你為何輕易放太子燕返齊?沒準兒,是他藏了李永夜也說不準。”
“若是藏身在齊使隊伍中,沒道理不會被我發現。難道她會飛不成?她又是如何知道當晚我會動手?”
“別忘了,她的貼身侍女和她的護衛長都失蹤了,你們現在還沒找到人呢。永安侯與他們同時失蹤,你說會不會在一起?”
易中天哼了一聲:“我行動之前,城門已閉,他們走不出去。對了,金簪的主人是何人?”
“簪子給了你,讓你利用永安侯傷了風揚兮,安國的薔薇郡主卻不能給你。中天,與陳王的約定我們遊離穀已做到,我再不欠陳國什麽。我要離開了,祝你和公主白頭偕老。”
為什麽美人先生堅持不告訴易中天她的身份?陳王許了遊離穀什麽好處,才讓遊離穀從十幾年前就開始籌劃換世子,安國大亂的事。
一個刺客組織,殺人求財。然而,永夜直覺的認為,遊離穀似乎不僅僅為了銀子。天底下賺錢的生意多了去了,插手一國內政,挑起內亂。遊離穀主誌在天下麽?
易中天離開了。永夜還在等待。
美人先生挑亮了燭火,展開了那幅畫,輕聲吟道:“欲減羅衣寒未去,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蝶衣。嗬嗬,小星星,你真是越來越調皮了,你幾時會來呢?難怪郡主從小就迷你。也罷,那丫頭吵死人了,今天還沒去瞧她。”
說完這句話,美人先生站起身挑了盞燈籠,出了水榭。
薔薇真是在這裏了。永夜歎了口氣,身形拔起,遠遠的跟著美人先生穿過院落推開一扇月洞門走了進去。
永夜在牆頭等了很久,不敢大意。她很擔心是這陷井。
風裏隱隱傳來薔薇的怒吼:“滾開!”
“先生……”這一聲喊出,永夜腦袋炸開,月魄,他果然在。
永夜貓一樣在屋頂移動,居高臨下瞧見院子一角廂房裏露出三個條影。
身影她自是熟悉無比,是月魄薔薇還有美人先生的。難道這裏就隻有美人先生?
過了一柱香時間,美人先生提著燈籠出來,對暗處低語道:“看好了,明日離開陳國。”
永夜凝神感覺院子裏的氣息,果然暗處還伏有三人。這三人氣息發出微弱,呼吸之聲綿長,應該是三個高手。呈品字形散布在屋內。
她目送著美人先生離開,有些犯愁,這院子裏連這三人就是四個人,還有無暗樁呢?明天離開陳國,又會送他們去哪裏?就算救了他們,三個人能平安離開?
永夜一動不動,腦中翻騰開種種想法。
豈料,遠去的燈籠去而複返。美人先生身邊跟了個全身黑袍的人。永夜從未在遊離穀見過此人,神經立刻緊繃了起來。
黑袍人高鼻深目,臉色雪白。青衣師傅的膚色都算是慘白一片,而這黑袍人更甚,半點血色也無,像極了日本浮世繪裏的人像。直看得永夜從心裏打了個寒戰。
再次進到屋內,美人先生說話也帶了絲顫音:“他就是月魄,已被逐出穀。”
“啊——”薔薇嚇得尖叫起來。
永夜汗毛炸起,身體緊繃。窗影上見那人的手緩緩伸向月魄。
她再也呆不住,手中飛刀急如閃電破窗而入。黑袍人隻招了招手,飛刀就進了他的手。永夜一愣,院裏子飛出三人,長劍如雪光衝進她藏身之處。
永夜一個躍身,飛刀與劍光相撞發出一聲脆響。
那三人配合默契,劍法高明,霎時封死了永夜的退路,直把她逼進院子裏。
永夜突然不動了,甜甜地笑道:“美人先生!青衣師傅!想死我哪!還不出來?”
美人先生倚在門口也忍不住笑:“小星星,越長越鬼精靈,你怎麽知道他是你青衣師傅?”
永夜暗中戒備,回頭不屑地說道:“他接我飛刀的手勢,除了我青衣師傅還會有誰?你給他撲了多少粉?這樣子很難看的。”
“星魂!”青衣師傅咳了聲,黑袍上真的灑落些白粉。
永夜笑得直捧肚子。也就在這時,她的暗器再度出手。院子裏轟的一聲炸響,飛刀直取美人先生與青衣師傅,人卻一躍而起。
一連串動作不過瞬間之事。
美人先生的披帛仿佛毒蛇吐信,青衣人手中暗器像天女散花。
“師傅,你都說沒有我躲不過的暗器,何必再出手!”永夜大笑道,手未停,腳下也未停。眼看她就將躍入湖中。
“啊!”她身後傳來月魄一聲慘叫。
永夜回頭,屋子裏的蒙朧燈光下,月魄似暈了過去,一柄長劍正逼在薔薇頸邊。
心裏發出一聲長歎,永夜一個漂亮的翻轉,笑嘻嘻地看了看被雷爆彈炸得七零八落的花草說:“這麽多年沒見著美人先生和青衣師傅,星魂說什麽也要吃頓飯才走。”
青衣人目不轉睛的看著永夜,目光複雜,進了屋子。
美人先生披帛一抖已纏住了永夜的腰,輕輕一帶將她拉近:“你這孩子,身上濕成這樣,有大門不走,何苦遊水進來。走,去換身幹淨衣服。”
“換什麽衣服啊,就是身上東西帶著累贅。”永夜邊說邊掏暗器,劈裏啪啦扔了一地。
“著涼了就不好了,吃顆藥丸去寒!”美人先生遞過一枚藥丸。
永夜聽話的扔進嘴裏,順勢又摸了摸美人先生的手:“這麽多年,我就忘不了美人先生的模樣,那畫兒還好看吧?來抱一個。”
說完人就軟在美人先生身上,意識清醒,手腳已不聽使喚。
“小星星!真乖,先生也想你呢。”美人先生放心的抱著她,移進了屋內。
沒有月魄也沒有薔薇。隻有兩個陌生人。
一個打扮成月魄,一個打扮成薔薇。永夜靠著美人先生嗬嗬笑了:“什麽時候山穀裏除了刺客還培養戲子的?聲音模仿得真像哪!”
美人先生扶永夜坐下,揮手讓二人離開,輕聲道:“小星星,你的眼睛越來越毒了!你既然知道是你的青衣師傅,你當然也知道屋子裏不是真的郡主與月魄,如何看出來的?”
永夜軟倒在椅子上笑得甚是開心:“你一個人沒誘我進來,便又喚青衣師傅回頭再想騙我一次是吧?你們一進屋就有聲音,你們一出來,屋子裏沒聲了。薔薇那性子,聽到我的聲音早大呼小叫開了。哪會就啊兩聲了事!”
美人先生眼眸冷下來:“你明明可以跳入湖中逃走。”
永夜笑道:“星魂很想兩位師傅哪,舍不得走,想和兩位師傅敘敘舊。”
“別甜言蜜語了,你明明知道逼你走的路線中隻能下水,而水裏有埋伏。你的暗器在水中會威力大減,跑不掉!”
“師傅,你真的是冤枉我了,星魂哪有那麽大本事,什麽都看得清清楚楚。好吧,水裏有埋伏,費了這麽大勁捉我,總有原因吧?星魂好象一直很忠心呢。”永夜不動聲色的套著話,萎頓在椅子上的模樣說不出的可憐。偏偏臉上的笑容不改,與八年前一樣燦爛。
“既然如此,你何必束手就擒?”
“不這樣,師傅怎麽放心告訴星魂答案呢?”
青衣人走到永夜身邊,靜靜的看著她:“師傅們隻是奉令行事,要留你在這兒呆上兩個月。易中天沒本事留下你,師傅隻好出手。兩個月後就放你回安國。”
兩個月,遊離穀要用自己要脅父王嗎?或者,他們還想殺了他?“師傅想讓星魂陪著,說一聲便是了,我還沒在陳國玩夠呢,我回安國幹嘛?”
“你是端王的親生女兒,你以為這秘密還能瞞多久?你父王唯一做錯的事情,就是太相信女人!”美人先生輕笑道。
永夜望著青衣師傅,見他慘白的臉上現出重重的悲哀。攬翠!永夜笑了:“女人的嘴是最靠不住的,尤其是愛上一個男人的時候,男人想騙一個女人,足可以騙得她虛度青春年華,還執迷不悟,是麽?美人先生!”
美人先生驟然色變,跳起來衝青衣人吼道:“你教出來的好徒弟!”說著衝了出去。
“師傅!”永夜輕聲喚了他一聲。
青衣人心裏不知是何滋味,望向窗外沉聲說:“當年我落難,恩公救了我,我發誓效忠於他家。星魂,師傅一直瞞著這個秘密沒說。但是紙包不住火,終於還是叫穀裏知道了。穀主說,隻要你肯來,就不用殺了你。”
永夜心中一酸,她的青衣師傅為她保守了這麽多年的秘密,她還是該謝他。“你們會殺了我父王嗎?”
“會。不是我們動手,太子繼位後,他會下手。”
“如果是大皇子繼位呢?”
“鷹羽虹衣與日光,早已在安國潛伏多年。還有別的人,他們會殺了你父王。”
永夜不明白,為什麽他們對端王如此恨。如果安國大亂達到他們的目的,如果二皇子登基讓他們能插手安國的權勢,為什麽一定要除去端王?
“然後讓我繼續當世子接手端王府嗎?”
“是的。”
“嗬嗬,師傅,我都十八歲了,瞞也瞞不了多久了。我如何當世子?”
青衣人臉上一絲笑容都沒有:“星魂,你還不明白?你當不了世子,你就是棄子。你的作用隻是為遊離穀掌握安國的權勢。”
永夜微笑,棄子多好,月魄也是棄子,他可能早已回齊國開他的平安醫館。月魄說過,隻要不是遊離穀的人,他們就不會再來找你,這也是遊離穀的規矩。
青衣人望著她,目中不知是譏諷還是憐憫,淡淡的說:“沒有人能脫離遊離穀的掌握。”
“月魄呢?”
“你在,他如何能?”
永夜的心被擰得緊了,像兩隻手不停擰著的濕衣服,擰得她心中的血一滴滴被擠幹。月魄還單純的以為他就能回到齊國開醫館,他的平安醫館!
她驀然大吼:“你們要什麽我幫你們做就是了,他連武功都不會,為什麽還要盯著他不放?!是用他來牽製我嗎?你們又給他下蠱?”
青衣人抬步出門,不肯回答。
“為什麽?師傅!”永夜悲傷的聲音夜裏回響。
青衣人站在院子裏抬頭望了望天空,離開前吩咐道:“去找兩個丫頭來服待她。”
“是!”
夜涼如水,永夜心涼似冰。見那三個人隔了窗戶目不轉睛的盯著她便笑了:“找兩個丫頭來啊!沒見我動彈不得。伺候好一點,我可是遊離穀的寶貝,沒準兒過兩個月回安國還權勢滔天,你們以後也別跟著遊離穀打雜了,做我的保鏢算了。”
那三人不動,隻有一人離開,看情形真的是去找丫頭。
聽到足音消失,永夜嘴一張,一顆藥丸射出,正中一人麵門,捂臉的瞬間她躍出房內,腿一抬,一刀銀光從腿上躍出刺進他的心髒,回身出肘,重重擊在身後那人肚子上。
長發甩動,手拈起扯出一根綁在發間的鋼絲毫不留情的從身後之人腦後插下了下去。
一切都在瞬間完成。她沒有回頭,沒有停留一秒鍾,身影像流星劃過,迅速消失在黑夜之中。
美人先生與青衣師傅目瞪口呆望著兩具屍體。這兩人怎麽也算得是使劍的高手,與永夜同一批從山穀裏出來的刺客,居然瞬間就死在她手上。八年未見,星魂的實力大出他們的意料。
美人先生歎了口氣:“你真真教出了個好徒弟!如何對穀主交待!你怎麽就沒看出她壓根沒吃那顆軟香丸?”
青衣人望著夜空沒有說話,眼裏似飄過一絲笑意。“你也是她的師傅,你怎麽就沒看出來?”
美人先生一呆又歎:“我看她啊,嘴裏含個雞蛋,也照樣能談笑風生,這本事,我沒教過。”
青衣人想了想皺眉:“我倒是忘了,以前教她用嘴發暗器的時候,她好像能在嘴裏藏五六根針照樣吃飯說話。”
“你看,都怪你!”美人先生跺腳。
青衣人搖了搖頭:“我老了,記性不好。”說著突然出手,肅立在他們旁邊的那人連哼也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都是小星星害的,她出手真夠快的。”
青衣人看了看院子裏的三具屍體搖頭道:“她出手一點章法都沒有,一點也不像我的徒弟。”
美人先生笑著說:“我們去哪兒?”
青衣人瞟了她一眼:“你舍得走?你不留在易將軍身邊?”
“難道你還不知道,我……”那雙美麗的眸子一片坦然,聲音帶著委屈與幽怨。
青衣人偏開頭:“你,可以回去。穀主……”
“你為什麽不能?”
青衣人輕笑了笑,慘白的臉上劃過一絲溫柔:“星魂,總不能讓她將來太為難!”
美人先生白了他一眼,手卻緊握住了他的:“希望……唉,這孩子,將來不要太難過就好。”
聽到這句話,青衣人眼中笑意浮現,話仍然冰冷無比:“我吹的簫很難聽……”
“如果穀裏的人找到我們,你不用吹簫,你隻需會發暗器就行。”美人先生臉上掠過紅暈,握緊了青衣人的手再不鬆開。
第三卷
救美
京都城外五十裏有座夷山。連綿數百裏,山勢險峻,高聳入雲,多奇峰峽穀。有夷山夕照、繁台春色、吹台秋雨等出名景致。
夷山出名的不僅僅是這些風景,更因為一座百年古刹開寶寺。
暮春時節,往來踏青賞景上香還願的遊人絡繹不絕。這日山下突開來一隊官兵,遊人紛紛避讓。
隊伍中一人身著蟒服,高坐馬上,不時側身與軟轎內的人說話。有人識得便指點了道,正是當今端王爺李穀。眾人嘩然,當下認定轎內之人便是端王妃無疑。
想起最近從陳國傳來的消息,安國使臣隊伍遇襲,百名豹騎無人生還,而永安侯下落不明,都搖頭為端王可惜。
“永安侯在驛館遇襲,陳國未免太過大意!”有人如是說。
有人嗤之以鼻:“當我安國是傻子哄?明明就是陳國公然殺我使臣!”
“你當陳國是傻子麽?要殺人會在自家門口殺?聽說啊,刺客是天下聞名的高手風揚兮!”
轎子內的端王妃隱約聽到外麵議論,忍不住眼淚又湧了出來。
陳國來書道風揚兮夜入驛館殺了永夜隨行豹騎,放火燒了煙雨樓,擄走永夜。如今一個月過去了,風揚兮與永夜下落不明,清點屍首,獨少倚紅與林都尉。朝廷震驚,傳書齊國,如今正集三國之力全力緝拿風揚兮。
然而,端王入宮回府後卻道事情沒這麽簡單。大皇子李天佑也悄悄夜入端王府與端王密談了一宵。這次,任王妃如何問,端王隻說永夜無恙。
她向來是相信端王的,這一次,端王眼中的焦慮讓她很不安。這樣的焦慮極少出現在端王臉上。王妃一定要來開寶寺為永夜祈福還願。端王勸阻不得,隻好親自陪她走一趟。
轎子進了開寶寺,端王罷手不讓士兵封了寺院,道香客眾多,不便擾了他人興致。
王妃出得轎來,端王已瞧到她臉上未拭盡的淚痕,心裏一酸,摟了她去上香。永夜的確下落不明。他隻能哄了王妃,然而,一日沒見到永夜屍首,他還是不肯相信聰明機智的永夜會葬身火海,別人不知道,他心裏明白,永夜也有一身功夫的。而風揚兮是刺客之說,佑親王過府一解釋,他便明白了。然而此時不可能為了永夜與陳國糾纏。
開寶寺是回字形建築,居中大殿是座九脊重山式建築,高大雄偉。前殿後殿與左右護龍山牆合攏而圍。端王沒封開寶寺,士兵卻把正殿團團圍住,以便王妃清淨禮佛。
拾階而上,主持在大雄寶殿合什親迎。
王妃對主持溫柔一笑:“多謝大師!每次來寶刹嗅到燈油與梵香心便平和了。”
“阿彌陀佛!王妃此次來上香求簽否?”
“不用了,上柱香便好。”王妃很怕求得下簽,幹脆不求。接了香盈盈拜下。
端王不信佛,他一生殺戮太重,覺得泥塑飾金的菩薩怕是不能原諒他。每回陪王妃前來連殿門都不進,隻肯站在門口石階上等待。
他負手回頭瞧著王妃,心裏五味陳雜。安國的局勢越來越緊張,皇上病重,宮裏已經肅嚴。可是太子極不放心他手中的京畿六衛和羽林軍。這一個月,他被行刺了不下二十次。明知道是中宮和東宮的刺客,他也隻能殺了了事。遊離穀的刺客還沒有出現,今日上香,他們會來嗎?都說天下刺客盡出遊離穀,李穀笑了笑,他其實也很想見識一番遊離穀的手段。
香燃起青煙,王妃才拜得兩拜,身體一軟就倒在了蒲團上。端王思緒瞬間被打斷,大驚失色,喝道:“有刺客!”屏住呼吸衝進去伸手將王妃抱了出來。
殿外湧進侍衛將端王夫婦護住,一時之間,開寶寺內外冒出眾多士兵,香客驟然嚇得紛紛外逃。寺院前後殿迅速封鎖,眾香客又被約束在寺中寬敞的院子中。
端王臉色鐵青,心中暗恨賊子太狡猾,一直以為自己才是目標。沒想到,竟是在王妃香中下毒。他沉聲喝道:“回府!”抱了王妃在眾士兵簇擁下便要離開開寶寺。
“王爺且慢!”一道身影突然從香客之中閃出。
端王低頭瞧了眼王妃,見她臉色發青,已中是毒之象,抬眼看著來人冷聲問道:“你是何人?”
“王妃不服解藥,她隻能活一個時辰。在下受人之托,特為王爺送解藥而來。”來人四十來歲,麵目無奇,穿了身極普通的青布袍,淡然的回答。
單憑他身處數百名士兵圍困仍侃侃而談毫無俱色,端王就起了警戒之心。一個時辰是趕不回京都的。他招了招手,侍衛趕緊抬來一張竹榻。
端王小心把王妃放在榻上,專注的瞧了瞧她問道:“什麽條件?”
來人嗬嗬笑了,手撫長須道:“王爺的命!用王爺的命換王妃的命,豈不公平?”
四周士兵怒喝出聲,端王笑了:“原來是這樣,的確公平。”
“王爺想擒得在下也無用,解藥當然不會在我身上,在下是名死士,生死早已度外。”來人說完手中突現匕首,他輕撫了下刃口道:“王爺記住,隻有一個時辰。在下已不負使命。”說完微笑著一刀刺入胸口。
開寶寺內頓時安靜無聲。所有人呆若木雞。
用一條人命傳一句話,刺客心思不僅歹毒且細密。竟要端王自盡以救王妃,連伏擊都不肯。
端王眯縫著眼望了望天,低頭歎息,對手非尋常人。他低頭看了眼王妃,臉上青氣更重。他牽住王妃的手,旁若無人的說:“救了你,我死了,你會獨活嗎?”
“王爺!”眾將士大驚,生怕端王做出極端之事來。心裏不免悲憤,竟然連出手的機會都沒有。
“嗬嗬,我李穀豈是這般容易就範之人?!”端王大笑,回眸瞟了眼麵色慘淡的主持吩咐道,“主持既然無恙,就為王妃在此布靈堂超度好了!今日的香客不多,也不少。開寶寺的香裏藏毒,廟裏的和尚也脫不了幹係。王妃若死,全部陪葬!”
一席話嚇得四周香客對開寶寺和尚簌簌發抖,有膽小的已哭了起來。喧鬧聲中,開寶寺門外傳來一個笑聲:“王爺果非尋常人。”
寺門官兵長刀所向逼住了來人。端王瞟了眼跪地發抖的百姓,遠遠看去,那人與剛才赴死之人著同樣的青布衫,同樣的麵部無奇。端王沉聲道:“何人?”
來人對軍士指著他的雪亮刀鋒視若無睹,手中卻捧了一個匣子,恭敬地走大殿前的石階之下站定:“王妃解藥在此。”
端王冷冷看著他。
來人笑道:“王爺大可放心,鄙上心善,不願傷及無辜。以王妃的命要脅王爺,也太小覷王爺了。鄙上備有一劍客,請王爺與之一戰。王爺若死在劍客手中,也不墜王爺威名。”
“劍客何在?”端王淡淡問道。
“正是在下。請王爺先行為王妃解毒。”來人說著捧著匣子便往前走。
原本護著端王與王妃的侍衛下意識的讓他踏上石階。
端王居高臨下看著他,心中驚疑不定。對方難不成真想公平一戰?正尋思間來人拾步上階已至身邊一丈。
所有人盯著來人,有點墜入雲中之感。
來人微微一笑,手便去開啟木匣。就這刹那,突有銀光閃動,來人喉間突然多出了一點東西,飛刀已然入喉,血接著才慢慢沁出來。
“保護王爺!”端王身邊近衛呼啦一聲將端王圍住。
木匣墜地嗖嗖飛射出一蓬銀針,幾名離得近的侍衛避之不及,射中倒地,臉色驟然發黑。
“好歹毒的心思!”端王咬牙切齒說道。
對方先迷倒王妃,再以死士示警,繼而願公平一戰,所有的一切都為了能靠近他,刺殺於他。
端王盯著來人喉間那一點銀光怔怔出神。他揮了揮手,近衛跑上前去從來人喉間取了暗器遞給端王。
一柄長一寸,寬一分的柳葉飛刀。
他心頭大震,突然湧出一種激動,又有些無力。端王回身執了王妃的手張嘴想說什麽,看她臉上青氣越來越重人仍昏迷不醒又閉上了嘴。殺了來人救了他,也一定會救她的。端王目光望向四周,帶著點急切、高興,也有些無奈。握住王妃的手背因為用力露出了青筋。他在緊張什麽呢?
“嗖”的一聲,又飛來一枚飛刀射向院中空地,在陽光下閃閃發亮。刀柄上似係有物事。
有侍衛上前取了刀,見刀柄綁了布帛,趕緊取下送給端王。展開一瞧,裏麵滾出一枚紅色丹藥,布帛上簡單二字:“解藥。”
端王拿著藥想也不想就給王妃服下。片刻之後,王妃悠然醒轉,見端王緊張瞧著她,嫣然一笑道:“怎麽就睡過去了。”
所有人這才長舒一口氣,顯然擲飛刀的不是刺客而是救王妃的人。不知是誰說了句:“會是什麽人呢?”
端王沒有下令尋找殺刺客送解藥之人,似乎所有的心思都係在王妃身上。端王癡情人人皆知,此番王妃中毒,他沒有心思去想這事也很正常。大家隻能把種種猜測擱進了心裏,嘴上隻是笑著恭喜王妃無事。眾香客與寺內和尚沒了殺身之禍汗透重衣鬆了口氣。
風吹來,庭院中帶著山林特有的芬芳。端王等了足足半個時辰,見王妃的確無事這才抱起她柔聲道:“我們回去吧。”仿佛剛才沒有發生任何事情。
王妃狐疑的看著端王,他眼中露出的神色讓她乖巧一笑:“我倦得很,回了吧。別為難寺裏的師父與香客了。”
端王點點頭,忍不住想回頭望向大殿。終究歎了口氣,頭也不回的離開。
永夜望著端王夫婦在士兵簇擁下離開了寺院。身形一動正要躍下殿頂,心中突生警覺,順著屋脊一滾避開,藏身之處已釘上了一排羽箭。瞧箭來的方向正是前殿與左右護龍山牆之處。箭聲不絕,逼得她隻能撲向後殿。像隻黑鳥一般迅急從後殿出,直躍入林。
才進山林,永夜就後悔了。對方故意放出後殿一條出路,卻林中已設下重重埋伏。她冷汗沁了一背,堪堪避過。身上的暗器不要錢似的往外扔,一劍刺來,後背一痛,人借著衝力就往外疾奔。心裏慶幸還穿著那件護甲背心。
夷山她曾陪端王妃來過,知道再往前就是著名的夷山夕照。觀賞夷山夕照之處是落日峰上一處懸崖,平空伸出一座石台,立台上,夕陽將落,雲海翻騰,滿山金黃。
此時正是未時末牌,雖不及日落輝煌,石台上仍能見山峰沐日,遠山雄奇。
永夜躍上石台,見下方雲霧繚繞,深不見底,已知沒有退路。回首一看,從林中緩步走出幾個人來。
同樣的黑衫黑褲黑巾蒙麵。
她坐了下來笑道:“我是裕嘉十二年進的山穀,你們呢?畢業之後過得好嗎?”
一人突道:“你是十號樓的那個傻子?”
“哈哈!傻子能活著出來?你才是傻子!”永夜搶白了一句,忍不住哈哈大笑。
這些人就是當年出樓的人吧。遊離穀真舍得成本,好不容易培養了十來名一流刺客,這會兒全送來安國了。
“其實穀裏沒想到真要端王的命吧?否則,你們幾人混在香客中行刺,多少還有些勝算。”永夜想明白了。王妃的毒並非罕見奇毒,她趁著殿外大亂,取了香一嗅,便知隨身帶的解毒藥丸能解。
“你很聰明。跟我們回去。”一人淡淡的說道,望向永夜的目光閃過嫉恨。
“我回去有什麽好處?我武功又不是特別好,何苦費這麽大的勁兒抓我?要安國大亂,要安國的權勢,去挾持太子和大皇子三皇子多好!再不濟去殺了端王,也比抓我有用。穀主是豬腦袋?!”永夜撇撇嘴說道。
她說的是實情。她想不明白為什麽目標是在引自己出現,而不是對端王下手。
“你說再多也沒有用,穀主已下令一定要擒你回去。你知道遊離穀勢力遍天下,你無路可逃。”
永夜望著麵前的黑衣人,他們都是受過嚴格訓練的好手。以她的功夫,就算衝出去,也會受重傷,跑不遠的。她往後一望,萬丈懸崖,跳下去必死無疑。永夜歎了口氣:“我跟你們回去。不打了。”
她的話讓麵前的人有點吃驚,似乎覺得擒她太過容易。說話的黑衣人慢慢向她走來,手中拈著一枚針笑道:“穀主說,如果給你吃藥,咱們的下場會像陳國的那三名兄弟一樣慘。”
永夜笑道:“藥不好吃罷了,如果像糖一樣甜,我肯定吃得高興。”心中暗呼糟糕,在陳國殺了兩人跑了,卻留下了自己殺人的痕跡。
頸邊一痛,人軟了下去,她竟連手指頭也動不了。
黑衣人拉下麵罩露出清秀的臉,永夜看著墨玉並不吃驚,看到他眼神中那股得意與陰狠忍不住想笑:“你不僅耐性好,報複心也強。”
墨玉輕聲在她耳邊說:“我會讓你知道耐性是怎麽練出來的。侯爺!”
他說完正要拎起永夜,林中突然傳來笑聲:“這個人,我要了。”
隨著笑聲,林中慢慢走出一人,一身黑袍,臉隱在風帽中,半邊臉隻能看到他的胡虯,手中握著長劍。
“風揚兮!”黑衣人眉頭一皺,望向墨玉低聲問道:“公子?!”
“留下她,我不殺你們。”風揚兮的聲音像春陽一般溫和。
墨玉緩緩說道:“遊離穀處置叛徒,風大俠何苦要橫插一手?”
“哈哈,你不知道風某一直是遊離穀的死對頭?”風揚兮一步步走近,看似悠閑,卻分明透出一股殺氣。
“你可知道她的身份?她不僅是遊離穀的刺客星魂,還是端王世子,皇上親封的永安侯。”墨玉惡毒的揭穿了永夜的身份。
風揚兮笑了笑:“我不喜歡重複。”聲音一變,厲聲道:“滾!”
墨玉看了眼永夜,低聲說道:“落在他手中,你會死得更快!有時候死的快也是種福氣!”
永夜仿佛被駭得連話也說不了,眼裏露出不知是喜是憂的神情。
墨玉瞳孔猛的收縮:“走!”
黑衣人唯他馬首是瞻,瞬間走了個幹淨。
風揚兮迅速走了過來,按了按永夜的腕脈,掏出一粒藥丸喂了下去,抱起她來:“星魂!我們走!”
隻走得片刻,永夜迷藥已解,伸手去扯他臉上的胡子,居然一扯就掉,她望著那張英俊的臉輕聲道:“你怎麽回安國來了?何苦冒這個險,被揭穿了,兩個人都會死的。”
風帽下月魄溫柔似水,胳膊卻收得更緊:“我擔心你。”
永夜不再說話,臉埋在他胸前,心裏泛起一絲甜蜜。
神仙生活
夕陽墜入西山,林前已顯暮色的時候,月魄與永夜已來到山穀之中。
永夜抬頭,雲霧已封住了半山望不見石台。誰也想不到,在這石台下方的懸崖之下居然還有間竹屋。
林間山溪繞屋而過,溪水旁是一片草地。
風中飄著鮮花的香氣,投林的鳥兒還在嘰喳。
鍋裏煮著一鍋菌子燒的野雞湯,香氣四溢。
月魄正彎腰洗野菜。永夜揭開鍋蓋舀了勺湯顧不得燙嘴吹了吹便喝了下去,鮮得她直冒口水,伸手拈起一塊雞肉,燙得跳腳又舍不得放棄。
“放下!”月魄回頭斥道,那塊雞肉便從她手中又滑進了鍋。
永夜燙著的手指捏著耳朵,看著雞肉吞了吞口水。月魄笑罵道:“還差點火候,等飯好了才吃。”
他蓋好鍋蓋滿意的拍拍手回頭,見永夜還盯著那鍋湯出神,不禁失笑:“以前怎麽沒覺得你這麽貪吃?!”
永夜歎了口氣,又吞了吞口水,揚起臉笑了:“我決定一隻雞腿都不分給你!”
晚上吃飯的時候,永夜給月魄挾了根雞脖子,然後再不理他。
月魄瞪大了眼,看著碗裏的雞脖子哭笑不得:“沒看出來,你居然這麽能吃,王府山珍海味多的是,你就像從來沒吃過肉似的。”
永夜頭也不抬將最後留下的雞腳嚼了又嚼:“我很多年沒吃這麽痛快了,月魄你手藝真好。”
月魄笑道:“明天我燒兔子給你吃。山兔肉嫩,比野雞還好吃。”
“嗯,我會把這山上的飛禽走獸吃得不敢出門。”永夜滿意的啃完雞腳,吮了吮手指抬起頭,見月魄隻喝了碗湯,碗裏那根雞脖子動也沒動,奇道:“你就吃飽了?”
“看你吃就飽了。”的確,永夜的吃相太恐怖,月魄覺得看她吃比自己吃還香。
永夜端起碗喝湯,目光在雞脖子上打了幾個轉有些可惜還有些戀戀不舍。月魄眼中流露出憐惜與心痛,將雞脖子挾到了她碗中,不在意地說:“我最討厭吃雞脖子,你要還能吃就把它啃了。”
永夜邊啃邊罵:“這麽好吃你居然不喜歡!早知道,我連這個也不留給你。”
啃完她滿意的又喝了一碗湯,這才拍拍肚子癱在椅子上:“我犯食困!”
“懶!不想洗碗涮鍋是吧?”月魄見永夜一臉滿足隻好認命的起身收拾。
永夜微笑的看著他的背影,突然覺得很幸福。
“京都方圓百裏,隻有這夷山山高林密隱蔽一些。今日若不是去廟裏打聽你的消息,還真不知道去哪兒找你!”月魄一邊洗碗一邊說。
“你扮風揚兮還真像,差點嚇死我。我寧肯跟穀裏的人回去,也不想落在風揚兮手上。回去隻要我肯投誠,大不了還做刺客。這些年處處和風揚兮做對,落在他手中,以他嫉惡如仇的心思,肯定會殺了我。”永夜懶懶的說道。月魄扮得實在很像,連聲音也學得像。
“還不是被你拆穿了!”
永夜嗬嗬笑了:“咋一看嚇壞了,再一瞧,就瞧出來了。我對他的氣息特別敏感。”
月魄怔了怔,搖頭笑道:“你見他就像老鼠見了貓。風揚兮好歹也是一代大俠!”
“是啊,他是大俠,我是刺客小人。他差點死在我手上,七八年前就四處找我想要殺我,能不怕他?我在三丈外就能聞出他的味道。”
月魄放好碗筷,望著窗外喃喃道:“他要是死了就好了,省得你成天怕他。”
她本來有機會可以殺他,然而,看到風揚兮在火中焦急找她的模樣,讓她如何下手?
永夜站起身,走到窗邊,天空雖有雲層,卻依稀有月光灑下來,她想起了從前在山穀中與月魄看星星的時候。眼前的情景讓她覺得分外溫暖,手伸出想要抱一下他,才觸到他的衣衫又縮了回來。
月魄瞟了她一眼,突然笑了:“你怎麽不問問薔薇?”
“你在,薔薇自然也安全。”
月魄長歎一聲:“那丫頭天真了一點,卻還不傻,一路上還算配合默契,狼狽了點,還好沒落在那些人手上。她在齊國我老家藏著,我想,安國的事情完了,她再回來也無事了。”
“太子若是登基,薔薇不嫁也不行。”
月魄目光狡黠:“有端王的京畿六衛在,太子當不了皇帝。”
這句話說出永夜心情又沉重起來,隻瞬間便隱去了眉間的憂思,她笑道:“還不是皇帝一心想讓佑親王登基,我父王不過是按旨意辦事。不管哪些,我們去看星星。”
月魄看著她往屋外走的背影,覺得她身上壓了很多東西。從前的星魂有事會裝傻,卻不像現在這樣,臉上笑著,眸子裏總有種悲傷與沉重。
永夜知道他看著她。如果可以不管朝廷的事,不理會遊離穀該有多好。提起安國的皇位之爭,她就不可遏製的想念端王與母親。想起端王妃,永夜就心軟。
如月魄所說,掌握了京畿六衛的端王與能威攝百官的張相,安國亂不起來。也許,京都並不需要她出現。永夜深吸了口風裏的花香,山穀寧靜安祥,能這樣過也不錯的。
她雙手枕在腦後,望著雲層後麵時隱時現的月亮出神。
“想什麽呢?”月魄也躺了下來。
永夜認真的說:“我想舒舒服服的睡一覺。”
“就這麽簡單?”
“嗯。我覺得困。”永夜閉上了眼睛。
月魄沒有說話,偏過腦袋看她。洗去易容後精致完美的臉,睫毛連絲顫動都沒有,鼻息綿長平穩,他喃喃道:“睡吧,無人會吵你。”
永夜醒的時候躺在竹床上,身上還蓋了床薄薄的藍底印花的棉被,新被子的味道,帶著全新的心情。她一躍而起,精神煥發。
“月魄!”她放開喉嚨喊道。
她的聲音大聲得幾欲將竹樓震散,月魄手中握了一把蕨菜衝進來:“什麽事?”
永夜笑得前撲後仰,指著他道:“你真像一個居家男人!”說完眨眨眼又笑了,“沒事,我醒了就想喊你的名字。”
月魄也笑了,卻板起了臉:“太陽照屁股了,你真懶,去溪邊洗洗回來吃飯!”
永夜像隻鳥一樣飛出竹樓,月魄又忍不住笑了。
山中十日
晨曦在林中結了層濃霧,陽光照進來,能看到淡淡的光帶,鳥兒婉轉啼鳴。
吃過早飯,月魄就帶著永夜去采野菜。他吩咐道:“我采野菜,你想吃什麽肉自個兒去捉。”
永夜搖頭不幹:“總是我捉,不幹!今天我采野菜,你,就去捉魚好了,那個簡單。”
“你認識野菜嗎?”
“不認識!”
“不認識你采什麽?”
永夜理直氣壯的回答他:“今晚就隻吃魚,不吃野菜!我不采!”
於是月魄沒辦法脫了衣裳站在溪水裏捉魚。
永夜欣賞的望著他赤裸的上身悠然道:“瘦是瘦有肌肉,排是排有身材,這話說的真不假!”
月魄滿頭大汗才終於捉住一條魚,聽到這話便笑了。他捧了魚上了岸,走到永夜身邊上下打量了她一番,突然把魚一拋彎腰抱起了永夜往河裏走:“你敢用功夫,今晚就別想吃魚了!”
“想看我衣裳盡濕曲線畢露的模樣?”
月魄被她說中心事,俊臉漲得通紅,扔也不是不扔也不是,杵在河邊狼狽不堪。半響望天道:“好女孩是應該把眼睛閉上,尖叫一聲把臉埋在我懷裏才對!”
永夜眨了眨眼道:“我本來就不是好女孩!”
月魄怔了怔放了她下來,手撫著她的臉,眼神越來越溫柔,閉上眼低下頭想要吻她。
永夜的心跳得很快,她睜大了眼睛看著他,在月魄的唇快要觸及她時,突然有些驚慌,把頭往後一仰。
“星魂!”摟她的手又收緊了些,月魄輕聲喊道。
這氣氛,永夜隻覺得夏天提前到來,氣溫在直線上升。她轉開頭有點不敢直視他:“你怎麽知道我是女的?”永夜似乎才想起這個問題。
月魄滿臉無奈:“我是學醫的,連男人女人的骨骼經脈都分不出來?你真當我是手無縛雞之力的書生?”
永夜臉有些發紅,突然瞧到草地上的魚掙紮著要跳進水裏,急得大叫:“你趕緊縛魚去!”
月魄歎了口氣,幾步邁過去捉了魚,瞪了它幾眼嘀咕道:“叫你跑!今晚非吃了你不可!”
“你說什麽?”
月魄露出燦爛的笑容,磨了磨牙道:“我對它說,今晚就吃了它,叫它還敢跑!”
永夜放聲大笑,腳尖一點躍到溪中石頭上歪著頭瞧他:“我不提醒你,你捉得到麽?近午時了,你才捉巴掌大一條,瞧我的!”
她拿出在山穀裏捉魚的本事,在溪水中跳躍,捉住一條就大笑著扔給月魄。陽光在她身上打下淡淡的光影。眼前有一隻黑蝴蝶翩然飛過,月魄看得恍惚起來。心裏的情感像被洪水決堤,洶湧而出,隻盼著她能和自己一直這樣無憂無慮的生活。
山穀幽深,隔絕了世俗煩擾。他們難道真的能在這裏與世隔絕生活一輩子?月魄目中掠過一絲黯然。
永夜看捉得差不多了才罷手。見月魄用樹枝串了魚要拎進廚房忙止住了他,“我給你做烤魚!”
“好啊,上回吃過一次,還是冷的。”月魄說著把魚串遞給她,又解了兩條大的拿在手中,“中午吃烤魚,晚上喝魚湯,我去找點菜晚上煮湯。”
上一回她請紫袍小孩吃烤魚,順便也給月魄烤了一條去。魚冷了,月魄卻說隻要是她烤的都香。他還說,他們不會是敵人。
永夜低頭看著手中的魚串,微笑著升火烤魚。
夜空異常晴朗。星光與月光與廚房的燈光交相輝映。
空中有花香,桌上有魚香。永夜卻沒有動筷子。
“怎麽不吃?”月魄很奇怪。
永夜掰著指頭數:“第一天是雞,第二天是兔子,第三天是鳥,第四天是鹿,昨天吃了蛇,今天吃魚……我吃了六天的肉了,好像長了不少。”
月魄挾了一塊魚扔進她碗裏:“你不胖,再長長才好。”她數一個指頭,他的心就跳一次,生怕她不想再吃,不想再在山穀裏呆下去。
永夜望著魚歎氣:“我覺得胖了很多。”
月魄沉默了下,掙紮了會,還是舍不得說起外麵的事情,舍不得讓她離開。行動已快過思維,思索的同時已動手盛了碗湯給她:“不吃魚,喝點湯,長不胖的。”
永夜接過湯,撲鼻的香味,奶白色的湯計,她望著月魄有些企盼的神情突然下定決心:“太香了,不管了。”說著咕嚕一氣喝完,埋頭吃魚,連湯裏的野菜也撈來吃了。
月魄沒有動筷子,滿足的看著她吃完才讚道:“每次見你吃這麽高興,我都覺得為你做吃的特別幸福。”
幸福?永夜拍拍肚子又癱在椅子上犯食困:“每天吃得犯困才是最幸福的事。這麽多年,這幾天最幸福。”
“我們去看星星,我才做了支笛,我吹給你聽,聽著睡也會很幸福。”
月魄吹笛的模樣讓永夜想起了青衣師傅在美人先生樓前吹難聽的簫。
“還記得去看三位師傅打架的事嗎?”
“記得,看得過癮,被罰在田裏翻土我還一個勁笑。”
“青衣師傅後來在美人先生樓前吹了很久的簫……很難聽……”
“你敢說我的笛子難聽?”月魄反應過來,但是永夜沒有回答他,已經睡得沉了。和月魄在山穀裏呆的日子,她總是很放鬆,很容易睡著。
月魄手輕撫過她的臉,六天,她和他在這裏呆了六天。她說這六天最幸福。“還能再長一點嗎?”月魄望著星空下閃閃發光的溪水輕聲問自己。
看著永夜睡熟的臉,花瓣一般柔嫩的雙唇,他低下頭,輕輕的從她唇上掃過,卻移到她額間印下。
山穀裏的生活清淡平靜。轉眼兩人已在穀底呆了十天,永夜這天去捉了隻獐子回來。晚上月魄煮了一鍋湯,又烤了條獐子腿。
“你真打算把這山上的野味全吃遍?”
永夜啃著獐子腿就著獐肉湯吃得滿嘴流油,白了他一眼說:“實話告訴你,我生怕被人瞧出來是女的,在王府看著肉都不敢吃,我容易嗎?這八年,我隻啃過一次雞腿,還是在李言年院子裏蹭的。那晚若不是想著要去救你要多點體力,我還舍不得吃呢。”
“我欠你多大人情似的!為了我吃雞腿,說出來也不怕人笑話!”月魄心裏一顫,嘴上卻取笑永夜。
“我不怕,我現在要大開葷戒!”
“你不怕長……開了,讓別人看出來了?”月魄的眼睛往她胸部一瞟。
永夜麵不改色又喝了口湯:“你不是別人。”
月魄心裏一暖,伸手去擦她嘴邊的油膩。
永夜一擋:“我去溪邊洗臉,你袍子這麽幹淨,還是月白色的,弄上油麻煩。”說著站起身,又喝了口湯,歎道:“月魄,你的手藝無與倫比,你將來不開醫館,開間酒樓也能成賺夠銀子。”
“好,將來我一定還開一間平安酒樓。”
永夜嗬嗬笑了,走出門望了下天空:“今晚無雲,有月有星,涮好鍋碗來陪我!”
她悠然自得走到溪邊低下頭,閃閃發亮的溪水映出張模糊的臉,手伸進去便攪得碎了,心仿佛也亂了。
靜夜之中溪水嗚咽,永夜將臉埋進了水中。清涼的溪水衝涮著她的臉,眼中陣陣酸熱,她分不清臉上衝過的,是水還是淚,嘴裏吐出的是湯還是膽汁,隻覺得苦澀莫名。她喝了好幾口溪水才勉強衝淡那股苦味。
春日的溪水清洌沁涼,永夜的臉都凍得木了才抬起頭來。晶瑩的水珠在她臉上閃動著月亮的光,永夜一抹臉對走過來的月魄咧嘴一笑:“這裏唯一不好的就是沒有擦臉的布。”
月魄走近,舉起袖子給她擦幹水珠,他的動作輕柔,像嗬護一件寶貝。永夜的眼睛又熱了起來,扭開臉掩飾著笑道:“為什麽總穿月白色的袍子,一點汙漬都能看出來。”
“不喜歡我以後就穿黑色的袍子,這樣,你可以就著我的袖子擦嘴!”
永夜扯著他坐下,頭習慣性的往他腿上一靠,閉著眼說:“別,風揚兮總是一身黑衣,邋裏邋遢的。其實我喜歡你穿月白色的袍子,像微藍的天,純淨。”
“其實,我不怕弄髒衣服。”
“我知道,我隻是舍不得,舍不得弄髒而己。”永夜的聲音漸露疲倦。
月魄釋然的笑了:“改日換了女裝第一個讓我瞧瞧?”
“為什麽,第一個讓你瞧?”她的聲音輕得像晚風,幾不可聞。
月魄眸色像遠處的山影一樣沉,手指勾起永夜一絡發淡淡的說:“我舍不得讓別人瞧了。”
永夜沒有再說話,睡得沉了。
月魄摸出笛子吹了一曲,笛聲悠揚,似驚醒了林中夜鳥,發出幾聲鳴叫。
他摟著永夜在溪邊坐了很久才抱起她回房。永夜睡得孩子似的,月魄瞧著那張美麗的臉目不轉晴。他在床邊靜靜地坐著,良久歎了口氣才離開。
永夜睜開眼,雙眸如星子閃亮。
聽到竹樓隔壁傳來月魄平穩的呼吸,她才像貓一樣輕輕下了床。隔著牆默默感受著月魄的氣息。
十天,已經足夠。
安國的天變成了什麽樣?
她悄無聲息的掠到廚房,桌上還擺有未喝完的湯,真可惜!永夜又有流口水的衝動。她用竹筒裝了一點封好係在腰間,周圍太安靜,靜得能聽到隔壁月魄的鼾聲。
永夜像黑色的鳥向穀口飛去,行了一程她回頭,遠處的竹樓隻餘一團暗影。想起早晨月魄發現她不在的表情,永夜的心有些難受。
離別是為了更好的相聚。這是她留在房中的字。
牡丹院的小麻子
楊花如絮,仿佛一場輕雪紛紛揚揚。
安國京都仿佛沉浸在漫天的溫柔之中。連最幽深的巷子裏那棵歪脖子樹也滿枝頭綻放映著陽光的綠意,勃發出盎然生機。
四月暮春的清晨,牡丹院的老鴇打著嗬欠出了房門。
院子裏安安靜靜,一夜笙歌酒後,所有人都在睡覺。
妓院青樓的白天,本就是尋常人的黑夜。
墨玉公子今天也起得很早,竟沒喚醒院子裏的小廝,親自動手泡了壺茶,坐在棋盤前獨自下棋。
院門口櫻花樹被風吹得散了,時不時飄落粉紅的花瓣。墨玉望了望肩頭,手指拈起一瓣,托著瞧,風吹過,花瓣輕顫,卻仿佛被吸在他指頭上似的。片刻後,墨玉微微一笑,指尖花瓣飄蕩出去。
他的目光跟著那抹粉紅色打了幾個轉,眼見它要落進院內的水池中,突然一道白影掠過,擋住了他的視線。
“李執事。”墨玉迅速收回心思,輕喚了聲。
李言年掀袍坐在他麵前,看到那壺茶便想起了永夜。一個多月了,永夜下落不明。當初的計劃是將他扣在陳國,讓端王投鼠忌器。隻要端王保持中立,太子天瑞便會順利登基。畢竟占了太子的名份,李天佑想要登基除非造反。
端王手中握有京畿六衛,如今皇上病重,連宮中的羽林衛也交由端王掌管。這些兵隻聽李穀一人調遣,李天佑若無端王支持,但憑佑親王府的三百親兵,如何能與擁有一千五百人的東宮左右衛率抗衡。
然而,永夜失蹤了。
李言年心裏說不出的憂慮。宮裏裕嘉帝除了端王不見任何人。紫禁城戒備森嚴,不準任何人出入。雖然太子行動如常,也沒有下廢太子的昭書,他還是擔心。
遊離穀與陳王交易的條件是裕嘉帝駕崩,陳國便發兵攻打散玉關。遊離穀得到操控安國的權利,陳國能得到包括散玉關在內的五座城池。為保大局,端王肯定會發兵散玉關,一心攘外。
等陳軍退去,京都之事也該塵埃落定了。
計劃如此,唯一的變數卻是永夜。
這個世界上,能牽製端王李穀的隻有端王妃與永夜。隻有把這兩個人握在手中,端王才不會把京畿六衛和羽林衛交給李天佑。
想到此處,李言年眼中騰起怒火。他想不明白為何穀主要派程蝶衣與青衣人去陳國。如果換了別人,永夜能跑掉?如今連那二人都叛逃了。虧得自己飛鴿傳書,將李永夜的真實身份告知山穀。
李言年眼間又浮現出永夜的笑臉。她居然瞞過了他的眼睛。他不由自主想起了李二。跟了他整整二十年的李二也不告而別。
當年永夜問他為何不殺掉李二時,他居然還回答殺了忠心之人,再無人敢對他效忠。這世上,還有什麽人是他能相信的嗎?一張美麗的臉又浮上心頭。他冷冷一笑,女人,誰知道她的心思。誠如攬翠,端王派她臥底在自己身邊,還不是一樣背叛了端王。
“李執事!”墨玉見李言年不說話,狠狠的盯著棋盤的模樣禁不住輕皺了下眉。
李言年被他一言驚醒。李天祥遠在秦河,羅將軍才傳來信息軍中一切如常。以裕嘉帝的情況,三皇子是趕不回京都的。唯今之計,隻有殺了端王和李天佑,讓天瑞登上皇位。陳軍就算入了散玉關,安國也不是不能抵抗。
“公子,穀主有何安排?”李言年望著墨玉靜如止水的麵龐問道。
墨玉的雙眸溫潤如玉:“遊離穀已決定退出安國皇位之爭。”
李言年呆住。
“穀主說了,你家的事情,遊離穀不再插手。念在你多年忠心耿耿,鷹羽虹衣和日光會在新皇登基前幫你。”
“為什麽?”沒有遊離穀的支持,此仗勝算太小,裕嘉帝一紙詔書便可以廢了太子。李言年頭上汗已沁出,謀劃十來年,居然遊離穀在這緊要關頭要退出。
“難道,你要讓遊離穀為了你一己之私,全部葬送進去嗎?”墨玉目光驀然變得冰冷。“連李永夜是男是女都分不清楚,還想通過控製她掌握端王的權勢,李言年,你多年前就犯下大錯!”
老鴇望著空蕩蕩的院子又打了個嗬欠去了廚房。
這是牡丹院唯一十二個時辰都有人做工的地方。無論什麽時候,隻要有客人來,牡丹院都能提供最上等的茶,最美味的小吃,最精致的菜品。這是牡丹院的規矩。
才轉過回廓一角,見廚房的院子裏盛糯米粉團的竹箕支開曬著,打雜的小廝小麻子人卻躺在竹箕下睡覺。老鴇便叉著腰罵道:“老娘一大早就忙,臭小子你居然敢睡大覺?”挽了袖子便要去打小麻子。
小麻子身形單薄,一張臉滿布黃褐色麻點,聽到老鴇罵聲眼睛猛的睜開,機靈的從竹箕下爬出來,賠著笑臉躲在竹箕後道:“陳師傅讓小的看好這箕糯米粉子,怕鳥啄了吃了,螞蟻爬了。媽媽辛苦,小的再也不敢了!”
說著趕緊端了凳子給老鴇坐,看她臉色,順便把廚房裏蒸好的點心,備好的茶水一一端過來。
見小麻子機靈,老鴇鼻子裏哼了一聲,嗅著食物香氣覺得餓了,不客氣的一陣大嚼。瞧得小麻皮直吞口水。
老鴇的目光從不遠處墨玉公子的院落飄過,站起身來吩咐道:“昨晚燉了一晚的雞湯好了便給墨玉公子送去。”
“小的記住了。”
老鴇瞧了眼廚房,見裏外就小麻子一個人,臉上又堆開了花:“好好幹,有前途!”
小麻子低頭哈腰把她送走,眼中露出笑意。有前途?以自己的相貌與年紀是做不得紅牌倌人的,當個龜公管事也算好前途?想了想,她走進廚房盛了雞湯裝了食盒,拎著走向墨玉公子的小院。
快要院門之時,腳尖一點,竟使出了極高明的輕功,像一片風吹起的楊絮飄上了墨玉院外的一棵櫻花樹。
她笑了,墨玉公子未時之後笑臉迎客,未時之前卻未必在補眠。
院子裏墨玉公子正與一人對弈。
雪白的長袍錦衣,高貴的神情,雖到中年仍不失瀟灑,不是李言年是誰?
難怪墨玉公子的院子會選在牡丹院最偏遠的地方。這裏與外麵就是一牆之隔。來人自不必從大門進出。
永夜從山穀回到京都,便尋了個機會易容進了牡丹院成了廚房打雜小廝小麻子。
牡丹院沒有變化,遊離穀就沒有行動。
她不止一次這樣在樹上觀察墨玉公子,終於讓她遇到墨玉早起接客的時候,這客人還是她的師傅李言年。
“……不出十日……”
話語聲隨風飄來。十日?是指十日之內還是十日之後?青衣師傅說的鷹羽虹衣與日光又潛伏在何處?李言年又會做什麽呢?種種疑問在腦中盤旋。永夜抬頭眯縫著眼望天,陽光透過綠葉輕灑下來,這樣舒服的春天轉眼就要過去了。
“誰?”
永夜一驚,拎著食盒飄落在院門口,手正撫上門環欲敲,墨玉公子拉開了門。
“公子,給你燉的雞湯。”永夜憨厚的笑著,遞過了食盒。
墨玉臉上依然帶著溫柔的笑容,眼神中卻充滿狐疑:“是說一大早就嗅到了雞湯的香味,有勞了。”說著接過了食盒。
永夜很正常的轉身,腦後風聲襲來,她不閃不避。
墨玉的手掌快碰到她的腦袋又收了回來,目送著永夜悠然走回廚房,這才拎起食盒回到院子:“是送雞湯的小廝。李執事,要不要喝一碗?”
李言年站身搖了搖頭:“多謝公子指點。”
“唉,你去吧。事情已經到了這個地步,穀裏能為你做的,也就這些了,聽天由命吧。”
李言年黯然離開,那抹背影像水池裏泡脹的花瓣,蒼白沒有生氣。墨玉倒了碗雞湯,吹了吹慢慢喝下,閉目想了想,放下湯碗起身出了院子。
永夜回到廚房院子的竹箕前,懶心無腸的揮動手中扇子,扇開飄落在竹箕上的楊絮。
墨玉出現在院子門口時看到的就是小麻子半眯著眼,打著嗬欠似乎疲倦得想瞌睡的模樣。他放輕腳步走近,猛的一掌擊下。
永夜突然低頭,細心拈起糯米粉子上沾著的一點楊絮扔掉,墨玉這一掌落了空,也鬆了力道,拍在她背上。
“啊!”永夜似嚇了一跳,回頭看見墨玉公子趕緊行禮,“公子什麽時候來的?是還要雞湯嗎?”
墨玉瞧著她,微微一笑:“是啊,湯味道不錯,想再喝一碗。”
永夜放下扇子,往廚房走,邊走邊說:“公子何必親自來,喚人告訴小的一聲便是。”
她熟練的從爐頭鍋中盛了湯裝好,拎著食盒卻沒有遞過去,殷勤地說:“小的給公子拎過去吧。”
墨玉也沒拒絕,微笑道:“有勞了。”
“公子客氣,小麻子長得醜,入不了各院公子的眼,隻能呆在廚房打雜。能為公子做事,是小麻子的福氣。”永夜嘮嘮叨叨提著食盒走在前麵,背心空門大露,竟似一點也不擔心。
墨玉望著小麻子,不知為何心中有種很奇怪的感覺。又說不上來是什麽。
到了院子門口,墨玉接過了食盒溫和的笑了笑:“回去吧。”
永夜殷勤地說道:“公子有什麽事吩咐一聲就好。”行了一禮離開。
墨玉望著她的背影出了會兒神,搖頭覺得是自己多心了。難道自己的感覺出了問題?小麻子不是偷窺之人?如果是,她就不會後背空門大露沒有防備。
他瞧了瞧院子,在這裏呆了七年,明日一過,就要離開了,竟有些不舍。一個從長街上浴著夕陽走來紫色身影在腦中浮現,心頭那絲嫉恨怎麽也掩飾不了。“李永夜!”他喃喃念著這個名字,目中驟現熾熱。“等我抓到你,我一樣讓你站著等,讓你執酒侍候,讓你學會,忍耐!”
步步驚心
夜漸深,集花坊燈火通明。永夜值了白日,晚間有兩個時辰空閑。對於打雜的小廝而言,這兩個時辰是補眠的最佳時間。
她與同一個班的小廝胖子疲倦的回到屋子倒頭就睡。不過多兒,大胖的鼾聲響徹雲霄,永夜鼻息綿長。她平穩的控製著呼吸,眼睛卻悄悄睜開了。她瞟了眼熟睡的大胖,正想輕手躡腳下床,突然感覺有人向這裏走來,永夜馬上閉上眼裝睡。
門輕輕被推開,來人站在房門口沒有出聲。
片刻後打鼾的胖子鼾聲突然停了,他出聲說了句:“睡著了。”胖子的鼾聲又繼續響起,仿佛他剛才說的是夢話。
墨玉拉上房門轉身離去。永夜驚出一身冷汗,她怎麽就沒發現胖子是在裝睡?暗自慶幸自己運氣不是一般的好,青衣師傅常年訓練的呼吸大法不是一般的有效。
她閉上眼想真的是步步驚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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端王府書房中,李天佑深夜獨自前來。
裕嘉帝全靠藥物支撐著身體,誰也不知道他會在什麽時候突然撒手西去。然而,裕嘉帝卻還是沒有下旨行動。
“皇叔,東宮左右衛率這些日子衣不解甲,東宮官員進出往來頻繁,這一切都證實他們動手迫在眉睫。”
端王目中憂色更重,卻展顏一笑:“東宮越是如此,證明他們心中越是沒底。秦河沒有消息,羽林衛早己加強禁宮守衛,他們已經感覺到危險。”
天佑深呼吸,也笑了:“一切都在父皇與皇叔的掌控中,天佑太年青急躁了。”
“沒有秦河羅將軍的大軍,東宮隻是顆死棋。”端王淡淡的說道。
“天祥才十八歲……”李天佑的擔心不是沒有道理,三皇子天祥赴秦河邊關,能否對付得了長駐秦河的皇後長兄羅將軍誰也不知道。
端王卻道:“你父皇深謀遠慮,非本王所及,他既然做出如此安排,想來天祥會有萬全之策。如今到了此等緊要關頭,秦河無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我不明白,父皇為何不下旨……”
“人心都是肉長的,你父皇,也在等。不到最後一刻,他不會下旨的。”端王的神情中帶了絲憂傷,情不自禁想起了永夜。自開寶寺一別,永夜再無消息傳來。說不擔心是假的,他輕輕歎了口氣。
天佑見端王神色,忍不住也問道:“永夜還無消息?她是不是……”
“沒消息就是最好的消息。”
“皇叔,我……天佑定不負永夜!”天佑突然冒出這句話來。
端王一愣,笑了笑說:“你把她當親妹妹看,我自是歡喜!”
李天佑沉默了下道:“皇叔不喜歡天佑?”
端王笑道:“三位皇子中,皇上最中意你,天佑天資聰穎,學富五車,在士子中素有才名。本王蔫會不喜?”他負手走到書案前,拿出一份名冊與地圖遞與天佑,“本王會鎮守禁內,京都之事就交付於你了。”
天佑見端王左顧而言它也沉住氣沒有再追問下去,笑了笑:“京都已是外鬆內緊,明日天佑會去牡丹院查探。天佑告辭。”
端王望著他離開的背影憂心仲仲,喃喃道:“不回來有不回來的好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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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一天過去了,永夜伸了個懶腰,大聲喊道:“胖子,你去擔水我燒火!”
胖子憨憨地擔了水桶在院內水井處汲水,永夜望著他的背影冷笑,真想走過去一腳將他踹入井中。
這裏沒幾個不簡單的人,自己居然就混了進來,她摸了摸臉,牡丹院開在京都城天子腳下,自己那位狡猾的老爹不安插點人手在裏麵是不可能的。饒是如此,依然被盯得這麽緊。離開開寶寺已有很多天沒往王府傳過訊息了,父王會很著急。
她懶心無腸的坐在灶台下往爐膛裏塞柴,一條黃色的小土狗溫順的趴在她腳邊睡覺。胖子擔了水開始切菜。
永夜一直以為胖子隻是個非常不錯的墩子手,現在換了種眼光看他,菜刀閃過,絲是絲,片是片,刀法不是一般的好。
胖子見永夜撐著下巴看他,得意一笑:“要當大廚,首先要練刀功。羨慕吧?”
“陳師傅說過些日子我可以切點土豆塊了。”
胖子嗬嗬笑了,扔了塊肉片給黃狗。見它從地上一躍而起,精神百倍的守著自己打轉,笑得臉上的肉一顛一顛。
永夜也跟著笑。
黃狗轉悠了會見沒吃的,又趴在地上睡了。
“笨笨,吃飽就犯食困!”永夜見黃狗睡著,伸腳踢了它一下。
黃狗動也不動,連頭也趴在了地上。
午時末牌,廚房裏飄起飯菜香味。永夜嗅著就想起了月魄的手藝,她像被針紮了似的跳了起來,開始機械的洗菜,削皮,遞盤子……
牡丹院各房各院的公子姑娘陸續起身前來廚房拎走了食盒。廚房再次變得安靜,爐膛裏的柴禾偶爾發出劈啪聲。
她知道再過兩個時辰,這裏又將是一片忙碌。牡丹院一天的風情就將在夜色中徐徐展現。
大廚陳師傅在末時準時出現在廚房,幾聲令下,廚房像開動的機器有條不紊的轉動。永夜此時的職責是幫著送飯菜拎食盒。
看似輕鬆,卻一路都是小跑。牡丹院來的客人多,粗使丫頭和小廝都怕送慢了挨罵。
永夜給琴院的琴師們送了飯菜喘著氣回來,大廚陳師傅的聲音已經響徹雲霄:“小麻子你這個*****的,死哪去了?”
“陳師傅!”永夜喘著氣跳進門,“才從琴院回來。”
“前院雪芳齋有客人,趕緊著把菜送過去!”陳師傅狠狠的給了她一個爆粟。
永夜口中呼痛,卻麻利的接了食盒飛快的向前院走去。
她站在雪芳齋外,把食盒遞給了外麵的丫頭,指指裏麵輕聲問道:“陳師傅壓箱底的菜式都做了,是誰這麽大麵子?”
“佑親王。”丫頭低聲答道,掀起簾子趕緊上菜。
簾子掀起的瞬間永夜往裏麵看了一眼,正對上李天佑的目光。
她縮回頭等丫頭上完菜拎回食盒,鎮定的想李天佑肯定認不出她來。
簾子一掀,丫頭出來推搡了一下她低聲道:“王爺喚你進去!”
永夜又想起離開安國時李天佑的舉動,身上雞皮疙瘩顆顆爆響,無奈的低著頭進去:“小的給王爺請安。”
李天佑正挾了筷陳師傅壓箱底的菜吃得滿口留芳,瞟了眼褐色皮膚滿臉麻子的永夜有些發怔,片刻才溫言問道:“陳師傅還在廚房忙活?”
“是,王爺。”
李天佑站起身笑道:“本王喜歡吃這道菜,這就讓陳師傅做給本王瞧瞧。前麵帶路吧。”
堂堂佑親王要去牡丹院的廚房看師傅做菜?丫頭和永夜顯然不知道該如何回答。李天佑已走出雪芳齋,對丫頭說:“你不必跟著去了,走吧。”
永夜強自鎮定,領了李天佑往後院去了。丫頭趕緊跑去喚老鴇。
邁進後院的瞬間,李天佑的聲音已似貼在永夜耳邊在說話:“小夜,你快把人急瘋了知不知道?這等下作地方別再待了,嗯?”
永夜驚詫的揚起臉笑道:“王爺是在和小麻子說話嗎?小麻子喜歡牡丹院的廚房,以後學到一成陳師傅的手藝就去開家小鋪子過活,攢點銀子娶媳婦,陳師傅說小麻子很聰明,過些日子可以上墩子練刀功……”
她連聲說話,聲音喜滋滋的似看到了一個肥頭大耳的麻子大廚,仿佛小鋪子已經開張了似的。說了一長串,李天佑居然沒了反應,眼看快到廚房。永夜緊走幾步說:“王爺,廚房到了,小麻子去喊陳師傅。”
話音才落,李天佑已一把扯過她抵在廊柱上,什麽話也沒說,手指挑著她的衣領往下滑。
“王爺……你不僅好男風,還喜歡麻子?”永夜猛的一縮脖子,汗毛直豎,手抵住李天佑的胸說話開始結巴,這倒不是裝的,是被他嚇出來的。
李天佑迅速捉住她的手扣在頭頂,緩緩說:“本王不信回回看走眼!”
永夜大急,不露武功難道讓李天佑白占便宜?她長歎,就這樣讓李天佑識破身份?見他的手已順著脖子要滑入衣襟一閉眼變了聲音道:“李天佑你再不放開我,我一輩子不理你。”
“嗬嗬,我就知道,你總會承認的。”李天佑鬆開手,卻將永夜圈在胳膊彎裏,微笑道:“小夜,為什麽不回家?我真沒想到你不僅回來了,還藏在牡丹院裏,誰給你易的容?我差點不敢相信是你。”
永夜扭開頭:“你還不是認出來了?”
李天佑嗬嗬笑了:“我認得出你的眼睛,誰見過一個小廝探頭探腦的時候還有一雙這麽亮的眼睛?”
“沒時間和你閑扯,你盯好墨玉公子,聽他與李言年說,十日之內京都會有事發生。就這些。”墨玉也會認出來?永夜皺緊了眉,有些憂慮。
李天佑也聽到不遠處走廊傳來腳步聲,放了永夜見她一溜煙進了廚房。老鴇的聲音伴著濃濃的胭脂味道傳來。“哎呀王爺,廚房那種地方王爺怎生去得?”
李天佑搖了扇子道:“本王也在想這個問題。不去也沒關係,陳師傅明兒就來王府幫廚吧!”
牡丹院聞名,除了公子與姑娘麵相生的好,還有一絕便是陳師傅的菜。不少客人來牡丹院不見得一定是看上了某位公子或姑娘,衝的就是陳師傅的菜。順便再叫上公子姑娘陪陪酒。陳師傅若是一走,生意至少損三成。老鴇當下賠了笑臉道:“王爺,你看這院子裏實在離不了陳師傅,要不,明日我便讓他去教府上廚子做菜?”
李天佑扇子一收,冷了臉:“本王向來說一不二,陳師傅明日不到王府,牡丹院就不用開門了。”
老鴇平時見李天佑溫和,沒想到他翻臉會如此之快,隻得賠了笑臉稱是。
他想起永夜的話,便有心去探探墨玉,正猶豫著什麽時候去,李天佑瞧到永夜和一個丫頭打扮的人提了兩個食盒往墨玉院子去了。
中招
“翠香,公子喚我何事?”永夜路上隨口問道。
翠香笑了笑,低聲說:“我今晚要去那邊……向公子告了假,所以公子喚你去伺候。”
永夜恍然大悟,集花坊青樓雲集,總有小廝與丫頭相互衷情的。翠香的相好便是怡紅院的馬三。她看翠香臉都紅了,便笑著接過了翠香手中的食盒。
也許翠香真的是去和情人幽會,也許,墨玉公子白天的試探還不夠,遊離穀的人,寧錯殺也不肯放過。永夜望著墨玉的院子不屑地想,墨玉篤定他能殺了她?
想起那日在山上墨玉對她恨之入骨的模樣,永夜歎氣。都一個地方出來的,墨玉怕是不忿待遇不公,自己當了侯爺,他進了青樓。寧得罪君子,勿得罪小人,尤其是報複心強的小人。墨玉顯然是後者。
“公子,小麻子來了。”永夜心中戒備,麵帶笑容叩開了墨玉公子的院門。
墨玉院中點了數十隻燈籠,院中灑下一片朦朧光影。墨玉一身月白長衫站在樹下,永夜有些恍神,心底裏那絲思念又泛了起來。
她垂下眼簾,把食盒中的菜一一拿出來擺好,恭聲道:“公子,還需要什麽?”
墨玉回頭,眸光在她身上轉了幾轉,淡笑道:“今夜無客,月夜獨酌也是雅事。替我斟酒吧。”
“是,公子。”永夜提起酒壺,心裏疑惑越來越重。
月夜,燈影,花樹疏斜。
晚風吹下落花如雨。
遠處遠來的笑聲似有似無,更襯著院子寧靜異常。
這樣的美景,男人寧肯獨醉也不會讓個不相幹且醜陋的下人相陪。
永夜想起自己為了月魄解藥折騰牡丹院和墨玉的情景,心裏冷笑。侍立在一旁不動聲色。
墨玉飲酒的姿勢很優美,青瓷酒杯拿在手中如在把玩一枝花。三杯下去,他側過頭來看永夜,竟抬頭衝她一笑。那笑容嬌媚無比,眼光迷離,聲音不似從嘴裏發出,更像是從胸口從心底裏發出來的,帶著絲顫音喊了她一聲:“星魂——”
永夜一驚,眼前墨玉的臉驟然換成了月魄的。眼前的燈光更為朦朧,仿佛身處夢境之中,而一道白色身影似向自己俯下身來,帶著溫暖平和的氣息,讓她情不自禁閉上了眼睛。
墨玉輕笑著撫上她的臉:“你不知道這迷魂燈的威力自然是躲不過的。”看了她的臉半響,倒了點藥粉在酒中,用帕子沾著在她臉上一擦,得意的瞧著黃褐色的肌膚褪去顏色。“裝的真像,連同屋住的胖子也被瞞了過去,哼!”
片刻後,一張精致的臉出現在他麵前。不帶絲毫病態,像最純淨的籽玉散發著潤澤的光。從眉眼到嘴,無不完美,燈光之下更添麗色。墨玉看了片刻,目中嫉恨越來越重,咬牙切齒道:“就因為這張臉嗎?”說著一把抱起永夜往房中行去。
“公子!佑親王來了!”門外老鴇的聲音響起。
墨玉看了看永夜,將她放在床上,心裏暗恨李天佑來得不是時候,隨手關門出了房間。迅速換掉了兩盞銷魂燈內的蠟燭。
等他急急迎到院門,一身藍衫的李天佑清雅雋秀,神色間卻有些不耐。“怎麽,墨玉公子不歡迎本王?”
“怎麽會呢?王爺難得來看墨玉,本以為今晚會獨自飲酒賞月,沒想到……”墨玉低下頭,一臉輕愁。
李天佑勾起他的下巴瞧了瞧,溫和地說:“今晚陳師傅施展獨門手藝,做了招牌菜,本王一人品嚐不是滋味,想與墨玉一起賞月共飲。”
老鴇一旁諂媚笑道:“王爺是真心的疼墨玉,可不要辜負了王爺一番心意。”
墨玉睜大眼,睫毛一顫竟掛上了一滴淚水,感激的看著李天佑。竟連話都不知道該說什麽好了。
當朝大皇子,佑親王來他的院子,此事一傳出,他自是身價暴漲。十九歲的人了,靠著王爺的青睞還能紅下去。墨玉除了感激涕零就隻能乖乖坐在桌前任由李天佑挾了菜喂他。
陳師傅用心做的招牌菜入口化渣,滿口餘芳。墨玉卻不覺得美味。他心裏記掛著房中的永夜,又不得不應付李天佑,堆了滿臉的笑容輕聲謝過。
李天佑一笑,手撫上墨玉的臉低聲道:“本王一直想來瞧瞧墨玉公子,又恐朝中人多口雜,眼下皇上病了,我這個做兒子的少不得想張羅些美食盡點孝道,這才有機會與公子共飲,墨玉不要辜負了本王才是。”
“王爺——”墨玉聲音帶了點顫音,顯是感動異常。說話間已垂下頭去,片刻後才輕聲道:“原來王爺對墨玉如此情重……”
李天佑瞟著墨玉,心道若不知他底細這番表情足以瞞過自己了。
他見墨玉喚了永夜侍侯,在外磨蹭良久卻不見人出來,心裏總是放心不下,借機來了墨玉院子,院子裏居然隻有墨玉一人。李天佑眼睛瞟著房門,突然一把抱起墨玉:“聽說墨玉公子在牡丹院掛了頭牌,自然有出色的之處。跟了本王如何?”
墨玉大驚,便想要掙紮。李天佑抱著他,手已點在他腰間,墨玉瞬間全身無力,臉漲得通紅:“王爺要為墨玉贖身?”
“這是自然!”
“那請王爺為墨玉贖身之後再……再……”他心中大急,想起永夜在房中,李天佑怎麽會如此厲害!說要就要,一時之間竟急得瞠目結舌。
李天佑抱著他眼看就要進入房內。房門突然打開,黃褐色滿臉小麻子的永夜出現在門口,一手栓著衣帶,埋頭打著嗬欠嬉笑道:“公子怎的不喚醒小的?沒想到公子床上功夫這般了得,嘿嘿。”
李天佑與墨玉當場石化。
永夜這才覺得不對,抬頭張大了嘴看著親呢的兩人,突然掩麵大哭起來:“公子說的話原來都是哄小麻子的……”說完衝出了院子。
李天佑苦笑著放開墨玉,搖頭道:“墨玉公子口味也與眾不同,原來喜歡麻皮小子。”
墨玉氣得臉紅一陣白一陣,又不知道永夜何時醒的,又何時易的容,偏生又不敢辯駁。佇在房門口心裏恨不得將永夜剮了。
李天佑望著墨玉歎了口氣又補了一句:“墨玉公子既然已有心上人,贖身之事當本王放屁,臭過就算了。”他搖著頭負手離開,走出院門嘴角再也忍不住抽搐,舉拳咳嗽了兩聲,望著廚房方向搖頭:“小夜,你太調皮了。”
隨即一凜,看情形墨玉是將永夜製住了,她不會武功,如何脫逃的?李天佑皺了皺眉,眼神霎時如刀鋒般淩厲,想了想,竟笑了。
而此時墨玉正氣得渾身發顫,李天佑一番譏諷讓他對永夜恨意更深。一拳狠狠擊在門上。他大步走到桌前,端起酒一口飲下,轉身就要去找永夜。
“我倒的酒你也敢喝?墨玉公子怎的這般不小心哪!”永夜的聲音帶著笑意出現。
話音才落,墨玉力氣盡失,身體一軟癱倒在椅子上,目中怒火騰騰,早失了溫潤之色:“你沒有中迷魂燈!”
永夜大搖大擺進來,摸摸自己的臉笑道:“傻了是吧?這易容術我每天都在用,你眨巴兩下眼就弄好了,就怕有人幫我洗了去。不把將我身上的玩意兒全搜走你居然放心?迷魂燈麽,院子裏這些?挺有情趣。唉,本來還想見識一番墨玉公子的床上功夫,沒想到來了個煞風景的。”
她盯著墨玉,伸手扭了把他的臉,嘖嘖讚歎墨玉肌膚嫩滑:“瞪著我幹什麽?我好歹也算保了你的清白。告訴我,十日之內京都會如何?”
墨玉冷哼一聲,不理。突又問道:“你怎麽會破了迷魂燈?”
永夜笑了:“回魂師傅屋子裏白天黑夜都點著這樣的燈,也不怕耗燈油。你說,我怎麽可能會被迷倒?你白天試探於我,晚上叫我獨自來伺候,是個傻子也知道你圖謀不軌。”她聲音一冷,“你最不該穿的就是,這身月白衣衫。想學月魄,你永遠也學不來的。”
“你既然現身,穀裏還會捉不到你?”
“李言年沒教過你?要想保住秘密,就隻能一個不留!”永夜見墨玉不說,袖刀一揮便要下手。
院子裏的一盞燈突然破了,飄出一陣淡淡霧氣。
永夜隻吸得一口便知不妙,腳尖一點,人如流星迅速退走。
黑暗中出現幾道人影,將同時迷暈的墨玉抬起離開。有兩人則緊追永夜而去,看身法竟也是一流高手。
那種眩暈越來越重,竟是永夜不懂的迷藥。她踉蹌著出了牡丹坊,見路邊有小廝牽著客人騎來的馬,她顧不得許多,翻身騎上一匹馬拍馬就跑。
永夜看到牽馬的小廝驚惶失措的臉,看到無數人從身後追來。那些人喊了什麽她通通聽不見,腦袋發出陣陣嗡鳴,心想,這回栽了。
她隻有一個信念,絕不能落入遊離穀手中,雙手死命地抱著馬脖子。馬長嘶一聲衝出了集花坊。
永夜朝著端王府的方向跑去,隻堅持了片刻便在馬上搖搖欲墜。
風聲掠起,一道人影躍上馬背,穩穩的摟住了她。永夜沒有力氣回頭,慘然一笑就暈了過去。
他把她賣了
鼻端似嗅到一絲香氣,燒烤的香氣。夾在花香中,說不出的誘人。
睫毛一動,耳邊一個熟悉的聲音溫和地說:“醒了?”
永夜打了個嗬欠,腦中迅速回響昨晚的事。中了迷藥,衝出牡丹院,搶了馬,然後不行了,他救了她?他會殺了她嗎?
她慢慢睜開眼,想起身上的飛刀。隻輕輕動了動,便感覺刀還在。
暗器自然是暗中的武器,不論是藏在身上還是攻擊敵人,永遠都處於暗處,不讓人發覺。永夜的暗器也是如此。如果你搜她的身,除非把她剝光了,你永遠不會知道她的飛刀藏在什麽地方。
隻要風揚兮看不到她的刀,他就不會知道她是刺客星魂。她現在出刀有把握殺他嗎?永夜打著嗬欠判斷著形勢和差距。
林中升了堆火,上麵架著一隻兔子。風揚兮專注的烤著兔子頭也沒抬:“你是牡丹院的小廝,怎麽突然瘋了似的去搶馬?”
永夜一呆,他沒認出自己?想起臉上的易容不用藥粉是洗不掉的,人要衣裝,佛靠金裝,穿了小廝的衣服,與一身華服的永安侯從身形上看也會有區別,永安不安的心慢慢平靜。她想,以風揚兮大俠的名聲,他不會搜她的身。
她鬆了口氣,飛刀從掌中消失。永夜低下頭啞了嗓子道:“我隻是個打雜的,隻求糊口,不打算賣身……”
她似難過的說不下去。有時候說半句話比說完了好。集花坊是什麽地方,牡丹院又是什麽地方,搶了馬跑出來,還中了迷藥。永夜想,這省下的話可以讓風揚兮聯想到足夠香豔的畫麵。
風揚兮很同情的看了她一眼,將兔子撕成兩半,把大的遞給了她。
永夜也沒客氣,接過兔子大口吃了起來。
他為什麽會出現在集花坊,就這麽巧救了自己?永夜邊吃兔子邊想。
吃過兔子,風揚兮扔過來一個荷包:“有點碎銀子。”
永夜接過荷包心思一轉哽咽著說:“多謝大俠救命之恩,小麻子無以為報,願跟隨大俠,為大俠作牛作馬……”
風揚兮笑道:“路見不平,拔刀相助是我俠義之輩的本分,你言重了。拿了這些碎銀早日回家吧。”
“大俠義薄雲天,救了小麻子,還贈送銀兩,小麻子……沒有家了,願跟隨大俠行俠仗義,請大俠收留。”永夜順嘴一溜話吐出了口,說什麽也要跟住風揚兮。
她反正現在沒地方去,遊離穀已經知道她的身份,就算她回端王府,遊離穀也會找上門來,不如跟了風揚兮。他武功高強,遊離穀的人找上門來也不會有好果子吃。更何況,永夜想,風揚兮從陳國回到安國,多半是想找星魂報仇吧,燈下黑最安全。
永夜淚眼蒙朧,哭得一把鼻涕一把淚。
風揚兮看著她,似乎有點對付不來她的眼淚,攤攤手為難地說:“我是江湖浪子,四海為家,跟著我會吃苦。”
“不怕!小麻子出身窮苦人家,當下人當習慣了。大俠,那馬還在,我給你牽馬!”永夜跳到馬前拉住韁繩討好的回望風揚兮。
“這馬是別人的,自當送還回去。”風揚兮微笑地看著她,一身黑衣依然落拓,那雙眼睛閃動著正義的光芒。
送回去?回集花坊?永夜馬上拉下臉來:“我不敢回去。”
風揚兮大步走到她身邊,嚴肅的說:“錯了不怕,改了便好。把馬還了,我就收你做我的下人。走吧。”
永夜突然有點後悔不該跟著他,聽了風揚兮的話,她想翻白眼。
“對了,我叫風揚兮!你叫什麽?”
“叫我小麻子就好了,生下來我爹娘就叫我小麻子,沒有別的名字。”
“你多大了,小麻子?”
“十八。”
“跟著我始終不是辦法。將來你還要成家立業娶妻生子,不比我浪跡江湖之人。”
永夜歎了口氣,搖了搖頭:“誰肯嫁一個又醜又窮的小麻子?風大俠不必替我擔憂。”
風揚兮停了下來,認真的看著永夜道:“你看我長得如何?”
永夜仔細地打量他,他沒有李天瑞深刻俊美的五官,也沒有李天佑清秀的外表,更沒有月魄英俊的臉。遮了一半臉的大胡子說不出的邋遢,唯有濃眉下一雙眼睛銳利蠱惑。要說他帥不如說他落拓邋遢。
風揚兮歎了口氣,一本正經的說:“你不用自卑,其實你不過是皮膚黑了點,臉上麻子多了點,隻要心是善良的,好姑娘都會爭著嫁給你,說不定還有名門千金看上你呢。前些日子巷口釘馬掌的李瘸子還娶了個十八歲的大姑娘呢。”
永夜想起集花坊背後那個修釘馬掌的老瘸子,黃牙還掉了幾顆,說話直漏風,他娶了個十八歲的大姑娘?永夜頓時有想把兔肉吐出來的衝動。
她使勁點頭,感激的看著風揚兮道:“能跟著風大俠,實在是小麻子的福氣。小麻子明白了,風大俠雖然臉髒了點胡子邋遢了點,但是心地好,就連墨玉公子都不及風大俠好看。”
風揚兮尷尬地咳了兩聲,這是什麽比喻?將他和牡丹院的頭牌墨玉公子相提並論?他轉開臉說道:“集花坊到了,你去還馬吧!”
“我怕啊,那種地方小麻子再也不想去了!”
“沒關係,有我在,不會有事。你堂堂正正的還馬,怕什麽?”
永夜幹笑兩聲,心裏犯了嘀咕,怎麽她覺得風揚兮在整她呢?她慢吞吞的牽了馬走進集花坊。
身上還穿著牡丹院小廝的衣服,集花坊裏的人瞧瘋子似的著她,都知道昨晚這個小廝發瘋搶馬的事情,不由得歎息,跑了還回來?不死也會被剝成皮。
走到牡丹院旁,無人理睬她。永夜回頭,風揚兮站在不遠處用眼神鼓勵她。她歎了口氣,大聲喊道:“這是誰的馬?!快來領了回去!小麻子昨晚酒喝多了不好意思騎走了,今日前來送還!”
她的聲音很大,相信集花坊人人都能聽見。可是站了一會兒,竟沒有人出來認領。永夜大步走到牡丹院門口把韁繩往守門小廝手中一放,大聲說:“有丟了馬的,來此認領!小麻子多有得罪了。”
說完大踏步便要離開。
才走得幾步,聽到身後一聲怒吼:“小麻子!你賣身契還在老娘手上,你往哪兒跑?給我回來!”
賣身契?自己何時簽過賣身契?永夜驚詫的回頭,牡丹院老鴇叉著腰站在門口橫眉豎眼瞪著她。
“媽媽,我不要這個月的工錢了,我好象沒有簽過賣身契吧?”
“這是什麽?白紙黑字還按了手印!安國律寫得清清楚楚明明白白,老娘花二兩銀子買了你,你居然敢跑?給我抓回來!”老鴇的聲音比永夜大十倍,肥手一揮,牡丹院衝出五六個護院將永夜圍了個起來。
永夜心想,遊離穀出的餿主意爛了點卻很效,眼下可不是講理的時候。她又不能當風揚兮的麵露武功,隻好扯開了喉嚨放聲大喊:“風大俠救命啊!我沒有簽賣身契!搶人啦,救命啊!”
“小麻子,我在這裏!”
永夜被兩個護院捉著手臂,拚命扭了頭去看。“風大俠救命!”
“哎呀!這位可不是名動江湖的風大俠?你看看,白紙黑字寫得明白,小麻子自願以二兩銀子賣身給我牡丹院,風大俠一定要主持公道啊!”老鴇把賣身契送到風揚兮麵前。
他瞧了瞧,歎了口氣道:“小麻子,你既然簽了賣身契,我如何敢帶你走?幫你贖身我又沒有銀子!”
“風大俠,你就算有銀子也要問問老身願不願意!簽的可是死契!”
永夜望著他倆一唱一和,心直往下沉。風揚兮難道認出她來了?她在他麵前一直裝病弱,最怕他知道自己是刺客星魂。想起在陳國從背後刺他的一刀,功夫無論如何不敢當風揚兮的麵使出來。他認出她來了,她就隻好想辦法逃了。永夜並不懼抓著她的兩個護院,她在想怎麽在風揚兮麵前逃脫。或者,進了牡丹院,風揚兮人走了,會更輕鬆一些。
風揚兮慢慢走到她身邊,歎道:“你拿了別人的銀子,賣了身,怎麽可以出爾反爾,不守承諾?虧我還想幫你做個好人。”
永夜眼珠一轉哭喪著臉道:“對不住,風大俠,小麻子雖然長得醜了點,卻實在不願意呆在牡丹院裏,這才騙了你。”
風揚兮搖搖頭,滿臉難過:“我真心幫你,你居然欺騙風某!”
永夜低下頭滿麵羞愧,隻盼著風揚兮快點滾,滾得越遠越好,她越來越相信風揚兮是那種滿嘴仁義道德,肚子全是壞水的偽君子。誰知風揚兮話風一轉:“風某最恨別人欺騙於我,陷風某於不義的小人!”她聽到風聲驟起,沒等她甩開護院的手,風揚兮的掌已重重擊在永夜後頸,將她打暈了過去。
風揚兮冷冷的看著她哼了聲,對老鴇一抱拳:“這種人千萬別再放出來害人了!風某告辭!”
老鴇如獲至寶,連聲對風揚兮稱謝,使了個眼色,幾名護院趕緊架起永夜拖進了牡丹院。老鴇目送風揚兮離開這才拎起裙子急急走進院子。
片刻後,牡丹院飛出了一羽白鴿。
風揚兮盯著那隻鴿子,聳了聳肩,喃喃道:“小麻子,把你賣給牡丹院其實也不見得是壞事。”
跟著那羽白鴿風揚兮一路往北追去。他一定要查出遊離穀在安國的窩點。牡丹院是擺在明處的,遊離穀一定在安國另有秘密據點。聽說墨玉公子病了,不見客。風揚兮想,墨玉一定離開了牡丹院,今天衝出牡丹院的護院也是尋常壯漢,牡丹院顯然已成擺設。
小麻子既然重要,就暫時還不會有危險。風揚兮眯縫著眼跟著白鴿決定回頭再去救她出來。他不知道,白鴿放出的同時,牡丹院後門三輛馬車同時離開。
白鴿終於飛進了一座茶樓,停在一個胖子手中。
風揚兮愣住。
胖子驚喜的叫道:“小白,你居然回來了!”
旁邊一群提著鴿籠的人圍著他笑道:“王員外三日前丟了你,茶飯不思,沒想到居然回來了。”
風揚兮沒有再聽下去,他覺得自己犯了個大錯。當他趕回牡丹院時,這裏一片慌亂。
他扭住一個抱著包袱要離開的護院問道:“這裏怎麽了?”
那護院認出是他,惶惶然道:“媽媽說牡丹院不開了,讓我們瞧著院裏有什麽值錢的自己拿。”
“她人呢?”
“走了,一個時辰前就走了。”
風揚兮望著三道車轅印心跳加速,他仿佛覺得他丟失了什麽最重要的東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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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天佑與端王分兵三路順著車痕追蹤至城外後,發現了三輛丟棄的馬車。
端王定定地望著馬車肅然下令:“關城門,京都戒嚴。”
天佑望著端王正想說什麽,端王瞟了他一眼道:“皇上的意思,牡丹院一旦有變我們就動。”
宮鬥
京都的空氣驟然緊張。
驍騎、熊渠、豹騎、羽林、射聲、次飛六衛迅速掌控了京都四門。京都在一片雞飛狗跳之後安靜的可怕。空寂的長街上隻聽到一隊隊士兵往來巡視的腳步聲與門縫內孩子偶爾傳出的啼哭聲。
三千羽林衛封住了各處宮室。一切不過瞬息間就完成了。
敲鑼沿街傳令的士兵口中吼道:“奉端王爺令,尚營業者殺!擅出門者殺!窩藏奸細者殺!”
有東宮太監仗著皇後與太子寵信,自告奮勇出宮探聽消息,腳步才跨出宮門,就被羽箭穿喉。
而東宮左右衛率隻到齊了一半,硬著頭皮關閉了宮門,護著太子。
身披甲胄的李天瑞根本沒有想到事情會在瞬間變化。不論是端王府的消息還是佑親王府的消息並沒有半點異常表明,端王李穀會突然下這樣的命令。而病重的裕嘉帝還在龍翔宮好好活著。
“李穀是要造反嗎?”牙縫裏崩出一句話後,李天瑞抽出了雪亮的寶劍,陰沉著臉對東宮左右衛率道,“李穀自持功高權重父皇信任,竟然抽調禁軍封鎖宮禁。他居心叵測,竟想趁父皇病重逼宮。與其在此束手待斃,不如衝出東宮以清君側。”
東宮左右衛率自然以太子馬首是瞻。然而沒有想到的是,當他們擁著太子緩緩打開宮門正想質問禁軍之時,宮門口竟一字排開了十門攻城弩。
李天瑞倒吸一口涼氣,這陣仗擺明了就是要置他於死地。
羽林衛統領姓張,世家出身,張相內侄。溫和的笑了笑對李天瑞道:“太子稍安勿燥。端王世子永安侯回京都被綁架,王爺未免護犢情深有些過激。太子在東宮稍歇,約束好東宮侍衛。王爺自會親自前來給太子一個交待。”
這句說得也未免太過張狂。李天瑞冷笑一聲:“難道皇上皇後與孤都及不過一個永安侯?皇叔是不把皇上放眼裏了?!”
他說的沒錯,這番話就算裕嘉帝聽了也會氣得從床上跳起來。張統領硬著頭皮把這番話說完,心裏長歎,若是端王不好好給一個交待,就是殺頭抄家的謀逆大罪。
但是端王是張相的女婿,他等同於是端王的人。端王軍中素有威望,而張相似也默許,京都戒嚴,京畿六衛不僅封鎖街道,控製城門,更多的是圍住了百官府邸。聽說有幾名言官衝出府要往午門請皇上定奪此事,當街被砍了頭。
李天瑞並不知情,梗著脖子吼道:“孤不信文武百官也由得皇叔胡來!他兒子丟了,居然敢動羽林衛逼宮,他是要造反!”
張統領沒有接嘴,抱拳一禮道:“末將奉令,無論何人,敢出宮門者殺!”
“皇後娘娘出宮門也殺嗎?”李天瑞一語問過,臉上陰狠之氣畢現。
東宮左右衛率及羽林衛都有些糊塗。無論何人?難道也抱括皇上?
“老臣參見太子殿下。”一個溫和的聲音響起。張相身著緋色官袍與幾名大臣出現在東宮門口,“老臣奉旨安撫殿下。皇上口喻,事出突然,情有可原。請太子約束東宮侍衛,不得與羽林衛衝突。欽此。”
李天瑞愕然起身,見來的幾名大臣正是朝中重臣,平素出了名的清廉,並不插手他與李天佑爭權奪勢。心中微微放心,卻又對竟然動用攻城弩封宮門極為不爽。這麽快時間就調集運來攻城弩,不能不說端王早有準備。他壓著性子問張相:“老大人,究竟出了何事?”
“遊離穀勾結陳國企圖在皇上病重時行刺。不得己才封了宮中各處所,端王正帶禁軍搜查,估計用不了多時就會來東宮。為免刺客逃脫,請旨實行堅壁清野。”
李天瑞吐了口氣,遊離穀麽?難道他們已展開行動?他細想又覺得不對,計劃似乎並不是行刺,難道事有變化,才不得己使出行刺這一招?宮門已被封死,李天瑞沉默下笑道:“如此孤就放心了,有勞老大人走這一遭。不知父皇病情如何?天瑞今日還未前往請安。”
“皇上坐鎮龍翔殿,太子放心。”張相拱了拱手與幾位大臣連袂離開。
李天瑞看了看東宮門口的攻城弩,下令關閉宮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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酉時,龍翔宮中。
重重幃幔後隱隱傳來輕咳之聲。
裕嘉帝半靠著床顴骨高聳,臉色灰敗。
端王跪在床前擔憂的看著他。
黃色綾帕展開,咳出的鮮血刺目驚心。
袷嘉帝望了燭火出神,諾大的宮殿中隻有端王與貼身內侍王一在。他的兒子呢?天祥遠在秦河,天佑在宮外巡視,沒有一個嬪妃在身邊。他希望什麽呢?兒孫滿堂繞膝讓他不必孤單離開嗎?本是意料之中的事情,他還是忍不住問了聲:“天祥親事定下來了?”
“是,今年十月迎娶安家四小姐。”
“十月……”裕嘉帝歎了口氣,他等不到那一天了,“通知禮部趕期,務必在百日內完婚,等過了熱孝,要等三年。”
“是。”端王聽到這一句,鼻子忍不住一酸。
“天佑,更需如此。國不可無後,百日之內他必須立後。不然就是三年之後了。”
端王聽了有些吃驚:“天佑……”他不知道佑親王與何人定了親事。心中惴惴不安起來。
裕嘉帝沒有回答,卻看出了端王的不安,溫言問道:“永夜還無消息?”
“皇上保重身體,永夜沒消息,就是好消息。”端王想起開寶寺那場刺殺,永夜回來了卻不能回家。伏在暗中打探遊離穀的消息,如今卻落在敵人手中。他心裏異常難受,卻不肯再讓裕嘉帝擔心,低頭溫言答道。
“多久了?”
端王沉默了下還是沒說實話:“她無事。”
裕嘉帝喘著氣,從枕邊拿出寫好的聖旨:“就今晚吧,不能再拖了。他們敢對你下手,顯然也是等不及了。朕……也等不及了。”
端王接過輕聲道:“皇上放心。都安排好了。”他正要走,又遲疑了下,望著裕嘉帝消瘦的臉開口道,“皇兄,臣弟想為永夜討道旨意。”
裕嘉帝有些奇怪的看著他,似乎覺得端王不應該開這個口。
“永夜性子倔強,臣隻有她一個。”端王回道。他心想,皇上還不知道永夜在遊離穀學了身本事,若是知道,怕是會厭惡她的。想起遊離穀,再想起裕嘉說起天佑婚事在百日熱孝內完成,便想趁機討道聖旨防身也好。
裕嘉帝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一直不想卷進朝堂政事,你難道不相信天佑?”
“有總比沒有的好。”
“嗬嗬,你啊……”裕嘉帝輕咳了聲答應,“好,我知道你心疼她,生怕她與天佑頂撞。天佑告訴我他很喜歡她,你不用太過擔憂。”
“可將來他會是皇帝!”
裕嘉帝怔了怔,咳了兩聲笑道:“是啊,做皇帝的身邊人總是怕的,不然怎麽會有伴君如伴虎一說。誠如你我兄弟友愛如廝,你卻還是避免著被扯進皇權之爭。二弟,皇位是我坐了,我卻很羨慕你。當年你說你誌在美人不在江山,放棄了皇位。你說,我是否也該給天佑一個選擇的機會呢?他是皇帝,他也會有自己喜歡的人。”
他沒有稱朕而是用尋常的語氣問端王。這讓端王心裏浮起一層溫柔,隱約回到年少時兄弟相親的時候。
端王一愣,沉默良久道:“永夜不喜歡他。”
“當年……王妃又喜歡你嗎?還不是耍賴強要來的。好意思說!”裕嘉帝似又回到了當年兄弟二人狼狽為奸向張相逼婚的時候,咳了幾聲,臉上浮起紅暈。
“皇兄!”端王直直跪在裕嘉帝麵前,這一聲出口像極了從前想娶王妃時的求懇。端王垂著頭輕聲道:“我很早以前就為永夜定了門親事。”
裕嘉帝驚得一愣,多少心中有些不快。看端王神色便知是真,歎了口氣道:“難道真比天佑好?”
“皇兄!”端王膝行上前,靠著裕嘉帝輕聲話語。
裕嘉帝聽了怔然,良久歎息一聲:“難為你了。能想出這等兩全其美的辦法。可是,永夜又喜歡他嗎?如果永夜喜歡上天佑呢?我看哪,小兒女的事情你不要操心了,你為永夜,我何嚐不是為天佑?我會給你道聖旨,讓天佑不得勉強她好麽?你給他一個機會,誠如當年我給你一個機會!”
兄弟二人此時已不是皇帝與臣子的身份,而是一個為女兒,一個為兒子的父親。
“多謝皇兄。”端王知道這已經是裕嘉帝最後的讓步。
裕嘉帝似乎放了心,擺了擺手。
端王謝了恩,拿著兩道聖旨出去,又回頭,對裕嘉帝磕了三個頭,行了大禮。起身時見裕嘉帝含笑望著他輕歎,這才噙著淚走出龍翔宮。他知道,這一麵,是他最後一次見裕嘉帝了。
風聲傳來,裕嘉帝側耳聽了聽。
龍翔宮中,九龍鎏金盤燭突然結出一個大燈花,爆了。
裕嘉帝沉思的情緒被那聲輕微的卟響打斷。他抬起頭問道:“皇後就寢了麽?”
近侍王公公肅手靜立:“應該沒有。”
裕嘉帝坐起身道:“替朕更衣,去風妧宮。”
近侍王公公一愣,正要勸阻,裕嘉帝已下了床。他趕緊招來內侍伺候他更衣,見腰身又寬了些,心裏不由有些發酸。忍不住說道:“外麵下雨了,皇上,要不,明日……”
裕嘉帝望著殿外,明日?他歎了口氣,一口氣頂到今天,他怕他再不去就沒有機會了。“走吧!”
皇帝的突然來臨,讓皇後有些手足無措。
宮外羽林衛封了宮門,風雨大作,她已覺得心中極度不安。看到裕嘉過來,不知是悲是喜,緩緩跪下行禮,長長的裙裾像鳳尾在殿中灑開。身姿一如平時,美麗優雅。
裕嘉帝沒有攙扶於她,坐在榻上看著皇後。
他的目光充滿了回憶。
在很多年前,他也是喜歡過她的。她的驕傲,她的美麗,她的活潑。如今這具美麗的軀體為何就不能引起他的興趣與寵愛?裕嘉帝輕歎一聲:“起來吧!”
這一聲皇後等了許久,直等到心裏那根弦噌的斷掉,抬起頭來,已滿麵淚痕:“不必了,皇上想說什麽直說無妨。”
“皇後一如既往的倔強……”手指輕敲著矮榻,裕嘉帝和藹的神色一成不變,不以為忤,也不以為喜。他沉吟片刻緩緩說:“朕活不久了,服了藥強撐著,如今已是強弩之末油盡燈枯,皇後可知?”
皇後渾身一顫:“皇上身體尚健,怎麽會……有此一說?”
裕嘉帝起身走到皇後身前,淡笑道:“皇後真的不知?”
皇後默然。他就要死了,她怎麽會不知道呢?兩月前,裕嘉帝下了早朝嘔血,這半月來也不知端王使了什麽法子,讓他精神如常。皇後默想,禦醫與回魂都說裕嘉帝得了癆病,隻要嘔血不止,就再也救不回來。這一月來,她不知看了多少回裕嘉帝嘔出的鮮血,看著他日漸消瘦,黃色的皮膚泛起不正常的潮紅,她想,沒有多久了,一切都會結束。
那角明黃就停在皇後麵前,下擺繡的海浪翻湧,金龍戲水活靈活現,皇後微低著眼眸看著那條龍張牙舞爪似向她撲過來,胸口被壓著悶得難受。嘴裏緩緩吐出:“皇上受天命……定會萬壽無疆!”
“哈哈!”裕嘉帝大笑,笑聲引得皇後抬頭,看到那張瘦骨嶙峋的臉上竟有了年青時的張揚,心神一顫,又垂下頭去。
裕嘉帝收了笑聲,蹲下身子抬起了皇後的下巴淡淡的說:“皇後所想,怕是巴不得朕早點死了好吧!”
他明顯感覺皇後在後縮,手卻並未放鬆,一字一句地說道:“永夜被擒皇弟不敢動,天佑無援,朕死,太子繼位。皇後想的可是這個?!”
“皇上莫要亂說,臣妾……怎麽會這樣想?”
“皇後以為有遊離穀接受了你那單委托,就可以高枕無憂了嗎?……太子,東宮已被包圍,皇弟持了朕的聖旨去了。”
裕嘉帝的聲音與他的臉色一樣虛弱。皇後看在眼裏卻如同看到鬼魅。她猛的撐脫裕嘉帝掌握,踉蹌著站起,指著裕嘉帝罵道:“他也是你的兒子,為何你就如此狠心?對天瑞何其不公?!”
“不公?”裕嘉帝一步步接近皇後,瞬間全身又有了力量,病痛似已離他遠去。等了多年終於等到今日,他目中終於露出恨意,“我真的對他不公平?對他心狠?他是朕的兒子……李妃懷有身孕後朕隻來過鳳妧宮一次,那一次就有了天瑞?你欺朕酒醉後真的什麽都不知道?!他身上有哪點像朕?皇後嫡子,笑話!天佑心思藏得深,天祥表麵大大咧咧也不是省油的燈,但是,他們唯獨沒有太子的陰狠殘暴!”
皇後驚恐的後退,長幅裙裾絆住了腳,咚的摔倒在地,金簪滑落,披散了如瀑長發,美麗的臉上充滿了絕望與悲苦:“是,他不是你的兒子,可是為什麽?我不好嗎?我父兄長守秦川,為你拒擋了齊國的兵馬,我十四嫁入太子府與你結縭。為什麽,你還要有李氏,張氏?”
“這就是你背叛朕的原因?!”裕嘉帝大怒。他的臉顯出一種異樣的血紅,咳得一聲,鮮血已噴濺在衣上。
“我是皇後啊,卻眼瞧著李氏先有身孕,你讓我,顏麵無存!我瞧著李氏臉上的光彩,瞧著你看她的目光,我很想,也有個孩子!那一年,是秋天吧,皇上?還記得那年秋天去賞菊麽?我遠遠的瞧見你攜了李氏的手,為她摘了朵黃菊,我隻能離開……我走得多遠你都不知道,我離開了多長時間你也不知道!哈哈!”皇後突然大笑起來,“你萬萬想不到安國皇帝出遊,侍衛禁軍隊重重,居然有人會出現在花從中,擄了你的皇後!”
皇後麵露悲傷,那張美麗的臉卻有了另一重光華,她喃喃自語:“他就這樣在花間出現,靜靜地瞧著我,我也靜靜地瞧著他……他走的時候對我說,若是有什麽事,可以找遊離穀。我有了他的兒子,我是個母親,我必然要幫天瑞登上太子位,做天子。”
“你做夢!”裕嘉帝怒吼,身體巨烈的顫抖。“你身為一國之母,居然和一個不認識的男人苟且!”
皇後坐在地上,輕撫過長發,吃吃笑道:“可是,皇上,你卻讓你的皇後為別人養著兒子養了二十二年,是什麽讓你這般隱忍?是我羅家的兵馬?還是你妄吞天下的心?我不認識的男人,難道你不認識嗎?你真的不認識他?他難道不是你李家的人!?與你流著同樣的血,難道,聖祖的兒子就隻有你與端王嗎?”
裕嘉帝氣得手足發顫,卻冷笑出聲:“當年聖祖的孽要讓我們兄弟二人背負。讓我隱忍二十二年!實話告訴你,那個人就在端王府,做一個下人,一個奴才!同樣的血未必有同樣的高貴!”
他的話讓皇後尖叫出聲:“不!他……他怎麽會做一個下人,你,你們欺人太甚!”
尖銳的聲音,像箭一般刺破鳳妧宮的上空,星月夜轉眼被捅破,化成一道閃電,瞬間電閃雷鳴。
鳳妧宮內四顧無人,空空蕩蕩,那些金縷錦帛在猛烈搖擺的燭火中晃動著洪荒猛獸般的影子,向皇後逼了過來,讓她不住的喘氣,想要多呼吸一口新鮮的空氣。
她害怕的閉上眼,山菊爛漫處,那個白衫少年一臉清華之氣又站在了她麵前,目光淡然的瞧著她。她訝異的回頭,身邊竟沒有一個侍從,這才想起是自己吩咐了不讓人跟隨打擾。
他沒有逼迫她,輕輕牽了她的手,那一瞬間她不知道是想報複還是折倒在他豐神俊朗的氣度下。
那麽高貴的人,居然做了一個下人,一個奴才!“我不信!”皇後咬碎銀牙迸出滿口血腥。
“朕沒動他,他以為朕不知道,以為不知道當年還留了這麽個餘孽!自他投奔進端王府,二弟就覺得他不對勁。他的容貌,他以為無人知曉他母親的模樣。那賤婢的畫像還是朕和二弟親手放入父皇棺中,連太後都不曾知曉!”裕嘉帝激動起來,手顫抖著指著皇後隻覺往事如潮湧上心頭。他不得不喘了幾口氣,額頭血管已跳得突突作響。
“為什麽?他不是你們的兄弟?你們就這樣,就這樣讓他在端王府做個下人?”
沒想過嗎?裕嘉帝和端王曾經想過給他一個功名,讓他一生富貴,如果不是發現皇後有孕,他與遊離穀有勾結的話。
“他闖入花園不過是想刺殺朕,因為他的陰狠,他改變了計劃……他恨朕,覺得羞辱朕比殺了朕還痛快!朕放過了他,是為了他身後的遊離穀。朕就想看看,他妄想依靠的遊離穀能不能顛覆朕的江山!朕視而不見讓他在端王府中好好呆著,朕甚至讓他的兒子做太子。你們以為,就這樣順利成章的能奪了朕的皇位?”
他居高臨下睥睨著皇後,看她的臉仿佛瞬間變老,顫抖著身軀,輕蔑一笑:“天祥赴秦川已久,為的就是接任你的兄長,京都太師府與歸附東宮的官員府邸已被重重圍困,你父親全族一個也跑不了。我本來還想再等下去,等到八月陳國長公主出嫁。永夜娶公主的時候,會是你們殺皇弟宮變的最好時機吧?可惜我撐不到那天了,永夜已經被遊離穀擒住。我不能讓皇弟左右為難。我死之前,必須要把這件事情結束了。”
裕嘉帝的聲音如同外麵的雷聲,轟隆隆炸翻了皇後所有的抵抗。黃袍上的五爪金龍向她撲來。二十二年的夢想,被龍爪撕碎成齏粉。
皇後眼中最後一絲希翼消散。臉色呈現出灰敗之氣:“你,原來什麽知道!什麽都在你算計之中,你……你表麵賢明溫和,你竟如此歹毒!你若恨我,你殺我也無怨,你為何……為何要這樣把天瑞捧上雲端再一腳踏入地獄?!你瞞了所有的人二十二年,你就等著今天!”
嘶聲吼叫中,她看到的是裕嘉帝滿臉愉色,消瘦暗黃的臉頰竟染上一層興奮滿足的紅暈。一顆心漸漸下沉,她猛的跳起來想要衝出宮去。
“啪!”一記耳光重重將她打飛在地。皇後兩眼發黑,咳嗽著趴在地上。
“是,我就等著今天,等著看你們離皇位一步步走得更近,就如同當年他一樣,以為借著聖祖寵愛可以進宮甚至可以坐上龍椅!近在咫尺,觸手可及,卻眼睜睜丟掉!他如此,他的兒子也如此!”
一口熱血噴出。二十二年,裕嘉帝終於一吐為快,那種直舒胸翼的酣暢淋漓,仿佛一身悶汗之後痛快洗了個澡。他抹了抹血邊的血跡,看著皇後惡毒的說道:“李妃不及你漂亮,張妃不及你聰慧,就算掖庭新冊的林寶林,陳美人也遠不及你高貴端莊,她們連你一半也及不上,可是,朕喜歡她們,對你,毫無興趣。”
裕嘉帝終年不破的和藹蕩然無存。
皇後捂緊了耳朵,她萬萬沒有想到,李天瑞的身世在二十二年前就已經不再是秘密,她與那人的事情也不再是秘密。一瞬間,什麽都沒了。她想起遊離穀,低聲笑了起來:“若是遊離穀這般好對付,就,不是天下聞名的遊離穀了。”
“安國,陳國與齊國,齊三國之力還滅不了遊離穀?實話告訴你,三國的皇帝已經簽下約書頭一回聯手,目的就是要滅了遊離穀。而引他們入局的便是你。”裕嘉帝長歎,一個天下聞名的刺客組織,可以公然在三國都城開牡丹院接受任務。沒有一個帝王能允許這種情況存在。
皇後一愣,似乎不明白裕嘉帝的意思。
“你還不明白嗎?遊離穀縱橫天下,始終找不到突破口。而你與他包括李天瑞,就是一個絕佳的誘餌。遊離穀貪圖能間接掌握我安國的權勢。怎麽會不上勾呢?我們隻等遊離穀的精英進了京都再衝進這紫禁城!”
閃電劃破夜空,皇後心瞬間明白。她和他想借著遊離穀的勢力奪了安國的皇位,裕嘉帝駕崩,天瑞繼位,再殺了端王,遊離穀能得到一個傀儡皇帝,之後再掉頭對付遊離穀便是。為了這個計劃遊離穀耗費了十來年的人力物力,然而對三國皇帝而言,巴不得遊離穀投更多的本錢進去。投得越多,虧得越慘。
“就算端王爺死,李天佑也有外援的是嗎?”皇後怔怔的望著裕嘉帝問道。
“你才明白?皇弟隻不過是吸引他們注意的目標。朕忍耐這麽多年,會一點準備都沒有?”
裕嘉帝的話像殿外的驚雷打散了皇後所有的希望。
那道明黃再次來到她身前蹲下,腰間垂下八寶荷包,上麵繡著鴛鴦戲水,皇後突然想到他說過端王已奉了聖旨去東宮,像抓著救命稻草死命的拽著裕嘉帝的衣袍:“皇上……求你,看在天瑞什麽都不知情的份上,饒了他性命!你帶著荷包……我當年繡給你的荷包!你恨我,別恨天瑞……求你了,皇上!”往昔恩愛浮現心頭,他還佩著她送的荷包,皇後淚眼蒙朧。
輕拭去她的淚,裕嘉帝手掌攤開,掌心一枚朱紅色的藥丸滴溜溜打轉:“很難受是嗎?服了它就不難受了。”
皇後顫抖著手拿起藥丸,目光卻看著裕嘉帝苦苦哀求:“饒天瑞一命,我爹年事已高,皇上!”
裕嘉帝恢複了和藹的麵容,輕歎口氣,點了點頭。
皇後一閉眼,吞下了藥丸。
雷聲雨聲不絕,鳳妧殿陰暗晦氣。
裕嘉帝瞧著皇後沒有痛苦的斷了呼吸,這才小心抱起她坐在榻上,心裏驀然一酸,手輕撫過她的麵容道:“我隻是恨你的心為何要交給了他。若是你心裏有我,天瑞當了太子又何妨。”目中竟泛出淚來。
皇後似睡著了一般,裕嘉帝抱著她,眼前仿佛又看到年少時她衝他露出美麗的笑容。她溫順的躺在他懷裏,裕嘉帝竟有種無法形容的滿足。他少年成天子,是他貪心不足,被李妃的溫柔張妃的直爽所迷惑,可是他心裏從來沒有不愛她。直到她懷了那人的孩子,他才感覺到痛,一種被遺棄的痛。
裕嘉帝想起端王與王妃,一時間竟有種迷茫。這二十二年來,他完全可以殺了天瑞,他是真的想報複還是怕她傷心?低頭望著懷裏的皇後,他覺得異常疲憊。這一切不能重來,也無力挽回。隻有此刻,抱著她才感覺她是真正屬於自己。
燭火被風吹得飄搖,裕嘉帝心思恍惚,一生就這麽過去了。良久歎了口氣,是否功過由人評說,都與他無關了。
他喚來王公公輕聲吩咐道:“朕病重不起,皇後憂思過度猝亡。與朕同葬!太子……”自己與皇後的恩怨,難道要讓天瑞與天佑之間再發生一次同樣的悲劇?他沒有說下去。回想皇後臨死前的求懇,他隻能再歎口氣,都是命,已非他能掌控。
王公公跪下磕頭,老淚縱橫。良久抬起頭來,裕嘉帝麵露微笑,摟著皇後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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東宮足足被圍了五個時辰。
李天瑞煩躁不安。
“殿下,趁著夜深,翻牆殺出去吧!”東宮一謀士憂慮的進言。
李天瑞搖了搖頭,一片茫然。殺出去又如何?他該往哪兒走?白白將皇宮皇位讓給李天佑?父皇從小不喜歡他,可是母後還在宮中,他怎麽能離開。
“太子宮門接旨!”悠長的聲音穿過雨夜穿過宮門聲聲傳來。
“殿下,小心戒備!”
李天瑞站起身,陰鬱的看了眼周圍。君要臣死,臣就不得不死嗎?“囑左右衛率準備,趁宣旨時,殺出去!”說完這句,有一種痛帶著憤恨深深的刺了他一下,像毛茬茬的木刺紮進肉裏,不觸及不覺得,一撫上去就痛得心驚。他是正宮嫡子啊,他就這麽不如李妃那個賤人生的兒子?
對於宮中內侍女官們來說,太子平時動不動會杖責宮人至死,懼他比敬他更重。然而他終究是太子,而且此時,分明還是個被算計了的太子。縱然平時再殘暴,此時目光中流露的更多的還是一種深切的同情。
也許太子被廢,東宮所有人都會一樣陪葬。也許,太子殺了出去,見到皇上,處置了謀逆的端王,他還是紫禁城的主人。東宮左右衛率中各種複雜的心思都有。生死關頭,沒有人願意死。更多的人懷了這樣的心思,想著隻要拚死一戰,沒準能博個將來與皇上的榮辱與共的資曆,享一世富貴。當下齊心答道:“願與殿下共存亡!”
端王披了油衣站在傘下。這世上沒有真正的公平二字。你不是皇上血脈,你隻能死。若你不死,難道二十二年後再來一次奪位的陰謀?
他永遠記得裕嘉帝聽說皇後懷孕時的神情,臉色雪白,雙目赤紅似要殺人。可惜這一切沒有辦法和天瑞說。皇兄去了,往事便隻能爛在他一人肚子裏。
李天瑞的身形慚慚出現在眼前,和那人多麽相像。長得酷似皇後的臉,卻帶盡那人的神情。那人也是自己的異母同父的兄弟,他時常在府中遇著臉上不動聲色,心裏卻不住歎息。那人隻不過是聖祖出宮一遊的意外。他不可能有皇族的封號,不能進宗廟,便選了這樣一種方式爭奪皇位嗎?
一次酒後,裕嘉帝曾拉著他的手說:“千萬不要再娶別的女子。”
他應下。
裕嘉帝落淚:“我本可以讓他當個富貴王爺!”
他無語。
從那人投向遊離穀,與皇後苟且之後,他已經是安國的逆賊。
“皇叔!孤等你很久了。”
天瑞的話讓端王再次審視他。三位皇子都很優秀。天瑞陰毒了點,天佑又何嚐是省油的燈。他想起永夜,便是李家的女兒,也是心思深沉之人。天瑞並不比天佑差太多,他甚至比直腸直性的天祥更適合當一個帝王。
端王溫和的笑了,可惜,他不是皇兄的血脈,而是一個時刻想著爭奪皇位,不惜與外賊勾結的逆賊的兒子。
“接旨吧!”端王緩緩展開聖旨。
在羽林衛跪下的瞬間,東宮牆頭左右衛率羽箭齊飛,前麵的羽林衛呼啦倒了一地。呼喊聲中,東宮士兵揮刀衝了出來。
宮門處混亂起來,喊殺聲震天。
端王隻笑了笑,退後了些,揮了揮手。
盾牌結成牢不打擋的牆堵住了攻勢。攻城弩帶著巨大的衝擊力發射出淩厲無比的箭枝。衝在前麵的人仿佛不是被箭射中,而是被巨石衝擊,彈在高大的宮門上,撞出咚咚的聲響。
李天瑞連擊開兩枝近一米長的弩箭,胳膊震得發麻,長劍幾欲脫手,被士兵護著退了回去。臨去回頭那一眼瞪視著端王,無限悲苦。
端王搖了搖頭,同情的看著太子。他如何比得過自己,多年軍中生涯,他已布下天羅地網。隻等著遊離穀的人殺進宮來,一並除掉。
“太子勾結遊離穀謀大逆,廢太子位,賜死!欽此!”這道聖旨甚至連數說太子罪行的話都沒有,簡短扼要。
張統領站在端王身邊喝道:“東宮左右衛率放下武器,饒爾等不知之罪,再若反抗,與太子連坐!”
謀逆幾乎已經是最重的罪之一了,足以侏族。
不少東宮侍衛一遲疑,便丟下了手中武器。隻有部份忠心死士護著太子往宮內撤退。
“殿下,換了奴才衣裳,逃吧!”
李天瑞看著貼身小太監,心裏一酸。就這樣一句話,父子之情沒有了,太子之位沒有了,從雲端直下地獄。謀大逆,這是最重的罪,他的父皇讓他背了。他甚至可以想像他美麗的母親會有什麽下場。安國律,謀大逆者處剮零,誅九族。這樣的罪名,卻隻是讓他死而己。自己還該拜謝皇上的恩德?給了他一個痛快嗎?
俊美的臉上布上重重悲哀。母後是勾結了遊離穀,可是他是太子。他防著大皇兄又有什麽錯?他從來沒有想要弑父登基!卻是這樣的一個結果。何其不公!
“快抵擋不住了。殿下,留得青山在,不怕……”
“住口!孤是堂堂安國太子,孤要看看,李天佑與李穀勾結害死父皇母後,殺弟奪位史書會怎麽寫!孤不走!”李天瑞怒吼。
“你必須走。”一個陌生的聲音在殿內響起。
所有人回頭,一個修長的身影出現在後殿門口。他一步步向太子走來,那身影有點陌生也有點熟悉。
“你是何人?”
“你不想死得不明不白,你就必須跟我走。我是遊離穀來救你的人。”來人說話間話語中帶了一分陰毒。
隨著話聲,前麵衝殺聲又近了些。
“裏麵的人聽著,你們已經被包圍了!放下武器投降!”
來人吸了口氣,長聲喝道:“李穀,你不想要你的女兒了嗎?”
端王愣了愣,永夜,他心裏始終有一份做父親的歉疚,她終於還是落在他的手上了。一瞬間,永夜美麗的臉,機靈的神情仿佛就在眼前。他早知道會有這麽一天,他也早做出了決定。
然而話到嘴邊卻是這樣難以說出口。他和他一樣的難。他要他的兒子死,他也不會讓他的女兒活。
端王的臉有些抽搐,在火光照耀下顯得猙獰。他想起自己曾對永夜說的話:“天下沒有什麽事是絕對掌握在自己手裏的。”如今他就不能掌握自己的心。
“王爺——”張統領小聲的喊了他一聲。永夜是張相唯一的外孫,端王唯一的子嗣,如何能有失?
端王突然放聲大笑:“李言年,你終於來宮裏了!你殺了永夜吧!就當這麽些年我從來沒有找回過她!”竟不給任何機會,果斷下令放箭火攻。
李言年聽著,臉上露出佩服之色,回頭看了看李天瑞,冷聲道:“隨我衝出去!”
“孤不走!”
“啪!”一記耳光扇在他臉上,李言年恨道:“你若想為你母後報仇,你若想奪回屬於你的皇位,你就非走不可!”
李天瑞被他扇得呆了。這麽多年,裕嘉帝再不喜歡他,也從沒扇過他耳光。他倒吸一口涼氣:“你敢打孤?!”
“這個世界上,老子打兒子沒什麽不敢!”李言年說完,拎起被他一句話驚呆了的李天瑞往後殿急衝。
才出得殿門,迎麵又是一蓬箭雨,一群羽林衛。
宮牆上突然閃出三名黑衣人,與李言年一起護著李天瑞往外衝殺。
羽林軍的箭被他們擊開。硬生生撕開一個缺口。眼看就要出宮牆,兩道淩厲的劍光閃過,驀然隔開了李言年與天瑞。
“李天佑!你這個殺弟奪位的逆賊!”天瑞認出其中一人正是天佑,顧不得李言年,胸中所有的怨氣驟然爆發,衝著天佑衝了過去。
老子打兒子?那聲音宛如天雷在他耳邊轟鳴。他不要接受這個事實。他的父皇在龍翔殿中養病,他的母後在鳳妧宮,這裏是他的家。李天瑞寧死。
羽林衛趁機衝上,眼看與天瑞的距離越來越遠,李言年恨得直跺腳,他怎麽會有這麽衝動的兒子,自尋死路!
風揚兮的劍光襲來,一名刺客迎上一劍,虎口一熱劍幾欲脫手。另一名刺客補刺一劍,卻被風揚兮揮開的劍光所傷,踉蹌著後退。
“走!”一人扔下迷煙,雖然在大雨中轉眼被衝散,三人仍趁機護著李言年衝出了宮外。
風揚兮回頭看了眼瘋魔般尤做困獸鬥的太子,長笑一聲:“王爺,風某走了!”腳尖一點,再不管皇宮的事,追蹤李言年與三名刺客而去。
若想找到她,這是唯一的線索。
山中石屋
三名遊離穀的刺客中,一人中了一箭,一人胸口被風揚兮劃破一劍,鷹羽受傷最輕。京都城雖然戒嚴,以他們四人的功力找到偏僻的城牆越牆而出卻也不是很難的事。
出了京都,鷹羽沉聲道:“穀主有令,從現在起,李執事不再是遊離穀之人。盼你好自為之。”
“穀主沒殺我已經是破例了。”李言年的神情很淡,淡而冷,像此時的雨,霧一般飄過。
“穀主說,尊夫人癡情於你,將來會有子嗣。希望你放棄執念,好好過下半輩子。”看不清他的神情,想想二十多年的複仇計劃就這樣完了,還有他的兒子,鷹羽眼中掠過一絲同情,黯然的低下了頭。
李言年的目光仍望向天邊那團黯淡的紅色,那是東宮起火的地方。黑暗中那色彩顯得格外詭異,像是地獄。是的,那地方是地獄,而火卻在自己心裏燒著,誰說要下了地獄才能經受煉獄的火炙?李言年漠然的歎了口氣:“也罷,各有各的路要走。若是知今日李穀會突然發難,也許昨天,我們就該下手除去裕嘉帝。是否成敗轉頭空,世事難以預料,成王敗寇不過一線之隔。”
三人默默看著他。當年從山穀樓中浴血殺出來,高高在上的李言年如今已被遊離穀所棄,自己也由一個孩子成長為一流的刺客。
當年渾身發抖站在李言年麵前的情景仿佛就在昨天,三人黯然無語。
鷹羽勉強笑了笑道:“執事,穀主吩咐帶星魂回去!”
她有這麽重要?李言年疑惑的看了他們一眼,不動聲色道:“星魂在夷山之中,穀主還拿他有用?”
“這不是你該問的。”鷹羽答得很簡單。他隻是奉令行事,別的他也不清楚。
李言年什麽話也沒說,往夷山行去。
黑黢黢的山林寂靜異常,經過溪澗時李言年停了下來:“他二人受了傷,喝點水歇會再走。天亮就到了。”
三人坐了下來,鷹羽見他倆臉上已露疲態,便取了水囊去溪邊接水。
就在這一瞬間,李言年手一抖,手中已揮出迷煙,夾雜著點點寒光往三人而去。
事出突然,誰也沒有想到他竟然敢下手,那兩上刺客本就受了傷瞬間被擊中要害。隻有鷹羽,本能的往後一翻,背上已中了幾枚暗器,他並不與李言年纏鬥,翻身躍入溪澗轉眼瞧不見身影。
煙霧過後,李言年看著二人的屍身冷笑。遊離穀敢棄他,他必報此仇。他咬牙切齒的想,若不是遊離穀臨時退出,端王李穀就算臨時起意宮變,也不會讓他措手不及,讓皇後與太子連反應的時間也無。
“遊離穀,你負我!”策劃了這麽多年,等到今天,卻是不堪一擊的下場。他連自己兒子都沒顧得上多瞧上幾眼。
兩行淚從李言年臉上滑落。
雨早已變得綿了。不知不覺浸濕了衣袍,寒意從肌膚直滲進骨子裏,卻讓心頭之火越燃越烈。李言年仰天長笑。
隻得片刻,笑聲驟停,他用腳踢了踢屍體,冷笑道:“安國不會放過遊離穀。想抽身,不可能!”
殺得一人少一人,遊離穀刺客雖多,要培養一個卻甚是不易。李言年的暗器有毒,他並不擔心鷹羽能活多久。就算遊離穀知道是他殺的又如何?他們找不到他。安國始終會對付他們。端王李穀絕不會善罷甘休。
他陰狠的想著。自己連兒子都顧不上了,還有什麽好顧忌的?他需要時間喘息,需要時間想,他該拿李永夜怎麽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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永夜躺在床上動彈不得。她臉色平靜地望著窗外。
山中的夜她再熟悉不過。再過一會兒,天邊將會有微藍的晨曦,山穀會慢慢被太陽耀亮。也許,死在這裏也是件好事。記得轉世投胎來到這個世界,第一次醒來看到的就是山穀的景致。
從哪裏來回哪裏去,生死輪回,不過如此。
屋裏飄出粥的香氣。她仿佛又看到月魄在廚房忙碌的影子。十天,多麽短暫,又多麽幸福。她有些後悔,應該再多留幾天。如果不是月魄眼中那情感越來越濃,濃得讓她有些驚惶失措,如果不是每晚都會毫無戒備的熟睡,她或者真會留下來。
“你醒了,少爺?”攬翠雙目微紅,似哭過一場。
“哭什麽呢?我還沒死呢。”永夜淡淡的說道。
她被李言年帶到這裏時,看到攬翠躲閃的眼神。
對攬翠的出現,她並不奇怪。在陳國,美人先生就說過,端王唯一犯下的錯就是太相信女人。
可是,倚紅與林都尉卻沒有出賣她。她知道他們要麽是落在了陳國手中,要麽,就是遭遇了意外。不然,她回到安國這麽長時間,那二人卻還沒有回轉。
攬翠坐在她麵前不敢看她。
“怎麽找到這麽個山清水秀的地方?”
攬翠小聲說:“相公很多年前找到的,他覺得這裏隱蔽,便早建了屋舍。我,是三天前來的。”
三天前?“端王府的人沒發現你走丟了?”
攬翠眼中掠過一絲羞愧,低聲道:“王爺不知道我……”
是啊,父王以為是自己撿來的散玉關戰後的孤兒,養在王府帶大了她們,所以才會放心將她安插在李言年身邊。這天底下真的沒有能什麽都能算計到的事情。
永夜淡淡地吩咐道:“把枕頭給我墊高點,躺著看窗外,脖子酸了。”
攬翠沒有動,低著頭小聲說:“相公……他說不能靠近你,你要什麽都等他回來。他沒回來之前,你說什麽……都不能聽。”
“他若回不來了呢?難道不讓我喝水吃飯拉屎撒尿?!”永夜厲聲吼道,“虧我父王救了你養大你,居然養了頭連狗都不如的東西!養條狗也知忠心護主,你的良心讓什麽吃了?!王府待你如何?雖名為侍女,卻養尊處優當成小姐看待,攬翠,你竟這樣對你家主子!”
攬翠被她一吼,習慣性的站起來便要伸手扶她,手才伸出又縮了回去,頭埋得更低,聲音已哽咽起來:“少爺,哦,小姐……對不住!相公去京都了,一天便回來。”
她連看一眼永夜的勇氣都沒有,掩麵衝出了房門。
永夜禁不住苦笑。一個對男人死心塌地的女人!任她溫柔還是斥責,都不敢越雷池一步。女人是利器,用之得當無往不催,反之傷身害己。若不是父王篤定攬翠忠心,怎麽會讓她提前跑了?就算跟著她,也能找到自己。
若是還能動一動就好了。她不僅中了軟骨散,連衣服都被從裏到外換了一身。不用想,肯定她昏迷的時候攬翠做的。
永夜此時一點也不恨風揚兮。雖然她被他打暈,才會中了軟骨散落入李言年手中。她不也在背後給了他一刀?兩不相欠。永夜這樣想著,覺得自己恩怨分明。
做刺客永夜還有最有一招。青衣師傅和她的最後一招都是陰招,眼下永夜的最後一招是藏在發間的鋼絲。那根鋼絲柔軟粗細與發絲無異,卻堅韌無比,若用內功,會像針一樣尖銳刀一樣鋒利。
李言年找了副鐐銬鎖住了她的腳,鏈子的另一頭鎖在石檣上。他笑著說:“你想掙脫除非把這麵山壁炸了。”但他還是不放心,臨走前給她又下了軟骨散。
永夜不得不佩服李言年。她是他教出來的,沒有暗器,動彈不得,栓在牆上,她想跑的確不容易。
激走了攬翠她深吸一口氣,閉目調動內力。四肢似乎已經不屬於她,她隻剩下頭頸的知覺。她知道天脈內經唯一的好處就是讓她恢複得比常人更快。
也許,她能早一點化解軟骨散的藥力。隻要能動一動就好。
這個時代的醫學能有多發達?永夜憑著自己的理解認為,讓人無力的藥都一個特點,麻痹神經組織,才會讓肌肉失去感覺。如果她一直刺激自己的神經保持痛覺,她就能破除軟骨散。
李言年不會一直留在穀中,他必然會再出去打探消息。這就是她的機會。
鬥智
李言年出現在夷山下的山穀木屋時天邊已泛出微藍的晨曦。
隱藏在山穀深處叢林背後的木屋修了很多年,不走近很難被人發現。多年苦心經營,濃密的藤蔓將它重重包裹,這幢屋子從遠處看已和山林混雜在了一起。
裏麵光線充足,每一件家具不僅精致甚至名貴。
酒杯也絕不是竹筒木碗,而是上好的瓷。他喜歡的酒還是青州紅。
李言年是個喜歡享受的人。少時吃下的苦與皇子的身份讓他決定一生不再吃苦。
這裏絕無人跡,李言年把這裏變成了他的宮殿。備下的物資足夠讓他在這裏呆上一兩年。
他萬萬沒有想到,隔了一個山頭的山穀裏,還有人曾經也修了一間竹屋。如果讓永夜比較,她會說那間簡陋的竹屋和這裏比,會是她的天堂。
推開門,攬翠迎了上去:“相公,你回來啦!”
他疲倦的坐了下來。攬翠迅速擰了個滾燙的帕子遞過去。
滾燙的熱氣驅走了倦意,李言年往永夜呆的房間看了一眼,站起身走了進去。
永夜躺在床上一動不動。他低下頭眯著眼仔細辨認走之前留下的記號,小心拈起了一根發絲。永夜如果動了一點,這根發絲的位置就會有變化。他很滿意攬翠的聽話,沒有移動過永夜,也很滿意軟骨散的藥力。
永夜平靜的看著他,再一次心驚。若是剛才攬翠幫她墊下枕頭,李言年也會發現異樣。他不僅狠毒,而且心思慎密。
李言年坐在床邊說道:“你父王很厲害,我以為他會在發起攻勢前有異動。沒想到,他根本沒有什麽提前準備的跡象,隻下了道令,京都就變天了。”
“他若不是這麽厲害,你們也不會處心積慮想殺了他。”
李言年搖了搖頭:“我對殺他並不急迫。但是遊離穀一心想置他於死地卻是真的。我隻是想讓一個替代品潛入府中,慢慢取代了他的地位。畢竟殺了他,還有別的權臣會冒出來。能刀不血刃的將他的權勢收歸已有才是最高明的計劃。”
“沒想到看走了眼是嗎?還不如殺了他更好。”永夜笑得很悠閑。
“相公,你要不要喝點粥?”攬翠在門口端了碗粥問道。
李言年起身接過粥溫言道:“守了她一夜,你先去睡會兒,這裏有我。”
他的體貼讓攬翠心裏甜滋滋的。她乖巧的點了點頭,目光匆匆從永夜身上掠過,走了兩步又回頭:“少……小姐想把枕頭墊高一點,我,我沒……”
“知道了,去睡吧。”
不可否認,李言年若不是露出陰狠的一麵,他還是相當有風度有魅力的男人。歲月縱然在他臉上刻下痕跡,他依然是名美男子。
永夜看著他,突然歎道:“其實你的風采不輸於我父王的。當初在穀中看到你時,我就想,你一定是大家出身的貴公子。沒想到你隻是王府一名執事。”
李言年抬起永夜的身體,讓她半靠著牆,端起粥碗喂她吃。他的動作很小心也很細心,每一勺都不多不少,正好一口。“我和你父王像嗎?”
“長得不像,又有些地方有點像。”熱粥入腹,饑餓感油然而生。永夜這才想起已經一天一夜沒吃過東西了。又恨起風揚兮來,王八蛋,都是他害的。
李言年隻喂了她三勺便停住。他笑了笑說:“不給你吃東西讓你餓,與讓你吃兩口就不再喂你更會增加你的痛苦。李成和李穀報複在我身上的,我會一一還給他們。他殺了我的兒子,我也會殺了你,隻不過,我不會讓你死得太快。”
永夜呆了呆,殺了他的兒子?李言年的兒子,心思數轉脫口而出道:“李天瑞?!”
所有的事情都合攏了,隻缺了為什麽遊離穀還要讓月魄進佑親王府那一塊,為什麽一早告訴自己相幫的是李天佑。
李言年看出她的心思,淡然一笑:“知己知彼,百戰百勝。讓你和月魄靠近李天佑隻不過是想知道他的動向罷了。天瑞敗了。他無論武功心計都不是李天佑的對手。他們不會放過他,不會……再讓幾十年前的事情再發生一遍。永夜,你該喚我一聲叔叔。”
曾經風神俊朗的麵容掠過一絲黯然與仇恨。李言年站起身,陽光已淡淡灑在窗前。鳥聲婉轉,花香撲鼻而來。他望著窗外的樹林終於說起了往事。
“很老套的故事,聖祖出遊愛上了我的母親。李成與李穀的母親,當年的皇後嫉妒,在聖祖派人來接我母親前製造了一起意外。我母親逃過一劫,生下了我。我自然在學得武功後想要認祖歸宗再報仇。可是聖祖死了,李成繼承了皇位。”
他回轉身看著永夜。“是你會如何?”
永夜想了想道:“我不知道。每個人的經曆和遭遇都不同。”
李言年笑了:“當初你說出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的時候,我就知道你與別人不同。你那時的思想,並不像個孩子。更不像個女孩子。”
“也許是遊離穀訓練的結果,從小當成男孩子養的結果。”永夜輕描淡寫地說道。她隻不過在那時還保有前世濃重的記憶。不像現在,十八過去,前塵往事隻留下些片段。她已經完全接受並適應女子的身份。連攬翠喚她小姐,她也覺得理所當然。
“原本我可以進宮,也許就像李天佑一樣,因為母親受寵而成為聖祖中意的繼承人。我學成武藝後,聖祖已經死了。我甚至不知道他長什麽樣,他也不知道我的存在。每當看著紫禁城我就恨,也許,我並不是一個流落在外的連家也沒有的浪子,我會是九五之尊,享盡榮華富貴。你說,我如何不想報仇?”
永夜已想明白一切,笑道:“可是師傅你真狠哪,你找不到殺皇上的機會,卻瞟上了皇後。她很美麗,也很寂寞。宮裏的嬪妃可能都一樣。女人爭風吃醋,總不會好過的。”
淡淡的陽光照進來。李言年臉上丁點悲傷都沒有:“那是個瘋狂的女人。我給她看了唯一能證實我的身份的印鑒,她委身於我就不覺得委屈了,反而構畫出一個美妙的夢境。你要知道,有時候女人是特別愛做夢的。從那次遇到她之後,我連一麵也沒見過她,而她對我念念不忘。我隻要報仇,我當不了皇帝,我兒子也行。更何況,天瑞當了皇帝,安國的權利會穩落在我手中。”
“師傅,你就沒想過皇上與我父王知道你的存在?”
“他們當然知道,我並不是頭回進宮行刺。走在皇宮裏,像走在自家花園裏。”李言年歎了口氣。對裕嘉帝和端王他實在很服氣。他們知曉他的存在,卻不知道他是何人。更不知他躲在端王府當了個下人。
他心中一醒,不對。東宮裏他用永夜威脅端王,端王說的是,你終於來宮裏了。李穀不僅知道他是遊離穀的人,也知道他的身份。李言年瞬間被挫敗了。那兄弟二人知道的更多,比他想象的還要多。他們是如何知道的?李言年心中又湧起了一個疑團。
永夜歎息:“師傅,你真是個人才,你居然忍了二十幾年。”
“我沒教過你嗎?在別院三天不讓你吃飯,讓你吃了吐吐了再吃的滋味就是告訴你,你鬥不過我的時候,你就隻能忍。”
“不僅忍,還要狠是嗎?別人是發動戰爭搶皇位,師傅你玩的這招叫釜底抽薪!大臣連反對都說不出理由。理直氣壯的就搶了權。你遇到了我父王,不過,我倒一直覺得,皇上比我父王還奸詐!”
“你不知道的是,你的父王與皇上比我還能忍。我現在才明白,原來他們一直盯著我。他們竟早知道了我的身份。”
“不會是皇後說的。”永夜斷言,這天大的秘密皇後是不會也不敢泄露的。
“是我自己。”李言年瞬間就想明白了,永夜看他會覺得熟悉,覺得他氣度高貴。一個執事,何來這樣的氣質。然而,他們為什麽會猜到他的真實身份?難道當年母親有了他,皇後也知道了?
李言年歎了口氣:“看來我漏算的還不止這些,還有李二。如果不是他,你如何能安然在遊離穀當白癡還能活著?若不是他送你進穀,我也注意不到你。本意是想從你母親一族中找到一個相像的,沒想到你長得和王府裏的世子一模一樣。當時我就用眼神詢問了李二。他搖了搖頭告訴我你來曆清白,是個孤兒,我才放了心。”
李二,她的影子叔!她不想讓李言年知道的太多。永夜幾乎是帶著驚詫的語氣問道:“李二?不是那個對你忠心耿耿的老駝背?他,和我又是什麽關係?”
“他不告而別,我才懷疑他另有身份。他能將你送來遊離穀,借我們的手送你回端王府,也許他是真正擄走你的人,也許,他是在破壞我們的計劃。天下之大,他就這樣消失了,再也不會見麵了。也許,他是李成的人,發現了我的秘密。”李言年想起李二挫敗感更深。
如果輸在端王和裕嘉手中,他知道他們是強敵。可是李二,跟隨了他多年,他竟然毫無察覺。
他笑了笑:“當年你挑撥離間時,我還說不能殺對自己忠心之人。看來,對自己忠心之人,也不能心軟的。”
“師傅才死了兒子,就能這麽平靜。籌劃了幾十年的計劃失敗了還能安然自若。永夜很佩服。”
李言年走到床前,伸手撫上她的臉,嘖嘖稱讚:“你有不亞於王妃的美麗。”
永夜心裏緊張起來,眼睛卻不敢移開半分。若論她和李言年,兩人都是狠辣之輩。對視之時眼神隻要一動,就輸了。
“知道為什麽我能這樣平靜了嗎?”李言年勾著她的下巴,手指輕輕撫過,聲音無限溫柔,“你十八歲了,若是抱著我的孩子出現在端王府,你說,你父王會如何?”
“師傅真是好手段,這樣一來,不管他是殺了我殺了孩子再殺了你。端王府也顏麵盡失。此事最好弄得人盡皆知,大街小巷傳遍。讓我父王羞對世人,會成為全天下的笑柄。不過,李家的人就沒人是好相與的。父王有他狠毒的一麵,自殺不像是他的行為。你何不再奸了我母親?端王爺最愛最寶貝的王妃,妻女受辱,我估計他想不自殺都會痛苦一輩子。男人嘛,女兒受辱會恨會氣得發瘋。老婆被奸了,臉才沒處放。”永夜笑著一板一眼幫李言年分析。黑亮的眸子竟透出一層興奮,直直與李言年對視。
下巴一疼,李言年鬆開了手,盯著永夜道:“十八歲的大閨女說這等汙穢之事臉都不紅!你比我想象的還要可怕!”
永夜正要鬆口氣,李言年又俯下身來一字字道:“你以為這樣我會放過你?”
永夜看著他,突然一笑:“說實話,我很期待……很期待做女人的感覺。叔叔你風流倜儻,想必這方麵也是高手。永夜一定會好好配合。抵死不從,讓你奸屍我是不會做的。前戲一定要做夠,這樣,才會皆大歡喜。”
李言年聽著聽著就覺得自己在永夜眼中仿佛成了牡丹院的公子。他站直了冷冷道:“你哪像個大家千金!李穀怎麽會有你這樣的女兒!”
瞧著他眼中的挫敗感,永夜笑得更開心:“師傅忘了,遊離穀是培養刺客的地方,可沒聽說過還培養大家千金。有,也是送去牡丹院做姑娘罷了。”
李言年終於拂袖而去。
永夜感覺後頸有汗流下。她望著窗外燦爛的陽光,與李言年一席話就像說了很久似的。而陽光不過才跳過山顛。她問自己。若是被李言年奸了會如何?嘴邊隱隱浮起一抹苦笑,總不成真的自殺吧?
“不是讓你去睡嗎?怎麽起來了?”她不動聲色看著攬翠進來。
“相公……他睡了,奔波了一晚睡了。”攬翠低著頭,一串淚珠滾落衣襟。顯然她聽到了兩人的對話,再也睡不著。
永夜笑了笑:“娶到你是他的福氣,有時候女人單純一點好。像我這樣的,娶了我都不敢睡我身邊,生怕睡熟了腦袋沒了。他不會傷害你的。當然也說不準,他連侄女都想奸了,也沒什麽做不出來。”
攬翠的手抓緊了衣襟。
永夜望著陽光笑道:“你去睡吧,有師傅在,我跑不了。”
疑心會在女人心裏像春天的野草。播下一顆種子,會長成一片草原。也許,會幹死在心裏,也許也是她的希望。
一天之後軟骨散的藥力便沒有了,永夜坐起身。她一直在想是用發中鋼絲取了李言年的性命還是另作他用。隻有一根鋼絲,除非一招得手,否則她就再沒有機會。永夜沒有動。
李言年冷冷告訴她:“這鏈子是純鋼鑄的,鎖孔用鉛封死了。你不用想著有任何能逃跑的可能。”
窗外的陽光每天有兩個時辰能照在床上。陽光出來的時候永夜會挪過去曬著,她在黑暗裏呆得太久,舍不得錯過曬太陽的機會。她想,也許以後都曬不到太陽了。
“師傅,在你眼皮底下,我能逃走嗎?你越來越沒有信心了是嗎?”
永夜回眸的瞬間,所有的陽光都集中在她臉上。李言年上前一步一耳光扇了過去。她飛了出去重重的撞在牆上。驀然爆發出一陣大笑:“師傅你就是這樣,最看不來別人不尊敬你,最恨別人傷了你的驕傲。你終於忍不住動手的衝動了嗎?”
李言年拎起她,咬牙切齒的說:“我還沒想好怎麽對付你,等我想好了,你就等著為我生孩子吧!”
“師傅原來還下不了這個決心哪!”永夜大笑,“碰我之前最好先把攬翠解決了,免得她瞧著傷心難過!”
“你以為我會受你挑撥?”
“師傅若是相信永夜一回,也不會讓李二跑掉不是?”
她一句話戳中了李言年的心事,領口一鬆,人倒在床上。李言年一把扯開了她的衣襟,露出雪白的胸膛。
“相公!”攬翠傷心欲絕的聲音出現在門口。
李言年瞧著永夜麵不改色的臉,緩緩站直身:“誰叫你進來的?”
“不讓她瞧著辦事也行!”永夜澆了瓢油,看到攬翠淚眼蒙朧又帶著惡心的表情笑了。
李言年起身往外走,經過攬翠身邊時冷冷說道:“沒有第二次。”
逃
她在這裏已經呆了五天,永夜有點撐不下去了。她覺得每天喝幾口稀粥吊命,李言年再離開時不用對她下軟骨散她也無力。
她分外想念影子叔。他從房頂扔下來的肉真香啊。從前有危險的時候,影子叔都會出現在她身邊。可是現在影子叔走了,她隻能靠自己。
攬翠看她的目光很複雜,卻不敢越雷池半步。李言年說隻能每天給永夜半碗稀粥,她煮的粥就真的稀的可以照見人影。每次放下粥掉頭就走,一句話也沒有。
永夜喝著半碗米湯苦笑,女人要是真嫉恨一個人,手段會比男人還殘忍。
第六天,李言年進了房間,對永夜又下了軟骨散,他冷冷說道:“我覺得我離開的時候,你還是多睡睡比較好。”
永夜的手緊握成拳。鋼絲刺入指甲縫中,痛得她幾乎忍不住跳起來。
這種痛與軟骨散相庭抗禮,手很痛,卻還有力。她沒有說話,怕一說話,帶出的顫音會出賣她。
“我要去京都看一看。你最好希望我帶回點好消息。”
李言年的腳步聲消失了,永夜透過窗戶看到他往山穀外走去。她慢慢吐氣,軟骨散畢竟霸道,她的手顫抖著慢慢鬆開,還能動。
永夜毫不猶豫的用鋼絲刺激著身體最敏感的神經,一點點恢複知覺。
“攬翠!”
“什麽事!”攬翠的聲音冰冷。
“怎麽今天還沒給我端粥來?”
“相公說,他隻去一天,小姐一天不吃也沒什麽。何況,不過半碗稀粥而己。”
這是從小維護她,照顧她的攬翠?永夜聽了歎氣,眸中一片蒼茫的冰涼。
攬翠隻是一個愛上自己丈夫的可憐女子,隻是一個害怕自己搶走她丈夫的妻子。永夜這樣告訴自己,免得自己出手殺了她。
女人吃醋會這麽瘋狂?她也不想想她的丈夫有多麽惡心,想奸了自己侄女。她不怪李言年,卻恨上了自己。永夜相當不理解這種奇怪的想法。
攬翠抬起頭,目光掃過她腳上的鐐銬輕聲說:“其實我一直想和相公過這樣的生活。平和安寧,不理會外麵的事情。也許,我們不在山穀中住也能去一個小地方安靜的生活。小姐,你不要怪我,洗去你臉上易容的時候,看著你那張臉我就在想,天下沒有比你更能讓男人變心的女子了。”說著滴下淚來。
“父王令你潛伏在他身邊,是怎麽說的?”永夜的心又沉了沉。
“王爺說,如果相公發現了小姐的身份,就殺了他。我盼望他一生都不要發現,可是,小姐去陳國的時候,他見王妃做了很多年輕女子的漂亮衣裳,他就懷疑……我下不了手,他看出來也沒有殺我,他對我很好的。”
永夜笑了笑:“我不怪你,你就把我父王給你的毒用在我身上好了。”
“小姐……你死了,也總比被他侮辱的好。”攬翠臉色發白,咬著唇下了決心。
“嗬嗬,你說的真對,多謝你了。”永夜又歎了口氣,“讓我再煮一次茶吧。你把毒下到茶水裏就好。”
攬翠看看永夜動彈不得的模樣不知道她怎麽煮茶。
永夜悠然道:“你把爐子和茶海搬進來,我教你怎麽煮。師傅也喜歡煮茶的,你學會了以後無事可以煮茶給他喝。山穀清幽,正適合品茗對弈。這是神仙也求不來的日子。”
永夜煮茶的優雅早就深深刻進了攬翠心底。在她心中,李言年同樣喜歡這些雅趣。若能學會永夜的手藝,煮茶給相公喝他會很開心,攬翠笑了。
不多時,爐子茶海都已擺好。
永夜聞到了山泉的味道,說道:“看來在山中教你煮茶正好。記住,茶之一道,三分茶,七分水。水尤以泉水為上,井水中,河水次。你以後最好取泉水煮。”
“記得小姐當年掃梅花雪煮茶……”
梅花雪,永夜又想起了美人先生和青衣師傅。他們對她總還是網開了一麵。以青衣師傅對她的了解,他知道她肯定不可能吞了軟骨丸的,師傅,還是對她好的。永夜心裏又有了一絲溫暖。也許隻需一絲溫暖就能支撐她更堅強的活下去
“梅花雪是雅趣,這山裏下雪的時候,你與師傅攜手去集了青鬆上的雪,也是一樣的。你我主仆一場,日後若是在這屋子外種得梅花,不要忘了收梅花雪煮壺茶給我。”永夜的聲音淡淡的在攬翠腦中勾出一幅美景,而這樣的美景卻是一定要殺了永夜才行。攬翠黯然,可是如果不殺她……她一激靈,想起李言年的報複計劃。她低下了頭,沒有了永夜,相公或許沒有輕舉妄動的想法,或者,這山中神仙般的日子能長點,再長點。
茶在兩人不同的心思下衝泡開來,香氣隨著水霧嫋嫋升起。永夜笑道:“做的不錯,你一直心靈手巧。日後就看你如何慢慢摸索總結了。把茶給我吧,我死了之後,記得告訴我父王和母親一聲,免得他們掛念。”
“為什麽你這麽平靜?”攬翠的疑心又起。
永夜目光似看向她,又似看向窗外極遠的地方,淡笑道:“難不成讓師傅真的奸了我?讓我抱著孩子去羞辱我的父王氣死母親嗎?”
攬翠一咬牙用懷中拿了隻玉瓶,將毒滴在茶水中:“王爺說,這毒無色無味,沒有半點痛苦。”
“真是不錯,好毒。”
攬翠的手有幾分抖,見永夜躺在床上雖然蒼白憔悴卻麗色無雙的臉,心裏掙紮良久,終於倒了杯毒茶靠近了她。
永夜見她一步步走近,長歎一聲,拚盡全力突然跳起一掌擊在攬翠後頸動脈上。手一伸接住了茶杯,笑道:“多謝你煮茶了,不然如何能開這鐐銬。”
綁好攬翠,她用布包了鐐銬免得燙傷自己,掩住了口鼻將灌鉛的鎖孔湊近爐火上烤。永夜扯出鋼絲小心地捅著鎖孔。鉛遇熱慢慢熔化,費了她足足兩個時辰。
攬翠醒了看著永夜的動作驚駭莫名,身體被永夜綁了個結實動彈不得,霎時眼淚便湧了出來,後悔與恨意在她眸中翻騰。她失聲尖叫道:“你不是存心教我煮茶!”
永夜開了鐐銬,動了動腳,鎖了幾天還真不習慣。她衝攬翠一笑,順手將鐐銬鎖在攬翠腳上:“爐子的溫度有九百度,鋼是一千五百度,而鉛隻有六百度,我用鋼絲導熱,使鉛水附吸著流出,當然說這些你也是不懂的,你隻需要知道沒有這爐子,我是開不了鎖就行了。至於鎖嘛,使暗器的人手巧,這樣的鎖比保險箱好開多了。你別瞪著我,咱倆誰該恨誰哪!念在你侍候我多年的情分上,我不殺你。”
“你跑不掉的!他會抓到你!”攬翠眼中滿是重重的悔意,後悔不該受永夜誘惑。想起永夜跑了的後果,想起李言年,悔恨得大叫。
“我不怕,抓到了大不了幫他生孩子唄。生下來還能叫你一聲大娘。”永夜聳聳肩,不怕讓攬翠更憤怒。她被困了這麽久,說不擔心李言年下手是假的。攬翠傷心絕望,她不也一樣?隻不過,她沒有流露出來罷了。
關上房門,還能聽到攬翠氣極吼出的惡毒話。永夜歎了口氣,懶得理會。
她的腿發軟,手也發顫。餓了這麽多天還能敲暈攬翠弄開鎖真是奇跡。李言年去京都來回會折騰一天,時間還夠。永夜走到廚房,找出食物深吸一口氣,開始吃。餓得久了的人是不能吃太多東西的。永夜吃得極斯文。
風揚兮一腳踹開門,衝進屋子時,看到的就是這樣的情景。一臉憔悴的永夜坐在桌邊,頭發散亂,臉上似有被掌摑的痕跡,手顫抖著卻無比優雅的喝湯。
他默默的看了她一會兒,心裏一抽一抽的心疼,良久才舒了口氣,六天的疲倦一掃而空。他走過去坐了下來,毫不客氣的開始吃。
永夜以為是李言年突然回來,嚇得湯勺拽緊了想當成暗器扔出去。心仿佛玩高空蹦極在空中失重的顛了幾顛才找回知覺。她狠狠的盯著風揚兮,沒被李言年折磨死,會被他折騰死了。
風揚兮吃得極快,他很懂得如何迅速回補體力。
永夜瞧著風揚兮的吃相奇怪的問道:“我被關了六天,餓了六天,你難道也六天沒吃了?”
風揚兮白了她一眼:“我六天沒睡了,這裏的山穀都被我找遍了。”
“那你睡覺吧,跟我搶什麽吃的?”本來應該感動一番,然而永夜記起自己餓了六天,差點被自己的叔叔奸了都拜他所賜,沉下了臉。
“你在,我怎麽敢睡?”風揚兮胡子瘋長更顯邋遢,眼中泛起紅絲,已疲倦之極。
永夜苦笑,他終於知道她是星魂了?怕睡著的時候她再給他一刀?她喝了一勺湯,再吃了塊肉,她的飛刀暗器全被搜走了。一根鋼絲尚不敢對李言年出手,對風揚兮更無把握。自己真的是要死在這裏了嗎?才想著逃過一劫,馬上又落在風揚兮手中。她這時非常後悔,後悔沒在陳國再給風揚兮一刀,殺了他。
“李言年隨時會回來,你沒功夫打不過他,我怎麽敢睡?吃點東西趕緊離開這裏。”
永夜一呆,他不知道自己會功夫?他還是不知道自己是星魂?她低下頭繼續喝湯,一顆心怦怦亂跳。
手突然被握住,風揚兮握著她冰涼的手歎息:“瞧你的手都還在發抖,我喂你。”端起碗真的喂她。
永夜勉強笑道:“有些虛弱,喝湯沒問題。”一半是沒有體力一半是被你嚇的,永夜暗罵。一勺湯已送到永夜嘴邊,她無奈的咽下。“你怎麽知道小麻子是我?”
風揚兮笑笑:“很少有我看不破的易容。”
“你當時就知道了?”
“是我錯,本想靠你找到遊離穀在安國暗中的據點,沒想到連累你受苦。”風揚兮誠懇的望著她。
“我要不纏著想跟著你呢?拿了你的荷包走人,你怎麽辦?”
風揚兮笑了笑:“打暈了送回去唄。”
永夜氣結,臉一板:“找到遊離穀的據點沒有?”
風揚兮歎了口氣:“上當了。”
永夜臉色瞬間變得極難看,若不是她利用暗害風揚兮在前,她絕對會跳起來指著他的鼻子大罵他是頭豬。“我若是死了呢?你不想想後果?!”
“你死不了,你還有用,他舍不得殺你!”
“我被他整殘了呢?”永夜湯勺扔進了盆裏。
風揚兮想也不想就回答:“我養你!”
永夜一呆,什麽意思?
風揚兮答出這一句似乎極不好意思,趕緊轉開話題,“隔壁那個女人是誰?李言年的老婆?”
攬翠吼得累了,哭得累了,隔壁隻傳來隱隱的抽泣聲。永夜今天第二次後悔,她應該殺了她,免得她說出自己是星魂。
“李言年的老婆,我從前的侍女。她開門進來,我用凳子敲暈了她。”永夜順溜的撒著謊。風揚兮若是去推那道門,她會就用鋼絲在他身後殺了他,然後退後幾步拿廚房裏的菜刀。
一個手無寸鐵的餓了六天的人是絕對不可能掙開鐐銬的,。風揚兮隻要瞟一眼嵌在石牆裏的鐐銬就會知道她在撒謊。
風揚兮居然沒有再問,也沒有推開門去瞧,專心致誌的喂她喝完一碗湯。
“咱們走吧。”風揚兮把劍遞給她:“幫我拿著。”一俯身抱起了她,目光從她領口瞟過,沒有言聲。
永夜抬頭看去,正對上風揚兮的笑容:“不用擔心,就算六天不睡,李言年也絕不是我的對手。”
她抱著劍,心裏很是猶豫該不該殺了風揚兮,免得看到他就提心吊膽。聽到風揚兮這句話馬上放棄,李言年且不是他的對手,自己體力還沒恢複,現在動手不是送上門挨他宰?
屋外的陽光充足。永夜眯了眯眼,臉貼在風揚兮胸口聽到有力的跳動聲。她歎了口氣,好像他還是來救了她,此時對他下手也實在有些說不過去。不殺他也沒壞處,有他在,她實在不用擔心李言年。永夜閉上眼放鬆自己,竟睡了過去。
風揚兮大步往山穀外走,低頭瞟了永夜幾眼,她睡得像隻小貓,他目中露出一種奇怪的神情,笑容慢慢湧現。
試探
一覺睡醒,眼前的景致疑在夢裏,永夜脫口而出:“月魄!”
門口走來的是黑色的身影。風揚兮倚在門口似笑非笑:“侯爺與遊離穀那小子感情非淺哪。”
“我做夢了,夢到他被佑親王一巴掌打死了。好歹當年去穀裏求醫,他陪了我半年,總是不忍。”永夜撒謊眼都不眨。
她坐在竹床上,頭發淩亂,瞪大了一雙無辜的眼睛。衣衫淩亂,露出一截纖細如玉的脖子,仿佛真的還沉浸在夢裏。
“聽佑親王說已經放了他。”風揚兮淡淡的說了句,轉身就走,“洗把臉來吃飯。”
永夜不知為何見到風揚兮就心虛,見他離開,恨恨地捶了下竹床。要是自己武功夠強,還怕他?她哼了聲。
臉浸在溪水中時,她又想到離開月魄的那個晚上,心裏抽痛,她抬起頭甩開臉上的水。知道安國內亂已定,月魄不用再擔心她,薔薇還在他的齊國老家,月魄應該回齊國去了吧?不知道他是否在齊國開了那間平安醫館。
胡亂擦了把臉,站起身,永夜突然呆了。水中映出的她像個男人?衣衫被攬翠換了,中衣衣領不再是她量身製做封住咽喉的那種。束胸也沒了,露出的脖子壓根兒就是個女人。見鬼!想起風揚兮答她那句我養你,永夜氣極敗壞地頭發綰好,回頭大步向廚房走去。
“你什麽意思?”
風揚兮很享受自己熬的魚湯。奶白色的湯,魚肉幾乎全溶進了湯裏,還飄著幾片綠色的香菜。這裏的調料很齊全,讓他懷疑從前住在竹屋的人是個喜歡烹飪的高手。
聽到永夜氣鼓鼓的問話,風揚兮吞了一大口湯慢條斯理地反問道:“你想問我什麽?”
問什麽?問他知道自己是女的卻不揭破?永夜張了張嘴,話到嘴邊又改了:“這麽香的東西,你不等著我來就先喝,你什麽意思?”說著動手舀了湯吹了吹喝了一口。
“說也奇怪,我進廚房的時候這裏收拾得幹幹淨淨,主人卻留下一張紙條壓在桌上,寫著此生再不做羹湯。”風揚兮搖搖頭,掏出一張紙看。
那口魚湯頓時變了味道,卡在永夜喉間。她努力咽下,裝著無事猜測道:“沒準主人是做魚湯喝被魚刺卡了喉嚨,不厭其苦。”
“你放心喝好了,我把刺都剔掉了。”風揚兮見永夜似很難過的喝了一口便放下碗好心的提醒道。
永夜不動聲色大口喝完魚湯,環顧四周問道:“這竹屋是你找我的時候發現的?”
“嗯,收拾得很幹淨。我沒動主人的東西。吃完我們就出穀,走的時候給主人留點銀子好了。”
永夜瞟過插在竹筒裏的已經幹枯的野花,和月魄在這裏生活十天情景仿佛是昨天發生的事。那種溫馨像暖流在她心間流淌,讓她留戀不己。
終究還是要離開的,永夜心裏歎息,淡淡的問道:“去哪兒?”
“當然是回京都。難不成留在這裏與李言年打一架?”
永夜眉皺了皺:“這裏離李言年的木屋有多遠?”
“怎麽,你想收拾了他再回去?”
“留著總是禍害,安國好不容易平定,不能再讓他折騰。”
“他殺了遊離穀兩名刺客,遊離穀自然會找他算帳,不需要你動手。如今李言年已走投無路。何況,他何嚐不是一個可憐人。”風揚兮喝完魚湯,起身收拾。
“怪事,風大俠不是一向以殺盡遊離穀的人為已任的嗎?怎麽轉性了?”
風揚兮洗碗涮鍋漫條斯理的說:“我要對付遊離穀,不是說就一定要殺遊離穀的人。”
“那個你念念不忘的叫星魂的刺客呢?”永夜小心地問道。
風揚兮頭也沒回的笑道:“你和月公子在回魂處認識,不會也連帶認識了刺客星魂吧?星魂怕也是被操縱不得己而當刺客的可憐人,聽說叛出了遊離穀,也是遊離穀的敵人,我何苦與一個小嘍羅認真?滅了遊離穀主事的人才是正經。”
真的假的?永夜差點問出王老爹因她而死,他也不計較?她忍了忍,告戒自己風揚兮的話不可信。當年他不是說不會依附權貴,如今還不是一樣幫李天佑做事。他明明認出小麻子是自己,明明可以告知自己然後再設計查遊離穀的據點,卻轉手把自己打暈送進了牡丹院。那六天的苦可不是白吃的。要是李言年真的要奸了她,她向誰哭去?
永夜閉了嘴。
她望著風揚兮忙碌的背景又想起月魄來。每回吃完飯自己偷懶耍賴都是月魄洗碗。他是恨那晚的湯是嗎?永夜心裏歎息。月魄留下字條是給自己看的。他卻沒想到自己不是因為想他而回到這裏。第一個看到他字條的人是風揚兮。
永夜瞟到風揚兮隨手放在桌上的字條,心突然跳得急了,想看,又不敢當風揚兮的麵看。她抓起一張抹布笑道:“你洗碗我擦桌子倒也公平。”
擦著擦著隨手就想取了那張紙條,眼前一花,風揚兮已拿起字條放進懷裏:“整理好了還是原樣給主人放回桌上吧,別弄髒了。”
永夜笑道:“這是自然。”
她擦完桌子把抹布洗了放回原處,大步走出了廚房,恨得牙癢。
陽光照在草地上分外溫暖。永夜躺了下去,不忘摘了片樹葉遮住眼睛。鳥語花香,如果是月魄在她身邊會有多好。
“走吧永夜。我看你體力也恢複得差不多了。”
永夜眯著眼心想,我不在你麵前露功夫,出穀還不知道走到什麽時候呢。身體一輕,風揚兮又抱起她來:“讓你走,出穀還不知道走到什麽時候去了!”
“風大俠,慢是慢了點,但是,不方便!”永夜心思被他看穿很不痛快。
風揚兮嗬嗬笑了:“永夜是覺得自己是姑娘家的緣故嗎?”
永夜愣住。
“看永夜行事可不像個姑娘家扭捏,難道要深一腳淺一腳走上幾十裏山路才舒服?”風揚兮眼中飄過戲謔的笑容。
而永夜真的像姑娘一樣羞紅了臉,準確說是氣紅了臉。並且閉上了眼睛再不肯說話。
如果你明明可以用輕功將對方甩了,偏偏還要裝出一副弱不禁風的模樣,你也會氣紅了臉閉上眼睛裝死豬的。
他托著她毫不費勁,一個時辰就出了穀下了山。
他的懷抱沒有月魄親切,卻讓她安心。永夜一路裝睡,把風揚兮當成一匹馬,她覺得這樣的形容很貼切。
出了山穀風揚兮打了個呼哨,林中奔出一匹黑馬。他攬了永夜上馬道:“我答應過你,一定會護你平安回到京都。”
這句話又讓永夜想起他在陳國保護他的情景,從始至終風揚兮絕口不提陳國驛館發生的事。而自己在陳國不僅利用他,還在背後給了他一刀,難免有些內疚。但是一想到風揚兮七八年前就四處揚言要殺了她,心裏又平衡了。
她小心的試探著他:“風大俠乃信人也。實是我輩學習的典範。那晚陳宮宴罷我就溜走了,後來聽說驛館大火,還好走得早。”
風揚兮胳膊一用力,永夜重重地撞進了他懷裏,正要生氣,風揚兮淡淡的聲音飄在永夜頭頂:“回想那晚真緊張。還好,永夜你見機得早,宴罷就走了。如果你還在驛館中,我實在不敢想你被火燒死的樣子。”
“哦?你去過驛館了?”
“你想我會不會去呢?”
永夜眼瞟著前方,蠻不在乎地說:“風大俠就算去了,憑你高強的武功,也定會無恙。”
“我不僅去了,還受了傷,差一點……就沒命了。”
“呀,這麽危險?是易中天幹的?”
風揚兮意味深長地說:“自我出道以來,還沒吃過這麽大的虧,不找她報仇豈不損了我的名頭?”
“說的對,易中天太卑鄙了,一定要報仇!”永夜尷尬的笑了笑,隨聲應和。卻生生打了個寒顫,打死不敢說自己當時不僅在驛館,還甩了他一飛刀,更不想再問他是如果逃脫的。
“三國通緝我這個要犯,永夜回去,幫風某銷了海捕文書,風某就感激不盡了。”風揚兮話鋒一轉,扯到了因為永夜受三國通緝的事情上。
永夜幹笑:“永夜連累風大俠,實在慚愧。回京都後定當還風大俠清白。”
“如此就好。風某還想再進京都城,可不想當過街老鼠。”
他的聲音淡得像耳邊掠過的風,永夜低了頭不再說話。
京都城門越來越近,永夜的思緒飄蕩開來。李天佑繼位的消息不用多久就會傳到齊國,想到可以借接薔薇之機與月魄在一起,心又飛揚,露出笑容。
“想到什麽高興事了?”
“薔薇不用嫁太子了,我去接她回來。”永夜脫口而出。
風揚兮朗聲大笑:“原來薔薇郡主真的是混在車隊裏出了安國。不過,你這麽殷勤地去接郡主,是想娶她嗎?”
永夜愣住。她幾乎忘了這一層,隻想到去接薔薇能見到月魄。想到薔薇從小的癡心又有些頭疼,她自欺欺人的念叨薔薇一定會理解的。
風揚兮似漫不經心的又道:“說不定那位月公子也在齊國呢。”
“我怎麽知道,我去陳國了,你不是說佑親王放了他?”永夜打死不認。
風揚兮閉上了嘴。揚手一鞭狠狠抽下,馬長嘶飛奔。永夜抖了下,覺得那鞭像是朝著自己揮下似的。
不多時二人已到京都城門。
“侯爺走好,風某便不進京都城了。侯爺保重。”
風揚兮突然改了稱呼讓永夜有些不習慣。她大方的拱手:“一路多仗風大俠護住,永夜感激不盡。望風大俠平安,俠名威揚天下。”
黑馬長嘶,風揚兮打馬而去,風裏飄來他的笑聲:“後會有期!”
有期個屁!永夜擦了把臉上的汗,望著城門久久出神。高大的城牆在陽光下巍然聳立,從此,世界上再沒有星魂這個人物了。她再不用害怕遊離穀,不用再為他們殺人。
永夜很愉快。當一個正常人真的很愉快。
她卻忘了,一個正常的十八歲的大姑娘是要嫁人的。如果是嫁一個自己不喜歡的人,也不會愉快。
百日成親
“你是何人!為何站在城門口?”守城門的士兵看到永夜傻傻的望著城門樓笑,呼拉圍了一圈人過來。
永夜心情相當好,笑嘻嘻地說:“我是端王府的人。”
落魄的衣衫,淩亂的發絲掩不了她的氣度。城門士兵不敢造次,聽到她是端王府的人嚇了一跳,趕緊遣人去通報。
不到半個時辰,城內響起馬蹄聲。一隊士兵護著輛八匹馬拉的轎車從城門直衝出來。
永夜安靜地站在城門口,轎車還沒停穩,端王妃梨花帶雨的臉已出現在她眼前。她暗罵了聲好狡猾的老狐狸,怕自己找他算帳,便把母親先推出來頂著。心卻在看到王妃期盼的眼神時驀然柔軟。
“永夜!”王妃幾乎是跳下馬車,幾步上前將永夜緊緊抱進了懷裏,哭得幾欲暈厥。
城門眾軍士這才知道,眼前這個少年正是失蹤月餘的永安侯。嘩啦啦跪倒一片,賀喜聲不斷。
跟著王妃的侍從趕緊派發賞錢,城門內外一片歡騰。
永夜半抱半擁將王妃哄上馬車。這才感歎,世界上最不容易對付的就是女人的眼淚,尤其是自己在意的人。
馬車啟動前,她卻喚來侍衛低聲交待了幾句,這才滿意的窩回王妃的懷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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裕嘉帝過世,新皇登基不過六七日。安國習俗,國孝七七四十九日,禁歌舞飲酒。
京都城一片蕭然。
龍翊殿外搭起了長長的百官孝棚。張相年己老邁,與先皇情誼深重,聞喪哭泣,以致才兩日便不得不請假在家養病。
李天佑登基,改年號為佑慶。平時隱忍的勢頭一並發了出來,仗著年青精力旺盛,親領百官事務,在六部協助下忙得日夜不休,卻也井井有條。加上先皇遺旨與端王張相的威望,中宮與東宮內侍指認,太子服誅。大臣和言官們心生敬意,認可了這次皇權更替。
禮部尚書陳子敬為人忠厚,心思細致。平時除了與各國使臣周旋,禮部的事務倒也清閑。先帝薨,禮部頓時成了最忙的部門。
才安排妥當為先帝哭靈守靈的事務,緊趕慢趕為四十九日後新皇登基大典做準備。最初幾日忙亂才過,就又接到各國使臣將來京都賀新皇登基的事。陳子敬盤算著時日各國使臣就算到京都也是一月之後。來賀的人不少,倒也可以緩緩。豈料才舒口氣,端王和欽天監李大人走進了禮部的棚子。
陳尚書額頭顆子汗直冒。聽端王說完才訥訥道:“三殿下的親事下官是知曉的,禮部也早做了準備,百日內迎娶三皇妃趕一趕也不是不行。隻是,百日內要讓皇上也……我禮部實在忙不過來了,王爺!”他忍不住又擦了把汗。
誰忙得過來?端王沒好氣的坐了下來。先帝後薨,立新皇,京都衛戍,抄查太子黨,捉拿遊離穀餘孽,緝捕李言年……他心痛得一抽,這七日來他就沒敢去想永夜。他隻認定一條,李言年不會輕易殺了她,會用永夜勒索最大的利益。自己忙得連王府都沒回,找不到李言年,他隻能等著他上門。想起先帝遺願,端王硬生生止住對永夜的想念,淡然一笑:“國無後不寧。難道要讓新帝三年後再立後?”
欽天監李大人歎了口氣道:“昨兒張相與三公皇叔公也是這意思。國無後不成,百日熱孝內皇上必須立後。下官算來新皇四九登基大典與立後同時進行為佳。”
“王爺與李大人說的極是!可是……”陳尚書掰著指頭算了半天,臉急得發紅,“皇上還未定娶哪家小姐啊!皇上立後六禮不可廢,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四禮未成,百日內……王爺,你讓下官為難之極!”
李大人一怔,看向端王。
端王苦笑,不論是先帝還是初登皇位的佑慶帝都對未來的新後諱莫如深。回想先帝過世那晚說的話,端王恨不得趕緊為李天佑操辦了婚事。他呷了口茶皺眉:“太後與太皇太後似乎以皇上意思為準,本王去問問吧。陳大人,你這裏趕緊著先行籌備。三殿下今日應該到京都了,等他哭靈之後再議三皇妃之事。以大局為重。”
陳大人聽了一怔,見端王人已瘦了一圈,委實不好再哭難處,深深一揖送走了端王。
才出禮部的靈棚,端王妃已派人捎信來說永夜平安回家。端王一驚一喜,喜的是永夜平安,驚的卻是李言年不知所蹤。
見他臉上陰晴不定,侍衛趕緊又道:“在山穀中擒到攬翠,皇上下令押進天牢。”
新任的皇帝這麽快就掌握住了宮外的動靜?天佑果然是個人才。端王笑了,想了想吩咐王府三百親兵守住了王府,另傳信給京都新任府尹王大人全城戒嚴,加緊搜捕李言年。
辦完這一切,他看著不遠處的禦書房歎氣。連太後與太皇太後都不知道新後會立誰,卻異口同聲以皇上意思為準。看來先帝過世前是有交待的了。
本朝同族同宗不禁通婚,然而他並不想讓永夜為後。沒有人比他更清楚自己這個女兒的來曆。
遊離穀長大,一身功夫,還是那個讓京都聞之色變的……他搖了搖頭,遊離穀在最後關頭撤走了在京都所有的明哨暗卡,幾乎沒有影響到皇位的更替。一條大魚明明已經遊進了網,卻在你收網的霎那躲了開去。
京都牡丹院已經查封,李言年回魂墨玉公子的圖像已經在安國全境發下海捕照影,重金懸賞。看似遊離穀在京都已無立足之地,端王心裏清楚根本未動搖遊離穀的根本。
據陳國與齊國探子回報,陳都澤雅和齊國聖京的牡丹院也在一夜之間人去樓空。一仗下來,連遊離穀的老窩都不知道在什麽地方。神秘的遊離穀主與穀中的刺客們仿佛像水融進了海裏,消失了。
端王不得不佩服遊離穀的主事之人。遊離穀延續了幾十年的囂張,公然開設牡丹院收銀子接任務,如今也敏感的察覺到帝王容不得它的存在,果斷的轉明為暗,最大可能的保全了力量。
一旦永夜進宮為後,遊離穀便會借機跳出來要脅。不答應,他們會大肆宣揚永夜的過往,文武百官可不會管她是什麽身份,那些言官們會抓著這個機會死諫到底。於理於法永夜都站不住腳,他與佑慶帝誰也保不住她。
永夜可以一死證明清白,哪怕是假死。然而,端王並不想看到永夜從此隱姓埋名。嫁過皇帝的女人,她就算浪跡天涯也不可能再嫁他人。改了身份再進宮,難道要她為妃看新帝後的臉色?端王一早想過這些,裕嘉帝臨終時再如何想為天佑爭取一次機會,他也斷然不肯。
初登基的佑慶帝顯露出來的本事還是超出了他的意料。新皇喜歡永夜,他一早就看出來了,端王有些不安。想著自己為永夜討到的旨意,又稍稍放了心。
思緒間他已走到禦書房外,門口內侍趕緊進去通報。
端王理了理衣袍,臉上浮起笑容,掀袍邁了進去:“臣見過皇上。”
沒等他跪下行禮,天佑已扶住了他笑道:“皇叔請起。賜座!”
端王謝過,坐在錦凳上開口道:“三殿下應該今日到京都,他離京之時尚未開衙建府,是住宮裏,還是在外另覓府邸?宮外也已備好三殿下下榻之處。”
李天佑笑道:“自然還是住宮裏。三弟在外多年,張太妃對他甚是想念。住他原來的地方,朕已吩咐內侍打掃侍候了。”
“如此甚好。還有一事,先帝過世前囑托,三殿下與安家四小姐的親事要趕百日熱孝,否則就要耽擱三年,這事張太妃也知曉。”端王笑容可掬。暗暗觀察著天佑,心裏盤算該如何說起立後之事。
明黃龍袍給天佑清秀的麵容添了幾分威嚴,腰間仍束了一條白色孝帶。端王突然覺得天佑實在像極了先帝,看上去同樣溫和的麵目,心思同樣深沉。短短幾日,他已完全適應了並散發出一位帝王該有的氣度,舉手投足間再不是從前還是對他恭敬有加的侄子。
天佑負手站著,端王第一次有局促不安的感覺,生怕天佑開口求娶永夜。
一刻的沉默仿佛是很長一段時間,端王忍不住想要告退溜走之時,天佑輕歎了口氣:“三弟娶妃需在百日之內,國也不可無後,欽天監李大人如何說?”
“四九之後皇上登基大典與立後大典宜同時舉行。隻是禮部陳大人還在著急新後的人選。”
天佑回頭,目光與端王碰了個正著,不待端王躲閃,他神色已黯然,輕聲說:“聽說永夜已平安回府了是麽?”
端王心裏咯噔一下有點慌神,卻又不好不答,隻得硬了頭皮道:“才聽府中來人說起,平安回來了。”
天佑沉默了會兒道:“父皇早為朕定下一門親事,一直瞞著皇叔。除了皇叔,朕本來沒有任何勢力去與廢太子抵抗。然為防萬一,但父皇希望我聯姻以固勢均力。”
端王小心的問道:“是玉袖公主還是齊國的絡羽公主?”
“皇叔猜得不錯,正是齊國的絡羽公主。”天佑回頭微微一笑。“我與三弟同時娶齊人,父皇想的是聯齊抗陳,也許將來打破天下三分後,再與齊爭雄。”
端王一聽心下了然。天佑娶了齊國公主自然是與齊聯盟。而安家是天下第一首富,三皇子天祥娶安家四小姐卻是防著將來與齊翻臉後,拉攏安家,給齊國致命一擊。
“皇叔明白了?其實我出宮之後暗中助我的力量便來自齊國。風揚兮風大俠乃是齊國第一高手的弟子。他師傅欠了齊王一個人情,所以他這些年一直在助我。不然,以他的性格和俠名,是不會和官府中人打交道的。”
端王恍然大悟,聽到立齊公主為後一顆心這才悠悠落到實處,臉上笑容更深:“先帝深謀遠慮,實非臣等能及。”
目光透過窗欞,天佑的微笑略帶著一絲苦意。多年前出宮開衙立府後,裕嘉帝私下裏告訴他了一切安排。他一直未娶妃,等的就是登基之後再立齊公主為後。娶公主的消息傳開會打草驚蛇。然而,為什麽要他遇到永夜?還讓他知道她是女子。天佑閉上眼,永夜無雙的美麗又浮現在眼前。
“皇上,永夜已經十八了,她既然回來……”
天佑沉默了下開口:“改封為永安郡主,便說身體不好,算命的說必須一直當成男兒養到十八歲才行。”
端王大喜,永夜的身份迎刃而解,深揖一恭謝過,笑道:“絡羽公主會隨齊使臣來京都?”
天佑點點頭:“隊伍已經出發了,太子燕親送公主與安四小姐出嫁。”
端王鬆了口氣,揖手道:“臣這就告知禮部早做安排。”
望著端王的背景,天佑眼中有絲黯然。他如何不明白端王心意,他不願自己娶永夜。
李天佑淡然的笑了,他已是皇帝,還能有他得不到的女人?娶絡羽為後是兩國事先說好的,可沒說他這輩子隻能娶絡羽一人。更何況,永夜會武,他已猜到她就是刺客星魂,皇叔怕是沒有想到這一層吧!
如果皇叔不允,他隻能出此下策,以永夜的命相要脅。
永夜改封為郡主,她換上女裝會是什麽樣呢?天佑篤定後之又有點急不可耐想去端王府瞧瞧,回頭望了望案頭堆積的奏折,暗暗告誡自己東宮餘孽還沒完全鏟除,李言年還沒落網,百官正眼睜睜注視著他的一舉一動。安國新皇佑慶帝孝期出宮私會佳人,史官會記下這一筆。天佑搖頭歎息,再次回到書案前埋頭批閱。
事不關己
處理完宮中事務天色已晚,端王想起永夜,再想起王妃,在宮門落匙之前心情愉快的出宮回府。然而一到內院卻吃了個閉門羹。
永夜想起端王不告訴她出使陳國的真相,窩了氣纏著王妃同睡。王妃自然滿口應允,趕了端王去睡書房。
端王無奈隻得獨自在書房睡下。不到兩個時辰又趕進宮去,竟連王妃和永夜的麵也沒見著。
沒想到這樣的情況竟持續了兩天,若不是怕破門而入動靜太大,內院侍從看了笑話,端王早一腳踹開房門了。自在開寶寺知道是永夜出手救了王妃,她卻不回家隻傳信說暗中探遊離穀的消息,他就想這丫頭沒準兒知道了什麽。
端王心裏有些發虛,轉念一想,自己是她老子,解釋幾句就行了。誰知永夜霸了王妃就是不開門。他無奈的想,二十年前受老婆的氣,十八年後受女兒的氣,威名全毀在這兩個女人手上了。和女兒爭老婆,叫什麽事兒啊!
王妃瞧出端倪細細問永夜。她初始不說,後來王妃一句:“你父王這些日子忙得腳不沾地,人見眼瘦了一圈。何苦讓他回家還去睡書房?”
永夜知道是自己別扭,卻怎生也咽不下這口氣,被王妃逼得急了便說:“他瞞著我讓我去送死,我差點就回不來了!”
端王妃嚇得臉色慘白,抓了永夜的手接連搖晃:“不會的,永夜,你父王心裏疼你,他怎麽會讓你去送死?”
憋了很長時間的淚終於被端王妃哄了出來,一五一十把出使陳國遇到的事竹筒倒豆子般說了出來。聽得端王妃膽戰心驚,恨得咬牙切齒。
兩人說話間聽到外麵通傳王爺回府。端王妃正在氣頭上拉了永夜出門。永夜與端王便在月色的庭院裏碰了個正著。
“永夜!”
端王眼中露出驚喜,才走前兩步,王妃一把將永夜扯在身後,怒吼道:“原來你為了你李家連自己女兒都不顧了!”
端王目光一瞟,內院侍從瞬間走了個幹幹淨淨。他笑著上前一把摟住王妃柔聲哄道:“別聽那小兔崽子胡言亂語。”
“易中天火燒煙雨樓,豹騎死光了,倚紅和林都尉至今下落不明,我要不是見機得快,早被他殺了!你真當是風揚兮幹的?”永夜哼了聲。
被戳穿端王仍然麵不改色,眸光一轉就想轉開話題:“終於舍得回來了?見你母親中毒還曉得躲在旁邊看熱鬧!”
永夜不理,拉著王妃撒嬌:“他就瞞著我,讓我去,讓陳國以為可以擒了我為質。我差一點就回不來了!”
王妃瞪了王爺一眼:“要是永夜有個三長兩短,我……”聲音又哽咽了。
永夜一聽壞了,她一哭,這個老奸詐一哄不就完了?
端王哪肯放過這機會,摟了王妃哄道:“不會的,她那麽精,怎麽可能有事,你看,永夜不是好好的嗎?唉,今天可累死我了,守一天靈還處理那麽多事,腰都直不起來了。”頭一偏竟靠在了王妃身上。
端王歪著頭與永夜互相瞪著,王妃受了王爺的重量,前一刻還想哭,這會兒又心疼起來:“皇上那麽能幹,凡事你撐著幹嘛?”
“總不能讓皇上追著禮部問成親的事籌辦得如何了吧?我這個當叔叔的,要給兩個侄子成親,怎麽可能清閑。”
永夜也被吸引了,問道:“誰要成親?”
“先皇遺命,皇子在百日熱孝期內成親。一個是三殿下威武將軍王娶齊國安家四小姐,一位當然是當今皇上了。”端王直嚷事多頭痛,成功地半靠半拉著王妃進了寢殿。門一關,永夜還呆呆的站在院子裏。
她突然打了個寒戰,她和李天佑可是堂兄妹,這裏的人不講究這個,她受不了。跑到寢殿外敲門:“父王,你說清楚,李天佑要娶誰?!”
她直著嗓子這麽一喊,又把端王逼出來了。他望著永夜笑道:“叫皇上,不能直呼名字,不然,會治罪。”
永夜歎了口氣:“好。告訴我皇上要娶誰?”
端王打了個嗬欠:“你還生我的氣不?”
“一碼歸一碼,你先說!”
“其實呢,也是你走了父王才知道陳國勾結遊離穀想擒你為質的。那會兒先皇是病著,卻還沒到病入膏肓的時候。我有瞞你的必要麽?”端王笑咪咪的解釋。
永夜嗯了聲,眼睛巴巴地望著他,希望知道李天佑會娶誰。
端王扭了扭永夜的臉,疼愛的說:“回來就好,都瘦了,回去歇息吧。忙過這個月,父王再與你細說。”竟又把永夜關在了門外。
永夜歎了口氣,望著緊閉的房門疑惑,應該不會與自己有關吧?她回到莞玉院,茵兒見她回來,眼淚一下子就出來了。
“別哭,會找到倚紅的。”
“小姐!”茵兒哭的更大聲。
永夜愣了愣,不敢置信地問:“你叫我什麽?”
“王爺和王妃吩咐,以後不準再叫少爺,隻能叫小姐!”
永夜頭突然疼了,顧不得別的,又衝到內院拍門:“開門!開門!”
端王僅著中衣氣極敗壞的開了門:“小兔崽子,又有何事?”
永夜一貓腰進了房,脫鞋脫外袍,一古腦兒穿進了王妃的被窩:“娘,我要和你睡。”閉上眼真睡了。
端王哭笑不得,投降道:“齊國絡羽公主。”
永夜哈哈大笑:“先皇英明,原來給李……皇上找了這麽個靠山!”
“永夜,事情已了,你必須恢複女兒身。皇上改封你為永安郡主了。”王妃也笑。多年的心願終於達成,她撫著永夜的長發哄道:“娘準備了很多漂亮衣服首飾,明*****慢慢瞧。”
永夜放寬了心,終於不與李天佑有糾纏,竟覺得前所未有的滿足,這麽多年的算計突然全沒了,一股倦意襲上來,嗯了聲就睡了。
王妃抬頭看端王僅著中衣呆呆的站在房中,輕笑一聲,挪出位置道:“今晚咱們一家三口就這樣睡吧。”
端王臉上浮現出溫柔的笑意,上了床,又細細瞧了幾眼永夜,這才吹熄蠟燭睡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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粉紅菱格紋襦裙、明藍色忍冬小襦、朱雀金繡紋飾襦衫、青綠折枝散花紋綾綢裙、五彩對襟窄袖小衫、高腰石榴長裙……窄袖大袖上襦下裳及腰連身裙等等各式衣裳捧在侍女手中。永夜打著嗬欠被王妃拉到了廳堂中,她瞟了眼,有點發愣。也是王府內院廳堂夠大,準確說是院子夠大,永夜賞花似的跟著王妃的腳步從侍女身前走過。
“永夜,這件好,襯你的膚色,不止是白,還白得水靈!”
“這件呢?襦衣緊致,一收裙腰更顯婀娜!”
“喜歡這件嗎?你最愛的紫色!這條紫色大擺曳地花裙配上白色大袖衫別提多舒服了!”
王妃這麽些年最高興的日子就數今天。調了三十名侍女捧了衣裳拿給永夜瞧。
“娘,別忙活了。我想去天牢瞧瞧攬翠!”永夜笑了笑,走了一圈,她看完了,該做點正事了。
“永夜!”王妃嗔怒,眼皮兒一眨,已蓄滿了淚,“我,好不容易等到今天!”
永夜歎了口氣,走到一名侍女身前,用兩隻手指頭勾起一塊薄薄的絹衣瞧了瞧。
五月初夏,這些花花綠綠的衣裳幾乎全是最輕軟的布料。永夜惡毒的想,穿在身上專門勾引男人用的?
她回頭瞟了眼王妃。
王妃馬上氣鼓鼓的道:“你父王說了,宮裏的事忙完才行,李言年沒有擒住之前,我是不許你再走出王府半步的。”
“那我不出去了。”永夜很合作。“我回莞玉院去了!”
“不行!你必須把男裝換了!”王妃堅持。
永夜無奈:“我習慣穿男裝了。”
“你就換一次,隻讓我瞧瞧?就我瞧瞧?你們都出去!”王妃眼巴巴的看著永夜。她還沒從來沒見過永夜穿女裝的模樣呢。
永夜突然就想起了月魄,他說,在她換了女裝後,能不能第一個讓他瞧到。心裏不知為何就有了酸酸楚楚的感覺,沉默的不動了。
“永夜?”王妃見勢不妙,小心的喚了她一聲。
抬起頭,永夜擠出笑容來:“聽說皇上已改封我為永安郡主,我不用再頂著世子頭銜,我不太習慣女裝,以後再換吧。”
王妃歎了口氣,攬住她。身份恢複了,不換裝就不換吧,將來總有一日會換的。王妃想到從此永夜是郡主,忍不住又開心起來:“我下廚為你做好吃的去!”
永夜淡淡的看了看滿屋子的衣裳首飾。從現在起她就是郡主了,不再是世子,不再是永安侯,更不是刺客星魂。雕梁畫棟的房間,錦衣玉食。心裏為什麽總是空落落的感覺?
轉世為人之後,她要保命,要適應。然後就是連串的陰謀,隨時繃緊的神經。十八年倒有十二三年都這樣過了。以後她該做什麽?
五月了,院子裏綠意盎然。永夜躺在軟榻上無所事事。
“小姐,你想不想換換衣服玩?”茵兒小聲的問道,雖然郡主一直男裝示人,但是她想郡主肯定也會喜歡那些漂亮衣裳的。
想,但她更想讓月魄第一個瞧見。永夜記起月魄的話,想起山中十日,目光中光芒閃動,她嘲笑的想,怎麽會找不到事情做?這麽好玩的事情都被自己遇上了,眼下不還有一個李言年還在虎視眈眈?
李言年鬥不過父王,也鬥不過李天佑。除非他隱姓埋名不現身,否則隻有被擒身死的份兒。
永夜以前還想著李天佑會不殺太子,軟禁了事。沒想到,李天佑對天瑞毫不留神,幹淨利落的斬草除根。她想起第一次見到李天瑞的時候,搖頭歎息。那時候的天瑞囂張而陰險,他怕是最冤的一個人了。
成王敗寇,隻能怨他的命。
他是真的喜歡薔薇。恐怕天瑞生命中最看重的一個人就是她了。
眼下李言年會藏在京都何處呢?永夜尋思良久,見茵兒一直侍立在身邊,便笑道:“去府裏冰窖將我冬天藏的那罐子梅花雪拿來。我想煮茶。”
支開茵兒,永夜起身也出了莞玉院。
王府西側巷子住著王府已成家的雜役侍衛。李言年與攬翠的院子便在這裏。如今每隔十餘步便有士兵守衛,查驗了腰牌才會放行。
永夜負手走進巷子,一侍衛抱拳行禮:“郡主,小人奉命看守此巷,王爺有令,一旦李賊現身,若他反抗便殺之。”
永夜點點頭吩咐道:“不用跟著我,我想去他的院子裏坐會兒。”
院門緊閉,院內那棵大槐樹已枝葉繁茂,綠葉間串串白花潔白入骨,芳香沁人。永夜揭了門上封條,推開木門走了進去。
樹下立了張方桌,她以前來蹭飯的時候絕沒有想過這地方適合李言年。他永遠保持著高貴的風姿。很難讓人把他和一個在普通院子裏吃家常飯的人聯想在一起。
院子四方,正中主屋左右廂房。這處院子是王府較好的院落,廊頂的藻井花飾還是五年前攬翠初嫁時重新粉飾過的。看上去還有五六成新。
永夜走進主屋,坑上浮上淺淺一層灰土,屋子被士兵翻揀得亂七八糟。窗戶紙上還貼著精致的窗花。剪窗花是攬翠的絕活,從前莞玉院裏的窗花也是她剪的。永夜從前很驚奇的看著一張紅紙不用畫花樣,攬翠隨手折了便剪,展開後栩栩如生。永夜歎氣,她真把這裏當成自己的家了。
一個對自己家對自己丈夫忠心的女人,她無論如何也恨不起來。
她退出主屋,走進李二的房間。誰也沒想到一直護著她的人是李二,他走之後李言年才恍然大悟李二的不簡單。
永夜想起這十來年的情分,眼中有些濕潤。也許這一生她都再見不到他。她無從知曉李二的真名是什麽,他想報什麽恩義,才委屈自己當了李言年二十年的下人。
一切都成往事。
永夜瞥到角落裏還有個酒壇,撫去灰塵抱起來拍開泥封一嗅,是上好的青州紅,居然沒被抄走?
她笑了笑抱著酒又找出兩隻青花瓷碗走到槐樹下。
酒深如玫瑰,倒進白瓷碗中像美人臉上浮起的嬌羞。
空曠的院子裏,槐花如玉,酒飄香。
永夜端起一碗輕聲笑道:“師傅既然在,徒弟敬師傅一杯。”
李言年從樹上落在永夜身前,銀白色的深衣,舉止從容不迫。然而,仔細看,衣袍已有皺褶,他眼中已有血絲。“星魂不愧是星魂,功夫早已青出於藍。你怎麽知道我會在這裏?”
永夜一碗飲盡,酒入喉間,醇和彌香:“京都城全城搜捕師傅,永夜想了很久,這裏反倒是最安全的。師傅也熟悉這裏的地形,抄過家之後,封了院門,無人會再進來。師傅請坐。酒中無毒。”
“我知道,這是你從李二房中找出的,我本打算今晚喝。”
永夜緩緩倒酒,“師傅為何不飲?永夜記得,這是師傅最愛的酒。專程從陳國青州快馬送來。”
李言年掀袍坐下,看了看酒,搖了搖頭:“李二房中找出的酒,不等於你沒下過毒。對你,我還是不放心。”
“嗬嗬,師傅已無當年自信。記得當年在穀中雪地上仰望師傅,給永夜的壓力何止一點。師傅當年要殺了我,如摁死一隻螞蟻。”
“千裏之堤,潰於蟻穴。你是我這計劃中最大的漏洞。”淡淡的話中卻帶上了切骨恨意。
永夜忍不住笑,揚起明朗的笑臉道:“師傅此言差矣!知道佑慶帝會立的新後是何人嗎?齊國絡羽公主!”
李言年大震。他一直以為若不是星魂,遊離穀不會棄他。若不是星魂,他必已掌握住端王軟肋。“齊國絡羽……”他反複念了幾遍,心頭雪亮。
李天佑多年未娶,原等的就是今天。他背後真正撐腰的勢力不是端王李穀,是強大的齊國。他總算明白裕嘉帝的苦心籌謀了。遊離穀臨時撤出,定也是知曉了這個消息,不想賠進更多的人馬,李言年意興闌珊。他伸手端起酒碗,慘笑道:“我服了。我竟然真的沒有取勝的把握。難怪墨玉公子當時道,若敗了,速離安國,再等時機才是上策。”
“師傅心中有恨,怕是做不到了。”永夜暗暗稱奇,墨玉公子能說這話顯然在遊離穀中地位不低。她眼珠一轉笑道,“沒想到墨玉公子還能有如此見地。”
“他……”李言年欲言又止,一口飲盡,望定了永夜道,“事已至此,師傅也無話可說,此酒飲盡,你出招吧!看看是我死於你的暗器,還是你再被我擒以為質。”
永夜搖了搖頭:“此刻外麵全是兵,一動武,我用輕功逃開就是,師傅擒不住我。師徒一場,永夜想求個公平。再說,攬翠還在天牢,師傅不想救她?”
攬翠溫柔的模樣浮了起來,李言年眉間不動,對著這樣的徒弟,半分鬆懈都不能,他笑了:“我眼睜睜看著天瑞寧死也不願隨我離開,連我的兒子都不願認為我為父,這世上還有什麽親情可言。你覺得我會為一個低賤的侍女闖天牢送死?”
永夜針鋒相對:“她是侍女丫頭,又何嚐不是你的妻子?她可以為你而死。師傅卻是無情無心。”
“你隻要大呼一聲,便可以捉住我,為什麽不?”想起這些年攬翠的好,李言年心裏一抽,原來他隻配娶一個下賤侍女!那股憤恨讓他幾欲拍案而起。
永夜有些同情的看著他,是非對錯,盤根錯節。李言年要報殺母之仇,恨先帝與父王奪了他的富貴,讓他從一位皇子成為篡國逆賊。永夜覺得自己的心真的很軟,她端起酒碗說道:“師傅請速離京都,十日後,我會親送攬翠至城郊十裏亭。師傅有十日的時間考慮,是繼續報仇還是歸隱江湖。若師傅還想報仇,十日後咱們師徒鬥一場,死在徒弟手中師傅也可以瞑目了。飲盡此酒,星魂與師傅兩不相欠,再無師徒情份。”
她一口飲盡,站起身淡淡地道:“這是攬翠的心願,一個女人所求不多……無論如何,我會再給她一次機會。”說罷頭也不回的離開。
李言年瞳孔猛然收縮,被永夜氣勢一逼說不出的氣惱。想想此生,長歎一聲,喃喃道:“罷了!”一口酒喝完,飄然離開。
逼婚拉開序幕
紫禁城東掖巷是內侍居所和浣衣局所在地。走進這裏,生活的氣息撲麵而來,幾乎感覺不到皇宮的嚴肅和莊嚴。如果不是遠處高大的紅色宮牆提醒著這裏也是皇宮內院,倒像是一個普通的百姓居住區。
禦膳房的內侍陳三拎著朱漆食盒匆匆走進了東掖巷。陳三入宮八年,人機靈懂事,早已熟悉並掌握了宮內生存的技巧。臉上永遠掛著謙卑的笑容。他對各宮主子的口味了如指掌。談不上特別勢力,隻要有吩咐,一概盡心辦好了奉上,混了個好人緣。
佑慶帝初登基,便指定了他這出差事,陳三不免想,過不了多久,他就會升成禦膳房的主事了。臉上的笑容越發燦爛起來。
“陳公公,這些天怎麽總是你在送飯啊?什麽人這麽大的福氣?”遇到一個巴結多嘴的內侍帶著諂媚的笑問道。
陳三輕咳了聲,忍不住心頭得意,卻板了臉道:“多嘴!”
問話的人恰巧是他的小同鄉,陳三左右張望見四周無人便低聲道:“聽說身份貴重呢。不然怎麽會有資格吃禦膳房的東西。”
小同鄉好奇得不行:“送了三天了,早中晚一頓不差,還從沒聽說有誰有這等待遇!”
陳三歎了口氣:“可不是!聽說與廢太子有關……”眼角餘光瞟到有人從浣衣局出來,趕緊又道,“不是你我敢管的事,別多嘴說出去了,可是要掉腦袋的。”
小同鄉縮了縮脖子,看著陳三拎了食盒走進巷子盡頭的院落,生生打了個寒戰。懷了滿肚子疑問溜了。
這處院落圍牆高大,灰青色大塊方磚砌成顯出肅殺之氣。
陳三來到黑漆大門處驗了腰牌,查了食盒,看著禁軍每樣菜揀來吃了,這才點頭哈腰走了進去。
每次來這裏,他心裏都有種陌名的害怕。
進了大門是一處寬大的四方院子。主殿之內又連接著一個天井,同樣的灰磚砌就的三排房舍合圍在一起。不見一棵樹,一根草。
陳三在前院殿上見了天牢主事,再次驗了腰牌,查了食盒,才跟著獄卒走進後院天字號牢房。兩丈多高的牆上開了一尺見方的窗,這是唯一的光源。陳三走進去,初夏的味道瞬間被隔絕,一股清冷潮濕的氣息撲麵而來。
他一進這裏,就巴不得早點離開。幾步走到天字七號牢房前,隔了柵欄將食盒放下,飛快的拿出飯菜。眼睛卻瞟到昨晚的飯菜還擺放在原處。他抬頭瞟了眼角落裏蜷縮的人,也不敢說話,隻顧收揀收掇好了,搖著頭跟著獄卒離開。心裏嘀咕,禦膳房的飯菜,不是各宮有品階的主子還吃不到呢,這人真是身在福中不知福。
攬翠癡癡的望著窗戶,自從進了這裏,她就沒了胃口。
不知過了多久,腳步聲在幽深的甬道內響起。她沒有動,仍望著窗戶出神。
來人停住,凝視她片刻才出聲:“你怪我嗎?”
攬翠一愣,從角落裏移過臉,跪了下去:“王爺,攬翠對不起你。”
“你怪我嗎?”端王柔聲又問了一遍。
攬翠一愣,她有什麽資格怪他?明明是她背叛,不僅出賣了小姐還差點殺了她。
“如果不是我,你本來可以嫁個普通人,過普通而幸福的日子。我忘了,他原本也是極有魅力的男子。”端王歎息,目光掃過地上未動的飯菜。“皇上對你還好,天牢中少有人能享受到禦膳房的飯菜。”
“好嗎?不過是為了用我來引相公上鉤?皇上和王爺都恨不得殺了他才好!”攬翠譏諷的說道。
“為了他,你什麽事都願意做對嗎?我來看你,隻是想了解下我犯了多大的錯誤!”端王沒有生氣。當年他從散玉關救了她,帶回王府養育成人,又利用了她,兩不相欠。“你不吃餓死,我們也一樣能抓到他,你不死或許還有再見到他的機會。”
攬翠抬起頭,淚水奔泄而出:“別騙我了,我知道,會死,隻不過看怎麽個死法罷了。不過,我就算死了,也不會幫你們捉到他!”
“永夜說,她會送你去見李言年。”端王扔下這句話就往外走。他相信聽到這句話,攬翠求死之心多少會淡一點。
永夜站在天井裏,打量著安國的天牢,除了牆上沒有鐵絲網,與前世的牢房差不多。
“這事,恐怕隻能去求皇上。他吩咐禦膳房一日三餐做好飯菜送來。我想,皇上在等你去求他。”端王眼中有一絲隱憂。
要捉李言年,攬翠不是個很好的誘餌。他了解李言年,攬翠在他心中不見得有多重要。
“如果他們就此隱居,也少件殺戮。畢竟李言年……攬翠也侍候了我多年。”永夜沒有進天牢見攬翠,她記得在山穀中攬翠很恨她。她已經不是幼時一心照顧她的攬翠了,可是攬翠的義無反顧讓永夜情不自禁想起了月魄。她也會義無反顧地去找月魄,同憐心意,永夜歎了口氣,“我去求他。他不是等了很久了嗎?”
“你喜歡他嗎?”端王終於問出他一直擔心的問題。雖然他反對永夜進宮,但是永夜萬一喜歡上天佑了呢?
永夜噗嗤笑了:“父王,我更喜歡你。”
端王一愣,板起臉道:“沒大沒小!”眼裏卻分明露出一股得意與笑意。
永夜在禦書房外等了足足半個時辰,王公公出來為難的回她:“郡主請回,皇上正忙著批奏折。此時不空。”
“多謝公公,請公公轉告皇上,永夜明日再來。”她笑了笑,轉身就走。心裏暗罵,李天佑,你端皇帝架子想讓我低頭?我又不是非救攬翠不可。
天佑不見永夜,人走了卻心神不寧。他本決定涼她三日,讓她知道現在他已是一國之君。這會兒心裏又有些後悔。想到永夜的性子,若什麽事都依著她,將來還不翻天?又靜下心來批閱奏折。
接連三日,永夜笑容可掬的來,又笑容可掬的離開。想起與李言年之約隻有五日,心裏未免還是有些著急。
回到府中不久,王公公不顧年已老邁後腳跟進了端王府。
端王夫婦笑臉相迎,王公公笑嘻嘻的把佑慶帝的口喻送到,瞟了眼朱漆紅盤內的衣裳首飾拱拱手便離開了。
自始至終,永夜冷著臉沒吭聲。
“永夜,你總之是要換了女裝的,皇上下了口喻,換了去見他又如何?”王妃勸道。
永夜哼了聲:“就不想穿給他看!”
端王氣定神閑地呷了口茶道:“在府裏你也不想換,想穿給誰看哪?”
永夜的臉嘩的紅了,想起從前答應過端王不再與月魄在一起,心裏不免難受,怒道:“父王你難道想讓我進宮為妃?靠!”
“什麽?”端王聽到最後一字愣了愣脫口問道。
“極不滿的意思!別說你想讓我嫁給李……他!”
端王嗬嗬笑了:“你想嫁誰?”
“不想嫁他就一定要找個人嫁?”
“你遲早要嫁的。否則,聖旨一來,如何是好?”
永夜呆了呆,是啊,李天佑是皇帝,不從就是抗旨。
端王漫不經心的說:“你不換女裝,皇上也怪不了你的,你求父王啊!隻要你換了女裝給父王瞧瞧,馬上幫你解決這個難題!”
永夜瞟眼看去,端王與王妃都眼巴巴的望著她,如果她沒看錯的話,王妃的舌頭還伸出來舔了舔唇。這麽想看?為什麽?一個是袍子,一個是裙子,有這麽大區別?可是,她還是想著月魄說過的話。“不換,不幫我算了,我明日還就這樣去見李……皇帝!違了他的口喻是抗旨,如果父王不怕我連累的話,不幫永夜解決這個難題也行啊!”
端王夫婦同時歎氣。“叫你換個女裝怎麽就這麽難?將來你還要嫁人,總不能穿著男裝去嫁吧!”
“那是將來的事,我說的是明天的事。”永夜笑道,“我知道父王一定有辦法,我不著急。”
端王苦笑,把底牌先漏給她實在不是件明智的事情。他壞壞的想,總不成她一世都不換?
天佑再次聽到王公公通傳,興奮的站起來,又按住激動坐著沒動。
永夜終於走進了禦書房,瞟了眼穿著龍袍的天佑,見他沉著臉坐在椅子上道貌岸然的看奏折,便行了禮跪在地上等那聲平身。
金蟬冠束發,纏枝繡花紫綢袍,腰束白玉帶。天佑心裏的火騰的就上去了,她連他的口喻都不理會?“朕記得昨日讓王福送去的是淺紫大袖衫深紫長裙外加一條白色的披帛,郡主依然男裝打扮置朕於何地?”
永夜抬起頭笑咪咪的從懷中拿出先皇聖旨展開:“準李永夜抗旨三次。欽此!這是先帝賜永夜的聖旨。皇上,永夜抗旨一次,不願女裝示人。”
李天佑倒吸一口涼氣,被堵得無話可說。見永夜笑意盈盈,膚色晶瑩,眉目如畫又是一愣,他心思轉動極快,抗旨還有兩次,隨便下兩道令,廢了這三次不就成了。臉上漾出了笑容,走過去,一把搭住永夜的手扶了她起來,手卻不再放開。他定定地瞧了永夜道:“原來你從前的病容也是假的。小夜,你的膚色真好。”
永夜一掙,李天佑反而握得更緊,盯著她道:“你可以用功夫的,看你能打得過朕不。”見永夜愣住,便笑了:“小夜,我喜歡這名字,比星魂好聽多了。”
他怎麽知道?永夜眨了眨眼,裝不懂。
“曾經有個刺客夜入我的書房,還炸毀了它。朕如今想著都心疼,你說,我若是捉到了那個刺客會怎麽辦呢?”
永夜用力甩開他的手,板著臉道:“皇上無憑無據,何苦誣陷永夜。”
李天佑望了她半晌,歎了口氣道:“我很想你,小夜。你忘了我曾經說過的話嗎?”
“皇上,永夜是想求你放攬翠一條生路,畢竟她侍候了我多年。”永夜聽他喊她小夜就頭大如鬥。硬生生不理轉開話題。
永夜板著臉站著,就算是不高興,眉宇間帶出的神氣也讓李天佑心動。他略皺了下眉道:“為何,你與朕如此生分?記得你去陳國前可不是這樣!”
“放不放皇上一句話,永夜對攬翠也算盡心了。”永夜極不耐煩,再被李天佑盯下去,她有想揍人的衝動。
李天佑怔住,嘴邊漸漸浮起冷笑:“求人也沒你這樣求法,換了別人做皇帝,早把你推出去砍了。”
“隨你,永夜告退!”永夜施了一禮準備走人。
李天佑氣結喝道:“站住!”
永夜已後悔不該前來求李天佑,一見他就控製不住火氣。可是他是皇帝,這樣頂撞他太不務實了。永夜眼珠一轉,低了頭轉了身,再抬頭,眼裏已有淚影:“皇上要娶齊國絡羽公主為後,你,你讓我……”
原來是吃醋,李天佑轉怒為喜,一時間竟訥訥不知該如何回答,伸手便想抱她。永夜一扭身避過,似怨似怒的瞪著他,直看著李天佑心裏發酸,立永夜做貴妃的話在嘴邊打了幾個轉又不敢說出來,怕她怒。
永夜一跺腳,扭身衝出了禦書房,隻留下李天佑悵然出神。
他並不是不知道她的脾氣。自小受寵,驕傲之極。如今要她屈於絡羽之下,她如何肯?就算她肯,端王可願?李天佑覺得頭大。然而,因為永夜斷了與齊的盟約,卻是萬萬不行。進退兩難時,天佑不免想到攬翠,便喚了王公公下旨將攬翠送進端王府去。
“討你歡心還不成麽?”他喃喃說道,腦中突然閃過了什麽,眉又緊緊皺在了一起。
李言年的淚
十裏亭外,永夜騎著馬帶著侍衛抬著轎子如約而至。
永夜揮手讓侍衛離開,一騎一轎站在空曠的官道旁等了良久,她才出聲喊道:“師傅,你可以出來了。”
轎簾猛的掀開,攬翠提了個小包袱走了出來,望向林中的目光已顯焦灼。
片刻之後,李言年才於林中現出身形,他盯著永夜道:“我以為你會設伏殺我。”
“若能放下仇恨,與攬翠一起安度餘生豈不是更好?”
“相公——”
李言年沉默了會兒道:“攬翠,你嫁我這幾年對我很好。然而,我這一生都擺脫不了這仇恨二字。你走吧,找個安靜的小地方,找個老實人再嫁了。”
永夜騎在馬上恍如看戲。
攬翠淚一下子湧出拚命的搖頭:“我跟著你。”
李言年淡淡的笑了:“跟著我很無趣……你走吧。”
攬翠朝李言年走近幾步。李言年眼神一厲:“站住,你不過是個被我利用的侍女,如今你已毫無價值,滾!”
攬翠手一鬆,包袱掉在了地上,嘴哆嗦了下,眼睛卻眨也不眨的望定了李言年。
永夜的眸子裏染上一層淡淡的憂傷。“攬翠,那年冬天,我初進王府時聽說你要嫁給他,我就很難過。因為從那時起,我就想殺了他。如今,我放了你,給你一次機會。你看,他終究是不會與你隱居安渡餘生的。這樣的人,值得你背叛救了你的恩人?”
攬翠臉色蒼白,望著李言年一字字說:“他是我相公。”
李言年臉如寒霜,突然躍起一掌摑在攬翠臉上冷冷說道:“你也配?!”
蒼白的臉上漸漸浮起紅痕,攬翠眼中的淚終於忍不住滴落下來,她拾起包袱後退了幾步,卻也不走,隻呆呆的望著李言年。
永夜放聲大笑:“傻子,愛上一個不愛你的人對女子而言最為殘忍,攬翠你何苦要吊死在一顆樹上?”
李言年再不看她,長劍一抖指向永夜:“若不是你有埋伏,就是你太傻,傻得敢遣走侍衛,單獨留下。若再被我擒住,你永無逃走的機會!”
“李言年,我是那種肯置自己於危險之中的人嗎?你以為,我真勝不過你?出招吧!”
李言年長劍一抖如靈蛇出動。
永夜足尖一點,人已從馬上躍起,飛刀出手,卻襲向攬翠。
李言年瞳孔猛的抽縮,回招已然來不及,身體斜掠,用背擋住了那一刀。
背後一痛,眼前的攬翠已淚如泉湧,突然伸手抱住了他。李言年渾身僵硬,緩緩回頭望向永夜:“你出師了。”
永夜微笑:“早在穀中永夜便知道,師傅你還是在意她的,明知她是我父王伏在你身邊的棋子,你沒有殺她還留著她,這就夠了。我的刀要不了你的命,你們走吧。”
她心裏驀然有種快樂,這種快樂是發現了再邪惡的人也有情感,寬恕是最好的武器。李言年何嚐不是個苦命人。所有的曾經永夜寧願是個噩夢,被太陽一曬就沒了。她拉轉馬頭返身回城。
身後傳來李言年不甘的問話:“為什麽你不恨我?”
永夜大笑道:“相逢一笑泯恩仇!師傅保重!”
“相逢一笑泯恩仇……”李言年瞬間整個人變得空了。從小的仇恨,二十多年的隱忍,遊離穀的背棄,一夕之間統統化了為泡影。
他失魂落魄的站著,她居然不恨他,居然放過他。他腿一軟,單膝跪地,兩行淚從眼中溢出。為什麽他要是聖祖的兒子,為什麽他要背負這麽大的仇恨!
一雙溫柔的手移到他的後背,飛刀並未用太大的勁道,一寸長的飛刀沒進後背半分,“你忍住嗬,馬上就不疼了。”
攬翠的聲音像初夏掠過的清風,溫曖而又舒適。
李言年有點茫然的看著她。她的容顏溫婉可人,眼中盈滿心疼與喜悅,似得回了她的寶貝。他想起了幼時母親的手,母親的眼神,就這樣溫柔。
攬翠輕輕一拔刀就出來了,手迅速捂住了傷口,哽咽道:“對不起,害你受傷。郡主把她的護甲給我了……”
李言年轉過身,半分的刀口算不得什麽。他拭去攬翠的淚,默然的望著永夜的遠去的背影充滿了感激。良久長歎一聲:“我認輸,有女如此,就算是端王坐了皇位,也比我強。沒有端王的默許,她也作不得這個主。”
攬翠大喜,淚盈於睫,把頭深深埋進了李言年懷裏:“我將來會有你的孩子,郡主說,一家人平安就是福,我很想他將來會有個教他讀書習字的好父親。”
李言年輕撫著她的長發,他想起多年前揭開蓋頭攬翠水靈嬌羞的臉,這個世界上唯一不會棄他的隻有她了。李言年的心瞬間湧出一種溫暖,“我們離開這裏……”
風中突然傳來一陣弦響,李言年攬住攬翠扭身避落。長劍揮開箭羽,心裏大恨:“李永夜。她好毒的心腸!”
“不——”攬翠驚叫出聲。
林中羽箭如雨落下。李言年護著攬翠躲閃不及,腿上又中一箭,他掙紮著推開攬翠:
“走!”
遠處傳來一陣蹄響,李言年瞥見,目中又起希望,大喝一聲:“快走!去永夜哪兒!她不會殺我們!”
他拚命的擋著飛來的箭枝,手推開了攬翠。
攬翠卻一個轉身撲在他身後,大喊著:“我穿了護甲……”箭枝射在她身上,發出撲撲的聲響。穿不透護甲卻震傷了她的內腑,鮮血從攬翠口中噴了李言年一身。
眼前的世界變了顏色。李言年覺得自己耳中隻有陣陣嗡鳴聲。蹄聲得得,永夜去了複返。他用盡力氣抱起攬翠往永夜擲去。隻要攬翠能在永夜身邊,她必不會殺她……李言年微微一笑。
他站著沒動,望著攬翠跌跌撞撞從地上爬起,永夜離她越來越近。
他的臉因為劇痛而扭曲,卻目不轉睛的看著前方。
突然一枝羽箭從林中射出,他揚劍去擋,長劍無力地脫手。攬翠回望著他,踉蹌著奔來……一枝長箭劃過空氣帶出犀利的風聲,他眼睜睜瞧著箭羽輕飄飄的沒入了攬翠胸口,她連哼也沒哼一聲就撲倒在地。
心裏傳來穿心的疼痛,世界上最痛苦的事莫過於得到再失去。李言年張了張嘴,他聽不到自己喊了什麽。他怔怔的站著,銳利的箭帶著攬翠的溫柔,攬翠的體貼一枝枝紮進他的身體,每一次帶來劇烈的撞擊與撕裂的劇痛。他站著,直到所有的痛楚都離他遠去,直到不遠處攬翠的身影漸漸地朦朧,然後消失。
永夜愕然抬起頭,看到李言年瞪大眼睛站著,滿身插滿箭枝,雙目流淚,竟是血一般的紅。她讀出他一張一合的嘴型無聲的讀出攬翠二字,心一下子被揉得酸痛。
她跳下馬走到攬翠身邊。一探之下,早沒了氣息。永夜站起身,板著臉望著樹林,心中殺機已起。攬翠的包袱裏有金銀盤纏,而端王的出關手令永夜卻是放在身上,不敢提前給了他們,回來送手令居然就看到了這一幕。
她那驕傲的師傅,終於愛上了他覺得低賤的侍女攬翠,轉眼愛人就死在眼前。
他們明明可以放下仇恨好好過活!佛也說回頭是岸,他們的岸呢?他們沒有!永夜氣得手足發顫。是誰下的令?
林中緩緩走出一隊侍衛,穿的正是禁軍服飾。他們仔細確認李言年已死,這才走了過來,對永夜抱拳道:“郡主,末將奉皇上令斬殺逆賊。”
他們也是無辜的,他們隻是奉令行事。永夜一遍遍告訴自己,努力壓下心裏翻騰的怒意與血腥的殺氣,淡淡的說道:“辛苦各位了。不知他二人屍身如何處置?”
“城頭暴屍三日!”
“葬了他二人。”永夜一字字說道。趕盡殺絕我能理解,眼下人死已矣,還暴什麽屍。李天佑,你比老子還狠!
羽林衛為難的看著永夜:“這是皇上下的令。”
“我自會向皇上解釋。”胸口那股戾氣幾欲噴發,永夜臉色已經非常不好看。
羽林衛依然很為難,永夜緩緩亮出袖刀指向羽林衛:“我說過,我會向皇上解釋。不要逼我動手,我他媽現在心情很不好!”
“遵郡主令。”見永夜連粗口都爆了出來,羽林衛嚇了一跳,得罪她等於得罪端王爺,得罪端王爺有什麽後果?羽林衛隻互相傳遞了下眼色,就紛紛點頭同意。反正回報上去,也有端王和郡主頂著,當下便抬了二人,在林中挖坑埋了。
永夜望著墳頭新土發了會呆,幸福與死亡原來隻有一線之隔,這個世界的人命真不值錢。刺客也會是這樣的下場嗎?回頭太難?她轉身上馬,客氣地說:“多謝各位大哥,有空來端王府,永夜定有重謝。此事由永夜一人承擔,各位不必焦慮。”
“多謝郡主。”羽林衛抹了把汗,鬆了口氣,當下回宮繳令。
回到王府,端王關切地問道:“人送走了?”
永夜似笑非笑的望著他:“父王,都死了,皇上沒後顧之憂了。不過,我有麻煩了,永夜又違了皇上的旨意,沒有將李言年和攬翠城頭暴屍,將他二人葬了。怎麽辦?”
端王愣了愣歎道:“葬了也好,我去解釋。畢竟也是……微不足道的人物,先帝七七未過,暴屍有傷聖德。”
“對啦,皇上極想讓你女兒進宮為妃。你當國丈其實也不錯!”
端王臉色驀然變了:“胡說什麽!”
永夜手一攤:“你不願意,我也不願意,想個法子,嗯?”
“現在不會這麽急,怎麽也要四九後登基大典之後。”端王瞟了眼永夜,咽下了另一個意思。國喪之後,永夜也該嫁人了。
“總之我是不會嫁他的,還有,今天大受刺激,我病了!別讓我再跪再接旨!”永夜說完回莞玉院去了。
端王無奈的看著她,心道,怎麽生出這麽個麻煩之極,又霸道之極的女兒?
撒嬌
國喪終於過去,京都城的宵禁取消,城門大開。京都城又恢複了生氣。
百姓像蟄伏的蟬,熬過了惶惶然的宵禁期在茶樓酒肆中又開始嘰嘰喳喳鬧騰起來。不敢說朝政,又想有新鮮神秘不會掉腦袋的話題。這時候,恰到好處的聖旨下達,將端王世子永安侯改封為永安郡主一事傳了出來。
一時間,各種版本的秘聞新鮮出爐。因端王的威望和永安侯的貌美此消息又迅速的傳遍天下。
才過這陣風頭,齊太子燕親送絡羽公主到達京都,被奉為安國上賓。
三皇子為安國特使前迎。聽說安四小姐也隨公主車隊同時到達。在登基封後大典之後,三皇子天祥也將迎娶安家四小姐。
話題就轉到了新後與新三皇妃身上。對天下四美又輪番議論了番,少不得對失蹤的薔薇郡主嗟歎憐憫一番。
登基大典在三日之後,與封後典禮同時進行。
禮部官員忙得腳不沾地,端王忙得夜不歸宿,百官忙得陀螺似的轉。
唯有永夜一直聲稱抱病在府。反正她稱病已不是頭回,連改郡主的旨意都稱是體弱多病需要當成兒子來養,需養到十八歲才能躲過生死劫。這個理由無人懷疑,唯有佑慶帝巴巴的每日都囑身邊近侍捧了各種補品賞賜來端王府,東西是收了,傳旨的近侍卻一次也沒見著永夜。近侍是從佑親王府裏出來的,對皇帝的心思揣摩得幾分,也不敢惹永夜,每天隻如實把情形對天佑稟了,倒也樂得清閑。
永夜每日在府中和王妃研究美食,過得甚是逍遙。
“天下四美,三美歸於安國。薔薇郡主究竟在哪裏呢?聽說靜安侯夫人已經病了。前些日子,聽你父王道靜安侯爺與府中幾位公子進宮請皇上廢了薔薇與天瑞的婚約。皇上允了,不知道薔薇聽到消息會否自己回來。”端王妃一邊揉麵一邊感歎。
給她打下手的永夜慢慢停住了手上攪拌的餡料。薔薇,為什麽還不回來?永夜眼裏沉澱著憂色。
一個多月了,她被改封為郡主,李天瑞謀逆天佑登基這樣的大事早就傳揚了開。月魄沒有半點消息傳來,沒有薔薇任何消息。他在做什麽呢?薔薇是傷心愛上自己才不想回來嗎?
永夜猜不出個中緣由,放下手中活計蔫蔫的說了聲:“我回莞玉院了,想睡會兒。”
“王妃!郡主!宮裏……又來了。”
永夜哀歎一聲,對王妃眨了眨眼道:“說我病了,床上躺著呢。”
王妃也歎氣,收拾整妝去前廳接旨。
還有三日便是登基大典,李天佑又想玩什麽花樣?永夜無奈的躺在床上裝病。隻等王妃回了宮裏的人來通傳消息。
沒過多久院子外有人聲傳來。聽到王妃高喊一聲:“永夜,皇上來了!”
永夜頭真的痛了起來。眼一閉,轉身麵牆裝睡。
門推開,天佑徑自走了進來,望著床上躺著的永夜冷冷一笑:“朕親自來瞧你了,還敢裝病?!”
永夜心想,裝了這麽久,不繼續裝下去不就擺明一直在欺君了麽?
“別裝了,欺朕是三歲孩子?”李天佑站在床前冷聲說道。
明知她是在裝病,他忍了,你裝病我就送藥送補品。誰知回回近侍都說見不到她人。還有三日登基大典,絡羽公主也會被封為皇後。天佑日日想著永夜當天從宮裏氣跑的情形,再也坐不住,這才帶了近侍出宮看她。
永夜腦中數轉,聽李天佑揭破她在裝病,回轉身哼了聲:“三日後要舉行登基封後大典,皇上怎麽有空出宮?有空也該去瞧瞧公主才是。我可記得我父王這些日子忙得連我娘都難見他一麵。”
她含酸出聲,李天佑的怒氣瞬間被她哄得沒了。他微笑著瞧著永夜倚在床上的慵懶痞樣兒放柔了聲音道:“再忙,我也隻想見你。小夜,別氣,等大典一過……”
不等他說完,永夜從床上一躍而起,隨手將枕頭扔了過去,眉一豎怒道:“天下四美,薔薇嬌安四俏,玉袖端莊絡羽溫柔。溫柔美麗嬌怯怯的一個美人兒哪!永夜該恭喜皇上將娶得好皇後才是!”
“小夜!”李天佑把瓷枕放在一邊,走到她身邊定定的看著她,見永夜眼中眨出淚光便歎了口氣。“我知道你不高興,我也不怪你頂撞我,她做她的皇後,我喜歡的人是你。”
“你當我是傻子這麽好哄?李天佑你死了這條心,我絕不屈居於她,絕不入宮!”她篤定李天佑斷不可能毀約不娶絡羽,故意拿話激他。給自己立了個傷心失意人的形象。
“小夜,你講不講理?這親事是父王一早定下,那時,我並不知道你是姑娘。難得公主等我兩年,齊國一直予我支持,我豈能擅毀婚約!難道要讓齊國舉兵來犯,挑起戰火嗎?”李天佑也有幾分怒了。他屈尊降貴跑來看她,在她麵前沒有半分皇帝架子,已是這樣低三下四哄她,她怎麽就不知輕重!
永夜猛的一扭頭,重重一跺腳直著嗓子吼道:“我不管,我就是不進宮!我憑什麽以後見了她要對她行大禮?難道你娶了她就從此不進鳳妧宮?從此不會再娶陳國的宋國的還有別的亂七八糟對你皇位有幫助的女子?!”
李天佑被她撒潑的樣子嚇了一跳,永夜幾時在他麵前露出這般小兒女的羞態。永夜拈酸吃醋,他卻忍不住露出笑容,伸手便去拉她。永夜一掌劈來,力道不輕不重,李天佑隻當她在搔癢,正待再哄,永夜掌力一吐,順勢將他推出門外反插了門。
李天佑猝不提防,踉蹌後退一步,見房門緊閉,忍不住失笑。皇帝被這般關在門外傳了出去豈不讓天下人笑掉大牙。他認定永夜心裏有他,數日相思苦惱早拋到九霄雲外,輕叩房門柔聲道:“小夜,別鬧了。你知我心裏有你。”
屋內傳來永夜捶床甩東西的聲響,她哭鬧道:“你是騙子,你走!不要見你!”喊完自己順手摸了摸胳膊,雞皮小粒子已密密起了一層。臉埋進被子裏笑得渾身抽搐。
李天佑被她關在門外,不好發火又不知道該怎麽哄她,隔了窗戶見她哭得身體起伏不平,想撞門進去又怕永夜怒,又不好意思抬高聲音喚她,一時竟拿永夜毫無辦法。
若是永夜冷著臉拒他,他自有手段對付。永夜半帶撒嬌半帶惱怒的樣子卻讓他手足無措。呆呆在門外站了半個時辰終於長歎而去。
永夜心情愉快地想,男人最怕女人這一招,哄也沒用。罵了他,他也隻能受著。
“永夜!”王妃急衝進來,被宮中近侍攔在院外,卻分明聽到永夜又哭又鬧,嚇得臉色慘白。
永夜回過頭卟的又笑出來:“走了?”
王妃一呆,明明聽見永夜房中哭鬧的動靜,被她沒事人似的神情又嚇了一跳。“你怎麽敢這樣騙皇上?他惱了可怎生是好?”
“男人賤性!若是好臉對他,給他三分顏色他就敢開染房,放心,他隻會得意之極的離開,那會生氣!”永夜說完又想笑。
這時,茵兒又匆忙進來回道:“齊國太子殿下送了好多禮物來。他請郡主去赴宴!”
王妃眼睛一亮,拉著永夜道:“走,瞧瞧去。”
來到前院,永夜張大了嘴。太子燕送的禮物從正堂大廳擺到了階下院子裏。大紅灑金禮單足足寫了四十八頁。永夜不由自主的想,太子燕未免太大方了,不過是在陳皇宮裏喝酒聊了會天,居然送這麽大的禮。
“永夜啊,我看太子殿下對你很不錯呢。”王妃掃了下禮單,眉飛色舞。
永夜笑著解釋道:“出使陳國時與太子燕結識聊得還開心,陳宮宴上他是我唯一想搭理的人。原來齊國太子私房錢這麽多!怕是送妹妹來安國,想討好下父王多以照顧吧。”
“能與永夜談得來,人品想來不錯。永夜覺得齊國太子殿下長得如何?”王妃笑咪咪地問永夜。
“小白臉一個!”
“……”
“臉很白,弱不禁風似的。人很隨和。嗯,沒什麽架子。還談得來。”永夜回想太子燕的樣子對王妃描述道。
王妃眉蹙了下問道:“這樣啊?那你喜歡什麽樣的?像大俠風揚兮?還是那位……月公子?”
永夜臉一板:“怎麽現在一聽我和哪個男人走得近就成喜歡他了?巴不得把我嫁出去你們省心?看煩我了?”
王妃嚇得一哆嗦,小心賠了笑臉道:“你還穿男裝去?”
永夜翻了個白眼,如今她若是換女裝去見客,端王和王妃會馬上打聽是誰家小子然後請媒人登門造訪!她又歎氣,想起昔日與父王的約定,父王眼中的誰家小子就是不包括月魄。“自然是男裝!”
王妃笑道:“去吧,聽說顧雅園的菜不錯。你與太子殿下聊得開心就多玩會兒。”
定親
顧雅園位於京都城東水井巷。三層重簷屋宇,樓上可觀秦河夜色。
顧雅園的魚就養在水榭外的河水中。
一彎明月當空,江麵波光粼粼。河上隱約傳來蕭聲如泣如訴。
永夜早到,背負雙手望著河麵出神。
她琢磨著與太子燕搞好關係,大典之後太子燕返齊,她就跟了同去。在齊國有太子燕撐腰,想必不會遇上什麽麻煩。同時避開李天佑的糾纏,她也想接回薔薇那丫頭。
是擔心薔薇,還是月魄?永夜想起那日風揚兮的問話,她抿嘴一笑,她也很想知道,有時候人總是不明白自己的心,也許見到時她就知道了。
“郡主久侯了!”太子燕的聲音像晚風一般溫柔。
永夜滿臉堆笑的回頭,笑容一僵,已化為驚詫。
風揚兮一身黑衣抱劍立在太子燕身旁,鷹隼般銳利的眼神裏露出似笑非笑的神情。似在笑又見麵了,又似在嘲諷永夜明明改封了郡主還穿了男裝。
“風……大俠!”永夜委實沒有想到風揚兮會跟在太子燕身後,像他的保鏢侍衛。
“郡主安好。”風揚兮簡短回禮。
“此番入安,燕體弱。皇妹與安四小姐的安全不容有失,故請風大俠護送。”太子燕笑著解釋。
永夜迅速想到在陳國驛館算計風揚兮時,他傷重遁水而逃,原來是躲到了太子燕處。
太子燕進了雅間,風揚兮卻沉默的退出站在門口,倒真像是盡職盡責的侍衛。
端王世子,永安侯原是因為身體虛弱一直當成男兒養,佑慶帝下旨恢複永夜郡主身份。太子燕滿以為會看到一個雲髻高聳的曼妙美人,沒想到瞧見的永夜依然金冠扣頂,紫袍長衫,舉手投足間不見半分嫵媚和扭捏。一時之間竟不知該說什麽好。
“咳!”永夜輕咳驚醒了太子燕,他歎道:“原來永夜不是侯爺是郡主,燕有眼無珠!”
“殿下莫怪永夜隱瞞之罪便好!”永夜坐了主位,目光所及,太子燕沒穿公服,著一身淺黃色的衫子,玉簪束發,臉色還是那麽蒼白,瘦得像根竹子。在陳國他穿了朝服多少顯出幾分太子的尊貴。今日換成便服,若不知其身份,隻覺是一名貴氣十足的公子,舉手投足間沒有王者之氣。
永夜歎了口氣,這是齊國想與安國聯盟的原因嗎?因為太子燕的羸弱,所以與安國聯姻求得勢力的均衡。嘴裏卻說著別的:“京都顧雅園的魚是秦河特產無鱗細魚,別的菜品也極有特色。太子此番來京都,永夜少不得做東。”
太子燕微笑著瞧著永夜,隱隱有些興奮。他意味深長的說道:“永夜,我也不喚你郡主,你也不必叫我殿下。我叫慕容燕,你我用不著那些俗套。”
永夜挑挑眉,嗬嗬笑了。太子燕也不像他看上去那麽柔弱,居然還很灑脫。她大方的點點頭,等菜上齊,便一一為太子燕介紹。
兩人倒真有一見如故的感覺,從菜品說到吃喝玩樂,竟相談甚歡。永夜瞟著門口立得筆直的風揚兮輕聲問道:“殿下好本事,能請到風大俠做保鏢!”
太子燕回頭瞟了眼風揚兮,也壓低了聲音道:“我在陳國救了他一命,他才肯幫忙的。這一路上與我形影不離。”
果然風揚兮在陳國是被太子燕救了。永夜笑了笑,招呼太子燕吃東西。兩人在陳國本已談得來,永夜有心結納,將前世的趣事也揀了些與太子燕說了。兩人從初月新升聊到月上中天,太子燕已起惺惺相惜之意。他本不勝酒力,喝得高興了也喝得醉了。
他望著永夜歎道:“若非貴國皇帝陛下下旨改封你為郡主,我絕不肯信永夜是如此奇女子!”他搖晃著站起身來道,“走,一定要去見見我的皇妹!”
風揚兮閃身而入,不動聲色扶住太子道:“風某送殿下回去。”
太子燕靠在他身上,睨視著永夜直笑,“永夜與我去見皇妹!”
“殿下醉了,請早回驛館歇息,明日永夜一定前來拜訪!”
風揚兮送太子燕上馬車,騎上馬瞟著永夜突然低下頭來輕聲道:“太子似乎很喜歡郡主!”
永夜盯著他也輕聲道:“永夜也很仰慕太子殿下的博學多才。”
“如此甚好。”
什麽意思?永夜狐疑的看著風揚兮。
他低聲說道:“郡主回府就知道了。”說罷哈哈大笑,護著太子燕的車轎回驛館。
永夜眉頭微皺,風揚兮想要提醒她什麽事?
“永夜?”一個陌生裏又帶著幾分疑惑的聲音在喊她。
永夜回頭,看到一個頭戴玉冠,身穿緋色寬袍的少年,眉宇間英氣畢露,往廊上一站,氣宇軒昂。
“我是天祥,怎麽,認不出來了?”新封武成王的天祥含笑凝視著她,心中也暗自心驚。自從知道永夜是女不是男後,往事紛紛湧上心頭。幾年不見,她原來出落得出如此風采逼人。
永夜回過神來趕緊行禮。見天祥身後又款款行來兩位少女。
一位與太子燕長得極像,巴掌大的小臉,尖尖的下巴,不勝涼風的羞怯,令人一見之下憐意自生。穿了套淺黃色的襦裙,亭亭玉立。
另一位雖著長裙,卻是紅衣窄袖,嘴角微揚,說不出的靈活俏皮。
永夜挑眉笑道:“永夜見過公主,安四小姐!”
絡羽公主有些訝異永夜認出她們的身份,長睫一動,目光偷瞟過來。安四小姐卻大咧咧盯著永夜目不轉睛。
永夜便笑了,兩位美人一位嫻靜一位活潑,其實很適合皇上與三殿下。她有些佩服先帝的眼光。就算是利用,也很為兒子考慮。
李天佑心思深沉,正需要一位溫柔體貼的皇後。而三殿下嘛,聽說帶兵如神,他與自己同歲,卻遠赴秦川奪了羅皇後兄長的軍權,顯然是位厲害角色。帶兵之人有個直性子相伴也是好事。
“永夜對二位一直仰慕,今日得見芳容實乃永夜之福。”
“你真是女的?”安四小姐脫口而出。
天祥有些尷尬,瞟向安四小姐的目光中有幾分親呢的責怪。他輕咳了一聲道:“原來燕殿下今晚約的人是永夜。”
安四小姐吵著要吃京都美食,太子燕卻道另行有約。四小姐怕被人撞見兩人私會不好意思,便把絡羽拉了出來,沒想到竟然在顧雅園相遇。
“今日已晚,明日永夜去驛館拜訪公主與四小姐!三殿下,永夜已不勝酒力,就此告辭!”永夜一直想著風揚兮的話,有些不安,急著回府,拱手便走。
她前腳離開,絡羽便歎道:“世間竟有這般女子,有男兒的氣度女兒的美貌,難怪……”
“難怪什麽?”天祥隨口問道。
“聽說永安郡主與王妃極其相似,難怪端王要把她當成男兒養,舍不得讓人求了去!”小四一嘟嘴接口道,來安國多日,聽得最多的就是這位由侯爺改封郡主的傳聞。對永夜憑添幾分好奇。知道她曾與陳國談判讓陳國賠金送銀還差點賠了公主,後來又出使陳國,心裏極羨慕永夜的男兒氣概。
絡羽輕歎口氣:“天下四美比之永安郡主的風采又算得了什麽。怪不得皇兄他念念不忘……三殿下,絡羽有些倦了,早回驛館可好?”
天祥心中卻想起皇兄說起永夜時眼神中的傾慕,還有宮中近侍每天往端王府中跑的事情。他望著絡羽嬌柔的模樣暗自歎息,大哥怕是早知道永夜是女的,所以才與二哥做對,一直維護著她。
“是天祥的不是,還有三日會舉行封後大典,帶公主流連這些地方原是天祥思慮不周,公主恕罪。”天祥微笑施了一禮,不關他的事,他也管不了。
絡羽輕飄飄走在廊間細聲細氣地說:“出來很好啊,三日後進了宮,再也不能這樣出宮遊玩了。小四,你日後要多進宮陪我才是。”
安小四望著絡羽不知為何心生憐惜,快步上前攜了她的手道:“我在安國就隻有公主一個好朋友,當然會常去看你了。”
永夜回到府中時,端王與王妃端坐在堂前等著她。王妃使勁對永夜眨眼,永夜愣了愣,不知何意。
她已有四五分醉,抬頭看了看月亮恍然大悟,笑嘻嘻的道:“月亮已經往東走了,父王和母親打算對坐賞月到天明?”
“坐下!”端王板著臉喝道。
永夜一怔,王妃已拉過她嗔怪地看著王爺:“你吼她幹嘛?永夜生得美,皇上喜歡,關她什麽事。”
永夜的酒一下子驚醒了,迷惑地問道:“發生什麽事了?”
“皇上猶豫不絕,今日征求本王意見,想改立絡羽為貴妃,求娶你為後,你說發生什麽事了?”端王想起禦書房那一幕就氣得不行。“紅顏禍水!你若為後,馬上麵臨安齊大戰,陳國也會趁亂打劫!我,一定要把你嫁出去!”
“長得漂亮又不是我的錯!”
“你誤導皇上,還不是你的錯?!”端王怒吼。“實話告訴你,我早防著這一天,我早在多年前就已經把你許給齊國太子了!今天太子殿下已經將聘禮送到王府!”
王妃心虛的側過臉不敢看永夜,幹笑一聲道:“永夜與太子殿下相處甚歡,聊到明月東落……”
誰誰?永夜眨巴了下眼睛。今晚才與太子燕聊得開心,一頓飯後就告訴她要嫁的人是他?聊得開心不等於她會喜歡上他這種像小受的男人!還說太子燕送禮是為了他妹妹,居然是聘禮!
這就是風揚兮說的,回府便知的事情?
永夜搖搖晃晃站起來,笑嘻嘻的團團一揖:“父王,母親,永夜不打擾你們看月亮了,永夜酒喝多了,先行告退。”
“站住!”端王冷冷看著她,“不管你願不願意,我早已與齊王換過庚帖,聘禮也早收了,隻等著定日子成親!”
永夜背一僵,回過頭看著端王道:“父王還真把我賣了個好價錢!是想讓齊國支持李天佑嗎?人家自個兒早做了齊國女婿啦!不過,老早就告訴父王,找個不容易輕易讓我送他去黃泉的。慕容燕,好象弱了點吧?”
端王板著臉道:“這是為你著想,找個弱點的,他的權就是你的權,他的銀子就是你的銀子。你有權有錢他還管不了你,多舒服!”
王妃卟的笑出聲來,又有些擔心的看著永夜道:“你父王是想著若是你進了宮,遊離穀……”
永夜恍然大悟,她望著月亮出了會神。與齊國太子定親,現在一走了之父王會不好辦。李天佑也不好辦。出了安國,好像他們都好辦了。永夜聳聳肩道:“沒問題,嫁慕容燕也比李……強,他一靠近,我就汗毛直豎。嫁妝不用準備太豐厚了,反正他將來當了皇帝,皇後還能少了吃穿?”
王妃疑惑的看著她,小心問道:“你真不反對?”
永夜綻出笑容:“這麽好的條件我為什麽要反對?何況,我和太子殿下聊得開心,聊到月亮東落!”
端王微笑:“齊國也不止他一個皇子,能當上太子的人,也差不到哪兒去。永夜別怪父王沒提醒你。不要小瞧了任何人。”
“這是當然,他口風真緊,早上送聘禮請吃飯卻隻字不提婚事,著實也不簡單。”她突然全身輕鬆,頭也不回的走了。剩下端王夫婦麵麵相覷,原以為永夜會反對,沒想到會是這樣。
“我有點舍不得……”王妃歎了口氣道。
端王目中閃動著狡黠的光,笑逐顏開的道:“有什麽舍不得?想她我們就搬女婿哪兒住去。小住三五年,長住一輩子,難不成將來齊國的國丈大人還能少了吃穿?”
出嫁很簡單
三天平平安安過了。
登基大典,封後大典一完,第二日太子燕便告辭回國。臨行之前又來了端王府一趟,風揚兮果然與他形影不離,恪盡職守,極盡保護之能事。
端王也進宮將永夜的親事回稟了天佑。
聽到五年前永夜便許給了齊國太子,天佑半晌沒有吭聲,良久才問道:“她願意嗎?”
端王沉聲道:“她不願意也得願意,就如同皇上立後一般情形。”
就這一句話天佑便無語。
當晚天佑悄悄出了宮翻牆進了莞玉院。
月光下永夜正在撫琴。一曲琴音憂傷淒美,天佑聽得癡了。
“皇上,你不能這樣出宮的。”永夜破例穿了襲白色寬袍。鮫絹的布料在月光下像團白霧籠罩在她身上,似要仙化飛天而去。
自己要嫁了,首要安撫的就是李天佑,永夜不想他遷怒父王,還有什麽比讓他心生歉疚更好的辦法呢?
她知道李天佑知道消息一定會來,所以,永夜換了衣裳,借了月光,琴音,再來點眼淚表情,永夜覺得是男人就肯定會動容。
永夜望著緩步過來的天佑,目光溫柔,手指拂過琴弦帶起一聲歎息般的琴音。她淡淡的說:“一月後,我便要嫁去齊國。皇上是最後一次來見永夜嗎?”
月光照得庭院一片青白色。永夜坐在房前空地上像一株怒放的白玉蘭,華麗而孤獨。
天佑從來沒有見過這樣的永夜。從前他隻知道她文弱絕美,後來知道她調皮機靈,再後來她嬌嗔刁蠻,卻從來不曾這樣安靜的瞅著他,瞅得他心驀然一痛。
他知道端王為了拉擾齊國定下親事,端王又明告之如果永夜進宮,遊離穀必會在她的身份上大做文章。他隻驚愣的問端王如何知道,他早已明白永夜便是刺客星魂。端王笑道:“天佑的心思縝密,應該猜到了。”
他是猜到了,他原以為可以用這重身份強要了永夜進宮。
是雙刃劍嗎?好不容易毀掉遊離穀的陰謀,又要因為永夜而掀起波瀾。為了不讓遊離穀識破她,她下手殺了多少忠臣?天佑想起多年前為了拉攏兵部尚書郭其然,他得知消息後幾乎把王府的好手全派了出去。一旦遊離穀將此消息傳開,正如端王所說,就算不認,也保不住她。
她為了他的大業才女扮男裝多年。她為了他要嫁給太子燕。
天佑低聲道:“昨晚……你與他在顧雅園吃飯,聽說,相談甚歡。”說完心裏禁不住難受。
永夜笑了笑,笑容是擠出來的,嘴角一扯便黯然,她淡淡的說:“吃的時候還不知道我要嫁的人居然是他,瞞得真好。”
天佑聽她說得淒涼,上前一步,定定的望著永夜的眼睛說:“皇叔是為了我,他定下你與慕容燕這門親事是為了。他道慕容燕沒有王者霸氣,不會欺負永夜,同時也能讓安齊兩國交好。可是,他卻不知道,我不同意……哪怕與齊國一戰。”
永夜垂下眼眸,嘴角浮現一抹嘲諷:“三日前,皇上好像還對永夜說,難得公主等了兩年,齊國一直予皇上支持,皇上不能擅毀婚約!不能讓齊國舉兵來犯,挑起戰火。一怒為紅顏隻是心血來潮罷了。”
她猛的抬起頭,低吼道:“江山有多重?!皇上肯與永夜遠走高飛,禪位三皇子?不,你才登基,你出宮建衙,隱忍多年不為的就是今天君臨天下?我……又怎能為一己之私拖累你?就算皇上不讓永夜嫁,這戰禍之責永夜也擔不起,皇上,也擔不起!”
說著,一滴淚從眼中終於擠了出來,亮晶晶掛在頰上。
天佑再也忍不住,將永夜扯進了懷裏。他沒有說話,對永夜又是憐惜又是心疼。他是想留下她,想是一回事,做卻是另外一回事了。
永夜隻覺得他一顆心突突亂跳,手臂箍著她直嵌在懷中。不禁感慨,再討厭李天佑,他對她也有幾分真心。縱然他不能棄了帝位,她也能理解。永夜抬起頭,李天佑清秀的臉有幾分扭曲,她嚇了一跳,伸手去推他。
天佑突然將頭埋在她肩上輕聲道:“對不起,小夜。”
他的呼吸帶著潮濕的熱度噴在她頸邊。永夜難受得緊,克製住想一把推開的他的衝動,仰頭看著月亮喃喃道:“還記得佑親王府的水榭,以前常與皇上喝茶賞月的。齊國的月色不知會否也有這樣美。父王隻得我一個,以後天各一方,母親又會難過了。”
天佑喃喃道:“我猜到了……來我書房的黑衣刺客是你,你是風揚兮一直要找的刺客星魂,我本來想,如果你不願意進宮,我會以此要脅。可是我萬萬沒有想到,皇叔為了我犧牲這麽大。小夜,如今要你嫁給慕容燕那個廢物,你肯定不喜歡。我,我何嚐高興。”
以前,他一直覺得永夜纖弱,以為自己真的對一個男的感興趣,知道她是女子,不知有多高興。到如今,還是得不到她……“朕會封你為永安公主。賜你公主儀仗,讓你風光出嫁。”天佑緩緩說道。
永夜踉蹌後退,那身寬袍掛在她身上,顯得更為單薄可憐。臉上起了絲潮紅,她是興奮天佑放手,日後會因此對端王照顧。瞧在李天佑眼中,她似哭似笑。
他轉過身不再看她:“為了這皇位,所有的人都犧牲得太多,我……不會辜負,定會做個好皇帝。小夜,你不必擔心你父王。他要坐皇位早就坐了,我不是那種會殺盡忠良求心安的皇帝。”
永夜長舒一口氣,望著李天佑的背影覺得自己有點過份。不喜歡他卻偏要讓他以為自己鍾情於他,還要為了他出嫁。但是想想以後,她沒有說話。戲演到最後了,不能演砸。好歹對李天佑也沒有損失。
他知道自己該做什麽不該做什麽。他不會為了她放棄皇位或者引起戰爭。而自己想要什麽呢?永夜又想起了月魄。她想要的隻是一個真心待她,不騙她不害她,愛她一世的人。
權勢富貴都是錦上添花罷了。難不成以她的經曆,在這一世還會窮困潦倒?
她顫著聲音低下頭去:“永夜恭送陛下!”
天佑長歎一聲:“我竟然連回頭再看你一眼的勇氣都沒有。原以為我能接你進宮,你願意也
好,不願也罷,你都沒法拒絕……我竟然連你穿女裝的模樣也瞧不到。”
想起月魄,永夜溫柔一笑:“好,永夜男裝出嫁!”
天佑一震,雙手緊握成拳,男裝出嫁,她為了他竟然要男裝出嫁。眼睛仿佛熱了起來,天佑克製住自己,顫聲應道:“……好!”竟迅急的離開,沒有回頭。
永夜笑著看他離開,撇撇嘴道:“為你?我連父王與娘都不肯讓瞧呢!”掩了嘴笑嘻嘻的拂袖回房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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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月之後,永夜以公主之儀嫁往齊國。
王妃巴巴的與端王坐在前堂大廳等著看永夜穿了大紅喜服來拜別,興奮得雙頰發紅。“不知道永夜的女裝會有多美!”
端王笑著在她耳邊輕語:“再美也美不過你。當年……”
王妃突然跳了起來,瞠目結舌的望著走進來的永夜:“這……”
“永夜拜別父王母親!”永夜戴金蟬冠,身穿月白色金繡絲袍,瀟灑無比。她老老實實的磕了三個頭,旋身站起。
“去齊國路途遙遠,母親忍心瞧了永夜頂著幾斤重的珠冠去?”
“可是……”王妃舌頭打卷,說不出話來。
端王眉頭一皺正要開口,永夜已笑著打斷他:“皇上聽說永夜這般模樣出嫁,別提有多高興了。到了齊國換裝便是。”
“很好!”端王氣笑了。負手走向永夜,圍了著她轉了一圈,低頭在她耳邊輕聲道:“穿這身月白色想誰哪?別忘了你答應過我,不和那叫月魄的小子來往!”
永夜嘟著嘴,揮揮袖子,對月白色滿意極了,她眨巴著眼道:“出嫁從夫,不是從父!要不,我不嫁了?”
端王想了想道:“你還是穿平日的紫色袍子吧!不然呢,就穿大紅新嫁服!否則,你別怪父王心狠。”
永夜笑了笑轉身:“我也覺得紫色穿習慣了,這月白色不習慣!”她看端王臉上笑嘻嘻的,眼瞳已閃動著寒冰似的光,惹怒了這個老奸詐,她覺得自己肯定討不了好。見好就收,永夜很識實務。
片刻後,她換好衣裳,一如平日出門逛街遊玩。臨走時還不忘對端王夫婦道:“我去齊國玩玩,想你們了就回來瞧瞧。”
王妃還沉浸在極度的震驚中,眼睜睜看著永夜出了府門。一旁等著侍候的侍女喜娘連上前攙扶的勇氣都沒有。見永夜往外走,也呆呆地跟在後麵。走到門口,永夜伸手:“拿來!”
茵兒小心的掏出一塊大紅喜帕遞過去。
永夜往頭頂上一罩撇嘴道:“紅配紫,醜得死!”
茵兒卟的笑出聲來,又忍住。
府外鑼鼓掀天,龐大的送親隊伍排了一整條街。在永夜頂著喜帕出門的時候驟然停住。從來沒想過新娘子出嫁穿紫色!永夜沒管,徑直坐上了花轎,吩咐道:“繼續,停什麽停!給我敲起來!”
絲竹嗩呐再起,鞭炮炸響。永夜揭了蓋頭,躺在轎子裏補眠。
端王眼中有幾分憂思,想了想又消散了。
“王爺!會否嚇到齊國……”王妃眼睛一紅。
端王拍了拍她的手笑道:“咱們家永夜與眾不同,想要娶她本該如此!齊國太子嘛,想來也嚇不倒他的。”
“可是……”
“終於把這燙手的女兒嫁出去了,以後可以平靜過日子了,明日我就進宮交去軍權與事務,做個閑散王爺好了。”端王不接王妃的話,極是高興。
七月驕陽似火,隊伍出了京都便歇了喜樂。
永夜是以公主儀仗出嫁。侍衛長是羽衣衛副統領王達。使臣是禮部馬侍郎。王達是李天佑在佑親王府的舊臣,得了天佑囑托,對永夜畢恭畢敬。心裏多少了解幾分皇上心思,見公主男裝出嫁,倒也可憐起這對苦命鴛鴦。
馬侍郎卻是永夜當日與陳談判的安國副使,對永夜佩服之至,一路唯永夜之命是從。
永夜坐在寬大的車轎中悶熱難當,便吩咐道:“以後卯時出發,午時歇息,酉時再行!”
好端端的出嫁隊伍便成了晝伏夜行,鬼鬼祟祟。馬侍郎無力阻止,隻恨為什麽要接了這件差事。
見他為難之極的臉色,永夜臉一板斥道:“大日頭毒著呢,這麽多侍衛全甲胄不解,本宮還沒到齊國就折騰得半死,要那些俗禮作甚?”
馬侍郎再不敢言聲,傳令下去。眾將士卻覺得公主體諒,對永夜尊敬異常。倒是苦了沿途郡府,半夜設宴。
到了秦川隊伍需換船過秦河。永夜下令隊伍修整。
出了車轎,無視馬侍郎欲眼又止的神情,上了秦川城頭。
明月皎皎,永夜悵然回頭,安國……京都……端王府在身後遙遠的地方,她深深呼吸。新的環境,新的人生,十八年的重生又有不同的變數。
見馬侍郎和王達寸步不離淡然一笑:“過了秦河便入齊了,馬大人有何話要說,悶在心頭你們不難受,我看了惱火。”
馬侍郎賠笑道:“公主,這……過了秦河,齊使便來接駕,公主這身打扮是否……”
“皇上都沒說什麽,馬大人就不必操心了。”永夜記著月魄的話,她的女裝,一定讓他第一個瞧到。
隻是在秦河對岸等待她的會是什麽呢?
齊都聖京
第二日,船隊開啟抵達秦河對岸。
齊國已在碼頭備下龐大的迎親隊伍。鼓樂歡騰,碼頭旌旗招展。盛夏陽光下,侍衛兵刃雪亮。
“卑職齊國禮部尚書趙維開奉旨迎公主!”
“錢大人,我家公主一路勞頓,身體不好,天又熱,吩咐道這些虛禮都省了。”馬侍郎照永夜的吩咐寒暄道。
“那就請公主移駕!”趙維開四十來歲年紀,國字臉,滿臉精明。目光移向龍舟,回想這位永安公主的事跡,心裏充滿了好奇。
龍舟艙門打開,三十二名侍女前麵開路,中間卻是位男裝公子。紫色的寬大絲袍遍繡牡丹,耀眼之極又讓人吃驚之極。
趙大人眼睛都直了,手抖著問馬侍郎:“這……是公主?”
馬侍郎見永夜還是沒有換裝,窘得把臉扭過一邊:“我家公主道初識太子便如此裝扮,想來太子必是歡喜。”
永夜款步下船,目光卻落在趙維山身後,侍衛隊中,風揚兮目光炯炯的瞅著她。她一笑問趙大人:“名揚江湖的風大俠還做你家太子的保鏢?”
“殿下……殿下怕路上有閃失!”趙維開目光往身後一瞟,又低下頭來。
永夜凝視風揚兮良久,不屑的笑了笑。以為有你我就跑不了?她又輕歎,太子燕隻字不提婚事,是怕她不願吧。她無意傷害於他,又確實對他沒有感覺。永夜上了轎吩咐道:“天太熱,這就起程吧。本宮倦了,路上不要來擾我。”
“永安公主非常人,趙大人不必以常禮待之。”趙維開想起太子臨行前的話,擦了把汗應下。
到了齊國就不如在安國放肆。大日頭下隊伍行走緩慢,永夜被熱得頭暈腦漲。喚了馬侍郎去通融看能否夜行。趙維山以不合禮儀拒絕。
永夜也不惱,夜宿驛站時躺在院子裏的青石板上納涼。
風聲掠過,風揚兮已坐到了她身邊,見永夜躺著望星空不由發笑:“公主怎麽會同意嫁給太子?”
“我不想嫁給李天佑。也不想連累我父王。隻不過,風大俠與齊國淵源頗深哪。一次救命之恩要終身相報?成日當保鏢不嫌煩?”
風揚兮也躺了下來,淡笑道:“我師傅本來就是齊國第一劍客。欠了齊王的情要還。我欠了太子燕的,也要還。護送你到聖京,原是太子不放心。他其實很關心你的。我早說過,太子殿下似乎很喜歡你。他難得與人這般投緣。”
永夜默然,望著星空怔怔出神。
“公主似乎很喜歡看星星和……月亮?”風揚兮側過頭望著永夜。
什麽話?永夜心一緊,轉念又想,李天佑肯放手還有一半原因是因為她是星魂的身份,應該不會泄露給風揚兮,而自己似乎一直在風揚兮麵前沒有露出有武功的模樣,自己練的功夫不是普通的內功。青衣師傅的呼吸之法與天脈內經隻要不顯露,是瞧不出來的。可為什麽他話裏有話?她閉上眼喃喃道:“風大俠若是能在天上變個太陽出來,永夜也照看不誤。還有,夜深人靜,風大俠請速離本宮院子,不合禮儀!”
風揚兮笑著站起來,居高臨下瞅著永夜輕聲道:“公主就老老實實待嫁吧,有風某在,不論是有人想破壞還是公主想遁逃,都不會得逞的。”
“風大俠有這能耐,還是好好護著太子吧!當心本宮宰了他!”
“公主不是一直病弱,手無縛雞之力麽?太子雖然斯文秀弱,不會武功的女子怕也討不了好去!”
永夜緩緩睜眼,兩雙黑眸在空中驟然撞到一起,風揚兮銳利的眼神多了幾分戲謔,永夜目光中多了幾分譏諷。她突然放聲大喊:“救命啊!有人要對本宮無禮啦!來人啊!”
尖銳的喊聲劃破夜空,院門被怦的推開,腳步聲淩亂急促響起。
永夜眯眼一笑:“還不快滾!”
風揚兮眸色變深,掉頭就走。
王達帶著侍衛奔進院子,見永夜站在院子裏沒事人似的,訥訥問道:“公主……”
“本宮看到一個黑影從院牆上閃過,便喊了出來,以後侍衛不得離本宮半步。喚茵兒進來陪本宮。”永夜歎了口氣。她原想到了聖京再脫身,沒想到迎親隊伍中來了個武功高強的風揚兮。她需要提前做準備了。
第二日隊伍又頂著太陽上路。
永夜悶在轎子裏難受得渾身冒汗。真想脫了衣服光著膀子喝冰鎮啤酒,吃冰鎮西瓜。悠悠歎了口氣,忍吧。
恍惚中她又想起了月魄。
他說,他會開一間平安醫館,如果自己想過平靜生活,他能收容她。
他說,他還會開一間平安酒樓,做她喜歡吃的菜。
可是,他沒有消息傳來。
薔薇也沒有。
永夜閉上眼,似有些疲倦了。
“公主,過了埡口就到聖京了。”王達在轎子外稟報。
永夜睜開眼,掀起轎簾。馬車在山道上轉彎的同時,她已看到前方出現了一座龐大的城池。走了幾日,終於到了。永夜坐直了身,伸長脖子從樹木空隙間打量齊都聖京。
山下是一大片寬闊的河穀地帶,聖京城由一線青黑色的城牆漸漸能看出大體輪廓。梁河東來,在城外蜿延而過。觀聖京,正是三山合圍,一麵臨水,山水環抱之勢。更以山水為天然屏障,聖京城非同小可。
馬車下山的速度異常快,出了山椏口,官道變得寬廣筆直,路兩旁隻有平整的田,看不到一棵樹。“怎麽城外如此空曠?”永夜招來趙大人問道。
“聖京方圓十裏沒有一棵樹,全是軍屯田。是為了防止敵人遮掩行蹤來襲!”趙維山很自然的說道。
永夜點點頭。卻被一個詞震憾:軍屯!她左右張望,城外空曠,目及之處房舍農家三五成村散布。戰時軍,閑是民,齊國的這一軍事理念是相當不錯的。
安國不設軍屯,全國設六郡,有專養的郡兵,各郡抽派一支郡兵戍衛京畿,便是京都六衛的由來。皇宮另單設羽林左右衛為禁軍。
而永夜知道一些軍屯的好處。國家不用直接養兵,可節省大筆軍費開支。士兵平時務農,隔些時日集中操練,到了戰時能應召入伍。如此一來,士兵的體力與戰鬥力並沒得到減弱,反而能增強對家園的責任感。
永夜目中又起憂色。三國爭雄,此消彼長。她轉念又想,冷兵器時代,君主集權製,天下本就是分久必合,合久必分。自己不過是轉世投胎到了這個亂世而己,還犯不著操心皇位由誰去坐,天下統一關自己屁事。
思慮間,聖京高大雄偉的城牆已近在眼前。城門洞開,吊橋放下,百姓悠然往來。永夜微笑,和京都一樣,還是太平盛世的景象。
隊伍進城的時候,轎外歡聲震天。永夜沒有掀起轎簾,她不想被當成觀賞動物。進了聖京她被安置在驛館。寬敞的庭院,高大的木石建築,大氣華麗。沿牆角早擺了幾大盆冰塊,走進去,涼意撲麵而來,永夜終於舒服了一把。
照儀程十日後永夜將進齊皇宮受封,入主東宮。
太子燕第二日便上門求見,永夜回避,聲稱安國規矩,嫁前不得相見。然而太子燕卻闖了進來。
永夜撐著下巴瞅著他,心想,人不可貌相,太子燕終有強勢的時候。
太子燕非常有禮的隔了三丈停住了,溫柔的說道:“永夜嫁來齊國,當守我齊國規矩。”
“哦?我已經算嫁了?”
“隻差入宮儀式而己。”太子燕笑道,“十日後,金殿上會有冊封儀式,永夜接了玉冊金印就是我東宮鸞殿的主人了。”
永夜拂袖大怒:“未接玉冊金印我還是安國的公主,太子殿下請回!”
太子燕被唬了一跳,連連搖手道:“永夜,你別生氣!我……我隻是想看看你……”
“看我還在這驛館沒有,看我跑了沒有,是嗎?殿下!”永夜冷笑道,“有風揚兮這等高手在,殿下還擔心什麽呢?”
“風……風大俠不在驛館,他,他另有要事。”太子燕臉漲得通紅,被永夜的目光看得幾想遁地而走。
永夜大笑:“我怕丟了我父王的臉!太子放心,十日後,我會進宮跪接齊皇親賜的玉冊金印。殿下請回吧!”
太子燕臉一紅,揖手告辭,臨行前忍不住又回頭道:“永夜既願出嫁,為何不肯易女裝呢?”
永夜眨眨眼道:“給殿下一個驚喜唄!”
太子燕恍然大悟,輕聲道:“永夜男裝已是天下無雙,女裝同樣會豔羨眾人,難得永夜是這般心意,十日後金殿見,孤也會給永夜一個驚喜。”
永夜吊爾郎當聳聳肩,她不會等到十日後,這幾日能走就走了。風揚兮一路跟隨,她隻能在聖京脫身。腦中又想起月魄的平安醫館來,恨不得馬上飛出驛館找到他。
“小姐!”茵兒滿麵淚痕衝了進來,語無論次的揮著手。
永夜詫異。見茵兒身後的院子裏跪著兩個人,渾身一震跳了起來,大呼道:“倚紅!林都尉!”
她萬萬沒有想到他們還活著,居然在聖京。掀袍跑過去的同時,心裏又是一緊。她站在倚紅身前扶了他二人起來,淡淡地問道:“是太子燕救了你們嗎?”
倚紅抬起臉望著永夜,點了點頭,抽咽著說:“少爺莫怪倚紅,他……他……”
“末將身受重傷,是太子燕救回齊國,末將無能,一直沒能將消息送回安國。”林宏低著頭。
倚紅這聲少爺讓永夜歎息一聲,攜了倚紅的手往內堂走:“不用解釋了,我知道,他是你們的救命恩人,不讓你們回報消息,你們就算想傳消息也不能。”
林宏感激的看了永夜一眼,默然跟著進了內室。
大塊的冰置在金盆中化成絲絲涼意。原本覺得清爽,此時卻寒進骨子裏,從外麵進來,永夜瞬間激起了一層雞皮小粒子。她笑了笑:“如今肯讓你們來,我很感激他。你們覺得他如何?”
“少爺,太子是極好的人,少爺嫁他,肯定會幸福的。”倚紅懇切的望著永夜。
“我知道,我沒說不嫁他啊,若是不嫁,我何必大老遠來到聖京呢?”永夜笑容可掬。望向二人的眼神多了些疏離。
父王說的不錯,能坐上太子寶座,縱然看似斯文軟弱,也不會差到哪兒去。兩次救命之恩,驅使了風揚兮,也收買了倚紅與林宏。
“你們倆下去歇著吧,若是想留在齊國就跟著我,若是想回安國,等大婚之後便隨王達離開。”
“林宏府中尚有老母幼弟,不能留在齊國陪伴公主了。公主恕罪!”林宏沒有猶豫。臉上卻有一絲羞愧。
永夜倚坐著,微笑:“堂前盡孝是人之常情,能否請林都尉答應本宮,回安國後娶倚紅為妻?”
“少爺!”倚紅臉一紅,吞吞吐吐道,“林都尉已……我是他的人了。”
“哈哈,正好!以後也莫要讓我少爺了,隨茵兒叫我小姐好了,少爺嫁人聽起來不倫不類。回來就好,今天真是個好日子。下去吧,我中午有些倦。”永夜笑得很開心。
二人告退後,永夜看向茵兒,什麽話也沒說。她不信任何一個人。每個人有每個人的命,她不可能再帶著她們離開。
平安醫館
知了頹然的叫著,午後的庭院安安靜靜。
這是座長方形的院子,院子裏連顆樹都沒有,讓永夜想起了囚字。她又笑,有樹,不就成了困字?效果一樣,沒有什麽好兆頭。
永夜順著院子散步,看到了砍去的樹樁新茬。白生生的立在土裏,分外刺目。表明一種態度,是囚而不是困。
太子燕有這心機?永夜譏諷的想,她看人還真看走眼了。
王達帶著侍衛守在院子外麵,而院子再外一重卻是打著保護為名的齊國士兵。連王達也氣呼呼的稟報道,安國士兵上街也要報準鄭大人同意才行。用的還是同樣的理由,大婚在即,齊國不希望出現任何岔子。
永夜隻叫王達稍安勿燥,道天氣太熱,自己並不想出門。不想出去,並不意味著她會高興,永夜趕走了所有的侍女,獨居在院子裏。吩咐下去,任何人不見。
第五天,她與平常一樣在室內安靜的煮茶。這個時候是人的精神最疲倦的午後,能找個陰涼地坐著,就不會選擇在太陽底下曬著,驛館裏的士兵應該是最少的。
很多人都認為在第十天入宮慌亂的時候離開最好,可是永夜卻認為一前一後是防範最緊的時候。
永夜喝了口茶,站起身。身上連一兩銀子都沒有。她若要走,自然走得幹脆,根本不會去收拾包袱金銀做那些拖泥帶水的事情。她瞟了眼火爐,脫了外袍,裏麵是件白色的紗衣。永夜漫不經心的動了動爐子,走出了寢殿。
院子裏的青石被太陽曬出了火焰般的煙塵。知了在院子外瘋狂的唱著歌。永夜歎了口氣,院子外等著她的會是風揚兮嗎?他會十二個時辰都守在院子外麵?如果不是,怕是沒有人能攔得住她。
這時候,她聽到腳步聲傳來。永夜停住了腳步,冷冷看向腳步響起的地方。
院門外走進一個來。陽光下影子扯得很長,永夜的心劇烈的跳動起來。
灰布長衫,英俊熟悉的臉。月魄居然施施然朝她走來,神情悠然得像是在自家花園裏散步。
永夜眨了眨眼,突然想笑。為何一直在她心中,月魄都是需要她去保護的人呢?她都差點忘了他同樣出身遊離穀,擁有一身出神入化的使毒功夫。
月魄漫步走到永夜身前,凝視著她,目中滿滿的全是笑意:“傻了吧?”
聲音是這樣熟悉,永夜仍然伸手撫上了他的臉,還用力扭了一把。
月魄嗤笑:“是真的。”說著伸開雙臂將永夜緊緊抱進了懷中。
永夜聽到他的心強有力的跳動著,忘記了在驛館之中,隻覺得天地間隻有她和月魄兩人。恍恍惚惚覺得這一切都隻是個夢而己。
“……星魂……星魂……”月魄輕聲喊著她的名字,見著她一如從前的男裝,沒有絲毫出嫁的感覺,心裏激動不己。低下頭看永夜閉了眼睛,卻是一歎:“每日我都在驛館對麵的茶館喝著茶等你。”
永夜眼睛一紅,幾乎落下淚來,推開他嗔道:“熱不熱啊!”
月魄噴笑:“你抱得這麽緊,你還嫌熱?”
永夜這才發現自己還緊摟著月魄的腰。臉一紅覺得有些不自在,訕訕問道:“你如何進來的?”
月魄眨了眨眼道:“我從他們眼前走過來的。他們,看不見。”說著拉著永夜的手往外走,“我瞧著風揚兮離開才來的。午後天熱,士兵最為疲倦,我下了迷魂散,他們醒了隻會當自己打了個盹。”
永夜被他拖著離開院子,月魄沒有走正門,拉著永夜往後門行去,他似對驛館布置極為熟悉,一路行來,隻偶爾遇到幾個士兵一臉茫然看著他們。
永夜伸手在士兵眼前揮了揮,發出他們瞳孔似沒有焦距,不禁笑了:“月魄的使毒的功夫真不賴。”
“笨,我要讓這驛館裏所有人死,他們連怎麽死的都不會知道!”月魄敲了下她的頭,兩人居然非常順利的出了驛館。月魄戴上草笠,給永夜扣上一頂,攔著她鑽進了小巷子。
走了一刻鍾,突然身後一片噪雜聲。月魄回頭一望,驚道:“難道有人要殺你?你住的院子怎麽會起火?”
永夜握緊了他的手笑道:“快走吧,我放的火。”
“走了這麽久,你怎麽放的火?”
永夜笑了笑:“我在煮茶,爐火不小心燃著了衣物,再點著了房子,就這樣。”她說的簡單,卻費了番功夫,算準了燃燒的時間。本來打算混在救火的人群裏離開,沒想到月魄搶先了一步,倒也省了事。
月魄扭頭看她,笑了笑道:“我知道我不來,你也是要走的。你進聖京已有幾日卻無動靜,我便忍不住了。”
永夜望著遠處飄起的濃煙想,天幹物燥,五處著火點,怕是不好滅火吧。口字裏麵一個火該讀什麽呢?歪著頭想了好一會兒,覺得沒有這個字,便笑了。
月魄對聖京甚是熟悉,拉著永夜東穿西繞,走了足足一個時辰,終於拐進了一道小巷。
“我們不離開聖京?”
“現在離開跑不遠,沒準兒連城門也出不去,呆些日子再說。”月魄狡猾的一笑,指著巷子裏一座小院道:“你的平安醫館。”
永夜順著他手指的方向望去,小小的門臉,破舊的房舍,上麵掛著一塊白底黑字的招牌,寫著平安醫館四個字,頓時呆了。
月魄握著她的手,輕聲說:“我說過,若是你想過平靜日子,我可以收留你。”他的手溫柔而堅定牽著永夜推門進屋。
房子一如永夜的想象,前麵是店,後麵有個院子,院子裏種著各種藥草,牆角居然還養了隻小豬。見他們進了院子,豬便哼哼嘰嘰的叫了起來。
陽光照在院子裏,酷熱之極,永夜卻隻覺得溫曖。
“比不上驛館裏有冰鎮著,這裏熱著哪。”月魄從身後略帶歉意的說。
“很好了,你的生意好不好?我什麽都沒拿就走了,一個銅錢都沒有。”
“生意不能太好。我不能太有名氣。”月魄笑道。
“要是搜過來怎麽辦?”
月魄笑了:“你回頭瞧瞧。”
永夜回頭,嚇了一跳,月魄的臉已換成一張中年人的臉,她仔細瞧了許久,歎道:“你易容的功夫比我高明多了。我總是會被認出來,風揚兮一眼就看穿了。”
月魄微笑著說:“有我在,包管看不出來。我在這裏呆了這麽久,街坊鄰居都叫我……”
“什麽?”永夜好奇的問道。
月魄輕咳了下道:“叫我月老夫子!”
“哈哈!”永夜被逗笑了,“你,怎麽不換個姓氏?月老……哈哈!”
“笑什麽!還不是怕你找不到!”月魄尷尬的去捂永夜的嘴,她像泥鰍一樣滑了開去,笑意在她臉上綻開,陽光似乎全映在她臉上,月魄心裏湧起一股莫名的心疼。輕聲道:“星魂,再不要離開我。”
永夜一怔,低下了頭,慢慢走過去,摟住了他的腰道:“上次……我擔心我父王。”
月魄輕撫的她的發歎了口氣道:“對不起,我隻想那樣……一直那樣該多好。我不該在你湯裏放睡眠的藥。”
永夜一震,臉上擠出笑容。山中十日,初初她並沒有發現,可是對於一個長年生活在黑暗中的人,一到晚上精神會好過白天的人來說,吃過晚飯就犯食困不正常。後來她才發現月魄隻做湯,每晚總勸她喝湯。最後一晚,她才決定吐了湯用溪水冰醒自己。
很長時間裏,她一直回避著這件事。隻要想起月魄做的湯,她心裏就有根刺紮著痛得開跳。然而月魄這樣解釋給她聽,她很開心。懷疑與被算計的痛像冰一樣被陽光一曬就融化了。她不要去懷疑他,這個世界上隻有月魄是從小保護她,從小時候到現在。想到月魄對她算計……永夜的心像薄而硬的紙飛快的劃過,還沒察覺到傷就感到痛。
她抬頭認真的說:“我沒有怪過你,我也很想一直那樣過下去。”
月魄眼中流露出愧疚與不安,仔細看著永夜的雙眸,清澈如水,不見絲毫雜質與懷疑,他終於釋然的笑了,牽了永夜的手來到西廂房:“我給你準備的。我睡東廂房。”
“薔薇呢?”永夜看著房中光潔的竹席,疊著齊整的白底藍花薄被,突然冒出了這個問題。
月魄沉默了會道:“上次我怕你擔心,沒有說,她落在遊離穀手中,我逃了。你怪我嗎?”
永夜心裏一緊,陽光照在屋子裏蒸騰的熱氣也化不開她心裏的冰寒。遊離穀,她還是要和遊離穀再鬥一場嗎?
“星魂!”月魄輕喚了她一聲。
永夜努力甩開對薔薇的回憶,她回過頭輕聲說:“每個人都有自己的命,我們誰也不管,自私就自私吧!我們就這樣過好不好?”
她的聲音突然帶了絲哽咽,摟住他的手收得很緊。月魄回抱著她,大熱的天,心裏的內疚像火一樣烤著他。
“咚咚!”門板被敲得快震破了似的。
兩人一震,月魄果斷喝道:“閉上眼!”他的手迅速在她頭臉上抹著,指著床上道:“衣服給你備好了,你換,我先去應付。”
他旋身出了房門,永夜著急的換下衣袍,穿上床上的布衣。拿著自己的衣袍卻不知道該往哪裏放,情急之下塞進了院子裏的豬圈。
這時,她聽到月魄沙啞著喉嚨說:“這裏隻有老夫與老伴二人……”
一群士兵已衝進後院,永夜呆呆的看著他們,一人衝她吼道:“有可疑之人沒有?”
她擺手搖頭,不敢露出牙齒。一個上了年紀的女人怎麽會有一口整齊潔白如編貝的牙?
“我老伴是啞巴!”月魄撫著胡須神態自若。
那群兵在不大的院子裏翻找了會兒便走了。永夜鬆了口氣,對著水缸一瞧,水裏映出一個平華無實的中年婦女的臉。她沒時間盤髻,也不會,隻把頭發披散了,簡單束在腦後。見發間還有銀光閃動,手一摸,竟滿手銀粉,這才笑了起來:“我真擔心看到這頭黑發會引人懷疑呢。”
“也不看看誰的手藝!”月魄撫著胡子望天極其得意。
永夜忍不住上前一把扭住他的胡子使勁一扯:“叫你得意!”
兩人嘻笑著鬧騰了好一會兒才安靜下來。月魄突然說:“這身女裝不算!我要看你穿裙子。”
永夜低下頭,自己穿著襦衣大腳褲子,而且還是深藍色的那種普通老婦人的衣裳,和男裝也沒多大區別。她笑了:“好,我一定穿最漂亮的裙子給你看。”
“你真的就穿男裝出嫁了?”
永夜不好意思的笑了:“你說過,要第一個穿給你看,我一定做到。”
月魄眼中湧出濃濃的情感,英俊的臉上那抹笑容漸漸深了,像飲了一杯醇酒,醺醺然。他坐在院子裏的石階上,拉下永夜靠在了懷裏,喃喃道:“星魂,有你,我什麽都不想要。”
永夜嗯了聲,月魄仿佛是一泓春水,溫柔的快要將她溺斃了。
夕陽已慢慢填滿了院子,永夜舒服的閉上了眼睛。她沒有喝放了安眠藥劑的湯,卻安心的睡了。蒙朧中永夜倚在月魄懷中說了句:“這樣,真好。”
月魄目光看著夕陽一點點消失,月亮淡然升起,心裏升起一種近乎酸痛的幸福感,他喃喃道:“這樣……真好。”
與此同時,落日湖畔的竹屋外,風揚兮正看著日落美景。
聖京有兩大盛景,一是映月湖,另一處就是落日湖。
落日湖在城西,夕陽落山時,一泓湖水金光燦爛,像滿盆黃金光芒四射。風揚兮很喜歡日落時看夕陽,覺得那種光芒讓人心胸不由自主的開闊。
他眯縫著眼看著,一直等著所有陽光消失無蹤。眸中的色彩也由金色轉為灰暗,漸漸變得和黑夜一樣冷。
以花為記
天色暗下來,永夜也醒了,見一直趴在月魄身上,歉疚的說:“我睡著了。”
“兩個時辰,不久。”月魄站起來,拍了拍壓麻的腿笑道:“我去外麵把燈籠點上,井裏浸著甜瓜,你取上來,晚上我們在院子裏吃飯。”
“點燈籠?”
“晚上若有急病的人家會尋了來。”月魄揉揉她的頭發笑道。
永夜去取了井裏的瓜,見小豬又哼哼嘰嘰,便笑道:“鬧豬,你能聽懂人說話?你難道也想吃?不過,我吃瓜,你隻能吃瓜皮。”
鬧豬哼了幾聲,小眼睛望著永夜不作聲了。
永夜哈哈大笑:“你真的能聽懂啊!我和月魄都是窮光蛋,等你再肥一點就宰了吃了。”
小豬憤怒的哼哼。
永夜去撈她藏在圈裏的衣服,小豬張嘴就是一口。永夜手縮得快,嘖嘖幾聲:“鬧豬你比小星還厲害,我不宰你了,把你牽張屠夫哪兒,讓他宰你,如何?還我衣服吧?”
小豬又哼了哼。永夜扯住衣服的一角拉了出來,捂著鼻子扔在了地上:“毀掉,不能留下證據。”她拿起鋤頭挖了個坑,將衣服埋了進去。衣服抖落出一塊田黃印石還有她的金蟬冠,永夜想了想把金蟬冠一並埋了,無法證實她身份的田黃印石卻拾了起來。
月魄支著小方桌,看她一個人又是和豬說話,又是挖坑埋衣服,悶笑不己。“來吃飯。”
永夜走過去,荷葉粥,醬小黃瓜,還有幾個饅頭。她笑嘻嘻地說:“放心,我會賺錢。而且包管沒有人知道。”
“以你的功夫去劫大戶有誰會知道?現在風聲緊,將就過著。跟著我,可不像你在王府裏山珍海味。”月魄邊啃饅頭邊說。
永夜溫情脈脈的看著他道:“你是不想引人注意罷了。以你的醫術早發財了,我做的是見不得人的事,發的是見不得人的財。”
“不行,現在風聲緊,就忍忍吧。”
“我又不去打家劫舍。”永夜沒好氣的說。
月魄敲了她一下:“除了接任務打家劫舍,你還能做什麽!”
“小看我!哼!”永夜住嘴不說,心裏暗自盤算著。
第二天,永夜睡醒,聽到外麵月魄已在替人看病了。
他的聲音暗啞低沉,帶著一種篤定,一份從容。
陽光從窗外照在床上,安寧的生活,原來如此簡單。永夜伸了伸懶腰,跳下了床。
她把藥草都澆了一遍,又喂了小豬,聽到外麵沒人,才悄悄探出頭喊道:“你幫我易容啊!”
月魄回過頭擺手:“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懂不懂?不準出院子!”
“外麵情況如何?”
“城門查得緊,全城在找人呢。”
永夜哦了聲,聽到有腳步聲傳來,又縮回了腦袋。
兩人窩在醫館裏呆了足足七天,永夜搖了搖收診費的竹筒,從裏麵倒了七個銅板出來,如果吃最簡單的東西,一日需花費十個銅板。永夜歎了口氣,歎了口氣道:“咱們還有沒有別的錢?”
“沒有。”月魄聳聳肩。“好在院子已支付了半年的租金。不然,咱倆要露宿街頭。”
“能去劫大戶嗎?”
“不能,咱們總不能一輩子劫大戶吧。說好了像普通人一樣過日子的。”
永夜愁死了,月魄不敢收治太多的人免得名氣傳開,人也暴露了。這間醫館就是個暫時落腳的幌子。外麵風聲緊,兩人想躲過一陣再離開京都,可是……“明天我們吃什麽?”
她說著和月魄同時看向了鬧豬,獰笑。
“你殺還是我殺?我隻會一刀取喉。吹氣剝皮我可不會。”
月魄想了想道:“我隻會讓它安靜沒有痛苦的死。”
兩人對望良久,月魄歎道:“送巷口買豬肉的李大叔哪兒殺吧。”
“不是張屠夫?”
月魄敲了她一記笑道:“我老家不是這裏。看來,我們要想辦法離開了。窩在這裏遲早餓死。”
鬧豬變成了兩升米,一塊肉,一罐醬菜。
打量了下存糧,月魄和永夜打算離開聖京。
永夜打量了下自己的藍布衣裳,再瞧了瞧月魄的灰布衣,忍不住笑了。從前自己隻穿紫色的衣裳,因為那個孩子隻愛穿紫,下意識跟著穿了這麽多年。而月魄總是一襲月白衫子,他又是為什麽呢?
“好的醫者都是仙風道骨,白衣飄飄一看就沒病沒災。”
永夜嗤笑:“原來白衣天使是這麽來的。”
“天使是什麽?”
“就是上天派下來給老百姓看病解除病痛的人。”永夜如此解釋,看月魄神情不以為然,又忍不住笑了。
兩人慢慢往城外走,她離開驛館已經有十天,看兩人易容還不錯,大概混出城應該沒有問題。
然而走到南城門兩人呆住。城門處搭起了兩間房子,但凡出城者,單分男女兩列進屋檢查,一個不漏。
永夜心裏有些發怵,讓月魄出城試試。一個時辰後月魄出了城又回來,告訴永夜沒什麽,進了屋每個人脫衣服脫鞋檢查而己。永夜懵了。
月魄疑惑地看著她說:“你身上有什麽明顯的標記是嗎?”
永夜氣紅了臉,拉著月魄回了醫館關了門跺腳大罵端王賣女求榮。完了她把鞋一脫,露出腳板心那朵花問月魄:“這個能遮住?”
月魄仔細瞧了瞧,臉上神情怪異得很,半晌才說:“用烙鐵烙了可以。不過,你疼死不說,還更明顯。”
“易容的藥能遮嗎?”
“腳板心不好弄。”
永夜瞬間蔫了:“那怎麽辦?我哪知道我娘用啥畫上去的。”
月魄悠然的看著她,慢吞吞地說:“其實也不是不能除掉……”
“有什麽辦法?”
“星魂,你嫁給我好嗎?”
永夜一呆,嫁?她和月魄住在一座院子裏很舒服,可是她還沒有想嫁他的想法啊,她疑惑的看著月魄:“咱們先離開這裏再說吧,現在,是怎麽解決這朵花的問題啊!”
“那朵花……”月魄欲言又止,見永夜著急,吞吞吐吐地說,“你嫁了人就沒了。”
啊?永夜頓時哭笑不得又惱羞成怒。赤著腳站在地上把王妃又罵了一頓。然後氣呼呼的進屋關上了房門,順便還吼了句晚飯不吃了。
她從門縫裏往外瞧月魄,見他又好氣又好笑又帶了點失望似的佇著。她歎了口氣,讓她現在嫁給月魄,她好像有點接受不了。這不是嫁的問題,是她還沒有思想準備如何與一個男人做愛的問題。
永夜歎了口氣,她有些沮喪。十八年來她已經接受是個女孩子的事實,而且一點也不反感男人。可是為什麽,一想到和月魄親熱她就有點別扭?她可以抱他,可以躺在他懷裏覺得很舒服,唯獨,她對他沒有衝動。永夜想,自己不會是因為帶了前世的記憶有心理障礙吧?
她很苦惱的躺了很久。肚子漸漸有些餓了,她起床灌了一壺白水下去,又躺下。月魄是男的,飯量比她大,今晚趁著賭氣就省了,讓他多吃點。鬧豬換來的米糧也吃不了幾日。
她躺在床上想事情,手裏不停把玩著那塊田黃印石。是否該瞞著月魄出去找家大戶偷點銀子使使。她知道若是她去偷,月魄會不好受,他畢竟是個男人。他不是沒本事賺不了銀子,是他不能。聖京城如果出了個名醫,他就太惹人注意了。
永夜覺得是自己拖累了月魄,而不是月魄讓她過清貧日子。
想著想著,她眼睛一亮,把手中的田黃印石放在嘴邊親了一下,這塊印章色澤金黃,如玉般潤潔。當個百八十兩銀子絕無問題。
永夜甜甜的笑了。她想去當了田黃印石還想買套衣裳,她望著月魄想著他當日說的話,換了女裝第一個給他看。她不想勉強自己與月魄上床做愛,順其自然吧,也許有一天,一切自然都會水到渠成。
永夜 作者:樁樁 (完結加番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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