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十、國亂
世間何處尋奇葩?一剪寒梅淩天涯。仙客對此欲歸俗,農夫歎絕忘桑麻。流芳千載任風雪,獨呈丹心報中華。莫言三冬無春色,冰山高處萬裏霞。
比起這一年災荒對大苑造成的影響,青瞳的痛苦幾乎微不足道。
在蕭圖南回府居住、青瞳無法順利得到外界消息的半年裏,大苑局勢發生了巨大的變化。長達五個月的大旱和接踵而來的蝗災不但侵害了西瞻南部,同時也席卷了與之接壤的大苑關中地帶。同樣是顆粒無收,西瞻牧民宰殺牲畜尚可勉強度日,但大苑就沒有那麽幸運了。首先因為大苑的人口遠遠多於以遊牧為主的西瞻人,僅關中六行省就共有人口九千萬,多於西瞻全境人口的總和。人多,自然需要的糧食缺口也就更大!其次,去歲的存糧多半被征收供給西瞻議和,百姓手中沒多少餘糧,又不像西瞻人那樣家家都有許多牛羊牲畜,所以他們更經不起災難的打擊。
去年冬天起,雲中的饑民就陸續背井離鄉開始逃難,直到今年又逢春旱秋蝗,能維持生計的人口已經不足一半,雲中以北,竟然出現了千裏無人煙的淒涼景象。關中的九千萬災民占大苑人口總數的六分之一,其中馬上麵臨死亡邊緣的也有近百萬人,這些災民四下逃荒,不免沿途滋擾,關中其餘地界的百姓也不同程度遭受蝗災,他們自己也掙紮在饑餓線上,哪裏有能力幫助這麽多人口?一時間災民遍野,流寇四起。勉強可以生存的居民也因為不堪滋擾向關內逃亡,一個國家如果六分之一的人口不能安居樂業,那足以動搖國本了。
景帝再不願意,也不敢放這些百姓不管,可是大苑的府庫的確拿不出賑災的糧食,他權衡之下同意了左丞相的意見,為了防止饑民動亂,朝廷派出重兵把守各大城鎮關口,禁止饑民進城,同時派兵挨戶盤查家中資產,嚴令各城鎮及村中有餘糧餘財的富戶捐資購糧,在城外施粥救濟。本意是先安頓下最可能餓死的那部分饑民,這部分人安定下來了,其餘尚有生存可能的人也就不會急著逃荒。
國家大了也有好處,再大的天災也不可能覆蓋大苑全境。眼看接近秋天了,兩個月後湖廣等地的秋糧就可以收割,再算上一個月的漕運時間,隻要挺過三個月,第一批糧食就可以接濟關中。景帝的想法很簡單,關中一帶曆史悠久,盡多百年望族,這些人的錢可以拿出來接濟整個大苑,他們中很多人都在朝中有親屬舊故,更應無條件支持朝廷的決定。至多便是由各州府府尹寫下欠據,這些錢算朝廷借的,慢慢還他們就是了。
可是真正實行起來,卻全然不是那回事,關中有富戶是不假,可是他們的根都很深,小小的府尹根本不敢得罪,更不要說派兵去他們家裏盤查什麽資產。這道聖旨隻能是給本來尚可勉強生存的小民貧戶帶來巨大的災難,士兵挨戶盤查下來,就是有餘糧餘財也去了一半,何況這個餘財餘糧沒有明確的概念,搜查的人說你有就是有了。城中小戶每日都有人被逼至死,家破行乞、賣兒賣女的滿街都是。饑民不許進城,然而城外施粥又遠不足用,又有大批饑民餓死。一時間城裏城外哭聲震天,偷盜、搶掠、殺人……鋌而走險的行為層出不窮,關中一千八百萬裏國土盡成不法之地,九千萬人皆成草芥之人,後世史書對這道聖旨的評價是——禍民之深,莫過於此。
是年七月,左丞相楊予籌暗中計劃謀反,而一向與他為敵的寧國公寧晏這時表示要親自去前線慰問軍士,此舉正合他的心意。寧國公一走,楊予籌就把近京的十六衛軍調去關中鎮壓亂民,並將朝中少數武官如英國公李敢等人派往各個關塞鎮守,自己親率禁軍保衛皇城安全。對他來說,這是老天賜給他的良機,寧國公不在,十六衛軍無法回援,京中九門都尉史楊桓又是他的親眷,真正有恃無恐,此時不動,更待何時?於是這日早朝,景帝等來的不再是百官,而是幾千名全副武裝的士兵,他驚呼:“李玄良何在?”
大內侍衛總管李玄良應聲而來,也不施禮,隻冷笑道:“陛下請快些起駕弘文殿,別讓丞相久等!”景帝這才知道李玄良與丞相早有勾結,嚇得眼淚也流出來了。
威脅這個軟弱的皇帝並沒有浪費多少時間,等在太和殿外的群臣辰時就接到了皇帝退位的旨意,楊予籌當然想直接自己當皇帝幹淨利索,隻是姓苑的突然換作姓楊的,隻怕除了自己的親信,沒有人會答應,於是立了景帝最小的兒子二十九皇子寧洅為帝,自己攝政。朝臣中有不服的立即誅殺,若有要在這個節骨眼辭官的自然是不願順服自己,楊予籌一邊立即準許,一邊派兵將該官員的家眷全部抓到大理寺關押起來,抓到第十三個官員以後就沒有人敢辭官了,即便真的生病也隻好帶病上朝,楊相的指令自然無人不從,一時好不威風!
隻可惜新皇寧洅隻有五歲,每次上朝嚇得隻是啼哭,要楊丞相硬把他從內侍懷裏扯出來丟在禦座上。群臣的奏事中夾雜著小皇帝聲嘶力竭的大哭,楊予籌自己也覺得不成樣子,後來幹脆不在太和殿議政了,有事找他的人直接去弘文殿。
再說景帝當日被逼寫下退位詔書後即被囚於後宮,楊予籌四顧之下選了個偏僻但地方夠大的破敗宮殿將他鎖在裏麵,那宮殿上方的匾額已經殘破不堪,景帝認了許久才辨認出是甘織宮三個字。他很疑惑,完全不記得自己皇宮中還有這樣一處地方。頭兩日衣食尚不得周全,這宮殿窗紙都破了,四下秋風嗚咽,景帝好不容易在一間偏殿找到一床打滿補丁的小被子裹在身上禦寒,好在這被子破雖破,卻挺暖和的,隻是太小了不足遮蔽他這樣一個成年男子。他圍著這破爛被子日日垂淚。
一日,聽見楊予籌在外麵咆哮,他嚇得不停哆嗦,仔細聽卻是楊予籌吼道:“滾,滾!我沒有你這樣的女兒,你願意陪就去陪吧!到時候別怪我不留情麵,成全你們死在一起!”隻聽鎖鏈聲響,楊冰紈一身素服走進來,滿臉淚痕。後宮眾人都被囚禁起來,景帝第一次見到自己的嬪妃,沒想到卻是這個楊氏,楊冰紈一進門就痛哭著撲到他身上,畢竟是丞相親女,底下人不敢太得罪,有她的庇護,景帝的日子才好一點兒。
楊予籌的威風並沒有維持多久,外出戍邊的十六衛軍部分士兵秘密集結,於八月初回京反撲,直攻到皇宮外圍才被攔住。十六衛軍的左右大將軍及中郎將等重要將領早被楊予籌支去邊關,他發動政變的同時已經派部下奪去他們的兵權監視起來,除了這些久在軍中的將領,是什麽人能命令的動這些士兵呢?
卻見領頭的將軍沒穿盔甲,卻身著朱紅色廣袖八龍四海親王朝服,原來是被封為顯親王的九皇子。景帝成年的兒子共有六個,除了太子居於東宮,五個都在宮外建府居住,楊予籌發動兵變時隻有九皇子顯親王一人逃脫,沒想到他居然能聯絡到分散的十六衛軍回京勤王。楊予籌急忙率兵抵抗,一邊傳令已經從大內侍衛總管升為禁軍統領的李玄良火速支援。李玄良是率三萬禁軍來了,可一個楊予籌意想不到的人也笑眯眯跟了來,李玄良正恭敬的低下頭聽他指令。看到寧晏貓兒玩夠了老鼠一樣的笑容,楊予籌遍體皆寒,明白大勢已去。怪不得李玄良主動投靠他,怪不得寧晏這老匹夫突然要求離京,他算準了自己會發動政變,借著自己這把刀,達成了他想做卻不願意做的事情。
九皇子見到他卻很高興,大叫:“寧國公,快快誅殺反賊!”寧晏微笑揮手,指著混戰中的所有人命令禁軍:“將逆臣楊予籌和他的部下全部誅殺!”九皇子一愣,他是得寧晏支持才能秘密潛入京中的,眼見禁軍拉開長弓,把他和楊予籌全都圈進射程範圍,叫道:“寧國公!本王是寧瀣啊!”寧晏將眼睛一眯,道:“逆賊還敢冒充顯親王,給我即刻殺了!”
羽箭紛飛,九皇子的武藝在諸皇子中本就最好,此刻生死關頭,更發出平時沒有的力量,竟被他突圍逃出。他不死心,聯絡各地殘兵反抗。從此,景帝最喜愛的兒子被迫像流寇一樣轉戰,半個月後他被手下出賣,為寧晏生擒。他的倔強抵抗引起寧晏的興趣,寧晏將他囚於天牢並沒急著處死。
當日寧晏率禁軍圍剿楊予籌的時候,深宮中的景帝還以為盼到了救兵,直至司農卿黃鼎言冒死傳信,他才知道是前門拒狼,後門引虎。慌亂中黃鼎言劈開木門,景帝換上內侍的衣服倉皇逃走,臨行舍不得楊冰紈,將她一同帶走了。
走的匆忙,景帝身邊除了楊妃,就隻有黃鼎言同內侍數人,此時也顧不得尊卑,大家全都換上平民衣物,以泥土汙染麵容,趁著城門空虛逃出京都,日夜不停向北奔走。這幾人都是文弱之人,何曾受過這等顛簸,幾日之後,才到江州地界,景帝疲累的神智都有些昏聵了,黃鼎言隻好勉強找個民宅借宿,由於兵亂,這裏的屋子大都空無一人,省了口舌麻煩。
睡至半夜,景帝忽然被一陣金戈激戰聲驚醒,他急忙出房,卻見門外他帶來的親隨倒了一地,隨即兩柄冰冷的刀架在了他脖子上,一個聲音響起:“萬歲爺讓奴才們好找,國公爺等你多時了,請陛下快些隨我走吧。”
景帝環顧四周,見院內布滿全副武裝的禁軍士兵,李玄良還拿著刀子等著,他隻好哭哭啼啼上了車。李玄良立即鎖好馬車,押他朝城中駛去。
四十一、出逃
夜裏被李玄良找到,黃鼎言故意裝得嚇得說不出話的樣子,李玄良押他上馬都幾乎爬不上去,他是文官,李玄良沒有在意。次日清晨,他突然大聲驚叫,好似馬匹受驚不能控製一般衝向景帝的車,其實他早自靴中摸出暗藏的匕首,到了馬車跟前就全力向車廂衝去,木製的車幫被他這樣拚死的一衝撞破,他不顧全身被劃得鮮血淋淋,隻抓起景帝推到自己馬上,叫著皇上快走!自己揮舞匕首,瘋了一樣攔截圍上來的士兵。
景帝嚇得魂靈出竅,哪裏還策得了馬?加上這匹馬剛剛撞車受驚,他隻有死死摟住馬脖子低著頭任由馬兒亂闖。驚馬力大,竟帶著他突圍狂奔,後麵蹄聲不絕,無數人追了上來。 隱約聽見黃鼎言一聲慘叫,料想是死了,景帝被馬顛得涕淚交流,也顧不上他,驚馬甚快,那麽多人跟著,卻暫時沒有追上來。
就這樣一氣奔出數裏,忽見前麵有一河擋住去路,水流湍急、河麵甚寬,看著絕對過不去,景帝拚命勒韁,然而他那點兒力氣哪能勒住驚馬!馬兒受阻越發發了性子,一個長躍就落進河裏,這一下竟然越過大半河麵,離對岸已經很近了!隻聽一聲長嘶,馬兒落水時不巧正撞到水下一塊大石,後腿骨折成兩段,在岸上眾人的驚呼聲中把景帝拋到河裏。
岸上人見景帝入水後拚命呼救,都慌了神,其實此地水深已經不足淹沒他,隻要他不慌張,完全可以站起來趟過去。然而他驚嚇之下,隻知道不停掙紮,李玄良忙率人策馬跳進河去,可是沒有驚馬一怒而躍的力氣,這些馬匹連一半河麵也沒有跳過去就落入水中,隻能眼睜睜見景帝在浪花中打了兩個滾就順流下去了。
這不甚聖明的天子也自有百神護佑,向下遊不遠,景帝就被一個浪花輕飄飄推到岸上,活動活動手腳,竟然毫發無傷!於是他拚命朝路深林密的地方逃去。他平時從一個宮門到另一個宮門都要乘輦,什麽時候做過這麽長時間的有氧鍛煉?運動過量,氣喘得簡直肺都要從嘴裏噴出來了。也不知跑了多久,景帝精疲力竭,終於支撐不住倒在路邊。過了片刻,又見前方馬蹄揚塵,有一群騎兵朝他奔來,景帝嚇得幾乎昏過去,強撐身子想逃,可是那隊人馬已經看見他,他兩條又軟又累的腿怎麽能跑過馬?景帝心想此番隻怕當真要命喪在此,不由臉色一片死灰。
等那一行人奔至他身邊,他才看清他們並不是禁軍,穿的是民勇軍的鎧甲,為首一人下馬朝他一揖問道:“先生可是自梁河河畔來?”
景帝哆哆嗦嗦,哪裏敢輕易道出自己身份,隻道:“我……我是往來於江州與預州之間的商人,路遇搶劫,所以逃避至此。”
那人打量他片刻,道:“先生看起來不像商人,我是江州團練使汪幕函,英國公王敢大人已在三日前秘密來到江州,聯絡得司農卿黃大人救援皇上。今早國公爺得到飛鴿傳書,稱皇上江邊遇襲,所以我立即領兵前來相救。先生一身是水,這附近能沒過人的河流隻有梁河一條,請問您可曾見到別人?”景帝一個多月來連遭巨變,已經不敢輕易相信別人,仍然不肯承認。汪幕函雖然不肯放他走,也不敢無禮,隻好派人去請王敢來辨認。王敢中午時分趕到,隻看一眼,就放聲大哭拜倒於地,汪幕函見狀忙帶部兵下拜,景帝見他說的原來是真的,也放心下來,想起連日憂心,不由大哭起來,隨後被汪幕函接到江州暫時安頓。
寧國公寧晏做出此等謀逆之事,怎麽肯平白放走景帝!他立了第二個傀儡皇帝,太子寧萿繼位。以他的名義發出詔令,追討禍國殃民的景帝,讓百姓看看,太子麵對自己的父親都能大義滅親,那必是景帝做了十惡不赦之事。太子自楊予籌奪宮後即被囚禁,待遇比之乃父尚且不如,此刻餓得頭昏眼花被從牢裏拉出來直接套上黃袍,自己行動尚不自由,這下達詔令之事哪由得了他做主?寧國公這個平日對他還好的舅舅露出真麵目是如此可怕,太子本性懦弱,這個皇帝當的他戰戰兢兢,難過無比。
景帝得到江州民勇的保護,本以為可以無事了,可民勇無論從人數還是素質上都遠遠比不上禁軍,與寧晏的禁軍對決三次皆敗北,景帝嚇得無論如何不肯呆在離京都咫尺之遙的江州,甚至獨自自州府出逃,王敢萬般無奈隻好帶兵護他北撤。
其實江州由於接近京師,城牆又高又堅固,很利於防守,如果景帝能堅持據守江州,寧晏的禁軍一時攻不進來,被楊予籌派出去的兵士必定得到消息,陸續回來支援,加上寧晏名不正言不順,日久難免生變,形勢大有可為。他這一走就不得了了,民勇本來缺少鍛煉,靠的是一腔勇氣,這一倉皇出逃,頓如喪家之犬。而陸續回來的十六衛軍和各地士兵們隻有少數並入這個名義是保皇、實際上是逃亡的部隊。王敢自稱這支緊密保護在皇帝周圍的軍隊為禁衛軍,區別京都中叛變的禁軍。然而十六衛軍中有許多將領懷了異心,借勤王之名壯大自己的勢力,隻管招兵,卻不肯歸入逃亡大隊,甚至派兵攔截欲抓住景帝。景帝這次逃亡吃足苦頭,他屢次在夜間被王敢叫醒,隨大軍晝夜顛沛,日日飽受驚嚇。
傳來的消息越來越糟糕,這一日黃昏堪堪到達沛江附近,就傳來江淮製置使劉廣兵敗,寧晏已追逼至不足百裏的消息,緊接著江州統治成任喜路遇新近崛起的大匪丁巴郎,近萬人被竟被幾百賊寇擊退,所率士兵逃個幹幹淨淨,隻有成任喜一人回來。近半年來流寇四起,這丁巴郎叛亂不過是中小規模,成任喜固然是誇大事情來掩飾他的無能,也反映出當時景帝身邊的士兵已沒有鬥誌的現實。
耽擱這片刻,就有人傳言聽到追兵的號聲了,王敢和汪幕函無奈,隻好催促景帝度過沛江暫避,景帝哪裏還有什麽主意,隻是逃走最合他心意了,趕忙答應下來。
見到景帝登舟過江,軍中頓時大亂,不知誰喊起來:“皇上走了,我們要死了!”立時全軍沸騰如潮,都爭著向船上湧去,為數不多的幾艘軍船瞬間被一幹兵士塞得滿滿,爭執推搡間被踩死或被刀槍所傷致死的人不計其數。許多士兵上不了船,就向皇帝所乘的主艦奔去。
景帝嚇得隻是大叫,王敢仰天大哭,無奈喝令開船,霎時岸上哭聲一片,沒來得及上船的拚命向前擠,船一開動前麵的人就紛紛被擠落水中。沛江近岸處一時聽不見別的,隻有驚人的撲騰聲充滿天地,更有無數士兵巴住船不放,隨著船向江內駛去。
船上本來已經嚴重超員,哪裏還經得起這麽多人掛在外麵?終於有一艘船在這麽多人的搖晃中翻了過來,兵士落水,皆發出刺耳的慘叫聲。
此地叫江州,就是因為有這條波濤廣闊的沛江。豐水季節這條江寬達三裏,水流湍急,江麵上一個漩渦接著一個漩渦,這實在不是人力能渡過的天險,落入水中有死無生。見到船翻,其餘船上的士兵一起大聲嗬斥抓住自己船邊的人放手,可是放手即沒命,這話哪個會聽?反而人人抓的更緊,更有無數人試圖爬到船上,船隻個個不穩,眼看全要顛覆。一艘船上的統治急了,抽刀猛砍下一隻手上的五指,被砍的人隨著慘叫跌入江中,其餘人紛紛效仿,血花在刀下四處飛濺,不住有人撲通落江,在太陽金黃的光線映照下,沛江廣闊的江麵上滿滿浮了一層人的手指頭。
四十二、饑民
青瞳就是在這種情況下南下的。
臨別時烏野留下兩匹馬,卻都是青瞳認識的。一匹通體雪白,隻有後臀和右邊後腿不規則分布著淺紅色的斑點,像打翻了一盒胭脂,這是蕭圖南自己的坐騎,名字就叫胭脂。另一匹全身皆黑,烏油油沒有一點兒雜色,胸闊腿長、竹批入耳、全身筋骨嶙峋突兀,硬得好似可以從外麵看見骨頭的棱角,這是蕭圖南給她找的坐騎,青瞳給它取名硯台。西瞻一向以產駿馬出名,這兩匹又都是萬中無一的良駒。東林王曾願意用三座城池交換胭脂,蕭圖南也沒有答應,現在卻送了自己。青瞳看著胭脂,不由又望了一眼自己的右手。趁她昏迷,這隻手的手心裏被蕭圖南紋了一隻鷹,顏色很淡,和肉色差不了多少,加之是在手心裏就更不顯眼。不特意翻出手掌給人看,恐怕誰也不會注意到,連青瞳自己都是好幾天後才發現的。不知用了什麽材料,隻要一激動,血脈運行,那隻鷹立即會變成紅色,和蕭圖南軍旗上的圖案一模一樣!青瞳苦笑,他什麽意思,蓋個印章?
有了這兩匹千裏良駒,青瞳和花箋的行進速度非常快,雲中一千多裏路程,隻兩天就走完了,可是越走,青瞳心越往下沉。一千多裏路,她們竟沒看見一點活物!不但沒有人,也沒有雞犬鳥獸,甚至沒有蟲蟻!隻有一些殘垣斷壁的破敗民居孤獨佇立,顯示這片土地曾有人居住。
秋風蕭蕭,天色一直半陰半晴,太陽在雲層裏探出赤白色的臉,晃了一下又躲回去,地麵上的草根都被人掘出來吃光了,樹皮也被扒得幹幹淨淨,隻留下枯死的樹幹勉強立著。一陣風吹過,得不到小草搖擺相迎,隻得在地上滴溜溜轉個圈,就回去了,越發顯得這天地蕭殺冷肅。
這裏曾經是她奮戰的地方,呼林關、漬水、東西戰營、上揚關……一年前這些都還在。如今卻隻剩下空空的城池,雲中大地啊,我不在的這一年,你到底經曆了什麽樣的苦難?
她們就這樣默默前行,又走了兩日才見到一點兒青草綠地,路上陸續出現一些餓死的屍體,不知為什麽,經曆了死一般沉靜的雲中以後,這些死屍看上去也沒那麽恐怖了。花箋心情也自沉痛,可是跑了這麽長時間,她實在餓了。“青瞳!我們走了大半天,你餓不餓,吃些幹糧吧!”
青瞳胃裏像被沙石塞住了,一點兒也不餓。她搖搖頭,卻見花箋的臉立刻垮下來,想必是她餓了,於是道:“你上午給我的幹糧還剩下一些,我夠了,你自己拿著吃吧。”花箋答應著找了個坡地勒馬停下,跳下馬,揉著腳道:“硯台跑得是快,隻是筋骨硬,我全身都麻了!”青瞳也下馬道:“不是它筋骨硬,是跑得不穩重。硯台才兩歲,性子還有些頑皮。你騎胭脂吧,胭脂跑起來穩多了。”花箋搖頭:“胭脂除了你和阿蘇勒,還讓誰碰過,萬一咬我一口怎麽辦?”
青瞳歎氣不語,她沒覺得胭脂有脾氣,馬兒對她就沒有拒絕過。青瞳覺得馬兒是可以理解人的感情的,別人因為蕭圖南,對它有些怕,隻有自己是真的喜歡它,胭脂能感覺到,它每次看青瞳的目光都很柔和。
花箋活動了一會兒就去硯台的背上掏幹糧,可惜包袱上一次被她綁得太緊,半天打不開,隻好解下那個巨大的包袱,道:“當初烏野留下這麽多糧食,我還想真是累贅,不過幾天的路就到呼林了,哪用得著這麽多?還好你不許我扔,我們這都快出雲中了也沒看見能吃的東西,看來這次蝗災真的不輕,現在我倒擔心這些東西夠不夠,要是整個關中都像這樣,我們還得省著點兒吃呢。”
她拿出一個雪白的饢餅分成兩半,餅子幹得一點水份也沒有,花箋皺皺眉頭,又去馬上解下水囊。她剛一轉頭,突然聽見一個奇怪的聲音,像是人被扼住喉嚨發出的掙紮,卻比那種還要尖細一些。聲音是從地上發出來的,花箋一低頭,就看見一隻枯瘦的小手衝她伸過來。那隻手瘦到極點,簡直不像人手,而像是什麽鳥的腳爪。隻有一層黃黑色薄薄的皮緊貼在手骨上,把骨骼的形狀勾勒得清清楚楚,一根一根枯樹枝一樣豎著。突出來的指節,癟下去的指骨都一絲不苟,甚至兩個指骨相連的一點縫隙都讓外麵的皺皮像刀劃過般凹下一道痕跡。讓你覺得,如果把這層紙一樣的薄皮撕開,看到的一定是不帶一點血肉的森森白骨。筋絡和血管像垂死的蛇,半癟著胡亂糾結在一起,爬滿整個手背,正隨著手微微顫動。
花箋嚇得驚叫一聲,手的主人也微弱地呻吟一聲,顫抖著抬起頭,原來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這孩子身上沒有衣服,皮膚的顏色和泥土幾乎一模一樣,所以他一點一點爬過來,花箋也沒看見。
他的臉完全就是骷髏,肚子卻高高鼓起,花箋不敢再看,將手中半個餅遞到他一直拚命伸出來的手裏。其實她知道,這孩子餓成這樣,怕是救不活了。花箋難過的回過頭,可沒等她悲憫的心情平複,又是一聲驚叫,她身後不知何時無聲無息地貼上一個老婦,離她的臉隻有幾寸距離,她昏黃的眼睛在瘦到隻剩骨架的臉上顯得異常大而恐怖,正死死盯著她手中另一半餅子。花箋嚇得一揚手把餅子扔在地上,隨即語無倫次地道:“對不起,我沒看見你,我不是故意的,我再去給你拿一個幹淨的。”那老婦野狗一樣撲到餅子上,直接就著泥土啃起來,根本沒聽她說什麽,還管什麽幹淨埋汰。
花箋這邊正在羅嗦,卻見青瞳臉色大變,高叫:“花箋,快過來!”
花箋順著她的目光望去,地麵上不知何時出現許多饑民,個個悄然無聲,像土地裏挺起的僵屍,這些人睜著渾濁的眼睛,搖晃著骨架一樣的身子,朝她圍過來,嘴裏含含糊糊地祈求著,無數隻死人一樣的手伸向她。
花箋大哭起來,青瞳衝過來拉了她就跑。這些僵屍一樣的人跑不過她們,有些一跤摔在地上再也爬不起來。然而遠處影影綽綽,不知多少人圍了過來,個個都是那樣僵硬奇異的步伐,個個都是這樣伸著絕望的手。花箋大腦一片空白,在青瞳的拖拽下踉蹌前行。到處都有人阻攔著她們,許多骨頭一樣的黑手攀上她們的身體,倒在地上的人也試著去抓她們的腳踝,耳朵裏全是含混的分辨不出的祈求聲。
“扔掉幹糧!花箋,扔掉你手裏的包袱!”青瞳在她旁邊大叫,見她沒有反應,幹脆用力將包袱從她僵硬的手裏摳出來,狠狠甩在身後。隻聽得一陣號叫,這些人舍了她們兩個,拚命撲向包袱,遠處已經倒在地上的人也掙紮著爬過來,花箋嫌太過碩大的包袱很快被這些人的身體掩住,後來的撲不進去,號叫起來,用力撕扯前麵人的背,隻片刻,最先撲上去的人個個背上血痕累累。可是沒有人在乎這個,人們已經麻木的不覺得疼了,一個人的手臂被後麵幾個人合力掰過來,黑手上的白饃饃立即被搶去了。另一個人的手又被拉過來,這是個老男人,手掌寬大,他五根枯柴一樣的手指緊緊護著幹糧不放。畢竟是男人,尚有一點兒力氣,好幾個人也沒能扒開他的手,黑手縫中露出的白色太過誘人,一個饑民忍不住一口咬上去,這人一聲慘叫,手指被咬下一截來,那饑民恍若未覺,連手指帶幹糧吃進嘴裏,白森森的指骨在白森森的牙齒間翻騰,咬得咯吱響。
花箋隻覺得眼前一片白茫茫,很想暈過去,可偏偏就是清醒著,青瞳抓著她的手盡力跑,花箋腳下輕飄飄地跟著,如同騰雲駕霧一般。
山坡上的兩匹馬也被饑民圍住,胭脂感受到危險,一聲長嘶,全身的毛似乎都蓬了起來,對這些生物發出警告。一匹馬竟然也大有威勢,所以大部分的饑民都向硯台圍過去。硯台還是小馬,沒有上過戰場,剛馴服就被送進王府,它的概念裏是不能傷人的。雖然也感到危險,卻隻是焦躁的踱步,不知道該怎麽辦。突然硯台嘶叫起來,一個饑民再也忍不住,撲上來在它腿上狠狠咬了一口,咬得它鮮血淋淋。這下它再忍不住,激烈地蹦跳嘶叫著,青瞳遠遠聽見,暗罵自己糊塗,怎麽忘了戰馬,她打個呼嘯:“胭脂、硯台,快來!”
胭脂不愧是好馬,聽到命令才一聲長嘶,雙足人立而起,然後奮力踏下,一個饑民胸口被它踏中,整個胸膛都陷了下去,硯台也奔跑起來,亂嘶亂咬。胭脂又是響亮的一聲長嘶,突然原地打了個旋,許多圍住它的人被這突如其來的一轉甩飛出去,胭脂後腿飛出,雙蹄踹中一個人的脖子,那個饑民腦袋怪異的折向背後,像空口袋一樣搖晃兩下就掉了下來。這景象太過恐怖,馬兒周圍的饑民都大叫起來。胭脂並不停留,向青瞳身邊衝去,攔在路上的饑民受不了這樣的大力衝撞,慘叫著飛出老遠。後麵的人見它如此勇猛,已經不敢阻攔,可是他們躲閃的速度遠不及胭脂衝刺的速度,淒厲的慘叫聲一聲接著一聲,匯成一闋悲歌。
胭脂成直線衝向青瞳,對任何阻擋它的人都毫不留情,骨骼碎裂聲隨著它的蹄子響了一路,這匹馬踏著一條殘肢碎骨鋪成的鮮紅的路驕傲的來到主人身邊,用藐視的眼神環顧四周,想必蕭圖南以前騎它打完仗就是這樣四顧,人命在它眼裏如同草芥。花箋望著這匹染成紅色的浴血戰馬,她發誓,打死她也不敢騎這匹馬了
青瞳也對這馬造成的屠殺吃驚不小,饑民們被鎮住,一時不敢靠近,嘶叫聲中,硯台也踮著一條腿跑過來,圍著青瞳和花箋輕嘶,像個受了委屈的孩子。青瞳抱著花箋爬上胭脂,硯台點著受傷的腿跟著,向村子外麵逃去。幾個饑民想攔阻,胭脂縱跳一下就越過這些人,隨即抬起後腿,發性向他們狠狠踹去。“胭脂,夠了!”青瞳一勒馬韁製止這馬兒繼續屠殺,隨即向村外跑去。
直到跑出這個村落很遠,饑民再也不能追上,她們才停下,花箋在胭脂背上嚇得不停哆嗦,沒有青瞳抱著她早掉下去了。此刻回過魂來,立即趴在青瞳懷裏號啕大哭。哭得舒服多了才抬起頭,見到青瞳凝神望著遠處,目中填滿巨大的悲憫,那目光是她沒見過的,她試著叫一聲:“青瞳?”青瞳低下頭,道:“花箋,你看到沒有,剛才幾乎都是女人和孩子。也許離非是對的,為國出力是比兒女情長更重要。”
花箋才不想管什麽離非,她哭道:“青瞳!吃的都沒有了,嗚……我們怎麽辦?會不會餓死?”青瞳拍拍她的肩,從懷中拿出上午剩下的半個饅頭,道:“至少現在不會,你先吃吧。我們馬快,到了城鎮就好了。”花箋抽噎著接過,掰下很小的一塊,把剩下的還給青瞳。青瞳知道她要省著,可省下這麽一口又能堅持多久?
四十三、廟遇
這小半個饅頭讓她們兩個人吃了整整兩天,終於連渣滓也沒有了,一路上慢慢也遇到些正常的人,可也個個餓得眼冒綠光,比起她們的狀態來還是遠遠不如,哪裏能要來吃的?別說吃的,水也沒要到一點。
她們就這樣饑腸轆轆地走著,一陣大風吹過,卷起大片黃沙,青瞳下意識舉起袖子遮眼,眼角餘光突然見到一片白影閃過,不知什麽東西被風吹了起來,在黃灰色的天地中很顯眼。青瞳伸手撈住,見是一片殘破的紙角,已經十分肮髒,仔細看,見上麵零星有幾個墨字:“……軍如晤,國之將傾……莫記前嫌,挺身……”後麵一片字已經被風沙吹得不可辨認,最後落款是:王敢泣拜。
青瞳皺著眉頭看著,道:“王敢?英國公王敢。這是他私人發的公文,為什麽加蓋的又是公印?”花箋餓得蔫巴巴的,可也好奇的把腦袋湊過來看,道:“泣拜?這語氣好像英國公在求誰一樣,是不是同名的人,不是朝中的王大人吧。”青瞳指著落款道:“不會,這是兵馬司的官印,不會有錯。”她的聲音高了起來,“花箋,英國公不是一直和父皇在一起嗎,他能把公文貼到這,說明他離這裏不遠,我們的軍隊離這裏不遠了,我們快些走,到了大些的州縣,就請州府送我們去和軍隊會合。”
兩人來了精神,策馬快跑起來,又走了一個多時辰,花箋突然指著一棵樹叫道:“青瞳,那裏還有!”青瞳望去,見樹幹上貼著大半張白紙,花箋已經打馬上前揭了下來,邊往回跑邊看,大叫起來:“青瞳,好像是找你的!”青瞳心急,趕馬上去和她一起看,見布告上寫著:“童大人諱青木將軍如晤,國逢大難,奸臣篡權,虎狼當道,民生塗炭。敢老弱之軀,無能之人,雖盡全力不能禦敵。去歲鏖戰之後,將軍與周帥相繼無蹤,敢深知周帥為人,當此國難仍不出,周帥必然身死。故為今所盼,唯有將軍!‘妙計拒強敵、一夜破三關’雖無寸功記錄,然天下莫不知將軍之功,國之將傾,唯願……”後麵沒有了,但結合前麵看到那半張,已經能知道這布告說的是什麽意思。
花箋道:“青瞳,英國公說周老元帥死了,他怎麽這樣胡說八道。”
青瞳沉默片刻,才歎道:“朝中出事已經半年多,自從武本善叛亂,定遠軍解散收編後我再打聽不到父帥的消息。王敢說的沒錯,他要是有辦法一定不會眼看著……”她垂下頭,花箋也沉默了,默默把青瞳的頭往自己身上攬了攬。青瞳抬起頭,道:“走吧,我千裏迢迢趕回來,可不是為了在這裏傷心的。”
有了這布告,青瞳更是歸心似箭,這一天她們直走到天黑透了才停下來,人馬都累的走不動了。布告倒是又看到幾張完整的,內容都一樣,青瞳撕下一張布告拿著一路問過去,卻沒有人知道禁衛軍的消息,看來軍隊離這裏還遠。再心急也不能這樣一直跑下去,青瞳隻好勉強在郊外找了個破舊的土地廟。土地廟一般都很小,像這樣有幾間房的很少見,可見這廟原來必定香火鼎盛。以前這裏應該有廟祝居住,她們在後麵廚房找到一口大鐵鍋和許多幹柴,可惜一點兒吃的也沒有。腹中空虛更覺得冷,兩人隻好擠在供桌下抱團哆嗦個不停。
這廟地處荒僻,周圍倒還有點兒半青不黃的草剩下來,胭脂和硯台也早餓得很了,天黑也不顧,隻在外麵使勁啃草,然而這樣的好馬食量都很大,這點草當然不夠,馬兒沒吃飽,低低嘶叫。青瞳起身出去,見實在沒有草了,就拿起一根棍子掘出草根給馬兒吃,花箋看到草根突然道:“青瞳,這個能吃的,甜甜的呢,我很小的時候吃過的,我給你煮煮吃點吧。”她是因為家貧才被父母賣掉,這些東西還依稀認得,此刻見到食物,樂嗬嗬撿了些,去不遠處小溪裏洗幹淨,又舀了半鍋溪水,將草根煮了起來。
方圓幾十裏隻有這一縷炊煙升起,一個身影被慢慢吸引過來,他來到廟前順著破門往裏看,鍋裏咕嘟的白氣十分誘人。破舊的廟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一個黑乎乎的高大身影夾著一團寒氣進來了,花箋這兩天已是驚弓之鳥,大聲驚叫,抄起手邊一條帶著火的柴火對著黑影當頭就打,那人殺豬一樣大叫起來:“哎哎哎……你幹什麽?要劫就劫財吧!劫財我還有三個銅板,隻是千萬別劫色!”
火光忽閃中,隻見這是個三十出頭的男子,身材極高大,足有八尺開外,臉上的胡子多日未修,亂蓬蓬長了半張臉。頭發也散亂糾結,十分邋遢,隻有一雙眼睛亮晶晶的,在滿臉亂毛中十分顯眼,此刻他嘴裏隻管亂叫,眼睛卻彎起來,露著狹促的笑意。
這人不僅高大,而且筋骨勻稱,肌肉飽滿,不是先前見到那些惡鬼一樣的饑民。花箋著實鬆了一口氣,隻覺全身都是剛剛嚇出來的冷汗,竟有些虛脫的感覺,手上無力,柴火慢慢垂了下來。其實她們兩個孤身女子在荒野破廟裏遇到這樣一個男人也是極危險的,隻是先前那些不似人類的饑餓生物太過可怕,這人不像那些惡鬼,是個正常的活人,這對花箋已經是很大的安慰了。
聽那人劫財劫色的亂叫,花箋不由紅了臉,罵道:“誰要你那三個銅板!”那人誇張的裹住衣服,叫道:“真要劫色?救命啊,非禮啊……”他一邊叫一邊偷偷瞄花箋一眼,小聲笑道,“挺漂亮的,一定要劫色也可以商量,可是你得負責啊。”
花箋滿臉通紅,手中柴禾又舉起來朝他打去,那人隻是隨便向前走了一步,這一下就打空了。隻聽咕嚕嚕一串響聲從他的肚子裏發出來。“肚子餓了!先給點兒吃的吧。”他邊說邊衝花箋笑一下,滿嘴潔白發亮的牙齒又讓他順眼了幾分,然後滿不在乎的走過來探頭往鍋裏一看,見鍋裏上下翻騰的都是青草,立即垮下臉來,道:“又是草,我三天沒米下肚,吃的都是草,牙都吃綠了,還以為你們這裏有什麽好吃的呢,巴巴的幾十裏路趕過來。唉——湊合吃吧。”說完在地上拾起一根樹枝折成筷子形狀,伸進鍋裏就撈出一大團草根塞進嘴裏,燙得他不停哈氣,還含含糊糊地讓:“你們也吃啊,別客氣!”
“那是我們的!我們還沒吃呢!”花箋大怒,跳起來,那人毫不遲疑地又塞進一大團草,道:“我不是說了讓你們也吃,別那麽客氣,來……來吃吧。”他嘴上說的好,可是下筷如飛,一團接一團塞進嘴裏,嘴巴也真大,略咬咬就吞了下去,別人就是真的不要臉和他搶,也沒他那麽大的嘴,和那份不怕燙的本事。
花箋氣急,拿柴火不停打他,他看也不看,圍著鍋左一下右一下輕易就全閃開了,眼看一鍋草都落到這家夥的大嘴裏,花箋氣得大哭起來。
青瞳道:“花箋別哭,遇上這等壯士隻能以青草待客,已十分怠慢,日後若有機會,我一定盡力補償。”形勢嚴峻,青瞳發現這人雖然一直說笑,可眼中分明有戾氣。荒郊野外,若他起了歹意,自己和花箋可不是他的對手。那人直起身子,回頭笑道:“你這丫頭說的好,可惜不是真心話,還不如這個有什麽說什麽的丫頭。不用日後了,現在我就沒吃飽,外麵的馬給我吃一匹吧。”他漫不經心地嚼著青草,青瞳心中大驚,勉強道:“外麵的馬都是千裏良駒,閣下竟要吃了,豈非太煞風景。”
那人笑道:“當然是良駒,不是良駒,怎麽踩得死那麽多人?我一路順著蹄印跟過來,真是快啊,竟然半日工夫就把我甩下了,我日夜不停,好容易才找到你們。”青瞳大驚,不敢相信地望著他,這人竟然能跟著胭脂的速度半日!那還是人嗎?
他伸了個懶腰,道:“本想殺了你們的,可是看在這位妹妹請我吃草的份上,吃了馬就算了。我也猜得到,當時你們不跑不行,可是仗著馬跑了就是,何必殺人呢?何況你們殺了足有百人,那已經不是自保,是殘殺了!小姑娘家,這樣凶殘!”他抬步就往外麵走去,衣衫如鐵,高大的身影把廟門都塞滿了。
這人有一種氣勢,雖然隻是隨口說出,但青瞳能感覺到他不是在開玩笑,眼看著他邁步走出廟門,直奔兩匹馬而去。青瞳連忙起身追了出去,邊走邊叫:“請等等……我還有些銀錢,請壯士收下,隻是別傷我的馬!”她把手伸進懷裏裝盤纏的包袱想摸點銀子出來,摸了半天隻覺得觸手處顆顆圓滑,應該是珍珠。烏野給她這些盤纏的時候她沒有心情看,隻是隨手接過放懷裏了,所以自己也不知道包袱裏有什麽。摸著這些珍珠個個大如葡萄,青瞳暗自打下主意,她一邊說這話一邊在手裏滿滿扣了一把珍珠,道:“我這裏有幾顆上好的珠子,壯士請收下……哎呀!”裝作沒站穩,手一揚,一把珍珠被她遠遠扔進草叢裏。料想是人見了這麽多珍珠掉地上都要去檢,就是大白天把這些草叢裏的珠子都找出來也要不少時間,況且現在夜色幽暗,夠她們騎馬逃跑了。
誰知人算不如天算,這些珠子一落在草叢裏,立即發出幽幽白光,像一顆顆小星星一樣笑眯眯地躺在地上,不是瞎子就能輕易找到。這下不但那個大個子,連青瞳自己都目瞪口呆,半晌才在心中暗罵一句:“好可惡的蕭圖南,你弄這麽多夜明珠給我做什麽?這下可把我害苦了。”
那人回頭誇張地叫起來:“哇!好多星星啊,耀得老子眼睛也花了。大眼睛,看你那模樣自己也不知道自己包袱裏是什麽,實話和我說,你是在哪裏偷來的?沒看出來你還是道上的朋友,老子也是一路從西邊趟過來的,怎麽沒宰著這樣的肥羊?”
青瞳勉強幹笑一聲,道:“壯士說笑了,這是我自己的盤纏,請您笑納便是,絕對不會有麻煩。”
“好,笑納,笑納,你看我笑的這樣怎麽不笑納。我吃飽了就回來笑納,你放心。這一個個亮晶晶眼珠一樣看著我,我怎麽舍得不要。”說著他仍舊走向馬匹,笑道,“本來紅燒了好吃,可惜什麽作料也沒有,水也正好,就清燉了吧。今天真是運氣,老子竟然來了個黑吃黑,這下吃的用的都有了。”
看他竟不為銀錢所動,青瞳無奈叫道:“胭脂,硯台,快跑!”硯台聞聲就跑,胭脂卻不把這大家夥當回事,它抬起前蹄,對著那人當頭狠狠鑿下,這一下如果踏實,必定腦漿迸裂。那人卻隻是伸出一隻手,馬蹄就被他攥進手中,胭脂半身人立,任憑怎麽嘶叫也落不下去。那人順著馬蹄摸摸形狀,道:“是你小子沒錯,今天進了老子的肚子,也沒冤枉你!”青瞳和花箋嘴唇發白,這馬是蕭圖南的坐騎,哪舍得給他吃了,何況若是沒了馬,她們什麽時候才能找到王敢?青瞳盡力想著辦法,道:“且慢!看閣下身手,定是江湖中有身份的人物,我……也識得一些江湖中人,請大俠給個麵子,也好日後相見。”
“哦?行啊大眼睛!”那人重新看了看她,道,“還懂得用江湖人威脅我?說來聽聽吧,要是能說的我怕了,自然不敢動你的寶貝馬。”
青瞳哪裏認識什麽江湖人,好在以前螺黛曾和她提起過幾個,此刻隱約記得,她強迫自己鎮定下來道:“穿雲手雲擎。”那人笑眯眯道:“屁!”青瞳心裏閃過一絲怒氣,強壓怒火又道:“平江先生盧植招。”
那人還是笑道:“屁!”
如此連說幾個,這人都是一個“屁”字,青瞳一時有些接不上,花箋心中突然閃過一人,道:“喂!還有一個隻怕說出來你不認識。他姓賽,久居西瞻,身手好得不得了。”
那人表情凝重起來:“你說的可是賽斯藏?”花箋一驚,道:“你知道賽師傅?”那人靜一下,笑道:“什麽久居西瞻,他明明就是西瞻人!這個我還真認得,還交過手呢!”花箋喜道:“他怎麽樣?”那人先是深深點頭,然後道:“!”
青瞳和花箋對望一眼,都是大驚,賽師傅在她們這些外行眼裏,已經代表了武學的極致,這人明明知道他,居然還是敢說:“!”,看來沒有辦法了,秀才遇見兵,麵對這樣的莽漢,青瞳滿腹主意也沒用。
那人笑道:“還有沒有了,沒有我就開飯了!”他作勢要扭胭脂後腿,一聲嘶叫,一個黑影旋風一樣刮過來,對著他當頭撞來。卻是硯台又跑了回來,那人輕輕‘咦’了一聲,道:“你倒講義氣,竟然舍不得丟下同伴!”他略略側身讓過馬頭,另一隻手突然伸出,準確地按在硯台腰部。硯台嘶叫一聲,這一衝之力竟被他按得生生停下來,那人神色閃過驚訝,青瞳沒見他有任何動作,硯台又是一聲長嘶,四蹄都向地上陷下少許。
“好家夥!這麽大勁!”那人已經發了兩次力還不能把這馬按趴下,也大大吃驚,“再試試!”隨著他的聲音,硯台悲嘶之下,終於趴跪在地上。
大個子很興奮,他衝青瞳道:“大眼睛!你這匹黑馬真不得了,小小年紀就有上千斤的力氣。你知不知道,戰場上的大將很少有人用大錘做兵器,不是沒有人有那樣的力氣,而是找不到能載的動他的馬,你想啊,一個人加盔甲加兵器,至少要七八百斤,你這馬可是寶貝啊!跟著你這兩個小姑娘可惜了,給我吧,我送它上戰場,如何?”他一手擎一匹馬一手按一匹馬,居然還可以長篇大論,看不出一絲吃力!
花箋大怒:“你這惡人!想吃了胭脂,還想搶硯台,你不得好死!”
“哎呀,妹妹這話聽著不對勁,什麽吃了胭脂,不知道的還以為我占你們便宜了呢,多不好意思。”他把胭脂的蹄子再往高處抬一抬,探過頭去看了一眼,隨即呸道:“明明是公馬,怎麽叫這麽香豔的名字?”
胭脂長聲嘶叫,眼眶裂開,滲出一絲血來,好似聽懂這句侮辱的話,它兩條後蹄突然躍起,一匹碩大的馬竟團成球狀,然後猛地伸展,狠狠踹在那人肚子上。那人吃疼鬆手,胭脂四蹄懸空,失了支撐,摔在地上,震得黃土飛濺,煙霧升騰,好在沒有真的受傷,就地打個滾起來,幾步跑到青瞳身後,不敢輕舉妄動了。
花箋滿以為這下定可叫那人腸穿肚爛,可是塵土下去,隻見他捂著肚子揉了兩下,道:“大意了大意了!好家夥。真是不壞,怪不得踢死那麽多人!”遙遙打量著胭脂,道,“你也餓了幾天了吧,腿下有點沒力氣,居然能從我手下逃脫,要是再追你我就太過分啦,你自己給自己掙下了活命的本事,去吧。”說罷一鬆手放了硯台,“你也去吧,你小子不怕危險回來救朋友,我更喜歡!兩個小丫頭這麽好的馬都舍得餓著,一定是沒辦法啦。算了!”他慢悠悠往遠處走,嘟囔著,“折騰的老子更餓,哪裏能找著吃的呢?”
四十四、是我
青瞳突然咬牙道:“閣下,請等等,這兩匹馬都送你了!”花箋吃驚道:“青瞳?”青瞳道:“壯士身手如此,要是硬搶,我們怎麽能保住?這等駿馬就應該配這樣的英雄!”
那人轉過頭來,上下打量青瞳,半晌才笑道:“有意思,小姑娘心腸硬,生死關頭,那馬沒有舍了你,你倒要舍了它們了!說吧,什麽條件?”
青瞳頓了一下才道:“大俠不必如此,我見你能為一班無親無故的饑民千裏追蹤,麵對財寶也不動心,卻因為硯台不肯舍棄朋友就放過我們,閣下必是一位頂天立地的好男兒,小女子心生仰慕,想結交您這位英雄。”
這大漢哈哈大笑,道:“先縱馬殺人,然後意圖用財寶收買我,接著還拿些江湖人威脅老子,現在又拍起馬屁來,你的花樣真不少,像姑娘這樣的人品,我可不敢結交!”
青瞳隻覺一股酸澀之氣從丹田直衝喉嚨,兩行眼淚就流了下來。活這麽大,有人愛她、有人恨她、有人藐視她,卻是第一次有人如此討厭她。花箋見她流淚,氣急大罵:“你是什麽東西,憑什麽罵青瞳,你還不敢結交呢,屁,你是不配結交……”青瞳擦幹眼淚,製止花箋,冷冷道:“隨你,花箋,我們走吧,馬兒留下,我說話算話,要不要隨他。”
“青瞳!”花箋不願意,又喚她,青瞳握著她的手,拉了就走。花箋叫起來:“哎……等我拿下包袱。”青瞳沉聲說:“不要了,一起留給他!”說罷將懷中裝珍珠的繡囊掏出來摜在地上,拉著花箋頭也不回的走了。
那人把手卷成喇叭狀靠在嘴上大喊:“那就謝了!老子不客氣了。”兩匹馬不願,一起掙紮起來,那人一手挽住一匹,不讓馬兒去追,隻是靠著硯台微微冷笑,看著她們倔強前行,直至走出視線之外。
“青瞳!為什麽把馬給他?”一氣走了十幾裏路,花箋忍不住問。青瞳歎道:“我希望他能送我們回去,光靠我們兩個,恐怕很難回到京都。這人武功極高,又絕不是壞人,可以保我們平安。”花箋怒起來:“怎麽說他不是壞人?他明明是個大壞蛋!油嘴滑舌,吃了我們的東西,又罵你,還搶了馬!欺負我們兩個女子,怎麽不是壞人!”青瞳道:“馬是我送他的。仔細想想,他並沒有做任何壞事,很遺憾,我給他的印象很壞,如果一開始就求他,未必不行。”
花箋靜靜回想,似乎他確實沒做過什麽壞事,可是現在吃的沒了,馬沒了,連馬上那麽多錢也沒了,全便宜了他,說他不壞怎麽也咽不下這口氣,道:“那你也不用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我們怎麽辦啊?”
青瞳靜一會才歎道:“我是在賭,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留下,他才會過意不去,至少會牽掛著我們。現在我們要是餓死了或者被歹人傷了,他會覺得有他的責任,如果我賭贏了,他應該會一路偷偷跟著我們到安全的地方,我的目的是想讓他送我們,明著暗著並沒有區別。”
花箋張口結舌,半晌才道:“那……你直接說不行嗎?”青瞳道:“直接說一定不行,此人身懷絕技,卻在這人人逃難的時候來這兒,一定有要事!我們的事情與我們自己固然重要,可別人可能不當一回事,你說他會為了這些身外之物給我這樣讓他看不起的人當保鏢嗎?”
她們自己覺得已經走了十幾裏路應該無事,全不知這番話給樹上跟來的人聽的一字不漏,那人望著青瞳的背影,心道:“這女人心機千回百轉,當真不容小覷,好在老子已經聽到了,要不然還真上了你的暗當,給你充了一回保鏢護院。”他跳下樹來回頭就走,然而那步子卻是越走越慢,無論如何也放心不下,夜風蕭蕭,這兩個丫頭腦瓜夠用,手下可是稀鬆。現在遍地盜賊,遇上了絕對放不過她們,就算給她們進了城,錢也都在自己手裏,餓也餓死她們。自己這一走,她們十成中死了九成,想起她剛剛所說:“……就是把所有的東西都給他留下,他才會過意不去,我們要是餓死了或者被歹人傷了,他會覺得有他的責任……”還真他媽的一點不錯!又看看自己不知什麽時候轉回的腳步,腦中清晰浮現她的話“……他應該會一路偷偷跟著我們到安全的地方……”全他媽的料中了,更可氣的是,自己明明知道,偏不能不做,隻覺恨得牙齒癢癢,自己肚中什麽時候鑽進了蛔蟲?不如趕些路,進城去打兩斤燒酒淹死它。
青瞳和花箋在路上走的跌跌撞撞,忍著饑餓趕路,兩人都出了一身虛汗,更糟糕的是,行至半夜,突然下起雨來。秋雨在夜裏冷的直透骨髓,青瞳和花箋都不是嬌弱的人,可這時也當真走不動了,隻好抱做一團,在路邊休息。忽聽身後蹄聲驟起,隻見那大個子一臉鐵青,喝道:“給我上來!想去哪裏痛快走,送了你們咱們兩清!”看著她們吃驚的樣子,尤其是那個漂亮的,眼睛裏掠過的驚訝,大個子心裏舒服了不少。
他騎著硯台,拉著胭脂,此刻一伸臂,長長的胳膊把兩個人都撈起來丟在胭脂背上。扔青瞳又比扔花箋力氣用的大,且又把她丟在後麵,青瞳趕緊抓住胭脂身上長毛才沒掉下去,卻把胭脂的毛拉下不少,胭脂痛的低低嘶叫,然而卻忍著沒動,等身上二人都穩住身形,才奔跑起來。
兩馬飛奔,速度十分驚人,大個子隻覺如禦風飛行,雨點如同梭子上的線,一道道斜斜打在身上,心懷暢快,不由大笑起來:“這兩匹馬,真是越看我越喜歡,老子活了三十多歲,連趕上它們一半的馬也沒遇上過,為了它們送送你們也不虧。”
花箋抬起頭,不服氣的說:“這是它們好長時間沒吃飯了,要不然比這還快的多呢!”大個子點頭笑道:“說的是,這馬是我的了,可不能再餓著,我們去前方城鎮落個腳,填飽肚子再說。”他一觸馬鐙,硯台竟能在極速中更加快了幾分速度,他長笑道,“什麽竹杖芒鞋輕勝馬,那是沒有馬,有馬的人一定不會這麽說。”
“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青瞳道。“幹嗎?”那大個子轉過頭問她。青瞳愣了一下,道:“閣下說竹杖芒鞋輕勝馬,後麵不就是‘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嗎?”“是嗎?”大個子道:“說的什麽意思?”
青瞳十分奇怪,這人說都說了,怎麽不知道什麽意思,隻好一字字解釋道:“這是蘇軾的名句,說的是他三月七日沙湖道中遇雨的事情。那時雨具都失去了,同行的人皆狼狽不堪,隻有蘇東坡一人不覺難過。全文是——莫聽穿林打葉聲,何妨吟嘯且徐行。竹杖芒鞋輕勝馬,誰怕?一蓑煙雨任平生。料峭春風吹酒醒,微冷,山頭斜照卻相迎。回首向來蕭瑟處,歸去,也無風雨也無晴。”
說到“回首向來蕭瑟處”一句,不由想起蕭瑟不知如何了,青瞳一時有些發呆。這首詞本來淺白,青瞳隻在幾個字上解釋一下,大個子就聽懂了,笑道:“說的的確瀟灑,不過寫這東西的時候他一定憋著懷才不遇的酸氣。下著雨,他沒有傘徐行就徐行,還吟嘯,怎麽沒叫人當狼打了!”
青瞳微曬,此詞作於蘇軾黃州之貶後的第三個春天,一場政治風波幾乎要了他的命,沒怨氣是不可能的。
“不過還真好聽!”大個子笑道,“怪不得我那老頭子師父給我起這麽奇怪的名字,原來還是什麽詩啊詞啊裏來的,我說他整天嘟囔 ‘竹杖芒鞋輕勝馬’,還想這不廢話嗎?一雙鞋一根棍子能多重?一匹馬多重,當然輕勝馬,可也得快勝馬才有用啊,馬又不是用來比輕重的。”
青瞳腦子裏猛然閃過一個念頭,吃驚的瞪著他道:“你、你叫……”
大個子滿不在乎道:“我姓任,本叫壯壯,師父給我改名叫任平生,應該就是你剛說的那三個字!”
青瞳一時說不出話來,隻是牢牢盯著他看。任平生卻笑起來:“怎麽了妹妹,看來你知道的事情真不少,我一時沒防備這大北邊還有人知道我,名字也說了,你想什麽呢?是不是盤算著抓住我換五千兩銀子花。”
青瞳正色道:“這麽說你就是在龐各莊殺官差的任平生了。我幼年便聽過你的故事,你我今日既然有緣遇到,我日後一定努力留意,若有機會,替你消睨這場禍事,讓你這樣的男兒可以自由自在放歌縱馬,翱翔於天地之間,對誰都可以堂堂正正報上姓名,不怕惹下禍端。”
任平生仰頭哈哈笑起來:“你先顧著自己的小命吧,我送你們去富陽縣城,雖略遠點,不過是個大縣,比前麵幾個縣城容易找到吃的,到了地頭咱們就後會有期,你這大恩大德,就容我後報了。”顯然是毫不相信她的話。青瞳無奈,暗想這樣的事情難怪任平生不信。後會有期就後會有期吧,等他把自己平安送到富陽縣,縣令自會派兵護送她們南下,也不需要他保護了。日後若有機會為他脫罪,自己做了就是。於是不再多話,夜風中三人兩騎繼續奔馳,突然“咕嚕嚕”一陣大響,聲音洪亮,花箋指著任平生的肚子哈一聲剛笑出來,自己的肚子也毫不遜色的叫起來,緊接著青瞳也不能幸免,原來餓肚子的聲音還能傳染,夜的寂靜被這蛙鳴一般的咕嚕聲破壞得七零八落,一人方歇一人又起,唱歌一般響個不停。
任平生笑起來,一拍硯台衝向前去,隨口唱到:“要錢何用?亮晃晃金子滿屋銀滿箱,不當飯也不當糧,你倒試試吃一口,崩破牙齒爛肚腸,哎呦呦,去他娘!”
青瞳和花箋打馬追上,覺得這個人忍著肚餓唱歌挺有意思,他嗓子不怎麽樣,唱歌沒什麽調,勝在中氣足,倒也不難聽。他來了興致,又唱起來:“——要情何用?嬌滴滴情人卻在他家床,他家床上繡鴛鴦,相親相愛水中央,一陣大風吹幹水,原來是個臭泥塘,哎呦呦,去他娘!”
花箋‘呀’的一聲紅了臉,啐道:“說什麽呢。”
任平生道:“這算什麽,還有帶色的沒好意思倒出來呢!”青瞳道:“省點力氣吧,你不餓啊!”任平生道:“孫子才不餓呢,就是餓得難受,才要找點樂子,是不是妹妹!我再唱你聽啊……”作勢要吼,花箋連忙捂住耳朵,任平生哈哈大笑,大聲唱起來,魔音入耳,根本捂不住,還好他說的凶,唱的卻是一般的采茶小調,不帶顏色了。這些小曲大部分都是廣為流傳的,花箋聽了一會就不自覺接幾句,越來越高興,自己也唱起來了,他們兩個唱的多半是鄉間俚曲,青瞳會的極少,隻在一旁聽著,漫漫長夜竟是極開心的過去了。
天亮時路過一個小村,任平生停下馬叫她們等等,自己從懷裏掏出一卷紙來,抽出一張貼在牆上,嘴裏嘟囔:“就剩幾張了,雖然還沒找到什麽童參軍,可老任也對得起你王大人,餓成那樣,這點漿糊也沒舍得吃了,都留著貼告示,全是白麵熬的呢!”貼完來到馬前,說,“走吧!”抬頭見兩個人都不可置信的看著他,奇道:“怎麽了?我說可以走了!”
青瞳驚訝的眼睛都瞪圓了,指著牆道:“任平生,這些……都是你貼的?關中沿途的布告也是你貼的?”見任平生點點頭,青瞳緊張的嗓子發幹,又問:“你找定遠軍參軍童青木?”任平生道:“我半個月前救了十幾個人,為首的青年姓王,是英國公王敢的小兒子,他三個哥哥都戰死了,他爹叫他出來引開敵軍讓皇帝老子跑路。”任平生搖搖頭,“迂是迂了些,可老任在整個大苑就沒見過這樣的將領。我把小王送回去,英國公鄭重托付我找個叫童青木的人,實在不忍回絕。”他目視遠方,難得的露出正色,悠悠道,“一夜破三關,妙計退頑敵,我也聽說過,他真的能救國救民嗎?可這個人又在哪?”
他話音未落,已經被青瞳一把抓住手臂:“太好了,既然如此,你就帶我去見英國公吧。”任平生被她嚇了一跳,道:“幹什麽?你知道童將軍的下落?”青瞳按下激動,整整衣襟正色道:“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夜破三關的參軍童青木,先莫聲張,你先把英國公那邊的戰況和我說說,我再做打算。”
任平生睜大眼睛看著她,湊過來小聲道:“告訴你一件事,我就是一個跟頭十萬八千裏的齊天大聖孫悟空,切莫聲張,一般人我不告訴他!”
四十五、放糧
黎明時分,富陽縣城外來了三個一身灰土的旅人,為首的男子身材魁梧,將後麵兩個女子都遮住了,昨天青瞳氣得不輕,到現在也不想和任平生說話。開始花箋還力爭自己沒有說謊,可任平生油鹽不進,痞子樣的看著她笑,直到青瞳一聲大喝:“花箋,他不信就讓他繼續找,找死他個王八蛋!”花箋吃驚的看著青瞳,認識她這麽久,第一次聽見她罵髒話。不由回頭打量任平生,看來這王八蛋氣人的本事真是一流。
此刻天還沒有大亮,可縣城城門外已經聚集不下上百個災民,看到他們三個有馬的人過來,都快快讓路。終於到了卯正三刻,守城的兵士先擠出來一個,喝道:“沒有通關路引的,一律不準進城!正午舍粥,離城門三裏,饑民城外等候,有擅入者立即格殺!”他把原話喊了三遍才打開城門,門後一列士兵已經亮出刀來預備著了。前麵又有幾個兵士拿棍棒交叉擋住道路,眾災民擁擠地趴在棒子上向城裏伸長脖子望,在他們眼裏,進城就有活下去的希望了。
人群中有路引的隻有少數幾個,兵丁仔細驗完路引慣例一伸手,這些人也習慣,各自從懷裏掏出銀錢放到他們手上,才一個個魚貫通過,不能過去的人滿臉絕望,能進去的人也麵色灰敗,誰也沒好多少。兵士的理由是——不是饑民的就是有餘錢餘糧的,既然有,聖旨上都說的明明白白,得拿出來大家一起花。你若不拿,那不是饑民不能進城,就是膽敢抗旨,就地格殺也沒有冤枉了你。至於這些餘錢,當然是縣衙裏的人先用了。
到了任平生,一個領頭的接過他的路引,一旁的兵丁把手伸出來照例要錢,任平生仰頭向天,從鼻子裏哼了一聲道:“和老子要錢,瞎了你的狗眼!你看老子像有錢的樣嗎?”神態十分囂張。那士兵大怒,罵道:“你他娘的耍我!”揚刀就砍。領頭的攔住自己手下,任平生的路引是王敢親自發的,不同一般商賈,又仔細打量任平生,見他身材如此魁梧,神態又輕鬆自若,恐怕惹不起,於是道:“路引無誤,讓他進去吧!”那士兵無奈“呸”了一聲,喝道:“走走走!”
任平生回身叫青瞳和花箋:“進來吧。”士兵抽出刀來攔住,喝道:“路引!”青瞳伸手入懷,準備掏出玉印給他看。她的公主印信本來在那場沙暴中丟失了,後來蕭圖南派出整整六萬人翻遍沙漠又給她找了回來。摸到玉印,難免又想起蕭圖南,現在不是唏噓的時候,青瞳剛掏出玉印,任平生卻已經回過頭來,向領頭的罵道:“你他娘的剛才沒看清楚嗎?老子是兵馬司的,當兵的大爺帶兩個妞還要什麽路引,你敢耽擱軍情?叫你們當官的出來說話!”
那士兵頭幹咽了一口吐沫,任平生越橫他越不敢惹,隻好幹笑一下:“這……手下人不懂事,請過去吧。” 青瞳已經進了城,卻忍不住又轉回馬頭來到那兵士麵前,道:“這位官爺,你坐守城門要地,就這麽輕易放我們兩個來路不明的女子進去了?”
士兵頭愣了一下,越發相信他們是找茬的,賠笑道:“軍部的官爺都有緊急軍情,小人怎敢耽擱。”青瞳道:“你認為什麽軍事要務會帶兩個女子?你就一點也不懷疑,不打算盤問盤問?”“這……”士兵幹笑,他自然往那方麵去想,可不敢說,勉強擠出一句,“這個……軍情也是需要的,這也不是第一次看見。”
青瞳深吸一口氣,大聲問城外饑民:“眾位鄉親,我沒有路引,他們也放我進去了,你們留在城外,死等著每天中午那點兒米湯,家中親人有多少就要餓死了。你們也沒有意見嗎?”眾饑民唯唯諾諾。青瞳等了許久,長歎回頭,打馬便走。
走了一會兒任平生斜看著她道:“說那麽一大篇,我還當你打算救門口那些人呢。”青瞳神色肅穆:“我要救的不是這百十個人,而是社稷江山。這般麻木的人誰也救不了,我今天就是想辦法讓他們吃上一頓飯,他們還是任人欺壓的貨色。人不自救,卻想求誰?”任平生看了她半晌,點點頭:“說的對,我折騰了十幾年才明白這個道理,沒想到你小姑娘一眼就看透了,我十幾年才練出的硬心腸,你天生就有了。你呀,以後肯定比老任有出息!可惜這樣的人我卻不喜歡。行了,前麵就是當鋪街市,你的東西我都給你係在馬脖子上,那麽些珠子打著滾也夠你們花用了,這匹黑馬我騎走,花的給你們留下,後會有期!”青瞳道:“你還想去找童參軍?”任平生道:“受人所托,忠人之事,有一點兒希望也不應該放棄,老任無論如何也要再找找才是。”
青瞳一聲冷笑:“你八尺高的漢子,難道不求人就做不了事嗎?王敢讓你去找童參軍你就去找,找到又如何?你們打算依靠一人之力重整山河?若是一直找不到,你們是不是就隻能眼看著事態越來越壞,最後抱在一起痛哭天不佑我?任平生,你還敢大言明白了自救的道理,我一個小女子都替你羞愧!”說罷打馬便走,看也沒有回頭再看一眼。
青瞳走的痛快,心卻時時牽掛著後麵,任平生應該不至於受了自己的斥罵賭氣便走吧。可惜等了許久也沒聽到馬蹄聲,任平生沒有跟過來。青瞳心裏長歎一聲,也顧不得他了,帶著花箋徑直來到富陽縣縣衙,將玉印蓋在紙上遞了進去,自己府外等候。片刻大門洞開,衙役們連滾帶爬地跑出來,略有些富態的富陽縣令謝東升快步跟著,由於青瞳的大義公主是特賜了享親王祿的,她的印信也是親王才能用的六寸白玉印,整個大苑隻有三個人才有。因為大苑有女皇,公主的身份在道理上和皇子平齊,也就是說青瞳享有親王的一切權利,危急時,這印信就可以頒布政令。當然,這種事情從沒有出現過,大多數公主都是好好在家裏呆著。
像公主隻帶著一個宮人出門真是難得見到!謝東升雖覺得匪夷所思,然而印信卻是絲毫不假,而且看青瞳神態斷不是一般女子所有,剛才又聽下人稟報,公主騎來的胭脂馬一靠近馬廄,縣衙中原來養的馬匹都自己讓開道路,不敢與它爭食,種種跡象表明她們來曆不凡。謝東升不敢怠慢,一邊命人在正廳設下宴席,一邊親自侍立伺候。
宴席十分精致美味,青瞳卻有些食不下咽,邊吃邊問富陽縣一些軍情民情。富陽是個大縣,軍隊在這裏設有糧倉,備有幾千擔軍糧。一個月前,王敢曾發來邊報命謝東升就地招募五千士兵,青瞳於是問他招募的是否順利?謝東升支支吾吾,現在兵荒馬亂,任他怎麽宣傳為國分憂,願意參軍的也不足百人。看到公主臉色不好,謝東升忙說幾日之後又來了一封軍報,說關內侯元修的五萬精兵已開拔勤王,目前全數收編到禁衛軍中,統一由王敢調度,所以民勇的招募應該不那麽緊迫了。
青瞳皺緊了眉頭,關內侯私養的這五萬精兵以前周毅夫和她說過,戰力算優等的。上一任關內侯元承茂本是一個富甲關中的商人,曾有救駕的大功,先皇特許他坐鎮一方,可自己招募不多於五萬的士兵。元承茂傾盡家財,將這五萬私兵裝備得精銳無比。以前有二十萬定遠軍雲中坐鎮,皇帝也不太在意關內侯這些兵馬,後來定遠軍流散,景帝對這五萬兵士便十分忌憚,沒想到大難當頭,元修竟不計前嫌,傾巢出兵保王護駕。
有了這五萬精兵,自然多了幾分仰仗。青瞳道:“謝大人,依你看關內軍軍容是否威嚴,戰力如何?”謝東升愣了一下才道:“微臣隻是耳聞關內軍是軍中精銳,沒見過他們一兵一卒。”“什麽?”青瞳眼中霍然射出寒光:“富陽縣是南行必經之地,關內軍南下勤王,你怎麽會沒有見到?”謝東升張口結舌,他壓根沒想過這個問題,一時回答不出。
青瞳思路一時混亂,她站起來走了幾步,又回到桌子邊坐下,夾起一筷竹筍卻不吃,隻輕輕扣著桌子想事情。謝東升被她弄得很緊張,大氣也不敢出。過了一會兒,青瞳抬頭道:“謝大人,關內侯的五萬兵士是他自願打散的,還是合兵後被王敢強行打散收編的?”
謝東升忙道:“是侯爺自己提出的,不但他自願打散自己的五萬精兵,各部統帥也全部由原來的禁衛軍接掌,他帶來的將軍們全都自己降了一級,成了副手,王大人這才相信侯爺真正是為國為民。現在禁衛軍在渝州城坐鎮,等整編以後再打回京城去。”“哦?那關內侯部下的將軍們都沒有怨言嗎?”“沒有,那些將軍都心甘情願為朝廷出力。這等氣節,堪為朝中表率,萬歲和國公爺已經傳令全國嘉獎侯爺……”
青瞳的心情很沉重,如果真正的忠勇之士,怎麽會願意打散自己的軍隊,降低自己的戰鬥力,即便他肯,難道他的部下也個個如此?何況事實證明,他並沒有率大軍南下,那王敢送來軍報說已經收編了的五萬大軍是哪裏來的?最大的可能,是元修暗中和寧晏勾結,時機一到,編入護衛軍中的五萬士兵一起發難,那麽父皇就是砧板上的肉了。
她神色不變,輕輕放下手中筷子,道:“富陽縣!我命你加緊征兵,務必在十日內征齊五千人。”“這,公主……”謝東升隻覺得有汗水順著頭上流下,不知怎麽應付。正這時,忽然有一個士兵慌慌張張跑進來,他身上衣襟寫著鬥大一個“倉”字,正是守糧倉的士兵。他一進門就大聲喊道:“大人,不好了,有刁民私開官倉,強搶軍糧了!”謝東升嚇了一大跳,忙問:“饑民都不許進城,怎麽會有人開倉,一定是士兵守城不力,進來了多少饑民?”
那倉兵幹咽了一口吐沫,道:“就隻有一個人。”“什麽?放屁!”謝東升剛罵出一句,立刻想起公主就在麵前,連忙回頭告罪,青瞳示意不妨,他才壓低聲音道:“一個人就能打開官倉,你們都是死人嗎?”
倉兵帶著哭的表情,道:“那人簡直不是人,他長得那麽高大,隻一伸手,四個弟兄都被他掃下來,我們實在不是對手。兩百斤的糧包,他一隻手就抓起四個,兩隻手就拿了八個,一千多斤啊!他扔到一匹黑馬背上就往城外跑,我們追過去,他隔著城門就把糧食扔出去,他用手指頭一戳一劃,麻包就整個裂成兩半,糧食灑了滿地……還大聲喊……說朝廷給大家發糧食吃了,城外的饑民全上來搶。大人,那人拿了這些還不算,轉身又回去拿,我們加上城守兩百多人都攔不住他,小人來的時候他都已經來回拿了三趟了!”
“豈有此理!”謝東升臉色發白了,富陽縣一共不過四百多士兵坐鎮,他猶豫一下道:“調弓箭隊來,將這個反賊射死!”“且慢!”青瞳站起來咬牙道:“這人是本宮帶來的侍衛,是本宮命他如此的。富陽縣,你不必擔心,我來處理。”
青瞳帶著一個小隊的士兵來到距離城門百米左右,就走不動了,一見了糧食,四麵八方的饑民都聞訊趕來,已經聚集了不下三千人,早將城門衝開了。守城的兵丁麵無人色混雜在饑民中,任平生一隻腳站在城門上,木頭城門被擁擠的人群碰撞的不斷搖晃,他也隨著搖搖晃晃,可就是不掉下來。像演雜技一樣,拿著麻包看哪裏人多就灑下糧食。
青瞳暗自咬牙,一聽說匪人把八袋糧食都扔到一匹黑馬背上,就知道是這小子,別人有這本事,怕也沒有硯台這樣的好馬。“任平生!你抽的什麽風,快下來!”她大叫。
任平生站的高,早就看見她了,笑著衝她揮揮手:“大眼睛來啦,怎麽還帶著兵啊,要抓我?不是你讓我求人不如求己的嗎?我一想對啊,與其找什麽童參軍,還不如把糧食給大家分了,老子救一個算一個。”
“胡說!快下來,我保你平安。”
“好好好,分完糧食我就下來,可惜糧倉裏的糧食太多,我一個人怕是天黑也搬不完,勞煩妹妹多等一陣子了。”青瞳氣得臉色發黑,縱馬向城門衝去,任平生笑眯眯地揚手衝她這邊扔下一些糧食,饑民哄的一聲圍了過來,兵丁連忙護著青瞳後退。除非想踩死這些饑民,否則根本不能靠近任平生,更別想和他講理了。任平生笑道:“怎麽樣,你能不傷一個人的過來,我就好好和你說話。”
青瞳略思索一下,揚起臉道:“好,你給我等著!”轉身命令士兵:“抬十擔糧食出來,全都遠遠的灑在城外!多叫些人一起灑!”十擔糧食是幾百包,源源不斷的運出去,很快在地上鋪了巴掌厚的一層。任平生一個人灑米的速度遠遠不足,饑民順著糧食跑出城去,片刻就走了個幹淨,隻留下他一個孤單的在城門上搖曳。
青瞳緩緩來到城門前,仰頭道:“下來吧。”任平生呆立於城門之上,頗像個小醜,他輕輕一縱躍下來,道:“願賭服輸,抓吧抓吧,事先說好了,要是殺頭的罪我可是要逃獄的。”
“逃獄?不是任憑我處置?”
任平生笑道:“開玩笑,任憑你處置,你要讓我以身相許怎麽辦?”
“大膽狂徒,膽敢對公主無禮!”謝東升運足中氣大喝。
“公主?”任平生也大大吃了一驚,重新上下打量青瞳,“你你……公什麽主?”青瞳轉身不理他,對謝東升道:“富陽縣,叫庫兵清查一下,少了多少糧食。”不一會兒庫兵回來了,任平生折騰半天才搬出去三擔多一點,加上青瞳扔出去的不過是十幾擔,比起幾千擔的庫存,是九牛一毛。
青瞳命道:“留下一千擔充作軍糧,其他的全部發還給百姓,有願意從軍的精壯男子,不但他自己有飯吃,家裏每戶還可以分一百斤糧食,沒有能當兵的人家,可按人口每人分到半斤糧食。現在這個時候,你隻要發下糧食,一定能募到兵。”
“公主!這是軍糧啊,私動軍糧是死罪,臣不敢!”謝東升腦門冒汗。“不必你敢!”青瞳拿出玉印,轉向任平生:“把衣襟撕下來!”任平生一愣,還是依言撕下自己衣服前擺。青瞳在布料末尾蓋上自己的印章,道:“富陽縣,按我剛才說的寫告示吧,算我發的公文。十日之內如果不能募到五千精兵,我父皇岌岌可危,你的軍糧就給關內侯留著吧。”
“公主是說關內侯……不會,不會的!”謝東升臉色一片蒼白,“他要是真的……就算有五千兵又有什麽用?不如每戶給五斤糧食好啦,我們募十萬大軍。”
“你願意為五斤糧食拚上性命,仍舊救不回自己的家人嗎?何況兵招來你也需要給他們吃飯,十萬軍吃一千擔糧食,能吃幾天?新招來的民勇不經訓練怎麽抵擋得了精銳部隊,這些人隻是幌子,派不上真正用場!”她凝視遠方,今天是陰天,前途一片灰茫茫,什麽也看不清楚。
四十六、埋伏
征兵的速度遠遠超過謝東升所料,實打實的發下糧食,不到三日就征齊五千士兵。還不斷有精壯男子前來報名,青瞳精選了六千人簡單操練,同時讓謝東升給王敢發送公文,告知此地已有六萬兵力,正準備啟程上路支援禁衛軍。但是不許提到她的名字,隻說這些兵士是他自己招募來的。謝東升見她一張嘴就把兵力誇大十倍,不由愁眉苦臉,可也不敢不聽從,隻好戰戰兢兢發了公文。
三日後,接到軍令,命富陽縣帶著招募到的士兵趕到渝州和禁衛軍會合,渝州距離此地七百多裏,接到命令當日青瞳就率眾出發了,謝東升慶幸萬分,公主除了要走一張渝州地形圖,並沒有真的讓他帶著兵走。
從富陽縣到渝州城要路過一片叫做“五裏溝”的險惡地形,渝州城雖然不算戰略要地,但是卻是渝州的首府所在,也是重要城防。大苑大部分城防都是高祖親自選地設立的,設置的時候都要借助地利,像這五裏溝,就是埋伏設防的好地方。此刻穀中就埋伏著四萬士兵,這些人顯然訓練有素,那麽多人卻沒有一點兒聲音發出來,整個山穀一片靜謐,隻有太陽透過葉子斑斑駁駁的照在地上。
遠處的長路盡頭漸漸騰起一陣煙塵,穀中的探哨見了,緊張起來,發出一聲清越的鳥叫,全部士兵立刻繃緊了身體戒備。然而那邊的隊伍行進速度太慢,等了許久,好容易走近了,卻是一陣嘈雜的“哼哼”聲,原來來的不是軍隊,卻是一群肥豬,這群豬足有上萬頭,吵得震耳欲聾,趕豬的倒是兩百個穿著苑軍軍服的士兵。穀中探哨麵麵相覷,他們等得是六萬大軍,這兩百人來了要不要阻攔呢,眼看著這些人毫不戒備,一路說說笑笑趕著豬全都進了他們的包圍圈,隻好報告元修,請他自己定奪。
元修也拿不定主意。不出青瞳所料,元修並沒有動用自己的關內軍兵,隻帶了少數可能有人認識的關內軍將領,來勤王的五萬士兵全是寧晏派出的精兵。三日前他剛暗暗奪權,皇帝和英國公都被他軟禁起來,並盜取王敢的禁衛軍印信將真正的保皇軍都調走了,原打算近日就啟程將景帝秘密帶回京都,誰知突然得到富陽縣征兵六萬,要來勤王的報告。
六萬士兵!謝東升什麽時候有那麽大能耐了?六萬人進入渝州勤王,那是一定要見皇帝,至少要見王敢的。然而王敢已經被他關起來,怎麽也不可能幫他掩飾了,這六萬人要鬧起來勢必生出許多變數。這真是節外生枝,要說和這些人對敵他並不擔心,自己手中這五萬人是寧晏精選的精銳,戰鬥力絲毫不遜於元修自己的關內軍,六萬新招募的民勇不可能敵得過這批精兵,怕就怕萬一打起來,各地手中有兵的人都得到消息,自己回京都的路上就不那麽安全了。
元修其人,也是膽大果斷的將才。他慎重考慮後決定在五裏溝設伏,利用五裏溝堪比十萬大軍的地利悄聲無息地吃掉這六萬人,然後再依照計劃回京。於是他一邊假借王敢名義下了軍令命他們過來,一邊在五裏溝設下陷坑、絆繩、巨石、弓弩等物,隻等他們一腳踏進陷阱。誰知等了大半天,等來的是一群肥豬,這伏擊戰打還是不打?眼看再不決定,前頭帶路的士兵就要走出埋伏圈了,元修沉不住氣了,命手下人盤問。
隊伍最前麵的士兵身材高大,一路笑聲很大,正和旁邊的隊友說笑,突然路邊站起一隊持槍的士兵,幾十人一起喝道:“站住!幹什麽的?”聲音洪亮,這是練習好的下馬威,突然來這麽一下子,誰都會嚇一跳,再說謊就會不那麽自然了。
可惜他們忘了這群人還趕了上萬隻豬,群豬首先受驚,一起尖利的大叫起來。豬可不比牛羊安靜,叫起來驚天動地,俗話說“殺豬般的大叫”,可有沒有人聽過同時殺一萬隻豬的大叫?問話的哨兵隻覺腦袋裏“嗡”的一聲頓時開了樂器店,鑼鼓鍾磬琵琶木魚一起敲起來也沒這麽吵,那趕豬的高個子士兵回答什麽他一個字也沒聽見。他忍住嘈雜又大聲問:“你們是幹什麽的?”高個子嘴巴又開合幾下見他還是沒有聽見,一個縱身躍到他麵前衝著他耳朵大喊:“勞軍!勞軍的!”又指著豬群,仍舊湊在他耳朵邊上喊,“吃!這些豬,給渝州城的萬歲爺和國公爺、侯爺還有軍爺什麽的,吃!”他的聲音亮若洪鍾,問話的士兵隻覺得耳朵裏嗡嗡聲響個不絕,聽是聽見了,可腦袋都快給他吵炸了。他忍不住大叫道:“別喊啦,你小聲點!”那高個子吼道:“豬叫你也叫,俺小聲你能聽見嗎?你快別喊了,等俺管住這些豬,你管住你那些人,再說話!”
好容易群豬安靜下來,又恢複成一片煩人無比的哼哼聲,那哨兵伸直腰運中氣剛要喝問一聲,眼睛一瞄一片豬頭馬上想起不行,話到嘴邊變成很小的聲音:“說,你們哪裏來的,誰讓你們來的?”一點兒威勢也沒有,倒像奸細接頭。那高個子道:“謝大人讓俺來的,俺們是富陽的士兵。看衣服你們也是士兵,趴在溝裏幹什麽啊?”說話間豬群不耐煩突然停住,左右亂走,那兩百士兵就前奔後擋的阻攔,片刻也不安靜。
哨兵頭大如鬥,這話沒法問了,隻得壓低聲音道:“你等著別動,我去報告!”一會他又回來,指著高個子道:“你是他們的頭目嗎?跟我去回話!”高個子依言跟他來到元修身邊,絲毫不懂禮節,隻衝著元修傻笑。
元修皺起眉頭,問:“你是富陽士兵?叫什麽名字?當兵多久了?”
高個子道:“俺叫改花,一個月前才當的兵,俺們縣令謝大老爺招募的,給咱飽飯吃!”
“改花?你這般高大的漢子,怎麽起這樣的名字。”“俺上頭四個哥,到俺這還是個兒,俺爹俺娘實在想要個閨女,就給俺起名改花,下麵就能生女娃了,在俺們那裏,女娃子叫招弟、引弟、來弟,男娃子叫愛芬、改花、領妹,多得是。”
元修上下打量他,無論口音還是外貌,確實像關中人。不由信了幾分,何況現在的年月,多少人要餓死了,不是衙門征召,誰能找出那麽多豬?他哪知道這一萬頭豬,用了青瞳二十六顆一色渾圓的夜明珠,方圓十幾個地縣的生豬都被她買個幹淨。
“改花!我也是大苑的軍人,我是關內侯元修。”
“啊,是侯爺,俺聽說過你,謝大人背後成天誇你什麽國之棟梁,什麽柱子中間流的,俺能見到你,真是三生,那個萬幸了!” 元修微微莞爾,道:“我問你,你們招來的士兵真有六萬人?”“那可不,俺當上兵的時候就有六萬了,後來聽說謝大人又招來兩萬多,沒來得及報上去,應該有八九萬,說不定十萬都有了!”
元修心裏一咯噔,道:“你說謊吧,富陽雖是個大縣,可也沒有那麽多人口,哪裏有十萬青壯男子。”“侯爺你咋說俺說謊呢?”高個子急了,“俺從來不撒謊的,這些兵都是關中的災民啊,謝大人一說給飯吃,一千裏地外的都跑來了,這還是細細挑的呢,孬的一個不要。要不你得有力氣,要不你得跑得快,要不你得當過兵,沒這些,還挑不上呢!”他咧開嘴笑,“像俺就是有把子傻力氣,侯爺你看!”說罷他四周看看,一手拎起一塊大石頭揮舞幾下又放下來,這一下好些人都臉色發白,這兩塊石頭少說有三百斤,整個軍隊能拿起這個的也沒多少。一個千總急了,道:“民勇裏個個都有你這樣的力氣?”
高個子撓撓頭,想了想道:“那不至於,俺算力氣大的,可還有射箭好的,會點武的什麽的,謝大人專門請了個原來定遠軍的什麽將軍操練了一個月啦,還練了一個什麽陣,聽俺朋友牛寶說,那陣勢可厲害啦,俺,唉,那將軍沒看上俺,俺才和這剩下的兩百個弟兄成了送豬的。”
元修四下環顧,他手下的將軍個個神情肅穆,敵兵的強大遠超想象,現在動手竟然沒有把握了,可是不動手行嗎?皇帝和英國公已經被軟禁,已經沒有回頭的路了。他們既然帶了這麽多豬勞軍,一定是很有誠意來護駕的,一定料想不到他們要救的人正埋伏著想要他們的命。錯過這個時機以後更麻煩,況且自己有五裏溝地利,他打定主意,道:“領這位兄弟下去休息吧。”
高個子道:“俺不用休息,大人讓俺先去把豬送城裏,還讓俺和城裏人商量安排其他弟兄睡覺的地方呢,俺們那麽多人,沒個大半天折騰不來,再耽擱天黑了完不了事。”
“兄弟,我們是渝州的前哨,渝州城現在住著萬歲爺,不是你想進就能進去,我們先給你通報,省的你在門外等。這麽多豬,都堵在城門外你也不好管,不如留在溝裏,就算有個疏忽,豬也跑不出去,我手下的弟兄也能幫你照看。”高個子大喜:“那敢情好,謝謝侯爺,謝謝侯爺!”
等他一走,元修立即下令:“傳令回城,調城中那一萬守兵都出來增援,隻留下一百人看守,還有,包括庫房監獄的守兵,本侯府上的家丁護院,城中所有能打仗的人一個不留,都來支援,務必要把這支軍隊掐死在五裏溝!”與此同時,高個子士兵回去和兄弟們大聲說:“侯爺讓咱們留下等著,他們幫咱通報安排,咱們謝謝侯爺!”兩百個士兵一起施禮,大聲道:“謝謝侯爺!”群豬又大聲哼哼起來,元修敷衍的揮揮手。
這聲“謝謝侯爺”一響,埋伏的青瞳暗暗歎口氣,她很希望能與元修和談,然而和談要有和談的本錢,六千人裏看著最強壯的兩百都在任平生那裏放豬呢,現在手裏全是隻會蠻打的鄉勇,如果不騙得渝州城全軍出動,她拿什麽和人家拚?她低聲命令餘下的人道:“大家小心,繞道進渝州,走慢點兒,等渝州成了一座空城,我們就一舉拿下!”
四十七、奪城
渝州城樓上,兩個守城的士兵正來回巡視,一天之內不斷調兵,讓他們十分緊張,一隊大軍剛走沒多久,遠處又來一隊人馬,看情形有幾千人,他們到了城門下,高喊道:“奉侯爺之命回來守城,快開城門!”兩個士兵吃了一驚,一個道:“我們奉命守城,沒有上頭的命令,一律不得開城門。你們是什麽人?”
“侯爺剛剛得寧國公急報,十六衛軍殘部打探到皇帝在渝州遇險,要趁機攻城,已有上萬人馬陸續至渝州附近,現在城防空虛,怕你們守不住,特調我們回來一起守城的!”一個騎兵打馬上前,在城下喊道。
守城的是寧晏派來的偏將沈洪升,他不敢輕信,上前喝道:“胡說!我怎麽沒見過你們?十六衛軍是王師,隻會保護皇上,攻什麽城?再說這裏幾萬大軍坐鎮,什麽叛賊想攻破那也是妄想!”
“哎呀將軍!自己人就別說笑話了,侯爺帶著人馬已在五裏溝和富陽軍開戰,要不是情勢緊急,怎麽會抽調我們回來?我是侯爺秘密帶來的副將,沒來得及和國公爺照麵。現在情況緊急,你別耽誤事情了,富陽軍戰力並不太大,侯爺說預計天黑前會回來馳援,現在能不能守住渝州,全靠我倆合作,你還懷疑什麽!快開門,等我上去我們商量部署一番!”
那偏將沈洪升嚇了一跳,對己方的事知道的這麽清楚,應該不會錯,說什麽沒來的及和寧國公照麵,分明是故意隱瞞。關內侯既然故意隱瞞他的身份,可見定是個好手,不到情急,也不會讓他露了行跡,想到這,他連忙擺擺手,道:“開門。”
城門緩緩打開,門外的數千士兵們紛紛靠近城門,隊形有些雜亂隨意。沈洪升突然發現,這些看起來動作隨意的騎兵們,他們的表情並不輕鬆,有的還經常往城樓上看,似乎有點兒緊張,前頭進了城的士兵也沒有鬆懈的表情,甚至有不少士兵的右手不經意放到左側腰間……多年兵戎生涯養成的直覺驚醒了沈洪升,他猛抽出刀來,大喊:“有詐!關城門!”
青瞳歎息一聲,未經訓練的民勇,還是露出破綻,她毫不猶豫,大喝一聲:“衝!”
本城守軍聽到首領驚呼,一時之間反應不過來,愣在當地。城門外的士兵們卻一起大喝著衝向城門,想要再關門已來不及,城門一下被衝開。數百名騎兵率先衝進城,後麵綿延不斷地跟著無數步兵。渝州城隻留下幾百守兵,城門又被守城人自己打開了,所以這個渝州城,被一群烏合之眾沒有費勁就攻下了。
奪下渝州城,青瞳站在城樓向遠處看,此刻城上還是元修的旗號,她讓任平生說那子虛烏有的大軍天黑能到,元修不知道城中生變,但願任平生不露破綻,讓元修等到天黑再發現不對,給自己足夠的時間周旋。
“公主,找到了!”一個探哨快步衝上城樓,跑的上氣不接下氣,“在守備衙門的後宅,皇上和英國公都在。”“立即帶我去!”青瞳甩下披風,跟著他快步下城,甲胄撞擊,嘩嘩作響。來到守備衙門,景帝和王敢已經給扶到大廳坐著了,青瞳四年多沒見父親,乍一見隻覺他老了很多,不複宮內那瀟灑風流的樣子,她頓覺心酸,上前見禮道:“父皇安康。”
等了半晌不見景帝回應,青瞳抬頭一看,見景帝哆嗦著想站起來,滿臉都是眼淚。她趕緊上去攙扶,畢竟是血肉相連的親生父親,青瞳雙手一碰到景帝的手臂頓覺心裏十分激動,她擔心晚來一步,隻能看到父親的屍體,所以才在沒有多少把握的時候冒險出兵,此刻見到父親無恙,心中歡喜多於焦慮,她顫聲道:“父皇,兒臣回來了,兒臣願護你平安。”一顆滾燙的眼淚順著臉頰滑了下來。
誰知景帝用力推開她,號啕大哭:“真的是你,朕還以為那些士兵騙朕啊!完了,全完了!嗚……你個逆子,你怎麽回來的,你是不是得罪了西瞻人,他們不要你了!朕還想著有翁婿之情,能從振業王那裏借兵,誰知道……你這不孝女,把朕最後的希望也斷送了!你把祖宗的江山也斷送了!你回去,快回西瞻去!嗚,現在怎麽辦?天啊,朕該怎麽辦?”他全不顧形象,哭得涕淚交流。
青瞳隻覺得心裏又冷又沉,就像被裝進去一塊井水裏冰著的大石頭,帶著她的心直沉到黑不見底的深井。對父皇,雖然青瞳沒有報太大的希望,但也不應該這樣沒有骨氣!她的手臂上一下接一下,被景帝用力的推,耳邊還不停傳來景帝呼天搶地的哭叫:“你回去,回西瞻去!”
青瞳隻覺得一股煩惡之氣從胸臆之間騰起,她霍然回頭,喝道:“父皇,你打得什麽主意,向西瞻人借兵?我告訴你,西瞻人進我京都之日,就是大苑煙消雲散之時!”大概是神態凶惡,景帝頓時住了口,呆呆看著她,臉上還掛著淚珠,青瞳壓住心頭怒火,轉向王敢,喝道:“英國公!這是不是你的主意?”
王敢向她深深施禮,抬起頭已老淚縱橫:“公主,皇上這些天一直這麽叫,臣……怎麽勸說也不行,老臣無能,中了元修那惡賊的奸計,連累皇上身陷囹圄,才會如此,無論如何,臣的罪責不容推卸。”
“好,別說了,五裏溝那邊我的兄弟隻能拖到今天晚上,元修很快就會回來,我手中隻有五千餘民勇,實在難以禦敵。” 景帝在頓時臉色發白:“五千……那我們還是盡快撤離渝州吧!”“當然!不過光跑不是辦法。”青瞳緊鎖眉頭,“英國公,你的禁衛軍軍符是不是讓元修拿去了?”
王敢顯出悲憤的神色,道:“這奸賊,他奪去我的印信,說要打回京都,禁衛軍全被他騙去晉陽了。”
青瞳道:“我想也該是如此,我在富陽收到的軍令必定是元修下達的,沒有印信……”她低頭思索,果斷抬頭道,“我們立即去天淩城暫避,那裏離渝州城不過兩百裏,天淩是整個渝州府最重要的軍事要地,城中有八千正規駐軍,勉強可以和元修一拚。且天淩城池遠比渝州堅固,元修如果攻天淩,必要先取渝州,一會兒走時渝州城內的存糧我們一粒米也不給他留下,我就不信他出城伏擊能帶多少糧食,隻需守住天淩城半個月,他五萬大軍就成了軟腳蝦,我看他還怎麽打?父皇,你不要擔心,兒臣立即護你去天淩城,至不濟也拖得他元修不能動彈,等禁衛軍回援,就輪到他哭了。”說罷傳令士兵搬運糧食,他們一進城青瞳就已經讓人整理這些物資,所以得了命令,士兵們馬上動手,秩序井然。
“這……”景帝手足無措的看向王敢,青瞳說的好像有理,又好像沒理,反正他分辨不出,隻好看上過戰場的王敢的意見。“好!”王敢興奮擊掌,道:“這確實是萬全之策,臣一定能守住天淩城半個月!”
青瞳搖頭道:“萬全之策我生平未見,也不認為世上有這種計策。還是我來守城吧,我有一匹快馬,元修定然追不上。英國公你不必去天淩城了,出了渝州立即騎馬去晉陽召回禁衛軍,沒有印信證明,隻有勞煩你親自走一趟。你召回禁衛軍後立即打探天淩消息,如果我沒有把握勝過元修就會堅守,那時你再引兵援助。我們裏應外合,吃掉寧晏五萬精兵!”
王敢懷疑的看著青瞳,她說什麽沒有把握勝過元修就會堅守,難道她妄想憑八千人勝過元修五萬精兵?這人前麵說的話有條有理,不像這麽魯莽的人啊。聽富陽來的兵勇報告,她憑借六千人就能奪下元修五萬人把守的渝州城,雖說是詐來的,但是換成自己絕對不行。可同時也能從這點上看出她膽子太大,如今自身還危如累卵,她已經想怎麽吃掉五萬精兵的事情了,萬一她急功近利,冒險出擊,豈不是將萬歲置於危地?
他越想越猶豫不決,道:“八千對五萬精銳,守城也不夠,出擊絕不可以,一定要堅守,還是臣來守城吧。”青瞳道:“英國公,你想想,禁衛軍我調不動,你留下來守城保護父皇,我沒辦法助你退敵。然而我守城,你卻可以去晉陽調兵援助,這個賬是不是這樣算才劃算?你放心,我一定如你一般忠心保護父皇。”
“公主,萬歲是您親生父親,臣豈會擔心殿下的忠心?可是……萬歲身係社稷,不容有失……”王敢終於說出實話,“您來守城臣實在是放心不下。”青瞳噎了一下,她沒想到王敢是懷疑她的能力,她第一反應就想大笑,這個笑還沒出來人已經冷靜下來,反思自己是不是太過輕狂。周毅夫曾反複告誡她要兼聽所有人的意見,尤其是和自己觀點不一樣的人,退守天淩城是青瞳路上就想過的,天淩城的兵力部署和城池地形她早研究過了,的確是最好辦法,那麽問題是誰來守城,王敢謹慎無比,自己相比之下心貪的多,世事不能盡在掌握,難怪王敢不放心。
她恭敬站起,道:“調兵之事非你莫屬,天淩城隻能我來守。實是情勢如此,別無他法。但是英國公的教誨我記得了,無論機會看上去有多好,無論我有多大把握,都會堅守天淩城,絕不會出擊,絕不為逞能讓父皇涉險,請您放心!我們如果繼續在渝州爭執,等天一黑,元修的快馬追來就會包圍此城,那時我們人隻有五千多沒上過戰場的民勇,城隻有這不適合守的渝州。別說半月,恐怕連三天都沒有把握,一切休矣!”
王敢冷汗直冒,何嚐不知她說的是事實,要是沒有皇帝在此,那他一百個放心,可現在山一般的重擔壓在肩上,實在難以決定,眼看景帝全等他意見的樣子,他在心中反複衡量,躊躇不定,急得滿屋子亂走。
青瞳怒氣上揚,怪不得王敢一生征戰卻不敵周毅夫名頭,父帥什麽時候這麽猶豫,當斷不斷,隻能壞事。她猛然喝道:“王敢!你費盡心力找我回來,卻信不過我,天淩城池堅固,糧草充足,我要連守城也不能,還能指望我解民之威,息國之亂?”
王敢大吃一驚。“解民之威,息國之亂”是自己公文裏的話。青瞳迎著他吃驚的眼神點點頭,道:“定遠軍軍機參讚童青木見過英國公。”
“公主!你?”王敢驚得倒退幾步。青瞳道:“英國公,你想一想,參軍隻是軍中末吏,為何定遠軍十幾位一品將軍聽一個參軍的號令?為何童參軍立下軍功,卻在功勞簿上隻字未提?定遠軍坐鎮邊關二十年,為何公主下嫁之後就多了個讓主帥信任無比的童參軍?”
王敢恍然大悟,雙手抱拳,兩眼含淚,哆嗦著嘴唇想說話,青瞳料想他要說“終於盼到將軍”或“原來公主就是一夜破三關的童參軍,王敢佩服”之類的話,現在沒時間等他抒發心情,厲聲又道:“王敢!你在公文中說要是找到我,這領兵之權就交到我手,你會俯首聽令,現在這話還算不算?”王敢閉上嘴,抱拳躬身到地,道:“王敢尊令。”
“好!你騎了轅門外黑馬即刻去晉陽,我護送父皇去天淩城,現在離天黑不過三個時辰,要立即啟程才能避開元修追擊。”青瞳將手一揮,率軍出城。任平生趕豬,騎著硯台太打眼,所以給青瞳留下了,現在正好給王敢用,別說元修軍中,大概整個大苑都難找出追的上硯台的馬。
一切部署都要順利到了天淩城才有把握,現在除了快跑沒別的主意,可惜胭脂無論如何不肯讓別人單獨騎乘,不然讓景帝快馬先進天淩,青瞳就不用這麽緊張了。
四十八、山匪
太陽一點點跨過頭頂,開始西斜,已經是下午了,然而離天黑尚有許久,元修緊緊盯著遠處的渝州城頭,馬上就是未時和申時的交界,臨行時他命沈洪升每隔兩個時辰變幻一次旗號,確保渝州安全。有些事情,就是諸葛亮在世也不可能全都計算到,青瞳一行此刻才出渝州城十幾裏路,她覺得自己沒有破綻,可她不知道元修不會等她安全到達天淩了。
任平生尚在穀口躺著曬太陽,嘴裏有一搭沒一搭的和最初盤問他的哨兵閑聊,那哨兵覺得他很鬧心,可也不得不敷衍著。突然見元修麵沉如鐵來到他麵前,抽出腰間寶劍指在任平生咽喉上,道:“說!渝州城內出了什麽事?”任平生仰麵躺在地上,翹起的二郎腿還沒放下,盯著自己脖子上的白刃,他哆哆嗦嗦道:“侯爺,你幹嗎拿刀子比劃俺,俺膽子小,什麽渝州,俺、俺怎麽知道?”
“放屁!”元修手下用力,刀刃在任平生脖子上略一陷下去,他已經殺豬一樣叫起來:“俺怎麽啦,救命啊!侯爺你怎麽要殺俺?”
“渝州城傳出信號,城中有變,你還敢抵賴,快說,你們到底是哪裏來的?不說立刻就殺了你!”
任平生心中暗道,大眼睛,你怎麽讓城裏傳出信號了呢?該不是老任曾經開罪了你,你想借這“關內猴”的刀把我宰了吧?他想著主意,這裏離穀口不遠,自己想逃走還是有把握的,隻是帶來的兩百兄弟恐怕不能幸免。元修手中長劍又在他脖子上加力,已經有血滲出來了。任平生把心一橫,不再模仿富陽口音,笑道:“這些都是富陽招募的民勇,我可是半句假話也沒有,你們撅著屁股趴溝裏一動不動等了富陽大軍這麽久,還把渝州城讓出來給我們住,我們好歹也要盡盡地主之誼啊!”
元修臉色巨變,雖然心中有數,可渝州真的陷落還是讓他備受打擊,他大喝:“都起來,全軍出擊,火速回渝州!”任平生笑道:“不是說了天黑嗎?我說猴哥,你性子太急,就不等了?”元修怒喝一聲,用力劈下,鋒利無比的劍刃被任平生兩根手指夾住,隨即劍刃上傳來一股古怪力道,元修手臂酸麻,跟隨他十幾年的寶劍脫手被任平生奪去。他也隨著踉蹌後退十幾步,仰麵摔在地上,他自幼習武,兵馬嫻熟,在那人手裏卻無半點兒掙紮的餘地。再看那大個子從地上一躍而起,道:“兄弟們,放響箭傳信城裏,猴哥惱了,豬給他們留下,我們扯呼啊!”
兩百民勇一起答應,用力在豬屁股上踹上一腳,這一路他們都是這麽幹的,踹過之後前麵一裏外喂食。豬群大叫起來,齊齊衝向元修隊伍。一萬隻豬不是小數目,雖然對元修大軍造不成實際威脅,可這隊伍行軍全無章法,隻管亂闖亂撞,若是持刀砍去,這些豬皮硬是比人結實,中了好幾刀也不死,隻管叫的淒厲無比。最終元修大軍以五敵一,取得絕對勝利,直殺得屍橫遍野,血流滿穀,一萬隻豬全部解決,可惜五萬將士的殺氣銳氣也被這些豬消磨幹淨。元修審問俘虜得到口供,富陽招募的民勇實際隻有六千人,是自己撤空渝州城,將他們拱手迎入。他臉色紅白交替兩次,仰天吐出一口血來。他穩住心神,喝令手下:“整裝出發,立即攻城!帶上這些俘虜,當著他們的麵宰了!”
再說青瞳一行離城不過十裏,正急急趕路,突然身後天際傳出尖銳的一聲呼嘯,那是任平生傳來元修追擊的信號。青瞳全身劇震,驟然停馬,急速看著自己隊伍。
五千餘鄉勇隻有幾百人配備馬匹,元修既然識破,不用兩個時辰就能追上來,曠野之外遇到這五萬大軍,必敗無疑。如果自己單獨騎著胭脂帶著父皇去天淩,一馬二人不知跑不跑得過元修,而且不帶一兵一卒萬一天淩守將也有異心,那就一切休矣。她咬牙喝道:“回城!死守渝州!”景帝嚇了一跳,怎麽又要回去?再看青瞳,她因做了一個極度冒險的決定,此刻麵容頗有些亡命之徒的猙獰。天淩來不及去,她隻有去一個更近的地方借兵,這實在是沒有把握的事情,她在這節骨眼上去借兵,誰來守城?她喝道:“來人,傳信叫王敢回來守渝州!守住兩天就是他的功勞!你們立即護送萬歲回城!”
王敢畢竟是沙場宿將,用這五千民勇守三天還是勝算很大的。至於去晉陽調兵的事隻能先放一放,反正晉陽的兵就是飛過來也趕不上救援。她沒有時間解釋,一催戰馬,胭脂四蹄飛揚,箭一般射出去。青瞳遠遠回首,看了一眼父皇,暗自祈禱諸神保佑他能平安無事。
她去了一個時辰左右,任平生也跑回渝州,他僅憑兩條人腿居然將元修騎兵拉下一半路程!即便是短距離,也十分驚人,當然他帶著的兩百民勇是不能跑回來了。見了王敢後得知青瞳隻身向城北衝去,他立即跳上硯台追出去,然而真正跑起來還是胭脂更快,等他被群山攔住去路,青瞳已經一個人上山多時。他們兩個去的是渝州城北莽虞山。那是一條連綿八百餘裏山脈的主峰,南麵緩坡上山道雖然處於荒野,然而離渝州城北門直線距離才五十裏,像胭脂、硯台這樣的快馬,片刻就能跑到。
大半年前,莽虞山進駐了三萬多人,他們占山為王,坐守一方。當時景帝仍在位,曾派兵剿殺,然而這支隊伍不與官兵硬碰,軍隊到則躲進八百裏深山,軍隊退再出來活動,也不像一般盜匪打家劫舍過活,而是對當地百姓秋毫無犯。原來渝州、郴州一帶的盜賊見他們不碰官府也不搶黎民,以為他們軟弱可欺,糾結在一起大舉進攻,意圖吃掉他們,瓜分勢力範圍。結果麵對同行,莽虞山的山大王卻毫不手軟,一場大仗打下來,莽虞山和盜匪的傷亡比例是驚人的一比一百多。幾次後,盜匪都知道這是他們得罪不起的人,轉而紛紛投靠,莽虞山首領擇優而用,現在勢力已壯大到六七萬人。郴州和渝州的知州都曾上奏朝廷派兵圍剿,然而奏章還沒到京都就趕上楊予籌叛亂,誰還顧得上這個?憑當地駐守的那點兵力,山大王不來進攻他們就要念佛,哪敢輕易撚他們的虎須,好在莽虞山的山大王十分中立,隻要你不惹他,誰來占領渝州、郴州,他全不關心。
青瞳來渝州之前,曾盤問富陽縣令謝東升許久,也曾多方了解渝州情況。知道離渝州不過五十裏左右有這支山賊隊伍存在,如果能說動他們投誠相助,就能抵擋元修。這是解決眼下危局的唯一可能。
她來到山腳,解下腰中佩劍掛在馬鞍上,又摘下頭盔,脫掉護身鎧甲,隻著普通布衣,表示自己既不會攻擊也絲毫不設防備。然而這樣一來,盔甲內的女子式樣的騎裝和長發就露出來,不能掩飾了。她牽著胭脂步行而上,沒走幾步就聽見清越的錚鳴聲,這是戰場上用來鳴金收兵的樂器,看來莽虞山的大王也是用此物傳信。這聲音青瞳聽著很是親切,然而隨著錚鳴出來一隊整齊的嘍囉,人人刀劍出鞘地攔住道路,那就一點兒也不親切了。
青瞳道:“我是新任渝州守將,想求見你們首領,請代為通傳。”領頭的一擺手做了個等的手勢,隨即凝神盯著她,不說話。等了許久不見動靜,青瞳急道:“我有十分緊急的事情要和首領商量,可否通傳?”伸手入懷掏出一顆珠子遞過去。這舉動引得周圍人兵刃一起指向她,領頭的嘍囉退後一步道:“你誤會了,消息已經傳上去,姑娘稍後!”青瞳一愣,不知道他們用什麽辦法通風報信,能令自己渾然未覺。
片刻,山上傳出三長一短的錚鳴聲,領頭的收劍入鞘,道:“可以,二統領願意見你,順著山路上行,會有人帶路。”說罷迅速帶人後退,轉瞬一隊人就隱入草木不見蹤影。青瞳暗自咋舌,莽虞山的山匪紀律嚴明,這山大王竟完全按照治軍的要求治匪,真是聞所未聞。
走出不遠,就有一個穿著軟甲的嘍囉對她示意,青瞳跟著他朝山頂走去,每走出裏許,就有錚鳴傳信,長短不同,也不知道是什麽意思。
青瞳才走出沒多遠,山頂正廳裏的二統領就已經得到她的全部外觀資料,實際上,要不是青瞳的外觀引起他好奇,他也不會讓青瞳直接走到山頂來。他問道:“穿盔甲的?她自己說是渝州城守?一個女子?”
嘍囉回話:“是!身量高挑的姑娘,二十幾歲,容貌出眾,所騎的胭脂馬神駿非常,應是有些身份的人,隻是目光焦慮,像是有事的樣子。不過我卻不信一個女子是城守,大概是城守所派,說錯話了。”
“難說。”二統領道,“我就認得一個出眾的女子,領兵作戰,無往不利。”他凝神思索,落草莽虞山後,他最大的精力就用在布置這套消息網上,眼皮底下的渝州城一舉一動他都知道。元修進駐以後,渝州已經沒有城守了,哪來的新任城守?莫不是今日突然奪城的隊伍?二統領眼前一亮,他雖然旁觀者清,也是等到渝州全被占領了才弄明白這支隊伍是奪城的,然而元修的軍隊被他們用什麽辦法陸續騙出去還是想不通。真是打得好漂亮的仗!
“來人!”他吩咐,“開中門,這是位英雄人物,當得起迎接一下。”青瞳快步上山,心中焦急。來到山頂正廳,遠遠見到一隊人在門前站立,當先一人身著長衫,文士打扮。二人各自快步湊近,青瞳預備著說仰慕已久名不虛傳,二統領預備著說渝州何時出來一位豪傑之類,手已經成抱拳之勢,來到近前,兩人對臉,都是“啊”的叫了一聲,所有的話都咽回去了。
呆了半晌,二統領試探著叫出來:“參軍?”“林逸凡!”青瞳驚叫,“真是你,你是莽虞山的山大王?”
林逸凡也同時大叫:“參軍!真的是你!你你,不是去西瞻了嗎?”青瞳心中高興得像要炸開一般,上前拉著他衣衫,滿臉都是喜悅。林逸凡顫聲道:“你去了西瞻,再沒消息傳來,林逸凡沒想到有生之年,還能再見到參軍。”說罷,他單膝跪地,行了個標準的軍禮,“見過參軍!”眼中已經淚光瑩然。
以往就是不穿盔甲,林逸凡也是普通打扮,青瞳第一次見他穿長衫廣袖,她抑住淚水,一把將他拉起來,道:“林逸凡,你怎麽成了教書先生?”林逸凡有些不好意思,道:“裝裝樣子罷了,我現在是莽虞山的軍師,想讓別人看了文氣點兒。”
青瞳心裏歎息,林逸凡竟然落草為寇,這中間定然有無數傷心事。林逸凡道:“參軍,先到廳內坐一會兒吧,這真是一言難盡,有話我們慢慢說。”轉身吩咐手下,“速去叫大統領過來。”片刻廳外傳來雜亂的腳步聲,一個極大的嗓門道:“老林,怎麽非要我來見見,這妞聽說漂亮得很,你留著吧,不用和哥哥客氣。”他說罷大笑著進門,身後跟著一個同樣身材魁梧的人,聞言也大笑起來。
青瞳忍著笑,道:“不行,奴家是來找山大王的,不要跟著二大王,武本善,還是你來吧。”
武本善張大嘴巴瞪圓眼睛呆立在地,像離水的魚一樣劇烈喘息,他身後的胡久利使勁揉揉眼,再看還是青瞳沒錯,頓時發出一聲怪叫,兩個人一起顫聲叫出:“參軍!”那聲音直穿胸臆,透心徹肺,熬骨催肝,鑽進骨髓深處,再勉強經過喉頭。一番擠壓輾轉,已破碎的不成樣子,出口的隻是一點兒零落嗚咽的聲音。
這一聲讓青瞳的眼淚唰的流下來,她大聲道:“是我!是我!武本善、胡久利,我真想你們啊!”
武本善什麽話也不想說,撲倒在地,號啕大哭。青瞳跟著流了滿麵淚水,正哭著,一個嘍囉快步進入,道:“大統領,有人闖山!山下的弟兄攔不住。”進來發現統領趴在地上哭呢,不由大吃一驚說不出話來。
胡久利怪叫一聲:“娘的,這時候誰來打擾,宰了他!”武本善站起一擺手道:“調一個弓箭隊去,硬闖就格殺!好叫人知道,我們莽虞山不是誰都可以上來的。”神色冷峻,那嘍囉一躬身立即退出。
青瞳笑道:“武將軍威風不減當年!”武本善看著她有些不好意思,頭也低下去了。林逸凡道:“參軍,今日渝州是你所奪吧?參軍是威風更勝當年啊。”青瞳撲哧一笑,道:“林逸凡,打仗你不如武本善,這嘴巴可是喝了油抹了蜜,你們兩個正好互補,怪不得這莽虞山在你們手中如此興旺!”林逸凡苦笑:“這是沒辦法,官當不成隻好做個山中王,好過藏頭露尾,四下逃亡。”胡久利道:“丟他娘,俺覺得山大王挺好,比留在那兒受鳥氣強的多!不過也許俺官小,所以丟了不可惜,林將軍和武將軍大概是舍不得他們那個一品將軍的頭銜,總是說這些喪氣話。”
武本善道:“胡久利,我不是可惜我的官位,我是慚愧自己隻顧著獨善其身,雲中百萬生靈,我可以一走了之,他們呢?我們定遠軍不在了,誰能善待他們?”說著,眼中已有淚光。青瞳知道武本善深得周毅夫器重,不光因為他是大將之才,而是心懷寬廣,悲憫眾生。過了半晌她才道:“武本善,我在西瞻聽說你叛逃,真是吃了一驚,說林逸凡、胡久利反了我信,你怎麽也會叛逃?”
武本善眼睛一下漲的通紅,雙拳緊握,牙齒咬得咯咯響。林逸凡使勁拉他一下,武本善垂下頭,慢慢放開了拳頭。林逸凡勉強衝青瞳一笑道:“也沒什麽,朝廷要我們剿匪,因為要定遠軍追出雲中地帶,所以打散了我們的編製,每個營都重新安排臨時長官。我們前鋒軍來的將領是寧國公親信,知道神駑先機營弓箭厲害,他負責範圍內的匪徒都鎮壓了以後還嫌人數不夠,嚴刑拷打,逼著那些匪人攀咬別人,指著街上打鐵的都說是匪徒,拿著個扁擔都能說是有凶器,其實就是要我們殺平民給他冒領軍功,弟兄們就反了。我拉著他一起的,光我自己怕衝不出雲中去。”
胡久利道:“我們呼林守軍來的也是鳥官,平時對士兵打打罵罵、克扣軍餉也算了,反正他們是臨時的,呆不了多久。可看著他們殺百姓可真受不了。我們雲中是草原啊,盡是牧民,因為別人四處走就是流寇嗎?武將軍一反,我就帶著手下跟來了,反正老胡死活一個人,沒有家眷連累。我現在日子挺好。留下的人才難過呢,殺不夠數目就是一頓軍棍,常勝都挨了打。林逸凡說我們留在雲中給以前的弟兄們為難,他們剿殺我們不剿呢?所以帶著人馬來這了。”
青瞳聽得難過,可以想象他們受了多大委屈,她擦了一下眼淚,道:“我本打算騙騙莽虞山的山賊,現在自然是說實話了。渝州城眼下隻有五千多新招募的民勇在守,這些人是我精心挑選的,都有熱血有勇氣,但是沒有經驗。我耽擱了這麽長時間,大概元修已經開始攻城了,渝州城牆是土製的,扛不住重攻,我父皇現在在城中十分危急,你們可否幫我一把,打退元修,化解這次危局?事成之後父皇定會還你們聲名。”她本以為應無問題,武本善會全力相助自己,可沒想到話出口後,那三個竟然全部閉嘴,一言不發,氣氛沉悶。
青瞳輪番看著他們,三人順著她的目光依次低頭,還是不說話。青瞳心裏發沉,問:“你們不可能想要我許下升官發財的諾言,我們的情分不至如此。你們也不可能懼怕征戰。武本善,你治匪嚴如治軍,絕不會甘願一生當賊寇,你別和我說你沒盼望著重回戰場。眼下正是還你聲名的絕好時候,於情於理都不應猶豫,我想不出,你為什麽不能答應我?”
武本善猛然抬頭,道:“我不幫著皇帝,絕不!我恨死這個朝廷了。我操練這幾萬兵馬就是保護我們自己弟兄的,人不犯我我不犯人。參軍,你若有難,我和我的弟兄全算上,拚死也會相救,可是朝廷!哼,我不當它的狗!這個國家與我無幹,你從西瞻回來如果就是要幫著朝廷打寧晏,那我死也不插手!”
“武本善!”青瞳喝道,“你這是什麽話?每個士兵從軍的第一天開始,學的不就是忠君愛國嗎?君你不忠有情可原,國也你不忠了?我知道朝廷對不起你,讓你受委屈了,你要認為我在逼你,我這個姓苑的可以跪下給你賠禮,你是不是覺得這樣才對得起你受的委屈?”
“參軍!”武本善咚的一聲跪在地上,他脖子倔強的挺著,道,“你今天就是殺了我,我也不去!要讓你跪下逼我,那我就沒臉活了,但是我寧可死,也絕不救國,這個國家就是和我無幹!”青瞳眼前發黑,她咬牙道:“死也不救國!武本善,這是你說出來的話?我逼不得你,但你還有臉說自己曾是定遠軍的軍人嗎?這番話你敢當著我父帥的麵說嗎?”
“怎麽不敢當著元帥說!”武本善霍然跳起,衝到正廳上首一張供桌前跪下,大聲道,“這個國家與我武本善無關,我死也不救國!”說罷一個重重的頭磕下去,當時就見了血。
青瞳進門後一直心情激蕩,沒有好好打量這個莽虞山的正廳,此刻順著他看過去,見供桌上沒有牌位也沒有香燭,不由鬆了一口氣,剛才武本善的行為,讓她以為這是周毅夫的靈位呢。她勉強自己鎮定地走過去,見桌上隻有一團破布墊著,上麵黑黝黝不知什麽東西。林逸凡默默跟過來,也跪下拜了拜,才拿起供桌上的東西遞給她看。觸手冰涼,這是一塊不規則形狀的鐵,表麵凸凹不平,估計有半斤多重,實在看不出這是什麽東西,青瞳看了一眼林逸凡,林逸凡半晌才道:“這是從元帥骨灰中撿出來的,元帥身中一百餘箭,已經不成人形,火化後,筋骨盡成灰燼,這些鐵箭頭不能煉化,凝成這麽一塊!參軍——”他也跪下,“不能怨武本善將軍,你不知道,元帥——是被朝廷害死的啊!是被他效忠了一輩子的皇上害死的啊!”
青瞳頭腦一暈,手中鐵塊劇烈顫抖。這就是父帥?這就是手把手教她本領,舍了自己也要護著她的人?這就是讓她又敬又愛、心中當成生父一般的長輩?雖然她預計周毅夫必有變故,然而沒有事到臨頭,總是抱有希望,這個冷冰冰的鐵塊擺在眼前,她的希望驟然倒塌,全身都沒了力氣。青瞳眼淚奔流而下,惡狠狠轉向林逸凡,道:“父帥是誰害死的?”
四十九、不救
借著剿匪的名義除掉周毅夫其實不能說是景帝的本意,這個軟耳朵的皇帝聽了左丞相一派朝臣輪番奏章轟炸,懷疑雲中大災後,許多匪人都暗中投靠周毅夫。所以他才下旨要求定遠軍剿匪,然而周毅夫剿匪的成績不能讓他滿意,似乎證實了周毅夫包庇匪人,於是他又在楊予籌的鼓動下,派出相當數量的官員暫時接收定遠軍各軍將領的職務。打散編製分別行動去剿匪,官員派的多了些,武本善的前鋒軍就分到了兩個。這些人剿匪的方式前麵已經提到了,他們並不敢去追擊真正的悍匪,而是抓些因為饑餓鬧事的牧民,最後撒開了手,老老實實在家裏的平民也要抓了。
這樣大規模的抓匪行動又換來周毅夫一封血書,詳細說明邊關現在的情況,懇請皇帝調回這些京官。
景帝一接到他的奏章就惡心,上次蕭圖南進逼京都,他就收了周毅夫八道血書,二十多天快馬送到京城,血跡早成暗褐色,腥味刺鼻,他都不想用手拿著看,心中先生反感。勉強看了內容,不管說的怎麽客氣,實際上就是要皇帝把這些人領回去,別給他雲中添亂,景帝禦筆飽蘸朱砂,直接批了一個大大的斥字,顏色遠比血書鮮亮,又下令周毅夫必須約束部下協同剿匪,如若不聽,即刻論罪。
其實這件事情從皇帝的角度來看還可以理解,即便景帝不討厭血,這般瀝血上奏的舉動對於周毅夫是表決心,對於皇帝則是一種無形的威脅,沒有當權者會喜歡這種感覺。景帝喜歡的是順著他心意的臣子,周毅夫在這方麵的能力遠比不上領兵作戰的能力,何況在景帝心中,周毅夫一直是要密切防範的對象。
要周毅夫約束部下,是因為景帝同時接到邊關京官的報告,定遠軍軍中原將領不服調動,已經和他們產生數次衝突,甚至有一個呼林的千總在大庭廣眾下將京官一刀宰了。這個呼林的千總事後服了軍法,但是他的部眾和同僚群情激奮,若不是周毅夫及時趕到鎮壓,當時就是一場軍變。其實呼林守兵在城中多有親眷,那個千總也是因為親人被殺才怒而殺了長官的。這些京官的所作所為,若按照周毅夫製定的軍法,個個都不用活了,周毅夫不顧京官威脅,連斬數人,這才立下軍威,迫使這些京中來人不敢明目張膽胡亂栽贓。
這樣做當然得罪人,京中派來的官員和親兵,多是朝中大員的親信子侄,景帝很快接到他們聯名密奏,說周毅夫圖謀不軌,有謀反跡象。景帝拿著或真或假的證據到朝堂討論,結果大出他所料,京中朝臣分成截然兩派,以王敢為首的朝臣人數雖不多,卻個個敢拿身家性命為周毅夫擔保。另一派雖認為周毅夫真有反心,但沒人敢提議殺了他,景帝這才知道定遠軍在國中的威懾力遠超他預期。
楊予籌恰在這時一句話說到他心裏:“即便周毅夫沒有反叛,通匪是無疑的,若打聽到萬歲曾在朝中懷疑他叛亂,一定會心慌,他既然有不請旨就誅殺京官的膽子,臣深恐他鋌而走險,率部南下,那麽國中何人可敵?萬歲的江山危矣!”於是景帝采用了楊予籌給他謀劃的計策,表麵安撫定遠軍,並派出了楊相的侄子楊洹去邊關轄製京官。
別人還聽他轄製,但是在這些京官中,寧晏的族弟寧理官職本就比楊洹高,而且他手段高明。他把分到手下的定遠軍人馬派去大漠追擊匪徒,大漠路途遙遙,別說匪人隨便往哪裏一躲就不好找,就是追上也要十天半個月。他自己帶來一隊親信,在城中剿匪不動用定遠軍人馬,也不似其他人一樣暗地出動,偷偷抓幾個百姓冒領軍功,而是故意把糧草運到饑民的村落邊,又不設守兵,引誘饑餓的村民偷竊,等幾日後家家都有糧食,再圍住村子按戶搜查,他信奉死無對證,是個隻要人頭不要活人的主,結果就是血洗村落。
青瞳邊聽林逸凡說,邊自己分析,大體知道了事情的起因。
“元帥不許我們鬧事,當時我還埋怨元帥太過膽小迂腐。”林逸凡說到這裏歎了一口氣,“事後又人人後悔,不該讓他親身涉險。”他凝神遠望,半晌才接著道,“寧理就這樣做了兩次,雲中大多是牧民,一個村子也沒多少人,大概收獲沒達到寧理的預期,所以幾天後,就又領了軍糧走了。這次夜間出兵他卻一點兒好處也沒撈著,他的親信在村中遇到一個黑衣蒙麵人,一個人攔住他們一隊人馬,將村民放走了,糧食也被分掉,隻剩下有標記的糧口袋扔在原地。寧理發了怒,派重兵圍剿,可是那個村子的人早逃的不知所終。以後這個黑衣人成了老朋友,次次都會及時出現壞他好事,兩次後這黑衣人不再容情,寧理派出的親信再回來個個重傷,不能出去了。寧理根據部下的報告得知這人騎著馬,用一根長棍,將他們點下馬來,判斷此人慣用的兵器是長槍,並且見他馬上作戰嫻熟,極可能不是遊俠,而是邊關的戰將。定遠軍的戰將我還不熟悉嗎?用槍好的隻有那麽幾個,能一個人擊退一個百人隊的以前還有周遠征將軍,現在隻有元帥才行。”青瞳搖頭道:“不會是父帥,他沒有這麽浪漫。”
林逸凡神色複雜的看了她一眼,突然苦笑:“參軍,要是你沒離開就好了,我們可是個個上了他的當,當時我們認定那黑衣人就是元帥,一時士氣高漲,明裏不會和他們硬抗了,可是暗裏很多人效仿,一時間雲中多了很多黑衣俠客,老百姓見了黑衣蒙麵人就拍手稱好,熱情招待。”
“哎呀!”青瞳急道,“我要是寧理,隨便在哪裏設下個埋伏,都能抓住你們幾個。你們還當自己個個有以一當百的本領嗎?還有更惡毒的,若他也派出身手好的部下,黑衣蒙麵在雲中搶掠,你們就軍法也犯了,民心也失了!林逸凡,別人被蒙在鼓裏也罷了,你還好意思說自己是個智囊,這樣的主意怎麽會是父帥出的?”她剛大聲嗬斥完,隨即就知道自己急的毫無用處,這已經是過去的事情,有什麽後果都早已發生。
林逸凡道:“參軍,你當時沒有在邊關,如果你親眼見到百姓成了什麽樣子,也不見得能冷靜下來!我也不是毫無知覺,可惜定遠軍上下有二十萬人,憑著意氣冒名出去的又很多是士兵,我怎麽能做到又不讓那些京官察覺,又讓每一個士兵都知道小心有詐?”青瞳定定神,道:“好,我知道了,後來呢。”
林逸凡道:“很快京都知道了邊關形勢緊迫,派來左丞相的侄兒楊洹,他假裝同情我們定遠軍和百姓,不但不限製,還暗中鼓勵黑衣人的行動。定遠軍將士不明就裏,都對他十分敬重仰慕。接下來的事情不出參軍所料,黑衣人多了許多,都是搶掠之輩,楊洹又領著弟兄們暗中出動,圍殺了幾個搶掠百姓的黑衣人,自從京中那些官員到來,弟兄們就沒打過這麽痛快的仗,於是大家都愛跟著楊大人偷偷出去。幾次之後就失去警覺,憑著他查出來的線索就出動了。直到一日白天他帶領神弩營的弟兄出去巡查,街上跑來一個人哭說剛剛有個黑衣人殺了他的妻女,弟兄們衝過去遠遠就見到滿地鮮血,一個黑衣人背對大家俯身在一個女子身上,楊洹的親兵大叫一聲一箭射去,我們也義憤填膺,紛紛拉響手中弓箭。等靠近,那黑衣人已經被箭矢淹沒,沒一處好地方了。麵目已不能辨認,但是他的腰間……”林逸凡突然哭起來,好容易才擠出後麵的話,“是元帥從不離身的令符和玉牌!”說罷號啕大哭,武本善和胡久利也一起哭出來。
“不會!”青瞳喘著氣,“不會,首先父帥不會去殺什麽人的妻女,而且以他的武藝,也不會由著你們射死沒有躲閃的能力,他隻要喊一聲,就是楊洹也不敢不住手。”
林逸凡哭道:“我開始也和參軍一樣抱有希望,但是事後得知,楊洹早有預謀,在元帥喝的茶裏下了迷藥,等他昏迷,再套上黑衣黑巾置於街上,他竟借我們的手害死元帥,當日射箭的弟兄沒有一個活著,大多自盡了。定遠軍從此軍心渙散,元帥和他一生的心血,都斷送了!”
青瞳勉強穩住身子,道:“林逸凡,楊洹確實陰毒,不光你們,我也不會放過他,但這卻不能算朝廷害死了元帥。父帥死了我也很難過,可不應該因此連國家都一起痛恨啊。”
林逸凡突然長聲痛哭,道:“天可憐見!要不是我們抓住了楊洹的長隨,也認定這是左丞相的主意。誰知在他身上搜出一道聖旨,是皇上認定元帥通匪,又相信如果明著抓他,定會引起定遠軍軍變,於是要楊洹將他秘密暗殺!楊洹擔心事情敗露,自己難以逃脫,特地讓親信隨身藏著這道聖旨保命用,後來見計劃順利,定遠軍已經打散,覺得沒有危險了才讓親信秘密銷毀證據。我們看此人鬼鬼祟祟,跟了十幾裏才在無人的地方抓了他,他正準備燒掉聖旨。”
他回頭直視青瞳:“那道聖旨上的每一個字我都記得,‘卿至雲中,可酌情安排,務必除去周毅夫,然行事需密,不可讓軍中知曉,免生嘩變。其人若去,則邊關無憂,定遠軍無慮,朕之江山可固,愛卿之功,不次開疆擴土矣。’事後我和武本善抓了楊洹,他招認自己假借請元帥來商議軍事,在他的茶裏下了藥。本想趁他不知不覺做成這件事,然而元帥卻見他神情有異,隻幾句話就詐出茶中有毒。楊洹當時大求饒命,將聖旨給元帥看,不斷叫著這不是他的主意,請元帥饒命。他說當時他一直低著頭不敢抬起,隻聽見紙張窸窸窣窣的聲音,想來是元帥正在看聖旨。楊洹怕的要死,認為元帥必然大怒,一怒之下他還能活命嗎?於是叩頭不止,嘴裏胡亂說著元帥忠君愛國,他一定回京向皇上明言,說了半天見元帥不答,又改口說昏君無道,元帥順應天意吊民伐罪的話,他願意衝鋒陷陣。”
青瞳想著當時情形,嘴裏全是苦味。父帥之威,讓楊洹懼怕至此,然而拿著聖旨看的周毅夫,會是什麽心情?他一生為國為民,皇帝卻說其人若去,則邊關無憂,江山可固……
林逸凡又道:“楊洹正說著,忽然聽到一聲歎息‘你覺得我會謀反,那麽朝中會這麽想的人一定不少,必然會給人利用。既然萬歲猜忌的隻是我一人,楊大人,請你回稟皇上,這雲中之亂若能以我死為了結,那麽臣覺得是臣這輩子打得最值的仗!’楊洹受驚抬頭,正看見元帥衝他微笑,茶杯裏的茶水已經喝盡了!”
“參軍!”林逸凡道,“林逸凡絕無一字假話!楊洹不是個硬骨頭,我用了很多辦法,可以確定他沒說假話!我們隻能眼睜睜看著元帥白死,屍身不全;隻能眼睜睜看著定遠軍解散,流離四方。這都因為下令的是皇上,是大苑至高無上的君王!元帥的仇我們不能報,卻也不能忘。”他一字一字斬釘截鐵的道,“無論是這個朝廷、這個國家、還是這個皇上,我們都不救!”
五十、見識
青瞳上山不久,莽虞山山下的嘍囉換班,退下來的一班人放鬆了精神,不由談論起剛剛上去的女子來,這樣一個人上他們賊窩,這些人也是十分好奇的。談論了言談舉止,又談起相貌,說的最多的還是她騎來的胭脂馬,他們中有幾個是軍旅出身,識得好馬,一提起無不嘖嘖稱奇。正談著,一個人臉衝外的人突然向山下一指:“快看,這匹黑馬好俊!”幾個人聞聲轉頭,見山下的崗哨正攔著一個說些什麽,應該也是要上山的人,那人手中牽著的黑馬神駿非凡,竟然不次於剛剛見過的胭脂馬。片刻山頂傳來信號,眾人知道意思是頭領現在有要事,不見!底下崗哨正和來人解釋,那人揮著手,不知說些什麽,崗哨隻是不住搖頭,不肯讓他上山。
眾人正看熱鬧,忽聽來人一聲長嘯,已從山下的崗哨頭頂越過,身子一撲,如同彈丸迅速變成直尺,一躍就是幾丈,隨即腳尖頻點,快如猿猴般向山上攀來,幾個起縱就離他們不足十丈,山下也響起密集的錚聲。
“闖山!”先前幾人大驚,立即拔出兵器向來人包抄,這人立住身子,喝道:“做什麽拖延不休,我的朋友可以上去,為什麽我不可以?”“統領有要事,閣下若是朋友,改日再來;若是敵人,休怪我們得罪!”
“我是你六舅!”這長大漢子怪笑一聲,空手掠過眾人,人人都覺一股氣浪襲來,手腕酸麻,兵刃脫手,叮叮當當落了一地。再看他已經穿過他們,向山上衝去了。頓時錚聲大作,全山隱哨一起現身,在各關卡處設欄,弓上弦,刀出鞘,準備迎敵。
來人正是任平生,這些人越阻攔,他越覺得青瞳在山上出了事,不想耽擱時間,下手頗重,隨著他闖過一處處關卡,留下滿地呻吟受傷的哨兵。前麵轉過一個緩坡,地上盡是高大的石頭,石頭後本來躲著許多人,見到他上來突然撤退,把一大片地都空出來,任平生腳下不停,嘴裏笑道:“這就對了,早該給你舅舅讓路。”他說的輕浮,其實心中暗暗戒備,眼睛越過巨石,見到遠處林中整整齊齊排著一隊人馬,他們手中都拿著一張黑裏透紅的長弓,領頭的喝道:“統領有令,闖山人止步!違者格殺!”弓手也一起喝道:“停下了!”
任平生笑道:“好嗓子,等爺爺回來再聽你們唱戲!”說“嘿”一聲折過身子,預備從另一側上山。不是說怕了他們這些人,他隻是不願意耽擱時間。
隻一瞬間,他還沒來得及躍起,林中鳥雀突然四下疾飛,任平生隻覺得眼前一閃,一道黑色的閃電迎胸而來,勢如雷霆。臨近才看清這道閃電是由無數箭矢組成,眨眼之前,他們手中還隻有長弓,以任平生的眼力,也沒看清這些人什麽時候搭弓瞄準,箭就已經射過來了。連空氣也要給這些羽箭讓路,連聲音也追不上這些長箭的速度,直到長箭臨頭,林中射箭的“嘣”聲才傳到他耳邊。
任平生行走江湖多年,有過許多次被人用暗器襲擊的經驗,無論被江湖人稱讚成什麽樣的暗器手法他都見識過,在今日這些光明正大的羽箭麵前卻統統黯然失色,這些箭極快、極準、力也極大!帶著君臨天下的霸氣,夾著排山倒海的威風,對著他直線飛來。他從沒見過威力這麽大的羽箭,尚未臨身,任平生眼前突然出現假象,好似已看到這些羽箭穿心而過,帶著自己的血花落在身後。
他猛向後彎腰,肩頭幾乎貼上地麵,若是一般暗器,他完全不用俯這麽低,然而這些箭帶著毀滅一切的威勢,迫使他必須貼上地麵才心安。羽箭淩空飛過,帶起的氣浪割的他臉頰火燒一樣疼痛。
一輪落空,另一輪五十個箭手沒有絲毫停歇,手指同時一鬆,又是五十支長箭射出。就像有人指揮一樣,所有的箭手在羽箭離弦前都把手中長弓微微抬了一下,於是這次射出的五十支箭就比上一次拋的高出少許,在任平生麵前五步達到最高,然後夾著雷霆之勢,呼嘯著對他當頭插下。任平生一掌拍上身邊一塊巨石,岩石也經不住他全力的一擊,化作無數碎塊四下激飛,將羽箭撞的失去了準頭,急切間控製不好力量,他自己也被幾塊碎石打得生疼。
他剛在心中暗自慶幸還好躲過了這些追魂奪命的長箭,突然耳邊“嗡”的一下,瞬間失去聽力,好似空氣都被一下子抽空了,他腦袋旁邊短暫形成真空。任平生維持著鐵板橋的姿勢平平飛出,幾隻後來的羽箭貼著他的身子落下,深深插進地裏。看似同時離弦實際上卻有前有後,這是這支弓箭隊排練好的陣勢之一,叫做陰陽箭,前箭為陽引人注意,後箭為陰,殺敵無形,專門用來對付身手極厲害的小股頑敵。真正在戰場上他們隻施展過幾次,對付的都是人數和他們差不多的敵軍重要將領,次次中的,還沒有人從箭下逃生過。然而這次一百名箭手針對一個人,卻還讓他脫身,弓箭手們也是吃驚不小,但這些人都是身經百戰的戰士,吃驚卻不慌亂。這一輪箭手射空,前麵一輪五十人手中羽箭又是同時出手。
前麵那一下平飛已經用盡任平生全力,他再控製不住重心,死狗一樣摔在地上,隨即也顧不得風度,一個懶驢打滾滾到一塊巨石後麵,雙手抵住石頭。又一輪羽箭剛好射到,快的好像弓箭本來就長在弓弦上,不用搭箭,也不用瞄準一般。這一係列動作都發生在一瞬間,無論射箭還是任平生幾個閃躲都隻是一眨眼的時間,若有旁觀者一定會被他們弄得眼花繚亂,發生什麽事情也看不清楚。岩石上叮叮當當響個不停,任平生剛才一掌擊碎岩石力氣使過了,此刻覺得手上被接連而至的箭震得酸麻,竟然快扶不住岩石了。他從來沒有遇到過這般強敵,也沒想到自己有生之年還能遇上,背後冷風颼颼,卻是出了一身冷汗,他心髒咚咚直跳,這些人目光冷酷堅定,不像山匪,倒像是身經百戰的軍人。任平生所料不差,這支攻擊他的弓箭手不是普通山匪,而是定遠軍武本善所率前鋒軍中赫赫有名的神駑先機營。
一般軍隊中的弓箭隊最多隻能做到三輪換著發射,留下的時間才夠其他兩組搭弓瞄準。可是周毅夫當日硬是要求神駑先機營做到兩輪一發,還要求準確率達到十發九中,半年考核一次,不合格的立時淘汰,從其他隊伍中選拔合格者代替。整個定遠軍中士兵莫不以能晉身神駑先機營為榮,日夜苦練。一營的編製本應該是五千人,盡管主帥一再提高要求,能達到標準的還是有八千多,所以這神駑先機營雖叫營,其實人數已經比別的營多近一倍。至於戰鬥力更不用說,就弓箭手論,整個天下也找不出比他們精良的隊伍,即便以弓馬聞名的西瞻,或許有百十個箭比他們射的好的戰士,然而比起整體威力,也是遠遠不如。何況現在這一百人皆是神駑先機營中的精銳。對於任平生來說,今日之險生平僅見,而讓神駑先機營中的精銳一百對一,仍毫發無傷也是絕無僅有。
任平生賴在石頭後麵不出來,那隊弓箭手中領頭的使個眼色,率先一箭射中石頭中間一條不起眼的裂縫,五十人手中箭齊齊落下,全都射中同一點,頓時石屑紛飛,方圓幾百米隻能聽見金屬撞擊石頭的銳響,另五十人借著聲音掩護,悄悄向石後包抄。
片刻之後石頭發出劈啪連聲,一塊巨岩竟然生生被弓箭劈開了。這時五十個弓手已經離岩石不足十丈,隻等敵人現身就箭矢齊發。
隨著石塊被擊碎,空氣中騰起一片石粉形成的白煙,一片沙土突然暴雨一樣從石後飛出,五十個弓手猝不及防,半數以上都被擊中,本來被沙石打一下這些人誰會在意?但這些沙子和別的不同,像被施了魔法一般,讓它打中的人個個站在原地,動彈不得。任平生已經在石後瞄了很久,所以這一把沙子一點兒沒浪費,全打中敵人穴道。在那陣銳響中,別人可能聽不見動靜,但像他這樣的內家高手,別說五十個人悄悄走路,就是一個人小聲喘氣也聽得見。
他站起來大聲道:“這些人都中了我的法術,你們帶我上山,本法師就給他們去了法術!要不然傳染開來,你們個個都成了他們一樣的木頭人,讓你們莽虞山的山上多一百棵人樹!”說的神氣,可惜滿頭石粉灰頭土臉,形象大受破壞。
沒想到剩下的眾人一起搭弓,齊齊瞄準他的要害,沒有一個被他嚇住。這些弓手雖然不會內功,但定遠軍中專門有教習教授外家功夫,那些教頭中會內功的還是有幾個,他們都明白這些人是被點中穴位,而不是什麽法術,況且對這些久經戰場的戰士來說,就是真有妖法也嚇不住。
任平生一見不好,另一隻手中還有一把沙子就要揚手出去,同時右腳使力,預備沙子脫手同時躍出這可怕的羽箭包圍,再找機會上山。要不是青瞳還在山上,他就算再沒麵子也肯定先撤了。他肩膀剛動,弓箭手們弓弦齊齊拉滿,弓箭剛要射出,山上傳來五聲短錚鳴,領頭的弓箭手眉頭一皺,一擺手製住手下,道:“閣下走吧,統領有令,隻要閣下不闖山,不得傷你。”任平生搖頭道:“沒想到小小的莽虞山竟然有這般好手,看來任某真是小看了天下英雄。上不去山我認命,但讓我不去闖山萬萬不能。”領頭的弓手眉宇間閃過一陣怒意,喝道,“好,留下命來!”
“哎哎……慢著!”任平生突然叫起來,一指山上,“先等等,好像是大眼睛下來了,我們等等再打。”隨著他的手指,山上下來一匹白馬,任平生眼尖,遠遠認出正是青瞳,等到了近前,見青瞳麵色慘淡,她上山隻一會兒工夫,竟好似遭遇了什麽重大變故一般。任平生叫了句:“喂,你怎麽了?”青瞳看著他,突然苦笑,道:“任平生,你在這兒正好,能不能求你一件事?”“有事就說,怎麽烏眉灶眼的?被欺負了?”
青瞳搖頭:“沒有人欺負我。我有事求你。現在這個時候,元修大軍就算到了渝州城下開始攻城,也應該來不及包圍全部八個城門,尤其渝州北門離他最遠,我們現在趕快回去還來得及。回到渝州後,你不要作戰,裝成百姓在城中藏匿,一旦城破,城中必然極亂,王敢拖住敵軍主力,請你趁亂進城救花箋出來。你武功蓋世,在亂城中隻救出一個人把握還是很大的。拜托了!”任平生仔細看著她,道:“我以為你會讓我救你父皇,為什麽是花箋?”
青瞳看他一眼,道:“我父皇是元修的目標,你要救他是不成的,沒上過戰場你也許不知道,在千軍萬馬麵前,你便是武功天下第一也不可能任你橫行。”她目光瑩然,溫言輕勸,“任平生,這一次別逞英雄行嗎?”青瞳很少用這種帶著關懷和求肯的語氣說話,任平生聽得有些呆了,隻覺這話像是有了形質,熱水一般從耳朵流進心裏,一路燙得暖洋洋。
他吸一口氣,才道:“若在一刻前你說這話我可能不信,可是現在我已經見識了。”他一指對麵,道:“不用千軍萬馬,再來這麽一百人,收拾我就綽綽有餘。”青瞳瞄了一眼,微笑道:“也不用氣餒至此,我保證元修的軍中沒有這樣的弓箭隊。”
任平生一擺手,道:“大眼睛,我可沒有氣餒。老任現在就去城中把花箋接出來,再找時機救你父皇,你別怕,老任是大苑人,為自己的國家就是拚了命也認了。”
“任平生,你為什麽非逼著我說出心意?”青瞳露出一個比哭還難看的笑容,“別說你救不出,就算能救出來,我們帶著他能做什麽,去找個有兵的將領給他當傀儡?還是去西瞻寄人籬下?”她悠悠歎道,“與其做個亡國之君,不如讓他在城中戰死,還能成全他為國獻身,要知道誰做了錯事,都必須付出代價。”
任平生有些吃驚,斷沒想到這個女子這樣烈性,連自己父親的主都要做了,替他選了一條壯烈的路。依著景帝自己大概是不肯如此的,但是這種做法卻符合任平生的心意,他沉重的點點頭,道:“大眼睛,那你呢?”
“我姓苑,自從高祖得天下,指著自己的姓氏為國號那天開始,姓這個姓的人就不該讓國家比自己先死!”青瞳堅定的說,“我們走!”
他們二人剛下山,身後忽聽馬蹄急響,胡久利的大嗓門傳來:“公主,等等我!等等我!”
青瞳勒馬停下,胡久利氣喘籲籲跑過來道:“我跟你去!我帶了自己手下的一千個兄弟來,雖然沒有神駑先機營的,但是身手也都不錯。”
“哦?”青瞳道,“你放得下元帥的大仇?”“那不是,隻是我是呼林的守軍,周遠征將軍臨走時給俺下了最後一個命令是好好保護你……”胡久利抓抓後腦勺,“俺覺得,他要是活著一定還是想讓你平安。他肯定就是這個意思!”
青瞳猛然瞪大眼睛,隨即眉毛皺起,臉上表情陰晴變換,胡久利和任平生都熟悉這個表情,她是突然想起了什麽事情。果然,片刻後青瞳咬緊嘴唇,道:“任平生,你帶著胡久利的手下先回渝州,硯台留給胡久利,我要和他去一趟呼林關!”
胡久利吃了一驚,道:“呼林?現在這時候去呼林,好幾千裏路呢,來回還不得半個月?等我們回來,渝州早叫元修踩平了?”青瞳雙拳緊握,嘴唇緊咬,喝道:“任平生,告訴王敢,他能守住七天,我就回來接應,他守不住,我就回來給他報仇!” 說罷不再解釋,打馬就走。
“哎哎……”胡久利趕快就追,任平生催馬上前,將他一把從戰馬上拎到自己所騎硯台的背上,道:“騎這個,要不你追不上!”然後自己一個縱越,大鳥一般上了胡久利的戰馬。胡久利隻覺這匹黑馬猛一躥,趕緊拉住馬韁,接著飛一般衝了出去,瞬間就看不見身後的任平生了。
青瞳之大出天下 40-5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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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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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青瞳之大出天下 17-28 有禁字 please visit my Blob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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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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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個好看,就是最近追文讓人讀得一點都不痛快
-蝦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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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2009 postreply
20:56:1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