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地的謊言 五~六

來源: 小懶熊 2009-04-07 21:42:55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85904 byte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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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 大地的謊言 二小懶熊2009-04-07 21:38:55
第二天,獄長正在吃早飯的時候,侯風與曾通就來了。他們來得比獄長料想中早了許多,這時候大多數看守和犯人都還在眼巴巴地盼望著下午的放風。獄長一夜未曾合眼,他在一個本子上刷刷地寫著什麽,直到輪班的看守將他們帶了進來才合上本子。

  “獄長,這兩個人說是想通了,說想要見你,請你給他們一次機會。”

  獄長點點頭,讓兩人進來。獄長尚未坐穩,那看守又道:“還有那個烏鴉,他說他也想通了……”

  獄長瞄了一眼曾通和侯風,發現兩人竟然同時對他微微搖頭。咦?這兩人怎麽會同時這麽默契?難道烏鴉說了什麽得罪他們的話不成?獄長板著臉道:“你回去將他看好。我現在沒空聽他胡說八道,讓他再多反省反省。”

  看守退出去將門掩好,侯風馬上一屁股坐了下來,曾通也有樣學樣,似乎兩人都認為自己有這樣的權力。獄長左右打量侯風和曾通,兩人的眼睛又腫又黑,仿佛徹夜未眠,獄長知道自己未必好得到哪裏去,於是他說:“怎樣?你們反省好了麽?誰先說?”

  侯風責無旁貸地開口道:“我先說。在我開始反省我的企圖越獄的罪行之前,獄長,我要向您反應一下監獄裏的一些違反人權的情況。眾所周知,監獄做為國家執法機構的一個重要組成部分,最需要做到對法律的遵守以及對……”

  “省省吧你。”獄長一邊接過曾通遞過來的記錄兩人談話的紙,一邊不耐煩地打斷侯風看起來剛剛開了個頭、下麵跟著明顯又是長篇大論的廢話。他一揮手拍拍腰間的老槍:“沒人會再有那麽大的膽子。直接用說的。烏鴉怎麽說?”

  侯風哈哈一笑:“烏鴉?他現在肯定一萬個不情願我們拋下他不管了,也許他正在想辦法自殺。”

  “哦?”獄長抬抬眉毛,他敏銳地察覺到一旁的曾通臉上晃過一絲不安。

  “那麽,我從頭說起。不過,在這個之前,我覺得我有必要更正我原來對跟蹤我們的人的觀點。”

  曾通忍不住插話:“什麽觀點?”

  獄長瞟了侯風一眼,很明顯,這個侯風並沒有耐心和曾通這樣明顯智力不如他的人做什麽回顧。他道:“那天我們夜探之後,我刻意將我們的談話內容放在桌上,好讓你帶回去看,但你遺漏了兩張最重要的、上麵包含了我們對於事情的分析的對話的紙。簡單點說,那天的計劃是我讓你和侯風以越獄的名義去探路,我跟隨在你們後麵。而後侯風離開你,其實是繞個圈子跟在我後麵。一直以來我都察覺有人在盯我的梢,這樣刻意讓我們查出是誰在跟蹤我。那天發生的事情說明,在甬道裏前進的不止我們三人,你在最前麵,我跟在你後麵,侯風在我後麵。”

  曾通直聽得寒毛倒豎:“可是,後來呢?”

  “後來侯風拋下你,去把迷宮地道裏的標記弄混。然後你和我之間,也就是你的背後出現了一個人。我一開始以為那是你,結果跟著他走叉了路。他沒有辦法辨識侯風故意弄混的標記,胡亂走著,結果他最終也沒有能跟蹤到你,就自己回來了。後來侯風從後麵追上我告訴我情況不對,我才意識到那不是你。再後來他似乎發覺了我們的存在,但是我們也沒有能追上他。”

  曾通麵色慘白地聽著,看得出來他不願意回想起那天在甬道裏的一幕幕讓人心裏發毛的事件。獄長毫不理會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接著說道:“所以了,那天在甬道裏的順序是這樣的:你——跟蹤者——我——侯風。這個X先生自己認識回來的路。從這一點上判斷,他是個很熟悉監獄內部構造的人,我和侯風的分析是,那是個看守。後來我們回來之後,他又來偷聽,但是被我們發覺了。我們出去也沒能追上他,很可能他是後來偷聽我和烏鴉被我打死的那個,叫劉什麽來著?本來我以為會是馬宣,這證明他們不止一個人——這事兒你們都聽說了吧?嗯?”

  侯風點頭道:“對,這個該死的監獄看起來密不透風,其實什麽鳥動靜都能馬上傳遍每個人的耳朵。那個看守被你打死了——順便說一句,我操,我也不他媽在乎或者很樂意擰斷隨便哪個看守的脖子——但是這跟我們的推論有出入了。這就是我想更正我的觀點的原因之一。那天跟著曾通的那個神秘先生不是看守,更不會是你親手了結的那個幸運的叫劉什麽的家夥。”

  獄長一揚眉毛:“說說看。”

  “我們的推論,有一個嚴重的漏洞。你說過,是有人盯梢,但那是跟蹤你。但是事實上我他媽的跟了你半天,屁影子也沒一個,倒是有人在盯曾通的梢。為什麽他不跟蹤你,而是跟蹤曾通?或者,他有沒有發覺跟蹤的人不是你?”

  獄長頷首道:“我在聽。”

  “在給你一個明確的、我推論出的答案之前,我認為我需要告訴你我的證據的由來,證據來源於這一周以來發生的事情。事實上,正是這些事情,當然也包括你槍斃了一個看守,讓我發現我們想錯了。我想當我告訴你所有的事情之後,你也會同意我的看法。”

  獄長雙手合攏,向後一仰,將兩隻腿抬起來放在桌上:“聽起來是個相當長的故事,講吧。”他微微眯著眼睛。

  “從那天我們關禁閉開始。那天我們進去之後,我故意撩撥那個馬宣……”

  馬宣在侯風身上發泄了聚積已久的鬱悶。在他看來,充分利用手中的沒有電池的電棒是件鶻山監獄裏稀有的能將沒有本質區別的看守和囚犯區別開來的事情。說不上有多開心,隻不過讓自己活動活動筋骨而已。

  那回偶然聽到獄長喜歡喝茶。自從自己從倉庫裏翻騰出一包茶葉之後,獄長果然對自己改顏相向,總是讓自己做最重要的工作,總是把最重要的任務交給自己處理。比方說,這回看管這兩個不知好歹企圖越獄的犯人。盡管他得到過消息,這個侯風是非常了不起不能得罪的角色,但他並不在意。他更在意的是獄長對侯風表現出的那種隱隱約約的反感。至於曾通,那大不相同。馬宣相信自己眼睛並不太壞,至少獄長對曾通有不少好感是絕對不會看錯的。所以對待曾通,他不由得謹小慎微起來。

  他以為,獄長將他們交給他看管,這是獄長對他的信任的表示。至於吳仲達,那是順帶捎上的,以便讓他好輪換休息。

  那個侯風被自己狠狠地教訓了一回,恐怕沒有什麽膽子鬧事了。哼,其實這是救了他。越獄?誰能真的越過外麵的大戈壁了?

  馬宣這樣想了一回,就靠在牆邊,開始打盹。他不知道,他教訓的侯風正潛伏在後麵油燈照不到的死角,距他隻有幾步之遙。

  侯風觀察了一會兒馬宣,確定他已經睡著。他回身走到曾通的門口,看見曾通也躺在炕上沒有聲息,不由搖了搖頭。他不知道這是厭惡曾通實在缺乏應對事情的能力,還是稱讚他良好的睡眠。不管怎樣,他拿出獄長安排給的鑰匙,打開門走了進去。

  曾通依然在床上毫無動靜,這個小子,就算現在自己一掌斬斷他的脖子,他也糊裏糊塗不知道自己到底是怎麽死的。侯風將曾通搖晃兩下,待他醒來。

  曾通迷糊中睜開眼睛,看見侯風正矗立在麵前對著自己冷笑。很快他就想起是怎麽回事。“怎麽?”他輕聲問。

  “這是你看到的?”侯風壓低聲音到耳語的程度,他搖晃著曾通寫著自己在甬道裏迷路經曆的紙。紙張在昏暗中輕輕地嘩啦做響。

  “是我寫的。”

  “屁話!難不成是老子寫的?”侯風覺得自己的耐心在一點一點的消逝,“我問你!是不是你看到的?”

  “是。”

  侯風歎了口氣,盡管沒有太大的希望,他還是覺得值得一試。他跳上炕盤腿坐下,說:“現在去把那盞油燈拿過來。我們在這裏複原今天走過的路。”他拿出紙和筆。

  曾通驚訝於在自己已經困得睜不開眼睛的時候,而侯風卻似乎還有無限的精力。要知道,他和侯風這天晚上幹著同樣的事情。他不知道的是,獄長此時也同樣沒有入睡,而在大腦裏飛快地盤算著他的計劃。

  今天走過的路?他盡量想象自己忽然升起,漂浮在空中,眼睛穿透光禿的山和懸崖,一直看到甬道裏晝夜不分一直長明的油燈點點連成的線。在剛開始,似乎是那麽回事。但那是因為這些都是平常自己走過的、也是所有犯人看守熟悉的甬道。很快,進了岔路……

  侯風也在做同樣的事情。估算方向是一回事,精確地回憶起走過的距離又完全是另一回事。即便是精力旺盛記憶強大的侯風,要準確地回憶起每一個岔路,每一條走過的路的距離,也是非常困難的。

  和曾通的情況幾乎一樣,走進岔路之後,記憶開始模糊而捉摸不定。即便是一條短短的、幾十米長的甬道,也夠讓他回想半天。這是件非常不容易做到精確的工作,而偏偏這個工作最需要做到精確。一個岔路的遺漏,可能導致之後的整個回憶成為一堆廢紙。而現在,卻又不可能重新回去一一對應。

  終於侯風率先完成了回憶,他拿出獄長的地圖對照。由於自己隻走過一些路,所以自己畫出的是一條線,而地圖上麵則是一片蛛網。嗯,剛開始的時候,一條小而短的甬道,這是自己住的地方。通過去是一條交通甬道,往北走是有去外麵操場的出口,在往西一條通道通往主幹甬道。這裏是一間很大的空房間,據說可以開會,往南有一條小甬道朝西,再朝西是另一條通道通往廚房,他們沒有走廚房,而是朝裏走……

  這些肯定是平常犯人和看守經常走動出沒的地帶。自己雖然才來一天,畫得幾乎跟獄長的地圖一模一樣,他得意地笑笑,腦袋裏對自己的記憶力大大讚賞一番。紙張不夠大,他拿出自己畫的第二張紙:然後再朝裏走,那裏有一條岔路,是小小的上坡,他記得在這裏他和曾通曾經停頓了一下,因為需要等到獄長從後麵趕來。曾通當然不會注意到獄長的曾在這裏潛伏到他們的背後陰影裏。然後再朝裏走,拐了一個彎,是三個岔路……

  看著看著,侯風慢慢地笑不出來了。之後的路,自己的回憶開始和地圖慢慢變得不一致。剛開始的時候還是小小的誤差,侯風盡量做著修正。但很快他連這個工作都放棄了,因為後麵的偏差越來越大,最後根本幾乎完全不一樣。

  獄長說過,地圖似乎不完整,而且有差錯。可是,怎麽會錯成這樣?自己如果出錯,還有記憶出錯的借口。隻要是一個智商正常的人,畫出的地圖應該就非常相近。侯風急於驗證自己的記憶,他看看曾通。

  曾通正苦惱地咬著筆發愣。他畫到了自己迷路的地方。

  也就是說,他在自己的記憶裏,再一次走到一個讓他不寒而栗的甬道裏。恐怖的陰影,為他指路的影子,不符合光學原理的影子投射,迷宮裏反複出現的侯風留下的符號……他一身冰冷,汗水不斷從他全身沒有體溫的毛孔裏涔出,臉上濕漉漉的如同被惡魔的舌頭舔過一樣。他顫抖著用筆畫到了侯風丟下他的地方,然後一路往前——那是自己的陰影給自己指的方向——那是一路油燈熄滅的黑暗之路。

  侯風全然沒有注意到這些,他皺著眉將曾通手裏的紙張拿過來,將曾通回憶的甬道和自己的對照。除開沒有考慮距離因素,在剛開始的時候,基本上兩人一致。曾通能畫對當然有他在這裏生活過一段時間的因素。但到了後來,就越發亂起來,不僅和地圖不一致,和他侯風的回憶也完全不一致。

  侯風覺得今天自己忽然有自從十八歲以來再也沒有過的難得的好耐心。他仔細地看著曾通的地圖,對這樣的情況他早已有了心理準備。他不奢望曾通的回憶能有多少準確的成分,他隻是想看看其中有沒有什麽可以值得他參考、激發並讓他回憶起更多東西的線索。但慢慢的他失望了。這個曾通不僅僅是對距離缺乏足夠的直觀印象,而是絕對一個沒有什麽方向感的家夥。到後來,甚至連東南西北、甚至連簡單的左拐右拐都不清楚。比如說這樣一個地方,明明是自己一個右拐、然後扔下他的地方,他沒有回轉,卻一路往裏走!真是廢物!他記得很清楚,那裏的油燈熄滅了,不可能在往裏走。他想起曾通在紙上描述的東西,不由惱怒起來。但曾通絕對看不出這一點,因為這時候侯風的臉上掛著微笑。

  侯風微笑道:“這裏,就是你宣稱自己迷路的地方?就是你說的你的什麽影子給你指路的地方?”

  曾通點點頭,侯風出奇的好態度讓他感到有點惶恐。

  “你確定你沒有產生幻覺?”

  “沒有,”曾通點點頭,又慢慢搖搖頭,“不,不知道。”

  侯風越發笑得開朗起來:“不知道是指你有產生過幻覺?還是沒有?你真地從那條黑路裏走過來的?那裏真的有我畫的標記?”

  “對!”這一點,曾通很肯定,他不會把這一點記錯。

  “那麽,你在我拋下你之後,往原路退回的時候是迷路了?你真的是按照我留下的標記走的?”

  “我不知道你的標記是左是右,有時候,你……”

  “廢話!”侯風狠狠一拳頭砸在曾通頭上,曾通沒有任何抵抗就倒了下去,但很快就又支了起來。侯風沒有用力,那也沒有這個必要。“我記得我不曾在甬道裏砸過你的頭,你是用頭撞過牆還是怎麽?我們一路往西走,你再往西居然也能走回來?難不成你操叉老娘的是從地球那邊繞回來的?”

  “那是……往西?”

  “算了,”侯風揮揮手,他認為要教會曾通東南西北這四個方向的概念是太複雜了些。他繼續埋頭看著曾通亂七八糟的地圖,這都是些什麽東西?居然繞了一圈又自己跑回來,一個死循環。更可笑的是有的十字路口是走了兩遍,一遍走的是東西方向,一遍走的是南北方向。侯風開始覺得自己的腦袋也糊塗起來。這真他媽是近朱者赤近墨者黑,竟然被這個白癡影響了,也不知道弱智會不會傳染。

  “侯……侯……風。”又被侯風揍了,曾通漸漸恢複起了當初第一次與侯風這麽近距離時的畏懼。

  “什麽?有雞把屁快放。”侯風沒好氣的。

  “可不可以問你個問題?”

  “不可以。”侯風放下筆,兩人的路線完全對不上。這算什麽呢?這個曾通也許很苯,但是如果路線完全不相同的話……有沒有可能是另一種情況?比如說……還有另外一條路回來?侯風重新將目光投向曾通。這是個新的思路,完全有這個可能——也許鶻山監獄裏的路是四通八達的,或者至少有一小部分是相通的,那麽這樣做的目的何在呢?

  曾通看著侯風炯炯的目光瞪著自己,以為他又要發難,可是等待良久卻始終不見他動靜,他大著膽子問:“你那標記,到底是左是右……”

  侯風一邊讓自己思考,一邊信口回答說道:“什麽標記是左是右,那騙的就是你這樣的白癡。標記就是標記,越是簡單的東西就越容易讓人迷糊。我故意將標記做得好象有指示方向的意味,一會兒在左,一會在右,其實那不過是幌子。標記唯一的用途就是在我們前進的時候,如果又看到了標記,那說明我們迷路了。如果我們往回走,那沒看到是迷路了。每走一百步,我就畫一個。你說往回走的時候看到了我的標記,那很正常。”

  “可那條路——沒有油燈?”

  “沒有油燈?我知道。那條死路裏當然沒有油燈。”這裏那麽荒僻,誰那麽雞把有好心情修那麽大一個工程?不,不,工程量來看,其實也不算大。如果有稱手的工具的話,一百來號人也能修成……

  “不,是有油燈,燈裏也有足夠的燈油。是被人故意熄滅的。”

  “哼,那又怎樣。”甬道絕大多數地方都不平整,意味著修建得很粗糙。也許本來修的時候就沒有考慮修得有多平整。那麽修這個東西,目的何在?也許這裏本身不是監獄。那麽這麽複雜的甬道是為了什麽呢?采礦?戰備基地?也都不象……

  “那裏雖然很黑,但其實也不過是甬道。裏麵也有你留下的標記。你不覺得奇怪嗎?我迷路的後麵有你留下的標記,前麵也有你留下的標記?而且前麵的油燈被人為的弄熄了。”

  “奇怪?”侯風回過頭來,“你說什麽奇怪?什麽前麵後麵油燈的?”

  曾通將話重複一遍,侯風大吃一驚。

  “你說什麽?前麵也有我做的標記!我可從來沒有去過那裏。”

  曾通瞠目結舌,說不出話來。侯風忽然道:“等等,你記得的都是些什麽標記?”

  曾通盡量回想,用筆在紙上塗抹著:“就是簡單的圖畫,一個圈啊,一個叉啊,一個十字,一個箭頭,三角形,還有漢字,不過,都是些我不認識的字,似乎是小篆……”

  “小篆?”侯風大驚失色,“我從來沒有寫個這玩意兒,我壓根就不會。你在哪裏看到的?”

  “就在……那條被弄熄的甬道。”

  侯風一拍腦袋,瞬間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原來如此,原來如此……”他喃喃道。

  “什麽?”

  “你還不明白?我們被人玩兒了!”

  “什麽被人玩兒了?”曾通更加困惑起來。

  “我從來沒有寫小篆,而這小篆出現了。我問你,你以前看見過嗎?沒注意?哼,我就知道。跟你說也是白說。”侯風懶得理會曾通了。他在心裏盤算著,獄長的計劃是個典型的反跟蹤計劃:自己跟蹤別人,讓一個同夥來跟蹤自己。事實上他們也確實發現了有人在跟蹤他們,隻不過是在跟蹤曾通,而不是獄長和自己。獄長和自己的結論是這個跟蹤曾通的X發現了自己被獄長和自己反跟蹤,於是逃了回來。既然如此,那麽這個多餘的小篆符號,必然是X先生畫的了。他一定一早就開始跟蹤獄長,然後獄長跟著曾通和自己,自己扔下曾通,繞到獄長背後。而那個X一定也看見了侯風做的標記,於是也有樣學樣,企圖混淆方向——那確實混淆了曾通的方向,因為那時侯曾通還不知道標記的含義。

  侯風在紙上做著筆記:

  毆打曾通之前甬道裏眾人的順序是:

  自己和曾通——獄長——X

  之後自己躲了起來,直到獄長超越自己,所以順序是:

  曾通——X——獄長——自己

  可是,這個理論的漏洞是,這個X是什麽時候超越了獄長,直接跟隨曾通的?侯風記得很清楚,自己一直在一條沒有油燈的黑暗甬道口隱蔽著,等待看到獄長走過許久才跟了出來,並沒有看到有其他人的存在。

  看著侯風在紙上的圖畫,曾通也若有所悟,他說:“有沒有可能……有沒有可能是你也迷路了?”

  “放屁!”侯風想按住這個白癡的腦袋狠狠地撞向牆壁,“就算我也迷路了,獄長能他叉的迷路麽?就算獄長也迷路了,我們倆一直在一起的,豈能不知道?我叉,拜托你不要以為你有接近於零的智商就以此斷定全世界都跟你一樣!”

  “那……那……”

  “那說明,盯梢的人不止一個!不僅有X,還有Y,甚至還有Z什麽的也說不一定。”侯風道,“我在想,為什麽在我和獄長都沒有發覺的情況下,跟在最後的X可以超越獄長和老子自己,去跟蹤你。這是他叉的不可能的事情!因為我一直跟在獄長後麵。所以這個X根本就沒有超越獄長和我,這個X一直在我們後麵!當我們跟蹤這個我們以為的X,並錯把他當作你的時候,他其實是Y!他發覺了我們的跟蹤,於是逃了回來。”他在紙上重新畫了一遍順序:

  曾通——Y——獄長和侯風——X

  侯風心裏忽然湧出一種不可名狀的感覺,在甬道深處,自己跟蹤監視別人那就罷了。但如果當自己孤獨一人走在黑暗中,背後卻有一個不知名的X的時候,那確實不是什麽良善的感覺。

  曾通道:“你們什麽時候跟丟我的?我是說,那個Y,怎麽可能突然之間冒出來?”

  侯風點點頭,覺得這個曾通還沒有蠢到家。這確實是個問題:“我將你丟下之後,按原路返回,走了不到兩百米就躲了起來,直到獄長從我麵前經過。我等了許久,發現並沒有人跟蹤獄長,才自己出來接著跟蹤獄長。問題就出在這裏。這時候你想必已經開始往回走了,這是你迷路的開始。獄長就在這時候跟丟你的。後來他越走越近,我也越走越近,我們倆會合後,他跟的這個人——這個Y,被我們發現分明不是你。也許是我們走得太靠近了,也許是我們太心急於看看他到底是誰,反正被他發現了。那家夥撒腿就跑,他熟悉道路,我們一路跑回來也沒有追上。至於獄長怎麽跟丟的你,那要問他自己。”

  ……

  “等等!”獄長打斷侯風的回憶,“按照你的理論,那麽其實你沒有發現那個我們後麵的X?我們後麵為什麽一定要有一個X?為什麽不能隻有一個Y或者X?”

  “這樣的話就沒法解釋他怎麽會在曾通迷路的時候突然出現。沒有道理這個人一直潛藏在甬道深處專門好心等著為迷路的囚犯或者獄長帶路。”侯風略帶諷刺的說。毫無疑問,獄長跟丟了曾通讓他頗為不屑。

  “那麽按照你的理論,這個Y是怎麽出來的?我是說,在X存在的前提下?”

  “X和Y是一夥的,雖然我們不會有什麽有力的證據來證明這個事情,但我想這一點大家都能達成共識。”見獄長點頭,侯風接著說道,“你不是從曾通迷路的時候才跟丟了,是最先開始就跟錯了人。這是我後來才想到的。在我和曾通出來的時候,X和Y跟上了我們,你在約定地點後麵發現並跟蹤的並不是我們,而是X和Y。當我扔下曾通之後,X和Y也分頭行動,他們一人盯我,一人跟著曾通。當我潛伏起來之後,Y也潛伏起來,直到你出現,你向前走跟著的是曾通後麵的X,我跟著你,Y仍然跟著我。所以那天甬道裏眾人的順序應該是這樣。”

  侯風一邊說,一邊在紙上畫出眾人的順序:

  之前:

  曾通和侯風——X和Y——獄長

  之後:

  曾通——X——獄長——侯風——Y

  侯風接著道:“當我想到這裏的時候,曾通的一句話提醒了我。小篆!他說他看見過有人在我從來沒有到過的甬道牆角畫的小篆。我非常清楚我用過的標記,沒有小篆。這說明他們在企圖混淆我們的視線,企圖讓我們,最主要的是讓曾通迷路——因為我當然知道我的筆跡。這個人不大可能是X,他一直在曾通後麵;也不大可能是Y,他必須要避免被我發現,何況也沒有理由放棄我們。所以,更有可能的是,那天在監獄裏不僅有X和Y,還有一個Z。正是這個Z在混淆視線。這個Z,我們一直都沒有發現他的存在。但他留下的標記卻讓曾通發現了。”

  獄長擾擾頭:“他混淆什麽視線?事實上曾通剛開始迷路,但最後確實是回來了。你怎麽解釋這個事情?另外,你的意思是說,我跟錯了人,而你也沒有發現跟蹤的人。你這套理論在邏輯上說得過去,但是有一個問題。你把那幫狗叉子看得太高,他們沒有你想象的這麽精明強幹。別說正因為如此所以你斷定他們不是看守,這是一個假設證明另一個假設的愚蠢行為。他們跟蹤我們卻沒有做出任何實質性的行動,反而,他們其中一個還好心給曾通指路。那麽,他們這樣做的理由何在呢?同樣的,就算是這樣,這三個神秘的X,Y和Z確實存在,你也沒有說出他們不是看守的理由。”

  “我還沒有把這個星期的事情說完。”

  “還沒完?”

  侯風看向曾通,曾通也看向侯風,兩人對視一眼。侯風說:“沒完。不,是事情還沒有真正開始……”

  “毫無收獲!”終於侯風放下手中的紙,下了這麽一個結論。曾通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就在上一分鍾,侯風才分析出在甬道裏跟蹤他們的可疑人物的情況,怎麽轉瞬間又說是毫無收獲?曾通想不明白,他隻明白了一件事情:憑他自己的腦力是根本無法應對這樣的事情,更不要說是嚐試分析。他更明白的是,不管腦力還是體力,他都遠遠不是這個侯風的對手,這個侯風可以隨時象撚死一隻螞蟻一樣隨意弄死他,或者,如果侯風願意的話,可以徹底地玩死他。

  侯風注視著曾通,見他一臉的白癡般的茫然不知所措,不由笑了出來:“瞅啥?不是毫無收獲是什麽?”

  “可是你剛剛……”

  “我問你,今天我們晚上出去,首要目的是什麽?”

  “是……獄長說的,他被人監視……”

  侯風打斷了他的話:“你他媽長點腦子好不好?我們今天的首要目的是出來探路的!什麽叫探路?不知道?我操我怎麽遇到你這種蠢材了?熟悉環境,摸清路線,好在需要的時候加以利用。明白不?我們今天在探路這件事情上根本毫無收獲!我們回憶的路線根本就驢頭不對馬嘴,沒有一丁點參考價值。知道現在該幹什麽嗎?”

  曾通搖搖頭,侯風取出記載曾通這天晚上經曆的紙:“現在,我認為是解決你的精神疾病的時候——”

  “沙……”

  一種奇怪的聲音同時傳進兩人的耳朵,兩人同時抬起頭看著對方。那聲音仿佛是從遙遠的黑暗之中傳來,充分引誘出一個人心底深處能有的最邪惡的聯想。曾通隻覺自己的心裏仿佛有一口廢棄百年的荒井,井黑色的大口猙獰地長開著,一股巨大的如同井水一般充沛的冰涼透過他的全身每一寸皮膚。

  在憑空的想象中,那似乎是一種極緩極緩極緩的腳步聲。但是,如果是對照人走路的聲音的話,會馬上發覺兩者之間有很大的區別。

  良久,沒有更多的聲音。侯風緩緩拿起筆,盡量不發出任何聲音地寫道:「別出聲,你剛才聽到了?」

  「是。」

  「以前聽到過沒有?」

  「沒有。」

  「有其他人提起過嗎?」

  「沒有。」

  侯風點點頭,他慢慢站起身來,從側麵走向門上的透氣孔。在他的視野裏,透氣孔慢慢地變大,自己的陰影擋住了屋內油燈的光線,他站住了,好讓自己的瞳孔略微收縮以適應外麵甬道的黑暗。漸漸的他看清楚了外麵的甬道,以及對麵那個黑暗的,沒有人居住的空房間。

  侯風非常清楚自己在做什麽,既然自己和曾通同時聽到,那麽說明都沒有聽錯,那聲音確實存在。曾通以前沒有聽到過,而且也沒有人提起過,那說明不是什麽動物或者自然現象。另一方麵,這說明這聲音是針對自己,特別是針對自己一行今天晚上的行動而來的。

  他拿出鑰匙,但並沒有第一時間開門,而是俯下身去,從鑰匙孔裏窺探。但仍然沒有看到什麽令人懷疑的。鑰匙空裏並沒有他預想的人的身影。於是他輕輕地將鑰匙插進門裏,輕輕地轉動,鎖“咯”地一聲開了。

  “沙……”

  又是一聲!

  侯風猛地推開門,門外空無一人。

  如果是曾通在這種情況下,想必會困惑地不知道手該放在哪裏才好。更準確的假設是,曾通在這種情況下早已嚇得不敢動彈。但侯風不是曾通。他的目光迅速地掃向周圍各個方向,連頭頂也不放過。在沒有目標之後,他慢慢地朝甬道另一側,也就是自己的房間走去。

  屋裏仍然沒有人,似乎甬道裏已經排除了監聽者的存在。他繼續往前走,在拐彎處聽了下來。因為在甬道和另一條交通甬道交接處站崗的馬宣均勻地鼾聲已經傳到了他的耳朵。他探出頭,仔細地觀察馬宣。腳是容易暴露行蹤的地方,衣服背麵也許有靠在牆上而帶下的沙土……馬宣一切都正常。

  “沙……”

  又來了。那人沒有離開!侯風掂起腳尖快速地跑了回來,但除了臉色蒼白的曾通以外,沒有任何人的蹤影。曾通豎起手,直直地指向對麵。

  侯風的眼睛跟隨著曾通的手,慢慢聚焦在對麵理論上應該是空無一人的房間門上的透氣孔上。他摸了摸腰間,將被他捏成尖銳匕首的油燈拿了出來。在一瞬間他已經斷定,這是個看守。也許他是X,他是Y或者Z,但這並不重要。重要的是如何將他捉住,而又不驚動門口偷懶的馬宣。這倒是個難題。在這麽短短一瞬間,侯風至少可以想出一打悄無聲息將對方殺掉的方法,但要活捉,那還是個新課題。甚至連強悍如同侯風也不能打百分之百的包票。

  獄長交給侯風的鑰匙是獄長自己的,可以打開監獄裏所有的門。而曾通那裏的是開曾通門的備份鑰匙。侯風不知道,在同一時刻,獄長已經決定用一種他自己的方法——也隻有以獄長的身份用起來才妥當的方法——解決監聽者,而在一段時間內獄長應該不會需要什麽鑰匙。

  突然侯風停住了用鑰匙打開門的嚐試。因為他忽然發現,對麵的這扇門根本就沒有鎖上!暗赫色的鎖上繡跡斑斑,布滿了灰塵。鎖齒合進在鎖體裏,根本就沒有——以後也不大指望——彈出來。但那鎖分明已經失去作用很久了。

  “吱呀~~”,讓人頭皮發麻的一聲,侯風輕輕地將門推開了。屋內仍然沒有任何異常得值得注意的東西。侯風惱怒地回頭瞪了曾通一眼,但他很快又來到另一個空房間,也就是自己牢房的對麵。這一回,鎖卻是完好的,象征獄長身份能夠打開所有門的獄長鑰匙派上了用場。

  依然沒有人。

  曾通跟了出來,見沒有人,他長鬆了一口氣。他指指門口,耳語道:“馬宣?”

  侯風惱怒地回身搖頭,表示沒事,他壓低聲音:“你不是說在對麵嗎?”

  “那裏沒有?”

  “那裏隻有你的雞把!”

  曾通走進這個他天天起床就能看到的、也不知道看了多少次的門。門裏的牢房除了和他的牢房因為需要位置對稱而將炕移了位置以外,並沒有更多的不同。炕上沒有棉被枕頭,露出黃色的土胚,一盞布滿灰塵和沙土的油燈歪歪斜斜地吊在牆角,裏麵也不可能有什麽燈油。看得出,這裏很久沒有人進來過了。在侯風對麵的房間裏,想必也是同樣的情況。

  看上去,有看守在監聽的懷疑已經解除了。可是,明明兩人都聽到的聲音,又做何解釋呢?尤其是,當侯風在甬道口的時候,曾通分明聽到的、從對麵空屋裏傳來的聲音。

  侯風皺著眉頭用油燈將虛掩的門拉回來關好。他問:“你一共聽到了幾次?那聲音?”

  “三次。”

  “嗯?嗯……”侯風似乎對這個問題有點琢磨不清。這聲音是什麽?或者這意味著什麽?如果曾通並不是膽子嚇破了昏了頭,如果他寫的他的經曆是真的話……

  侯風搖了搖頭,將這個想法拋在腦後。監聽者到哪裏去了這個問題現在暫時拋在一邊,他仔細地回想著那聲音,那是什麽東西發出的聲音?他試著用自己的鞋底摩擦地麵,不對;衣服摩擦牆壁,也不對;慢慢地走動,這更不可能,穿著布鞋慢慢地走動,連個屁聲音都不會有。

  那麽,如果這是那個監聽者的聲音,如果是存心要監聽他們的話,完全可以不發出任何聲音來。

  “沙……”

  粗粗聽起來,象是布摩擦在地上的聲音,但自己做起來,又完全不是那麽回事。侯風看了看同樣一臉困惑的曾通。他問:“那聲音,你聽上去象什麽?”

  曾通道:“似乎象是衣服或者鞋摩擦地麵,但是又不象……”

  要是在以前,聽到這樣的話,侯風會毫不猶豫一巴掌打過去,但是現在他卻打心底裏同意曾通的說法:“我也認為是這樣,那聲音象……”他用自己的鞋模擬了一下,並不太成功,曾通也點頭,兩人都沒有意識到,這是他們第一次在一件事情上達成一致。曾通說:“也象是那種有人走動的聲音,象——”

  “砰——”一聲悶響傳開了,憑侯風的經驗,那是把口徑不大的手槍開火發出的聲音。在一瞬間他就笑了:“不知道是誰遭殃了。快,各回各屋。”

  ……

  侯風點燃一支煙,暫時休息一下。曾通也點上一支。獄長寬容地看著。如果說獄長的臉在絕大部分時候都如同雕像一般冰冷而沒有生氣的話,他敏銳靈活的眼神則多多少少暴露了他的心理活動。與此絕對對立麵站著侯風。侯風的表情相當豐富,嬉笑怒罵皆在其中。但是,侯風的眼睛卻時刻都如同死魚一般空洞。如果走到停屍房,隨便翻開任何一個身披遮頭白布躺在冰冷硬板的人的眼瞼,就會看到侯風的眼神。

  看到曾通好奇詢問的眼光,獄長將手摸向茶杯:“我從來不抽煙。煙不是我的。這與你們無關。”他喝了一口茶,又道:“是不是可以這樣理解:既然如果是看守們在盯梢,那完全可以不發出聲音。那麽以此推斷,發出聲音的監聽者就不是看守?”

  “不是這樣,”侯風回答道,“任何人都可以不發出聲音。不管是看守還是犯人,大家都穿平底的布鞋。當然不排除也許有沒有經驗的人存在。我剛才已經說了,那聲音不是鞋或者衣服發出的。你是憑空朝門外開槍嗎?”

  “當然不是。我聽到了門外的動靜。記得那天我把曾通找回來之後的事情嗎?我是說,我們聽到了動靜,出門看到一個看守的背影,當然最後我們沒有追到他。”

  侯風斷然否定:“不是這種聲音。那聲音很奇怪,很古怪,怎麽說呢?就象……就象……”

  獄長一擺頭:“說話一樣。耳語那種?”

  “對!”侯風一拍大腿,“就是那樣!對、對,對極了,我一直想不出那是什麽樣的聲音,對極了,他媽的,就是那樣!”

  屋內煙霧繚繞,獄長厭惡地一擺手,似乎對這樣汙染空氣並毒害他人的做法非常不滿。對於一個不吸煙的人來說,這是正常的,尤其是鶻山監獄所有房間都缺乏對流空氣的情況下。但是曾通覺得獄長並不是真的對他和侯風的二手煙厭惡。在以前無數次和獄長閑聊的時候,獄長總是端著茶杯看著曾通一支接一支的吸煙,毫無介意之色。曾通覺得,獄長不會因為多出一個人就如此的敏感,他是在借此掩蓋什麽東西。

  曾通問道:“獄長,你以前聽見過這種聲音嗎?”

  獄長並不回答這個問題,而是反問道:“你們倆,注意過油燈有什麽古怪嗎?”

  曾通和侯風一齊搖頭,獄長道:“我聽過類似的聲音,隻不過,不是那種沙沙聲,而是油燈的聲音。似乎是沒有燈油了,發出的聲音。這個問題我們以後再談。剛才說到槍聲,烏鴉該來了吧?”

  “不錯,是烏鴉來了……”

  曾通墊著腳尖,將臉貼在透氣孔的木柵欄上,看著烏鴉被兩個看守押送進來。他們將烏鴉關進了侯風對麵的牢房。曾通感歎自己沒有侯風那樣魁梧的身材,這樣艱難地觀察實在不是一個輕鬆的活兒。

  侯風冷笑著看著烏鴉牢房的透氣孔。兩個看守照例是一頓踢,不過和馬宣不同的是,他們選擇的是悶踢,“啪啪”聲如同在打一個沒有生命的沙袋。侯風搖搖頭,他雖然知道看守拿囚犯活動活動筋骨鍛煉鍛煉身體是天經地義,但是烏鴉這麽瘦弱一個人,似乎應該有更好的對付手段才對。烏鴉比他想象中的有種,沒有啃一聲。

  待兩個看守走後,規規矩矩倦縮在炕上的烏鴉站起來,他對對麵的侯風道:“侯先生,我來了。”

  “是你啊,我還以為是誰,原來是個他媽的熟人,”侯風看著烏鴉腫得半邊高的臉說,“這個世界真小——是獄長安排你來的吧?”

  “對。侯先生,可不可以問一句你怎麽來了?”

  “哦?”侯風眉毛一揚,“憑什麽斷定我不會失手?夜路走多了,總也得遇上三兩隻鬼,那不是很正常的事情麽?”

  烏鴉無奈地搖搖頭:“抱歉。外麵的看守,不要緊?”

  “沒事,老子擔保他現在睡得比埋在地下還塌實。好吧,給你說了也無妨。我是進來做一隻的。”

  “誰?”

  “你。”

  仿佛有一隻強力血泵從烏鴉腳下抽去了他所有的血液,烏鴉紅腫發脹的臉突然變得慘白,但他很快反應過來:“侯先生還是那麽愛說笑。上次的事情,真是謝謝你了。”

  “沒關係,我隻收錢,不用謝我。該謝謝我的是那個讓我服侍上路的人,他也確實非常領我的情,脖子斷了還瞪著雙死魚眼睛笑迷迷地看著我。對了,上回忘了告訴你,那人死像還不錯,斷了的脊椎直接從後背插出來,相信會讓他養成不仰臥的好習慣。另外他死得也挺快的,差不多有三個小時吧。”

  曾通忍不住問道:“你殺了誰?”

  侯風冷哼一聲:“你這麽關心幹什麽?反正不是你老娘。”

  烏鴉道:“你是曾通吧?好奇心挺重的那個?”

  “對,是我。”

  “沒什麽,那回是我們請侯先生清理一個吃裏爬外的敗類,”烏鴉道,“是清理門戶。你們是真的想越獄嗎?”

  不等曾通回答,侯風道:“你不想?”

  烏鴉慘笑道:“我這輩子活到現在四十多年,進過的監獄和看守所我自己也數不過來。但我從來沒有想象過有象鶻山監獄這樣的監獄存在。你們來的時候,總經過那些大戈壁和甬道吧?”

  侯風冷笑道:“看起來,鶻山監獄對犯罪分子的威懾力還不小,可以讓一個從幾歲街頭小偷幹起的老資格慣犯產生悔不當初的心理。看來鶻山監獄是該領一個金字招牌才對。”

  曾通打斷道:“侯風,你殺人都是……那樣嗎?”

  “什麽那樣?哪樣?”

  “就是,什麽脊柱……什麽脖子……”

  烏鴉和侯風同時笑了起來。侯風道:“你想說什麽?我很殘忍是不是?廢話,如果你是隻豬,去屠宰場看看那裏有沒有仁慈?那裏血淋淋的器官對你瘦身倒是大有幫助,說不定你會就此吃素,然後得道成仙,素食不是會讓人長壽不是?不過,不,你錯了,我很仁慈。”

  “你很仁慈?”

  “我當然很仁慈。看看那些被我殺的人,比方說,上回烏鴉他們那夥人的敗類,”侯風看向烏鴉,烏鴉點點頭,“那家夥卷走了他們所有的錢,我給他留了個便條,於是他從東北一路跑到海南島,又跑到新疆,整整三個月!想想看,三個月!一百天!想想看,整整一百個焦慮、不安和恐懼,一百個戰栗、悲觀和絕望。他知道是我在他的後麵,他知道我不急於殺他,這是我的風格,我要追到他筋疲力盡沒有任何能力反抗的時候,要追到他對命運投降的時候,要追到他求生的本能消磨幹淨的時候,才會滿足他心裏湧起的讓我快點殺掉他的願望。你不知道那三個月他是怎樣熬出來的,但是我知道,我天天都看著他,他起碼掉了二十斤肉。到最後他咽下最後一口氣的時候,他是懷著欣慰的心情離開的。”

  “聽你的口氣,你很喜歡殺人嗎?”

  “不,我一點不喜歡。我有那樣的能力,也有那樣的向往,但我不喜歡。那樣的工作讓人非常陷入思考的泥潭。思考是件好事情,對,哲學家都是這樣。我不能從殺人中體會到樂趣,我甚至也不能從操縱他人生命的過程中體會到權力的成就感。但從中我卻能親身經曆並感慨人生如同白駒過隙,苦短而無常。”

  “可是,如果是那樣的話,你為什麽不把我們全部殺光,然後一個人逃出去呢?”

  侯風停了一下,然後道:“我不是告訴過你嗎?不能那樣快,讓人在驚懼中死亡是連條沒有打過狂犬疫苗的狗都能做的事情,我老人家怎麽能這樣自降身份?當然哪,如果你有這樣強烈的願望的話,我也沒有理由拒絕的,有道是恭敬不如從命——好了曾通,我已經沒興趣和你鬼扯了。老子現在的眼皮已經重得快掉到地上。烏鴉,你他媽那麽處心積慮來見我,想必不是來跟老子套交情聽老子閑聊的。說吧,什麽?”

  “是,是這樣。”烏鴉吞了口唾沫,才道:“侯先生的身手本事,或者腦力,那都是沒得說的,嗯,侯先生既然來了,我們也當然沒有理由不為侯先生洗塵,另外,我們也聽到了風聲,大概是侯先生嫌棄這裏,如果侯先生想出去的話,嗯……”

  “什麽?捎帶上你們?”

  烏鴉諂笑道:“對,就這個意思。”

  “那放那麽多屁幹什麽?直接說老侯什麽時候出去老子們也去來來大家一起走一起走,不就完事了?”

  烏鴉笑道:“我哪裏敢,侯先生說笑了。”

  “客氣,客氣,”侯風道,“情況怎樣?”

  烏鴉搖頭道:“不好。非常非常不好。對了,百羽也在這裏。”

  侯風點頭道:“我識字,也有看看報紙新聞關心國家大事的良好習慣,你們是五年前趕上嚴打,一起失手的。他還是跟你不對付?怎麽,要我幫你處理他?你現在看上去不象有什麽我感興趣的東西。”

  烏鴉道:“不是。現在的問題是,大家都出不去。在這裏動手沒有意義。”

  侯風打了個哈欠:“有屁就放,老子要困覺了。老子起碼有三十個鍾頭沒合過眼你知不知道?”

  “是,這裏……這裏……”

  “這裏什麽?”

  “這裏有些東西,您才來,也許還不知道。”

  “什麽東西?”

  “一些不幹淨的東西。”

  仿佛是一隻看不見的手同時捂住了所有人的嘴,突然三人之間出現了一陣讓人難以忍受的沉默。除了呼吸聲和自己的心跳以外,曾通沒有聽到任何聲音。

  良久,烏鴉低聲道:“看來你們是知道了?”

  曾通心裏一突,張嘴欲答,但侯風搶先道:“不,不知道。我隻是好奇世界的隨機性,一向頭腦很好用的你,居然會在這個鳥不生蛋的地方耽擱上五年,並把自己潛心修煉弄成神經病。”

  烏鴉苦笑道:“我早就料到你不會相信。從這點基礎出發,你的諷刺很有道理。”

  侯風道:“難道這就是你所謂的為我接風洗塵麽?”

  “如果你認為我瘋了的話,這些就毫無意義。”

  曾通再也忍不住了:“烏鴉,我知道。我知道這裏有很多不對的東西!”

  這是一句憋了很久的話。從第一次看見地上的影子開始,到剛剛和侯風一起聽到怪異的“沙沙”聲,曾通持續不斷地同自己內心的魔鬼做著艱苦的戰鬥。無時不刻,他都處在難忍的煎熬中。然而,獄長根本不耐煩聽他說話,在侯風麵前他更是提都不敢提,所以他隻能將自己內心的戰栗和額頭的冷汗盡數交給自己的孤獨予以應付。

  而現在,終於有一個人和他有一樣的觀點!終於有人和他一樣認為,這個監獄裏有“不幹淨的東西”存在。他隻覺心頭如釋重負,就象在戰壕裏孤獨一人挨了幾天的時候突然看到麵前出現一個盟友。盡管烏鴉未必能有多大的能力,但至少在這一時刻,烏鴉一句話將他心裏的恐懼分擔了許多。

  侯風出人意料的沒有出言譏諷,烏鴉道:“不錯曾通,這個監獄有許多不對的地方。從第一次看你的時候我就知道你知道了。記得嗎?第一次,你在地上劃下老舜的字樣。你還記得,第一次,你問我老舜是誰的時候,我怎麽回答的?”

  “你說老舜是邪惡的,可以預料許多可怕的事情。”

  “不錯,正是這樣!他一件一件地說著恐怖的事情,然後事情就一件一件的,按照他說的順序發生了。”

  “是什麽事情?”

  “許多許多,許多許多……最後,他說,除了他老舜以外,沒有人能活著走出鶻山監獄……”

  曾通覺得透氣孔的木條快嵌進自己的臉裏,但他全然不顧這些,因為他知道自己快接近一個迷團的謎底。他看著斜對麵那扇門裏的烏鴉,眼球拚命地往右看,直到眼球後麵的視覺神經被他自己拉扯到疼痛不已。烏鴉的聲音忽然低沉起來,喃喃地似乎忘記了兩個聽眾,轉而向自己敘述。

  確切地說,隻有一個聽眾。侯風門上的透氣孔裏傳來侯風標誌性的呼嚕聲。

  “你睡著了?”獄長打斷曾通的敘述,轉過頭看著侯風,眼睛裏全是好奇。

  侯風聳聳肩:“麵對這樣胡編亂造得如此拙劣的荒唐夢話,你指望我有什麽其他反應?”

  獄長用食指敲敲自己的太陽穴:“很有意思的推斷。你憑什麽相信烏鴉的話不是真的?或者說,你憑什麽以為他沒有任何參考價值?”

  侯風道:“很簡單,他來見我,因為出於某些原因他無法越獄成功而他認為我能。如果確實如同那個老舜大禹什麽說的隻有死人能出去,而烏鴉又確實相信這一套的話,他為什麽來找我?來請我殺了他,好讓他的靈魂出殼越獄麽?”

  “那麽你對這個很邪惡的黑暗預言家老舜有什麽評價?”

  “亂屁一通。”

  獄長點點頭:“從某些程度來說,我很高興你這樣說。這說明你思維敏捷精神正常意識冷靜。”

  侯風裂開嘴:“哪裏哪裏,謬讚,謬讚。”

  獄長又道:“那麽,如果我說,我不隻是從烏鴉一個人那裏聽來的關於老舜的事情呢?”

  侯風收起笑容:“那說明烏鴉用心險惡,喬裝成一個被孤立的囚犯意圖取得我們的信任,其實卻是有相當多的同夥,更有可能是有相當多的手下為了達成這個目的而說著他編造出來的廢話——如果我沒記錯的話,在外麵他曾經是個老大。”

  “目的何在呢?”

  “製造恐慌,乘機越獄。”

  獄長道:“如果我說有人真的見過老舜呢?”

  “誰?”

  獄長伸出手,食指隻差一點就戳到曾通的眼睫毛。

  “他?”侯風一愣,既而笑顏逐開:“一提到這事他就快瘋掉了,別理會他。”

  “怎麽?”

  ……

  夢中的木門被人瘋狂地拍打著,門外的人似乎非常想進來,曾通枯坐在地上,打著火機,將一張張報表點著,然後萬念俱灰地看著它們變成灰燼。曾通知道這是沒用的,因為他知道有備份存在。他隻不過是在等待著門外的警察衝進來將他提起按進警車的這段時間裏找個事情打發時間。

  但是很快的,門外的人更加用力地拍打起來,他撕扯著嗓子叫道:“來人啊——救命啊——”

  曾通扭過頭,看見門上有一個透氣孔,裏麵是烏鴉被恐懼蹂躪變形的臉。

  曾通坐起來走到門邊,剛好看見馬宣和另外兩個個看守衝過來。他們對於烏鴉的性命是否需要被拯救毫不熱心,並對烏鴉在夜半時分裝神弄鬼地怪叫打斷他們靠在牆上打盹的行為十分的不認同。那還有什麽好說的?照例是一頓好打。

  侯風幸災樂禍地欣賞完對麵的午夜暴力,他同樣對於這件事情和看守們抱有相同的認知,因為烏鴉也驚擾了他的好夢。

  “鬼叫什麽?你實在無法激蕩起人們的同情心。”待到馬宣等人離去,侯風道。

  烏鴉不回答。

  “喂,烏鴉?你沒被打死吧?不然是你*****的皮很厚,剛才被撓癢癢撓睡著了?”

  烏鴉仍然沒有任何聲息。

  “說話!他媽的!不然你大爺會過來完成看守們未竟的事業。”

  還是沒有動靜。

  侯風皺著眉頭聽了一會兒,甬道那頭的馬宣沒有聲息,曾通明顯是醒了並且靠在窗邊,在這裏都能聽到他的呼吸聲。他等了一小會兒,考慮到馬宣的睡眠習慣,於是他輕輕地挖開牆壁上一快泥土,拿出藏在裏麵的鑰匙打開牢房門,走到烏鴉的門口。

  烏鴉倦縮在牆角,將自己的頭埋進膝蓋裏嗦嗦發抖。侯風摸進去輕輕地碰了碰他的肩膀。

  “哇——”

  侯風及時地捂住烏鴉的嘴,讓這聲慘叫隻回蕩在烏鴉的腹腔內。“還沒有叫夠是不是?”他惱怒地問道。

  看清是侯風,烏鴉冷靜下來,逐漸也不發抖了:“是你……你、你怎麽進來的?”

  “你爺爺要是連鎖都對付不了,還談什麽對付人?真是沒臉見閻王了——你鬼叫什麽?”

  烏鴉張口結舌,說不出話來。

  “也許他是看見了什麽?”

  侯風回頭,看見曾通不知道什麽時候也跟了出來。他不理會曾通,接著問:“你看見了什麽?”

  烏鴉一抹尚還未斷的鼻血,喘息道:“你,你來這裏多久了?”

  侯風皺緊眉頭:“你的語言表達能力什麽時候變得這麽不堪?我問你看見什麽了?”

  烏鴉將頭移向曾通,“六個月。”曾通答道。

  烏鴉道:“你一直住在這裏?”

  “對。”

  “你住在這裏半年,有沒有發覺,這裏有什麽不對的地方?我是說,就這條甬道。”

  曾通疑惑的和侯風交換了一下目光,搖搖頭。

  “不可能,不可能的……”烏鴉埋下頭,喃喃自語起來。

  侯風提起烏鴉的衣領:“聽著,不管你看到什麽不可能的事情,你最好現在告訴我。”

  烏鴉望向曾通:“你在這裏半年時間,就沒有發覺,你的對麵那個牢房,其實一直都有人?”

  侯風將三人的門虛掩上,這樣可以在看守們前來檢查巡視的時候可以有足夠的時間準備,甚至還可以出其不意地應用他的技巧來解決不必要的麻煩。在這一短短的時間內,他甚至已經想好了在有看守前來巡視的情況下自己用什麽樣的動作才最有效率地讓他們不發出聲音。

  他凝聽了一會兒馬宣的鼾聲,然後回到烏鴉的房間。隻見曾通急切地扶著烏鴉的肩膀問道:“你看到那個人了?你聽到什麽聲音了?快說啊——”

  “不得要領,”侯風評價道,“別讓他激動起來,看起來他似乎有點不大正常。烏鴉,你聽好了。你知道的,我從來都不欣賞你,但至少到目前為止,我不是你的敵人。你應該能了解到,將你剛才所看到聽到感覺到的一切告訴我,對於不管是你還是我,都大有裨益。”

  “是聲音。”烏鴉道。

  “什麽聲音?”

  曾通接口道:“是那種怪異的‘沙沙’的聲響對不?”

  “對,”烏鴉道,“是‘沙……沙……’的聲音。”

  曾通和侯風對看一眼,曾通道:“你接著說。我們也聽到過那種聲音。那是隔壁那個人的聲音嗎?”

  烏鴉臉色慘白地蠕動著嘴唇:“不是……不,不是!”

  “那是什麽?”

  烏鴉定了定神:“那不是人的聲音!”

  “你怎麽知道?”

  “我看見了!”

  “看見了!”侯風和曾通異口同聲,聲音之大讓侯風也嚇了一跳。侯風道:“你看見了什麽?一個人?在隔壁?”

  “不,我看見,我先聽見一個人的腳步聲,不,是那種‘沙沙’聲,從甬道那頭走來,然後,我就奇怪是什麽人會在這裏。最先我以為是你(他看向侯風),然後,我就在窗口上望去,我什麽人也沒有看到……”

  侯風惱怒道:“可你剛剛說了你看到了一個人在隔壁!”

  “不,聽我說完,我沒有看到有人,然後……然後……我看到一個人,從曾通那邊,爬了過來……”

  曾通隻覺全身的毛孔開始收縮起來,一股說不上是寒流還是熱流的感覺迅速地從小腹升起。侯風接著道:“然後呢?”

  “然後,我被嚇得說不出話來。然後,那人,一路向我爬來,在我麵前站了起來,他、他……”

  “你認識他,對不對?”

  侯風敏銳地感覺到烏鴉的神情遲疑了一下,一秒鍾之後,烏鴉斷然搖頭否認道:“不,我不認識他,我從來沒有見過這個人。”

  “那人長什麽樣子?”

  “他……沒有眼睛。”

  “你是說,他的眼球被挖出來了?他的眼球是白色的,象白內障那樣?”

  “不,他沒有眼睛——在眼睛的地方,隻有一片皮膚。一開始,我以為,他的眉毛是眼睛,所以我以為他在笑。然後,然後——”

  “然後你發現了他沒有眼睛,然後開始大叫救命是不是?”

  “是。”

  烏鴉埋下頭去,誰都看得出來,他還沒有從驚懼中恢複過來。侯風轉過頭對曾通道:“趴下。”

  “什麽?”

  “趴下!”

  曾通有點不知所措,不知道侯風是想幹什麽。侯風毫不猶豫地伸手抓住曾通的衣領,伸腳一絆,將曾通放倒在地。“現在,往前爬。”侯風命令道。

  曾通開始有點明白這是怎麽回事,他雙手一撐,膝蓋往前一挪,開始往前爬。但馬上他的臉開始變白,白得幾乎和麵前看得目不轉睛的烏鴉一樣。

  那怪異的“沙沙”聲又出現了,正是從他自己身上傳出。

  侯風轉頭出去,窺探隔壁的那間應該是空的牢房。那裏依然空無一物。他回身走進烏鴉的房間,烏鴉仍然將頭埋在膝蓋裏,曾通卻默不作聲地依靠在一邊牆上。這種時候,曾通應該是想到了什麽?侯風笑道:“問個問題,曾通。毫無疑問,你是個普通人。我很好奇普通人的心裏在遇到這樣的情況下會是怎樣。為此,我曾經無數次嚐試讓自己表現得象個普通人。我是個普通人,這是個非常好的假設,可惜也隻是假設而已。大量的事實證明,我不是普通人。”

  “啊?”

  “我是說,你想到什麽了是不是?”

  “對。”

  “說說看,雖然我不抱什麽希望。”

  “也許,烏鴉看到的,是和我們聽到的那個,是同一個人。”

  “你是說,在地上爬?”侯風豎起手,模仿著一個人爬行的動作。“這不好,”他搖頭道,“那天我們徹底檢查過,沒有人。站著的或者爬著的都沒有,什麽都沒有。”他回頭看著烏鴉,烏鴉正將頭從雙腿間抬起,眼光閃爍。

  侯風道:“行了烏鴉,別再盯著自己的,再瞅也不會發芽。知道現在我們要做什麽嗎?”

  曾通和烏鴉一齊搖頭。

  “睡覺。正常的健康的睡眠,有助於你們不再胡思亂想。想想看,一年四季白天黑夜不分的甬道,一塵不變的生活,與世隔絕。在這樣幽閉的監獄環境裏,幻覺並不是你們想象的那樣罕見和遙不可及。”

  “難道你是在說,一切都是幻覺?包括跟蹤你我的人?”獄長喝了口茶。

  侯風連連搖頭:“當然不是。跟蹤你我的確有其人,除非我們兩人在同一時間產生幻覺。至於曾通看到的什麽,天知道他的心理承受能力極限在什麽地方,也許他已經瘋掉了也說不一定。”

  獄長用食指彈彈杯子,伸了伸脖子,長時間的靜坐讓人渾身肌肉都不舒服。他試探著看向曾通。

  曾通知道獄長的意思,他說道:“我認為我沒有瘋,不然,不可能我和烏鴉看到同樣的事情。”

  “這說明不了任何問題。”侯風毫不客氣地打斷他道:“你所看到的聽到的感覺到的一切都不過是你的神經脈衝電流在你大腦裏的反射活動,如果你的腦子壞掉了,你永遠都不會知道。”

  曾通有點聽不大懂,他望著獄長,獄長解釋道:“他是說如果你瘋了的話,烏鴉看到過什麽有什麽行為也許都是你幻想出來的以符合你自己的幻覺。一個人不可能知道自己是否瘋掉,因為沒有絕對客觀可靠的參照物。”

  曾通點頭表示自己聽懂了,獄長看了看手表:“這個該死的故事在什麽時候結束?我認為如果我們還希望趕得上午飯的話,就需要拿出效率長話短說……”

  烏鴉的到來讓甬道裏的氣氛活躍了不少,更重要的是,讓人氣聚集不少。半年以來,曾通無時不刻詛咒建造這座監獄的人。除開每天三兩個小時的放風時間和偶爾在獄長興致高時被招去讓他開涮,絕大多數時候曾通都是獨自一人枯坐在昏暗的油燈下。禁閉這樣的詞語在這裏是不合適的,因為沒有哪天不象是在被關禁閉。在這樣的時刻,曾通暗自慶幸有侯風陪伴。而烏鴉的到來,似乎在一瞬間讓這條甬道擁擠了不少。

  雖然每當回想起甬道裏詭異的影子,或者莫名的“沙沙”聲,亦或烏鴉描述的恐怖的沒有眼睛在地上爬行的人,曾通都會起一層又一層的雞皮疙瘩,但隔壁侯風的鼾聲總是提醒著他,他不是一個人。而另一方麵,烏鴉卻總是可以補充侯風對他所有恐怖經曆的不屑一顧,讓他在心裏多少可以安慰自己並不是瘋掉了。




事情似乎在朝好的方向發展,但很快他就知道自己錯了。

  那是他和侯風被關獄長所謂的禁閉的第三天晚上,奇怪的“沙沙”聲又來了。

  侯風一如既往地睡著了。他總是睡得很早,起得很晚,除了吃飯以外,他總是喜歡賴在他那張可憐得幾乎容不下他魁梧身軀的炕上。偶爾他也發表一些諸如“人都該死”“人生苦短”之類的談話,烏鴉無一不滿臉崇敬的洗耳恭聽,而曾通卻雖然對此毫不感冒也不出言駁斥。畢竟,多一個人說話,不管說的是什麽,總比沒有的好上太多。和侯風相處得長了,加上明知道有獄長這樣的大靠山在,漸漸的和侯風相處已經找不到當初那種惶恐緊張的感覺。

  這天值班的是吳仲達。吳仲達陰沉著臉,將三人的碗取了,檢查一遍牢門就顧自去了。曾通曾經想過向馬宣或者吳仲達詢問爬行的人的事情,但被侯風製止了。侯風也不說明理由,但毫無疑問的是,在這三個人的小團體當中他說的話有絕對的權威。所以更多的時候,是曾通和烏鴉兩人閑聊。經過兩天無所事事的聊天,兩人似乎有默契地認為侯風關於幻覺的分析很有道理,絕口不提監獄中的怪事,而自欺欺人地談一些在入獄之前的生活。閑聊中曾通發現,烏鴉並不象他在侯風麵前表現的猥瑣,恰恰相反,當談到某些得意事情的時候,烏鴉的麵容會冷峻而桀然,眼神陰鷙犀利。同時,曾通也得知獄長直接透過門槍斃了一個企圖偷聽他說話的看守,並栽給烏鴉。這事情讓侯風聽得不斷擊節稱讚,讓烏鴉臉上紅一陣又白一陣。在另一方麵,烏鴉也了解到,曾通和獄長的關係非同尋常。而侯風也確實恰如其名的瘋狂。

  待聽不到吳仲達的動靜,曾通打開自己的牢門,竄到烏鴉的門前。曾通那裏有獄長派發的可以抽到足夠讓腦漿凝固的香煙,兩人點上一支,隔著門說話。誰也不去,也不敢去吵醒睡夢中的侯風去拿他那把可以打開所有門的鑰匙。

  “操!”烏鴉噴出一口煙,“我說你小子怎麽滿臉油光水滑的,來了半年到越發細皮嫩肉起來,倒是把你給養胖了。敢情關禁閉吃得那麽好!足兩的饅頭一頓五個,還有湯。我操,還有煙。”

  曾通道:“外麵吃得很糟麽?”

  “操,糟?你知道我們吃飯是怎麽吃的?用手一塊一塊掰著吃!還生怕一口吞下去就沒味道了。幸好活兒還不重,不然怕是沒什麽活頭了。五年多了,”烏鴉拍著肚皮感歎,“五年多了,老子還是第一次吃上飽飯。”

  “烏鴉?”

  “嗯?”

  “聽說,”曾通醞釀一下詞匯,“聽說你跟百羽的關係不好?”

  烏鴉瞪著眼睛,看得曾通渾身上下不自在。

  “算了。當我沒有問過。”曾通退縮了。

  烏鴉瞪著他:“你怎麽知道的?”

  “其實我來第一天就知道。我來第一天就碰見百羽,他讓我給他洗衣服……”曾通將第一次看見百羽的情形說了一遍。

  “哼,好威風。這個老大很是不賴啊。”烏鴉冷笑道。

  “可是,烏鴉,”曾通問道,“我一直想不明白,百羽一夥人隻有五個,他們憑什麽在鶻山監獄裏稱王稱霸?”

  烏鴉笑道:“什麽五個?他給你說他是隻有五個人?那大家還不把他皮給扒了。他糊弄你的。別信他,他有幾斤幾兩我還不知道麽?”

  “你們是一起進來的?”

  “我才是老大。”烏鴉壓低聲音道,“聽著,我才是老大。”

  “什麽?”

  “那是五年前的事情。五年前我們剛到這裏,我,百羽,還有其他幾個人。我們手腳幹淨,大事都遮蓋得嚴嚴實實,想最多歇上幾年,吃上幾頓官飯就能出去。誰知道,突然出了岔子,一鍋端上去,就被弄到這裏來了。一路上百羽他們就怨聲載道,誰都沒聽說過什麽鶻山監獄,加上路又遠,又不好走。我操,其實百羽那逼沒什麽腦子,關鍵是一個叫小崔的,你認識麽?”

  曾通努力回想小崔的樣子,點點頭:“見過幾次,後來呢?”

  “我呸——還什麽後來?後來那小崔讓百羽坐了老大的位子。他們在這裏威風八麵,那又怎樣?飯都吃不飽,一天到晚瞎吆喝什麽?”

  “可是,你們來的時候不是四十五個人麽?”

  “上回你告訴我,非正常死亡四十個,還剩下有五個,就是你們了?你們憑什麽讓原來的犯人聽你們的?”

  “什麽你們?是他們!百羽他們。”烏鴉忿忿不平。

  “對,是百羽他們,為什麽?就憑他們四個人?如果我沒有記錯的話,一共一百二十二個犯人啊。除開你、我和侯風,還剩下一百一十九人,他們四人對一百一十五人嗎?”

  “當然不是,嘿嘿,那怎麽能啊。”

  “那是怎樣?”曾通問道,看烏鴉笑而不答,他連忙將剩下的半包樓蘭塞了進去。

  烏鴉接過煙,點上一支道:“是個傻子也該明白,事情肯定不是那樣簡單的。誰告訴你那四十個非正常死亡的就一定是五年前進來的人?”

  “你是說,其實是包括了原來的犯人是不是?”

  “什麽叫包括?根本就是原來的犯人!”

  “啊?”

  烏鴉吐出一口煙:“小崔腦袋不錯,這點他辦得漂亮,也辦得夠狠。他知道到了這個監獄,不管再發生什麽事情,都不會再有什麽結果。他們先下手為強,帶著夾帶進來的刀具削製好家夥,一個晚上的時間,衝進監倉裏一口氣宰了四十個。整整四十個!剩下的人,都是些老弱病殘,哪裏還是對手?”

  曾通倒抽一口冷氣:“那後來呢?當時的獄長就不管?還有看守呢?”

  “屁話,他們有槍,誰敢惹他們了?他們樂得看笑話。後來聽說是見殺人太多,才開槍製止的。具體的我也不清楚了,反正,他們沒丟幾個人手。”

  “你們……他們殺那麽多人,想幹什麽?”

  “呸!”烏鴉將痰噴出來,不幸的是噴在透氣窗口的木柵欄上,“你是白癡啊?你想在這個鳥不下蛋兔子不拉屎的地方耗上一輩子?這個計劃本來是我定的,製造混亂,然後趁機出去!當然不是每個人都有機會出去,肯定會有人沒那麽好運,那也隻有聽天由命。”

  曾通後退了一步:“計劃……沒成功,是不是?”

  烏鴉瞪了他一眼,歎了口氣:“不錯,沒成功。一個人都沒能跑出去。”

  兩人沉默了一會兒,曾通忽然想起另一個問題:“烏鴉,老舜到底是怎麽回事?”

  “我已經說過了,這個問題沒有什麽好說的。”

  “可是,為什麽我剛進監獄的時候,每個人都不願意提他?”

  “因為他很可怕,是個要人命的人。”

  “可是,我看到過他。”

  “什麽?”烏鴉瞪大眼睛。

  “我看到過他。”

  烏鴉定定地看了曾通一會兒,忽然笑了起來:“別他媽蒙老子了,你小子還嫩了點兒。”

  “我真的看到過。”

  烏鴉搖搖頭,示意這個問題沒法談。於是曾通換了個問題:“百羽為什麽要告訴我他隻有四個人?”

  “你是真的這麽傻還是裝出來的?”烏鴉疑惑地看著曾通,“你跟獄長關係那麽近,要是讓獄長知道有這等事情,百羽還那麽囂張,獄長能不把百羽收拾掉麽?滾吧滾吧,等那天老子我出去了,你愛問什麽問什麽?”

  “你真的準備出去?你有把握嗎?”

  烏鴉不再搭理他。懷著一肚皮的疑問,曾通訕訕回到自己的牢房。他一頭倒在炕上,合上眼睛,卻怎麽也睡不著。

  烏鴉的解釋邏輯上說得過去,但總有什麽地方不對。是哪裏呢?也許是證據?那麽大規模的鬥毆,不,是直接的火拚,前任獄長不可能坐視不管。在任上那麽多人一次丟了性命,前任獄長的日子一定也不好過。曾通回想起那天自己帶著一身濕漉漉的泥漿來到鶻山監獄,見到前任獄長的情景。也難怪那中年獄長唉聲歎氣,一臉頹態。和現在的獄長相比,他確實根本就什麽都不算。現任的獄長雖然獨斷專橫,但鐵腕有力地約束了囚犯們不再鬧事。何況,這是監獄,不獨裁,難道還讓犯人們投票民主選舉自己的獄長不成?那成什麽話?

  慢著,如果是死過那麽多人的話,看守們為什麽不說?就算看守們不必給自己說,可獄長這樣一個精力旺盛無事也要找人來辯論的人,一定會很有興趣研究。可很明顯,獄長對此一無所知。

  難道看守們也參與其中,所以要隱瞞獄長?如果是那樣的話……另外,四十具屍體,他們怎麽處理的?

  很明顯,烏鴉有什麽隱瞞著他。可是為什麽呢?烏鴉是想出去的,這一點可以肯定……

  曾通躺在炕上,在他的大腦漸漸慢了起來的時候,他的眼皮也漸漸重了起來。朦朧中似乎聽見侯風的聲息一頓,似乎翻了個身,鼾聲跟著又跟著響起。

  似乎中間還有什麽聲音?又來了?

  曾通坐在地板上,焦慮地看著門。門被窗戶外麵樓下警車的警燈映得一紅一蘭,一紅一蘭,警報聲不斷地回旋在小小的房間內:“嗚——嗚——”他不知道還要等多久。他在長久得似乎永遠沒有盡頭的緊張中等待著那“沙沙”聲的再次到來。煙瘋狂地燃燒著,它燃燒得是如此之快,幾乎一瞬間就有了一寸長的煙灰。

  不錯,是又來了。是“沙沙”的聲音。“沙……沙……沙……”

  是門外那人,是那個監視他們的人,是他和侯風怎麽找也找不到的人。

  他隻聽到一聲長長的歎息:“唉……”

  象是侯風的聲音,是侯風麽?他為什麽要歎息?

  不是,是門外那人,他已經爬到了自己的門邊。來人不是來抓自己的警察嗎?為什麽他要爬?他是什麽?

  曾通一咕嚕坐了起來。原來是個噩夢。

  汗水粘著他的頭發緊貼著頭皮,濕漉漉的,很不舒服。他用還在遲鈍狀態的大腦想著,汗水是夢裏出的,卻被帶到了現實中來。

  還有其他東西可以也被帶到夢裏來嗎?

  “砰!”一聲輕響,似乎什麽東西碰到了曾通的牢房木門。

  思維似乎如同倒放電影中被拋出雲層的水珠,它們瞬間又回到了曾通的腦海。和它們一起的還有神經的痙攣和肌肉的抽搐,還有心髒驟然的收縮帶來的刺痛和仿佛是滿身汗水倒灌全身的熱流,還有烏鴉口中沒有眼睛的爬行的“不幹淨”的人,還有獄長那張被火焰吞噬掉的黑色“鬼”字!

  就在門外!

  “啪!”又是一聲輕響。仿佛是那爬行的幽靈將它的兩隻手都放在了門上。

  難道,它想進來?

  曾通拚命地張合著嘴唇,攪動著舌頭,直到他的嘴唇發麻舌頭發痛,他還是不能發出任何的聲音來。他拚命地拍打著抗,用手胡亂扔掉了枕頭,他想站起來跑,來躲藏,雖然不可能有這樣的空間,但是他卻無力地發現自己根本沒有任何力氣。

  一雙白得異常的手緩緩升起,緊緊地抓住透氣窗上的木柵欄。與此同時,一聲大喊從外麵傳來:“曾通!他在你門外!曾通!快起來!他就在外麵!”

  是烏鴉的聲音!烏鴉看到了。

  如同要符合曾通心裏如釋重負的獲救心理一樣,那雙手以快得驚人的速度放開木條,消失不見了。隔壁的房門被打開,侯風的臉在窗口出現。

  曾通顫抖著幹裂的嘴唇,望著獄長。獄長皺著眉頭,仔細打量了曾通好一會兒。曾通不知道獄長是否相信自己的話,他甚至不知道獄長是否在聽他的話。

  過了好一會兒,獄長才說:“有一點我不大明白。你說什麽你坐在地板上?什麽窗戶的外麵的警車的紅色蘭色的警燈?這都是什麽亂七八糟的?”

  “那是夢,”侯風插話道,“那是他的一個夢。他給我說過他做這個夢無數次,而且每次都有所不同。而且最操蛋的是,每次來抓他的警察都不一樣。不過,我認為,他每次做夢都是在發神經。我以為大可不必較真。”

  “你的意思是,他隻是在做噩夢?那麽烏鴉為什麽聲稱看到了?他們串通一氣麽?”獄長搖頭否定了侯風的這個想法。

  “首先,我不認為我可能比這個家夥,”侯風指指曾通,“更不小心,睡覺更不警醒。但事實上,如果烏鴉那廝不又鬼叫的話,我根本就什麽都沒有聽見。”

  “也許你沒有你想象中那麽警醒?繼續說。”

  “其次,整個事情的關鍵不是曾通。他有幾斤幾兩你掂量不出來麽?整個事情的關鍵是烏鴉!一切都是他弄出來的,什麽鬼啊爬啊眼睛啊,將這些話一股腦塞進曾通的腦袋,他不夢遊就該讚美老天爺了。烏鴉隻不過是在合適的時候喊了出來而已,這樣的時候,是誰都可以估摸得到。”

  獄長眨眨眼睛:“侯風,你相信這個世界上有鬼存在嗎?”

  侯風愣了半晌,猛地噴笑出來:“哈哈,真是個好笑話,你問我世界上有沒有鬼?哈哈……”

  侯風洪亮的笑聲在獄長的房間蕩漾開來,獄長沒有任何表情地盯著他,直到他笑不動為止。

  “哈哈……哈……老子的肚子快被你逗破了……一個象你這樣的人,怎麽可能相信這樣的話?那樣的話,分明就是蒙混曾通這種蠢貨的……”

  “相信嗎?”獄長看著他的眼睛,但侯風不為所動,他臉上的笑容依舊沒有因此而任何減少:“相信?哈哈,相信有鬼?老子宰過那麽多隻鴨子,他們是不是都要變成鬼來找我啊?哈哈!鴨子鬼?嘎嘎嘎嘎,搖搖擺擺衝過來找我算帳?哈哈哈哈……”

  獄長搖搖頭,似乎對這樣的結果很不滿意,他問道:“後來呢?烏鴉怎麽說?”

  “還能怎麽說?他被嚇得尿褲子了,哈哈,他奶奶的,真是裝得夠象。朝自己唯一的一條褲子撒尿,還不能撒太多,恐怕爺爺我還做不到呢。”

  “也就是說,你完全不相信那一套說法?”

  “完全不信!”侯風收起笑容,“我已經說過了,整個事情都是烏鴉越獄計劃的一部分!也許曾通的淺薄讓他放鬆了警惕,他不由地給曾通說過一部分實話,我相信他現在肯定後悔得不得了,尤其是今天,我和曾通來見你而將他留在那裏,他肯定已經知道我們的關係和對他的關係是多麽的不同。所以我說了,現在他在害怕我們回去收拾他,在上吊也說不一定。”

  “烏鴉告訴我,他知道有人監視或者監聽我們,能解釋嗎?”

  “當然,”侯風一根接一根地抽著煙,“他當然知道。整個事情都是他策劃的。他之所以告訴你是因為我們曾經有過待在房間裏悶聲不啃的時候,那時候我們都在紙上寫寫畫畫。考慮到你不大可能請我或者曾通來睡午覺,所以一定是監聽者被發現了。他知道被發現了,給你說這個你已經知道的事實是讓你覺得他又忠實又誠懇值得他媽的信任,何況,如果萬一你確實沒有察覺,他能透過你聽到這話的表情推斷出來,並進一步推斷出你的能力。”

  曾通插嘴道:“也可能——他的害怕,是害怕一個人留在那裏?”

  侯風惱怒地瞪了他一眼,這小子什麽時候敢接自己的話了?看來他是活得太久了忘了自己是什麽人,也許該給他補習一下?侯風搖搖頭,拍拍曾通的肩膀:“告訴我你進來之前生活在什麽樣的地方?幼稚園麽?你的頭腦還沒有讓你掛掉,真他媽讓我驚歎這個險惡的世界原來還有這麽慈悲的地方。”他不再理會曾通,轉頭對著獄長:“他說過五年前的事情,那基本上就那麽回事。隻不過主角轉換,他把角色讓給了百羽——這老小子一慣喜歡栽贓,這我很久以前就知道了。烏鴉才是幕後老大,我壓根不信什麽小崔攛掇百羽翻天的事情。烏鴉安排了監視我們的人,他和一部分看守勾結起來了!但是他不能現在就跑路,因為他的弟兄比如百羽他們不會放他一個人跑的。而他們一共好幾十人,如果他們跑了,他們根本就沒有地方隱蔽起來!而這麽大的越獄事件,是即使和他勾結起來的看守們也絕對不允許的!知道為什麽我知道是他主謀嗎?就在你槍斃那個偷聽的雜碎之後,烏鴉在和我們的交談中,再也沒有提到有人偷聽的事情!因為他知道,根本就沒有了!這也是為什麽百羽假裝和烏鴉打架,一頭是包而烏鴉卻毫發無傷。”

  獄長點點頭:“那麽,毆打烏鴉的看守,要麽不是和他一夥的,要麽是做給你們看的。” 他又看向曾通“為什麽當那個看守說烏鴉也想來所謂反省的時候,你也和侯風一樣搖頭呢?他已經說明了他的理由。現在輪到你了。”

  曾通遲疑道:“我覺得,他的確有事情瞞著我們,但是我不知道是不是就是侯風說的那個。”

  在曾通說話的同時,獄長飛快站起身來踹開門。

  門外空無一人,如同剛才的結論。

  獄長回頭:“反省得不錯,通過。”

  侯風的嘴角往後掠了掠,得意地搖頭晃腦,接下來的事情就不複雜了。至少當時他自己是這麽認為。

  獄長慢慢地在操場上鍍著步子。不是犯人們的放風時間,卻是他自己活動身體的時間。上回打架事件之後,獄長就做出了冠冕堂皇地加強看管、減少放風時間的理由。因為比起和囚犯們的噪音一同漫步來說,他更有興致一個人在空曠中呼吸新鮮的空氣。他抬起頭看看天空,天一片碧藍如同洗過一樣,沒有一絲雲彩。陽光直曬在臉上帶來的些須溫度也馬上被呼嘯而來的風掠奪幹淨。這正是鶻山長達幾乎一年的旱季。

  其實在獄長心底裏並不同意侯風的分析。侯風整套看似嚴密的理論中有一個漏洞,即那個找不出來源的“沙沙”聲。如果真象侯風所謂的烏鴉操縱了一切的話,那麽是他找來一個看守弄出的聲音嗎?獄長知道,這是不可能的事情。沒有人能在甬道裏弄出動靜之後全身而退,甚至不讓侯風看見。

  另一個問題,侯風認為當初第一次夜探的時候他沒有跟上曾通和侯風,而是什麽莫名其妙的X和Y。從邏輯上說,這很好的解釋了後來在一長串遠距離的跟蹤和反跟蹤裏發生的事情,但是,獄長相信自己的眼睛。他確信自己是跟在,至少最開始,是跟在侯風和曾通後麵。

  犯人們的放風時間快到了,他幾乎已經聽見犯人們嘈雜的聲音從山壁內的甬道裏隱隱傳來。與外界異常隔絕而顯得嚴酷的自然環境和生存條件,似乎讓鶻山監獄內部爭取到了某些比其他監獄多得多的東西,比方說,次序和紀律。在其他監獄,放風之前這樣吵吵嚷嚷是絕對不敢想象的。

  想到外麵,獄長的心思轉到了另一個方向。在監獄甬道外麵,通往外界的那條甬道盡頭,有一座靠山體的小木頭房子。那裏尋常有四個看守輪流守衛。如果他們和烏鴉他們串通一氣的話,烏鴉他們就該很容易脫逃出去才對。可是,難道這就意味著那四個看守是可靠的嗎?獄長抬起頭,看著操場四周的懸崖。毫無疑問,烏鴉並沒有掌握多少看守或者囚犯,否則,就算用挖山的方式,或者填土斜坡的方式通過懸崖……隨便怎麽樣都有一萬種方法脫逃。

  那麽,現在的問題是,有多少看守是可靠的呢?中隊長餘學鈞?不,他連基本的監獄守則都不懂。那麽馬宣?如果馬宣不可靠,那麽討好自己是幹什麽?可是馬宣從頭到尾都表現出極力巴結的樣子,那似乎不該對自己不利才對。

  忽然之間,一道閃電刺破了獄長腦海上方迷朦一團的黑霧,獄長被一個想法釘在了地上:如果餘學鈞不可靠,那他肯定知道誰是可靠的。可是如果不可靠的看守夠多的話,為什麽不幹脆把不是他們的人包括自己幹掉?如果他們的人少的話,餘學鈞這種既與囚犯同流合汙又不稱職的人怎麽可能當上隊長?有沒有可能所有看守都不可靠,可他們也和囚犯們不是一夥的呢?證據?自從進了監獄之後,獄長就從來沒有見過——雖然他毫不在乎——任何一個哪怕是一個看守對自己敬禮。就如同餘學鈞是不夠格的看守隊長一樣,他的下屬……

  曾通和侯風走出甬道。就象自己預料中的一樣,侯風的到來被某種地下的途徑傳播開來,以至於當他們在甬道裏排隊的時候,沒有任何一個囚犯膽敢站在他們前麵一排。熟悉侯風曆史的人們紛紛用某種畏懼的眼光注視著他,而不知道所以的人則紛紛交頭接耳,打聽這是何方神聖。曾通心裏多少有些奇怪,理論上說,在鶻山監獄裏的囚犯都是亡命之徒,應該不會互相買帳服氣。可是,他們卻在對侯風出現這件事情上表現了驚人的一致性。也許,這是三百六十五行、行行出狀元的古訓的體現?媽的,侯風算什麽狀元?

  曾通是唯一和侯風並肩走出甬道的人。看守們也默許了這樣的情況。從地下消息的傳播和看守們對侯風的態度來看,鶻山監獄的看守和囚犯們似乎有某些微妙的關係。考慮到看守和囚犯並沒有本質的不同,這樣的微妙關係並不是乍看上去那麽不正常。兩人走出甬道,為突然而來的陽光眯了一會兒眼睛,風帶來透心涼的新鮮空氣,清洗掉肺葉裏的汙穢連同長時間處在黑暗中帶來的怪異氣息。這自由是來得如此的歡暢,以至於讓兩人多少都有點不適應,腳步也放躊躇起來。

  當曾通和侯風重新適應了美好的陽光和新鮮空氣,在兩人眼睛視野裏的是一片黃色沙土地中一個瘦高的身影,他一動不動地站在原地卻並沒有阻止別人的感官覺察到他的思維和肌肉是同樣的敏捷、高效。這,會是一個如同厚重堅實如同大地般值得信賴的夥伴,或者也可能是一個最可怕的敵人,當陽光灑在他的肩頭,一層金邊在他的周圍若隱若現的時候,每個人都會有這樣的認知。

  後麵的囚犯們就沒有什麽好顧慮的了,他們一湧而出,混亂又嘈雜,帶著身體上的惡臭和洞穴裏的肮髒,仿佛是一群被洪水趕出洞穴的耗子。曾通看到了百羽,看到了小崔以及其他熟識的人。百羽的臉上仍然慘不忍睹,他看了看曾通身邊的侯風,沒敢和曾通打招呼,就咬牙切齒地狠狠地瞪了獄長好一會兒,然後帶著幾個人躲得遠遠的。

  獄長的思考被非常不愉快地打斷,他輕蔑地掃視著那些耗子們,然後看了一眼曾通和侯風,轉身朝操場的另一邊去了。

  曾通詢問道:“去那邊?”他示意獄長的方向。

  侯風毫不客氣地侮辱他,這是他最近發現在不能用物理攻擊的情況下發泄的好方式:“你最好再朝那邊靠近些,好讓大家都以為獄長非常中意你的*****。之後,就永遠不要再讓我見到你,以免讓大家產生桃花三瓣之類既不健康又不正確的聯想。”

  曾通說不出話來,侯風又道:“現在你帶著我周圍逛一下。”語氣輕鬆得如同是來交遊參觀的遠方客人。於是曾通帶著他走東逛西,來這裏半年多以來的種種被回憶並傳進侯風的大腦:東南西北山的高度,操場中間已經縮小得不成樣子的混沌湖泊,洗衣工地,挑水工作,蔬菜種植,勞動時間人手分配作息製度一二三四。侯風一邊聽,一邊眼睛不停地掃向那些遇見他們就讓路,這輩子打從娘胎下就沒這麽禮貌過的囚犯。

  待到曾通說得差不多了,侯風背著手,忽然沒頭沒腦地說了一句:“突擊發問:一棵樹上有二十隻鳥,你打了個噴嚏嚇走了一隻,再看時樹上還有幾隻?”

  曾通愣了一下:“沒,沒有了。”他懷疑這又是侯風嘲弄他的圈套。近來他發覺侯風的言辭之鋒利話語之犀利,隻在獄長之上。他可不想又觸了什麽黴頭。

  “如果樹上有一百隻鳥呢?”

  “還是……沒有了?”

  “真的嗎?你確定你的噴嚏有那麽響?”

  “那……”

  侯風出奇地沒有嘲諷他:“我已經給足了條件,樹上被嚇走了一隻鳥。如果這樣說你不明白的話,那麽如果樹上有一百二十二隻鳥,已經嚇走了四十隻,那麽沒有嚇走之前呢?”

  曾通有點明白他在說什麽了,侯風是在懷疑囚犯的人數?可是,這又有什麽關係?獄長不是說過嗎?一百二十二人,那是五年前那件事情發生之後的人數了。那麽以前,應該是一百六十二人?不,除開自己,侯風,應該是一百六十人。

  侯風道:“別他媽白費力氣了,老子今天心情好,教你個乖,沒事要多想多看。樹上有二十隻鳥,如果嚇走了一隻鳥,應該還有十九隻。但是如果你不去一隻一隻的仔細數,你還是會以為是二十隻。因為,你既沒有見到那隻鳥飛走,也沒有可能一瞬間看出那些躲躲藏藏的家夥們到底有多少。”

  “你是說?”

  “數目不對!我們都不是站慣隊列的人,對一百多號人應該有多少這樣的印象是非常模糊主觀而不準確的。這個監獄的人數比我們想象中少得多。我已經數過三遍了,囚犯的數量怎麽算也不到一百人。”

  “可是,”曾通想起了什麽,“有時候獄長會讓他們報數。”

  “你聽到過?你也參與過報數?”

  “對啊。”

  “這就是問題的關鍵!為什麽他們自己口中報數會是一個數字,而事實上我們自己數又會是一個縮水很多的數字。”

  “那是為什麽?”

  “為什麽?”侯風道,“那是因為你頭殼壞掉了想不出來。誰他媽告訴你隻有囚犯才有資格報數的?”侯風轉身不再理會他。

  曾通的心裏有些不安,自己思維的觸須似乎已經觸碰到了一個什麽東西的邊緣,卻又抓不住這樣滑溜溜又毛茸茸的東西。

  報數的人,不一定是囚犯。不是囚犯,就是看守,那麽為什麽看守們要幫助囚犯們遮掩?

  當如同岩石一般厚重的夜到來的時候,獄長端坐在桌子旁,手邊是一杯茶,一把手槍,一隻本子,一隻手表和一張綜合了侯風、曾通以及自己的地圖。地圖的雜亂紛亂到沒有可以讓人產生任何的方向感覺,但是如果仔細看的話,就會發現其中依然存在有價值的東西。

  基本上來說,侯風和自己的草圖沒有太大的出入,而曾通,似乎走完全是另一條線。最讓人感覺荒謬的是,曾通在據稱自己迷路的時候,曾經兩次走過一條十字路口,一次是東西方向,一次是南北方向。雖然曾通不管智力還是方向感都讓獄長感到不放心,但他還是注意到這一點。

  如果用迷路的說法,曾通這樣走也可以成立,但他最後又是如何走出來的呢?是真的因為他所說的,陰森的影子的指點?

  也許那不是影子,而是另外的什麽東西?

  地圖的旁邊,還有一本攤開的筆記簿,那是一個驚人的秘密。除了獄長知道以外,就隻有侯風知道一些片段。光是這些片段,就足夠說服侯風參加獄長的計劃了。他已經在這本筆記簿上添加了不少東西,現在,他相信自己已經完全的寫完了所有的內容。

  獄長瞟了一眼手表,時間差不多了,今天晚上的行動應該會揭開這些疑問的謎底。

  他站起身來,將一些紙稿和那本筆記簿塞到皮帶下麵,將外衣放下來弄仔細,走到門邊,將手放當門把上,準備開門出去。他的動作很輕很慢。

  然後,一聲微微的聲音刺進了他的耳朵,他覺得自己的影子晃動了一下。

  獄長頓了片刻,目不轉睛地看著門板上自己的影子,影子的右手握著他的左手,在那一瞬間他幾乎以為自己摸到了自己影子的手的粗糙。但他很快意識到那是門把而已。他等待著影子的動向,曾通說過的,在那一瞬間,影子會自己動!

  影子沒有異常地動,背後的油燈又跳了一下。

  他霍然轉身,盯向那油燈。油燈的火苗在沒有風的靜寂房間裏飄忽著,似乎是被惡魔的手捏在掌心一樣,被擠壓成長長的一條。

  “嗶絲——”它跳動了一下。

  獄長心裏跟著一跳,他沒有動彈,油燈的跳動越發頻繁,每跳一下,獄長的瞳孔就收縮一下。

  “嗶絲——嗶絲——嗶絲——嗶絲——”

  “嗶絲、嗶絲、嗶絲、嗶絲……”

  必死必死必死必死……

  獄長的鼻翼扇動了一下,他忽然大步流星地走上前去,一掌將油燈扇倒在地上,一腳踏滅了火苗。

  然後,他走出門去。在那一瞬間,即使強悍如同森蚺,他其實也對自己的領地困惑了起來。在貓捉老鼠這個遊戲中,獄長第一次懷疑自己扮演的角色。他第一次懷疑,自己是否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強大。自己的計劃,是否有自己想象中的那樣嚴密而可實。

  走了一程,獄長忽然想起什麽,他一摸腰間,發現將配槍忘在了桌上。現在回去嗎?已經太遠了,何況,遲到不符合他的作風。但是,自從進了鶻山監獄之後,這把槍就沒有離開過他的視線。

  獄長遲疑了一下,還是決定繼續往前走。他一邊走,一邊搖頭自嘲,竟然會被油燈弄得心神不寧,方寸盡失。那聲音,應該是油燈的燈心不對而造成的正常跳動吧?

  或者,那是一種警告,一種凶兆。

  獄長走到了約定的地點,曾通正在那裏等著他。曾通的臉色蒼白,冷汗連連。

  “怎麽?侯風呢?”

  “侯風,他來不了了。”

  “來不了了?你的意思是,他不按我們計劃的時間,先走一步?”

  “不是,”曾通道,“他走了。他帶著烏鴉,用你的鑰匙,出去了。”

  “你是說他越獄了?”

  曾通無聲的點點頭,獄長又問道:“你怎麽不去?”但馬上他就知道這是廢話,侯風有一萬個理由不帶曾通出去,而曾通卻絕對沒有膽子跟著。他道:“他說了些什麽嗎?”

  曾通道:“他說了亂七八糟的什麽監獄什麽殺人的事情,然後對烏鴉說他餓了,讓烏鴉帶他去廚房找點吃的,然後去外麵散散步開開心找找樂子,估計三年五載回來不了,十年八載一定能回來。”

  獄長皺著眉頭,然後很快就釋然。“走吧,別理會他。”獄長道。

  “可是……”

  “沒什麽可是。別擔心侯風,他不是你,”獄長道,“你怎麽逃過馬宣的視線的?他又在開小差打瞌睡?”

  “不是,是侯風將他綁了起來。他吩咐我來找你,不讓我跟著他免得壞了他的興致。”

  獄長已經完全明白侯風的意思,他會心的一笑,這個侯風,他什麽都可能幹得出來,但是不會這樣就離去。獄長放心地往前走去,滿肚子納悶的曾通連忙跟上。兩人走了一程,獄長命曾通拿著一個甬道邊取下的油燈為他照明,他則一邊讀著地圖,一邊辨識著方向。曾通做這樣的工作倒非常稱職,每當他舉起地圖的時候,便舉著燈過到身前,而當他看向一條甬道的時候,則舉燈朝前照亮。他開始覺得曾通畢竟不是個純粹的累贅。

  “獄長,”曾通道,“今天放風的時候,侯風發覺了一件事情。”

  “嗯?什麽事?”

  “侯風發覺,似乎囚犯的人數不大對頭。按理說,現在應該一共有一百二十二個囚犯,但是侯風卻數了不到一百個。”

  “嗯?那又怎樣?”

  “你不認為這裏麵有什麽問題嗎?”曾通問道。獄長畢竟不是侯風,曾通大可不必擔心侯風的暴力衝動會在什麽時候出現,膽子大了不少,話也多了起來。

  獄長點點頭:“監獄的人在減少,這是個事實。”他懶得跟曾通多解釋,上回那個在廚房裏燒火將手燒傷的家夥叫什麽名字?淩超,還有那個冒失的叫龐軍的看守。那麽不熟練的新手怎麽可能被安排來燒火?這已經很能說明人手不夠以及那個監管廚房的龐軍是個白癡的事實。

  “可是,你不擔心嗎?那些少了的人到哪裏去了?”

  獄長笑了笑:“聽著曾通,我們現在要做的事情,比偵察不見了的囚犯們重要得多。侯風將太多的心思放在那些白癡飯桶身上,你跟他待在一起久了,恐怕受了他的影響。你要記住,在這個監獄裏,囚犯的問題並不是首要的。”

  “那麽,什麽才是首要的?”

  獄長皺著眉頭翻看著地圖,沒有回答。曾通又問:“我們這是去哪裏?去幹什麽?去那天我們走的那個地方嗎?”

  “不是,”獄長簡短地回答道,頓了一下,又道,“曾通,不要東問西問了。你的頭腦決定了你知道的事情越少越好,不管是對你、對我,還是對整個事情。你不知道的東西越多就越有好處。”

  兩人邊走邊輕聲交談,獄長不時停下來看看地圖,拿出筆修正。曾通不知道獄長能從一團亂麻一樣的地圖線路上能看出什麽。獄長手裏的地圖是獄長侯風和曾通三人地圖的疊加透視圖,再加上原本的地圖。

  獄長忽然道:“曾通,你對侯風的推斷怎麽看?你也不相信是不是?”

  曾通點頭道:“對。”他永遠無法忘記甬道裏的影子,還有找不到來源的沙沙聲。

  獄長回頭注視著曾通的眼睛不語。曾通不知道自己哪裏錯了,半晌,獄長道:“我也不相信。因為,我相信這個監獄裏有些事情是人力所不能及的。”

  獄長接下來的話讓曾通瞠目結舌,他道:“我相信,這裏有鬼。”

  他接著到:“雖然我知道,對於一個象我這樣的人來說,這樣的結論是荒謬透頂的。但是,我們每個人都有一種奇怪的偏執,也許這是人類的天性——我們隻相信自己的眼睛看到的東西。記得我們上一次會和的地方嗎?”

  曾通點點頭,又搖搖頭:“不太清楚了。這鬼甬道看起來到處都一個樣子。哦,對了,上回我還並不知道你跟在我和侯風後麵呢。”

  “這對於你來說,的確挺不容易。但是我記得,如果侯風在的話,相信他也能。”獄長朝旁邊的甬道壁一指:“就是這裏。”

  甬道壁上有一盞油燈,油燈旁有被人扣下了一大團泥土的痕跡。曾通想起來了,上回侯風和他走到這裏的時候,曾經抓下一塊泥土探聽風聲,並在什麽都沒有的情況下停留了很長一段時間。獄長回頭一指:“看見那個拐角了嗎?油燈旁邊那個。當時我就在那裏,距離這裏不到三十米的距離。當時你和侯風就站在我們現在站的地方,你認為,距離這麽近的情況下,我能看錯嗎?”

  曾通眺望過去,那盞油燈清晰可見。很顯然,既然自己能看清楚,獄長也沒有道理看不清楚。

  獄長道:“所以,侯風那套什麽XYZ的代數理論根本就不能成立。我確實跟在了你們的後麵,後來侯風躲了起來,等待我好超越過去,再跟在我身後。這些都是按照計劃實行的,沒有任何紕漏。”

  “那麽?”曾通忽然想到了什麽。

  “那麽,為什麽突然之間你身後會出現一個人,並將我以及侯風引到另一個方向呢?為什麽我會把他錯看成你並一直跟著呢?侯風的理論已經破產了,我們隻有找出新的。”

  獄長回頭看著曾通,他一字一句地說:“我認為,那不是人。”

  隨著獄長的一句話,仿佛一股黑暗中來的陰風灌進了這個從來沒有空氣流動的甬道深處,曾通的汗毛又豎立了起來,他從心底深處認同了獄長的判斷。獄長不知道,也許是他待曾通頗好而侯風卻十分凶惡可怕的緣故,獄長的話在曾通的心中的分量遠遠超過了侯風。

  “有一點侯風說得很對,”獄長道,“沒有辦法解釋一個人會專門等候在甬道的深處,並跟在企圖越獄的囚犯後麵。如果那樣的話,這個人必然要經年累月地蟄伏在黑暗之中,這是沒有道理的。但是侯風將這個角色局限在了人的範圍。人是不可以,但是不是人,卻是可以的。如果他不是,也隻有他不是人,那天的事情才能夠被解釋。”

  獄長看著曾通,曾通地冷汗從他額頭上的毛孔爬了出來,從鬢角的發梢滑落了下來。他不清楚曾通可以承受這樣的事情多久,但是,獄長想道,但願他能堅持得久些。

  “而在這個問題之上更加荒謬的問題是,你相信鬼有邏輯嗎?”

  “不知道。”

  “你當然不知道,沒有人能百分之百肯定,除非他們自己變成鬼。可是,我卻看到了一條線索。”獄長忽然想道,侯風的缺席未必不是好事,至少,曾通可以做一個守口如瓶的人。他道:“你記得嗎?你來這裏半年多了,是什麽時候開始發覺事情不對的?”

  “事情不對?”曾通回憶道,“似乎……來的第一天,進鶻山監獄之前,事情就不大對勁。第一天,我看見了老舜,老舜被放出去的時候對我做了奇怪的手勢,”他用手指對自己的眼睛比畫一下,又將手掌橫放在喉頭來回磨,“而後,我遇見了一個叫伍世員的人,他告訴我從來沒有人見過老舜;再然後,是百羽他們幾個人說不認識伍世員,而伍世員卻說他跟他們是一夥的……而之後,伍世員失蹤了,所有人說沒有這個人;然後我報告給你,你說有人監聽你,然後侯風來了,我們去探路……”

  獄長打斷他的回憶:“而真正可怕的怪事,是你那次迷路的時候是吧?”

  “不錯,”曾通讚同道,“是這樣。雖然前麵的事情,也能感到有什麽不對勁,但是卻也沒有什麽特別的事情發生,直到——”

  “直到你開始以為你要出去的時候。”

  “對,是這樣。當時是你們瞞著我……”

  “當時是侯風不屑於對你說事情的真相,我當初是要他轉告你的,但是他卻想戲弄你一番,讓你滿腔的自由熱望成為泡影,而這一個無形中的湊巧給了我一個答案。”

  “什麽答案?”

  “第二次呢?你聽的沙沙聲是什麽時候?”

  “是我和侯風在研究地圖的時候。”

  “第三次呢?你和烏鴉聊天,然後你們談到了什麽?”

  “很多,我每天都和他聊天打發時間,他不象侯風……那樣,也很願意閑聊,似乎和平常沒什麽不同……”

  “我問你們談到了什麽?”

  曾通皺著眉頭回憶:“似乎說了一下夥食,他抱怨了一下,然後他說他才是老大,然後說到五年前的事情……”

  “他有沒有提到過,想出鶻山監獄,或者讓侯風幫助他出去之類類似的話?”

  “好象……有?”

  “到底有沒有?!”

  “有的,”曾通想起來了,“對,有的!他說出去之後隨便我問什麽都行,我問他有沒有把握,他就不回答了。”

  模式合攏了,獄長點點頭:“你,想出去嗎?”

  曾通遲疑了一下,他看著獄長的綠色製服,忽然想起了對方還是一個獄長,這樣的話是不是真的很合適?但是在獄長的淩厲目光逼迫下,他無法不說實話,“想。”他低頭道。

  “對了,”獄長滿意地拍拍他的肩膀,“曾經有本書裏說過一句話:講真話是釋放我們心靈自由的唯一途徑。你講了真話,你渴望自由。所以你會得到,今天。”

  “什麽?”

  “今天,現在,我們出去,去呼吸自由的空氣,”獄長道,“你不是問我們今天到底去哪裏幹什麽嗎?出去!我們現在就出鶻山監獄這個鬼地方,然後永遠不再回來。”

  獄長滿意地看著曾通驚呆了的模樣,他忽然笑了:“由一個獄長親自為你帶路越獄,這樣的機會並不太多,好好珍惜吧。”

  獄長相信自己的判斷,曾通內心的恐懼促使他接受自己的安排,並情不自禁地相信他關於越獄的話。經過一段分析之後,曾通應該會迫不及待地跟隨他離開鶻山監獄,而不會仔細考慮他後麵的話,而那卻偏偏才是重點。盡管他剛剛還象模象樣地宣稱說真話讓人身心自由,但很可惜的是,那本身就是一句謊言。

  兩人繼續往前走,熟悉地恐懼感又回到了曾通的心裏。一個又一個的油燈被拋在了腦後,繼續向前麵下一個昏暗地油燈照亮的前方進發。走過它,再向前,又是一盞油燈。油燈越來越稀少,看得出,這是布置的人在人跡罕至的地方節省材料。於是兩盞油燈之間,是近乎於完全的黑暗。曾通從來不曾記得自己來的時候走過那麽長的路,也許,是對甬道的恐懼,以及對自由的熱切渴望延長了時間的感覺。油燈仿佛有無限多,甬道仿佛有無限長,一會兒爬坡,一會兒下坡,一會兒直線,一會彎曲。無數次,獄長是否迷路的懷疑,象到來的時候一樣的是否永遠不能走出去的焦慮,浮上曾通的心頭。每一次拐彎,他都期待著通往甬道外麵的那道門就在眼前,但每一次,他都失望。幸好有獄長在他身邊。獄長嘴角邊的微笑讓他又無數次打消了走不出去的想法。曾通知道,他是獄長,他是這裏的主宰,他是這個陰森充滿邪惡和陰謀的監獄裏的上帝,如果他要幹什麽,沒有什麽能夠阻止。就算是他要帶著自己一起逃跑,那也是必然會成功的事情。

  不知道為什麽,曾通在他心裏在自己都不察覺間用了一個“逃”字。

  與此同時,獄長卻焦躁起來,他期待中的事情,卻總也不發生。他甚至開始驗算自己的推理是否正確。甬道並不平整,是粗粗鑿通,勉強可以容兩人並肩前行的山洞。每次有影子的變化,獄長就將視線的焦點轉移上去。但陰影太多了,甬道壁上的突起都有一個影子,而它們都會隨著曾通和自己的行走而改變長度和形狀。走著走著,獄長忽然有一種荒謬的感覺:這個甬道是活的。但是他又很快地搖頭,與自己的推論相比,這其實也是極其類似的想法,並不怎麽荒謬。

  兩人越走越遠,獄長不時地回頭望望,以至於曾通也不時和他做同一動作。獄長不願意跟曾通多解釋什麽,如果他認為有人跟著,將讓他這樣認為好了。獄長想道,即使自己跟他解釋了,他也不見得就會安心多少。慢慢的,獄長的腳步放慢了,他心底的一個聲音在告訴他:“快來了,快來了……”

  拐了個彎,混沌的黑暗撲麵而來。那黑暗是如此的純粹,如此的厚重,以至於獄長和曾通同時嗅到了一絲死亡的氣息伸出它的枯爪,環繞在他們二人的頸上。獄長看著伸手可及的黑暗,無法壓抑的寒氣從心底裏升起,流動,最後匯聚在他全身裸露在空氣中的所有部分,和在邪惡氣氛裏的陰冷匯合成一股,慢慢再從衣領裏滑下去,從袖口流上去。不用看也知道,曾通的手也在顫抖,因為他舉著的油燈照射不過些須的地方在不斷晃動。

  前麵的路,沒有壁上的油燈了。或者,有油燈,但是沒有點亮。

  獄長道:“我們走了多久?”

  “不到,不到半個小時。”

  “我們走了多遠?”

  “……”

  “有上回遠嗎?”

  “感覺上,遠遠沒有。”

  獄長不再說話,他看著曾通,曾通也看著獄長。兩人在沉默中對視了良久。寂靜的甬道裏隻有兩人呼吸越來越急促的氣息聲和跳動越來越快的心跳聲。

  然後,他們一齊轉頭看向背後的地麵。

  地麵上,是他們的影子。由於曾通舉著的光源距離他們很近,他們的影子仿佛是被一隻看不見的手捏扁,擠壓得又矮又胖。

  獄長注視著自己的影子,他奇怪地發現,盡管曾通距離光源比自己還要近些,但曾通的影子卻比自己的長。

  不,不僅僅是如此。那影子還在變化,在變長。

  曾通的影子慢慢地拉長,仿佛一個蹲在地上的人慢慢地站立起來。忽然,它舉起了手一晃!

  光在一瞬間變化了,是曾通已經被恐懼奪走了所有的力氣和鎮定,他扭曲地張大著嘴,卻發不出半點聲音來。他快拿捏不穩油燈了,他的手一鬆,狼狽地朝甬道壁靠去。油燈如同慢鏡頭一般向地上落下。就在這一瞬間,獄長以難以想象的速度一把抓起快要落地的油燈,滿手的燈油。但燈心還在燃燒,光源還在。他舉起了油燈。

  怪異的影子不見了,獄長的影子還是矮矮一團,曾通靠在甬道壁上,他的影子斜斜地拉扯在了甬道壁上。獄長以侯風似的粗魯提著快要癱瘓的曾通站到甬道中央,再次仔細的觀察。

  影子沒有不正常的地方。

  獄長看向曾通,曾通的鼻翼可笑地張合著,嘴巴大張開,呼吸著這甬道深處本來就渾濁不堪的空氣。獄長並不著急,他舉著油燈,開始一種讓曾通心裏發毛的方式走動起來,眼睛卻一直盯在地麵上,觀察自己的影子。以及繞著曾通打圈兒的影子。他在繞著曾通走,曾通的影子也繞著曾通走,他發現自己永遠也追不上曾通的影子,和曾通的影子之間,始終隔著一個曾通。這讓獄長心中一動。他抬起頭看著曾通,曾通的呼吸已經逐漸平息了不少。在獄長繞著他走的最初,他隻覺得獄長是瘋了,但隨著獄長觀察地麵的目光讓他很快明白獄長的目的。他也開始觀察繞著自己打圈的影子來。獄長走到右邊,他就將頭扭向左邊,一直跟著移動的影子到右邊,然後又扭著脖子看向左邊,周而複始,直到他酸痛脖子上的腦袋開始發暈。

  獄長停了下來,他將油燈交到曾通手裏。“剛才你看見了?”他問。

  曾通點點頭,他幾乎被自己的冷汗濕了個透。

  獄長道:“你看到什麽了?”

  曾通艱難地慢慢舉起右手,地上,他的影子也緩緩伸出右手,指向一個方向。

  獄長順著那隻手的方向抬起頭,看著那條沒有油燈也看不見盡頭的黑暗甬道。然後,他回過頭,看著還在瑟瑟發抖的曾通。他笑了。

  “繼續往前走,會是哪裏?”他笑著問道。

  曾通無語地搖搖頭。

  獄長道:“往前走,回到原來的地方,這就是我們需要被告知的。另外,很抱歉地通知你,今天我們大概是不用想出去了。”

  很多時候,人們隻相信自己親眼看見的事情,而更多的時候,人們隻相信自己願意讓自己看見的事情。所以,其實人們隻相信自己願意相信的事情,而對自己不願意發生的事情,不管怎麽有事實根據,也有一種本能的排斥。”獄長舉著油燈在前麵帶路,而曾通卻與他並排前行。他脆弱的神經使他根本沒有膽子孤獨走在獄長的背後,生怕獄長身後的那片黑暗隨時——趁獄長不注意的時候——將他拖進黑暗的深處。其實就算走在獄長身旁,他也不時地回頭看看,觀察自己的影子。

  獄長並不知道路,他隻是隨意地走著,因為他知道,如果有迷路的話,他知道甬道臂會有記號提醒,而那絕不是侯風留下的。他知道曾通的心裏一定奇怪為什麽他不會感到害怕,因為他沒有時間了,他必須將事情一股腦塞進曾通的腦海裏。自從侯風進來之後,他的緊迫感就以加速度的方式疊加。而今天侯風拒絕和自己一起行動,更是證明了這一點。他一邊說一邊整理著思路,盡量以曾通能夠聽懂的詳盡敘述方式。

  “……看看我們背後,”獄長停下腳步,轉身指著背後的那片黑暗,既而又轉身指著前麵,“再看看前麵,你能看到什麽?是無窮無盡的黑暗和無窮無盡的未知。而我們,托這個油燈的福,”獄長把玩著手裏的油燈,剛才那盞油燈的燈油不夠了,他又取了另外一隻,“我們是這個黑暗恐怖世界中心裏的一個小小的溫暖光明的小中心。然而,就算如此,我們所在的地方也不是黑暗的,比方說——”獄長伸出腳點了點地上,他的影子也做著同樣的動作。仿佛是兩個人在用腳尖相互觸碰致意,“這個影子。陰影是黑暗的,它和將我們包圍的黑暗沒有區別。你害怕影子,可是,你有沒有想過,那所有的黑暗,有沒有可能是由無數個影子構成?而我們的影子,不過是它們分離出來的一個小小的部分,並最終將回歸到它該在的地方?”

  看著曾通一臉的茫然,獄長知道自己講得太深了,於是他說:“看你的樣子就知道你不明白。鬼,知不知道?鬼!這個他媽的天殺的監獄裏是有鬼的!”

  “什……什麽?”

  獄長滿意地看著曾通眼睛裏的驚惶,他知道他已經在曾通的心裏埋下了自己趨於瘋狂的種子,現在要做的事情,是給這個種子澆澆水、施施肥:“是的,這個監獄有鬼的存在!記得剛才我問過你,鬼是講邏輯的嗎?或者用另一種通俗的說法,鬼的出現有規律嗎?鬼的跡象可以被事先推測和判斷嗎?現在我們已經得出了答案,有的!記得剛才我讓你回憶的是什麽?是每次發生怪事是在什麽時候?有白天?有晚上?這個*****的終年不見日月的山洞有什麽白天晚上好分辨的?每次發生怪事,都有一個前提,就是談論出去!談論越獄,或者逍遙自在地走出去!每次我們想出去,或者談論出去,或者研究怎麽樣出去,怪事就發生了!那是什麽?影子?它給你指路?它看起來似乎對你頗有好感,不忍心扔下你一人在迷宮一樣的甬道裏迷路最後被累死渴死餓死?”

  曾通盯著獄長的臉,他忽然發現,平日裏說話雖然偶爾刻薄,但是大多數時候平淡和藹的獄長不見了!此刻的獄長和侯風的神態竟然是如此的相象,他們的本質竟然是如此的瘋狂!他發現,此刻的獄長不是獄長,他難道是侯風裝扮的嗎?

  獄長接著道:“不!不是,那是警告,曾通。那是警告!那是警告我們不要再想什麽出去的事情!就象剛才一樣,它給我們指路了?它隻是想把我們送到原來的地方而已。那天侯風想捉弄你,不料讓你真的相信了會越獄,所以它出現了!今天,我又成功的讓你相信了我們將出去,所以它又出現了!”

  “你是說,我們出不去……”

  “不錯,是它不要我們出去!你知道這裏是什麽地方嗎?想想我們走過的甬道,誰會把監獄修成這個樣子?今天我們走到這裏,走了少數有三五裏路,可是我們還在甬道裏繞圈,而根據我們上回探路的路線圖,我們每個人畫出的不盡相同!今天我刻意去帶著去找那些我們曾經走過的路,但是我找不到!原本標出的路根本就不存在,也許它們從來就不存在過!你知道了吧?如果甬道真有那麽多,我幹脆撞牆死了得了!我們根本就沒有迷路,也不曾迷路,是這個監獄裏存在著的某種邪惡讓我們無法走出去!說到底,我們不過是在山的腹腔裏兜著圈子!那天我看了你畫的圖,更加使我相信了這一點。”獄長說著掏出一張紙,那是曾通和侯風上一回探路的路線回憶。

  “看見這裏沒有?”獄長指著一條路線,是一個交叉:

  “你在這裏畫上了一個交叉,好象這個路口的四個方向你都走了個遍是不是?當時你迷路了是不是?你記得你走過一個路口四個方向嗎?”

  “不……我當時很迷糊……”

  “不,曾通!如果你走過一個十字路口,你穿越經過了這垂直的兩個方向,比方說,這是南和北,可是你發覺你又在東方的位置出現了,這時候你會做什麽?你會去走那個西方的路口嗎?不,你不會,你會從哪裏來就打哪裏回去,這是每一個迷路的人的想法!我們都會想,是中間的從南到北的方向沒有錯,是從北莫名其妙走到東的中間哪個地方出了什麽問題。在你沒有驗證這個問題之前,你萬萬不會去碰那條西方的方向,因為你知道那會更增加事情的複雜性,更使問題變得難以解決!當你回來的時候,盡管你很驚恐地說你遇見了鬼,可是我非常清楚地知道,你並沒有喪失你的理智,你沒有那樣走過!”

  “那是怎麽回事?”

  “因為你不是原路返回的!你從下方或者上方重新穿過了!你明白了吧?這些甬道並不是一個平麵上,他們是三維的!這些甬道也不隻一個出口,它也許有無數個出口,無數個循環,無數條死路和活路,但更有可能是,它一個出口也沒有!告訴我,修這樣的甬道,符合建造監獄的邏輯嗎?”

  “不,不符合。”

  “不錯,它不符合建造監獄的邏輯,不符合一個監獄建造時候應有的財力和物力,侯風也說過,不管是開礦還是戰備,都有不成立的充分理由。就算是帝王陵墓,也絕對沒有這麽複雜的、防止盜墓的設計。所以,所有的一切指向一個結論——它不是人造的。”

  寒意一陣又一陣地往曾通臉上襲來,一部分是獄長的分析,一部分是獄長的表情。曾通已經習慣了獄長沒有表情的臉,忽然之間,獄長的臉上的各種表情:激動、熱切,都變得猙獰而扭曲。他繼續說道:“所以,我的結論是,不管我朝哪個方向走,最終我會繞回原來的地方,繞回我們出發的地方,走回我們的牢房!那,是我們的墳墓!記得嗎?你說過的,你曾經看見過老舜?來監獄的第一天?”

  曾通點頭,獄長忽然咆哮道:“那根本就不是老舜,那天隻有一個出獄的人,那天是前任獄長退休的日子!那個人是前任獄長!”

  “什……麽?”

  “後來你看到的那個所謂的獄長不過是個看守,代理獄長事務,我來了之後說明了情況,他就卸任了。然後,他就奇跡般地蒸發在了鶻山監獄裏;還有,你認識的那個什麽伍世員也莫名其妙的失蹤了,所有的人都拒絕承認他的存在;再有侯風觀察到的囚犯的數目,這說明鶻山監獄的人一直在莫名其妙的失蹤。他們到哪裏去了?難道他們能走出去嗎?”

  “……為什麽,沒有人承認他們見過老舜?”

  獄長拍拍曾通的肩膀:“這是問題的焦點,他們有很多理由不承認這個人。看,我們一直在走,走的距離恐怕已經超過了上回我們探路的距離,可是我既沒有發現一條路跟上回重複,也沒有發現這條路的方向。你看我是多麽的正確,哈哈,”獄長打了個讓人毛骨悚然的哈哈,“我來告訴你他們去哪裏了。他們被埋在了地下!他們死在了那些永遠都走不出去的甬道裏!他們想要離開這裏!所以,他們必須死!這個監獄的惡靈吞噬了他們,他們被吞噬在大地的腹中!”

  “是……嗎?”

  “如果大地不會說謊的話,我們不會再見到他們。”

  “可是,如果他們又出現了……”曾通忽然想起老舜,想起令人奇怪到驚悚的伍世員。

  獄長意味深長地看了曾通一眼,又道:“有一樣東西,你想必很好奇。那天我第一次和侯風談話的時候,我給他看過一樣東西,說服了他讓他參與進來,想知道是什麽嗎?”

  獄長從皮帶下麵抽出那本筆記簿:“那是我的這位前任在百無聊賴中寫的日記,你也許非常想知道裏麵的內容。即便是侯風,也隻不過看到過一些片段而已。不過,在我交給你之前,你必須答應我一件事情。”

  “什麽事情?”

  “不管發生什麽事情,不管你看見了什麽,甚至不管我發生了什麽,你都不能將這個筆記簿交給任何其他一個你認為可以信任的人。你能做到嗎?”

  曾通無語地點頭,他接過那本筆記簿,獄長忽然又道:“其實這是讓你安全些,因為這本筆記簿,”他頓了一下,臉色忽然變得非常的詭異,“這本筆記簿裏有一個惡毒的詛咒!”

  啊?!

  “啊——”一聲尖銳得讓人心髒收縮的慘叫聲穿透了厚厚的甬道壁,從不未知的空間裏傳來。緊接著,是“砰”的一聲槍響。

  獄長與曾通對視一眼,獄長道:“記住我說的話,快將筆記簿收起來,有些問題我現在來不及和你說了,不過侯風應該能探查出來——看起來,我們快到家了呢。”說著一縱而出,曾通也跑步跟上。

  獄長不知道的是,槍聲並不是從他預料到的那把手槍裏發出的。在他的計算裏,侯風是個極大的變數。

  他還不知道的是,他身邊的曾通並不是他想象中的那樣愚蠢。事實上,曾通在跟著獄長奔跑的時候,忽然意識到一個嚴重的問題:為什麽大家都不逃走?

  與此同時,餘學鈞走在監獄的另一個方向。他隱隱感到,這天晚上似乎有事情將要發生。慘叫聲和槍聲證實了他的想法。他朝那聲慘叫和槍響的方向奔跑起來。在那個方向上,侯風正獰笑著對麵無人色的馬宣說:“獄長不是獄長!獄長是假冒的!”

  與此同時,在百羽的監倉裏,百羽的三個弟兄圍住了他,等待著他回答一個問題。良久,百羽對小崔問道:“你覺得呢?”

  “幹!”小崔抿著嘴唇縫隙透出一個字,細長的眼睛裏閃爍著凶光。

  看守們的吼叫聲慢慢地從遠方傳來,急促的腳步聲越來越近。監倉裏的犯人們紛紛跳下床來,擁擠著將自己的腦袋塞向小小的透氣窗口,想弄明白發生了什麽事情。由於大家的腦袋都很硬,不免在互相用頭擁擠的過程中有些混亂。

  黑暗之中,一股騷動的氣氛流動著穿過鶻山監獄的每一條甬道,仿佛在喚醒著沉睡已久的邪惡。那,是罪惡的甬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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大地的謊言 七~八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81869 bytes) () 04/07/2009 postreply 21:45:17

回複:大地的謊言 九~十 -小懶熊- 給 小懶熊 發送悄悄話 小懶熊 的博客首頁 (58147 bytes) () 04/07/2009 postreply 21:48:33

this one is superb!!!! one of the best story I read...... -lisasurf- 給 lisasurf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4/08/2009 postreply 14:10:47

回複:回複:大地的謊言 九~十 -laobangcai- 給 laobangcai 發送悄悄話 (13 bytes) () 04/15/2009 postreply 14:04:4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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