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節:一朝城破紅顏悲(1)
第一章 一朝城破紅顏悲
是誰道討伐逆賊的征戰是為了百姓存亡?
一路而來,在九日蛸王的叛亂城中,百姓的命豬狗不如;在大昭王朝的統區內,百姓依舊低賤如螻蟻;兩軍交戰處,殺戮血腥更是染透了人性。在這個亂世中,人是互踐互踏,疲於奔命的東西,幾乎沒有誰還記得“人”是什麽。
已經六天了——她們被困在銅斤城門內已經六天。兩三百人中大多是老弱婦孺。在城中所有能吃的東西都吃光,甚至連幹淨的水都快用竭之時,她們惟一的希望便是出城。
然而希望被守城兵士的長矛刀劍阻隔了六天之後,便成了絕望。
並非城中真的已沒有半點糧食,兵營囤積的糧草足夠一萬軍士維持一年,但那不是拿來“孝敬”她們這群無用米蟲的。除了苦苦哀求,聽天由命外,手無寸鐵的流亡弱者沒有其他生路。
身旁響起熟悉的哀哭聲,無力卻淒厲,像錐子插進了月向晚的心,幾天來已麻木的身心裂開了痕。
“小姐……”寶姿丫頭看著活活餓死的人的幹癟屍體,顫抖地抓住她的衣袖,“我們會不會也……”她真的好怕啊!
月向晚偏過頭看向昏睡中滿頭白發、一臉憔悴的母親,歎口氣的力氣都消失在心痛中:“如果城門一直不開,我們就隻有一直在這裏等死。”
“怎麽會這樣?”
怎麽會這樣?一個月前,她還站在榮華富貴的頂端;一個月後,她的命與平民無異。失了權力,空有一個王族姓氏隻能讓她更深切地體會到人世之無情。在此中,不管是誰,姓豬姓狗都是一樣在為了活命而勞碌。而地位曾經越高的人,現今隻會摔得越痛。她還能咬牙在平地站著,她的母親卻在奔波流離中迅速枯萎。
天象詭異。早在父親領軍出戰之前,她便已算到了不可違逆的結果——死、城破家亡。天象卜卦之術修行半生,位高權重的欽天北長老月重天,嘔盡心血想要力挽狂瀾,他分明是早已料到此去的結果,卻依然拋下了妻女。以國為本,以家為末嗎?為什麽在她看來,這些戰爭都隻是毫無意義的殺戮?沒有什麽正邪,因為爭得權力的成功者最終肯定萬般掩飾寶座下的血腥。誰贏都是一樣,最鄰近死亡的永遠是沙場上的兵士與無辜的百姓。所謂國仇,所謂家恨,都隻是權力之爭的幌子而已。
身邊的哀哭轉為嘶啞,自身不保的人麻木地垂著頭。忽然一聲厲喊從嘶啞的縫隙間拚命抽起,如同垂死之鳥的掙紮。伏在屍體上的中年女子撲向守門兵士:“兵爺,求求你們開城門!求求你們,我兒子都餓死了呀!”
“幹什麽?!滾開!”兵士粗魯地將她推了回去。
哪知她竟從地上爬起,跌跌撞撞地又衝了過去。
“滾開,不要命了!”兵士趕得越凶,她粘得越緊,到後來抱住了其中一個的腳,死都不肯放手。
仿佛憑空中掉下了一絲生望,周圍一群難民也開始蠢動起來,三三兩兩地圍上去,哀求和厲喝響成一片。在推擠中,不知是哪個力氣大了點擠倒了一名士兵,整個場麵都亂了起來。盲目逃生促使人擠著人,人踩著人,月向晚和寶姿攙著月夫人,被推力往前擠著,腳被踩得差點站不住。兵士也慌了起來,亂揮亂擋的兵刃傷了不少人,更加大了局麵的混亂。
正在事情即將一發不可收拾之時,馬蹄聲起,一條馬鞭“呼”的掃過,狠狠地將糾纏的人群打了散去,三匹馬長驅直入。隻聽城門侍衛長欣喜呼道:“戈爺!”馬背上的三人跳下來,為首一漢子扔開韁繩,大步跨向前道:“開城門!”
人群奇跡般地靜下。
侍衛長道:“戈爺,這不行啊,上頭交代的,嚴禁流民進出,以防奸細。開城門是要咱們腦袋的事啊!”
“少?嗦了,我說開就開,有事我來擔待!”戈爺道。
“可是……這軍令如山,小的實在不敢擅作主張。流民騷亂,小的們也不好過;戈爺要開城門保他們的命,也得想想咱們弟兄的命啊!”
戈爺自腰間解下一枚銅令扔了過去,道:“這玩意兒足夠保住你們的腦袋了,開城門吧!”
第2節:一朝城破紅顏悲(2)
侍衛長接住了令牌,滿臉帶笑地將之塞進了衣襟,馬上轉頭揚手示意手下開城。
粗嘎的轉軸聲帶動了原本關閉著的厚重鐵門,緩慢開啟了一道縫,人人爭先恐後地往縫中擠去,生怕城門再次關上,又陷入了難以進退的局麵當中。
月向晚覺得不能呼吸,有人踏住她的腳,有人絆住她的腿,推擠的力量尤勝於前一次,將她往地上壓去。擠出去的,沒有一個人意識到自己是踏在誰的身上。腳、手、肩膀、腰……五髒六腑無一不痛,整個人好像已支離破碎。正在絕望中,一隻有力的大手拽住了她,將她自人群中提了起來:“小心。”
她皺著眉回眸,望進那人蒼褐色的眼中。
是那個姓戈的。
那人怔了怔,盯著她的臉竟一時間無法移開目光。肩膀撞開擠過來的人,原本已鬆開的手一抓,將她整個身子抱了過來。推推擠擠的人群中,就他們兩人如磐石立在原地不動。
是她的掙動驚醒了他,他匆匆別過眼,臉上有點燒紅,道:“我護著你出去。”也不管別人有沒有應允,一臂攬著她往前去。
“我娘,我娘還在那邊……”她先吃了一驚,回神一想到母親和寶姿,不禁心急如焚。
“什麽?”他一時沒有聽清,低下頭來,溫熱的氣息撲在她的額前。
她不自在地動了動,重複了一遍。
“噢。”他有點傻地應了聲,朝她所指的方向擠去。
然而一直到城門外,尋遍了已漸散去的人群,根本沒有月夫人與寶姿的蹤影。
“她們可能早被擠出了城門,前麵找找看,總能找到的。”他安慰道。
她忍著淚,低頭道:“多謝你了。”
“你、你叫什麽名字?”他問,見她僵了一下,忍不住暗惱,忙改口道,“我是說,你要上哪裏去?要不要幫忙?”
她再心思單純未知情事,以女子天生的直覺也大概猜到了他的用意,登時道:“你開城門,救我一命,我很是感激。尋找家母之事,不好再勞煩……後會有期。”
他在原地,呆望著她瘦削的背影似要被風吹倒,忽然間,他轉身往城中奔去。
“喂,石城,你牽馬上哪兒去?”同來的一人看到他的舉動,不解地問道。
“出城。”他拋下兩字,頭也未回。
“出城幹嗎?陳將軍那邊的事還沒解決,你昨晚還輸給老子兩壇酒,想賴賬啊?”那人尤不甘心地在後麵嚷嚷。
“別吵了,人家去英雄救美了,你就乖乖地等著看他如何抱得美人歸吧。”另一人笑道。
“什麽美?”
另一人無奈敲了他一記:“牛四海,說你是牛你就是牛,想不當牛都不成……”
瘦削的身影離得不遠,他跨上幾步便追到了。高大的人和高大的馬擋在月向晚的麵前,讓她不由自主退了一步。
“我不是壞人。我叫戈石城,是紫微垣宮搖光堂的人。你單身一個姑娘家,腳受了傷,又不熟悉這一帶,這匹馬給你吧。”
她看著他略微緊張的表情,道:“謝謝你的好意,可是我不會騎馬。”
他怔住,似乎覺得不會騎馬是一件奇怪的事情:“騎馬很簡單的,我教你。”
她搖搖頭。
“那——那你騎在馬上,我幫你牽著。”他這一生,除了賴人家的賭賬外,還沒有這麽死皮賴臉過。
她還是搖搖頭。
“你不是要找家人嗎?這樣下去,你找個三天五天也不一定找得到。”
這話絕非危言聳聽,她靜默了片刻,心中對母親和寶姿的擔憂超過了不安:“幫我——會不會耽擱你自己的事情?”
“——不會,不會的!”他聽懂了,咧嘴笑了起來,似有一道日光劃過,原本端正的五官頓時生色。
“我不會上馬。”她道,輕輕搖了搖握在手中的長辮。
“我幫你。”他果真走了過來,她以為他隻是要扶她上去,哪知他是將她抱了起來。馬的騷動嚇得她揪住了他的衣襟,兩人一低頭,一仰頭,竟造成了四目相望的尷尬局麵。她嚇得鬆手,他也驚得忘了她尚未坐定就放手,差點從半空摔了下來。結果一時情急,他抱住她,她的手臂勾在他的頸上,兩人貼得沒有一絲空隙,情形更為曖昧。
第3節:一朝城破紅顏悲(3)
“上身穩住,抓住韁繩。”他強抑住那股騷動,不敢褻瀆她半分。退開時,拳頭在身旁攥緊了又鬆開。
“流民可能大多散向那邊,我們先去那邊找。可以嗎?”她指向東南。
“東南方是白鷺崗,前臨樹林和大湖,晚上人應該聚集在那邊過夜。運氣好的話,你的家人就在那邊等著你。”他其實並不希望有這樣的“好運氣”。
她輕應了一聲,不再說話。
他牽著馬,有點不甘心這樣一路沉默下去,但平日的爽快豪放到此卻怎麽也發揮不出來:“你還沒有告訴我你的名字。”
“月向晚。”
“月向晚?”他將三個字細細讀來,仿佛在品味什麽,“月是天上的月嗎?”
“是啊。向晚意不適之向晚。”
“我不識字!”他粗著喉嚨回她一句,黑著臉。“月”是北天王族的姓氏,而他隻是個目不識丁的草莽,其間差距更是提醒著他,馬上人兒是如何的高不可攀。是他癩蛤蟆想吃天鵝肉,才妄想、妄想——
他仿佛被刺中罩門的反應讓她半天訥訥不成言語,約莫明白自己在無心之下傷了他的自尊。
到白鷺崗時,暗暗天色從四麵籠下,最後一縷夕光被矗立的喬木林吞噬掉。鳥在林上撲飛,帶起與人間呻吟相附和的嘈雜。鳥兒們尚有樂土,人世卻難有一方淨土。
“天已經黑了,她們不可能走太遠的,一定在這附近。”因為湖太大,天色太暗,他們隻得沿著岸慢慢地搜尋。
有幾處火堆生起,枝葉燃燒的濃煙和肉烤熟的焦臭充斥於整個林中。她嗆咳了幾聲,近兩日未碰食物的胃開始痙攣,眼前也開始發黑。
“怎麽了?!”他回頭,剛好看到她從馬上摔下,還來不及去接,她已重重地摔在地上。
半天後她才緩過氣,睫如蝶翼般扇動,臉色是透著青的雪白,一綹鬢發因為冷汗貼在肌膚上。他還沒有意識到自己的舉動時,已伸手將她的發撥了開去。
“你沒事吧?”這樣嬌弱的人該是住在金屋被伺候著,不該受這種苦。
她搖頭避開了他流連的指,想坐起來,卻怎麽也使不出力氣:“……我隻是兩天沒有吃過東西了……”話一說完,望見他了然的神色,恨不得能找個地洞鑽下去。
“你等著。”他道,轉頭走進林子,過了一會兒,手上捧著一包野果回來。
小小的果鮮紅可愛,她遲疑了會兒:“這能吃嗎?”她不曾忘記一群流民誤食毒果的慘狀。
“這是野梅,我小時候常常吃,沒有毒的,不過有種蛇果長得跟野梅很像,卻是吃不得的。”
她吃了一個,放下了心,雖然因為餓極吃得很快,舉止仍是文雅從容。吃完抬起臉,才發現從頭到尾他都一直盯著她看,奇怪的眼神令她不安地以衣袖略略擦過臉,想借這一舉動緩解那種張力。
“我——”他有些結巴。
她輕輕卻極有力地打斷他的話:“走吧,我想去那邊看看。”
她沒有再上馬,他隻好牽著馬跟在她的身後,心中沮喪得無以複加。平日是何等豪爽自在,殺人也不過是手起刀落,如今在一個小女子麵前卻扭捏得比她更像女子。果然是出身王族,荊釵布衣也掩不住那種渾然天成的風儀與氣勢,不經意間便壓過了比她不知魁偉幾倍的他。
默然走著,湖岸幾乎快走遍,前臨的是一座黝黑的山,如地獄之門。尋人的結果一再使月向晚失望。在又一次錯認之後,內心的恐懼幾乎使她站不住腳。
“我不信,一定是方才沒有看清楚,我要回去再找一次。”她自語,盡力抗拒去想那個她不願接受的結果。
“剛剛都已經找過。走了這麽久,你的腳都一瘸一拐了,先坐下歇會兒吧。”沿岸走來差不多每一張臉都看過,這樣的情況下漏過兩個人的機會會是多大?她隻是騙自己罷了。
“不行,我一定要找到我娘。她身上早就有病,荒郊野外,我怕她連今天晚上都……”她低頭,無法說下去,“還有林子裏邊沒找過,如果岸邊找不到,我就進林子去找。找不到她們,我心裏實在定不下來。”
第4節:一朝城破紅顏悲(4)
“白鷺崗這麽大,這樣找要找到什麽時候呢?”他搔搔頭道:“月、月姑娘,這樣吧,你跟我說說你娘的長相,我找人幫忙一塊兒找。”
她又喜又憂,喜的是多一個人就多一分力量,憂的是欠人恩情難以償還:“可以嗎?”
“你說好了!”見她青蓮似的臉上淡淡光華洋溢,他突然覺得,就是此時讓他受一頓鞭刑都是值得的。
“……我娘穿棗紅衣,頭發花白,左眉眉尖有一顆紅痣,她身邊應該還跟著小丫頭,藍衣,十五歲上下,鵝蛋臉……”她將母親與寶姿的衣著特征細細描述完,見他走開幾步從懷中掏出一支竹管。
一簇明亮的火焰升到夜空中,劃下淡淡煙痕。
這是用來傳遞消息、召集人馬的信號彈,她在父親月重天的書房中甚至看到過這種東西的製造圖。若有硫磺硝石在手,她現在便可做出一個來。
未過半盞茶,疏暗的林間棲息的白鷺被驚得亂飛,人聲四起。
有幾匹馬率先衝出了林子。
戈石城眼睛一亮:“阿奔!四海!”
牛四海人沒下馬,嘴上已嚷嚷開:“看到信號,我還以為出了什麽大事,不要命地趕過來——你小子救個什麽美,救到你姥姥家去了?!”
“我要你們幫我找人。”換作平日,生冷不忌的話早就回過去了,此時身後站了月向晚,他卻窘然少語。
“找人?”牛四海哈哈笑,“找人我最老行了,你要多情的、柔媚的,報個名字來,老子都認得!”
他的臉瞬間漲紅:“你胡扯什麽!”看了眼身後的人,她也張著雙大眼正看他,眸光與他相觸便移了開。
“別鬧了。”牛四海一旁的趙奔目光投向月向晚,“石城,你是想幫這位姑娘找失散的家人吧?”
戈石城答是,並將月夫人與寶姿的樣子再重複說了一遍:“這邊已經找過了。阿奔,你帶幾個人到西邊看看,四海,你去白鷺崗林子找。”
“行,包在我們身上了!”趙奔答得倒爽快。
牛四海掉轉馬頭,卻是一臉不情願,咕噥著:“找什麽人,把老子從銷魂鄉裏扯出來,白白花了那十兩銀子……”
“兄弟的終身大事要緊還是你那十兩銀子要緊?”趙奔低聲喝道,“走吧你!”抽了他的坐騎一鞭。
一行人陸續離去。
“這下你可以不用擔心了,有他們幫忙,你娘一定找得到。你也別亂走了,在這坐下來歇會兒,人找到他們就會回來的。”
她應了聲,卻不知說什麽才好,轉身拖著受傷的腳慢慢踱著。
“你去哪裏?”
“我想再去湖邊看看。”
他隻好再跟了上去。兩人一前一後在湖岸邊走,人穿過雜草的聲音顯得蕭瑟荒涼。
殘月已上中天,遊移在薄雲之間,時是光鉤,時是淡影。
湖上帶著濕氣的煙霧飄來掠去,隱隱不散。
黑色的影子鋪天蓋地地灑落,破浪般起一波,又退一波,沾著水氣的白色羽毛在湖麵上漂浮,波紋掀起蠱惑人的睡意……
“月姑娘,醒醒……”
她竟然不知自己什麽時候、怎麽睡著了。十幾天來的夜不知寐,在弦繃到了極限之後終於繃裂,直到輕拍與呼喊聲將她從極度的困倦中喚醒。
“你娘她們已經找到了,我帶你過去。”她的神誌還有點模糊,黑暗中任由他那雙有力的臂膀半扶半抱著她上了馬。
馬急馳帶起的冷風讓她清醒。
為了避開半空橫出的枝杈,他微伏下身,不可避免地把她整個人壓進了自己的胸膛。她抓著他的衣服,聞到了他身上青草、汗水混著酒的男子氣味——很奇怪,但是不難聞。這樣的與人親近還是頭一遭,再沉著自持,她也不禁有些麵紅耳赤。
當馬被勒住之時,前傾的衝勁更是讓她不由自主緊緊依附住了他,耳邊的胸腔中,隻聽得血液奔流、心髒狂跳。
他扯著韁繩,任馬在原地不馴地踏步,直到停下,才敢鬆開汗濕的手。
“到了。”他對她道,跳下馬,再將她抱下來。
丘林四處散落著火堆,在靜立的趙奔左側幾步之處,兩個人影坐於火旁,火光映紅了兩人蒼白不安的麵孔。
第5節:一朝城破紅顏悲(5)
“娘!”月向晚喊,激動得無法止住自己朝她們奔去的腳步。
戈石城扶起了跑得跌倒的她,幾乎是半抱半拖地將她送到月夫人的身邊。
月夫人抓住女兒伸過來的手,全身不住地顫抖,仿佛冰天雪地中垂死之人。
“小姐,夫人和我還以為再也見不到你了!”寶姿哭道,“擠出城門後你就不見了,夫人和我隻好跟著流民走,走累了就歇下等你。等了很久都等不到,沒想到卻跑來這麽一堆莫名其妙的惡人!”
趙奔挑了挑眉,看了地上的三人一眼,一把拉過戈石城:“過來,我跟你說些事。”
“他們不是壞人,要不是他們,我怕是真的見不到你們了。”月向晚輕聲道,“我在人流中差點被踩死,是那位戈爺救了我一命,又幫我找到你們。我們該好好謝謝人家。”
“可是他們好凶啊!明明不是官兵,手上卻拿著刀劍,一看到夫人和我便大聲吆喝著,把我們抓到這邊來。我們還以為他們會殺了我們!”
“寶姿,他們傷過娘和你嗎?”見寶姿搖了搖頭,她才道,“麵目生得凶惡不是他們的過錯,拿著刀劍的也不一定就是壞人。有些人名為強盜卻做著行俠仗義的事情,有些人雖然是高官王族卻是卑劣無恥之極,這樣看,高官還不如強盜好——啊!娘?”
抓住她手的五指深深陷入她的肌膚,血絲都要沁出。“你……說什麽?”月夫人顫聲問道。
“娘——”她因為疼痛而不住吸氣。
“啪!”月夫人軟綿綿的一掌揮過她的臉,因為耗盡體力而不住喘息:“你不要忘了自己姓什麽——你罵高官,罵王族,就是汙蔑你爹和我——為國為百姓犧牲的是卑劣無恥,仗著武藝四處作亂的是行俠仗義——是誰教你這麽說的?”
“是我自己想到的。”
月夫人合上眼,淚水從睫間流出:“是不是那個姓戈的胡言亂語?”
“不是的,娘——”
“他們是什麽人?”月夫人吃力地打斷她的話。
她垂下眼瞼,將心思盡數藏入眼眸深處:“他們未提及,我怕牽扯太多,也沒有問。”紫微垣宮儼然是暗界朝廷,這樣的江湖大幫派,在母親眼中不是強盜窩又是什麽?
“你們在下馬之時摟摟抱抱,我都看到了。他救你,不是什麽行俠仗義,而是從頭到尾便沒安什麽好心!流民無數,他老弱病殘不救,為什麽就偏偏救你?你涉世未深,不知人心狡詐,隻道人家幫你一把便是好人。好人不是看他隻對一個人好,而是在國在大局之中取舍如何——像你爹,拋下我們母女,在戰場身亡,我們不能怨他。他將你當成男孩養,連你這種自以為是的頑固脾氣都養了下來,但你畢竟隻是個女孩家啊——”月夫人咳了幾聲,幾朵血花濺在襟上,“不管怎麽樣,女孩家的清白最為重要。娘給你這樣的容貌,本該讓你一生幸福無憂,將來嫁個好夫郎,但現在逢此難世,容貌反而要為你惹禍——若是不幸要活得不幹不淨,你還不如早早自己了結了的好!”
寶姿噤聲,嚇得瞠目結舌。
“我明白了,娘,您先歇會兒,不要說了。”
“我非說不可——今晚不說,怕是再也沒有機會說了。向晚,你也知道娘活不過今晚了!”
低垂的臉上,劉海遮住了雙眸,幾滴溫熱的淚落在手上:“娘。”
“娘不能陪你到帝京,倒是讓你少了個累贅。”月夫人虛弱地張眼,將女兒的容貌記進心中,“你答應娘,無論一路上出了什麽事,都要活得幹幹淨淨,不要牽扯來路不明的人。像那個姓戈的,他再怎麽對你好,娘也決不許你委身於他……”
“我知道,娘。”月向晚的手輕輕撫過母親冰冷的額際。
“你是北天王族的人,絕不可以辱了門風——娘給你的那枚霜河九星玨呢?”
“在這裏。”她自頸中拉出一環錦線,線上垂著一彎玉玨。玉玨本色為翠綠,其中卻有白色線形圖案如銀河長天而過,點點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圖。
月夫人微笑,嘴中溢出最後所剩無幾的生氣:“這是信物,保管好它,到帝京找你的外公坤山鳳王,讓他替你找一戶配得上你的好人家……”
第6節:一朝城破紅顏悲(6)
什麽叫配得上的?
尋找同樣顯赫的背景出身再造就一個北天王族神話?還是現實地去看,褪去權力的外衣,她們其實比布衣百姓都不如!由絢爛到平凡,老天的束縛讓她掙紮得辛苦,但是卻也讓她得到了心的自由。
月向晚茫然,心中有一把自己的尺衡量著,越出囚困已久的牢籠。似乎想飛,卻不知道從何飛起;就像白鷺林中那些湖上的鳥,撲棱了幾下,最終還是讓羽毛落入了湖中。
靠在她肩上的月夫人似乎安詳地熟睡了。戈石城走到她身旁蹲下,看了半晌,伸指在月夫人鼻下探了探。
“月姑娘,節哀順變。”他道。
她沒有反應,隻是怔怔地看著他。
寶姿在一旁擦著眼淚。
“月姑娘——”
“我娘她——走了?”她似不信,轉頭看去,手伸向那已冰冷僵硬的臉,確定沒有鼻息之後才收回。她將屍體輕輕放在地上,站起身拂了拂身上的泥灰,指著戈石城腰上的刀,“你的刀,能否借我一用?”
戈石城愣了愣,解下刀給她,緊張地看著她拿著刀在四周慢慢走了一圈,接著停下,四顧了一會,再拔出刀在地上挖了起來。
他終於明白她拿他的刀是幹什麽了。沒想到殺人的刀竟然也有掘墓的一天。
“我來吧。”他走過去抓住刀柄。
她推開:“你的刀已經借給我了,我來挖,你可以幫忙。”
他隻好放手另尋工具。
寶姿也過來了。
東邊天際的第一道光芒照在六尺見長的墓穴上。死者麵容被黃土掩上之時,戈石城聽到身邊的月向晚低念起了他聽不懂的經文。
月夫人的墓上沒有碑,隻有黃土。
“這邊風水極佳,朝南,終年有日光,前有平坡,不易受潮,後有植林,雨水難積,倒是長眠的好地。”月向晚對她母親的離去有著超乎尋常的平靜。風吹過時,長發飄起,修長的身形纖如白鳥,似要淩塵飛去,隻有清麗的容貌稍稍衝淡了她那不受塵世拘束的幽深清冷。
“月姑娘,你們還要跟著流民走嗎?”他不禁問。
“我們現下也是流民。”
“我不是這個意思——我是說——”戈石城回頭,不自在地看著離去的趙奔正打給他一個手勢,“我是說——你們接下來要去哪裏?”
“我們家小姐去哪裏都不關你的事!”寶姿在一旁嘰咕著。
“我娘要我去帝京投親。”她答了,等著他的反應。
他的拳頭攥緊了又鬆開:“帝京離這裏不止千裏,一路上很危險,你們兩個女人家,怕是很難到那邊。”他到底想說什麽?
“娘親臨死前的囑咐,再難也要去。”
他憋著一口氣半天,終於呼出,看向她道:“不嫌棄的話,我送你們去。”
“什麽?路上有你比沒你還要危險——”寶姿的手被月向晚一捏,話也說不下去了。
“好。”她又答應了,讓人摸不清她心中想的是什麽。
想留下她的話說出口,怕是要自取其辱。舍不得就這樣別過,倒不如好人做到底送她到帝京,一來多見她幾日,確保她平安;二來看著她入豪門,也讓自己斷了妄念。
昨夜趙奔拉他到一旁說的話在腦袋裏又一次翻轉著。
趙奔素來極恨與達官顯貴打交道,因為那種人大多是鼻孔朝天。月向晚的丫環一見到他們便瑟瑟發抖,將他們當成窮凶惡極的強盜;月夫人更是滿目的冷漠與不屑,連話也不願多說一句——也不想想她的境地如何,王族的清高在她的臉上已和臉貼在一起,無法再剝下。
有這樣的家人,他再怎麽看上人家也沒有用。
趙奔如是恨恨地道:“既然她們已經把我們當強盜了,我們何不‘強盜’給她們看?老太婆宰了,省得看著礙眼——丫頭賣到凝香樓去——你那個嬌滴滴的月姑娘,幹脆,擄回搖光堂去,管她什麽公主小姐,天皇老子也救不走她!到了那邊,你有的是時間跟她慢慢磨,她要不願意,餓她個四五天,什麽都結了!”
“她若是寧死不屈呢?”他當時是有絲心動。
第7節:一朝城破紅顏悲(7)
“給她個副堂主夫人當是看得起她。她若真這麽不識相,叫那頭牛弄點銷魂藥來,她就不得不乖乖躺在你床上了。”
“這——太卑鄙了。”他做不出這種事情來。
趙奔歎了口氣:“你要當正人君子,想討那種老婆是沒什麽指望的;想討那種老婆,你就一定要卑鄙。”
若要卑鄙,天時、地利、人和——月向晚是絕對逃不出他的手掌心的。可是,偏偏他不想卑鄙。
不想卑鄙的結果是美人如花卻碰不得,還要接受一個小丫頭白眼加冷嘲熱諷招待。
到複蘭鎮時,月向晚無端端在路上暈倒,嚇得他出了一身冷汗。找了間民房借住,跑進跑出,找大夫,買藥……他已經忘了前一次這樣傾盡心力照顧人是什麽時候的事了。
站在門檻,濃濃的藥味彌漫。
“你進來幹嗎?”寶姿一見他,便緊張起來,“小姐的房間你不能進來!”
“我隻是想看看她醒了沒有。”戈石城解釋道。
“沒有,她還在睡。”笑話,夫人的話還在耳際,她豈可讓他這樣登堂入室。
“我看看。”他不死心道。
“不準看!”她堅持,雙手張得大大地堵在房門口,“你幹什麽——喂喂?”
他不耐煩,一把將她拎出了出來,順手把門關上,將討人厭的敲打怒吼隔在了門外。
輕手輕腳地走近床沿,他連呼吸都放得極輕,生怕驚擾到了她。
她的眼睛緊閉著,長發散在枕上,顯得更為脆弱。
他很想碰碰她的臉或發,手卻停在半空中不敢伸過。剛一縮回來,她的眼睛睜開了。
“吵醒你了?”他嚇了一跳。
“我早就醒了——在你和寶姿在門口吵的時候。”
他尷尬道:“我不是有意的。你再休息一會兒,我出去。”
“我不想睡了。”她看著他後退的姿勢道,“我想喝水。”
他馬上停住腳步,動作有如玩偶。
一碗茶遞到了她的唇邊,她卻不張嘴。
“你不是說想喝水?”他奇怪。
她輕輕一歎:“我躺著怎麽喝?”
他恍然大悟,在床沿坐下,單手扶起她。
她欲接過碗,怎料指尖一滑,淅瀝嘩啦,這麽一碗茶便統統倒在了他的褲子上。他跳了起來,碗在地上摔個粉碎。
“啊,抱歉——”
“沒事,水是溫的。”他扯著笑,又端來一碗水,“你別動,我來喂你。”
她的視線靜靜停駐在他的臉上,想找出惱怒的痕跡,可是,一絲都沒有。張嘴,就著他送上的碗喝了一口水,哪知喝得太大口,整口水嗆了出來,他的衣服又遭了殃。
“哐當!”碗再一次落地開花。
他哭笑不得地看著自己滿身狼狽。
“我——”她難過地轉過頭去。
“沒關係,沒關係,我回去換一下就好了。你——還要喝水嗎?”
她回過頭呆呆地盯著他良久,忽然間微笑起來……再大笑……最後是狂笑著差點跌下床來!
“怎麽了?”他緊張起來,以為她得了什麽病。
她笑著擦去眼角的淚水:“天下怎麽會有你這種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弄在你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他舒了口氣:“原來你沒事,沒事就好。”
“你不生氣?”
“我為什麽要生氣?”他反問。
“你好心喂我喝水,我卻倒了你一身水。”
他凝視她:“隻不過是小事,看你笑得那麽高興,再倒我一次也沒關係。”
她道:“我笑得高興又對你沒好處,你高興什麽?”
“你不像我這樣傻瓜,你知道我高興什麽。”
她不看他:“我不知道。”
“你明明知道。”
“我不知道。”
“你知道。”
“不知道!”
“知道!”
“不知道!”
“我喜歡你!”他終於忍不住吼了一句。
……
一陣恐怖的沉默。
“你剛剛說什麽?”她輕聲問。
他別開了臉,粗嘎道:“你聽到了,知道了,何必還讓我再說一次。”
第8節:一朝城破紅顏悲(8)
“再說一次好麽?”她央求道。
“我喜歡你,我想你做我的妻子。”
“娘,你可知道如果我聽你的話,將錯過什麽……”低低的自語幾不可聞,“你既然要我……做你妻子,為什麽還要答應送我去帝京?”
“我配不上你。”他答,“是你自己說這是你娘的最後囑咐,你一定要辦到。”
她道:“那我娘要我去死,我是不是也一定要去死?!”
他不語。
“我不喜歡帝京,我也討厭貴胄王族,我從來就不想去那裏投親。從我娘跟我說起時,我便沒有打算遵從——反正我是一個逆女,違命的事做得多了,也不差這麽一件。以後我自己想怎麽活就怎麽活,我不會把命運交到一群虛偽腐爛的王族人手中!”
他這才意識到她性格中的剛烈之處,慶幸自己沒有按趙奔的餿主意亂來。這樣的女子,豈是威嚇可以折服的。
“那你是願意跟我走了?”他試探問道。
“我沒說過。”她別扭道。
他笑:“你明明是這個意思。”
“不是。”
“是!”
“不是、不是、不是、不是……唔!”
他突然間撲過來,張開臂抱住了她,呼吸急促:“我第一眼看到你的時候便想這麽做了。現在不管你是不是,我、我要帶你回搖光堂!”
寬厚溫熱的男子胸懷像大鳥的羽翼包裹住了她,原以為自己在這無根的漂浮生涯中是夠堅強的,此時才明白那不可承受的狂風暴雨被遮擋去的安詳與平靜。幸福的滋味便是如此吧——淡淡的,卻如水長流不絕,細細沁入心坎,散入四肢百骸,讓冰涼的身軀整個都溫暖起來——輕歎一聲,抵在他胸前的手掌不知不覺地滑下,回抱住了他。
“你這登徒子,不要臉的色魔,你對我們家小姐做什麽?”母雞似的尖叫劃破寂靜。
月向晚抬頭,隻看到破門而入的寶姿舞著洗衣木棍,結結實實打在戈石城的背上,一臂粗的木棍“喀啦”斷成了兩節。
第9節:夫妻情重蓬門樂(1)
第二章 夫妻情重蓬門樂
狂笑聲止不住地從大嘴中瀉了出來,大有滔滔不絕之勢。杯盤在笑聲中顫動,連草亭頂上的茅草也不甘寂寞地掉下兩三根來。
“砰!”寶姿吊著眉,重重地將菜盤置在桌上,以此發泄心中極度的不滿與怒氣,“笑,笑,你笑什麽笑!再笑小心我在菜裏放巴豆瀉死你,放砒霜毒死你!”
趙奔擠擠眼,還是笑個沒完:“呦,不錯嘛,兩個月來大有長進,認得了你家姑爺,學了燒飯洗衣,連巴豆砒霜是什麽東西也懂了。”
“你敢諷刺我?懂不懂關你什麽事!”寶姿怒道,“我再怎麽沒用,也比你這個成天到別人家揩油的酒囊飯袋好!”
“那當然了!”趙奔見招拆招,“你吃飯比我行,睡覺比我行——我哪裏是你的對手——”他裝模作樣地想了想,又道,“還有力氣也挺大的,一棍打下去,棍子都能斷掉!”
寶姿啞口。
這件醜事是她心中永遠的“痛”。但卻不能夠怪她,當時的情況,再怎麽聰明的人也會誤會是戈石城企圖對小姐不軌,她舉起木棍救人也是情理之中的事。小姐告訴她要跟戈石城走的時候,她真的下巴都要掉下來了。不明白小姐怎麽會看上那種人。起初一個月,她從沒給過戈石城好臉色。但漸漸的,看到他對小姐的疼惜愛護和小姐眼角眉梢的那抹恬淡麗色,她的心也放軟了。開始隱隱約約明白小姐的心意,開口叫“姑爺”也不是那麽難的事了。
戈石城見寶姿的臉漲得通紅,忙不迭道:“都過去了,反正沒事就不要再說這個了!”
“是啊,是啊,石城都這麽說了,阿奔你就別說了,看人家小姑娘都快哭了——”埋首在杯盤裏吃個不停的牛四海也含含糊糊地插進了一句。
“誰說我要哭了?你這頭牛,吃東西就吃東西,要你多嘴?!”
趙奔眼角擠出幾滴眼淚:“牛啊,人家不領情呢!”
“老子難得好心,這是招惹誰了……”牛四海咕噥。
寶姿的指頭戳向戈石城:“還有你,別以為你是小姐的丈夫我就得對你恭恭敬敬的!你以為被打了很神氣啊?要不是你大嘴巴,我會被人嘲笑嗎?”不過想想也很恐怖,那麽粗的木棍都打斷了,他居然隻是皺了皺眉,哪天有機會得問問小姐看,他的背究竟是什麽做的?
趙奔不平了:“石城好欺負,你也別騎到他頭上去了——這種事你們家小姐可以,你可不行哦!”
戈石城斜看了他一眼。
“哼!”寶姿給了他一個白眼,收起碗盤。
“向晚呢?”戈石城叫住了她,“菜夠了,叫她不要再燒了,出來吃吧!”
“算你還有點良心。”堂堂王族千金,什麽時候入過廚庖?嫁了這男人之後,卻是洗衣燒飯親力親為,連原本青蔥般的手都磨破起繭了。小姐不喊苦,她卻覺得心酸。
看她走開,趙奔對戈石城道:“這丫頭,真是一個大活寶。”
戈石城無奈:“你不逗她,她也不會這麽容易生氣。”
趙奔打了個哈哈:“飯中消遣,有益身心嘛——怎麽,怕她向嫂子告狀,讓你晚上睡房門口?”
聽到這話,牛四海的耳朵也豎起來了,咽下菜,道:“石城,才成親不過兩個月,嫂子不會這麽毒吧?”
戈石城咳了幾聲。
“耶,你害什麽臊,臉紅得像猴兒屁股一樣!”牛四海不滿,沒發現趙奔的臉色也變了。
“怎麽不出聲了?”一旁有人遞上一盤八味白魚,他夾了一塊,吃得津津有味,“好,這魚煮得好——”忽然想到了什麽,嚼動的嘴巴頓在那邊,突出的眼睛往旁掃——
似笑非笑地看著他的,不是月向晚是誰?
“嫂、嫂子——”他結巴。
“你的筷子掉了。”她幫他撿了回來,溫和的表情卻讓他坐立不安。
那如蓮的美麗笑容,誰會把她跟武夷門的灰飛湮滅聯想在一起。
半月前武夷門作亂,殺了搖光堂幾十人,燒了三處分堂。他們欲反擊,卻因武夷門地勢險要及門人布陣而屢屢無功而返。正對著地圖苦思冥想之時,戈石城突然找出了陣法的破綻和地勢的弱點,使得武夷門三日覆滅,從此歸入紫微垣宮。當時也未多想,以為大功是戈石城的;後來趙奔越想越不對,偷偷逼問,才知道月向晚才是真正的幕後高人。趙奔呆了,半天張著嘴不能回神——從那時起,他們見到月向晚便覺得心裏毛毛的——因為以前在她麵前胡亂說的話實在太多了——多得已經讓他們記不清哪些是該說,哪些是不該說——可能那根本沒有該說的。
還有,一想到兩個月前他在戈石城與她成親那晚做的一係列惡事——當時是快樂得像神仙,現在卻是恨不得把自己的嘴巴撕爛,皮剝下,手剁掉,腳砍掉……呃,這樣說或許對自己太狠了點,但的的確確他是真的悔不當初。
月向晚哪裏知道他們這種曲曲折折的心思,看牛四海表情痛苦,還以為是自己做的菜出了錯,夾了一筷嚐,道:“是鹹了一點。”
趙奔急急忙忙把盤子端到中間,拿起筷子便吃,邊吃還邊讚道:“不鹹不鹹,嫂子做的菜是人間極品,吃得到是我們兄弟的福氣,嫌棄的人是他自己沒長舌頭!”
月向晚笑了笑,對他的馬屁已處之泰然。
“向晚。”戈石城喚道,拉她坐下,殷勤地替她擺筷布菜。
“我剛剛在廚房門口碰到寶姿,她氣呼呼的,怎麽了?”
牛四海嗆了一下,一片到嘴的肉滑了出來,掉在桌上。
趙奔掩麵呻吟。這頭蠢牛不是他的兄弟,他不認得!
“沒什麽,隻是跟她開了幾句玩笑。”戈石城道,“那丫頭火氣大著呢!氣消了她自己會出來吃飯的。”
“哦。”她吃了幾口,又想到什麽,“趙兄弟年紀也不小了吧?”
“是。”
“比石城小一歲,過了年該是三十了。”她若有所思,“比起寶姿是大了點……”
趙奔繃緊了神經,靜待下文。
“我把寶姿許給你怎麽樣?”
牛四海差點從凳上摔下去。
“嫂子,我現在還不想成家。”趙奔臉色鐵青。娶那個女人?平時逗逗倒還好,長年相對豈不是自討苦吃?
“既然你無意,那當我沒說過好了。”她不會錯看兩人間的波濤暗湧,趙奔就喜歡逗寶姿生氣,寶姿嘴上雖恨,平日提得最多的名字卻是他。她本想撮合兩人,但既然趙奔已出聲不願,也隻能任由他去——船到橋頭自然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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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節:夫妻情重蓬門樂(2)
“好了,不說了,怎麽都不吃了?”
“吃,吃——”牛四海率先捧著碗吃了起來。
月向晚轉眸:“石城,剛剛拿來的那兩壇竹香酒呢?”
“這個……”
趙奔解圍道:“我們一時高興,酒就喝光了。”
她瞪著地上兩個大大的空壇子。
“酒多半是我喝的。”戈石城老實地道,“別瞪了,以後我少喝點就是了。”唉,多年的酒癮豈是說戒就戒的。
牛四海瞧著他那付無奈相,不禁嚷道:“不喝酒,你還是哪門子的酒王?下月宮裏拚酒大會你還去不去?”
“什麽拚酒大會?”
“嫂子你還不知道?”趙奔解釋道,“每年中秋,紫微垣宮都有三日盛會,因為宮主有三個夫人的緣故,香主以上的弟子都可攜眷參加。到那天大家總喜歡喝酒劃拳什麽的,拚酒大會這名是咱們胡亂叫的。”
“那酒王是怎麽回事?”
趙奔吃吃笑,指著戈石城道:“他有千杯不倒,萬杯不醉的酒量,不是咱們的酒王是什麽?”
戈石城對著他怒目而視。
牛四海道:“嫂子,咱們趙奔兄弟也有一個綽號,你知道不?”
“不知道。”月向晚聽得有趣。
“他叫‘逃王’。”
“啊?”
戈石城接道:“敬酒時逃,罰酒時逃,拚不過時逃——”
“還有見著了姑娘也逃。”牛四海得意道,“最沒用的就是他了!”
趙奔倒不氣惱,道:“我這是有自知之明,免得到時被人家灌得醉醺醺,連衣服褲子被剝光了——”忽頓住,看了月向晚一眼。
“——都還以為自己在洗澡?”她笑道,其實她是不在意他們隨意說出的粗鄙話語的,比之客氣疏離的禮貌,粗鄙言語更有一分親切無拘。
“嘿嘿。”趙奔道,“‘逃王’也總比什麽也不是好,我逃,顯出我酒色不沾,高風亮節。”
牛四海磨牙道:“你讀過一點書,嘴上功夫了得,老子說不過你!”
“哎呀!”戈石城忽然叫了一聲。
“怎麽了?”
他搔搔頭,笑道,“沒什麽。”見趙奔同牛四海又在吃飯時鬥起嘴,悄悄伸手到月向晚那邊,俯過身道,“今天話說得太高興,書忘了看,我晚上再補吧。”
“你想補就補,不要問我。”她道。習字看書是他自己提出來的,她知道他心不在此,每次握起比大刀不知輕多少的筆就痛苦不堪,但為了能追上她,都忍了下來,甚至到最近還學會了寫自己和她的名字。
他輕輕吐出一口氣,桌下捉著她的手卻怎麽也不肯放了。
酒菜快盡之時,天邊飄來一團黑雲。眼看天色不對,趙奔扶著有點搖晃的牛四海告辭離去,戈石城也被她打發回房。端了那些杯盤剛到廚房,大雨便傾盆而下。她抬眼望向院中的草亭,亭中已是一片積水。
“小姐,我來吧。”寶姿過來道。
她將杯盤交給寶姿,開始挽袖舀水。
“姑爺和他那兩個狐朋狗友真是好命,吃飽喝足碗筷一拋便走,留下一大堆碗盤讓咱們辛苦。”
“沒做過的事,試試不也是挺好的。”
寶姿衝過去,抓起她的手氣道:“手都粗了,還叫挺好的?”
她失笑:“手再好看,不去用也隻是廢物,留著幹嗎?”
寶姿道:“我不管,總之是姑爺的不對。他娶小姐本來就是高攀了,娶到後又像使喚丫頭一樣,我就是替小姐不平!”
“他有一技之長,我們卻什麽也不是,還要靠他來養活——這樣想來,還是我們高攀了他呀。”她道,“再說,那是我自己願意,如果我不願意,他也不會讓我做的。”
“那小姐為什麽要嫁給他,為了報恩嗎?”小丫頭還是覺得他配不上。
月向晚輕彈了一下她的鼻尖,道,“他自有他的好處,你為何不去問他幹嗎要娶我?”
寶姿尖叫一聲捂著鼻子跳開:“小姐,你真是不知羞!”
“好了,別鬧,當心摔了盤子。”
寶姿隻好乖乖過來,一邊洗一邊嘴巴又忙了:“小姐——”
第11節:夫妻情重蓬門樂(3)
“嗯?”
“你跟趙奔說的話我都聽到了。”
“哦。”
寶姿嘟著嘴:“你幹嗎要把我許給那個老頭?”
“他回絕了呀。”月向晚道。
“就因為他回絕了我才沒麵子!搞不好以後還以為是我硬巴著想嫁給他。也不想想自己都快是老頭子一個了!”說實話,這個“老頭子”長得還真是英俊瀟灑的,比姑爺好多了。先前怕他們,相處久了發現他們其實也不是壞人。
月向晚偷笑:“那你是不想嫁嘍?”
寶姿一臉惡心:“誰要嫁給那個臭嘴老頭子,八成嫌自己活得太久!”
“那他回絕不正是救你脫離苦海?”小丫頭春心動了!
寶姿被自己的話堵住了嘴,隻好氣鼓鼓地刷著碗:“刷死你,刷死你!”將碗當成趙奔。
兩人動手,碗盤很快洗好。寶姿離開,月向晚提著一壺燒開的水也回了房。
雨還在下,房中窗戶大開,風刮得宣紙滿天亂飛。
她急忙關窗,又將紙一張一張地拾回來,整整齊齊理放在書案上——這些東西都是在她和戈石城成親之後才添上去的。而先前說要來補看書的人,此刻正趴在案上呼呼大睡。一張寫滿她名字的紙壓在他的臂下,毛筆扔在紙上,筆尖正對著他的臉,再近個半寸,墨汁便能畫上去了。
她歎了一口氣,將筆墨都收好。
“石城!”推了推他,隻聞到一股濃濃的酒味。她吃力地移動他,將他放到案後的睡椅上,替他脫了鞋,正轉身想到內室取被子,一雙大手從背後襲來,將她整個人拖上了睡椅。
“你嚇死我了。”她驚魂未定地望向他睡意仍濃的眸。
他一個翻身,把她壓到了身下,充滿酒氣的唇搜尋到她的,溫柔的舌輕輕探入,蛇般穿梭糾纏。自唇間到臉頰再到頸項,一路留下溫熱的痕。
她脖子一縮,忽然嗬嗬笑著推開了他:“好癢!”
他更快地壓了回去,鼻息停留在她的頰邊,粗厚的大手探入衣襟。
她顫抖了一下,知道他要什麽,但是——“我今天不方便。”她紅著臉道。
胸上的手慢慢蠕動著,良久才戀戀不舍地離開那片溫香軟玉。
她的雙手勾著他的頸子,沒急著將滑落的衣衫攏回來:“你說回來看書的,卻倒在這裏睡大覺——該打!”拍了他一下。
“你生氣了?”他悶悶道。
“你看我像生氣嗎?”傻瓜!
“我不知道你在想什麽。”以前做事情從來不去多想,而現在卻總要猜測她的心思,她的心思很難猜,他猜得又累又忐忑,隻怕她飛得太遠把他甩下。
“你不喜歡看書習字,幹嗎還要勉強自己?”她問。
“因為你會,那些詩啊歌的東西我從來不懂,但是你喜歡。”
“我也不懂刀劍,不懂武功,那些你喜歡,我卻從來沒有想過要學。”
他微煩躁地道:“那不一樣!”
她撫著他的發:“哪裏不一樣?你沒必要為了我喜歡,強逼自己做不喜歡的事情。”
“我——”他轉過臉,“我不知道哪裏不一樣。阿奔念過幾年書,說出的話就是和我跟四海不一樣。每次你跟他說話時,我都覺得不知道該怎麽說。”
“趙奔是你的兄弟,也就是我的兄弟,你想到哪裏去了?”
“我知道,可是我覺得這裏不好過。”他指著自己的胸口。
“那我以後不跟他說話了。”他本是爽朗簡單之人,卻因為太在意她而自卑,一夕間竟然滿腹愁緒。
“不要,我不喜歡這樣。”他道,“我不是那個意思。我是說、我是說——”他結巴半天卻表達不出意思。
她凝視著他苦惱而不知所措的臉。
“——前日,宗政老堂主上請退隱,八月十五宮裏聚會之後,便讓我繼任搖光堂堂主。”
“不好嗎,還是這聚會讓你苦惱?”
“隻是覺得心裏有些七上八下的——八月十五你陪我去吧,也好讓你見見咱們紫微垣宮的不凡之處。”
雕梁畫棟的玉宇瓊樓她都住了十幾年,世上還有什麽樓宇能激得起她詠歎之意。她倒是好奇了:“怎麽個不凡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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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2節:夫妻情重蓬門樂(4)
他的臉紅了紅:“這輩子我也隻到過那兒三次,沒一次能記得上山下山的路。那地方——哎,跟神仙住的一樣!”
她笑了:“既然要去神仙住的地方,你為何心裏還不踏實?”
“如果不是你獻的那些計策,武夷門不會那麽簡單就攻下來。堂內還有兩位副堂主,要不是攻下武夷門有功,堂主這個位子是輪不到我來坐的。”
“你並不比他們差。”
他苦笑道:“阿奔早就說過,我是個沒什麽腦子的人,我也沒想過要當什麽堂主。那日他看了地圖,馬上便知道那計策不是我想出來的。”
她有點不悅地垂下眼瞼:“你跟他說了?”
“你叫我不要說,我本不想說的,可是他拿話套我,我這麽笨哪是他的對手。”
“說了就說了,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她道,“除非——你覺得我幫你是讓你丟臉的事——如果是這樣,我以後不會再插手你的事。”
“我怎麽會這麽想!”他急道,“你能幫我,我高興都來不及!隻是,我覺得我老是不知道你在想什麽,甚至連阿奔都比我多了解你。”
事情又轉回到這裏了!他心胸可容天地,但是卻絕對容不下一個“情敵”。
“我已經是你的妻子,別人了解我是別人的事情,我不會理會,你也可以不必——難道你信不過我?”
“我——”他信不過的不是她,而是他自己啊!
“我要一個有情有義的丈夫便夠了,不需要他和我一起寫詩畫畫。若是要嫁個才子,帝京滿街都是,我又何必跟你?但像你這樣的傻子,天下是難找出第二個來了。”
“你要傻子,不要才子?”他屏住了呼吸。
“嫁都嫁了傻子了,我還能不要他嗎?”
他用力抱住了她:“不能!”如果她不要他,他……真的會瘋掉。如果一開始他沒有擁有過她,他還能做個君子;但他已經得到過她了,他便再也難以割舍。
短短兩月,有她在身邊,是他二十幾年來最高興的日子,連半夜睡著都會笑醒。
她的眸中流光轉動:“你還要念書習字嗎?”
“要!”他斬釘截鐵道。
死腦筋!她知道他已經聽進去了,但這心結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解開的。
在他慢慢沉入睡夢之時,她卻了無睡意地盯著案上的宣紙發呆。
真的不期望那種琴瑟合鳴,如神仙眷侶的生活嗎?
不能否認,在年少之時、甚至是戰亂前,她的想象中,她的丈夫該是溫文儒雅、才華橫溢的名門公子,她絕沒料到自己會嫁給一個目不識丁的草莽之輩,而她的生活也要隨之疏遠那些琴棋書畫。
有才無情,有情無才,她愛戈石城的木訥簡單,愛他對自己的情深似海,所以擇了後者,不至於有悔,卻難免心頭微覺缺憾。
想想也罷,自古哪有兩全之事。能夠守得平淡,夫妻情重,無風無雨,也不枉這一生了。
十幾日馬上顛簸。
日子匆匆,八月十五已到。
紫微垣宮所在地是江湖中十大秘辛之一。
即使五十年前伏雷堡、神兵莫家、落霜劍派、苦度門、海角五派聯手壓製其囂張氣焰,使其遭受大創,卻依然沒有找到其所在地,也讓其休養生息二十年,後人再度東山而起。
“若不是有細繩和聲音牽引,怕是沒幾個人上得了這裏,果然是一處世外之地。”險峻隱秘至此,隻是紫微垣宮的入口而已,怪不得沒有任何門派能夠真正“破”了它。
她立在一方高崖上,對著穿過茫茫水雲的陽光微微眯起了眼,蓮青色的衣袂飄蕩在風中,身前是萬丈深淵,霧水空朦,也正是他們來時的路。
“向晚,”走在前方的戈石城轉了回來,“怎麽了?”
“紫微垣宮果然名不虛傳,我能夠得見真是天賜機緣。”月向晚歎道。如果不是流落江湖,如果不是嫁了戈石城,如果不是八月十五之會……她怎會有機會知道世間還有如此鬼斧神工。
“戈副堂主,戈夫人,搖光堂其他人馬已經入內,此處機關極險,請小心跟緊屬下。”領路護法催道,表情肅穆。
第13節:夫妻情重蓬門樂(5)
轉身,前方正對紫微垣宮,山石相對在宮頂渾然合起,一線天中瀉下絲縷白光,一棵千年古樹盤根錯節自成屏障籠罩在四圍,不顯陰森沉悶,另有一種古拙蒼渾的威懾力。
越往前,月向晚心中越發驚奇。左上彎月形的凹洞中淡金色的光一閃一閃,她還沒有看清是什麽東西,隻聽到恐怖的撲棱聲,隨後金光撲麵而來。
“啊!”冰冷的翅劃過她的臉頰,有東西落在了她的肩上。轉臉一瞧,心突突狂跳,“石城,金色的蝙蝠——”
戈石城手輕輕掠去,蝙蝠受驚嚇飛離:“別怕。這些蝙蝠是人養的,有些靈性,不會傷人;你是頭一次來,它們大概是欺生。”大手握住了她的,她微微朝他一笑,心頓時定下不少。
行了三裏路,眼前豁然開朗。遠山紅葉,近水白泉,舍榭如星鬥橫列,宮城與山水相融成龐然群落,風中似乎都聞得到幹淨不帶一絲塵垢的氣息。如果沒有一群身攜兵器、目露凶光的守衛,月向晚會以為自己到了詩中的桃花源。
紫微垣宮,果真是一個詭異至極的地方。天樞、天璿、天機、天權、玉衡、開陽、搖光七堂人馬入宮,竟沒有一堂走的是相同的路,仿佛整座宮純然是一星垣,天樞主陽德,天璿主陰刑,天機主中禍,天權主天望,玉衡主殺星,開陽主危,搖光主兵,七星各司其職,各行其路,紫微垣宮宮主屠涇渭赫然為七星之心,借三日之聚集會七堂,既籠絡人心,又可探察一年各堂功績過失。
各堂人馬集於巍然廳中互相寒暄,約有百人,瘦骨伶仃的背負大刀,腦滿腸肥的手勤腳快,身如侏儒的左右逢源,虎背熊腰的穿紅戴綠……仿佛集天下古怪形態為一堂。月向晚靜立在戈石城身邊,在角落裏看得直呼有趣。
戈石城的目光亦隨著她的而轉:“——胖乎乎的大叔是天機堂堂主萬方,別看他胖,身形卻像泥鰍,江湖中人叫他‘兩腳蛇’——像個讀書人的是玉衡堂的陸非昔,身邊養了幾十條毒蟲,誰也不敢靠近他——”
定睛看去,果然是如此。
“戴麵紗的是開陽堂‘散花天女’蘭鬱,一手暗器功夫在江湖中很有名——那個坐在左邊角落不理人的是天璿堂堂主殷翱,他臉上的青鵠刺青看起來陰森森的,別堂的人也不大敢惹他,因為他還是宮主的義兄、兩位少宮主的義父——”
“那我呢?”一名白衣美貌女子靠了過來,一隻手搭上了戈石城的肩,目不轉睛地盯著月向晚。
戈石城不自在地笑笑,動了動臂膀,活像上麵粘了隻毛蟲:“這位是天樞堂白懷馨,排行第三,人稱‘馨三姑娘’。”
月向晚頷首微笑。
“嗬嗬,前些天才聽說‘斷喉刀’戈爺成親了,也沒請兄弟們喝上一杯,想來是怕這麽嬌滴滴的新娘子被別人多看幾眼吧?”
“怎麽會?”戈石城訥訥不能成言。
月向晚道:“既然還欠著這杯酒,等會兒叫石城敬一杯賠罪,姑娘覺得可好?”白懷馨雖沒什麽惡意,但眸帶侵略之意,盯得她心裏很不舒服。
“還是妹子會說話,長得又好,戈爺能娶到真是有福氣。”白懷馨眸光一轉,“都說江南是出美女的地方,妹子家鄉可在南方?”
“莫非馨三姑娘也是江南人?”她是何方人關她何事?
“江南最近一省離此也有千裏,戈爺與妹子真是千裏姻緣一線牽。所以——戈爺也得當心著了——”
“當心什麽?”戈石城不耐道。
“可不能氣著妹子,萬一把她氣回了江南,戈爺豈不是得千裏尋妻?”說罷掩袖而笑,一雙桃花眼笑得彎彎的,兩瀲波光在其中閃動。
“馨三姑娘倒是替我們擔心了,石城待人寬厚豪爽,待我更甚,這樣的好夫婿,我怎麽會被氣走?”
“是麽?我還以為——妹子是被這大老粗搶來當老婆的呢!瞧,還寸步不離地守在一邊,怕被人搶了似的。”
“姑娘說笑了。”
“哼,有本事,你也去搶個如意郎君來,別老是眼紅人家夫妻情深意濃,嘴巴活像帶了刺!”旁邊一個聲音插了進來,朝著白懷馨。
第14節:夫妻情重蓬門樂(6)
“我白懷馨還用得著搶嗎?”她素來以自己的容貌為傲,過來這邊也不過是因為聽說了戈石城的妻子極美,心裏不服,有意來比個高下。
“咱們江湖人雖然不拘小節,但至少娶妻也還要娶個實在。你鳳凰女怕撿低枝杈,低枝杈還未必棲你。白懷馨兩年前的今天跟現在可是不一樣嘍!”
白懷馨臉色突變,道:“那是姑娘我時運不濟,要是今天是我坐在主位上,你今日還敢用這等話諷我麽?”
“大話少說,有本事你坐上去給咱們瞧瞧!哈——隻怕,江湖上美女萬千,咱們風流的大少宮主看都不願再看你一眼!”
這句話刺得白懷馨心中隱隱作痛:“我白懷馨敢作敢當,高枝飛不成摔死也是自己的事,不敢怨天尤人,也由不得你來作踐!”
來人嘿嘿怪笑:“若非你自己以前狗眼看人低,事情做得太絕,今日也不會有人來‘作踐’你。所以做人呢,別忘替自己留條後路。”
“——都是同門中人……”
“戈兄弟,我這也是為你出一口氣啊!”來人一轉臉,眼角眉梢都擠滿了笑,“這位是嫂夫人吧,在下天樞堂‘白頭翁’文賞心。”這人長相不俗,不到而立,兩鬢卻斑白如霜。
白懷馨冷笑一聲,道;“戈爺,可要小心了——江湖中人都知道,紫微垣宮采花第一高手不是大少宮主,而是白頭老鳥。你家有株好花,就是不知道能不能養得久。”
“嗬,白懷馨,你心思見不得光,不要以此度彼,以為這世上,人人都與你一般齷齪。”
“我有什麽心思見不得光的?我敢做就不怕說出來!就怕某些人,表麵道貌岸然,骨子裏卻長瘡流膿——”
向晚的眉心輕蹙了起來,悄悄望了眼丈夫。
“兩位,兩位……”戈石城頭痛極了,“戈某生平最怕做中間人,這些事情——今天是中秋聚會第一天,等會兒還要見宮主,你們就不要吵了!”
“看在戈兄的麵上,我今日懶得跟你這種女人計較!他日若再碰見你,我可不會顧什麽同門之誼!”
“別人怕你的日月輪,我可不怕,有本事你盡管使出來好了!同你這種人站一塊,還怕汙了姑娘的身份。”白懷馨討不到什麽便宜,轉向月向晚,“天樞院陰翠湖有天下一等的菊花,現下正是開花之際,明早我帶妹子過去瞧瞧,妹子可得等我哦!”
“白懷馨的臉皮真是江湖第一厚啊!”
“文兄弟——”戈石城覺得不妥,一時間又不知道該說什麽好。
“戈兄是覺得我與此女說話如此刻薄,氣量太窄了是嗎?”文賞心嘲笑道,“若嫂夫人因為白懷馨而死,料想戈兄今日不是像我唾罵幾句便罷,而是斷喉刀伺候了吧?”若非白懷馨因一己之私,為討大少宮主歡心與金刀盟毀約,他一雙弟妹又怎會慘死於亂刀之下?
“都是同門人,不好弄出事情來,她為那件事也吃了不少苦頭,文兄弟你就這樣算了吧!”大少宮主雖然放蕩了點,但還不至於為了女色壞了宮規,身為天樞堂堂主,他對下屬的懲戒也從不徇私。
“宮規有令,紫微垣宮同門相殘者死,除了就這樣罷手,我還能怎樣?!”文賞心忿忿道,“金刀盟已滅,這仇也算報了,但那女人做過這樣的事情居然心安理得,毫無悔意,我就是咽不下這口氣!”
“她現在也不好過……”
“那也是她自己找的!她以為她是什麽,大少宮主會對她認真?笑話!”
白懷馨與大少宮主屠征之間的曖昧情形全宮上下皆知,當然是拜金刀盟事件所賜。而明眼人都明白,白懷馨對屠征死心塌地,屠征卻隻當她是自己送上門來的玩物,從未另眼相看。戈石城對此有所聞,隻是不願背後嚼舌。
“盛會之中何必說這麽掃興的事?算了,不說了!隻是你跟嫂夫人要防著點,那女人為達目的,怕是什麽事都做得出來。”文賞心見戈石城默然,心知他素來木訥,忙轉口道,“往年論武會都是天樞堂得第一,這次他們可是有勁也使不上了!”
“對了,今年似乎沒有見到少宮主?”一說才驚覺情形有點不尋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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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節:夫妻情重蓬門樂(7)
“嗬,沒見殷老鬼鬼氣森森?”文賞心壓低聲音,“小的還在邊城,快馬加鞭也趕不回來,聽說是不願意回來;大的在來路上碰著埋伏,中了喂毒的暗器。”
“哪個不要命的敢犯到我們紫微垣宮?”
“八成是金刀盟餘黨,當場就都被他解決了!”聲音中隻有快意,毫無悲憫,“聽說宗政老堂主退隱,搖光堂力舉戈兄為堂主?”
戈石城訕然:“文兄弟的消息可真是靈通啊!”
“還有,武夷門那一戰驚動了宮主,此等大事,眾兄弟之間早就傳得沸沸揚揚,哪還需要我去打聽?”
戈石城下意識看了月向晚一眼,嘴角不禁微微揚起:“此事還得上稟宮主,要等決令下還得到中秋盛會之後,像我這樣的人,嘿,怕不是當堂主的料!”
“戈兄居然也會說笑話了。搖光堂弟兄都默認了,我看這堂主職位非你莫屬!咱們慶祝慶祝,等會兒你可得跟我好好喝上幾壇——上次被你灌得爛醉,這次可得扳回來——呃,嫂夫人不介意吧?”像這樣的美人站在一旁實在忽略不了。
月向晚笑笑不語,暗自遞去一個眼色,戈石城先是一愣,接著便明白了:製人而不製於人——每回喝酒前的必訓。要勸人家喝,不要自己被勸喝,總之一句話,少喝酒為妙。不然正如趙奔他們所戲言,今晚就隻好躺房門口喝西北風了。
他的妻子雖然溫和柔順,但堅持的事卻從不肯讓步。
正苦笑中,忽見一護法走入,七堂人抬眼望去。
“宮主到——!”
巍然廳中頓時一片寂靜,渾厚的高喊聲似蒼龍自水中騰起,翻卷起驚天駭浪,雷聲在高昂的石柱梁木間盤繞回旋,貫穿萬象,直逼天宇。
紫微垣宮宮主屠涇渭由兩名護法相隨走出。隻見他手一揮,袍角微微甩動便入座於廳中最上位。右手扶膝的動作讓他的上身向前傾出,那突顯的威勢仿佛一座山嶽壓下,那如炬的目光逼來,竟無人敢在巍然廳中大聲喘息一下。
盛會由此開始。
第16節:誤入洞天情劫生(1)
第三章 誤入洞天情劫生
夢一經擾斷,所有細微的聲音都入耳。晨光透過縫隙瀉下,門開動,驚飛階前啄食的鳥雀,水露自葉脈劃落,墮於蒼苔。
人間蒼翠已盡,該是秋晨,山中卻依然有夏的陰濃。千姿百態的花草守著仿佛夏秋相疊的時令,滿林滿山地放肆。尤其是花匠精養下的菊花,近百個種類,無意有意地在此時吐綻芳華,“綠柳垂陰”下“楓葉蘆花”,“綠衣紅裳”“粉裝玉女”在於其間,肌似“玉蟹冰盤”,神若“空穀清泉”,音如“黃鶯出穀”,“驚風芙蓉”,“柔情萬縷”。
白懷馨昨日話語並非空談,向晚一早被拉到天樞院,已有三三兩兩的女眷,或圍坐在韶華亭,或閑步於回廊花道間,賞花的賞花,閑聊的閑聊,更有甚者,手中劍如寒泓。
這並非夢,然而依稀熟悉的景象卻使月向晚陷入以往的歲月中,以為是夢。
“妹子,發什麽呆呀?”白懷馨嘻笑著推了她一把。
“這邊望都望不到盡頭,好像很大。”欽天府中曾有庭園,雖不及這裏與山相連的廣闊與渾然天成,卻更精致,那裏的一花一草,一山一水,皆出自名家之手,更包藏了她十幾年的記憶。
“整個穀都是,越往裏走,花的品種就越稀有珍貴。”隻是沒多少人敢往裏走。白懷馨看出她在心動,“這兒人太多,真煩,我們到裏麵一點去?”
她點頭,遊於花海,那失神的模樣,凝重裏帶著迷離,婦人的媚色中仍脫不去少女輕靈,顰時幽麗,笑時無邪。
白懷馨盯著她,心中突地一震,忍不住一陣失落與鬱悶:“我道世上沒幾個人能超出我的姿容,沒想到妹子一出來,就把我比下去了!”
“人觀他人,總是覺得比自己好。在我看來,馨三姑娘更好——其實人各有各的美態,我有姑娘未到之處,姑娘也同樣有我不及之處。”她知道自己容貌出色,卻不喜歡被別人議論。
“是麽?妹子可真會安慰我!”如果單論容貌,白懷馨自認並不輸於她,但觀其姿神氣韻,她那隱隱威勢愈顯華貴內斂,清麗自若便出脫了好幾分,“我若是有妹子的風采,今日怕不會呆在這天樞院當個小小香主——我非攪得紫微垣宮上下天翻地覆不可!”
世道已亂,有人竟想著亂上添亂。月向晚淡淡一笑:“我可沒姑娘這本事。”
“嗬,單有本事有什麽用?手段再好,武功再高,男人堆裏他們也不當你是回事。女人想要出頭,沒有美色什麽都是空談。”
“真金不怕火煉,若真有進取之心,姑娘絕不會一輩子在原地打轉的。”白懷馨的野心她無法指責,人都有追求自己想過的日子的權利,她曾無自由,因此更知自由的可貴。
白懷馨格格笑了起來:“妹子真是天真——這話聽著倒是不無道理,但是道理是嘴巴說的,世上人——尤其是男人,沒人會循著道理做事!道理教人作奸犯科,教人連年打仗嗎?可你看現在哪裏沒有殺人放火,哪裏有太平日子過?道理教人因果循環,善惡有報,可現在殺人的稱王稱霸,老百姓與咱們這些小嘍羅送死,報在哪裏——來世嗎?謝了,姑娘我可不信那一套——什麽前世孽債今世償還,今世積德來世享福,都是唬人的!”
的確,竊鉤者誅,竊國者諸侯。白懷馨的話雖偏激,卻字字入了她心中,這兩者之間相差一個“權”字,卻是雲泥之命。怎能怪世人如白懷馨汲汲於功利?而她是活得不費勁的,遮擋風雨的先有父親,後有丈夫,根本未接觸權字主宰的世界,談什麽淡泊清高,說什麽看透世情,都隻是管窺蠡測,自以為是。
“怎麽,嚇著了?妹子真是單純,合該讓戈爺把你藏起來養一輩子的,出了門,倒要讓外頭給汙著了!”況且,這樣的容貌與性子遇上不該遇的人,怕要惹來事情,戈石城武功再好,權之未及,怕反倒釀成禍。至於這一層,白懷馨當然不願提及,“戈爺倒是從哪兒找到你的,真是奇了!”
“有緣分自然能碰到,姑娘不是早說了——千裏姻緣一線牽。”她避重就輕地帶過。
“不過說句實話,戈爺雖然是條好漢,但還是配不起妹子你。”
月向晚靜默半晌,忽然彎身指向一朵兩色鳳凰,絳紅花瓣絲縷垂落,微卷的尾端露水未幹,仿佛銜著淚珠:“姑娘覺得這株菊花怎樣?”
“美。”
她又指向花下的土;“那姑娘又覺得泥土怎麽樣?”
“不怎麽樣。”
“菊花性喜鬆肥、沙質之土,土雖不怎麽樣,但隻要能讓菊花適應就是好土,若沒有這土,菊花不但開不出美的花,而且連活都活不了。那姑娘你說,菊花和這土配是不配?”人隻看到她外表光鮮,卻不知真正不配的人不是戈石城,而是她月向晚。
“好妹子,真虧你想得到這麽多!看來你對戈爺還是夠死心的,戈爺他傻人有傻福。”唉!見人家夫妻如此,便酸得厲害,自己不得如願,真巴不得所有人跟她一樣不如意。
月向晚輕聲一笑,旋身湊向另一朵太真含笑。雍容舒展的花形,粉淡柔雅的花色與美人臉相映,當真是人比花嬌。
白懷馨呆了呆,心中越加翻騰。
“馨三姑娘,天樞院是紫微垣宮重地,我是外人,不好胡走亂闖,先回韶華亭坐坐吧。”越行入,人也越少,花草之外有一種讓人不安的氣息流動著。
白懷馨卻“撲哧”笑道:“這哪裏是什麽重地?不過種了些珍貴菊花罷了。裏麵還有運自東瀛海國的異品名菊,來了不看豈非是入寶山而空手回?走!我帶你進去瞧瞧。”
月向晚被她親熱地挽住了手,不好掙脫,幾乎是被拖著走:“馨三姑娘——”
“我都喚你妹子喚了這麽多聲了,你叫聲姐姐總不難吧?”眼中兩泓秋水似湖波蕩漾,掉入其中便有滅頂之災。
“——姐姐——”初時是被拖得不情願,但一看到眼前無窮無盡的菊花叢,呼吸都被奪走了。
“怎麽樣,姐姐沒騙你吧?你看,那株飛鳥美人單薄歸單薄,卻極飄逸。”白懷馨指向一處火燒似的紅,似有鬼魅之力勾著人的身心。
月向晚癡迷地望著、走著。相似的輪廓,卻是完全異樣的風情。飛鳥美人若是單薄飄逸為動,國鶴雙華則是雍容高潔為靜。白麗的秀美飽滿,清水旋轉的纖細樸實,橙蓮的高貴嚴謹,久迷花的錯落神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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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節:誤入洞天情劫生(2)
“妹子,可別走遠哦。”囑咐的話似乎是從遠處飄來。
她已經像一個迷失的小孩子,在這神奇的世界中,越走越遠,越走越遠——
是再次見到與前相同的景物讓她猛然驚醒。
“姐——”抬頭,身邊早就沒有人。轉身,眼前是菊花,再轉身,眼前還是菊花。除了天還是天,她還是她,四周所有的景物隻剩下菊花,她的整個人都陷在這無邊無際的菊花海中。
“有人嗎——”
她喊得幾乎啞掉,山穀卻隻有空空蕩蕩的回音。
一瞬間,眼前措手不及的情形幾乎讓她天旋地旋。她提著裙擺尋路,但不管試了幾次,無一例外地又轉回了原地。衣裙沾了塵土與花汁,頭發也散落了下來。她告訴自己不能慌,要平心靜氣,要冷靜地想辦法……
撕下衣袖裙擺,在一路走過的花上掛上記號,終於離開了原地。她仔細再一回想,恍然大悟!
為什麽鋪天蓋地的都是相似的菊花?為什麽一條路轉了半天都轉不出去?因為這些全都是幻像,全都是九幽三垣陣陣陣相扣的結果。這不是什麽大陣,但如果想不通的人在陣裏亂轉,就算轉到瘋了、死了,也別想找到出口。
她找到的出口不是來時的路,而是石牆上一扇生了苔的石門。看看身後的菊花陣,她義無返顧地推門而入。
有線生機總比困死好。
石門內是條約兩米寬的通道,門外斜斜射進光,照出了門口幾步石碑上的字。
“紫微垣宮天樞禁地,擅入者殺。”她一抖,遲疑了會,退了幾步,不想太過用力而碰到石門。
“嘎吱——!”最後的一點光源被截掉。
“啊!”她使力推石門,門卻一動也不動。涼颼颼的風從背後灌來,她嚇得比石門更僵硬。
撲棱聲響,淡金光芒從麵前掠過,她察覺到一大群蝙蝠撲過來,驚得顧不得什麽禁地不禁地,直直朝通道另一頭跑去。
跑了不知道多久,隻覺得背後沒了那奇怪的聲音,眼前也出現了光亮,她一鼓作氣衝了出去。
陽光、空氣、水流聲,絲絲透著幹淨的涼意,石門後另有洞天。一汪碧水上,瀑布四處垂掛,小小的水簾,雪珠瀉玉,風吹來時泛起輕煙,水簾隨之飄動。就在水簾錯落之間,窄窄的石廊交叉盤錯,形成迷宮般的景象。
又是一個陣!
走過幾步回頭看去——果然,來時路已不見,孤鷹般浮突的岩上書道:山中日出,水裏風來。落款名為“傅一煙”,字跡褪色,年代似已久遠。
“原來紫微垣宮造宮者為傅一煙,怪不得如此大的氣魄裏有如是巧思。”這位百年前名聲如日中天的鬼匠奇才,正是月重天生平最敬重讚歎之人。耳濡目染,她對於傅一煙近乎傳奇的事跡也並不陌生。傅一煙一生所創三大迷宮陣圖,分別用於山、水、林,到今已在匠界失傳,卻是她自小玩賞到大的寶貝。
毫無疑問,這天然適於布陣的水潭上,看得人頭暈的回廊就是一個反設的水迷宮。
她忍不住笑了,就算閉上眼她也可以輕易走完這片回廊。
走到回廊盡頭,眼前出現藏在洞門後的院落,木石相架的奇特結構,簡單毫無多餘修飾卻盡顯古樸蒼渾。
望著洞門上古篆的“小洞天”,她反而躊躇不敢再向前。這地方分明是有人居住,而且住的不是普通人,若是貿然闖入……想起通道中的警告,不禁打了個寒戰。
進退維穀。
倚著欄杆發呆,水氣在麵上拂過,潭麵映出一個披頭散發,衣杉淩亂的狼狽女子。忽覺刺芒在背,她回頭,卻看不到一個人影。
“十幾年的黴運都在今日走盡了。若是今日能夠逃出生天,菩薩,出去後我一定燒香禮拜……啊!”水麵上多出了兩張一模一樣的麵孔。
如鬼魅般的兩名女子一式的裝扮,隻差一劍背於左,一背於右。
背左的道:“姑娘,少宮主請你上去,請隨我們來。”
她驚呆了:“我不認識你們少宮主,他請我上去做什麽?”殺人還要用請嗎?
背右的道:“我們隻是奉命行事,姑娘去了就知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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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8節:誤入洞天情劫生(3)
話畢,幾乎是強押著她穿過洞門,登上木石樓。
“少宮主,人帶上來了。”
她驚疑不定地被推入門中,刺芒又來了,水邊感覺到的目光原來不是幻覺。
“你們出去。”男音從榻上傳來,聽不出有殺人的意味。
兩名女子走出,合上門扇。她退了一步,在門上撞出好大一聲響。
嗤笑一聲,榻上男子撐起身,淡紫衣衫下擺一掀,雙腳落了地,正麵朝她看來:“我還以為是什麽人,這麽本事能破了迷宮陣,原來是隻嚇壞了的小兔子。”
月向晚這才看清,這個“少宮主”的手上、額上都裹著布條。
“過來。”狹長秀雅的鳳目間有焦躁之意。
她抿唇不語,走上幾步。
“我叫你過來!”他不耐煩道,“走這麽幾步,你怎麽撿地上的棋子?!”
在他身前的四方矮桌旁,散了一堆棋子,琉璃棋盒滾落在不遠處,已有缺角斷裂,看得出是燥怒之下被掃下去的。
她沉默地合掌捧起棋子,揀回棋盒,並將黑白子挑揀分裝好。
“心情不好何必遷怒於物品?”她小聲自言自語。
“不遷怒於物品難道要我殺人?!”他冷笑。中毒箭被迫修養才不到兩天,他就覺得快要悶瘋了,不摔東西,他非得去提劍亂砍不可!
“殺了人你就痛快了嗎?”
他隨手抓過一枚棋子彈了出去,聽到她一聲痛呼:“我痛不痛快關你什麽事?!再?嗦我第一個殺你!”
她刷白了臉僵在那邊,想起自己的生死還在別人的一念間。
“你怎麽進來的?”他問。
“走進來的。”
他笑,笑意卻全無延到眼中;“在這裏賣弄口舌的下場——你想掉舌頭還是掉腦袋?”
“都不想,但我的確是一路走進來的。”
“天樞禁地,你有意也好,無意也好,進來了就別想再有命出去。”看她的反應,臉色不大好之外,倒還顯得平靜。
“生死由命,富貴在天,我看得開了。”遇上這樣喜怒莫測的人,她心中還有幾分生望。
他懶懶靠倒在錦墊上,欣賞著她的容貌:“我其實呢,也不想殺人,尤其不想見美人的血。不過宮有宮規,天樞禁地讓你想來就來、想走就走也太說不過去——我給你兩條路——”無聊了那麽久,好不容易有點刺激的事情,他像貓耍著耗子般地玩她的命,“這棋盤上就是你的命!”
她望向他指著的桌麵。
“不會下棋——你死。”他的眸光冷冽,絲毫沒有說笑的意思。
“我會。”她答。
這樣玩起來才有意思。他微微一笑;“你果然沒叫人失望,但願你的棋藝也不差。我跟你對弈三盤,你如果能贏兩盤,你就可以走,如果輸了——對不住,把命留下。”
話中沒有詢問可否,他決定了是什麽就是什麽。
她捏出了一手心的汗水,表麵鎮定地落座,擺開棋盒:“好,一言既出,駟馬難追——你要白子還是要黑子?”不馬上下定決心,她怕自己一遲疑便沒有了一拚生死的勇氣。
他覆住了她忙碌的手,笑得邪氣:“別忙,我話還沒有說完。”
她緊張地抽回手,若不是對自己的棋藝還有點信心,她怕早已崩潰了。
“你每輸一盤棋,就得奉出你身上一樣東西。”
“我身上的東西?”衣物珠釵嗎?
他俯身捏住她的下巴:“比如說,眼睛、鼻子、耳朵、手指、腳……”
她倒抽了一口氣。如此英朗清俊的麵孔之下竟是如此的冷酷狠毒,更殘忍的是,無人性之事於他皆在談笑中,仿佛要人的一雙眼睛隻是要兩顆石子。
“那如果你輸了一盤棋呢?你是不是也得把你的一雙眼睛挖出來?”她強忍著厭惡與懼怕道。
“你的命在我手裏,我說怎樣就是怎樣,你沒有討價還價的資格。”
“這賭局根本不公平!”
他像是聽到什麽稀奇的東西:“這世間的公平要強者說了才算的。不‘公平’,你還賭不賭?”
此間沒有公平,她能說不賭嗎?!不賭就沒有一絲生望。
第19節:誤入洞天情劫生(4)
他揮手,道:“你先請吧。”
她取過黑子,在片玉棋盤上落子。
他以白子跟上。
她接著下了一顆。
初初幾步,倒看不出有什麽高明。他低哼:“你的命在這裏,下得這麽幹脆,不多想想嗎?”
“千慮必有一失,我怎麽下是我的事,勞煩你閉上尊口!”
想逗人反倒被凶了一句,他不怒反笑,貪看著她黛眉緊鎖的模樣,這樣的認真肅穆,隻在高手對決中見到過。
唉,搏的同樣是條命,這樣的鎮靜比痛哭流涕求饒可有趣多了!
看了幾次,她便有些捉住他的棋風:他的棋鋒芒畢露,招招有險,充滿攻城掠地之意。她以退守為進,看似溫和的棋路中其實綿密相扣,往往在他幾乎成器之時,落下一子反了乾坤。
等他自不經心中警覺時,黑子在半圍的白子群中飛出,截斷了陷阱,黑活,棋盤上的白子大勢已去。
一盤棋下了近兩個時辰,結束時已日中。
月向晚手背一觸額頭,上麵滿是冷汗。從未有一盤棋下得如此心驚膽戰過:“這一盤你輸了。”她抬頭,忍不住心中的歡喜。
他看了下盤上布局,抬眼:“有意思。”他道,“別高興得太早,還有兩盤,你我旗鼓相當,誰輸誰贏僅憑一盤還言之過早!”
看她上彎的唇角漸漸平下,他心情突地大好。
“來人!備午膳!”他揚聲。
幾個婢女捧著朱紅描金漆盤魚貫而入,看來已在門口等候多時。菜布上,冰玉青瓷盤一揭,白氣蒸騰,香味撲鼻。兩葷兩素一湯一冷盤,未見奢侈,卻相當合乎時令養生。
“嘖,我倒是很久沒有興致吃得這麽麻煩了。人說死囚也要在赴刑場前飽食一次,你若是輸了棋,總不好餓著上路吧?”
“怎麽見得我一定會輸?先贏一盤的人是我,該擔心輸棋的人是你才對。”
“好誌氣!”他笑道,“憑你這句話,不贏你一盤,我倒是該連頭都抬不起來了!”
她本不願與他同桌共膳的,但肚子卻不爭氣地唱了空城計,一見他那乖張模樣,心中惻惻,倒真覺得有可能這是自己最後一頓,於是當下便不客氣拾起筷子。
如果命隻剩這麽一點,她沒必要還苛待自己。
他看她埋頭吃的樣子,忽然也有了大啖的欲望。
棋盤上剛剛廝殺下來的兩人一時無語……
膳後。
婢女收走了杯盤碗筷。
擦臉、淨手之後,他看著她以裙上撕下的布條束住不時滑來遮住眼的長發。當整張臉從散發中露出,那雙眼睛也對上他的。她一驚,似乎覺察到自己剛剛所做之事的不妥。
而她越不安,他的心情也越好。
“我們開始第二盤棋。”
他阻止:“我不想下。”
“那你什麽時候想下?”一盤棋幾個時辰,這樣耗下去非下到三更半夜不可,不見了她,石城不知道會焦急成什麽樣子。
“不忙,想下的時候自然會下。”
“那什麽時候是你‘想下的時候’?”她耐住焦躁,明白他不懷好意。若她失了冷靜,這第二盤棋怕是輸定。
“讓你多活幾個時辰,你不領情,這麽急著想投胎?”
她冷淡道:“你的情怕是沒人受得起,多活幾個時辰怕是要賠上一條命!”
他止住哈欠,若有所思的目光定在她臉上:“我還以為你真的泰山崩於前麵不改色,表麵如此鎮定,其實你心裏早就慌了,是不是?”他又道,“你可別慌嗬——一慌你這條小命就沒了!”
攻敵之計,攻心為上。這樣的把戲對他而言是駕輕就熟,藝高膽大的江湖人都能在談笑間解決,這個青澀嬌弱的小女子又豈在話下?
“我若心慌,早在九幽三垣陣中就困死,不會現在坐在這裏。”心亂得不爭氣,但她決不能承認。一頭狼若是聞到了血腥,死叼著獵物也不會放嘴。
他笑,又是那種令人膽寒的神情,問道:“想喝什麽茶?”
她怔了怔。
他靜睇著她,屈指在桌上叩著,催魂似的聲響一下接著一下。
“菊花。”她發覺自己一點都摸不透他的心思了。喝茶也是“送行”之一嗎?吩咐下去,茶很快送上。
第20節:誤入洞天情劫生(5)
他揭著茶蓋,眸光在睫下半掩:“天樞院的菊花開得很好吧?尤其是那幾叢綠牡丹,長了許久也才如此,當初運到穀裏時還差點因為水質不能成活。”
她藏住心中意外,隻淡道:“還好。綠牡丹長得少才是福氣,別像人命一樣,太多了就不值錢了。”
“你倒是話中有話,人命哪裏不值錢了?”花幾十萬兩黃金取他頭顱的不在少數。
“一盤棋便定人生死,人命不是兒戲是什麽?”
他喝了一口茶,將杯置下:“你莫忘了,是你自己闖到不該闖的地方。本來是殺無赦,現下我給你活路,你不感激,反倒怪我輕賤你的命了?!”
“誰都有無心過失,難道迷路也是罪行?這些規矩不嫌太嚴酷?”
“伶牙俐齒!小洞天是誤打誤撞就能進來的地方麽?你這‘迷路’未免也迷得太巧了點!”他居高臨下,看著她走水迷宮如同走平常地,無聊之下便生了興趣,不然恐怕他還未令下,她已血濺五步。
“天外有天,人外有人,這世上高人如許之多,隻許你懂陣法,迷路之人就不可以?!”
他大笑,嘲弄道;“聽你的意思,你正是高人——那,請問高人尊姓大名?”
她的臉微微紅,盯著盞中沉沉浮浮的雪白花瓣作不了聲。
“你知道我是誰嗎?”好薄的臉皮!
他伸指在茶盞中蘸了水,在她麵前劃下姓名。
屠征。
“你不是紫微垣宮的人。”紫微垣宮中還有哪個不認得他?“我告訴了你我是誰,你也該告訴我你的名字了吧?”就算不說,查出來也是輕而易舉的事。
“夫家姓戈,恕我不便將名字告之。”
他在那一瞬臉色似乎變了一下:“你丈夫姓什麽關我什麽事?今日闖進小洞天送死的又不是他。”他不以為然。
她鬆了一口氣,其實心裏在怕會害了石城。
他沉默了一會兒,“嗆”的合上了杯蓋,道:“我現在想下棋了——這一次,你可要小心了。”他不會再漫不經心,更不會手下留情。
說不出有什麽不一樣了,直覺整片氣息都因他的凝肅而沉重起來,沉重得……仿佛重重鐵鏈鎖著心魂墜向十八層的鬼獄。
方如棋局,圓如棋子,動如棋生,靜如棋死。
她陷入了苦戰,第一局的贏沒有讓她生出絲毫輕敵之意。
事實的確是,屠征的棋藝並不在她之下,而氣勢更勝她一籌,她幾乎因他的咄咄逼人而無法喘息。他收起了第一局中的鋒芒,強霸依舊,卻更展露了善於設陷的心計。她算得了一處,卻沒有辦法在每一處上算到他的下一步,以守為主,走得絞盡心血。
攻守之間,他無法再進一步,她也無法取勝。棋逢對手,僵持良久,直到不知不覺月上中天,灑入清輝,她才覺到了眼睛的酸澀。抬頭看去,對麵之人斂眉垂瞼,入神得似乎連周遭一切都忘掉了。
已入夜,棋局未完,搖光院中,石城怕是早已心急如焚,她該如何是好?
稍稍一分心,一方的淪陷,猶如火勢借風蔓延而來,敗象已現。
他微淡的笑讓她身上一陣發冷:“該你了。”
她低頭,目光搜過整個棋盤,銜子的手舉在空中。不能落,不能落,一落這一子,這一盤便無望回生了。但是不落,難道她就舉著這顆棋子一輩子?冷汗額際滑下,滴在盤中棋子上,她幾乎錯覺是血在湧動、墜落。
他的指又在桌上叩起。
她忍不住喘了口氣,荏弱的模樣似水月色中如同夢幻。
“原來天黑了,月亮也已經出來了。”他看向窗外,舒展了下雙臂。
“我——”
他打斷她:“紫微垣宮有七個堂,你住在哪個裏頭?”
她驚異地抬頭:“搖光堂。”
在她快要輸之時,他這麽問是何用意?
“搖光堂——”他沉吟,“搖光堂該是七堂之中離得最遠的,天這麽黑了,你再不走等會兒就不好走了。”伸過手,接下她舉在空中的棋子,“這盤沒下完的棋,隻好等到明日再繼續了。”
她不敢置信:“你的意思是……”
第21節:誤入洞天情劫生(6)
“你以為你得救了,嗯?”這樣就定下輸贏,他無趣的明日怎麽打發?他勾起薄冷唇角,“想回去也簡單,留下姓名——你自己的姓名,你丈夫可無法替你頂罪!”
原來,他轉了一圈還是沒放棄先前的問題。
“你該知道用假名的下場。”他提醒。
“——月向晚。”她道。
“寫下來!”他懶洋洋地指指茶盞。
她咬牙,卻無可奈何。“可以了嗎?”
他看著桌上娟秀的字跡,揮手道;“走吧。”在她起身之時又加上一句,“明早辰時過來——別忘了你的小命寄放在這裏,別想逃,因為就算你逃到天涯海角也沒有用。”
她的反應是疾步走出門去,迫不及待離開住了個魔鬼的地方。
門外兩個背劍的孿生婢女似是一前領路,一後護衛,一言不發地出了小洞天,經過另一條長廊,七轉八轉了近半個時辰,將她送回到了搖光院。
“你們——”她立定,望到了門口的燈光與人影,為難道,“辛苦兩位姑娘送我到此,你們請回去吧。”
兩個婢女對望一眼,背右劍道:“那我們告辭了,請姑娘勿忘了與少宮主約定之時,明早自有人來此接姑娘。”
月向晚目送她們消失在廊轉角,不禁歎了口氣,朦朦朧朧仍如在夢中。朝門口走近,眼前忽然飄來一道白影。
“妹子?!”
白懷馨!她僵住了,憶起白日她對她所做之事——到底是有心陷害,還是無意走失?不管怎麽樣,她都害慘她了,要不是她還懂得一點五行八卦之術,怕到現在還陷在菊花陣中。
“你沒事吧?真是讓我們擔心死了!”白懷馨牽著她的手便往院中走,“我在菊花叢中一轉眼,你就不見了,嚇得我找了你一天。再找不到,戈爺就要把我的頭給擰下來啦!”
“煩姑娘替我操心了。”話如此說,被擺過一道便有了戒心。
“我倒沒什麽,有事的是戈爺!回來沒見到你,他就像發了瘋一樣,上上下下的院落都找遍,隻差沒闖進禁地裏去!”這下好,搖光堂又多了一個笑話。
進了門,沒有看見他,月向晚回頭張去:“他現在人呢?”
“別看了,還在找呢。我已經叫人去叫他了——呼,這回我頭可不必掉了!”
聽她如此一說,月向晚倒有點不好意思,道:“那姑娘你先坐坐,我去換件衣裳便出來。”如果被石城看到她這個樣子,怕又要擔心。
白懷馨打量著她身上一襲破得不像樣的外衣,柳葉眉皺了起來:“妹子,你沒有叫人欺負去吧?”
“摔了幾跤,這衣服是叫枝杈勾的。”
“你到底上哪兒去了,弄得這麽狼狽?我們找了你一整天都沒找到你。”
她注視著白懷馨的麵孔,希冀看出幾分蛛絲馬跡:“紫微垣宮這麽大,迷了路我就四處亂走,也不知道自己到了哪裏,後來碰上人,是她們引我回來的。”如果是存心害人,她的心思也未免太可怕。
“哦?不知道是什麽人,居然對紫微垣宮的路了如指掌。”白懷馨深思道,“妹子看來是有運氣才碰得上她們。”
有運氣之人?怕是黴運——她沒忘記自己的命還寄在小洞天,被別人當成玩物消遣。
“有不少人亂闖紫微垣宮被當成奸細處死,妹子沒進禁地吧?”
她搖頭:“我不知哪裏是禁地,哪裏不是。”
“送妹子回來的人可是婢女?”
“應該是吧。”
白懷馨的眼睛閃亮得可怕:“那妹子該是見到了大少宮主!”真是天意。
月向晚心裏一顫,強自笑道:“大少宮主是女子嗎?我碰到的送我回來的可沒有男子。”
“有沒有見到,妹子自己心中有數。”犀利的眸光似要穿透她,“姐姐有句話是非送你不可——離開紫微垣宮,能躲多遠,就躲多遠。”
“大少宮主是噬人獸,還是殺人狂?”她似玩笑輕慢,心裏卻真明白,那集天寵於一身的男人,的確可怕。
“噬人獸怕是要被他噬,殺人狂怕也要被他殺,如果遇上他,你這一輩子算是完了。”
第22節:誤入洞天情劫生(7)
“世上有這樣的人麽?姐姐也太言過其實了。”
“是不是言過其實,日後自會有分曉。姐姐以過來人奉勸,言盡於此,妹子可要自己保重了!”言罷,便不冷不熱地起身。
“砰!”門被推開。
“向晚,向晚!”戈石城跨入,與白懷馨錯身,但他眼中除了自己妻子已經看不到任何人。
月向晚身上的衣裳還來不及更換,隻得迎上前去,任由他一把將她抱進了懷裏。
“你回來了,你沒事……”他激動得更加勒緊了雙臂,幾乎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她伸手攬住他的脖子,忍著他的手勁,悄悄將臉貼在他的頸上,深吸入那讓人安定的熟悉氣息。她的緊張隻加重他的不安,所以無論她再怎麽不平靜,都不能表現出來。
“你一整天上哪兒去了?”他擔心得快要瘋掉。
“我沒事。”她輕輕道,“隻是在宮裏迷了路,轉了一整天。”若是告訴他真相,以他的性子,到時候不知道會做出什麽傻事來。
他看了看她全身上下,急道:“你的衣服怎麽了,怎麽都破掉了?”
“被枝杈勾的,是我自己不小心。”
他舒了口氣:“沒事就好,沒事就好。”他心無城府,隻要月向晚說什麽,便全信了。
“我先把這件衣服換掉。”她微微推了他一下。
“我去拿,你坐著歇會兒。”全然忘了自己也是剛從門外進來,腳不停息地往內室去取她的衣衫。
“向晚!”一出來便看見她坐在桌邊發呆,他不禁擔心,“你臉色很差,怎麽了?”
“轉了一天,有點累了而已,歇一下就好了。”她掩飾道。她不能夠太失常,石城雖然平時粗枝大葉,對於她的不適卻極為敏感。她冒的險已經夠多了,此時不能還害了他。
“那你吃點東西早點睡吧,怕的話,我在這裏陪著你。”
“我不餓——你不是要去巍然廳嗎?”
他憨憨一笑:“反正隻是湊在一塊兒喝酒劃拳,不差我一個,我想留在這裏。”
她心中一陣暖意流過。
他幫她換下髒破的衣,為她端來水盆巾帕。粗手粗腳的一個人,竭力細心服侍妻子時的那種溫柔,令人動容。
她躺入他替她掖好的被褥中,伸手拉住了他正欲縮回的大掌。
“我不走。”他摸了摸她的頭發,像摸一個孩子一般,以為她是迷路嚇著了。
她將臉偎入厚實的掌心裏,歎道;“小時候我生病的時候,我爹也是這樣陪在我床邊,我就一直拉著他的手,睡著了也不肯放。”
“我可不是你爹。”他難得說了句笑話,又道,“我小時候生病的時候,有片屋簷擋擋雨就很好了,我爹在地下麵哪裏管得了我。”
短短幾句,卻是少時辛酸。
“現在我爹跟你爹一樣,我也跟你一樣沒爹沒娘,我隻有你陪著我了。”她抬眸看他,“你會不會這樣陪著我一輩子?”
“會!”他點頭。
“你……會不會喜歡上別的姑娘?”
“不會!”他答得毫不猶豫。
她眼眶中微微泛酸。明明知道明日之事並非今日可料,他毫無掩飾的回答卻令她觸動:“那……如果——我不能陪你一輩子呢?”她問,“你會不會再去喜歡別的姑娘?”
他呆了呆,搖了搖頭:“為什麽你不能陪我一輩子?”
“如果我明天就要跟我爹娘走了,我就不能陪一輩子了。”
他瞬間領悟,微微不悅:“幹嗎說這些不吉利的事!”
“我是說如果。你說呀,你會怎樣?”
“不怎麽樣。”他皺眉,加了一句,“你不會死的!”
她勉強笑道:“哪有人是不會死的?活個千年萬年,那還不都成了妖怪了?”
“你成了妖怪,我也來當妖怪。不管你變成什麽,我都跟你在一塊!”他的耳根有點發熱。
不管變成什麽都在一塊——那,變成了鬼呢?
他可是在承諾同生共死?
她的聲音哽在了喉間。她要怎麽跟他說,她闖了紫微垣宮禁地,這條命可能明日就要被取走?
閉上眼睛,腦海裏浮現的全都是那盤棋的殘局,那顆輸定半壁江山的子,還捏在她的手中。
第23節:芳魂欲斷紫微垣(1)
第四章 芳魂欲斷紫微垣
“怎麽,在發呆?”屠征帶笑睨來,指習慣地在桌上叩著。
月向晚一驚,像突然之間從半空中墜落。
一夜未睡好,神態中滿是疲憊的痕跡。
到小洞天已經半個時辰,她急於結束一切,而這男人卻隻字不提昨夜未完的棋局,反而令人送上點心茶水,有一句沒一句地引她開口。那悠閑神情,不像要殺人,卻像是在與知己相聚,揮霍時光。
這急轉而下的情勢令她分外不安,不知道他到底打什麽主意。白懷馨的話此刻還印在心底——屠征其人決不是君子,他的好色風流在紫微垣宮中人盡皆知。細細想,似乎從昨日一開始他便存心帶了戲謔,如果單單是找趣消遣倒好,怕隻怕——
她摸摸自己的臉,甩開那個可怕的想法。
看他身邊的婢女,便知道他對女色極為挑剔,紫微垣宮中未嫁人的嫵媚女子不在少數,而她早是有夫之婦,料想他應該不會對她有邪念才是。
環顧四周,榻前的窗口望下便是水迷宮的全景,一小片水瀑從邊上微斜而過,落在窗台石鑿的盆中,澄淨活水映得水苔鮮綠可愛。房中一榻一桌一椅,榻下木階前一張龐大的飛禽織毯,別無其他擺設,倒是兩麵牆上懸掛滿了弓刀鞭劍,甚至洛書九宮圖。
“我們可以開始棋局了吧?”她推開原封不動的杯盞。
“這麽沒耐心?你不會昨晚一夜想著沒睡好吧?”看多了人臨近死亡之時猶如動物落入陷阱的焦躁與茫然,她的不安與急切皆在他眼底。但他可不想這麽早收局嗬——
“你到底想怎麽樣?”
“錯!現在不是我想怎麽樣,而是你想怎麽樣。”
“我想快點結束棋局,你卻百般推搪,這是何道理?”是生是死也總該有個結果,這樣無休止地延長臨死之期,算是哪種折磨?
他靠回錦墊中,動也懶得動:“你想死想活,也得看我高興不高興,說不定你一求我,我就由你自己去死活了。”
“你要我求你什麽?”
“求生、求死——你想求什麽就求什麽,求是你的事。”
她淡道:“那說得定說不定也是你的事了,是吧?”
他吃吃笑起:“有些事情我說不定的當然無法說定了,譬如說你求我把紫微垣宮給你,我可不能夠說定!”
他根本是在耍她!她難得動怒,此刻雙手也不禁在膝上握成了拳。
“——不過有件事情我是肯定能夠說定,”他接口道,“你求我讓你當我的紅粉知己,我是怎麽也不會推辭的!”
指甲深深嵌入掌中:“可惜我是個有夫之婦,不夠格當你的……紅粉知己,隻能謝過少宮主抬舉了。”
“有丈夫的又怎麽了?我的女人當中又不是沒有有夫之婦!青澀女子固然純真可愛,已開臉的更是有嫵媚風情,你焉知我看不上你?”
她厭惡地看向他浮蕩的笑意,忍不住尖銳道:“少宮主看得上我,焉知我看不看得上少宮主。”
他的笑有一刻收斂,浮浪在眼中沉澱成陰沉。
她心猛地縮緊了,但沒有後悔自己一逞口舌之快。
“你看不上我,嗯?”他不承認在那一刹,向來捧得高高的自尊被刺痛了一下,“你看得上誰?你丈夫?”貌不驚人,目不識丁的一個男人?
“夫妻情重是自然。”
“你不覺得自己配他有點可惜了?”
“人各有誌。”
他冷笑:“你的誌是什麽?嫁這麽個無名小卒粗茶淡飯過一輩子?”
“那也是我自己的事,不勞費心。”她亦冷冷回道。
“我費心?”簡直亂七八糟!他竟然會反常到與一個女子毫無意義地唇槍舌戰半日,看來那幾箭的毒傷到的不是他的身體,而是他的腦子,“為著你的小命,你該想想怎麽讓我轉‘怒’為‘喜’!”
“我的命在棋盤上,不在你的喜怒當中。”她拿著他的話堵他。
他一手拂開雜物,指一勾,穩穩地將棋盤放置到他們麵前。
第24節:芳魂欲斷紫微垣(2)
“這一盤你已經沒有活路。”
她淡淡笑道;“我認輸了,這隻是第二盤,你我算是打平。第三盤才是生死之關。”
他一震,緩緩抬頭看她,忽然明白自己上了她的當,但棋盤都端出來,難道他要再收回去?
“你以為你遂了心意了麽?”他道,“輸了我一盤棋,你還要留下點‘東西’才行。”
她咬住了唇,幾乎忘了還有這麽一條規矩。
“嗯,想好了沒?”他的話中帶著惡意的嘲弄,“鼻子、眼睛、手、還是腳?要我動手還是你自己來?”
“刀呢?”
一把鯊皮鞘匕首扔到了她的麵前。
她慢慢拔出匕身,看到雪亮的背上映著屠征熠熠的目光。她低哼一聲,匕刃一揚,一縷青絲落在了掌中。
“頭發?”
“須發皆授自於父母,理應也是身體的一部分。我這麽做並沒有違反規矩。”
他輕佻道:“一寸青絲一寸相思,女人的發是贈情郎用的,你這是在向我投懷送抱嗎?”
“少宮主不要自作多情。”
“那你這發也斷得太容易了一些!”他俯身向她,“沒有一點實在一點的權利,你怎麽讓我甘心?”
她略略往後縮了縮,不想被他纏住了發,一吃痛,整個人被拉倒在桌上,棋子撞得到處亂跳。
一雙鐵鉗似的臂膀將她自座中拖起。“你做什麽?!”
他回應以一使力,把掙紮的她困在懷中。笑得獰惡:“你這點小聰明的把戲,讓我不得不喜歡你,你想欲迎還拒,我會成全你——”
竟將臉朝她貼了過去,冷冷的唇帶著火一般的烙印密合上了她的。
她驚怒交加地想甩開頭推開他,他的身體、雙臂、唇卻攏成了一個難以掙脫的桎梏,將沉重的壓力與報複的羞辱強加給她,她劇烈的掙紮更加喚醒了他體內蟄伏的凶猛力量,往獵物身上尋求更多刺激。
就像急流從高處瀉落,她便成了那彎承受的水潭。唇間的濕熱讓她的胸口窒悶欲裂,他強硬的舌推入她的齒間,氣息隨之滲入尋找著她的回應,她本能地以牙重創他,他稍稍頓了一下卻沒有離開,任由血腥在口中散開。
她咬他,踢他,抓他,手肘抵到了他裹著傷的地方,狠狠地撞了下去,他一悶哼反射性地推開了她。那一推的力道毫不容情,她摔在地上半天無法起身。
他跌坐在木階上,一手捂著大片大片滲血的傷,臉色鐵青。
“少宮主?”守門婢女聽到不對,怯怯喊了一聲。
“滾,沒你們的事。”他自齒間迸出幾個字,森森的目光投在月向晚臉上,“好,反抗的女人我見得多了,比你更激烈者不是沒有,那些作勢動刀子咬舌頭的,哪個後來不是心甘情願給我——我不信你到最後不乖乖的!”
天寵他,女人也寵他,將他寵愛成了孩童似的無理取鬧的人,受不了一點的不如意,一點的拒絕,一點自尊的被損。
“我可憐紫微垣宮,到你手中怕要成了秦樓楚館。”她扶著椅子支撐起自己。
“到現在你還要一逞口舌之利?”
“你除了玩弄女子還會什麽?若今*****不是紫微垣宮少主人你還剩下什麽?自以為氣魄過人、風流狂傲,其實隻不過是仗著身份強取豪奪!我還要可憐你,荒淫無恥,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個東西!你知道你是什麽嗎?淪落到隻會強迫女人——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屬!”
他被罵得愣了一下。
她想以衣袖抹去唇上的濕氣,卻發現自己整個人控製不住地顫抖:“你惱羞成怒,想殺我了嗎?紫微垣宮少宮主一聲令下,千千萬萬紫微垣宮門徒都會鞠躬盡瘁、死而後已!死生不過一線間,我今日敢罵,便沒想要活,命在這裏,要取你隨時來取!”
“死在這裏我還覺得髒!”
站起身,她毫不猶豫地朝門口走,頭也不回地推門而去。
留下身後徑自神遊的紫微垣宮少主。
一回到搖光院,月向晚的腿便軟了下去,連站立的力氣都被抽得一幹二淨。
唾罵之後,一個時辰的路上跌撞冷卻了憤怒的火焰。恐懼擔憂襲來,積壓在心中無法宣泄、無處宣泄——甚至連在最親的人麵前,她都隻能掩藏再掩藏。
第25節:芳魂欲斷紫微垣(3)
先前棋局中,她還存有一分生望,經過了這樣的羞辱與被羞辱之後,她已經隻有絕望。
屠征這樣心高氣傲的人,怎麽會容得下這樣的恥辱?人命在他這樣的人眼中無足輕重,要她的命,簡直比掐死一隻螞蟻還要簡單!他會怎麽殺她?一刀一刀地淩遲,還是學楚霸王以鍋烹煮……她覺到一陣惡心,就像想到唇上尤自火辣的腫痛一般。
然而出乎她意料之外,小洞天中依舊無聲響。她不敢抱希望,是否屠征忘了這件“小事”,亦或他因她的一番唾罵而醍醐灌頂?
到紫微垣宮的第二日已過,明日之後三日盛會便結束,七堂人馬便可以離宮下山。她問戈石城,戈石城點頭稱是,那是否意味著她明日過後便有生天?
惴惴不安地等待第三日晨光照進林間,月向晚終於在廊上回身那一刻明白自己是大錯特錯。
“月姑娘!”左劍婢女立在她麵前,枝葉在她臉上投下一片陰影。
“他終於要派人出手了?”她輕吟一聲,笑容淡漠,“你要怎麽殺?”
婢女上前一步,秀麗的五官脫出了陰影,竟有一分訝異之色:“姑娘誤會了,少宮主沒有要殺姑娘的意思。隻是派奴婢來告訴姑娘,姑娘還欠他一盤棋。”
欠他一盤棋?
“那又怎樣?”經過這樣的事之後,難道她還能與他對弈?世上怎會有如此厚顏無恥之人?
“隻是請姑娘隨奴婢去一趟。”
“我不會去的。”
“少宮主有言在先,不可有傷姑娘半分。請姑娘不要為難奴婢——”
她冷冷轉身離去:“這盤棋不用下了,我認輸。你回去告訴你們少宮主,我決無屈從一途,隻有一命在此。”
不想她的強硬與堅決未能使屠征打消主意,反倒害慘了第三人。
僅一個時辰之後,來者為右劍婢女,手上托一盤。
她神態木然陰冷,一言不發,隻是慢慢揭開盤上所覆錦帕,帕下竟然是一隻鮮血淋漓的手臂!
望到她身後一路而來的血跡,月向晚臉色刷白,轉頭扶著廊欄嘔嘔吐了出來,幾乎連五髒六腑都要嘔盡。
“姑娘若是不肯繼續這盤棋,下次盤中的便是奴婢姐姐的另一條手臂。”身後婢女平靜道。
門“咿呀”一聲被重新合上。
坐在棋盤前的屠征,目光沒有離開過她,隻是帶了幾分不耐:“決無屈從一途,嗯——來得倒比我料得還要快。”
她的屈從決非屈從於他:“以殘虐為手段,你有什麽好得意?”
“我得意是我用對了方法。殘虐又如何,你不是乖乖地來了?”他道,“看了那樣東西,你難道就隻想到這些?”
“你簡直不是人。”
他撫掌:“罵得好,你罵得越狠我越高興。還從來沒有人敢當著我的麵罵過我,不枉我對你另眼相看——連最喜歡的雙婢都賠上了一個。”
“——要不是你,左劍也不會斷了一隻手臂。她一臂因你而少,月向晚啊月向晚,你害慘人家了!”
“施不施行虐刑全在你一念之間,於我何幹?!”
“若你不推三阻四,裝模作樣半天,她那一臂又怎麽會斷?”
“你到底還要怎樣?”她咽下怒氣。
“我要怎樣?你為何總愛問我要怎樣?你沒有自己的主意麽?我想怎樣,你裝成不知道,也裝得太矯情了些。”
“三盤棋定生死,我們現在便可以下完第三盤。如果我輸了,命留此地;但如果我僥幸贏得,你不可食言。”
他嘲道:“你不是早說第三盤認輸了麽?現在卻來叫我‘不食言’?”
“情勢不同,豈可同等而論之?我既然已來這裏,第三盤棋便沒有道理不戰而降。”
“你想下,我卻沒有心思下了,萬一你輸了,我可舍不得你死!”他邪笑著看她道,“你那一罵可罵得真‘好’!我想了一日——天生我是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少宮主,地就任得我橫行!我不管什麽仗勢欺人、強取豪奪,今日權勢在我,便由我說了算!你若不服氣,你也去當個少宮主讓我瞧瞧。為什麽天下千千萬萬人中,我便是龍鳳?隻能說天意如此,既然是天意如此,我又怎麽能逆天而行?”
第26節:芳魂欲斷紫微垣(4)
一聽之下,這一歪理倒真有些似是而非。
她聽得心如墜冰窖:“那你是說,無權無勢之人任人宰割也是理所當然?”
“不然你以為天下征戰所為何來?我名中‘征’字取意便是如此。為權為勢,為不為人所宰割——難道你不愛這權勢?”
“權勢非世間一切,亦有它所不及。”
他覺得有趣:“何謂它不及之處,你倒是說來讓我開開耳界?”
“長幼之親,朋友之義,男女之情。”
“有趣,有趣!”他聞言竟然放聲大笑,“大災年中,百姓賣兒鬻女,易子食之的不在少數,何來親?再親也親不過自己的命!朋友之間,錦上添花多,雪中送炭少,一朝失勢,樹倒猢猻散,誰去講你的義氣?至於男女之愛,你去問街中乞丐,會不會有我的桃花豔運?或者——”
他撫過她冰玉雪瓷似的臉孔,“你證明給我看看?”
她避開:“你所看也不過是人間醜惡一境。你爹撫養你二十幾年,難道不能說明世間親情?”
他眼微一閉,星光閃動,輕笑了聲,以眼前這男人而言,這諷笑卻別有風華。
“今日我若是毒發攻心,躺在這兒成了廢人,你猜他會不會來看我一眼?紫微垣宮還會不會有‘朋友’來稱我一聲‘少宮主’?我的‘紅粉知己’中又還會有幾個‘知己’?”
長幼之親,朋友之義,男女之情,無一不在變幻之中,無一可永存。
“那你為何不想想平*****是以何對待周遭之人?以此心鑒彼心,你今日斷了婢女的一臂,他*****叫她如何還能對你存主仆之恩?你若有如此一日,也是你咎由自取,怨不得他人!”
“那我若對你好,你會還我千倍百倍的好嗎?”他突然認真地看向她。
她漲紅了臉:“那自然不同!”
“哪裏不同?我隻知道我對你好了,你卻不領情;你尚且如此,還談什麽與人家投桃報李呢?”
“你、你簡直強詞奪理!”
“走,你跟我來。”他伸手捉住她的手,緊扣著不讓她掙脫。
她被迫起身,被他拉著出門,更往石階高處登去。
話有欲窮千裏目,更上一層樓。木石樓上亭台,浮雲似從頭頂掠過。大風吹得人仿佛要乘塵而去,她好不容易掙脫了他的手,卻差點被風刮得飛出欄杆。
好高!
“你看到了沒有?”他手一指,白色衣袍飄於風中,宛如謫仙。
她展目望去,山綿延跌宕,水奔流狂瀉,山中走獸,水中翔魚,無一不撼動神魂,幾百裏風光皆在腳底。
“看到又如何?”
“如何?”他隻是笑,“你知道這片山河在手的滋味嗎?”
“很壯觀。”
“豈止是壯觀二字!人眼之所見也不過是如此,山外山,水外水,誰人不夢寐以求?”
求見而不求擁有。擁有江山,那是多麽奢侈的夢!
“北天王族一滅,這個天下的支柱也就斷了一根。雖然大昭王朝還是稱帝,其實半邊天下做主的卻是紫微垣宮。就如光影相對,他在明中,我在暗處,明中風雨飄搖之時,暗處卻是休養壯大,假以時日,明暗必然轉向。”紫微垣宮不是大昭王朝的後續,而是新的一章。
屠征話中的野心昭然若揭,這也是父親月重天所希冀的嗎?
月向晚黯然失神:“我又沒有山河大誌,你何必提這些?”
“他人浴血征戰才有一方疆域,你可以不費吹灰之力坐擁江山,難道你還不心動?”他低下臉,以魅惑的低沉勾引她。
她失笑,卻差點流下眼淚:“我姓月,北天王族姓氏。江山既已經在手中失去,我便沒有一點要回的野心。”若她願意,早在三年前她十五歲便是大昭王朝的太子妃,何必要到今日委身屠征以求目的?
“你不愛江山,總還有其他非要不可的東西?我不信你真的無欲無求,隻想跟一個粗人過一生。”
“原來你帶我到這裏隻是為了炫耀你將得的天下?果真幼稚!”她搖搖頭,轉身離去,“你不用再白費心機了,這心血還是留到棋盤上見個真章。”
第27節:芳魂欲斷紫微垣(5)
他自身後一把撈住她的臂,有笑聲而眼中無笑意:“你待會兒便會知道我炫耀的不隻是那麽多。”
的確,山河再寬廣,也隻是近似虛幻的東西,災不能避,亂不能守,滿目的寶藏便有實質多了,尤其那寶藏不單單是銅臭,更有古香。
他抓著她一路走進山壁秘洞,以機關開啟重重石門,終於將十幾個相連洞穴的寶藏展現在她的麵前。
金銀珠寶,她初時是遠觀,隻欣賞那奪目光華,而當他隨手提來一隻天山紅玉甕時,她不禁碰觸了一下。深紅堅硬的玉身被鑿成甕,無一花巧,然其花巧也正在於此:明透仿佛紗絹,輕脆如同葉片,純潤宛如泉水。映指的玉光中,讓人生怕輕輕一碰便會碎掉。
而寶藏之中紅玉甕隻是其中一件奇貨。
“如何?”他問,亦知她愛的不是財,而是材。
“稀世珍寶。”她答得尚有保留,欽天府中也未見過如此多古玩奇珍。
他擱下紅玉甕,又撿來一顆拳頭大的翡翠球塞到她手中:“這顆翡翠色豔嫩潤,均勻透明,毫無瑕疵,是玉中極品,但是它稀奇的地方不是這裏,你看——”
她讓球一滾,才發現球上有個眼睛大的孔,可以看到裏麵裝了無數個球,大球套小球,小球再套小小球,小小球再套小小小球……玉不是可搓揉之物,不可能像燒瓷前一般捏胚塑形,所以工匠在做此球時,隻能在球中鑿出另一個球來。
功夫用到了十足,令人歎為觀止。
“喜歡嗎?”他看出她眼中的喜愛,“喜歡就拿著吧。”
她卻一皺眉,放下翡翠球,讓它滾進了一堆夜明珠中:“喜歡不一定要擁有。”
“那是你。”他回道,“我若喜歡,不得到手便寢食難安。”
“那你這毛病該好好改改了!”她冷淡道,“走吧,你讓我看的都看過了,我們該回去下完那盤棋。”
“別跟我提棋,那盤棋我們誰也贏不了了!還沒有人敢說我這‘毛病’。你回轉身來好好看看這些東西,捫心問,你真的一點也不想要?”
“不能要,所以不想要,也不該要。”
“什麽不能要、不該要?再惺惺作態下去,你倒真的會什麽也得不到。”他嗤笑道,“隻要你說想要,它們就是你的。如此一來成全你自己,又成全我,不是皆大歡喜?”
“如此是成全我,還是賣了我?”
“有何差別?”
“有。成全是美意,賣是羞辱。今*****以江山寶藏誘我,不外是覺得這些身外之物能助你達成心願。你依靠自己本身都無法得到的東西,卻相信能以這些東西換得,豈非覺得你還不如這些東西?對己身毫無信心的人,真是可憐。你羞辱的不僅僅是我,更是你自己。”
他冷笑:“好一張利嘴!你為何不認為這些身外之物也是我屠征的一部分?世上有幾人看人是單單看‘人’?若如此,那帝王平民有何差別?若非你前日闖入小洞天時,我對你有幾分喜歡,你連人也不是了!你不要仗著我現在對你有點舍不得就信口開河,我對女人的耐心向來不多,惹怒了我,你自己知道後果!”
“後果如何我早已知,反正第三局一輸也是這樣的下場。”
“是嗎?”他帶惡意,“你莫忘了你的丈夫,小小一個搖光堂副堂主,剪除是輕而易舉的事。你舍得他死嗎?”
她的臉色都變了:“你連他都不放過?”
“放不放過,這要看你怎麽做了——乖乖到我懷裏來,我不但不會動他,還能保你們夫妻平順和樂一輩子。隻要我膩了你,我自然會放你走,你丈夫也不會知道你我之事,你照樣可以回去當他的賢妻。”
她氣得渾身發抖:“這世上真無比你更加下流無恥之人了!”
“你罵好了,女人除了耍耍性子,還能如何?這麽多女人當中,你算是最能夠忍到最後了。”也碰到過幾個剛開始不願的女人,但多數是矜持作態,時日稍久,她們一沾上金銀珠寶的華麗,一享受過萬人膜拜的虛榮,或一被他若離若即地調弄,態度馬上大轉,甚至自己會偎了上來,而那時,也便是他失了趣味的時候。
第28節:芳魂欲斷紫微垣(6)
但不知為什麽,他對她沒那分擱著慢慢磨的耐心。
“你不該吊我胃口的,今*****罵得越凶,我越不會放過你。”更有些女人,就愛他這跋扈的脾氣,霸道的性子。
“我丈夫雖然位低權輕,魯鈍木訥,但還不至於賣妻求生,既然他有情義,我也不會貪生怕死,委屈求全。”
他低笑:“不要輕易說‘死’字!很多英雄好漢也隻會說說,事到臨頭都嚇得尿褲子,你一個小女子,有幾斤幾兩也敢說大話?”
“我是不是說大話你會知道。”
“哐當!”紅玉甕在她腳邊破裂,她彎身拾起一片尖長的碎玉,道:“我若死給你看,隻希望你不要為難我的丈夫!”
手執起尖長的碎玉片猛力往胸口紮下——
他暴吼一聲:“你做什麽?!”幻影似的掠了過去,迅速將她已戳入胸口的碎片彈了開去。
她蓮青色的衣襟上染出血紅,使勁去推他抱住她的手臂,不想被他輕輕一撥,整個人都被壓坐到了地上。
“你要是這麽死了,我不但不會放過你丈夫,而且會加倍折磨他到死!”他壓製住她,扯開她的衣襟和兜衣,將唇覆在她滲血的傷口上舔吮。
她一時間駭得無法動彈,直到他舔著唇上血絲,抬頭對上她睜圓的眼,她才恍然明白他剛剛輕薄的舉動:“你……”
“你要死,也要在我得到過你之後。”他說完,雙掌從她衣內滑過,脫開了她的衣衫,固定住了她赤裸的兩臂。
她痛號了一聲,死命地掙紮,卻因為兩人在體力、身形上的差異,越加讓自己陷入被動之中。沉重的男子身軀鉗壓著,濃烈的男子氣息籠罩著,背下冰冷粗糙的石地梗得她肌骨欲碎。
他沉重濕熱的唇遊移在她的耳垂、臉頰、頸項,留下一串濕紅的痕跡。她甩著頭,喘息扭動著要擺脫,他卻如影隨形而上,將壓力熨到她的唇上,輾轉吸吮,蛇一般的舌勾纏不放,在她咬下之前,先她一步滑開。他動作的更換遊移使得他堅硬灼熱的身體也在她身上摩動。
“下流無恥!”她的掙紮讓她的背在石礫上磨出血,雙腕在他掌指中浮出瘀腫,然而這一切疼痛都不及他在她身上的放肆令她痛苦,“啊!”
他突然微微起身,將她被按在地上的雙臂提起,她不及防地背部傳來一陣火辣。他喑啞笑道:“打是情,罵是愛,你罵得越響,證明你越愛我,待會兒我會讓你越好過!”
她星眸如火燒起,狠狠朝他啐去一口口水。
反抗著他扳開的手勁,她拚盡力氣以腿往他撞去,同時低頭朝他仍裹著傷的肩頭咬下。
“你——”他險險挪身避開,隻看到她掙脫往一旁地上翻去,自由的玉臂在空中劃過一弧,重重垂落在紅玉甕的碎片之上。
他驚怒地貼近她血跡斑斑的背,捉住她的肩將一動不動的她扳了回身。她的頭如同蔫死的蘭花垂下,額頭血肉模糊傷口中流下的血,小河似的蜿蜒了整張臉。
滴答,滴答…………
那微小的聲響直直落進了他的心裏。
百盞燈火在牆上剪出幢幢紊亂的暗影。
屠征坐躺在椅上,怔怔地盯著那些隨火跳動的鬼魅,一指無意識地輕叩著扶手。淩亂的長發散在肩上,衣衫不整,猶有血跡,俊麗風華間流蕩著落拓悵惘。
“少宮主——”
一聽到婢女的聲音,他下意識朝床榻上望去:“她醒了?”
“不是。”婢女小聲道,“是宮主來了。”
他輕皺了一下眉,吩咐道:“把榻上的帳子放下來。”起身往門口迎去。
屠涇渭踏入,殷翱在其身畔。
“大少宮主。”向來不離身的覺者、觀達兩護法,在屠涇渭一揮手後,靜靜退守在門外。
“爹,義父。”屠征低頭道。
屠涇渭鷹似的眼掃過他的不整:“怎麽弄成這個樣子?”
“練了套劍法,未經梳洗,當然就是這個樣子了。”
“你身上的毒還沒有祛幹淨,箭傷又裂開了,練什麽劍法?!”屠涇渭冷哼一聲道,“練完劍法還要找秦神醫療傷止血,你幾時變得這麽嬌貴了?!”
第29節:芳魂欲斷紫微垣(7)
“爹教訓得是。”神情卻全然不是這麽一回事。
屠涇渭冷笑:“若真教訓得是,你不會這些年來盡是陽奉陰違——你當我還蒙在鼓裏麽?”
“爹英明神武。”他的口氣是諂媚,眸光卻是嘲諷。
屠涇渭舉掌揮了過去,狠辣的勁風在他臉上刮下指痕,頓時半邊臉都腫了起來。他卻像那一巴掌打在別人臉上一樣站立著。
“大哥!”殷翱看了屠征一眼,攔住了屠涇渭,“征兒這麽大了,做事情會有自己的分寸。”
“分寸?!”屠涇渭沉聲道,“這幾年我忙於宮中事務,疏於管教了他,他放浪形骸不說,還惹出多少禍來!哪還有分寸可說?!”
“人不風流枉少年。年輕人麽,女色好了些也不是什麽壞事。”
“你不必幫他說話!”屠涇渭舉手止住了殷翱,“他在舒城養了多少個姬妾婢女我不管,但如果他做出有傷紫微垣宮名譽之事來,我饒不了他!”
屠征笑道:“我倒是做出了什麽有傷紫微垣宮名譽之事?爹不妨說來聽聽,也好叫我改邪歸正。”
“你做出什麽事情,你自己心裏清楚!”
“爹不說,我怎麽會清楚。”漫不經心的模樣讓人想再扇去一掌。
屠涇渭盯著他道:“你日中時候叫秦神醫到小洞天來做什麽?”
“爹說神醫來了還能做什麽?”真是廢話!
“他看過的那個女人,到底是什麽人?!”
他眼瞼垂下,遮住了一閃而過的詭光:“隻不過是個不小心摔著的小婢女罷了,爹難道對這種小事有興趣?”
小婢女!屠涇渭轉頭望向床榻,鷹眼微微眯了起來,忽然之間移動身形向床榻邊去。
“爹!”屠征旋身撲去,舉臂沉肘,拆解開屠涇渭攻來的一拳,擋在他的身前。屠涇渭疾出一腿,拳轉向擊向麵門,肘同時叩往肩井,逼得屠征不得不急流轉舵,以拳掌抵向攻擊,回護要害。屠涇渭雙拳快如電光,在屠征回守之時,切入空門,打在了他的肋間。
屠征被那雙拳打得暴退三步。
“哼,接不了我三招,不中用的東西!”
他還未站穩,屠涇渭已經暴怒地揮開榻上的帳子:“是什麽樣的小婢女,你讓她睡在你的榻上!我今日倒要見識見識!”
埋在海青絲被中的,是昏睡中的月向晚,頭發散亂糾結著血塊,巴掌大的臉孔毫無血色、腫脹淤青,額上還包著厚厚的白布。
“這就是你的婢女?”屠涇渭問得咬牙切齒。
“爹難道看上她了不成?”
“畜生,你到現在還在胡說八道!”屠涇渭道,“搖光堂那邊丟了人,整個紫微垣宮找得人仰馬翻,不想人卻被你藏在這裏!你幹的好事!”
屠征笑,竟朝他抱拳:“多謝爹誇獎!”
屠涇渭一掌擊下,檀木桌發出可怕的聲響,裂成碎片:“要你不是我兒子,我早殺了你!”
“那幸好我是爹的兒子。”
屠涇渭氣得差點說不出話來:“有你這樣的兒子,我屠涇渭真是前世作孽太多!”
“爹不必客氣,你今世作的孽也不少。”
“——征兒,你少說幾句!”殷翱怒目向他。
“義父。”屠征客氣喚道,“這是我們父子的家務事,義父你還是不要插手好,無趣的話找張椅子坐下喝喝茶,免得在我爹暴怒之下有何損傷。”
“你!”殷翱也被氣得轉過了臉。
“爹,你現在要怎麽處罰我?別忘了我身上餘毒未清,罰得太重很容易弄得武功盡失,成了廢人的。”他提醒道。
“你現在知道你自己做錯事了?”
他淡淡道:“做老子的說兒子錯了,兒子當然是錯了。”
“你還嘴硬!”屠涇渭喝道,“天下有這麽多女人給你挑,你挑的卻是別人的老婆;挑到別人的老婆還好,這別人卻是咱們紫微垣宮自己的弟兄!你背著強搶人妻的罪名,你叫宮裏上下怎麽說話?!江湖上人知道了,還會說我屠涇渭教子無方,教出了個毫無仁義羞恥可言的兒子!”
“搶都已經搶了,我還能怎麽辦?”他無辜地揮揮衣袖。
第30節:芳魂欲斷紫微垣(8)
“你專門就隻會闖出禍事,上次是你天樞堂惹到金刀盟,小小一個香主,若非你縱容,豈敢毀掉兩派十年盟約?!”
“金刀盟勢及八省十城,十年盟約後怕是勁敵而非盟友,我這一招既消了對手,又吞了紫微垣宮垂涎已久的肥肉,哪裏不好?至於白懷馨那個女人——爹,你我皆知,她不過是顆棋子,用完就沒了價值,現下也挺可憐的,何必再跟她過不去?”
屠涇渭雖不豫,但屠征所言也是事實:“你還將她留在天樞堂?”
“美人總是美人,再怎麽蠢也賞心悅目。”
這副嘴臉叫屠涇渭真是七竅生煙:“武功學得不到你弟弟七成,成天同女人廝混,不思長進,若你有屠戰一半沉穩,紫微垣宮交給你我也不用擔心了。”
“我有屠戰一半沉穩,怕爹你兩個兒子都成了和尚,你到死也抱不到孫子,屠家要絕子絕孫了。”他抬眼看,極狂妄地,“既然爹覺得屠戰比我好,爹何不讓他回來繼位?”
屠涇渭嘴上不承認,心裏卻很明白二兒子雖然武功奇高、心性極穩,卻不是當宮主的料:“我若真把紫微垣宮給了屠戰,你除去了權勢,讓你混跡江湖,你以為你能混到哪裏?”
屠征一怔,不由想起月向晚朝他罵的話,細細想來,竟如驚雷。
你除了玩弄女子還會什麽?若今*****不是紫微垣宮少主人你還剩下什麽?自以為氣魄過人、風流狂傲,其實隻不過是仗著身份強取豪奪!我還要可憐你,荒淫無恥,自私自利,看不清楚自己到底是什麽個東西!你知道你是什麽嗎?淪落到隻會強迫女人——這世上最下流的男人非你莫屬!
罵得好,罵得好……他低喃,在短短一瞬間狂焰畢收。
“你自己幹出的好事,最好你自己收拾,不要讓我聽見宮中有什麽流言蜚語!”
“爹,你回去吧。這女人的事,我自有分寸。”
“送她回搖光堂,明日宮中上下便會知曉此事,你要如何‘分寸’?”屠涇渭的聲音冷冷。
他微煩躁道:“難道你要我殺了她不成?”突然一驚,抬頭望進屠涇渭的眼中,那雙瞳比主人的嗓音更冷。
更冷。
第31節:佳人作戲苦化劫(1)
第五章 佳人作戲苦化劫
人口似乎是可以用金銀封住的,更甚者,可以用刀、用劍。人命在許多人眼中隻有消亡的價值,而無存在的價值。幾縷魂魄的消散,並不能動搖他們足踩的根基,那些喪失生機的血肉之軀,壘築成台,讓他們可以攀得更高、望得更遠。
模模糊糊的人聲穿入她的耳朵,震得她的頭都疼痛起來,尤其是額上,痛得仿佛整個頭都要裂開。吃力地睜開酸澀的眼,浮腫的眼皮和迷蒙的視覺讓她隻能看到一個灰白的影子靠在床頭。
那是冥府中來的使者嗎?
她嘻嘻地笑起來,張開嘴:“牛——頭——馬——麵——”
“我不是牛頭馬麵,我是屠征。”那人好笑地說道。
“屠……征……”她困惑地重複。
“嗯。”屠征看到她眼珠子轉了又轉,“怎麽了,不會摔了一跤就把什麽都忘光了吧?”這樣倒好,省得她又是撞死又是放血,現在迷糊的模樣倒也挺嬌憨的。
她的眼睛一頓,突然之間大喊大叫起來:“疼,疼死了!牛頭馬麵——我不要跟你去,閻王爺不要打我!疼——我好疼——”
屠征怔住了,伸手去撫她的臉:“你怎麽了?”
她卻仿佛沒有聽到他的話,徑自大喊著,蜷成一團,縮在被中瑟瑟發抖。
“怎麽會這樣?”他扯開絲被,將兔子似的她拎抱了起來。
她仍在不停打顫,雙眼緊緊閉著:“牛頭馬麵——走開,走開——”
“把秦騏給我找過來!”他朝婢女命令一聲,眼睛卻動也不動地定在她臉上,“睜眼看看,我是屠征,不是什麽牛頭馬麵。”
她死死咬住自己的嘴嗚咽著,死死不肯睜眼。
他想扳開她已經沁血的嘴唇,冷不防被她一口咬住手指,牙齒深深嵌進,血順著他的手背流了下來。他忍耐地任由她作怪,將臉貼在她的鬢發上,低道:“咬吧,這是我欠你的。”
她不知是聽懂了,還是嘴巴發酸了,竟慢慢鬆開了他的指。
他放下她,轉頭朝向剛剛進門來的老者:“你替我看看,她到底是怎麽回事!”
秦騏坐到榻邊的椅子上,才擱下藥箱,床榻上一隻手伸了過來,拉向他花白的山羊胡子。
“哎——姑娘——”他不禁痛叫了聲。
換作平日,屠征早忍俊不禁,可是現在他卻怎麽也笑不出來。
她像是被他那一聲痛叫嚇著,驚疑地望著。
秦騏截住那隻正要縮回去的手,細細把脈,手的主人卻不合作地掙紮扭動,嘴上又發出瘋瘋癲癲的哭喊。
“少宮主,這位姑娘隻是失血過多,又受了點驚嚇,照老朽前次開的那些藥服用,傷口莫沾水,十日後就沒什麽大礙了。”
“傷口真的無事?”
秦騏搖頭道:“傷口完全痊愈至少要等上半年時間,而且就算用了世上最好的續玉生肌膏,留下銅錢大的疤痕也是再所難免。”
屠征望向月向晚,道:“女人臉上留個疤,破了相,無疑便是毀了這張臉。”
秦騏沉吟:“若姑娘家愛美,醫門夏徂秋所製霜楓白露倒可以消淡疤痕,但想要完全與先前一模一樣,因姑娘‘摔’得實在是太重了,老朽也無能為力。”
她根本沒想給自己留下活路,一心求死,‘摔’得怎麽會不重?
“那她現在怎麽會如此失常?”
“人道心為思之官,其實不然,腦才是思源所在。碰撞過於激烈或驚嚇過度,都可能導致失常。”
俗話說就是瘋了。
屠征陰沉道:“那你的意思是她可能瘋了?”
“照姑娘的狀況看,應不會有事,隻是——世間有如此多出乎情理之事,醫理也不過滄海一粟。”秦騏未正麵答複,隻草草一言帶過。
“那——她可能一輩子都是這樣了?”
秦騏深邃睿智的目光掃過月向晚:“少宮主,老朽並未如此說過,姑娘的情況還看姑娘自己而定。”
屠征心思紊亂,哪聽得出這話外之音,沉默半晌,道:“你退下吧。”
“那老朽告退。”
回頭看去,月向晚呆滯地縮在床榻一角,啃著自己的手指,仍舊亂七八糟地嘟囔,哪還有半分先前清雅的靈秀和從容的沉靜?
“可惡!”屠征踢掉了房中惟一一張椅子,怒道,“全是一堆庸醫!”
月向晚一戰抖,放開聲大哭了起來:“爹——”口水眼淚鼻涕全往絲被上擦。
“別哭了!”哭得他心煩意亂又……不舍,“這兒沒你爹!”
她哪裏聽得懂他講什麽,隻被他的吼聲嚇得直抽噎。
“別哭了。”他沉視她半晌,不禁放柔了聲音,靠近她摸著她的發,“既然你要爹,我就帶你去找你‘爹’。”
一番爭鬥之後,瘋掉的月向晚終於被送回了搖光院,而屠征陰沉深思的麵孔之下,誰也不知道他在想些什麽。
戈石城好好一個妻子,在莫名其妙的失蹤之後,變成了一個讓他神魂俱裂的瘋子。
宮裏傳著的原因是她在後山穀不小心驚動了蜇睡十年的紫微神蟒,因而受到驚嚇和傷害。紫微神蟒確有其物,百年來宮中被它所噬之人已達四五十個。她能夠死裏逃生,也著實是幸運。
戈石城半信半疑,憤怒之下本想求證,但成了瘋子的妻子纏著他叫爹,他一走開就哭鬧不休,弄得他隻好拋開其他事,一心一意地照料她。
“我真是後悔當初帶你上山來,如果我不要你來紫微垣宮,你也就不會變成這個樣子了,都是我害了你。”他自責。
月向晚傻傻地看著他。
“來,吃藥吧。”他一調羹輕輕在碗中轉了轉,湊近她。
她大叫一聲,手舞足蹈,差點將他手裏的碗打翻掉。
天下怎麽會有你這種傻子?我是故意把茶水打在你的身上的,故意的,你知不知道?
在複蘭鎮借宿民居之時,她以打翻茶水捉弄他,那輕俏的模樣、那些話還在他心中,他多麽希望今日她也隻是故意要打翻藥!
“苦的,苦的——”她像小孩子一樣指著碗,委屈道。
第32節:佳人作戲苦化劫(2)
“藥當然是苦的,吃了你頭上就不會再痛了。”
她嘻嘻笑著:“痛的,痛死了——我要爹,爹不走——”
“好,不走,不走。”告訴她多少次了,他不是他爹,但她卻什麽也聽不懂,無可奈何之下隻好任由她去了,“你好好把藥吃了,我就不走。”
“藥吃了——”她歪著腦袋、斜著眼睛。
“藥吃了,還有青梅凍、芙蓉糖。”他耐心地誘哄,遞出已吹冷的一調羹。
她一手揮去,藥水四濺:“痛,爹不走——爹不走——”
他拾起掉落在被上的調羹,顧不得擦自己臉,單手抱住亂動的她,喝下藥並一點點地勻進她的口中。
她嗆了一下,溫順地靠在他懷中。
每當此時,她的平靜便如同從前。
他離開她的唇,以衣袖抹去她流淌下的藥汁,將碗放在床頭。
“爹不走——”她一頭鑽進他懷中,雙手如溺水之人死命揪著他的後背,聲音模糊。
“不走、不走。”他急忙道。
她又傻笑道:“妖怪,妖怪,嘻嘻——”
“別怕,沒妖怪,我在這兒呢。”她怕是真的被那條蟒蛇嚇壞了,他想,空出一手扶好枕,將她小心地放了上去。
“不走、不走——”她不肯放手。
他怕壓到她,抽出她的手,將自己的一隻大掌放到她兩手間,側身躺下,並替她拉好棉被。
“爹——”藥中的鎮寧散開始讓她有些睡意。
“我在,我不走。”
過了一會兒,她似乎睡著了。他小心翼翼地抽出自己的手,笨拙地塞了一團帕在她猶自握起的拳中,拿起碗,走出門去。
細小的奇怪聲響讓他在門口警覺起來,抬眼望去,一個影子從瓦上忽掠而過,長長的兵刃寒光一現。
紫微垣宮中怎麽會有刺客?
一道頎長的身影從門外閃進來,順手上了門閂。
“月向晚。”身影踱到她身旁,隻手撩起低挽的床帳,燈火映出麵部清深的輪廓。
屠征。
“刺客的把戲,也隻能騙騙你丈夫這個傻瓜。一個妻子受了天大的委屈,都還被蒙在鼓裏的男人,你叫我怎麽放心把你交還給他?嗬——別怕呀,我不是來抓你回去,也不是來殺你的,你盡管放心睡著別動。”
她呼吸似乎有點不平穩,如同在一場噩夢中。
他低聲道:“我實在是不明白,戈石城到底哪裏好,值得你這樣不要命地替他守身?或者——你隻是自己有自己的一套行事準則,沒有其他人能逼你做你不願意做的事情。我逼你,所以你就自殺給我看。你想過沒有,你死了傷心的人是誰?不是我屠征,而是你那親親丈夫!嘖,親者痛仇者快,平日裏有點小聰明,這節骨眼上怎麽如此糊塗?不過,說我不傷心,也不其然。你記得我說過一句話沒有——喜歡的東西得不到,我會寢食難安。你現在的確叫我吃不好、睡不著,我二十三年來,沒碰到過你這樣的女人。若你在流落江湖之時,最先碰到的是我,現在戈石城就不知道在哪邊涼快去了!遭了驚、受了傷,你也不會這樣躺在他懷裏乖乖地讓他親來吻去——”
他話語一停,仿佛自己心頭被蛀了個孔一般難受。
“原來你喜歡的是這樣對你輕聲細氣、唯唯諾諾的男人?就算沒腦子、沒權勢護你周全你也不在意嗎?我隻要一動手,甚至不必下令,要取他的命也易如反掌。你不想他死,就跟我做個交易——我不用你當我的姬妾、紅粉知己,隻要你陪我一個晚上,一個晚上清算你我之間的一切,我算是得到過你,你也從此可以跟你的丈夫平靜度日,不必再提心吊膽我會害你們,如何?”
她的眼睫微微顫動了一下,似乎要醒來,接著卻又沒有一點動靜了。
他低笑一聲:“還是算了。要你給我一次,你額上留了個大疤作記號,要你陪我一夜,你怕要斷手斷腳地留念了!嗯,頭上還很痛是吧?秦騏說傷好後疤痕是消不掉了,你若貪漂亮,半年中我會叫人送霜楓白露到搖光堂去——醫門的不死醫,恐怕還有點難纏。不過我想你應該不會去用它,你是巴不得自己變成醜八怪,就像現在變成瘋子一樣。我也不想你用霜楓白露——額上這疤在,你還是很好看,隻要用花鈿一貼,別人也看不見。它是我給你的,就像烙印印在你臉上,我還盼望著它能留一輩子。當你一看見它,你就不得不想我,你就永遠忘不了我。”
第33節:佳人作戲苦化劫(3)
忘不了什麽,忘不了差點被奸汙的恥辱嗎?
一陣沉默。
“我本來想早點來看你的,隻是你那傻瓜丈夫老是守著你,而我也脫不了身。”最讓人討厭的上苦、明香兩護法奉命守著他,他無聊得隻能在房中聽聽鳥鳴水聲,“你是有點小聰明。聰明得讓我也嚇了一跳,隻不過,有時聰明得反而過了頭。把戲拿來騙騙婢女、騙騙你丈夫是綽綽有餘,但是連我也騙不過,怎麽騙得了我爹?不想你沒命,我再舍不得也隻好放手——”
他彎下身,吐息灼熱地噴在她的臉上,她在昏睡中皺起眉,手指動了動,握緊了帕子。
“我已經安排好,讓你們今晚跟著最後一批七堂人馬下山。這是你活命的最大機會,隻要忍一忍,不管想起什麽都不要回頭,一到新臥城境內,你就安全無虞了。”聲音在她耳邊說,隨即稍稍起離,“能離開紫微垣宮,你一定很開心吧?你開的心,卻是我傷的……”
他微微一笑,將自己的唇貼上了她的。
她輕微地痙攣了一下。
他隻是輕輕又不容擺脫地貼著,單純地與她唇齒相依,不含半點情欲。
直到久久之後,他才離開她的唇,溫熱的手掌探進她衣領。
“你的心跳得好快。”他嘲笑,自她的胸口摸出一彎被錦線穿係著的翠色玉玨,玉玨中白翳如霜河橫貫。
他自她頸上解下那塊霜河九星玨,納入懷中,然後轉身離去——頭也未回。
床上的人似乎從噩夢中脫身,眉頭悄悄地舒展開來,猶如初春露水中細長的婉約軟葉。
山中晚來早,早也來得早,不過是寅時,東邊的天際中便透出晨光,隱隱張望著要取代暗夜一統天宇。清新的濕氣在山穀留連不散,沁入人的肌膚,讓人遍體生寒。
月向晚是被戈石城背著下山的,一路行來,因為還在睡夢中,安靜得像一個累壞的孩子。同行有另外六堂十多人,包括殷翱。大多人都是因為另有事務在身耽擱了三日下山,而他們的家眷早已送離紫微垣宮。
循著鐵索穿過一片茫茫雲海似的水氣,出了山。穀外的天依舊沉暗,數十把火炬點亮在守山弟子們的手中,燒出“劈哩啪啦”輕響。
有火,卻燒不熱冷冷的山裏氣息。
戈石城覺得衣衫都濕透了,粘在身上冷颼颼的,還好是練武之人,些微的寒氣不算什麽。背上的月向晚攬著他的脖子,整個人貼在他身上都還瑟瑟發抖,他幾乎都聽到了她牙齒打顫的聲音。
奇怪,這樣子還睡得著嗎?
“冷不冷?”他問。
背上的人沒吭聲,照舊在發抖。
他懊惱道:“都怪我粗心,沒想到出門時多幫你加件衣服。早知道,在沒過雲天道時還可以回去拿條毯子。”
背上的人掙紮了一下,大喊道:“爹,不走、不走!”
“不走、不走。”他安撫道,不顧旁人投來怪異的眼光。
“不回去,有妖怪,不回去——”她貼在他耳邊小小聲說。
原來她是怕他回去!他忙接口:“好,不回去,不回去。”
旁邊傳來一聲竊笑:“戈爺好像在教女兒呢!”
他有些尷尬,但還是抬頭看去:“讓你們笑話了。”
竊笑那人道:“笑話哪敢,戈夫人的事情我們也很同情哪。”當初剛上紫微垣宮,一幫人哪個不羨慕戈石城的豔運?隻可惜——
他惋惜地歎了一口氣,好好一個美人得了失心瘋。
“不知道戈爺有沒有親眼見到那條神蟒?聽說有雙臂合抱那麽粗,頭上還有一頂紫金瘤冠,雙目像頭顱大的夜明珠,還會放出青光。”
“戈某沒見過。”他沉沉地道。
那人卻有意繼續攀談:“那蟒蛇要噬人,百來年已經吃掉了近百個人,像前輩中的玉袖蛟王邑笑天,武功何其高強,這無角龍照舊還是鬥不過另一條無角龍!不過照我說也奇怪,邑笑天那樣的人都逃不過,戈夫人這麽柔弱怎麽反而沒被吃掉?”
“大概是老天爺保佑吧。”
“不!”那人振振有辭,“照我看,那條神蟒是雄的,而且還知道人世間的女人美,看上了尊夫人,想把尊夫人卷回蛇洞去當壓洞夫人,但是尊夫人怕它,所以它隻好把尊夫人放了回來!”
第34節:佳人作戲苦化劫(4)
月向晚在戈石城背上抖了一下,埋頭發出模糊不清的聲音,像是笑、又似是哭。戈石城勉強笑笑:“是嗎?”
那人一拍手,又歎道:“這也是猜測罷了。唉,就算那蛇看上了尊夫人也沒用啊,一人一蛇,天差地別。”
戈石城已無話可說。
“不過,真的假的還不知道,戈爺知道的嘛——道聽途說不可信,咱們誰也沒見過那蟒長得什麽樣,所以到底有沒有那蟒,還是一個問題。”
戈石城心念一動:“如果不是蟒蛇,那會是什麽?”他其實也不是很相信這種說法,因為聽起來似乎太玄了點。
那人壓低了聲音:“不是蟒蛇傷人,便是人傷人了;戈爺想想平日有沒有什麽得罪之人也在這次盛會當中,他知道找戈爺不好下手,可能把腦筋動到夫人身上來了。”
“一派胡言!”旁邊一聲冷喝。
“啊?”那人嚇了一跳,忙轉身,“殷堂主!”
殷翱的金眉與鵠鳥刺青,在昏暗中勾出猙獰。
那人心生懼意,無聲無息地退了開去。
“殷堂主。”戈石城叫了一聲,殷翱為堂主,雖然不是主搖光堂,但也算是他上麵的人。
殷翱看他一眼,道:“晨時寒氣較重,戈副堂主好像沒帶什麽衣物。”
他呆了呆:“我不冷。”
傻小子,你不冷,你背上的人才冷!殷翱舉手咳嗽了一聲,解下身上深紫大氅,手一揚揮了出去,剛剛披落在月向晚身上。
“啊?”戈石城意外極了,“多謝殷堂主!”
“尊夫人身體不適,再受了寒就不好了。”謝什麽?大氅又不是他的。
“殷堂——”
“你們——”
“啊?殷堂主請先說吧。”
殷翱表情嚴肅地道:“你們回新臥城,還要騎馬回去?”
戈石城表情滑稽:“紫微垣宮山下,怕也租不到馬車……”
“宮主的夫人那邊有兩輛馬車,現有一輛在我手中。既然你的夫人不能夠騎馬,我這一輛先借給你吧。”
“啊!——我、我先前想的也正是這回事情——不想殷堂主你先想到了,我、我——多謝殷堂主!”他高興得連口齒都有點不清了。
“小事一樁,不用掛在心上。”才怪!送馬車的人是恨不得你背上的人記得他每一點恩惠。
“時候不早了,你們也該起程了。”
“殷堂主,告辭了!”
馬車在晨光中漸漸遠去,殷翱一聲歎息:“征兒啊征兒,你給我找的好事做!”回頭揚目望去,似乎東邊日光露出一尖的山頭高台上,白衣人周身籠著一重微漾光暈,逆光中看不清麵孔,隻見顧盼間,衣袂在風中翻飛。
白衣黑發,長身如玉樹臨風。
見過屠涇渭大夫人蘇氏的美,上苦為那極至的陰柔驚歎,而這美到了她的兒子身上,陰柔化成兩分的邪氣,七分的神氣,還有一分的懶氣。世人容貌之美隨處可見,不算稀奇,少見的是這樣超乎形容的風華,使得容貌俊美而不流於脂粉,態度桀驁而不落於粗野。
然而這樣出色的人,在她眼中沒有性別之分,引不出她一絲遐想。這不僅僅是因為他那種立於人前被高高瞻仰的優勢,更是因為她熟知糜爛冷酷的神魂也可以散發出致命的光華。
誰撲過去,誰就是飛蛾。
而現下,那抹燈火已經在木石樓亭台上佇立大半夜了,似乎依舊沒有下去的意願,奉命而來的她和明香,也隻有耐心等待。
台上看得見什麽嗎?
幾百裏的山水縮成一影,什麽都看得到,卻又什麽都看不真切,就如同他那奇怪的表情,皺眉是皺眉,微笑是微笑,但是似乎又不是那麽清楚。
什麽都看不真切,什麽都看不清楚的風景,霧裏觀花般,美則美,但看了二十三年還看不膩、看不厭嗎?
她不耐煩地想,表情卻平板冷漠。
“少宮主,你的傷還沒有痊愈,該回去換藥了。”明香終於開口。
他頭也懶得轉開:“日出奇景,難道你們沒有一分興致?”
“東邊日出在身後。”真是見鬼了。
“日出雖然在身後,但時間一到,日頭總還會落到我前麵來的。”
第35節:佳人作戲苦化劫(5)
“你要等日落?”上苦也忍不住了。
他懶洋洋一笑:“你們等不下去了是吧?我也沒耐性,可是我非等不可。”
“那你何不回頭,這樣就不必再等了。”
他的神情莫測高深:“你們一群人擋在我與日出之間,就算我回頭,又能望到多少?”
上苦、明香莫名其妙地對看一眼:“少宮主如果覺得這個位子好,我們自然是要讓開。”
“我要你們的位子做什麽?”他要的位子向來是宮主的位子,那邊“日出日落”盡可在他手中。
上苦、明香似乎也覺失言,半天訥訥。
他忽地長歎一聲:“跟你們說無疑是對牛彈琴,還是天上的日好,不會說話光華也耀眼得讓人睜不開眼睛。”
隻是,何日何時會日落月黃昏——
戈石城在二十日之後回到搖光堂。也許是回到家中的緣故,有紫微垣宮所沒有的熟悉安定氣息,又遠離了“紫微神蟒”的威脅,有寶姿近身陪伴、悉心照顧,月向晚的“瘋病”似乎有些緩和。
“讓小姐到處多走走,家中有家神,會護著主人,說不定小姐哪天一開竅,這邪門的東西就被趕跑了。”寶姿不說“瘋”,也絕對禁止來人提到這個字。
而這番話似乎真有些用處。
有時月向晚看著院中草亭,會說出過往他們在其中的消遣之事,雖然是斷斷續續、顛三倒四。
“是啊,是啊!”寶姿便會高興得直點頭,“這是那天傍晚嘛,草亭頂上掉下一條筷子粗的蜈蚣,嚇得姑爺把酒碗都摔了,是我把那條蜈蚣踩死的,踩死後才知道那是蜈蚣,還被那老頭子笑了一頓。小姐——你還記得?”
月向晚則是嘻嘻而笑,又透出那股傻氣。
但寶姿已經是高興得鼻頭發酸,牽著她繼續四處逛。一間宅院也不過沒多少大,她似乎想起了之後常常還會趁人不注意,自己跑出房門去。
然而說她好了,她卻經常要做出出乎人意料的事。
一日戈石城回來房中找不到人,轉身問寶姿。寶姿正煎好藥端回來,以為她自己跑出去是常有的事,也沒在意,隻是擱下藥,跟著戈石城一塊兒去找。
哪知一到院中,便發現榕樹下火光衝天,月向晚在火前哈哈笑,靠得那麽近,讓他們心驚肉跳,幸好有一人抓著她,還有一人舉著枝幹滅火。
“小姐!”寶姿尖叫一聲衝了過去。
戈石城疾步提來一桶水,“淅瀝嘩啦”地朝火上澆了下去,也潑了滅火之人一臉的水。
“阿奔?”
趙奔苦笑地抹去臉上的熏黑和水滴:“嫂子真是嚇得我出了一身冷汗啊!”
用枝幹挑了那團被火燒的東西,依稀可見是一件質地上好的衣服:“燒的什麽東西,好像不能吃的。”
戈石城一看,臉色微微變了:“啊,是殷堂主的大氅!我還沒來得及叫人送還給他。”
“一件衣服就算了,人沒燒著就好。”趙奔安慰道,“看看嫂子有沒有事。”
還好有人捉著月向晚,火舌隻是稍微卷焦了裙角和發端,戈石城的肩膀垮了下來,朝向那人道:“多謝你了——”話一出口才發現那人極為麵生。
“在下天璿堂金得意,是奉上麵之命來送藥給令夫人的。”那人為他解開了疑惑。
送藥?戈石城奇怪,但仍道:“金兄先請到裏麵坐坐吧。”
“不了。”金得意推辭道,“我還得在日落之前趕出新臥,耽擱怕不能按時回天璿堂,就此別過。”
真是來去如風。
戈石城送妻子回房中,即便她差點釀成大禍,他還是舍不得對她嚴厲說上一句,隻是哄小孩子似的哄她喝了藥,抱著她笨拙地親了又親,讓她安心地沉到夢中。
等他躡手躡腳走出,順手帶上房門,回頭不禁又嚇了一跳:“阿奔,寶姿——你們在幹什麽?”
那貼在一塊的兩人倏地彈開。
“我走了!”寶姿急促地說了一聲,低著頭跑開。
趙奔回身,臉色奇怪地看著他。
一想明白,他的臉倒紅了起來:“你們——哎,你們什麽時候的事?”房門外也敢親熱,真開放。
第36節:佳人作戲苦化劫(6)
“什麽什麽時候的事?”趙奔舉著手道,“剛剛被火燒到點,那丫頭幫我擦了點藥,你想到哪兒去了!”
“兄弟一場,有話也就說了——你喜歡那丫頭吧?”
“幹嗎?”
他搔搔頭:“喜歡就娶回家唄——你自己當初不也是這麽跟我說的?”
趙奔沒好氣地說:“現在嫂子變成了這個樣子,我敢娶,她還不願意嫁呢!”
一說到月向晚,戈石城心又沉了下來。
“城東有個姓張的大夫,聽說不錯,找他來瞧瞧?”趙奔道。
“都找過了,宮裏的秦神醫都找不出毛病來,這些大夫又有什麽用?”短短一月間,看過的大夫沒有一百,也有幾十,可走的時候都是搖頭又歎息。
“那——嫂子有沒有好點?”
“好是好了很多,就是今日,又不知道怎麽會去燒火。”戈石城苦惱。
“我可不大相信真有什麽蟒蛇作怪,嫂子大概是在宮裏被什麽人嚇到,那人穿的衣服可能跟這件有點像。”
戈石城驚訝道:“這大氅是殷堂主的,你是說——”
“那也未必,不過跟殷堂主應該脫不了關係,否則以他的為人,不可能這麽熱心。”趙奔深思,“而且,你有沒有想過——堂中力舉你為堂主,本來這事都快定下,但是這次盛會之後宮中卻派了一個因般護法來。”
“讓我當堂主,本來就不合適,因般護法謀略武功都能叫堂中兄弟服氣,他當堂主自然是應該的。”
“話不是這麽說!”趙奔拍拍他的肩膀,“你沒有害人之心,但不可沒有防人之意。為什麽其他堂老堂主退位之時,都不見宮裏派人來接下職務,偏偏我們搖光堂是這樣?!說不定是有人衝著你來,而嫂子在宮裏也著了他的暗算。”
戈石城不置信:“我平日隻在搖光堂,根本不可能去得罪宮裏什麽人,怎麽可能?”
“石城,得罪人不一定是話語之間。紫微垣宮如此龐大,爭權奪勢再所難免,一點功過之爭、利益之衝突都是得罪人的原因。你一路平順、人緣又好,怎麽會無人嫉妒?”
“那倒是我害了向晚。”
“這並非你之過,你也不必自責。”趙奔道,“不過我想不明白,若有人對你不利,又怎麽會送藥來給嫂子——害了人又來救人,這不是很奇怪麽?”
的確奇怪,尤其他們不知道——這麽一瓶小小的藥是以何代價取得的。
不死醫夏徂秋在江湖中是出了名的難纏和小氣,問他討藥比要他的老命還難。他的女兒當年受了其師兄夏回春的玉沁之毒,需要伏火靈丹來解毒,他解是解了女兒的毒,卻將七顆丹藥算得剛剛好,不肯多用一顆,以至女兒臉上、身上留下了永無法消除的麻斑,氣得他女婿把藥房砸了個稀巴爛。
屠征快馬到醫門時,想當然地被拒之門外。
“不管是醫人的、求藥的、送禮的、拜訪的——我師傅說統統不見!”
他抵住要被關上的門:“我騎馬趕了千裏,口渴得很,要我走,總得先給杯水喝吧?”看似不施力的手在門上留下了一寸深的指印。
小藥童的臉色變了變:“你隻要喝完水就走?”
他微微笑道:“喝完水就走,絕不食言。”
夏徂秋也知道遇上個不好對付的,生怕女婿那事再重演,便叫小徒弟拿了茶水出去打發。
可是當徒弟一端著杯子回來,他的鼻子抽了幾下,發現那氣味是從空掉的杯中散發出來的,整個人都呆了。
“啊!那人,那人——走了沒有?快!把他叫回來!”他大喊。
不是屠征要強進門,變成了夏徂秋強要他進門。
他離開後,小藥童不解地問:“師傅,那杯子裏到底有什麽呀,我怎麽聞不出來?”
夏徂秋死捧著杯子嗅:“拜月太液的清氣,你聞得出怕不早成仙了?”一想到從今往後這株天下獨一無二的藥草,和藥草長的整座藥山都是他的,他就高興得臉皮都不住抖動。
“那人拿什麽換了藥?”
想想那瓶霜楓白露,心便有點絞痛,但不得不承認,這次他是大賺了:“一對經穴銅人,是無價之寶啊,天下練武的、學醫的誰不想要?還有一山奇花異草,哈哈,師傅告訴你——天下沒有其他地方找得出紫微垣宮這樣的天然藥圃來!”
“啊!”小藥童呆了呆,“莫非他求走的是長生不老藥?”
第37節:風來塵起暗波湧(1)
第六章 風來塵起暗波湧
秋如落葉般飄散於北來的寒風中,熱鬧的新春驅走了冬的蕭瑟。
戈石城在門兩邊貼上春聯,寶姿幫著忙貼好,退了一步,歪著頭看了一會,道:“姑爺的字好醜!”
戈石城哈哈笑了一聲。
趙奔忙道:“你若隻練幾個月,怕連自己的名字也不會寫!”
忙著跟街上放爆竹的小孩鬥氣的牛四海也轉過頭來說了一句:“可不是?老子也不會寫,寫幾個大字有什麽了不得的,你使得大刀嗎?”
寶姿叉腰:“你這老牛,這種日子裏說大刀,吉不吉利也不想想!”
牛四海翻了個白眼:“老子向來可不信什麽鬼神,上年這一天還在砍人家腦袋呢!”
“少說了,再說,冤魂今晚就來找你!”
寶姿對著趙奔嗔:“過分了,你這是哪門子的勸!”
“總之,你們兩個是互幫,老子不跟你們扯了!”牛四海咕噥,“對老子一個樣,對他另一個樣——受不了,雞皮疙瘩都起來了。”
寶姿臉紅了。
戈石城笑著低頭,月向晚正側著耳朵聽,寧靜的模樣一如常人,忽然,她的唇角動了動,眼睛轉到他臉上,小聲道:“石——城——”
戈石城笑定住了,其他笑鬧的人也轉過頭來。
“石——城——石城,你是——石城——”她甜甜地笑,梨渦隱現。
“小姐!”寶姿欣喜地大叫,“你認得人了?”
月向晚不說話,隻是笑,但那笑中已經沒有了傻氣。
感覺有水氣從眼中眨下來,戈石城不知怎麽才好地抓著她的肩膀。
“嫂子,你認不認得我?我是牛四海啊!”牛四海一個箭步衝了過去,將臉湊到她的眼前。
“牛四海。”她一個字一個字地念。
“那我呢?”
“那我呢?”旁邊的人忍不住都問。
她不再重複來重複去喊著爹,竟把他們的名字都跟著念了出來。這對他們而言是多大的喜事!
“這是什麽?”她踮腳從呆掉的戈石城肩上取下一顆晶瑩的珠子,看著它在指尖化為水。
“下雪了!”趙奔最先發現,“我們進屋去說吧。”
“這是雪子。”戈石城雙掌合捂住她被雪水沁得冰冷的手,將她往門內牽去。
趙奔、寶姿在後麵會心一笑。
“少了嫂子的聲音,我總覺得家裏少了什麽東西似的,她若是好了,大家又可以像以前一樣。”
“這是你家嗎?每天來蹭飯吃——不害臊!”寶姿刮他的臉。
“你家就是我家,我來家裏吃飯有什麽可害臊的?哪天我不來了,看你心裏慌不慌!”
“我慌呀——我慌你沒飯吃,餓得到人家家裏搶被送去蹲大牢!”話一出口,就發現自己說錯了。
果然,他笑咪咪的:“你擔心我啊——擔心我就別趕了,免得我到‘人家家裏’去搶。”
“你這人!”寶姿惱得一掌把他推進門去。
他又探出半個腦袋,喊:“牛,進門了!”
牛四海慌手慌腳地扯開那七八個纏著他的孩子:“放手,臭小鬼——哎喲!敢扯老子頭發——”
一群小孩子吵吵鬧鬧地追著他進了門。
“小狗子,乖,你娘在叫你呢,回家去。”還是寶姿厲害,三言兩語搞定。
貼著歪歪扭扭“福”字的門“砰”地被關上。
一群小鬼在門外麵麵相覷,不知誰喊了聲“下雪了”,頓時一哄而散。
街上冷清下來,陰沉沉的天四合下來,像一個看不見盡頭的洞,吸走了僅剩的光。雪子跳落在地上,打濕了的塵土開始讓它一點點依附,水漬化開,雪子也慢慢開成了花——
朔風吹來,雪花漫天紛飛旋轉,一陣陣輕骨盈盈,直卷舞到遠方、到蒼穹。
水天同色,一徑的灰淡,麗人的狐裘在風雪中揚起華貴風情。唇輕輕湊近開得正豔的梅,嫣紅與玉白形成勾魂奪魄的對比,她明亮的眸朝窗那邊的人影送去一眼,貝齒咬著唇低下頭來,望到水中映出的自己和梅花。
第38節:風來塵起暗波湧(2)
“雪下大了。”他臨窗伸手接雪,又摸了摸自己斑白的鬢發,“我這發,可比雪還要白。”
“你這人,比你的發還要白。”身旁嘲笑。白頭翁不白發,誰還白發?
“啊,大少宮主。”文賞心回轉身。
屠征一手撂著袖,挑了挑爐中的炭火:“今年冬天好像比往年都要冷,文副堂主覺得呢?”
“是挺冷的。”但沒覺得比往年冷多少,冬天嘛,反正就是這樣的。
“坐。”
文賞心隻得在爐的另一邊坐了下來。
“雍州伏雷堡的事情一解決,屠戰也應該好回來了吧?”屠征問。
“屬下隻聽二少宮主說要進羊泉城,魚還漵的玄機劍法沒拿到,短時間內不會回來。”文賞心接過他遞來的一杯溫酒,道,“謝少宮主!”
“魚還漵還有個女兒吧?屠戰會從她那邊下手,找個跟伏雷堡有交道的女人過去,必要時幫屠戰一把。”畢竟是親兄弟,他總不好袖手旁觀。
文賞心懂了:“那白懷馨倒是最合適不過的人選。”
屠征淡淡道:“那就她吧。羊泉城分堂正處在兩派交接之地,少了個堂主,就讓她留在那邊,辦完屠戰的事也不用降回香主了。”
好一招明升暗降,把自己不要了的女人趕到荒北邊城去。
文賞心心中嘀咕,嘴上隻接了令下來:“是。”
“你心裏在罵我吧?”屠征笑看向他。
“屬下不敢。”他背上發毛。
“罵就罵吧,我倒覺得被罵是件好事,至少讓我知道哪裏出了差錯。”他似笑非笑,眼光投向窗外的姬妾,卻又好像穿過了人,讓人琢磨不透,“我是沒有你憐香惜玉的本事哪——”
“屬下對大少宮主的愛妾絕無非分之想!”
“你慌什麽?我又沒怪你。”他嗤笑,“看到解憂這樣的美人不動心,除非你不是男人。男人本性是鬼,進化成人,修煉方成仙,分色鬼、色人、色仙。”
文賞心愣了一下:“屬下不懂,什麽是色鬼、色人、色仙——”
“鬼在地下爬,見花則獵而毫無顧忌;人在地上走,拈花惹草但更重聲名;仙在空中飛,貪色聞香卻不墜花叢——嗯,文副堂主算是哪一種?”
“屬下、屬下……”文賞心不禁想笑,“屬下不會看見女人就想,也難以做到不墜花叢,該是色人吧。”
“那解憂這花叢,可讓文副堂主墜下去了?”
“大少宮主——”
“有花堪折直須折,莫待無花空折枝。”這一月中,問他討過解憂的人不知有好幾了。他看不上的人,自傲的解憂必也看不上——跟了他兩年,送人也該多少為她盤算一下。
唉,他的心真是越來越好了。
——難道近一個月他不在堂中,那些大少宮主散盡後宮的傳言都是真的?
文賞心咬咬牙,鬥膽道:“假如屬下墜到了解憂花叢裏,大少宮主又會如何理花?”
屠征笑道:“誰壓壞了花,我就請誰把這花帶回家去。”
“多謝大少宮主!”文賞心欣喜若狂。
“先別忙著謝我,解憂花還有小小的刺,近不近得了身,還要看你養花的手段如何了。”屠征淡道。這也是他為什麽留她到最後的原因。
窗外美人幽幽的眼光飄來,文賞心不禁心動:“屬下還沒養過花,不過屬下知道怎麽護花,謝大少宮主提醒,屬下感激不禁。”
屠征一震:“養花和護花有什麽不同?”
“養花是以物在養,護花是以心在護,前者重於欲,後者在於情。”
屠征低下頭,似乎在想什麽。
一陣無聲。
“屬下——說錯了什麽嗎?”文賞心疑惑。
“你沒說錯!”屠征突然大笑,“白頭翁啊白頭翁,你哪是色人,你分明已是仙!倒是我屠征,自詡成仙,其實還是鬼!”
喜氣在冬的盡頭褪色,紅的對聯被歲月雨水洗成淡粉。
枝頭悄悄探望出來的嫩芽,先是一點、兩點……再是一片、兩片,等月向晚在驚歎聲中發現時,它們已經挨挨擠擠地占領了前段日子還在冰封的蒼褐枝杈。
第39節:風來塵起暗波湧(3)
她對著它們,不會再自言自語地說話,隻是靜靜地望著、笑著,仿佛封印的心靈也因為春意襲然、大地複蘇而醒來。
到春去夏來,臨近秋聲,戈石城心間起落也是一年之間的變換,從荒冷、到痛寒、經過輕溫、再到暖熱、最後再來的秋不是蕭瑟,而是妻子“康複”的喜悅。
仿佛重新活過來的月向晚對紫微垣宮三日已忘得一幹二淨,偶爾他不小心在言談中提及,她便無言以對,渾然不明白他的話。
而對一年來的瘋傻,她也全然不察覺,隻道:“奇怪,我不是一向如此嗎?”寶姿至此也凶巴巴不讓旁人提起一點不對勁的事情,為此,牛四海不知挨了她多少頓罵。
表麵看,似乎沒怎麽,恢複後的月向晚還是沒瘋前的月向晚,但當夫妻日夜相處、同床共枕,戈石城隱隱約約覺察到她眉頭壓著,心裏有不為人知的東西。他猜不透她想什麽,但夫妻之事不好意思開口問外人,他的粗枝大葉往往被妻子有意無意地一理,情波一動蕩,三五次下來,不安也就淡了。
他就想,做噩夢的原因也不外是驚嚇過度吧。但是他始終沒敢再問那噩夢中到底有什麽,因為問過一次,那晚月向晚便起了疑心,追問自己額上的傷疤由來。想起寶姿耳提麵命,又怕妻子難過,他支支吾吾過去,其實,他也不清楚的答案,他又怎麽編得出來?
秋天一早,他從院中練功回來,想到房中拿衣物去衝涼,一進門便看到月向晚穿著褻衣坐在窗口喝茶,長發鬆鬆挽著,雲鬢蓬亂、睡意惺忪的慵懶模樣讓他好一陣心悸。
“石城?”她放下杯子過來,早已熟知他的習慣,將備好的衣物遞給他。
“你——又做夢了?”他接過衣物,卻隨手放在案上,拉住她的手。
她點頭,忽道:“好大一條蛇……”這次的確夢到了蛇,身長幾十丈,雙目如電。
他呆了一下:“你真的夢到蛇了?”難道紫微神蟒的事不是訛傳?
她疑惑的眼光射向他。
“別怕,反正是做夢,不是真的。”他口拙地安慰,“別想了。”
“哪有那麽大的蛇?我才不信呢。”
他悄悄鬆了一口氣:“天還涼,你起來了怎麽不加件衣服?”
她微笑道:“你可不準說我懶——做了噩夢沒睡好,剛才起來隻是想喝口水,我還想躺回去。”
“天色還早,你回去睡吧。”他的喉結上下滑了一下。
她看著他想糖吃又不敢拿的窘態,偷偷笑,道:“石城,我額上有個大疤,你是不是要嫌棄我了?”
“不會啊,你都不嫌我了,我怎麽會嫌你?”
這呆人!“寶姿和趙兄弟近來好像吵了架,他們兩個倒好,吵吵分分的,那麽熱鬧,不知道什麽時候喝上喜酒。”
“阿奔跟我說過這事,就怕寶姿還不答應。”怎麽會突然說起這樁事?戈石城二丈金剛摸不著頭腦。
“我看——他們兩個也應該快了。寶姿如果一嫁,家裏倒會冷清很多,再多個人就好了。”
“你怕家裏冷清?”戈石城笑了,“還有四海在,再說寶姿就算嫁了,也肯定會跟阿奔常常回來的。”
她好氣又好笑:“他們以後成了親,自己有家了,幹嗎老往咱們這邊跑?牛兄弟年紀也該到了娶親的時候,以後也沒時間來。”
“啊?”他驚道,“那怎麽辦?”
“小孩子最熱鬧了。如果……有個小孩子,家裏就一點也不會冷清了。”
“哪來小孩子——”他的話中斷,目瞪口呆地看著頭越垂越低的她,“你的意思是不是我這個意思?”
她酡紅的臉被他抬了起來:“什麽什麽意思,說話顛三倒四的!”
“我們要生個小孩。”他笑著低頭吻住她,唇輕輕吸著,像在對待易碎的精瓷。
她偎進他懷中,捶了記他的後背:“世上怎麽會有你這種呆子,什麽都要我說出來?當你的老婆臉皮不厚,怕要被悶死了!”忽地嚶嚀一聲,因他轉熾的吻。
他攔腰抱起她到床上,親著她露在褻衣外的肌膚,摸索的手一撥,將她的褻衣解到了一旁:“向晚,今日不去搖光堂了……”他微微喘著氣,含糊地說。直起身,正將自己的衣服脫到一半,忽然定住,“——我身上都是汗……”
第40節:風來塵起暗波湧(4)
她睜眼,望到他古銅色寬厚強壯的胸膛上,汗水的川流。她交握於他頸後的手輕輕一壓,唇貼上他的:“別去理了!”
他的猶疑完全被他們赤裸緊貼的身體攻陷。
房外是秋,房中是春,而遠在紫微垣宮的屠征卻突然之間一陣煩躁,怒意像潮水一般往上洶湧。
“怎麽了,征兒?”屠夫人蘇留仙看著兒子拿起破了個角的琉璃棋盒把玩,又突然摔了開,不禁嚇了一跳。
棋盒在地毯上滾了一圈,安靜地躺下。屠征那來得莫明的怒氣也散了,腳尖一踢,將棋盒接回了手中。他不經心打了個哈欠道:“就是沒睡飽,被娘吵醒了,心情不妙而已。”
蘇留仙柔麗的臉上顯露一絲責怪:“你到宮裏已經四天了,我每天來找你,哪次見得著你?還怪我一大早來吵你不好睡,我要不是一大早來,你還有人影嗎?”
“白日宮裏有這麽多事情要辦,我哪有閑時間等你大駕光臨——要怪你去怪屠宮主、爹老子好了!要不是他留個爛攤,自己養病去了,我又怎麽會這麽辛苦?”
提起屠涇渭,蘇留仙便歎氣:“你爹也不知怎麽了,原本身強體健的,竟然說病就病了。”
“俗話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不說病就病怎麽叫病?”屠征又打了個哈欠,“娘,你有話快說,你兒子為了金刀盟的事,挑燈夜戰到四更,不想他也變成他老子的模樣,多關照一下他的養生之道。”
“我聽人說,你這一年變了很多。”
聽人說?怕是他身邊的探子吧?屠征不動聲色:“還是你兒子嘛。”
“你是想通了?”蘇留仙遲疑地,“——你知道屠戰現下在哪兒吧?你爹病了他怎麽也不回來?”
“娘,他在雍州羊泉城,趕不回來的。”你也好放心了。
心思被兒子看穿,她也不以為意:“他除了從小武功比你高之外,其他什麽都比不過你。但是你爹卻是相當喜歡他,你老是做事無顧忌、又放蕩,我真擔心你爹一怒之下會把紫微垣宮交給他。現在好了,你修身養性下來,短短一年功績有目共睹,你以後當了宮主也不會有人閑話,我也好放心了。”
“我還以為娘是怕抱不到孫子呢!”屠征嘲道。
“抱孫之事我當然也在想了,征兒,你可有中意的姑娘?”
“是美人我都中意。”
蘇留仙微微一笑:“你不要瞞娘了!我知道你身邊姑娘以前有不少,不過娶妻不能是她們,你也聰明,早知道把那些都送了人,不然坤山鳳王也不敢來提親。”
“哦?”屠征笑,眼底掠過一絲詭光,“他幫誰提的親?”
“他的孫女,十七歲。我看過那姑娘了,模樣標致,性子也好,你若不反對,這門親我就幫你先定下來。宮裏有點喜事也好,幫你爹衝衝病氣!”
屠征懶道:“要幫爹衝喜,何必要我成親?讓爹娶了坤山鳳王的孫女當四房,不是更好?”
“你胡說什麽!”蘇留仙氣道,“你爹一把年紀了,還娶什麽妾?兩個都已經讓我忙透了,再討一個還了得?我替你訂這門親事還不是為你好,妻家的勢力可以扶持你,這樣一來,紫微垣宮宮主的位子就注定是你的了!”
屠征笑:“爹當初娶娘也是這樣吧?”
蘇留仙愣了愣:“這是自然。”
“娘難道沒有自己想嫁的人?”
“我嫁你爹,當然是我自己想嫁。”
屠征歎了一口氣:“娘是想嫁屠涇渭,還是想嫁紫微垣宮宮主?”
蘇留仙不自然道:“那時屠涇渭還不是紫微垣宮宮主。”
“那就是說,娘是看上爹的人,爹是看上娘的家勢!”屠征撫掌,微微一笑,“娘看後果如何?娘若想要你媳婦變成第二個你,你兒子討上個七房、八房來傷她的心,娘盡管現在去下聘好了。”
他的話讓人為之氣結。
蘇留仙瞪了他半晌,臉別了開去:“我說不過你。”生出這種兒子來,怪不得屠涇渭時常暴跳如雷。
“母親,我肯定會娶的,而且也是坤山鳳王家的,不過要等些時日年月。”
第41節:風來塵起暗波湧(5)
“等些時日年月是多少時日年月?人家姑娘都要老了,還等你?”
他懶洋洋地躺回榻上,被子當頭一蓋,聲音從被中傳來:“沒辦法——你兒子近來要當色仙,飛過百花不采其色香。”
這蒙頭一睡,睡倒大半天光。
窗欞間日光風雨依舊輾轉飄溢,青山不老,綠水無憂,世間卻生死嬗遞,人事全非。
屠涇渭時好時壞一年半,沒能過病後的第二個立春。
“宮主病逝是真的?”
戈石城點頭道:“剛剛宮裏快馬傳來的消息,應該不會是假的。”
趙奔的眉塌了下來:“怎麽會怎麽巧?”怎麽不早個或遲個三五天翹辮子?
“你要——怎麽辦?”
趙奔回頭看了眼大紅大綠的迎親隊伍,欲哭無淚:“還能怎麽辦?”扯下身上綁著的新郎花球,往旁一拋,“我看這怪玩意兒老早就不順眼了!”要不是寶姿和月向晚堅持,他差點連成親禮都跳過去了。
他跳下馬,朝隊伍大喊:“不娶了,沒事了,你們都回去吧!”
隊伍中大亂。
“抱歉,對不住各位了,忙完事後我請各位喝一杯,當作賠禮。”
喜婆搖擺著過來,愁道:“新郎官,迎親隊伍出了門回去不吉利的!”
“那也沒法子,我也不想呀。”
“那你這親還要不要娶的?”
“要娶也要等到一個月後,到時候隻有再麻煩你們了。”
喜婆歎了一聲,轉身招呼眾人離開。
趙奔低咒了一聲,脫掉紅蟒袍往地上甩去。
“新娘子還在等花轎到呢,怎麽辦?”戈石城牽馬過來。
“誰叫咱們日子七選八選偏偏選中這一天?唉,我認了,寶姿那邊就麻煩嫂子去說了。”那顆辣椒,知道花轎半途撤了還不跳腳?
“那也好,我們先回堂裏一趟。”戈石城翻身上馬。
果然,傍晚時寶姿氣得見到趙奔扭頭就走,趙奔追上去卻被她關在門外。
月向晚走過來:“她今日可氣得直掉眼淚了。”挑來挑去挑今日,等來等去也等今日,沒想到等到的是花轎回頭走了。
趙奔苦笑:“宮中有大喪,婚嫁喜事全禁一月——我也不想這樣啊。”
“當初我向你提親,你還說不想成家呢!”
趙奔這才明白她是在笑話他,忙道:“此一時也,彼一時也。當初不想,現在想了呀。”壓低了聲音,“嫂子,說聲話,幫我騙她把門開開吧!”
她笑:“她脾氣來得快也去得快,其實早已經想通了,你隻要花言巧語幾句,就能把她‘騙’到。”
趙奔耳根發熱。
月向晚搖頭,敲了敲門,喊了聲。
過了一會兒,門被打開了,趙奔趁機閃了進去。
房中傳來模糊的叫罵。
月向晚的笑意也從臉上漸漸退去,眉間生出微微的寒。
從睫下瞧著院裏已鬱鬱蔥蔥的花草樹木,卻怎麽也感受不到春天該有的喜氣,那繁盛,不是熱鬧,亂得讓心裏都打結。
這段時日新臥的動蕩,讓她心中已經隱隱約約的預感。而新臥這樣有後盾勢力的地方都會人心惶惶,可想而知其他地方的征伐聲會是如何響亮。
“石城。”她回到自己房中,一喊,隻聽戈石城“哎呀”一聲。
她走過去,看見他對著個像蚯蚓一樣的字皺眉。
“寫壞了。”他惋惜。
他的堅持也極在她的意料之外,當初開始學字到現在已經有三年,資質與年歲限住了所成,甚至每次他捉著筆寫字的樣子,都還笨拙得不像在寫字,但讓人生不出一點笑話之心,隻覺得——心疼。
尤其是有一日當她整理案頭,看到厚厚壓下的一疊紙上都是她的名字時——在她失常的一年中,他每天寫下給她看、讀給她聽,筆筆劃劃都是當時的細心與酸楚。她捧著紙,便久久無法放下。
“別寫了。”她輕輕抽走他的筆,坐在案後的躺椅上,“我燉了點湯,等會兒拿給你喝。”
他一旋身,從椅子上移坐到她身旁:“你這陣子風寒才好,又瘦了很多,別這麽忙了。”
第42節:風來塵起暗波湧(6)
她順著他的抱倒進他懷裏,感覺到平和的心跳和暖和體溫,眉頭鬱結著的寒意也稍稍退了下去:“你白日不在家,我反正也沒事情。”
“最近宮主去世,宮裏有點亂,堂裏事情也特別多。”
她抬頭看他:“很累吧?”
“我們下頭的倒還好,累的是大少宮主。我聽因般堂主說,宮主一死,還沒什麽時間準備,宮裏大大小小的事情都落到他身上了。”屠涇渭久病之事嚴密封鎖,七堂中可以說無幾人知曉。
“怪不得我看到最近城裏兵士進進出出,有點亂——等宮裏事穩下來,少宮主當了宮主,城裏應該也會好一點吧。”
“宮主一死,大少宮主就是宮主了。”戈石城不經意道,“你怕的話,最近呆在家裏,不要出門了。”
“嗯。”她垂下眼。
“向晚?”戈石城奇怪地,“你的手怎麽這麽冷——啊,還在出冷汗?”
她緊緊抱住他的腰,將臉埋在他的懷中:“石城,我好怕,我真的怕——”
他憐惜道:“怕什麽呢?你老說我傻,你看看你自己傻不傻!”
“你陪著我,不要走。”她顯露於形的脆弱讓他既心疼又不知所措。
“我不會走的。”他承諾道。
有時人走不走要受外界所迫,不是人自己可以決定的——月向晚很明白。“真的?”但是,隻貪求一分安心。
“真的。”
戈石城這個粗心的丈夫,在第二天接到命令便離開了她半月之久。
那一場行色匆匆,隻因為紫微垣宮四處的風來塵起。
屠涇渭之死帶來的巨大影響,遠遠超出了屠征所料後果。
前後不過一個月,原本盤踞在遠州一帶的九日蛸王趁紫微垣宮局勢未定,攻陷大昭三省,天機堂正處其間,堂主萬方被兩副堂主所殺,而投九日蛸王的副堂主們又被堂中弟兄亂刀處死,形勢一片混亂動蕩。
他當下令十大護法中豢龍重掌天機堂,明香到大昭大軍,上苦易容混進敵中。
江湖人之所以能一統地下山河,卻常常很難與朝廷相抗的原因,不在於他們自身的遜色,而是無向心力與朝廷集權產生的落差,而這種“散”卻正是由他們的出色造成。就如同無數顆夜明珠,各有光芒,不用於照夜,卻忙於互比,圓的形狀更加讓他們難以互相帖服。但是隻要有一條線,串好的明珠便不會再亂滾,線若夠韌、夠長,明珠揮揚出去的力量將是驚天動地。
屠征是紫微垣宮的那根線。
紫微垣宮是江湖的那根線。
待西北塵埃稍稍落定,屠征這個宮主才開始擺脫了馬上、帳中軍旅似的生涯,不用再徹夜達旦、不眠不休地伏案臨圖、商議戰策。
而這時已經是屠涇渭死後近一年。
當第一晚從風中塵中回到紫微垣宮,他聽著久違的蟲聲水流,張著疲憊的眼卻無法入眠。
絲被是涼滑的,淺淺灰紫像冬日融冰的水麵,有著久置不用後薰香的淡淡氣味,卻是一種冷香,讓人埋在其中怎麽也溫暖不起來。
他掀開被坐起身,手下觸到竹枕,同樣是冰涼一片。
環視房中,刀劍兵器懸掛在牆上,暗暗的影子隻有短短一點,是死的,不會說話不會笑,也是冷的。
織毯上的飛禽從房門口延到床榻下木階前,那麽多的飛鳥,該有幾分熱鬧,但是當初因為要將它鋪在地上,織工用了偏沉暗的色彩,現在看去也是整片的陰冷,鳥眼一點點的火眼金睛,都顯得十分詭異。
身旁沒有一個人,暖被的美貌姬妾三年前早全部散去,他不再以豢養美人為樂,開始覺得煩了、倦了、無味了——三年來不用說是色鬼、色人,他連色仙都不是了。成了紫微垣宮宮主之後,身旁更是無人敢近,以至於這樣夜中,連個聊聊的人都沒有。
寒意從心底透出,血汗戰亂沉澱之後的平靜裏,第一次感覺到了一種孤寂荒涼。
“原來這個宮主是這麽不好做的。”他輕輕一笑,掀帳下床。
在房中走了一圈,燈火似乎是其中惟一熱源。
他靠近,攤開手掌貼過去,掌心被火舌舔過的微燙傳來。燈台下是一對摔裂破損的琉璃棋盒,他癡迷地凝視著,指尖在光滑澄麗的盒上撫摩著,依舊是無溫度,但那琉璃在火下的流轉光華消淡了冷意。他打開盒蓋,拈出黑棋子上的一小縷發絲,小心翼翼地拿到眼前看著,然後放在鼻下嗅著,發絲沒有一點幽幽香氣,隻有清流水一般幹淨柔亮的氣息。
霜河 by 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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