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複:青瞳之大出天下 29-39

二十九、妄言
  
  青瞳又一次把母親的信按在胸前,心中有些猶豫,娘說她自己會想辦法保證安全,她現在不住在深宮了,脫身的機會很多!可青瞳還是不能不擔心,她一定要在自己逃走的消息傳到京城以前脫身才是安全的!而且一旦自己和離非跑了那肯定要避風頭,很久也不敢和她見麵,娘一直居於深宮,就算脫了身,讓她靠什麽生活呢?誰能讓她依靠呢?太子哥哥?不成,他膽子太小,不中用。青瞳努力思索著,離非也真是,都來了三天還不找機會單獨來看她,讓她想商量商量也沒辦法。想到這,青瞳有些埋怨,這個木頭,就算不知道這信另有玄機,都三年多了,難道……難道他就不想我嗎?
  直到出行的日子定下來,青瞳才想到一個比較可靠的辦法。定遠軍中一片悲肅淒涼,即便不知道青瞳就是童參軍,眾將士也為自己的國家要出動公主和親才能保住平安而悲憤,而且這公主又是他們所敬重的將軍的遺孀。隻有青瞳自己不難過,甚至要極力掩飾自己的期待之情。周毅夫派了五十名神弩營精選的好手和一名老向導跟她一起出塞,還在臨行前的夜晚偷偷塞給她一張過雲中小路的詳細地圖,青瞳知道他也希望自己逃走。隻是自己的計劃逃走的地方不在那裏,白讓老將軍費心了。
  呼林關本就與西瞻接壤,青瞳她們一行人行走了五日就到達大苑邊境,再過去就是西瞻國土了。青瞳一直沒有機會和離非當麵說話,眼見這幾日他也日漸憔悴,青瞳一邊心中想,誰讓你不找機會找我說話,活該你難過;一邊心疼,傻子,傷心什麽,我怎麽會再去嫁給別人呢?再有一日,我們就能永遠在一起了!
  西瞻人迎親的隊伍人數和大苑送親的隊伍大致相若,迎親使臣是蕭圖南的近衛烏野。雙方要在這裏歇息一日,等交代了所有關跌憑證,再舉行一個盛大的儀式再前行。
  青瞳坐在嵌滿珍珠寶絡的車中,身上密密層層穿了十二件公主婚嫁時的盛裝。初秋的天氣又叫秋老虎,比盛夏還熱,車裏密不透風,她又穿了那麽多,青瞳覺得自己快中暑了。汗水把臉上的脂粉衝得一幹二淨,臉頰上癢成一片,用手一摸一片小疙瘩,不知道是不是長了痱子。
  外麵烏野還在宣讀長長的一段話,先用西瞻話說一遍,再用漢語說一遍,大體意思就是歡迎一個德、才、貌兼備的女子加入他們西瞻的大家庭。隻是他用的形容詞實在太多了點,青瞳在車裏聽著都替他口幹舌燥。好容易等他說完,然後就是離非的演講表演時間,答謝西瞻的盛情,讚美一下人家的山川和誠意,最後再表示兩國將永遠和睦。
  青瞳熱得發暈,心中暗罵寫下這段話的禮部官員,這一番話不但長得無可救藥,而且滿篇都是借代比喻,十分難懂,直接說連太陽月亮都高興看到這樣的婚事不就得了?偏說“幽蟾流瓦,晶烏耀宇,天亦展顏,背厚同喜。”貌似極有文采的一篇文章就這樣四字一斷、抑揚頓挫地讀下來,不但在場的西瞻人表情茫然,就是大苑人也有一半不知道他在說什麽。
  宣旨、敬天、立誓、換關跌、殺牲祭天……一番儀式下來,青瞳已經在悶熱的車中憋了兩個多時辰,終於到了最後一個步驟,烏野要將代表蕭圖南正妃的翡翠小杖和金刀交到青瞳手中,因為青瞳必須親自伸手去接,才終於有人替青瞳掀開車簾,讓她透了一口氣。
  青瞳先使勁吸一口帶著腥味的空氣,真是熱死了!熱得她連自己麵前擺了九九八十一個血淋淋的牛羊腦袋也顧不上惡心了。西瞻的祭天禮真是變態,雖然早就知道了,但親眼看見這麽多睜著眼睛、排得整整齊齊的血腦袋還是很有視覺衝擊力的。這還是為自己祈福的東西,為蕭圖南祈福要殺多少?為他們皇帝祈福要殺多少?為西瞻社稷祈福還不得擺成八卦陣啊!
  青瞳一邊胡思亂想,一邊伸手就去抓烏野手裏的東西,看也不想看一眼。就在她手指碰到金刀的一瞬間,突然有一個清朗的聲音道:“這就是大苑送給圖南哥哥的女人?我還當是個天仙,實際也不怎麽樣嘛!”
  大苑所有的人皆憤怒地望向烏野身後,見一個少年眨著漂亮的眼睛,道:“都看著我幹什麽?我沒說錯啊!你看她臉上花裏胡哨的。嗯,頭發還不錯,頭發好的女人身體好,好生養!”“阿蘇勒!不許胡說。”烏野很困難才開口喝止他。青瞳臉上的胭脂被汗水衝得確實狼狽。那個名叫阿蘇勒的少年撇撇嘴,道:“有什麽稀罕,我這是為她好,在我們西瞻想嫁給圖南哥哥的女人能從草原這頭排到那頭,她要是不好生養,遲早給人頂下來!”
  離非一臉鐵青,喝道:“住口!”轉向烏野道:“貴國就是這樣的誠意嗎?既然貴國不重視我國公主,那麽請收回聘禮,我要回京稟明聖上,重談你們感興趣的條件吧!”
  阿蘇勒也是哼了一聲,道:“你說重談就重談啊,真是不自量力!圖南哥哥讓我幫他接回新娘子,你把她帶回去,我拿什麽交差?要重談也先把她留下,等你們拿來我們感興趣的東西,再還你們。”
  大苑眾人皆是怒火中燒,烏野張了幾次口,終於罵出來:“阿蘇勒,你給我閉嘴!”轉向青瞳道:“阿蘇勒年輕,請公主不要見怪!王爺沒有絲毫不重視您的意思,和親的事情既然已經定下來,就不要再更改了。”
  青瞳沒有不高興,離非替她出頭,她現在心情很好,她平靜地打量著阿蘇勒,問:“你是誰?”
  阿蘇勒挺起胸膛,道:“我是振業王蕭圖南的弟弟!”
  青瞳道:“據我所知,蕭圖南是幼子,沒有弟弟!”
  阿蘇勒挺得像充了氣的胸脯頓時癟了,道:“是……遠房的表弟。”他隨即又仰頭道,“可是所有人都說我長得和圖南哥哥很像,比圖南哥哥那些親兄弟還像!你看我的眼睛、我的嘴、我的下巴……我們長得不像嗎?”
  青瞳回憶那一晚在金鷹麵具下看到的嘴,確實也是這樣薄薄紅紅的,她挑剔地打量阿蘇勒,也學著他的語氣道:“蕭圖南真的長得和你很像?”她故意仔細看了很久,直看得阿蘇勒發毛了,才搖著頭道,“真倒黴!”這下大苑人頓時笑起來。“你什麽意思,倒黴什麽……”阿蘇勒急了起來,“你嫌我哥哥長得不好看,他還不好看嗎……你這個女人……說清楚!”
  青瞳嫵媚地笑了,道:“怎麽會呢?好看,好看極了!”阿蘇勒剛露出笑容,青瞳就接口道,“簡直比戲園子裏的花旦還好看!要是扮上了,青樓裏最紅的姑娘也比不過!真是沉魚落雁之資,傾國傾城之色啊!”這一下,大苑眾人全笑得前仰後合。阿蘇勒細眉修長、膚色白皙,確實有些文弱。烏野用“你是自找的”的眼神看了他一眼,幹咳一聲道:“這……請公主接了金刀玉杖吧,此去聘原還要過一片沙海、一片草場,至少要二十天的路呢。”
  青瞳笑眯眯地抓過那兩樣值錢的東西,儀式結束。今晚在這裏歇息一晚,按理明日賜婚使離非就要回京複命了,公主身邊隻帶幾十個侍衛跟著他國迎親的隊伍繼續前行,此一去關山萬裏,命運完全交予人手,再無娘家可以依靠,再也沒有機會踏上故國的土地。
  大部分和親公主的下場都是淒慘的,兩國若開戰,她們就是拿來殺了祭旗的好東西。若是熬到年老的皇帝死了,便是底下皇子們爭奪的獵物,爭來了也不見得對你好,得到和親公主隻是勝利的象征。即便遇上憐惜你的年少夫君,也不免在羌笛晨鼓中思念故國,在不習慣、不熟悉的飲食禮節中鬱鬱寡歡,早早凋謝。青瞳無意給她們的隊伍裏再增加一員,她今晚就要跑了。
  七天前,她就安排人偷偷在祭祀用的牛羊飼料裏加了一種叫“血榷”的草,現在這些牛羊的血就會飄出一種人聞不到,狼卻覺得無法抵擋的香味兒。尤其是被林逸凡抓來關了七天,餓得半死的狼!
  當夜三更,西瞻和大苑的人都睡熟了,隻有看馬的守兵不能休息。這些馬兒不知為什麽不停地來回走,不停嘶叫,十分不安的樣子。突然,一聲悠長的狼嚎響起,明亮的月光中,無數的小黑點出現在山坡上,密密麻麻,看數量足有幾百隻。戰馬一起嘶叫起來,在馬圈中折騰得更激烈。
  西瞻士兵隻用了一杯茶的工夫就全部列好隊伍,做好戰鬥的準備了。再看大苑這邊,隻有定遠軍神弩營來的五十名箭手整齊排列,彎弓搭箭,神情肅穆,其他京內來的士兵亂成一團,有些人看到餓狼,甚至嚇得哭了起來。
  “嗷——!”群狼一起嚎叫,在月夜下蠢蠢欲動,眼看就要從山坡上衝下。西瞻營房裏突然衝出一匹戰馬,馬上之人騎術極好,一眨眼工夫就來到大苑主帳前麵,他將手一頓,跑得飛快的馬兒立刻準確地停在帳前。帳中哭聲一片,他大喝:“公主可好?”
  帳中出來一個嚇得簌簌發抖的侍女,見到來人吃了一驚,隻見他白皙的臉因為激動透出紅暈,原來是出言不遜的阿蘇勒,沒想到這個姑娘一般的孩子騎術竟然如此好。那侍女哆哆嗦嗦地道:“公主說心情不好,睡不著,和花箋姐姐去山崗上坐坐!”阿蘇勒大驚,隻希望千萬不要是狼群聚集的山崗,然而怕什麽來什麽,隻見那侍女哆哆嗦嗦的手指正指向狼群方向。
  “去了多久?”
  “大、大半個……時辰了。”
  話音剛落,這一人一馬已經旋風一樣走了,目標卻是遍布狼群的山崗。
  “危險!不要去啊!”烏野趕著追過去,然而阿蘇勒對他的叫喊像沒聽見一樣,就這樣衝進幾百條餓狼裏。
  
  三十、無計
  
  遠在狼群到來之前,青瞳就坐在和小山崗剛好相反的方向了。離非被花箋半夜叫出來,又見到隻有青瞳一個人,頗有些尷尬,隻覺得手腳沒處放,不知道該說什麽好。曾經和她親密無間、談論詩詞的日子仿佛就在昨日,就這麽一轉眼,她就長大了。不但個子長高了半個頭,相貌也脫去了少女的青澀,初開的花朵比起花苞更多了美態。變化最大的還是她的眼神,滿滿的都寫著自信,似乎什麽也不怕。
  青瞳心兒咚咚直跳,她等了許久,離非就隻是看著她。一開始碰觸到離非的目光,她還害羞地避開,可是這麽長時間過去,離非還是看,她就有些急了。這木頭,月色這麽美,怎麽一句好聽的話也不會說?叫一聲我的名字也好啊,要是能說我想你……那就……更好了。她臉紅了,不滿足隻是自己在這裏YY,於是抬起頭回望離非,目光中帶著鼓勵,就這樣貪婪又滿足地看著離非,看著自己從小愛到大的人。離非離非,這名字真是永遠也叫不夠!
  “公主……你叫臣來有什麽事?”離非覺得青瞳的眼神流淌出那麽多感情,多到連空氣都透出無形的壓力,這樣的靜默讓他有些不勝重負,隻好開口了。這句公主讓青瞳很失落,那個臣字也很煞風景,青瞳不滿地瞪了離非一眼,指指身邊的地麵,小聲道:“離非……你坐這好不好!”話說完,臉兒更紅了。離非望著嬌羞動人的青瞳,猶豫一下就依言坐在她身邊,隻是比她指的地方遠一點。兩人靜靜地坐著,離非想起無數小時候的事情,心中十分感慨。今日要將她親手送進虎穴,其實他又於心何忍?
  青瞳輕輕問:“離非,我剛到呼林關的時候,你難過嗎?”離非道:“自然是難過的,隻是後來聽太子殿下說你在那裏過得還好,我才放心。”
  青瞳轉頭看著他道:“我給太子哥哥寫信,是讓他讀給我娘聽的,自然要說自己過得好,難道說很不好,讓她擔心嗎?我不是問你放心嗎?我問的是,我嫁人了,你……你心裏難過嗎?”
  離非沉默一下,才道:“公主……這事情我沒有辦法……”
  青瞳不依,追問:“我隻問你是不是難過!”
  離非尷尬道:“有、有一些……”
  青瞳滿足地歎了一口氣,伸手入懷,偷偷摩挲離非那張寫了“是”字的紙,心緒又飄回三年前。她讓太子問離非,你喜不喜歡我?當太子拿回這張紙給她,那又心酸又驕傲的情絲,一時間酸甜苦辣、百般滋味湧上心頭,此刻這個人兒終於實實在在出現在身邊,不是可望不可及的夢了!
  青瞳半晌才又輕輕叫了一聲離非:“離非,你想到我們再見麵是什麽樣子嗎?”離非遲疑道:“我……沒想過,你遠嫁邊關,我不敢奢望還能再見到你。”青瞳道:“我卻從來沒放棄過想再見你的念頭,真的,我一直想一直想,我總會有機會再見到你的,我沒做過什麽壞事,老天總不該對我太壞!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如果我不停地想,終究會有一天,天會滿足我這個願望!”她聲音低如呢喃,“離非,你說了你喜歡我,可是我還沒有和你說過,雖然你大概也看得出來,可是我還是要親口說……離非!我喜歡你!很喜歡很喜歡……”她慢慢移動身子,把頭靠在離非並不寬闊的肩上。
  離非沒有避開,小時候比這更親密的舉動也做過,此刻他心中也酸楚不已,青瞳明天就要去西瞻了,這一次,他們可是真的永遠沒有再相見的機會,她自己也知道,還要這樣說,那就讓她帶著這個美麗的夢吧。
  青瞳還在說:“離非,我想離開,你和我一起走吧,我們隨便做什麽都能活下來,開開心心地過日子。”離非拍拍她,道:“青瞳,我也不想你嫁給西瞻人,可是我還是沒有辦法,你別太傷心,要是一直想一直想真的有用,那我以後也一直想一直想,想讓你以後過得快樂!”青瞳抿嘴笑了,傻子!突然,離非身子一震,肩膀上的青瞳受驚,抬起頭來,問:“怎麽了?”
  離非道:“什麽聲音?”
  青瞳笑道:“狼叫!”
  離非嚇了一跳,霍然站起,遙望遠處在銀盆般的月光襯托下,許多黑點排滿了小山崗。“啊——這、這是多少狼?哪裏來的……”他大受刺激。
  青瞳想了想,道:“七百四十多隻,具體多少忘記了。”
  離非愕然轉頭,望著青瞳,見她眼中全是狹促的笑,以為她在開玩笑。他一下拉住青瞳的手,道:“跟著我跑,別怕,狼離著還遠,不一定能追上我們……”青瞳大笑起來:“誰說的,狼早就追上我們了,此刻我們就在那個山崗上,已經被狼吃掉啦!你、我、花箋,我們三個都沒跑掉。”
  看到離非眼中全是不解的神情,青瞳笑道:“我已經安排好了,保管侍衛們回去說你這個賜婚使是大大的忠臣!聽到狼叫,不顧自己的安危衝上山坡想救公主,可惜殉職了。山坡上有兩件女子的血衣還有些釵環什麽的,半山腰有一具啃了一半的男屍。放心吧,身材比著你找的,腦袋整個吃了,沒有人能認出來!”
  “你……你什麽意思!”離非驚得幾乎跳起來:“我要下去!”
  青瞳道:“你放心吧,西瞻有三百多士兵,我們這邊還有五十個精銳,狼討不到好去。就算它們從山崗上衝下來,下麵營帳前有那麽多死牛死羊,狼群不會過來攻擊我們。”
  離非臉色慘白,他靜了許久才慢慢搖頭,然後轉過身來,眼睛裏突然就湧出了淚水:“青瞳!”他叫,“青瞳,我……對不起!很對不起!”
  青瞳如入寒冰,周身都冷了,就像離非很快明白了她的意思一樣,她立即就明白了離非的意思。但她不願意相信,不肯相信,也實在無法相信這個結果,她顫聲道:“你……你怕你帶來的侍衛出事嗎?別擔心,我已經安排弓箭手保護他們了,那些都是能射一千五百步的好手,你去幫不上什麽忙的……”聲音幹澀到自己也不能聽。
  “對不起……青瞳!”離非的聲音哽咽了,“我不能……”
  “養我很容易,我不用吃什麽好的,你知道,我幾乎什麽活都會幹……”青瞳繼續垂死掙紮,眼前白花花一片模糊,淚水不知何時,淌了滿臉。
  “對不起,青瞳,對不起!”離非痛苦地說。
  對不起,對不起,對不起!第一次在學堂見到他時就是這樣,他向跌在雪地裏的自己伸出手,就是說的對不起,他就隻會說這一句話嗎?兩次都不能怪他,上一次對不起,青瞳的心偷偷黏在他身上。這一次被他發現了,他從衣襟上摘下這個用不著的東西還給她,還是對不起。那麽有君子之風,然而這顆心已經破了,他看到了嗎?
  “為什麽?”青瞳暴怒起來,號啕大哭,“為什麽!”
  離非道:“我不能從此隱姓埋名地過日子,我想為國家出點力!我從小就寄人籬下地住在舅舅家裏,我一直那麽用心地學習,我真的想為國家出點力!青瞳,你看到過流民嗎,那年我家鄉遭了瘟疫,我娘死了,奶娘把我帶進京城找舅舅,一路上見的全是流民,瘦得沒有一點生氣,眼睛死沉沉的,肚子卻鼓得老高,像畫上的惡鬼!一路上除了屍體,看見的都是這樣的人。這些就是我大苑的百姓,是我大苑的子民。青瞳,他們過的是什麽日子啊?我當時隻有六歲,寧國公是我出了五服的遠房舅舅,他隻在小時候見過我外公一次,哪裏有什麽感情?他本想給點錢打發我走,隻是逗小孩般問了我一句‘長大要幹什麽?’我回答他:‘我要當大官,我要為百姓做點事情!再不讓人餓死了!’他就把我留下了,不但讓我讀書,對別人還說我是他親外甥,後來還送我進宮去做太子伴讀!”他喊出來,“青瞳,我不能就這麽跟你走了,我想為國家出點力!”
  “可是,你隻是禮部的官,禮部什麽實際的事情也不能做……你、你沒有施展的機會……”“青瞳,你不是說了嗎?如果我不停地想,終究會有一天,天終究會滿足我這個願望!”他歉疚地看著青瞳,“這是我最想最想做的事。你的身份,決定我們沒有機會。你忘了我吧——青瞳,如果你想走,你和花箋逃吧,我幫你掩飾。離非無能,能為你做的隻有這一點了!”
  青瞳呆呆地看著他,道:“掩飾?不管如何,你作為賜婚使沒保護好公主,都會影響你的前途,你報國的機會不是更少了嗎?”離非柔聲道:“無論如何,我也不願意看你掉進火坑。青瞳,你去吧,我還是會一直祝福你。”
  青瞳絕望地笑:“去?去哪裏,你不和我一起,我去哪裏有什麽分別?”
  “嘿,女人!”一個粗暴的聲音突然響起,青瞳和離非心情激蕩不已,沒發現何時身邊多了一個人。隻見那人全身都是血,手臂伸出來,身上血肉模糊,都是狼的抓痕,身上還在滴滴答答地滴血,他手指著青瞳,喝道:“你哪裏也別想去!”
  “阿蘇勒!”離非吃驚地叫出來,這正是白天那個白皙清秀的少年,此刻竟然像一隻受了重傷的猛獸,絕望而危險。
  “他聽見了!”離非心頭猛然一驚,隻見阿蘇勒嘟囔著:“還好你在這裏,那邊有狼,危險!”然後咚的砸在地上,昏了過去。
  離非舒了一口氣,若是被西瞻人聽見剛才的談話,自己和青瞳都會有大麻煩。眼見他傷得極重,隨時都有性命危險,他還很年輕,又是為了青瞳受的傷,離非心中掙紮了片刻,就扯下自己的衣服開始給他包紮傷口。
  隻是把幾個流血最多的傷口紮好,離非和阿蘇勒兩人的衣袖、腰帶、下擺等等扯下來也不要緊的布料就全用完了,眼見還有無數傷口要裹,離非站起來道:“青瞳,我要帶他下去救治,你……你走吧!”他的聲音不由哽咽起來,“青瞳,你今後一定要自己保重!”
  青瞳木然地望了他一眼,什麽也沒回答。離非無奈,然而再做停留已經沒有意義,青瞳需要的不是假惺惺的安慰。他咬住牙,背起阿蘇勒就走,來到青瞳身邊,終於還是忍不住說了聲:“對不起!”
  找不到公主和賜婚使,大苑的侍衛已經亂成一團,統領方行舟見到離非背著一個全身浴血的人時嚇了一跳,連忙把阿蘇勒接了過來,問:“大人!可見到公主嗎?”離非怔怔的像是沒有聽見他的話,方行舟急著又追問了幾遍,離非才道:“你不必理會此事了,回京後由我一人承擔!”
  “什麽——!”方行舟顫聲叫了起來,“公主是不是、是不是遇難了?”
  “沒有,我很好!”
  離非像是不相信自己的耳朵,霍然轉頭,青瞳赫然站在他身後,臉上表情十分平靜,就像什麽事情也沒發生,就像她剛剛走出營帳一樣,若不是她衣襟上還沾著露水,離非簡直要懷疑剛才是自己做了一場夢。
  方行舟驚喜地叫了一聲:“公主!”隨即拜倒在地,嗚咽道,“臣還以為……”青瞳上前扶起他,道:“我沒事,方行舟,我們的人有損傷嗎?”
  “公主記得我的名字?”方行舟十分驚喜。
  青瞳微微一笑,道:“是啊,這是你第二次送我出嫁,我怎麽不記得,上一次推戰車,練習得最賣力的就是你,你的身手很不錯!”
  方行舟還很年輕,他的臉龐發出光彩,道:“公主,我很佩服您,上次我回京和朋友講,他們都不相信我們的車陣有那麽厲害,我氣不過,做了十六輛小車和他們試一試,哈哈,打得他們人仰馬翻!”
  青瞳也露出笑容:“看你這麽高興,我們的人損傷不大吧?”
  方行舟搖頭道:“根本沒有損傷,那些西瞻人都和發了瘋一樣往山坡上衝,簡直是命也不要了。我們神弩營的兄弟一個勁喊叫他們等等,先遠距離解決掉大部分狼再打,可那些西瞻人沒一個聽的。神弩營的弟兄射了幾箭怕誤傷人也不敢射了。西瞻人的損傷可真不小,不過這些西瞻人真勇猛,那些狼沒有一條衝下山坡,全被他們殺死了。就是狼死完了那個烏野還在滿山坡跑,嘴裏西瞻話不知在喊什麽?好些西瞻人也像死了老子似的哭喪著臉。”
  離非一直在盯著青瞳,方行舟沒覺得她有什麽異樣,可離非卻發現青瞳有什麽地方不對勁了,雖然她看上去那麽若無其事,說出話來那麽條理分明,可是就是有什麽地方不對勁。青瞳轉過頭看著他,離非一下就明白問題出在哪裏,青瞳眼睛裏一直閃耀著的自信的光芒失去了,她的目光不再靈動如電,就像燃燒盡了的火焰,隻剩一點零星的微光顯示曾經的輝煌。青瞳就用和方行舟說話一樣的語氣道:“我想西瞻人在找阿蘇勒,你把他送回去吧。”
  “你怎麽……回來……”離非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
  青瞳輕輕苦笑:“既然我去哪裏都一樣,何必還耽誤了你的前程?”她看著離非,眼睛裏終於露出一點活氣,聲音很飄渺,“離非,你知道嗎?我能做的,願意為你做到;不能做的,也願意為你拚命做到!不過你也不要太擔心,我不會尋死的,在我心裏,你固然十分重要,我自己的性命也同樣應該珍惜。因為我仍然想……”她把手貼向胸口,用低的再也不能低的聲音道,“……再次見到你!”
  
  君能平安否?便歸來、平生萬事,那堪回首!行路悠悠誰慰藉?可曾憶?從前杯酒。魑魅搏人應見慣,總輸他——覆雨翻雲手。冰與雪,周旋久。淚莫滴紅綃透,原想艱難終有盡,更不知、如今還有。隻絕塞、苦寒難受。冰霜摧折,會否?早衰蒲柳。忍心長辭知己別,問人生、到此淒涼否?

  三十一、罪人
  吳蜀成婚此水潯,明珠步障握黃金。誰將一女輕天下?欲換劉郎鼎峙心。
  
  第二日,青瞳沒有再和離非見麵,就跟著西瞻的隊伍離去。西瞻三百六十人的迎親隊伍個個帶傷,看上去倒像一群殘兵敗將。一路上青瞳再也沒說一句話,阿蘇勒也清醒過來,他傷得雖然重,卻都是外傷,休息了幾天就有了胡鬧的力氣,於是時時找“那女人”說話,然而無論他如何出言不遜,青瞳隻是淡淡的不理。一路穿越沙海,那樣炙熱的沙子也沒能讓青瞳臉上的玄冰融化,阿蘇勒想是覺得無趣,這幾日也沒見來找她了。
  走到第十三日,他們已經接近沙海的邊緣,天氣太熱,行路十分艱難,此刻連烏野也鬆了一口氣,這片可惡的沙漠終於要走完了。眼看接近中午,白晃晃的太陽晃得人頭都暈了,沙子燙得隔著靴子還烙得慌,連空氣也因為高溫變得彎彎曲曲,眼前景物一片模糊。
  烏野讓人馬分散在沙丘可憐的陰影下乘涼,躲過了這最熱的兩個時辰再走。花箋跳下車,道:“青瞳,車裏太熱,你也下來涼快涼快吧。”
  青瞳扶著她的手下了車,阿蘇勒早在一旁躺下了,見了青瞳笑道:“你也下車了?我還以為大苑人的人種奇怪,可以不怕熱呢?”青瞳徑直坐在花箋鋪好的繡墩上,看也不看他一眼。阿蘇勒哀叫:“女人!你看看我吧,我都為你破了相了!你個沒良心的女人!看我一眼也不肯。”
  花箋好奇地看了他一眼,隻見他下巴和左邊眉骨各有一道抓痕,卻都不深,沒他叫的那麽誇張,他文弱的相貌有這兩條痕跡還添了些英武之氣。隻是眉骨上的位置十分危險,偏上一分他就瞎了,可見當時情形是很緊張的。
  青瞳依言轉過頭來看他,然而那目光和看一堆沙子一樣沒有感情,阿蘇勒“呸”了一下道:“行了行了,別看了,再看我晚上要做噩夢!你看我這麽漂亮的臉跟看昨天洗臉水一個表情。啊,我明白了,你在水盆裏看到自己了,覺得我沒比你好看多少是吧?那是你眼光不濟,有沉魚落雁之姿、傾國傾城之貌的阿蘇勒大人我氣量大,就不和你計較了。”
  花箋“撲哧”笑出來,可青瞳卻還是沒笑,阿蘇勒的眼光終於也暗淡下來,沒話說了。慢慢的,三百多人全部安靜下來,青瞳發出的無形冷氣讓他們覺得陽光都沒有那麽熱了。靜謐中隱隱傳來沙子摩擦的沙沙聲,聲音越來越清晰,像是一隊人正向他們的方向走來。一般是不會有人正午的時候走過沙漠的,西瞻的哨兵望出去,卻見有二三十人騎著馬跑過來,當中有一匹馬上橫臥著一個被繩子牢牢綁住的人,其他人都是穿著部落騎兵常見的裝束,隻有這個人一身白衣,看身形很是文弱。
  轉眼來到近前,這隊人也發現了沙丘後麵竟然有那麽多士兵,不由緊張起來。西瞻的哨兵上前喊話,一會他回來,對烏野施了一禮,道:“他們是可賀敦部落的士兵,來這裏舉行日殺裂!”
  烏野點點頭,道:“讓他們去吧。”
  花箋小聲問青瞳:“什麽叫日殺裂?”青瞳搖搖頭表示不知道。
  阿蘇勒來了精神,道:“殺裂就是你們大苑五馬分屍的意思!可賀敦是西瞻的大部落,這個人即將要被五馬分屍!”花箋露出驚駭的神情,青瞳也微微皺了皺眉頭,這一點表情的變化讓阿蘇勒高興起來,他越發賣弄道:“還有日是什麽意思你們怎麽不問?這在你們漢話裏叫一知半解!”
  花箋瞄了青瞳一眼,見她又恢複成沒有表情,但是心裏實在好奇,於是問道:“阿蘇勒,日殺裂是什麽意思?”
  阿蘇勒道:“日是太陽,就是說讓太陽殺死罪人,用火熱的日光消滅惡魔。先用五馬拖著他四肢和頭向五個方向拉,拉到最緊的地方就停下,把繩子釘在沙地上,讓太陽慢慢把他曬死!痛快的就在繩子上淋上鹽水,有半天時間,太陽就烤幹水,繩子一點點縮回去,這種日殺裂實際上是勒死的,要是不痛快的就直接用普通繩子,其實人的命賤得很!就算今天這樣大的太陽,沒有兩三天也死不了。等死了再來看——嘿!那人的眼睛都曬爆了!”他用手比劃自己的眼睛,聲音很興奮,“黑的白的混成一片!臉上的皮像蜜瓜一樣全是裂紋,碰也不能碰,一碰骨頭就露出來,上麵一點肉也不沾,很幹淨!”
  阿蘇勒滿意地看著花箋嚇得簌簌發抖,青瞳木頭一樣的臉上也露出惡心的表情。才道:“不過呢,用得上這種刑法的人可不多,被認定是惡魔附體的人才會受到這種對待。平時很難碰到一個的,你們想不想留下來看看?撿一塊臉上的皮,硬的一彈就響,挺好玩的。”
  “嘔!”花箋彎下腰來就吐,緩過氣來就拚命搖頭。青瞳輕輕拍了拍她的背,道:“聽他嚇你,我們哪有兩三天的時間等著看他死。”花箋的臉色這才緩過一點來,阿蘇勒撇撇嘴:“你這個女人真沒趣,就不能配合一下我?”
  青瞳轉過頭來不去理他,不遠處可賀敦的士兵開始唱起歌來,不知道什麽意思,然而那聲音蒼涼悠遠,竟然挺好聽。
  阿蘇勒輕輕靠向青瞳,低聲道:“他們唱的是——無所不能的草原大神啊!請你拯救這個罪人,惡魔在他的身體裏獰笑,在撕裂他的靈魂。光華燦爛的太陽啊!請拯救這個罪人,用熱箭刺穿他的皮肉,讓他的鮮血凝固。當純潔的白骨在你的凝視下暴露,惡魔就無處藏身!啊!尊貴的騰格裏天神,我們願意為一個罪惡的靈魂,奉上駿馬、美酒,還有我們永遠忠誠的心!”
  歌聲一遍遍回蕩,青瞳靜靜地聽著,不知道該怎麽看待這些愚昧的人,他們要用無比慘烈的酷刑殺死一個同類,竟然說是為了拯救他!但是那唱腔悠遠動聽,每個唱歌的人都是表情肅穆而痛苦,看來沒有一絲作假的成分。
  然後馬背上的人被解了下來,他一落地就摔倒了,青瞳才發現他雙腿蜷曲,原來是個瘸子,不曉得是天生就瘸,還是被人打的。那人的眼睛上蒙著黑布,鼻子高挺,嘴唇細潤,下巴尤其好看,少見男人有那麽精致的曲線。阿蘇勒的輪廓本來也不錯,和他一比就粗糙了。他的白衣潔白如雪,在漫天黃沙中似乎纖塵不染,盡管被捆縛著摔在地上,卻給人很高貴的錯覺。
  他一被拖下戰馬,那馬兒立刻圍著他嘶叫,阿蘇勒歎了一口氣,道:“可惜了這匹好馬,看來要和主人一起死了!他們會用這匹馬的血灑一個圈,再把這個人放在圈中間,直到他變成白骨散在地上也沒有人敢給他收屍,草原上的牧民要是不小心見到這樣的屍骨,都要立刻去廟裏求神贖罪!”
  他話音未落,一個士兵就揮起套杆,準確地套上馬脖子,馬兒被迫在他的拉扯下繞著那個罪人奔跑,四周的士兵圍成一圈,馬兒從每個人身邊路過都會被刺一刀,片刻就滿身是血。馬兒不停地悲嘶,鮮血一股股灑在地上,在罪人周圍畫了個血圈,終於那匹馬再也沒了力氣,緩緩地倒在地上,它身上的肌肉微微顫抖,眼睛慢慢閉上了。圈中的罪人蒙在眼睛上的黑布濕了兩處。即將麵臨死亡,他一直很平靜,馬兒死了,他卻流下眼淚。
  可賀敦的戰士又把剛才的歌唱了一遍,然後按著這個圈子澆上美酒,五條索子同時勒住他的脖子和四肢,一聲呼喝,五個方向的索子同時被慢慢拉緊,直到繩子繃成直線,他們仍然不放手,繼續拉。
  看到罪人的身體被拉到極限他們仍在使勁,青瞳懷疑這人已經不需要太陽暴曬,直接會被殺裂。直到他的四肢都滲出血來,可賀敦人才停下,他們取了五根一頭尖的長木,將繩子分別釘在地上,再一下下把長木砸進地裏,直到十分牢固,七個人合力也撼不動為止。那個人就被直直地繃在地麵上,任由火熱的太陽曬在臉上。
  阿蘇勒輕飄飄的描述遠比不上現場的慘烈,花箋把頭鑽到青瞳懷裏,向青瞳道:“我們走吧!我不想看了!”
  青瞳轉向烏野,問道:“烏野將軍,我們可以現在就走嗎?”
  烏野道:“天氣太熱了,公主不歇歇再走?”
  青瞳道:“走吧,我也不想看了!”
  阿蘇勒突然湊過來,道:“女人?你是不是想救他?你和我說我就幫你!”
  “啊,不行!”烏野驚訝地看著阿蘇勒,“這是被惡魔附體的人,幫助他會給自己帶來很大的災禍!惡魔會跟隨你!”
  阿蘇勒撇撇嘴:“惡魔?讓他跟來吧,我還想看看惡魔什麽樣子呢!”
  烏野猶豫很久,還是道:“就算不是因為惡魔,我們也不能為這點小事輕易得罪可賀敦部落啊!打擾別人祭天儀式,那是和殺了他們大首領一樣的血仇!阿蘇勒,請你別衝動!”
  那邊被縛的人好像說了些什麽,可賀敦的戰士突然騷亂起來,領頭人狠狠的一鞭子抽在他身上,喝道:“惡魔,你又要帶來什麽災禍!”隨著這一鞭子,白衣上飛起一溜血花。那人歎息一下,隨即轉過頭,用很大的聲音道:“看熱鬧的人們,他們不肯走你們就快去吧,一會狂風和黃沙就會埋葬這片土地,留下來的一切都會失去生命,沒有什麽熱鬧好看的了。”
  
  三十二、預言
  
  他說的竟然是漢話,想必是聽到阿蘇勒、烏野和青瞳說話都用的是漢語,所以直接說漢語了。西瞻兩百年前曾臣服於大苑的開國皇帝,從那時候起漢語就在西瞻的上流社會裏廣為流傳,成了身份的象征,隻有低賤的平民和奴隸才說西瞻話。直到近幾十年來大苑國力衰弱,西瞻人瞧不起大苑人,上流社會裏才重新聽到西瞻話的聲音,特別是這二十年來,說漢語的人數更少了,隻是像烏野、阿蘇勒這樣的貴族才會自小學習漢話。
  這個罪人會說流利的漢語,表示他受過良好的教育。在大苑則相反,由於對西瞻人的怨恨,在呼林關內說西瞻話會有生命危險,隻有戰場上的士兵常年和西瞻人交戰可以聽懂一些。青瞳暗地裏認為會西瞻話對殺敵會有幫助,組織士兵學過一段時間,最後因為士兵的學習熱情太低,隻好算了。包括她自己也說不來西瞻話,阿蘇勒和烏野照顧她,一路都是用漢語和她交流。
  這幾句話又讓他挨了好幾鞭子,但是可賀敦的戰士明顯慌亂起來。
  阿蘇勒開始聽到他的話還很不屑:“原來是個巫師,怪不得會被當成惡魔附身給曬死。什麽狂風黃沙,我就不信你還真能搬動惡魔,叫來一場狂風把你救出去?”然而他看到可賀敦的戰士人人麵露懼色,不由臉色也凝重起來,對哨兵說:“你去問問他們,這個人說的是什麽意思。”
  他對青瞳道:“執行日殺裂、驅除惡魔的都是族中最勇敢的戰士,每一個都要身經百戰,連他們都害怕,難道說這個人真有些道道?”隨即搖頭,自嘲道,“我也膽子小起來了,這裏又不是大沙漠,隻是一小片沙海,從來沒聽說過這裏發生過沙暴,還說什麽埋葬這片土地,那得多大的沙暴啊!再過去不到兩日的路程就是綠洲草原,就是真有沙暴,我也不相信我們的戰士會走不出去!”
  片刻間問話的哨兵回來了,道:“可賀敦人說這個人眼睛裏住著惡魔,被他看到的人就會失去靈魂,還說惡魔通過他傳播災禍,他說下雨就會下雨,說刮風就會刮風,說著火就會著火,從來沒有錯過。”
  “啊?有這種事?我不信!”阿蘇勒道:“去問問他一會是多久?我還真想等著看看,他是不是真的說什麽就會有什麽。”他的聲音很大,血圈中的罪人已經聽見了,他嘴角又露出嘲諷的笑意:“看熱鬧的人,別讓不相幹的熱鬧奪去你的生命,我這惡魔並不想你們這麽多人陪著死。我說的一會兒是七個半時辰,到明早日出的時候,你們將看不到太陽,黃沙會把整個天空填滿,從現在開始奔跑,一個下午加一夜,你們能平安出沙漠,快去吧!”
  “七個半時辰?”阿蘇勒笑起來,“就算你能預測災禍,我也不相信你能準確地預測到這個地步。除非你不是人,真的是惡魔!哈哈哈哈……”
  青瞳淡淡地道:“確實有人可以準確的預測災難,善看川澤日月的人自古就有。大苑的典籍曾有記載,古時候有人能將下雨的時辰精確到刻,雨量精確到分。”阿蘇勒“哈”了一聲,道:“女人,這是這麽多天來你對我說的最長的一句話。沾光了沾光了!”他站起來轉向那個罪人,“惡魔!再說兩句話來聽聽!你要能逗得這女人笑了,我就饒你不死,如何?”
  “不死……有什麽好……”那罪人輕輕淡淡的一笑,不再開口。
  阿蘇勒狹長的眼睛眯起來了,他微笑著慢慢說:“知道嗎?你錯過了活命的機會!”他雖然是用開玩笑的語氣說出來的,可是青瞳卻覺得那聲音中透出一絲寒意,讓人不自覺就會相信,他有這樣執掌別人生死的能力!
  青瞳詫異地看他,卻見阿蘇勒迎上她的目光,眼睛誇張地瞪起來,道:“哇,看我了,看我了!正眼看的,這是這麽多天我第一次看見你的黑眼珠!女人,這些天你不是低著頭,就是板著臉,好容易看我一次,還總是眼神一瞟就走,白眼珠多黑眼珠少。我還當你眼睛出什麽毛病呢!本來就長得不怎麽樣,眼睛要是再出毛病,恐怕圖南哥哥更看不上你了。”
  花箋怒瞪著他,青瞳目光中的靈氣消失了,又恢複成漠不關心的表情。和孩子氣甚重的阿蘇勒沒什麽好計較的,她道:“烏野將軍,走吧!”聲音淡漠。烏野應了一聲,招呼士兵起身列隊。
  阿蘇勒長眉一軒,隱約顯出一點失望,隨即又恢複成嬉皮笑臉的模樣,道:“烏野,天氣太熱,你帶著那個傻女人走吧,我要留下乘涼!”
  烏野吃了一驚,道:“你不走我回去幹……我回去怎麽和王爺交代?”
  阿蘇勒道:“這個惡魔說明天早上黃沙會把這裏埋葬,這女人也信他,我偏不信,要看看是不是真的,你們到沙海外麵等我,最遲明天夜裏我就去和你們會合。嘿,女人!”他轉向青瞳笑眯眯地道,“我們打賭如何?如果明天晚上你看見我,就要給我親一下。”他等著看青瞳勃然大怒的樣子,然而青瞳很平淡地道:“這又何必?即便你贏了敢親我嗎?你不要命了!”
  阿蘇勒道:“那你就別管了,你是沒把握贏我吧?怕讓我親了,圖南哥哥更看不上你?放心,我們西瞻人不計較這些。”以青瞳對西瞻習俗的了解,阿蘇勒在胡說。西瞻風氣雖然遠比大苑開放,可那是針對未婚或者失去伴侶的女子,像她這樣已經和堂堂王爺定下婚約的人,阿蘇勒竟敢公然調戲,按理饒不了他。卻見烏野對他的話不甚在意,大概不是蕭圖南和這表弟特別親厚,就是西瞻人根本沒把她這大苑送來和親的公主放在眼裏。
  青瞳搖頭道:“我沒興趣和你打賭,一起走吧,就算隻有一分可能,為賭氣去冒險也不值得。”阿蘇勒凝視她,眼神很複雜,突然他把眼睛一瞪道:“呸!成天看到你這麽半死不活的樣子,真晦氣!隨便什麽人說的話你也信!我就是不信,你怕死你走,我偏要留下來,看你明天有什麽話說。”“不!阿蘇勒。”烏野急了,“無論如何我不能單獨留下你,你不走我也不走!”
  青瞳輕輕重複“怕死”兩個字,突然笑了,落寞道:“不死……又有什麽好呢?”話說出來,才發覺這語氣和那個罪人幾乎一模一樣,想必他也有不為人知的傷心事吧。她憐惜地看了一眼罪人,可賀敦人既然說他“說下雨就會下雨,說刮風就會刮風,從來沒有錯過。”那這人很可能是個對川澤地理研究得十分精到的人,如果在大苑,應該做了監天師,可惜在這個野蠻的地方,竟然要被當成惡魔虐殺。
  阿蘇勒眉目之間又有怒氣一閃而過,他大聲道:“好哇!既然都是不怕死的,就一起留下。嘿,惡魔!你要是說對了,我就救你出去!”
  烏野見他打定了主意,隻好吩咐士兵紮下營帳。為了防止萬一真有沙暴,烏野又率領士兵們挖下深坑,又讓士兵們擠一擠,空出幾個大帳來,將行李中沉重的米糧整理在一起,裝進封好底子的營帳裏。將這巨物堵在坑邊,估計即便有大風也吹不動這麽重的東西,人躲在這麽大的袋子後麵應該沒有問題。他們忙了整個下午,才布置完成。
  阿蘇勒說的是漢語,可賀敦戰士聽不懂,他們是要等著確定這人死了好回去交差的,見這麽多人都不肯走了,也不由緊張起來,全神貫注地戒備。
  青瞳任由身邊的人忙忙碌碌,隻是偶爾看一眼血圈中的罪人,這個沙漠之夜和十幾天來沒有任何區別,沙粒在夜晚呈現厚墩墩的藍白色,深藍色的夜空襯著沉甸甸的金黃圓月,看月亮那麽圓,又是十五了吧。
  一整夜靜的一片死寂,連前些晚壁虎走過的沙沙聲也聽不見。別說風暴,連一絲微風也沒有,越發使這個夜晚奧熱難耐。月亮終於漸漸隱去,太陽雖然還沒有出來,天空已經發白,可以借著晨光看清四周了。不但沒有沙暴出現,甚至連一絲刮風的跡象也沒有,眼看著天越來越亮,這一個晚上大家算是白緊張了。又等了一陣還沒動靜,西瞻士兵都罵起來,他們又把帳子拆開拿出東西重新放到馬和駱駝的背上,準備趁早晨天還不太熱,要多趕一點路。
  阿蘇勒得意地看著青瞳,對著那罪人虛虛揮了一鞭子,笑道:“不是我不想救你,可惜你自己沒本事,死去吧!”
  青瞳也惋惜地看向那個罪人。他仍然被繃直著躺在沙子上,一天過去,他晶瑩的嘴唇幹裂了,血滲出來卻更突出那唇的優美動人。她對這人總有種同病相憐的憐惜,於是來到血圈外麵,花箋快步跟上。可賀敦人抽出刀來想攔,青瞳用蹩腳的西瞻話道:“我隻是看看。”
  可賀敦是西瞻的附屬部落,青瞳一行人一看就是西瞻貴族,他們不敢攔阻,猶豫一下就讓開了。誰知她不是遠遠看看就罷,青瞳一腳就踏進血圈,可賀敦人驚叫起來,圈裏被認為是惡魔的領地,從來沒人敢進去。他們一時不知該拿這個人怎麽樣好,這聲驚呼還沒停,緊接著又是一聲,卻是花箋不知內情,也一腳踏了進來。隨即西瞻人也是齊齊一聲驚呼,西瞻人多,這聲比前兩聲都大。青瞳回頭,見阿蘇勒也跟了進來,臉上還是滿不在乎的表情。
  青瞳走上前仔細打量這個白衣人,許久過去,這人連一絲動作都沒有,若不是唇上血跡殷紅,青瞳會以為他已經死了。青瞳伸手過去,解下蒙在他眼睛上的黑布,不知為什麽,她很想看看有這麽好看嘴唇的人長什麽樣子。這動作引起所有可賀敦人的驚呼,他們齊齊閉上眼睛,聲音裏充滿恐懼。
  黑布移走,亮光刺激得他纖長的眉毛微微皺起,帶動優美的睫毛也輕輕顫動,就像雛鳥剛剛展開的羽翼。
  青瞳等了一會,見他還是緊閉著眼睛,於是問道:“為什麽不睜開眼睛?”
  那人聲音裏有些驚訝:“你不怕我看你?”
  “怕你看我?”青瞳十分奇怪,“為什麽怕?”
  阿蘇勒撇嘴道:“昨天不是和你說了嘛,可賀敦人說他眼睛裏住著惡魔,被他看到的人就會失去靈魂。不過是胡說的,你倒是睜眼讓我看看,惡魔長什麽樣?這可是你最後一次看到這個世界了。”“說的對,我們大家都要死了,還怕什麽惡魔。”那人微微一笑,緩緩睜開眼睛。花箋“啊”了一聲,青瞳和阿蘇勒也是一怔,三人的眼光都鎖在這人臉上移不開了。
  他的眼睛是奇異的一黑一藍兩種顏色,偏又配合得那樣好看,那隻深藍色的眸子像凝固了整個夜空,當中一點一點,流淌著星星的光芒,不是銀光,也不是白光,就是這種悠遠的青色竟然會發光,在眸子中蜿蜒瀲灩,慢慢躲進濃密的睫毛裏,竟是那樣極致的美麗。這樣奇異的眼睛,怪不得被人說是眼中住著惡魔。
  他凝視著青瞳,道:“你很美,我最後這一眼看的不錯。”
  阿蘇勒清清幹澀的嗓子,才道:“女人,看夠沒有,我們走吧。”
  那人道:“昨天讓你走不走,現在走不了了。”
  阿蘇勒笑道:“你又想說你那黃沙埋葬天地的預言?現在恐怕八個時辰也過去了吧,哪來的黃沙?還是你改主意了,讓洪水淹了這裏?”那人道:“沒有八個時辰,隻是七個半時辰多一點,隻有越接近,我的感覺才越準確,現在還有半刻鍾。”阿蘇勒“呸”道:“還有半刻鍾你死,閉上烏鴉嘴吧。”
  那人微微一笑,看著已經透亮的天空,太陽馬上要出來了。他默算時間,道:“還有十個呼吸的時間……九、八、七……”
  
  
  三十三、沙暴
  
  隨著他的話,忽然一陣狂風掠過,天空像是拉去了某種屏障,天色開始變紅,瞬間轉為深紅。天氣更加悶熱起來,似乎突然被注入某種能量,空氣中飄浮著大團熱氣,晨光被這些熱氣奪走了,沙漠中又現出黃昏才有的顏色。天色開始不斷變化著,一會兒呈灰黑色,一會兒呈土黃色。
  “他媽的,居然是真的!”阿蘇勒臉色鐵青,突然一伸手,緊緊抓住青瞳的胳膊。幾乎是同時,青瞳向前一撲,將花箋攬在懷中。三個人立足不穩,一起跌在地上。“……三、二、一,來吧!”那罪人露出微笑,美麗的眼睛在青瞳臉上流轉一周,隨即閉上,此刻對他來說是一種解脫。
  還沒等他們爬起來,沙漠邊緣又現異象,深紅色的天降下一股黑線,那黑線扭曲盤旋著,宛若活著的生物,不斷向地麵探下身子。越旋越大,地麵的黃沙如同聽到召喚,竟自己飛舞著迎上那條黑龍。這一黃一黑終於接在一起,如同天和地各自伸出一隻手,緊緊地擰在一起,這無與倫比的碰撞瞬時發出整個沙漠都能聽見的咆哮聲。黑龍得了黃沙的助威,立刻漲大了身子,天空都被染成黑色,就像遮了一塊巨大的黑幕,向渺小的人類當頭罩來。
  “龍吞沙!龍吞沙!”可賀敦人麵無人色,雙手伸向天空跪下來,許多西瞻士兵也跟著跪下,竟然不是小沙暴,而是可以毀滅一切的龍卷風!
  阿蘇勒臉色發白,在發怒的自然麵前,他也什麽辦法都沒有,隻能把青瞳的腦袋整個摁在自己懷裏,替她擋住一點沙塵。青瞳用力掙紮,從他手臂的縫隙裏看見烏野衝他們跑過來。這個時候人類的腳步十分艱難,烏野的腿奮力抬起卻跑不動,反被狂風吹得後退了一步,他大聲喊著什麽,然而狂風的咆哮輕易掩去了烏野的聲音。遠處的呼嘯聲來得極快,初始是尖銳的蟲鳴聲,轉瞬間,咆哮若大堤決口,萬馬奔騰。
  那塊黑幕在她的注視中,唰地過來了。天際間立即一片蒙昧,青瞳覺得自己被一種霧紗樣的粉末給圍了起來,呼吸已不通暢,稍一用力,滿嘴都是枯黃的沙子。青瞳下意識把花箋攬得更緊,用自己的身體替她掩住口鼻,於此同時,阿蘇勒的手伸過來,把青瞳的腦袋更往自己懷裏按過來,隔著阿蘇勒的衣襟,青瞳才吸到一點沒有沙子的空氣。
  突然她覺得自己的身子一輕,幾乎要騰空飛起。阿蘇勒一聲大吼,一拳打在地上,竟生生伸進半尺有餘,將他們三個暫時固定下來。血迅速從那個沙坑泛出來,將周圍的沙子染成鍺紅色。
  青瞳看著血圈外跪著的可賀敦人一個接一個地飛起來,瞬間就混進鋪天蓋地的黑幕中消失不見。他們隻來得及發出一聲尖銳的嘯叫,那叫聲又淒厲又無奈,孱弱著在風中絆閃一下,又立即消散。
  狂風就這般卷著黃色霸道地撲來,能抓走的東西它都要抓走,閃電般地抓得無影無蹤。眼看著馬兒也站不住,悲嘶著飛上天空。青瞳他們三個身子一滑,阿蘇勒的手臂也終於抵不過自然的威力,他又是大吼一聲,手指緊緊扣住沙地不放,五指霎時在沙子上畫出五條血痕。然而這虛浮的沙畢竟不能依靠,眼看他們三人也要騰空而起。
  阿蘇勒緊緊咬著牙,他死也不願意放開手中的女人,這輩子什麽時候做過有始無終的事?什麽時候有他得不到的東西?隻有這個女人,真是太難太難了,然而他就是不想放手。他拚盡全力扣著地麵,連手反被那個女人握住都沒感覺,青瞳大聲喊著什麽,然而他神智已經有些模糊,沒有聽見。
  青瞳氣急,在他手上咬了一口,阿蘇勒一驚回過神來,才聽青瞳道:“放手,我說一二三,我們一起用力滾過去抓住木樁!”他睜眼看去,隻見狂風中隻有給犯人行刑時釘下的那五根木樁依然挺立著,日殺裂的酷刑要保證犯人屍骨成灰依然有這五根木樁為記,所以這些尖木釘得極深,居然在狂風中保持不倒。
  他依言放手,三人瞬時就要飄起,在青瞳的呼喝下,三人一起奮力翻滾,終於,阿蘇勒的後腰碰到一根木樁,他連忙用力,三人一起緊緊抱住這唯一的支撐。狂風瘋狂地抓著他們搖晃起來。大海,不知為什麽他們第一個想到的詞不是龍卷風,而是大海。而他們,就像大海裏的一葉不停跌宕起伏的扁舟。狂風不停吹著,卷起了大片的黃沙和碎石,仿佛永遠不會停止一般。
  天色更暗了,四周幾乎見不到任何東西,也聽不見任何聲音,狂風就像巨大的漩渦,在黑暗中疾速旋轉奔湧,黃沙碎石雨點一樣唰唰砸落,青瞳的身體被阿蘇勒護住,隻聽見他身上撲撲撲驟雨一般響著。然而青瞳已經顧不上他了,此刻他們也幾乎跟著風旋轉起來,如同一片正在飛速下旋的落葉。
  如果能看見四周,青瞳就會驚奇地發現隻這一會工夫,周圍的沙丘就改變了麵貌,呼嘯而過的狂風帶著沙塵向著一個方向不斷移動著,小山一樣的沙堆就像孩子手裏的積木,被猶豫不決的孩子一會兒放在這邊,一會兒又放在那邊。在無邊無際的大沙漠中,在遮天鋪地的大風沙下,人的生命,渺小得如同一粒沙。四周被各種砂石塞滿,呼吸變得很困難,青瞳把頭深深埋在阿蘇勒背上,不再抗拒他的溫暖。阿蘇勒的手摸索著伸向青瞳,青瞳立即握住。此時即使這樣伸過來的一隻手,給她的也是一種無言的支持,甚至理解。
  阿蘇勒眯著眼睛,努力地想看她一眼,在這模糊一片的暗黃中,那麽近的距離也隻隱約可見一些輪廓,青瞳臉上神色安寧,好似在這天地之威中,她根本就未曾恐懼過,然而她眯著的眼睛又恢複了活力,阿蘇勒滿意地想,對了,這樣才對!這種閃著光芒的雙眼才是這個女人該有的,前幾日的麻木安在她臉上根本不合適!
  幾乎是突然間,他們身邊的沙子就停下了。原來在最劇烈的旋風中心,天是一種油潤的橘紅色,空氣中像蒙上了一層紅粉,砂粒在急風中竟不再動,它們優雅地懸蕩著,如同被一隻神奇的手托住一般,按著舞蹈的韻律分開,再合攏,拚成無數奇異的圖像。
  大風在下午才停下來,天空呈現厚重的褐色,遠看如一張巨大的絨布。風中細小的浮塵來回緩慢飄浮著。青瞳在暗淡的天光中抬起頭,她身上蒙著厚厚的一層灰塵,頭發糟亂幹硬,已經與粉塵混在一起,像幾條纏結在一起的繩索。她稍微一動就趕緊停下來,頭暈得厲害。這時她才發現四周的景象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熟悉的沙丘和零星的沙生植物消失得無影無蹤,取而代之的是平整如鏡的萬裏黃沙,表麵上水波一樣蕩漾著一絲絲細紋,這細紋連綿不絕,直蕩漾到天地盡頭,已經不知道哪裏才是走出沙海的方向了。
  青瞳被阿蘇勒護住,花箋又被青瞳護住,所以三個人中,花箋看上去最幹淨。花箋掙紮著站起來,奮力去挖沙子。阿蘇勒先是愣了一下,才發覺她挖的是五條繩子交匯的地方,應該是想把那個罪人挖出來,他暗自不屑,挖出來難道還能活嗎?青瞳已經上前和她一起挖了,還好沙子輕軟,片刻那罪人的臉就露了出來,伸手向鼻端探去,已經沒了氣息。
  花箋溫柔地解下他頸中的繩子,剛才的風沙搖晃讓本來已經勒得緊緊的繩子幾乎陷進肉裏,解下來脖子上就顯出嚇人的紅痕。
  阿蘇勒本來不屑,看她們忙得起勁也過來看了看,見到他脖子上深深的紅色不由輕輕“咦”了一聲。青瞳問:“怎麽了,阿蘇勒?”阿蘇勒捏開他的嘴看了看,笑道:“這小子倒是好運氣,脖子勒得緊,居然沒吃沙子!”
  花箋怒視他,道:“人都死了,沒吃沙子有什麽值得高興!”
  阿蘇勒笑著轉身,突然在他肚子上狠狠打了一拳,那人劇烈地咳嗽起來,臉頰慢慢湧起潮紅。阿蘇勒笑道:“沒吃沙子也沒被卷走,就是說啊,這小子很可能沒死!”
  花箋大喜,上前替他捶背,半晌那如同蝴蝶翅膀的睫毛才動了一下,仍虛弱地睜不開眼睛,可是他真的活了!花箋道:“你還好吧,你……你沒事了嗎?”睫毛顫動一下,他睜開奇異的眼睛,看清自己身邊幾個滿身黃沙的人,才發覺仍在塵世。死……也是不容易的事啊!他嘴角輕移,苦笑了一下。
  花箋見他睜眼,十分高興,道:“你……你叫什麽名字?”
  他遲疑了一下,才吐出兩個字:“蕭瑟。”聲帶也許受了傷,聲音十分喑啞。的確,他的名字如同他的人,寂寞而蒼涼。
  
  三十四、露餡
  
  阿蘇勒不耐煩起來,他拍拍隨身的小水袋向青瞳道:“咱們快走吧,水就剩這麽一口,這鬼沙漠還不知道能不能走出去呢,和他浪費口水幹什麽。瘸子,你留下吧,我們要是運氣好,兩天就能走出沙漠,到時候叫人回來救你!要是運氣不好或者用的時間太長……”他咧咧嘴,結果自然不用說了。其實即便運氣好,路一點也沒走錯。一來一回也要四天,加上這人已經曬了一天,活下來的可能也很小了。
  花箋突然叫了聲:“青瞳!”青瞳回頭,見她滿臉都是企求的神色,她又叫:“青瞳,我們帶他一起走吧,總不能把他丟下啊。”青瞳看了阿蘇勒一眼,阿蘇勒一下子跳開了,道:“女人!你不是想讓我背他吧,老天,我也不是鐵打的。你看我的手,你就不可憐我?”他伸出手,兩手都是很深的傷痕。
  青瞳又回望花箋,她從小和自己一起長大,如同姐妹一般,那個月夜離非是不肯跟自己走,而花箋呢,明知前麵是火坑,任青瞳怎麽說她也不肯離開她,於是就一直跟著來了。那是她生死相依的姐妹,而這是花箋想要的東西。青瞳微微一笑,來到蕭瑟跟前將他拉到自己背上,道:“我背!”
  三個人都是一驚,花箋道:“不……青瞳,我自己背。”
  青瞳搖搖頭:“你背不動,你知道我力氣比你大。”
  阿蘇勒臉色青紅不定,恨恨地看著她。青瞳已經背起蕭瑟開始走了。沙子很軟,踩起來更加費力,蕭瑟從來沒有這樣的經曆,人緊緊貼著一個少女溫軟的身子,他們兩個的頭靠得那麽近,青瞳的長發不斷撩撥他的臉,她脖子上的汗毛清晰可見,她吃力的呼吸清晰可聞,蕭瑟隻覺得自己緊張得心都不能跳了,腿上本來沒有知覺,但被這樣的手臂繞過,緊緊貼在身上,竟覺得有熱流流淌一般躁動不已。
  阿蘇勒開始很是憤怒,鐵了心不幫她,看她能走幾步路,沒想到兩個時辰過去,青瞳竟然還能走!實在佩服她的毅力,於是他咆哮著衝上去,一把將蕭瑟從她背上扯下來,扛著就走。到了晚上所有人都十分累了,阿蘇勒勉強刨個沙坑大家就躺下休息了。
  帶上蕭瑟的好處和壞處同時出現了,壞處是帶上這麽個累贅行走更慢,第三天結束後,阿蘇勒不得不認輸,和青瞳換著背他,要不然誰也走不動。好處是這個人就像指南針一樣精確,他眼睛都不用睜開,手指一指就是正確的方向,張嘴就說出還剩多少路,沒有他恐怕這幾個人早迷路了。
  人是靠信念支撐的,就是沒有水,但是知道還有多少步就可以走向勝利,大概絕大多數的人也可以堅持下來。當第五天傍晚,看到橫亙千裏的大沙漠在北部邊緣地帶逐漸出現的綠州,看到星星點點的牛羊自由自在地吃草,這本該狼狽得要死的四個人居然一個也沒倒下!從遙遠的天山吹來潮濕的風,呼吸之間令人心肺滋潤。這一行人都覺胸懷大暢。
  當晚他們借住在牧民的營帳裏,花箋用布包住蕭瑟的藍眼睛,對借他們帳篷住的老大爺說他這隻眼睛是瞎的。老大爺對五天前的風暴十分唏噓:“騰格裏大神發怒啦!可憐的孩子,你們還能活著出來,瞎一隻眼睛不算什麽!”
  他們四個在這裏休息了三天才恢複力氣。第四日清早,青瞳從牧民那裏借了個錘子,拿出懷中的玉杖,當著阿蘇勒的麵砸成幾塊,然後挑了一塊看不出形狀的送給收留他們過夜的老人。他們身上都沒有什麽錢,值錢的隻有這個了。看著她一下下砸著那象征身份的翡翠權杖,阿蘇勒臉上陰晴不定,然而他並沒有阻止。老大爺對他們戀戀不舍,囑咐了好久才放他們離去。
  走過這片村落,青瞳站住了,她柔聲說:“阿蘇勒,我們在這裏分手吧。”阿蘇勒並沒有顯得很驚訝,隻是聲音沉悶:“這麽說,你不想和我去聘原了?”
  青瞳點點頭,道:“是,我不想騙你。前些天出了些變故,讓我很灰心,覺得去什麽地方都無所謂。這一次經曆生死,我覺得那樣不對,所以不想委屈自己了。阿蘇勒,你自己回去吧,和蕭圖南說我死了,好嗎?”
  阿蘇勒陰沉著臉,道:“憑什麽你覺得我會幫你騙圖南哥哥,我偏要把你帶回去討好他!”青瞳輕輕一笑,道:“別孩子氣,你現在沒有力氣攔住我,自己不知道嗎?”
  阿蘇勒死勁咬咬牙,道:“昨天半夜就發覺了,死女人,你做了什麽?”
  青瞳上前溫柔地替他整理一下額頭上的亂發,道:“沒事的,三天後你就會有力氣了。”臨走時,阿黛替她準備了不少小東西。這個江湖女子,青瞳暗自搖頭,看來周毅夫以前的日子不算好過。青瞳上了老大爺給她準備的馬,招呼花箋和蕭瑟:“走吧!”說罷轉頭,頗留戀地看了阿蘇勒一眼,所有她認識的男人裏,隻有他和自己共曆過生死,狂沙漫天的那一刻,阿蘇勒伸過來的手溫柔有力,那是青瞳從沒體驗過的安全感。
  “等等,女人!”阿蘇勒突然叫起來:“我和你一起走!”
  青瞳大驚:“阿蘇勒!”阿蘇勒叫道:“這麽看我幹什麽,我和你一起走,反正你不就是想私奔嗎!我和你私奔好啦!”
  青瞳皺起眉頭道:“你胡說什麽,你在這裏有身份地位,又有家人,怎麽能和我走。我帶著蕭瑟是因為他留下來有生命危險,你又不是不知道。”
  阿蘇勒“哼”了一聲道:“我才不是說這個瘸子呢,我說的是你那心肝寶貝離非,那天晚上你不是想和他私奔嗎?什麽出了點變故,你很灰心,不就是想私奔人家不肯嗎?你想私奔我陪你,這點事有什麽大不了的!”
  青瞳變了臉色,半晌才從牙縫裏擠出聲音:“那天你……不是沒聽見嘛。”
  阿蘇勒道:“哼,我從狼山上趟出去還當你出事了,急得四下找,你們的話就聽見一個尾巴,可是看你那眉毛眼睛都含情脈脈的樣子,就是一句話沒聽見也知道是怎麽回事啦!何況我還聽得清清楚楚。”他捏細嗓子,學著女人的聲音,“我不用吃什麽好的,我幾乎什麽活都會幹,我們在一起會過得很好……奶奶的,那小子哪點值得你這樣?氣死我了!我阿蘇勒也不用吃什麽好的,我也幾乎什麽活都會幹,要私奔你跟我吧。”
  青瞳一時怒氣攻心,臉上變了顏色,咬牙道:“那你還裝成沒聽見……”
  阿蘇勒臉色也沉下來,平靜地道:“我當時氣急了,剛說了一句你哪裏也不許去,你的眼睛立刻露出殺機,若不裝,隻怕你要滅口了吧。”
  青瞳愕然地望著他,這個阿蘇勒絕對不是外表看上去那樣簡單。這樣的神色已經露出過幾次了,隻是他一開始就出言輕薄,所以自己才小瞧了他。
  阿蘇勒也靜靜地看著她,半晌才道:“那晚我也沒有暈過去,你知道嗎?我被離非背下去時心裏急得快瘋了,他就那麽放心把你一個人留在山上?你眼睛裏那麽絕望,我真怕你會不想活了!可惜我連出聲也不敢,一出聲你一定先殺了我給你的離非清路。還好,你沒有那麽脆弱。”
  阿蘇勒緩緩在她馬前跪下一膝,解去自己上衣,這些動作他做的莊重無比,青瞳竟隻能呆呆地看著他露出胸膛。與文弱的相貌並不相稱的是,他的身材矯健修長,肩背是流暢有力的曲線,隱隱也有周遠征那樣獵豹般的韻律,隻是這身上縱橫交錯,全是未痊愈的傷痕,看上去有些嚇人。
  阿蘇勒仰望著青瞳,慢慢將右手附在額上,清清楚楚地說:“身上的傷痕可以證明,我,阿蘇勒,能用生命守衛你!放下你的心,跟我走吧!”
  青瞳覺得心中五味陳雜,一時不知該說什麽,蕭瑟轉過頭,忽然道:“你,阿蘇勒!為什麽不用另一個名字?可以用生命守衛她,為什麽還要欺騙她?”
  阿蘇勒開始驚愕,端詳了蕭瑟一會後臉色漸漸冰冷,他的聲音冰寒透骨,道:“你若敢說,我不會饒過你!”
  蕭瑟毫不猶豫地和他對視,道:“你說我敢不敢。”他轉向青瞳道:“阿蘇勒在西瞻話裏的意思是長生……”他停了一下,在青瞳和阿蘇勒都陰沉的臉色裏,仍然把這句話說出來,“那是皇帝給自己最喜愛的幼子取的小名。振業王蕭圖南,如果不是昨夜你起來發信號,我也想不到阿蘇勒就是你。”
  
  三十五、許願
  
  蕭圖南慢慢從地上站起來,道:“那麽你昨晚為什麽不說?”
  蕭瑟道:“我想看清楚你對她是好意還是惡意,你既然說願意和她流浪,今早放出信號讓你的人盡快趕來又是什麽意思?”
  蕭圖南眉毛一跳,道:“你認得我的信號?”
  蕭瑟淡淡道:“我知道的東西遠比你想象的多,有機會你可以慢慢了解。”
  蕭圖南凶惡地盯著他道:“果然是妖孽,我要把你送回可賀敦部,你就該被活活曬死!”他轉向青瞳,看著她冷冷的目光,笑道:“怎麽,生氣了?”
  青瞳聲音平淡,然而話卻不平淡:“不是生氣,是憤怒,或者可以說是暴怒,我現在就想死勁一口咬死你!”蕭圖南指指嘴唇,笑道:“咬這裏吧。”青瞳不回應他的玩笑,麵無表情地看著。蕭圖南神色凝重起來,道:“女人,你好好聽著。依照西瞻的祖製,年長的兒子們駐守四方,最親的小兒子繼承父親的帳篷和奴隸,成為新一代家主。”青瞳道:“這我知道,你們西瞻是立嫡幼子,而不是嫡長子,你直接說下一任皇帝是你便是,看我會不會稀罕。”
  蕭圖南道:“不要插嘴,你聽著就好!這些話即便是我說出來也會有大麻煩。當初西瞻這個規矩本來是為了部落發展的需要,可惜從家主到大君,再到現在西瞻建國稱帝已經兩百多年了,這老祖宗的規矩還沒有人去改一改。這兩百年來,每一個繼承皇位的都是上一任皇帝最後寵愛的妃子所生,包括我母後,她前麵已經廢過三個皇後了。過早得到恩寵的女人沒一個有好下場,從無例外!父皇和群臣答應我娶你做正妃,就是認定你不可能生出幼子,明白嗎?這樣的規矩造成後宮的爭鬥非常激烈,甚至可以說是慘烈!你們大苑立的是長子嫡子,還有那麽多弟兄相殘的事,為了最後的尊榮,每一個女子都會用盡手段,即便生下兒子也還要是嫡子才行,所以她們就不惜踩著別人的屍骨往上爬,努力地往上爬,這中間死掉的人多得數不清,終於爬到皇後的位置上,一口氣也鬆不得,立即成為新的靶子。她要防著別人爭位,還要防著別的嬪妃生下更小的孩子。”蕭圖南苦笑,“我五歲那年,就有一個快生孩子的宮人突然死了……直到我父皇70歲了,再也沒有那種能力,母後才放心,然而她日日生活在緊張焦慮之下,三十幾歲就去了。西瞻後宮的戰鬥,或許比真正上了戰場還激烈。”
  他放低聲音,道:“苑青瞳,你聽好了!等我繼承了皇位,就不會再傳承這種荒謬的繼承法,將來繼承西瞻帝位的一定是你生的兒子!你的智慧用來幫我平定天下就好,不必去和後宮的女人玩什麽陰謀詭計。你的前麵有我擋風遮雨,你的背後也可以放心靠上我的胸膛,不必擔心暗算。這是我——未來的皇帝,對你的保證!”他把手重新附在額上,這是西瞻人對天起誓的手勢。
  青瞳沉默了半晌,道:“說這些……你還以為我會好好地跟你嗎?你為什麽不說願意跟我離開,那樣我更不必怕什麽深宮爭鬥、明槍暗箭。”蕭圖南道:“我願意和你離開啊,沒有他搗亂,我會讓你愛上我後再帶你回來,不會讓你勉強!”青瞳嘲諷地笑了一下,道:“哦?怎麽讓,我的心自己都控製不了,你又有什麽好辦法?尊貴的王爺,難道蕭瑟不說破,你就會真的跟我私奔嗎?”蕭圖南道:“會,但是我會和手下聯絡,這一路會有許多障礙讓我表現自己的忠誠可靠,也會有許多的浪漫打動你的心,用不了多久,你就會覺得離不開我。”青瞳氣急反笑:“說得大言不慚,這都是假的啊!這樣算計來的虛情假意,還指望我愛上你?”
  “假的又如何?”蕭圖南笑笑,“我願意為你費這些力氣,這畢竟是真的。誰讓我和你不是自小相識,我沒有機會遇到真的,但是前幾天的風沙、你抓來的狼可不是我安排的,我可以清楚的知道自己的心,以後遇到多大的危險,我都願意擋在你麵前!你說,我不值得你愛上嗎?女人,太清醒了有什麽好處?必要的時候騙騙自己,日子會開心得多!而且……”他盯著青瞳的眼睛慢慢地說:“也許你自己也沒發覺,事情多了會打動你!現在冷靜地想一想,你敢說你心裏一點都不在乎阿蘇勒嗎?”
  青瞳怔住了,敢說自己一點也不在乎阿蘇勒嗎?那一晚,他衝進餓狼群中,就那麽渾身是血的出現在她麵前,西瞻的長勝戰神,打了十年仗也毫發無傷的振業王從此傷痕累累。那一日黃沙漫天,他死也不肯放開她,如果當時兩個人一起飛上了天,青瞳也是願意和他攜手的吧。如果、如果他一直是率直的阿蘇勒,自己真的不會動心嗎?
  她的聲音有些幹澀,道:“就算發了信號,你的人能那麽快就趕過來嗎?”
  “別人不行,可賽師傅一定可以!你見識過真正的高手嗎?”蕭圖南道,“確實有人有超乎人類的本領。”青瞳突然想起那夜襲營時一掌就震斷營門巨木的黑衣人。蕭圖南又接著道,“就算你有辦法走了……”他指指花箋和蕭瑟,我就殺了這兩個人,“就算你本領通天,連他們也帶走了……”他靜靜地說,“我就讓賽師傅去大苑,殺了你那心肝寶貝的離非!”
  他留戀地看著青瞳,道:“我真希望你是不想走,而不是走不了。苑青瞳,反正是不走,你不如試試愛我吧,我會讓你快樂!”
  青瞳笑了:“快樂?現在又有人強迫我快樂!”她深吸一口氣,朗聲道,“蕭圖南,你穿上衣服吧,我不信,我苑青瞳的命運會一直由別人主宰,總有一日,我要自己決定要不要快樂!”
  說這番話時青瞳露出向往和決絕,這讓她的眼睛發出奪目的光華,蕭圖南一時被她震撼,過一會才笑道:“我不想穿衣服,我要色誘你!”饒是青瞳心中百感交集,也不由笑出來,蕭圖南微微翹起嘴唇,心道,姑娘,你這不就笑了嗎?可憐的姑娘,對你好的人太少,其實你很容易被打動,你知道嗎?
  青瞳歎了口氣,道:“蕭圖南,上馬來吧,現在我真的得帶著你了,你的人來了,好歹也得投鼠忌器吧。”
  蕭圖南愣了愣,隨即笑了。他四肢發軟,在青瞳的助力下爬上馬兒,他靠在青瞳身上扭了扭,狹長的鳳眼眯成一線,像一隻舒服的貓。
  青瞳一手攬住他,一手拿出金刀抵在他後心上,道:“別動!”蕭圖南撲哧笑了,道:“原來世子妃的金刀玉杖還有這種用途啊,你真有創意。”
  青瞳不答,指揮著馬兒向西南方向走,快下午的時候,賽師傅帶著幾十個士兵趕上來,蕭圖南愉快地和當先一人打招呼:“烏野,賽師傅說救下你了我很高興。三百多人就剩下這些了嗎?”烏野一行都異常憔悴,他聲音有些哽咽,道:“是,王……阿蘇勒,我讓大家抱在一起,可還是有大部分弟兄被卷走了,落下來的時候又有幾十人已經死了,我在中間幸而無事。阿蘇勒,弟兄們四處找你,可是五天了還沒有一點消息……我……”他眼淚滑了下來,“如果你出了事,我們也不用活著了!”
  賽斯藏接口:“我找到他們的時候,他們正準備自盡!”
  “辛苦你了!”蕭圖南也有些動容,這樣的身份責任,他沒有可能放棄,同時,流淌在他血液中的雄心也不允許他放棄!青瞳要的世外桃源,他是不可能給的了,隻有青瞳肯放下心結,和他共同站在權力的巔峰那一條路。想到這,他不禁回望一下青瞳,卻見青瞳一雙妙目,也正望向自己,兩人都看到對方眼中的堅決和一點失望。
  蕭圖南轉過頭:“烏野,這一次活下來的弟兄,以後就都是你的兄弟,莫要讓他們給人欺負了!”一眾士兵眼睛裏都露出喜色,烏野是蕭圖南身邊近侍,就是到了皇上那裏也有幾分麵子,有他關照好處自然不必說。至於烏野自己的獎賞則不需要明說,蕭圖南繼位後他必是重臣無疑。
  烏野應了一聲:“是,阿蘇勒。”
  蕭圖南搖頭道:“應該是,好的,阿蘇勒!看你答得不倫不類,告訴你一個好消息,以後你不用為稱呼我發愁了。”他欠欠身子,讓烏野看清抵在背後的金刀,笑道,“我露餡了。”
  
  三十六、別走
  
  烏野驚怒異常,塞斯藏雖然昨天夜裏就得到消息,然而這事情畢竟不光彩,不清楚王爺的意思如何,於是並沒有告訴他,他見到王爺笑眯眯地和青瞳共乘一騎,還以為他終於精誠所至、打動芳心了呢。
  “你……”他怒瞪青瞳,不知該說什麽好。
  蕭圖南道:“別這種表情,我還沒死呢,她呀——嘴巴凶是凶,卻舍不得殺了我的。”隨著他話音剛落,青瞳一刀刺進半寸,血一下就流了出來。
  “啊——”西瞻人都驚叫起來。蕭圖南竟然眉頭都沒皺一下,還是笑嘻嘻地道:“金刀染血不詳。烏野,傳信回去重新打造金刀和玉杖,金刀打得鈍一點,別做這麽鋒利了!偷偷地做,小心別讓人知道。”他用水汪汪的眼波瞟向身後青瞳:“金刀還好辦,那玉杖都傳了五代了,很難找到一樣的翠色,怕是瞞不過,你真會給我出難題。”青瞳不去看他,對烏野說:“我要請你們王爺送我一程,不想有人跟著,千萬別讓我看出痕跡,否則我就殺了他。我是很小心的人,跟著來的話我勸你們至少離我五十裏外。”
  蕭圖南道:“別嚇唬烏野,你不會殺我的。”
  青瞳對烏野道:“你信他這麽久了,我勸你這次信我,因為你輸不起!”說罷不再理他,一帶馬,向前就走。烏野下意識要追,馬蹄剛一動,蕭圖南就發出“嗯”的一聲悶哼,轉瞬他背上又流出一道血流。這幾十人不敢再動,呆立在原地,眼睜睜地看著青瞳帶走了他們的王爺。
  賽斯藏在一旁側耳傾聽,直到他也幾乎聽不見馬蹄聲,才身形一動,悄然無聲地跟上去。他也不敢賭蕭圖南的命,然而離得太遠,青瞳若突下殺手又怎麽來得及救援,這絕頂高手進退兩難,隻有寄希望於王爺的魅力了。
  蕭圖南魅力似乎不小,青瞳知道必定有人跟著甩不掉,所以也不急著趕路,當夜借宿在牧民家裏,她和蕭圖南挽肩拉手,叫外人看了自然親密無比,於是隻好說是照料生病的丈夫,被安排在同一個營帳裏。夜裏青瞳綁住他手腳,猶豫片刻還是扶他躺在被子裏,有那樣的高手在,真是一點也疏忽不得。
  身邊近距離躺著一個男人,青瞳睡意全無,身子緊張地繃直著。蕭圖南卻很舒服的樣子,他手足被縛,隻能支起半邊身子,水汪汪的鳳眼好像沾了蜜糖的刷子,在青瞳臉上刷了一層又一層。青瞳感受到他的火熱目光,心裏擂鼓一樣跳個不停,突然耳朵一熱,蕭圖南的嘴湊上來,輕輕地說:“累了吧,你睡,我替你守著就好,賽師傅要是來了,我就大叫。”
  青瞳哭笑不得,然而他的呼吸帶著灼熱,一絲絲吹進耳朵裏,燒得她臉也紅了。蕭圖南又小聲道:“你要是不信我,可以把我的衣服都脫光,賽師傅就算來了,我也不好意思立刻從被窩裏出來,總來得及讓你警醒了。你就放心休息休息吧,二十多天的路程呢,你哪能都不睡覺守著?”青瞳回肘狠狠打了他一下,臉頰紅若火燒。
  蕭圖南吃驚地道:“怎麽了?你又不是沒見過男人身體,事急從權,何必迂腐守著你們大苑的那些禮教。再說要是守著禮教,我們現在這樣子你也一樣跳進黃河洗不清了。”青瞳咬著嘴唇不答,蕭圖南不知道的是,雖然嫁人三年,青瞳還真的沒見過男人身體。
  一夜無眠,到了白天蕭瑟替她一會,因他腳夾不住馬鐙,手不扶住韁繩就會掉下來,所以花箋也上了馬扶住他,一匹馬馱了三個人,行走更緩慢了,隻一會青瞳便不放心,就又把蕭圖南拉在自己身前,如是三日,眼見她便憔悴下來。到了第三日夜裏,青瞳又拿出一顆藥丸送到蕭圖南嘴邊:“吃吧!”他的麻藥已經到期,不吃明早他就會恢複力氣,青瞳他們三個就不是對手了。蕭圖南沒有反抗,順從地將藥丸含進嘴裏,舌頭順勢把她手指勾進嘴裏吸了一下。青瞳像被烙鐵燙了似的跳起來,幾乎回手就想給他個嘴巴。手到他眉骨那條幾乎抓破左眼的傷痕前卻停住了,有些打不下去。
  蕭圖南輕輕笑了,自己把臉頰貼在她滾燙的掌心中蹭了兩下,舒服地眯起眼睛。青瞳手心感受著他皮膚的溫度,突然有些心酸,輕輕道:“阿蘇勒,逼到極致,我真的會殺了你的,不如你讓我走吧。”
  蕭圖南聲音慵懶:“不會的,青瞳,你剛剛隻是說真會殺了我那句話,你的手就抖了,你傷心了。在這一點上,我比你自己還了解你,你這人啊,不怕別人對你不好,隻怕有人對你好!你不會殺我。”
  青瞳道:“我不是沒殺過人,你還是別太有信心才好。”
  蕭圖南道:“戰場上指揮殺敵和親手殺人有很大的不同,你隻能算沒有殺過人!而且,我為了你賭命也不是第一次了,再多一次又何妨?”
  他滿足地歎道:“發現沒有,我們的進展比我的計劃來得還快,這三日三夜我們時時都貼在一起。在西瞻的習俗裏,如果新婚的人這樣擁抱三日,便是生死契闊、不離不棄。”他睜開眼睛,目光清澈地凝望著她,不再嬉皮笑臉,聲音也低得不能再低,“青瞳,我愛你!”青瞳微微顫抖,眼淚唰的流下來。她不去擦拭,放肆的讓淚水流到天明,蕭圖南不知道,她已經和蕭瑟安排好了逃跑路線,不忍心殺他不代表不會離開他。
  明天將會有一場大雨,緊接著便是長達五個月的大旱,蕭瑟就是因為想通知可賀敦部蓄水才惹來殺身之禍。他天生擁有這樣預測天氣的神奇能力,而不是青瞳開始以為的他是從觀察山澤地理才得出的推斷。從小就被人認定是妖孽,隻有可賀敦的一個老牧民曾給過他一口馬奶喝,蕭瑟得到過的關愛比青瞳還少,所以當他覆上青瞳溫暖的背,那一刻他發下了什麽誓言,青瞳永遠都不會知道。
  第二日蕭圖南再借著身上發軟往青瞳懷裏靠,青瞳就不推開他了,任由他靠著。蕭圖南滿腹甜蜜,青瞳滿腹心事,時間就這麽悄悄溜走了。下午時分,天氣不再炎熱,涼風一陣陣吹來,讓人精神一振,蕭圖南笑眯眯地道:“好風!青瞳,停下來吹吹吧,看你熱的全是汗。”
  青瞳神色複雜地看了他一眼,歎氣道:“好,就是這裏吧。”她看了蕭瑟一眼,蕭瑟對她點點頭,青瞳跳下馬背,把蕭圖南也扶下來放在地上坐好。
  蕭圖南舒服地伸直了腿,道:“青瞳,你也坐一會。”青瞳不答,遠遠地站著看他,蕭圖南笑道:“還是這麽別扭啊,不坐就不坐吧。”他話音剛落,突然一陣大風刮起,隻見滿地黃沙打著旋在馬前飛舞,雲彩在天空匯集起來,投在地上的影子斑斑駁駁,眼前不再是亮晃晃一片,那影子極快地移動扭曲著,聚合又分散,形狀著了魔似的不停變換著。
  蕭圖南驚訝地看著天上的雲彩,這麽一抬頭的工夫天色便暗了下來。隻見無數烏雲如千軍萬馬奔騰而至,正飛快地向頭頂聚合,片刻頭上那塊藍天全被烏雲填滿,天地一片昏暗,直如黑夜一般。同時耳邊轟隆隆傳來陣陣炸雷,一聲急過一聲,一聲響過一聲,眼看就是傾盆暴雨。
  “怎麽回事?”他猛地跳起來,隻是身上還軟得很,力氣使大了撐不住,腿一軟又坐下來。他轉身問:“蕭瑟,是不是要下雨?”
  這樣的天氣不用蕭瑟說,也應該看得出來是要下雨,他隻是奇怪蕭瑟怎麽沒有提前察覺通知他們?這下毫無準備,隻怕一會就有四隻落湯雞了。
  卻見另外三個臉上一點意外的表情也沒有,瞬間蕭圖南便恍然大悟,蕭瑟一定已經告訴了她們兩個,隻是瞞著自己。那麽說他們三個一定計劃好了什麽事情。他額頭冷汗潺潺而下,會是什麽事情呢?一定是逃走,為什麽青瞳離自己那麽遠?突然一個念頭炸雷一般在腦海裏驚起,他們的逃走計劃裏沒有自己!青瞳要走了,不帶著自己!
  他突然大聲呻吟,一頭栽倒在地上,臉整個埋進沙子裏,心中急速想著辦法,趁還沒有說破,自己要做點什麽才行呢?花箋見他突然栽倒一動不動,驚問:“阿蘇勒,你怎麽了?”蕭圖南不答,身子在沙地上痙攣扭曲起來,他盡力做得很像,雖然暫時自己也沒想好是怎麽了。
  青瞳也是一驚,道:“你怎麽了?”蕭圖南還是想不好自己應該怎麽了,他慘叫一聲算回答。青瞳一咬牙,道:“蕭瑟,你發信號給賽斯藏,讓他快點趕來,說王爺有變故!”蕭瑟皺眉道:“還有小半個時辰才下雨,現在他來了我們掩飾不了蹤跡,恐怕會被發現。”
  “顧不得了,把蕭圖南留下,你在前麵設下記號,讓賽斯藏容易找到,我們先走。”聽她這麽說,蕭圖南發出驚天動地的慘叫,突然他臉頰下的黃沙滲出赭紅色,迅速暈開一片,卻是他狠狠咬破了自己的舌頭吐在地上的血,蕭圖南還嫌血不夠嚇人,在受傷的舌頭上又咬又嘬,把血一口口吐在地上,就像那不是他自己的舌頭一樣。“啊——”青瞳大驚,快步來到蕭圖南麵前,翻過他想看看,隻見他臉上滿是鮮血,雙手捂著肚子,全身顫抖。他像是看不清青瞳的臉,隻是胡亂的搖著頭,大聲呻吟。
  “阿蘇勒!阿蘇勒!你肚子疼嗎?”青瞳見他手指用力扣在肚子上,指頭青筋暴露,不知用了多大力氣,簡直像是要把自己的腸子掏出來一般,也十分著急起來。他這是怎麽了?難道說麻藥不能連吃兩粒?阿黛沒有說過不可以啊,可她也沒有說過可以吃這麽多,難道他中毒了?
  蕭圖南心道,我肚子當然疼,用這麽大力氣摳怎麽能不疼!他不肯放鬆,用更大的力氣抓肚子,叫聲中的痛楚也更真實了。
  青瞳顫抖著扶起他的頭:“阿蘇勒,堅持一下!賽師傅就來了,堅持一下!”她心中並不是一點也沒懷疑過,可那慘叫聲聲入耳,她實在無法瀟灑地離開,任由他在曠野裏掙紮。蕭瑟微微歎息一聲,他心中可沒有什麽國仇家恨,無論青瞳選擇什麽,他都會默默接受。
  賽斯藏趕來的時候,蕭圖南叫得嗓子都啞了,他大驚不已,急道:“王爺,你怎麽了?王爺?”蕭圖南停住慘叫,放下雙手,他用力的時間太長,手指一時都伸不直了,不知道肚子給自己抓成什麽樣?他一直退到安全的地方,對賽斯藏道:“請她們跟我走!”
  花箋大怒:“阿蘇勒,你怎麽這樣?阿蘇勒,你騙我們!”蕭圖南看著她有些歉疚,轉頭對青瞳道:“青瞳……我……我其實沒事。剛才為了留下你,所以……”青瞳輕輕笑了:“我知道,你掐一把自己才叫一聲,我扶住你隻有一會就發現了。”“那你……”蕭圖南張大了嘴,不知道該怎樣回答。
  “我怎麽了?”青瞳微笑,“你既然喜歡掐還不讓你掐個夠?”蕭圖南問的自然不是這個,青瞳知道他是裝的,為什麽不走?還繼續摟著他的頭,她不走是因為不想走,真的不想走了!終於不想走了!
  蕭圖南垂死的樣子留下了青瞳,讓她看清自己的心意,也許青瞳早就知道,隻是現在才肯承認罷了。蕭圖南有些不敢相信,試探著看了青瞳一眼,卻見她雙目炯炯,也坦誠地凝視著自己。他讀懂了那目光的意思,狂喜之下,淩空翻了幾個跟頭,心中的歡喜無法抑製,突然撕開衣服對著曠野大叫起來。就是這樣粗獷的聲音,讓他既有孩子氣的可愛,又有西瞻男人的雄壯,蕭圖南是奇異的混合體,他的迷人之處是獨一無二的,再沒別人擁有。暴雨隨著他叫聲而下,利劍一樣激射在身上,他卻毫不在意,反而挺起胸膛迎上砸的人生疼的雨柱,水花給他穿起了閃光的外衣,晶亮奪目。
  夜晚青瞳睡在營帳裏,卻見花箋不住向外張望,於是問:“怎麽了?”花箋道:“我剛才進來的時候看見阿蘇勒站在外麵,想看看他還在不在。”
  青瞳伸過頭來,見帳外影影綽綽確實有一個人,在暴雨中隻能見到輪廓,皺眉道:“下這麽大雨,問問他有什麽事?”花箋搖頭:“不是有事,我剛才問了他,他說西瞻習俗,男子追求心愛的女子,要在她營帳外守三個晚上。”“他還沒完了。”青瞳淡淡地說,然而一絲笑意卻從心底爬上眼角,驅之不去。雨中傳來他斷斷續續的歌聲——
  你來到我的身旁,帶來整個草原的芬芳,姑娘,我多想送你一把美麗的格桑花,哎呀,還是算了吧就算采來草原上所有的花,又怎麽比得上你一根頭發?哎呀,還是算了吧,還是算了吧……
  
  三十七、情書
  
  這場暴雨足足下了三天,當太陽終於又露出羞澀的臉,西瞻士兵都長鬆一口氣。蕭圖南策馬來到青瞳的車前,大聲道:“你看,過了這座山就能看見聘原了!”青瞳從車裏探出頭享受難得的陽光,隻見原野盡頭有高大的山峰,也許是離得還遠,也許是寬度夠大,這高峰並沒有給人陡峭淩雲的感覺,厚墩墩的植被滿滿地鋪了一山,反倒有點像個憨厚的男子。在這座山旁邊是一座略矮的山峰,此山的風格與它的鄰居迥異,尖細入雲,挺拔秀麗。想來是山體太陡峭了,土壤不多,這山上幾乎沒有高大的樹,隻有一叢叢活潑的灌木點綴在石縫裏。
  此際正是金秋,無數色彩豔麗的花在灌木中開放,塞外的野花不是青瞳常見的顏色,而是個個發著寶石般的光芒,即便是一指甲大的小小紫花,也像是紫水晶一般動人。無數的花兒開在一起,爭相對著青瞳展示自己的豔麗。旁邊那座寬闊的山雖沒有那麽多野花,然而山上高大的闊葉林卻正值一年中最美的時刻,大紅、曙紅、朱紅、橘紅、橘黃、金黃、亮黃……整個山像是打翻了顏料,又像鋪開一幅錦緞,丹楓醉人、層林盡染,真正美不勝收。
  青瞳開心地跳下車,仍有些清冷的空氣包圍著她,她爽利地哈了一口氣。蕭圖南笑眯眯地指著開滿花的陡峭小山道:“這是姑娘山,我們西瞻最美麗的山,聘原的小夥子常拿這座山來比喻心愛的姑娘。”青瞳回頭看著他,突然撲哧一笑,道:“我怎麽覺得這山反倒有些像你?花樣百出,陰險狡詐!”
  “我陰險?”蕭圖南大聲叫屈,“遇到你,我都乖得像個小羊了,我還陰險?”青瞳溫柔地看著他道:“阿蘇勒,我不用你裝得像狗像羊,隻要你不與大苑為難,我便隨你終生在此,報你深情又何妨?”蕭圖南臉色微變,隨即嬉皮笑臉道:“當然,當然,我父皇可在國書上落了印的,兩國互為秦晉,永不再犯嘛。我再怎麽牛也還是西瞻的臣子,怎麽敢違抗皇命?你不也一樣,再怎麽聰明,大苑皇帝一道旨意你不就過來啦。”
  青瞳沉下臉來,道:“王爺!這些話你留著哄別人吧。”
  見她真生氣了,蕭圖南高舉雙手,道:“好好,生氣多了就變醜了,你滅了我一半精銳,現在西瞻全國能打仗的騎兵不足十萬,你臨走的時候不已經在定遠軍營布置好了嘛。我就是想打,也得打得過你專為我準備的二十萬人才行啊。”青瞳這才微微一笑,對於這件事,自己才是最值得相信的。她伸出手,讓蕭圖南扶著自己上車。
  等車架動了,蕭圖南落後一步,有些出神地看著車子的背影。這姑娘,自己要怎樣才能完全占據她的芳心呢?把可惡的離非、麻煩的定遠軍,還有……那個根本沒給她一點好處的國家一起擠出去!這不是想不想做的問題,而是必須做,未來的道路,他們必須是一條心的。
  關雲長投降了曹操,然而一旦有了劉備的消息,立即過關斬將地趕回去。這種人,榮華富貴是留不住的,想留住他,隻有讓他沒了牽掛!蕭圖南眼中寒光一轉,嘴角抿了起來。
  
  “昨夜微風,忽忽悠悠吹個不停,我對著風不停說‘阿蘇勒很想苑青瞳,阿蘇勒很想苑青瞳……’它告訴你沒有?什麽!沒有?這話它也敢私自留下,來人,給我抓起來打入天牢!叫你能四處亂跑,還能跑到青瞳身邊,我隻能在這裏呆著處理什麽政務。左正言貴豈來和我囉唆了一個下午,全是存儲糧食牧草、買賣過冬物資的小事,他這麽關心戶部的事,當什麽正言呢。累死你的阿蘇勒了!還是打仗痛快,以後可不能讓你吃這種苦,我想你想得迷糊了,竟然對他說:‘想買什麽王妃決定就好……’這下糟了,半個晚上又賠進去。一跳那麽高,該叫跳起來,不該叫貴豈來!嗚,青瞳……我想回家。”
  青瞳看完加了火漆密記的“公函”,吩咐打賞送信來的宮人。宮人每天都來送這樣的“要緊文書”,看完文書王妃心情好似都不錯,出手大方,於是這送信的活人人搶著幹,好容易才輪到自己一次呢!他假意推辭幾句,就眉開眼笑地領賞去了。蕭圖南一到聘原就被急召入宮,已經三個多月了,隻有幾個中午匆匆回來吃過飯。他的父皇已經病了半月有餘,本以為十分嚴重,蕭圖南晝夜不眠地服侍了幾日,皇帝見了愛子心情大好,終於慢慢好了些。隻是畢竟年紀大了,始終不能處理政務,蕭圖南本來就是下一任皇帝人選,皇帝索性把他留下手把手教他理政,這些政務說起來好似多嚴肅,其實不過是一個國家的瑣事,並不困難,卻極勞神,交接起來幾個月也摻雜不清,加之振業王府離皇宮較遠,他回來的時間就更少了。
  其實,這些都是借口,蕭圖南若真的想回來什麽也攔不住的,此刻他正在禦書房的窗子前凝視王府的方向,目光很溫柔。
  “王爺!您想公主就回府吧,四個月了,您一共才回去六次,還隻有兩次停下來吃飯,其他的隻是打個招呼就又走了。”烏野端過一杯茶來,雙手奉上,蕭圖南搖頭表示不渴。他出神地望著遠方,歎道:“我不敢回去,事情沒計劃好,看著她的眼睛我就心裏沒底,會讓她疑心。”
  烏野想了想,道:“那屬下回去一次吧,王府中都是公主不認識的人,怕她怪王爺想的不周。”蕭圖南斜了他一眼:“算了吧,你回去,三兩句話就會被她套出破綻。”短暫的別離將換來一生的相聚,蕭圖南微笑著想,這很劃算。“烏野!”他吩咐,“我昨天去和父皇要了玲瓏裘,你找人給她送回去,昨天宮人回來說她已經脫了大毛衣裳,想必是嫌重!雖然開了春,天氣還很冷呢,叫她小心著涼。”
  “是!”烏野暗中伸伸舌頭,這玲瓏裘全用小銀狐咽喉上指頭大的毛皮縫製,拖地的大披風重量隻有半兩,宮中也隻有這麽一件,王爺居然也要來了。他人雖然不回去,然而每天都會找人送東西送信,青瞳吃飯用的碗筷都是特地找大苑工匠定做的,精神頭花得一點也不少啊。
  “稟王爺!斥候來報,周毅夫把軍糧分給雲中百姓了。”
  “噢?”蕭圖南搖搖頭,“迂腐!你家皇帝老子正愁沒理由修理你呢!”去年雖然是豐年,可收來的糧食大半被景帝送來西瞻,留給老百姓的隻能勉強糊口,全指望今年春天搶春菜。沒成想今年大旱,一個冬天也沒下雪,土地幹得裂滿了細密的口子,一陣風過去,漫天都是香爐灰一樣的黃土。河都幹得隻剩下一小半泥湯子了,人都沒水喝,還哪裏來的水澆莊稼?定遠軍久居雲中,早已經和當地百姓生死相依,昔日百姓也曾省出口糧接濟大軍,如今眼睜睜看著老百姓斷了糧,周毅夫冒著天大危險,拿出軍糧接濟百姓了。
  “你卻幫了我的忙,傳令圖可措,派細作入關中散布消息,就說雲中有糧,鼓動百姓向北逃荒!看他的軍糧能支撐多久。”蕭圖南吩咐完畢,拿出信紙,寫到:青瞳,今天一隻小鳥在我窗前叫個不停,是不是你派來的?還是說本王魅力超群……
  
  三十八、我敢
  
  “怎麽樣了?”青瞳送走今天送信的宮人,轉過頭問蕭瑟。
  “關中一帶已經有三成人口遷徙到雲中,周老將軍還在放糧,百姓越聚越多,任誰都會覺得奇怪,我看他大概瞞不住了。”蕭瑟麵色平靜,大苑不是他的國家,他也並不關心周毅夫的生死。花箋著急起來,道:“這可怎麽辦?私放軍糧,那、那可是通敵的罪名啊!”
  青瞳麵色白得接近透明,道:“你要我做什麽?難道想辦法讓他放不成糧,讓大苑的百姓活活餓死?”她伸手支住額頭,雪白的手在烏發映襯下越發透出冰雪一般的冷清。“如果我現在還在呼林,也會放糧的。”
  “我加寬了護城河,重整了營盤布局,訓練了五萬精騎,設想了二十幾種西瞻進攻的可能和破解方法……”她抬起頭,目光恍惚,“可這有什麽用?隻要一道聖旨,或是一句讒言,就可以全部斷送!”她救助似的看著蕭瑟:“蕭瑟,你覺得我的國家還有希望嗎?”
  蕭瑟慢慢道:“縱觀青史,沒有一個朝代能超過五百年,少的甚至隻有幾十年。朝代快要終結的標誌就是官宦豪強盡極奢華,賦稅極重,豐年百姓也僅能溫飽,一遇到天災人禍就民不聊生,當政者隻能靠越來越嚴厲的刑法壓製,據我所知,大苑隻今年一年就三易刑法,偷盜抗稅這樣的小事竟可以連坐誅殺。外有強敵、內有權臣、民生凋敝……”他看了青瞳一眼,仍然不留情麵地說,“君主昏聵!這個政權已經爛透了!”
  “我知道。”青瞳直起身子,“你說的這些我都知道!然而我的祖先是宇內無敵的高祖大帝,我的國家有九萬裏壯美河山,我親眼見過定遠軍的戰士悍不畏死,所以我不能安然坐在這裏享受榮華富貴。”她解下玲瓏裘的帶子,任那片輕柔白雲一般飄落腳下:“然而,如果所有人都什麽也不做,那才是永無希望,我左右不了別人,隻有做自己能做的了。”那朵溫暖的雲離開身體,青瞳霎時被寒冷包圍,她身子輕顫,然而語氣卻堅定:“傳王爺令,圖可措雲中遇襲,軍糧被定遠軍搶劫殆盡,著契必理率部攜糧支援!”
  蕭瑟點點頭,拿出今天的信函,取麵團附在火漆上麵,先用酒浸泡然後火烤,那火漆就完整地揭了下來,換了裏麵的信函,又重新把漆封烤到封筒上。誠如蕭瑟對蕭圖南說的,他懂的東西很多,有機會會讓他慢慢了解。
  這封有蕭圖南印信和火漆的緊急密函下午就到了兵部,兵部平日接到振業王的諭令隻有印信,隻有絕密文書才會用到火漆和隻有重大急事才會用到的封筒都是特別製作,造不得假的。如今這封文書上兩樣都有,兵部不敢怠慢,恪守著保密和緊急的原則,一個時辰後契必理就帶著軍糧秘密出發了,包括兵部的人也隻有幾個知道。而正主蕭圖南關於這事得到的最早消息,卻是十日以後,契必理一入大苑國土,就被搶光了糧食。
  周毅夫得人指點,借機上報朝廷,大股匪人侵犯邊境,搶了他的軍糧,他雖終於打退了搶匪,可惜糧食損失巨大,請求朝中支持。丟失軍糧雖然有錯,但和私放軍糧性質截然不同,何況老將軍最終還打退了敵人,景帝也不便苛責。寧國公和左丞相雖然分別早有密報周毅夫放糧一事,然而被這一混淆,卻沒有絕對的證據了,定遠軍與京都相隔遙遠,派人來查雖是免不了的,但是時間上畢竟鬆一口氣,有了可以從容布置的餘地,結果也自然多了許多變故。青瞳遠在他鄉,能做的隻有這些了。
  此刻青瞳正拿著被換出來的信細看,嘴角照例露出微笑——
  青瞳,貴豈來又來了,現在我一聽到左正言求見就哆嗦。這家夥當過我大哥的老師呢!教訓起人來那叫一個痛心疾首啊。可憐的大哥,怎麽活過來的。一個蜘蛛掉進他茶杯裏,我明明看見了也不提醒他,看著他喝進肚子裏。你猜怎麽著,這老頭隻是愣一愣就吃了,還說‘犯我朝堂,罪不容赦!’牛,真是牛人!
  “蕭瑟!”看完信,她轉頭道,“你今天就走,這事瞞不了多久。”她溫柔地撫摸信紙,“我會托他放走花箋,這點情分是有的。而你是個太有用的人,任何一個有野心的人都不會放任你與自己為敵,我保不下你,你走吧。阿蘇勒的信筒書房裏有不下一百個,你拿來當通關憑證,不會有人攔阻。”
  “那你自己呢?”
  “我?”青瞳重複了一句,突然露出苦笑,她回答不了這個問題。
  
  十日後,得知契必理兵敗,蕭圖南隻驚不怒,半晌才道:“與她對決,我竟一次也沒勝過!”當日便回到振業王府,不在宮中居住了。青瞳熱情地歡迎他,兩人都絕口不提欺騙一事,他對青瞳隻有比以前更好,有什麽需要不需青瞳張口,他準會一早想到送過來。隻是以前在回來的路上,蕭圖南還總找機會摸摸她的手,或是突然湊過來親她臉頰一下再逃開,現在回到自己家,又是順理成章的夫妻,他卻再也沒有和青瞳有過很親密的舉動了。
  蕭圖南回府,許多政務就跟著來了,他毫不避諱青瞳,就當著她的麵和大臣議事,遇到需要決斷的事情還和青瞳商量。青瞳處理政務本來沒有經驗,然而天生帝王家,卻對這些有著極高的敏感度,加之大苑的宮廷本就比西瞻複雜,沒過幾日,她辦起這些事情就遊刃有餘,西瞻大小官員無不心服,振業王夫婦的聲望如日中天。加上蕭圖南每日油嘴滑舌,變著法逗她開心,青瞳的日子過得好生滋潤,眼見氣色越來越好,人也胖了一些。
  花箋奇怪不已,曾暗地裏問過青瞳,為何蕭圖南居然更信任她了。青瞳隻是笑笑,道:“他怎麽會信任我,恐怕終其一生,心中都不能對我放心了。”她轉過頭,竟然嫵媚地一笑,“我也一樣,再也不會對他傾心相待。花箋,以後遇到愛你的人,千萬不要騙他,很疼的!”
  又過半年——青瞳拚卻與蕭圖南決裂的努力,隻為定遠軍拖延了半年時間——關中在大旱五個月後終於迎來幾場甘霖,百姓傾家蕩產地借貸種子,把最後的希望和著麥子一起埋進土裏,然而苗種苦熬了一個夏天,剛抽出穗子就經曆了一場鋪天蓋地的蝗災,別說糧食,就連麥稈都被啃了個幹淨。然而催征賦稅的官員和地主卻毫不放鬆,每天都有還不起貸交不了稅被打死的人。關中六個州府幾百萬百姓生存的希望,就在這些小蟲子和暴政的口裏破滅,逃荒人和流寇遍布郊野。
  定遠軍常駐雲中,離關中很近,景帝命周毅夫就近率軍鎮壓,又實在不能放心,所以將二十萬大軍分成許多小股,派來許多官吏分別領兵。這些官吏秉承以前的習慣,克扣軍中糧餉中飽私囊,同時又威逼定遠軍將士屠殺無辜百姓冒充流寇騙軍功,終於逼得武本善部反出軍中,成了關中最大的賊寇。其餘人也無心戰鬥,逃亡成風,剩下少數被編入別的部隊的定遠軍軍士也不受重用,成了擺設。邊陲享有赫赫威名二十載的定遠軍七零八落,再也無力威脅西瞻人了。
  
  “阿蘇勒,來,喝了這碗。”大王子蕭定西端起酒碗對他比一比,率先一口喝幹,蕭圖南也端杯致謝,大口喝下。
  年邁的西瞻皇帝微笑地看著兒子們,今日是他的大壽,宴會上都是自己的子孫家眷,他的眼睛一個個掃過兒子,定西、掃北、震東……兒子的名字代表了他一生的願望,先安定西瞻本土,平定北褐,跟著威懾東林,最後……最後麵對大苑,本來他隻敢叫兒子圖南,是啊,隻是有這樣的意圖罷了,誰知就是這個叫圖南的小兒子,幫他掃北震東,打下西瞻曆代帝王都不曾有過的廣大疆土。想到這裏,一股熱流直衝胸臆,讓這遲暮的老人煥發出攝人的神采,他大聲道:“振業王!”
  蕭圖南離席站起,看著自己的父親。
  “今日起,你更名平南,用你的手中的長刀,為你將來的天下畫出更大的版圖吧!朕封你為苑王,全權總攝朝政!”眾人靜默了一下,隨即大聲恭喜,蕭震東露出妒恨的目光,狠狠剜了蕭圖南一眼。
  “父皇!”蕭圖南俯拜在地,“草原上最雄壯的鷹如果隻是驕傲地飛在天上,也抓不住獵物。我還是繼續叫圖南,以提醒自己那樣一個古老的王族是要徐徐圖之的,任何疏忽自大都會犯下錯誤。”他眼睛瞟向自己的王妃,一閃即回。
  “好!”皇帝高興地站起來,“我的雄鷹,用你自己的方法做吧,讓整個天下,都是你飛翔的草原。”蕭定西舉起酒碗,大聲道:“阿蘇勒,我再敬你一碗!”他一出生就是長子,注定與皇位無緣,反而使這位大王子難得的心態平和,豁達大度,在所有的弟兄中,蕭圖南和他關係最好。
  蕭圖南毫不猶豫地幹了這碗酒,烏野連忙又替他倒滿。蕭定西笑道:“好弟弟,定遠軍完蛋了,寧國公和左丞相爭權爭得不亦樂乎,他們的皇帝隻會討好我們,哈哈哈……試問如今大苑,還有誰敢與我們西瞻抗衡!”
  “還有誰敢?哈哈哈哈……”西瞻人皆大笑起來,雄心在烈酒的激勵下升騰,飄蕩在整個皇宮上方,“誰敢?誰敢?哈哈哈哈……”放肆的笑聲不住回蕩,殿頭的鳥雀驚得四下亂飛,然而就在那一片得意的笑聲中,突然響起清冷冷的聲音:“我敢!”喧囂放肆的笑聲像被剪子剪斷般的噎回嗓子裏,人人都望向蕭圖南的身旁。青瞳慢慢站起來,平靜地說:“我敢!”
  
  三十九、回去
  
  眾人張口結舌,一片靜謐中這清脆的“我敢!”格外攝人。半晌,皇帝才沉下臉來,道:“阿蘇勒,管好你的女人!”
  蕭圖南臉色沉下來,道:“王妃醉了,烏野,送她回去!”
  青瞳突然嫵媚地笑了,一霎間的芳華耀亮了所有人的雙眼。
  “阿蘇勒……”青瞳叫著蕭圖南的名字俯下身,紅潤的雙唇如夢如幻,輕輕貼近他的耳朵,用隻有他一個人能聽見的聲音呢喃道,“對不起,我想回去。”柔軟的唇在他耳朵上輕輕擦過,不知道算不算一個吻。蕭圖南如同電擊,心急劇烈地跳起來,隻來得及叫了一聲:“不——!”
  青瞳已經拿起他的酒碗迅速轉身上前一步,“嘩”的一下,一碗烈酒全都潑在皇帝臉上!這次是家宴,皇帝並沒有高高地坐在禦座上,隻是在首位單獨設了一張寬大的席位,蕭圖南的座次又是離皇帝最近的。
  這一下猝不及防,烈酒入眼,皇帝慘叫了一聲。青瞳並不停留,又上前一步,左手堪堪碰到皇帝的禦案,右手的酒碗立即向下一磕,砸成四塊,留在手中的鋒利瓷片立即劃向皇帝咽喉。隻聽得一聲大吼,青瞳手臂一緊,不知被哪一個侍衛抱住,她毫不猶豫,立即把瓷片脫手扔出去,打中了皇帝身邊的寵妃肩頭,頓時血流不止,那女子大哭起來,好好的壽宴亂成一團。
  皇帝擦去臉上殘酒,雙眼一片通紅,臉色寒如玄冰,他“鏘啷”抽出寶劍,指著青瞳。蕭圖南一躍而上,將青瞳抱在懷裏,道:“父皇!”
  皇帝怒道:“阿蘇勒,你讓開!”蕭圖南搖搖頭,仍然緊緊抱住她不放。蕭定西道:“阿蘇勒!這女子意圖謀刺父皇,你怎麽還庇護她?別忘了你是西瞻的振業王!”蕭圖南臉色變了幾次,突然笑了,道:“大哥,父皇,不是你們想的那樣,她在兒臣那裏不得寵,日子實在過得艱難,所以幹脆做出這樣的舉動。她們大苑人最喜好名譽,多少直臣隻因為敢說話就千古留名!這樣愚蠢的舉動,偏偏在大苑那裏人人引以為榮!這女人要激怒您,不過為了個好名聲,我們就成全了她不成?”
  “不得寵?”皇帝皺眉:“為何人人傳言你們夫婦感情甚好,你還討來玲瓏裘給她?”蕭圖南笑道:“父皇,你看你,我討玲瓏裘給的是府裏另一個姑娘,非讓人說出來幹什麽。一個女人能新鮮多久,何況這女人開始看著還不錯,就是脾氣太大,難道她大苑公主到了西瞻還想我們像公主一樣伺候著不成。我是早就煩了,不信你問一下我們府中的下人……我有沒有在她哪裏留宿過?”他小聲說,“她若得寵,父皇不會以為我有問題了吧?”
  一句話說得好些人都笑了,蕭圖南又道:“我這就把她帶回去,父皇放心,該怎麽做我知道的。”皇帝還在猶豫,蕭圖南道:“父皇,要不要打個賭,隻要我今晚……嘿嘿,她什麽脾氣都沒有了,明天乖乖給父皇敬酒賠禮。”皇帝沒有笑,他直視了蕭圖南一會兒才道:“阿蘇勒,雄鷹要是有了牽掛,就飛不高了,你是未來的皇帝,我不強迫你,你回去自己好好想想吧。”蕭圖南扶著胸口,正色道:“父皇放心!阿蘇勒早就想好了!我是忽顏大帝的兒子!永遠不會不知道自己該做什麽!”皇帝凝視他,終於點點頭。
  蕭圖南示意烏野帶著青瞳走,青瞳並不領情,一邊掙紮一邊叫道:“你們這些侵我領土的西瞻人,你們等著,三天以後,我會讓惡魔偷走月亮,讓你們草原的夜晚漆黑一片,再看不見一絲光亮!”這一下西瞻人人臉色大變,蕭圖南突然大笑起來:“王妃,你有那本事,幹脆讓惡魔去偷太陽吧,那我白天就可以不用上朝,一直和你在一起了!”哄堂大笑聲中,青瞳回望了蕭圖南一眼,目光仍然溫柔,她不再掙紮,跟著烏野走了。
  桌子又重新收拾了一下,受傷的妃子被人扶下去包紮了,皇帝的壽宴繼續進行,青瞳製造的插曲給他們平添了許多談資。這酒宴直到三更,蕭圖南喝了許多酒,已經搖搖晃晃站不住了,皇帝吩咐下人送他先回府。剛一出皇宮,蕭圖南就站直身子,他的眼睛爍爍放光,醉態早消失得無影無蹤。“快點備馬去找她!”他一字字咬著牙道。
  “王爺說要找誰?”他手下的侍衛吃驚地看著他,卻見蕭圖南霍然轉身,一鞭子使勁抽到他身上,從牙縫裏擠出三個字:“苑青瞳!”那侍衛悶哼一聲不敢大聲叫,他見王爺眼睛裏的怒火熊熊燃燒,胸膛不斷起伏著,顯然在極力克製自己的怒氣,在振業王府當差十年,重來沒見過王爺生這麽大氣。
  青瞳沒有睡,在花廳等著他,她已經梳洗過了,換下繁重的首飾衣裳,隻把烏雲般的長發鬆鬆挽起,頭上除了一個點翠的象牙扁方,就再也沒什麽首飾,整個人幹淨得像是鄰家女孩。見到蕭圖南,她輕輕笑了笑,嘴角帶著一絲苦澀。真的見了她,蕭圖南發現自己再沒有一絲憤怒,隻覺得四肢無力,他凝視著青瞳,眼睛裏全是痛楚。
  青瞳伸手扶他坐下,蕭圖南沒有拒絕,順著她坐下來,隻是悲哀地看著她,過了半晌才道:“青瞳,你這是要做什麽?”青瞳歎道:“我已經說了,我要回去。”“回去?”蕭圖南霍然站起,道,“你以為我會讓你回去嗎?絕不會!你永遠都要和我在一起,我永遠不會放你回去!”
  青瞳道:“我知道,你不會輕易放我回去,我知道!”她苦笑,“活這麽大,要什麽都是自己爭來的,我早知道我沒有那樣的運氣。”
  “自己爭?”蕭圖南氣急反笑,“就像你今天這樣爭嗎?你瘋了!你想殺我父皇?不是的,你不會這麽愚蠢!要不然第一次潑過去的就不是酒了,你怎麽了?青瞳,就算你想走,也應該仔細計劃,徐徐打算。今日這麽一鬧,你還想走嗎?這簡直不是你能幹出來的事情!青瞳——你到底想做什麽?”
  青瞳道:“仔細計劃,徐徐打算……可惜我沒有那麽多時間了。”她抬起頭凝視蕭圖南,道:“今天我說了三日後惡魔偷月,你們最忌諱這樣的事情是不是?就是振業王或者皇帝,也不能庇護一個危害草原大神的魔鬼。”
  蕭圖南道:“你要能說得準,那當然,可惜你是胡說八道,而且也並不是人人都會放在心上。”“不是胡說。”青瞳搖搖頭,“是蕭瑟臨走前告訴我的,三日後會有月食!激怒皇帝,能不能找到機會我又不確定。即便又傷了一個妃子,那也不夠!這樣的預言才是致命的!如果不出意外,三天後皇帝會派人抓我。”蕭圖南驚怒非常,道:“你知不知道會有什麽下場!”
  “會死!”青瞳平靜地說,“阿蘇勒,你用垂死的樣子留下我,今日我沒有別的辦法,隻好把自己陷入必死的境地。你現在隻有兩條路,不是立刻讓我走,就是看著我死!”蕭圖南大震,真的!這女人說的是真的!她總是有辦法,一次又一次,她總是有辦法傷了他,但是所有的傷痛加起來也沒有這一次痛,他的心尖銳地叫囂著疼。蕭圖南抬起眼,那裏麵灰灰的毫無光華,他忍著心裏的疼,輕輕道:“青瞳,你忘了嗎?整整三日三夜,我們始終在一起,三日三夜相擁,那是生死契闊,不離不棄啊!”
  青瞳嘴邊露出苦笑:“奈何,九萬裏路家國!”
  “好……好……這三日三夜相合奈何不了你九萬裏路家國……”蕭圖南踉蹌後退,突然站住長笑起來,聲如夜梟,“不是讓你走,就是讓你死!我蕭圖南的東西幾曾放手?苑青瞳,那你就死吧!”
  
  不知過了多久,青瞳隻覺得身子不斷搖晃,她慢慢睜開眼睛,四周黑呼呼的什麽也看不見,卻是正在一輛遮著幕布的馬車上。她呻吟一聲,花箋和她坐在一起,聽到她的聲音,高興得哭了起來,道:“青瞳,我以為他打死你了,嗚……我以為你死了!”
  青瞳頭還有些昏,她慢慢坐起來,輕輕歎道:“不會,我知道他會放我走!不是有把握,我怎麽敢如此。”然而她的話語裏一點高興的意味都沒有,隻有惆悵黏黏膩膩,一絲一絲纏了她滿身,就像一個掙不開的大繭,慢慢的、滿滿的將她包圍起來,再看不到光明。她敲敲車廂,馬車停下來,烏野把頭伸進來,不知該怎麽稱呼她。青瞳輕輕地問:“王爺說什麽了嗎?”
  烏野歎道:“王爺說,等你醒了讓我告訴你,總有一日,他的鐵騎必會踏破你那九萬裏路家國,隻有徹底打碎你的牽掛,你才是他的!在那之前,讓你不許傷了自己,更不許死!他問,你敢不敢等著他!”
  青瞳淚眼模糊,點頭道:“好,我就和他賭了。無論如何,我會保重自己,他若真有本事踏破我的山河,我就一無所有,還有什麽可說。”
  除了這車輪碌碌,天地間似乎再沒有其他聲音,不知走了多久,烏野突然輕輕“啊”了一聲:“王爺!”
  青瞳掀開車簾,隻見山崗上坐著一個人,穿著西瞻牧民常穿的包頭服飾,雖然是背對著她們,可是青瞳和烏野都能一眼認出是蕭圖南。
  “阿蘇勒!”青瞳喚他。蕭圖南沒有回頭,背上的線條突然繃緊了,青瞳拚命抑製想放聲大哭的衝動,她緊咬嘴唇,喝道:“走吧!”烏野愣了愣,見蕭圖南背影抽動一下,隨即不動,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一雙手卻緊緊扣住地麵,手背上筋絡一條條突出來,像絕望的蛇蟲。
  “走!”青瞳又道,她的聲音像被火燒過,臉上不知何時,爬滿淚水。車輪終於又碌碌響起,在蕭圖南的守望中聲音漸漸遠去,漸漸消失。
  遠遠的,風中傳來他斷斷續續的歌聲,離得遠了,幾乎聽不見——
  你離開我的身旁,把整個草原的光華都帶走啦,我還想摘下一把美麗的格桑花,哎呀,還是算了吧,就算草原還開滿鮮花,又怎麽比得上你一根頭發?哎呀,還是算了吧,還是算了吧……
  夕陽西下,青瞳回頭望去,在火紅的夕陽裏,那一個人的黑色剪影又小又清晰,他坐了很久仍然一動不動,倔強而孤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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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青瞳之大出天下 17-28 有禁字 please visit my Blob -ntcm- 給 ntcm 發送悄悄話 ntcm 的博客首頁 (68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19:51:34

這個好看,就是最近追文讓人讀得一點都不痛快 -蝦蝦- 給 蝦蝦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25/2009 postreply 20:56:10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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