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節:風來塵起暗波湧(7)
他良久沒動,直到風來時,滿室的燭火開始搖曳,指尖一鬆,讓發絲隨風在房中四處飛散——
“隻不過是一束頭發!”他微微冷笑,拂拂霜白中衣上的發,回轉到床榻邊,“來人!”
四名婢女應聲踏入,一字排開:“宮主!”
“把頭都抬起來。”他審視著婢女略微慌張的麵孔,對著其中一個身材最高挑、膚色白皙、瓜子臉、杏兒眼的道,“站最左邊的給我留下,其他都出去。”
留下的婢女不安起來。
“你過來。”他對著她勾勾手指。
她戰戰兢兢地走過去,還未走到床前,被他一把拉過去,壓到了床榻上,狂風暴雨似的親吻。
“宮、宮主……不要這樣……”她發現自己的衣衫都被他撕開,嚇得魂飛魄散。
“不怎樣?”他的右手探到她的胸口,燥熱的掌心貼合著她的身軀,“你心跳得真快。”他低笑,唇輕輕摩擦著她的唇,左手一指在她粉膩的頰上圈畫著,“叫什麽名字?”
婢女一陣哆嗦:“——丹、丹朱——”瞧著他俊美的臉龐,突然覺得失身也不是那麽讓人害怕的一件事了。
“丹朱。”他側過臉,靈活的手滑到她的腿上,她發著抖虛軟得任他放肆探入從未有人碰過的秘密……
“為什麽這麽聽話?”他沉沉的聲音響在她耳邊。
她自情欲動蕩中抓回一絲清醒:“——你、你是宮——主——我不能——”感覺他的手遊移在她全身,停留在腰肢上挑逗。
“啊?”她張著眼,極力忍下那股酥癢,然而那邪惡的手不肯放過,更加進逼到她的腋下,她禁不住笑出了聲來——這麽一笑什麽都完了,笑意就像開閘後的瀉洪奔湧。
“哈哈——宮——哈——哈哈——”她笑得臉通紅,嘴巴酸疼,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他也笑,由低笑轉為伏在她耳邊的大笑。
等她笑得連喘氣的力氣都使不上來時,他的惡手停住了,他偏著頭貼在她鬢邊,猶自在笑。
她看不到他的臉,隻覺得鬢上潮濕。
宮主——流眼淚了嗎?
那是她自己笑出的眼淚滑下所致吧,她想。
他好一會兒沒動,笑聲逐漸淡下。
“宮——主——”她嬌軟地喊了一聲。
他翻轉過身,一臂橫遮在眼上,低沉道:“出去!”
她愣了一下。
“出去!”他陰冷冷的聲音像刀鋒刮在人骨上,“別讓我說第三次。”
她慌忙扯起衣衫,穿也不敢穿好地擁在胸前逃了出去。
第44節:佳約逢噩付冥鴻(1)
第七章 佳約逢噩付冥鴻
他幾乎一年風餐露宿,輾轉馬上,每一次風塵仆仆歸家,匆匆忙忙相聚,又再次依依離別出門。
她近十二月形單影孤、倚門望歸,每一次牽腸掛肚迎他,心安神定廝守,卻在沒多久後膽戰心驚送別。
他在奔波中分心牽掛嬌妻、想念家中。苦累的是他。
她卻在等候中憂慮重重、寢食難安。懼怕的卻是她。
月向晚終於在這番驚魂中明白當一個江湖人、當一個征戰者妻子的悲哀,和她母親在每次父親出征前的心境。
為戈石城細細整好的衣物中,疊進了她對他身上每一條傷疤的身同其痛、流的每一滴血的憂心如焚。
“如果搖光堂是你的命,我又是你的什麽?”她自言自語,一回身,戈石城站在門口。
明明心中愁苦,卻還要強顏歡笑讓他離得安心。她無言遞去包袱。
“向晚,你——怪不怪我?”給她的日子隻有空寂,連平淡都給不起。
“我怪你,你會不走嗎?”
他半晌不說話,好一會兒才道:“這一年中實在太亂了,堂中出的事多在偏遠的地方,這一次滅了同反軍勾結的金刀盟餘黨之後,形勢應該能定下來了。”
“那你說這是最後一次了?”她實在受不了他這樣的生死難測。
“最後一次。”他道,加了一句,“就算下次有事,我也會去跟因般堂主說的,我留在總堂。”
一年的勞苦奔波,換來多方平定,對一個普通紫微垣宮弟子來說,也付出得夠了。
“上一次渾身是血地進門,我差點被你嚇死,這一次說好了——你一個傷疤也不許帶回來。”她不希望有人死,但是她的丈夫與人平分生死,她寧願死的是別人。
他捏捏她的臉:“好,我一個傷疤也不帶回來。你這陣子擔心著我,又不長肉了。”
“等你一回來,肉自然會長回來。”她得寸進尺,“我要你不帶傷疤你就不帶傷疤,那是不是我要你怎麽你就怎麽?”
他也傻傻地點頭:“你想要什麽?”
“我想要以後不擔心,行嗎?”
他遲疑:“你的意思是——”
她有些愧疚地不敢看他:“我想我們以後離開紫微垣宮,離開江湖,到山裏種田打獵去。”
他良久沉默。
她難過地拉拉他的衣袖:“我知道我太過分了,你不願意,就當我沒提過好了。”十幾年的成長之地在此,是人都難免會有難舍之情。要他放棄紫微垣宮搖光堂,與背井離鄉何異。
哪知他隻是輕輕摸摸她的頭發,道:“好,都聽你的。”
“你舍得下紫微垣宮,舍得下搖光堂的兄弟?”她驚喜之外又有顧慮。
他想了想:“舍是舍不得的,但是隻要跟你在一起,到山裏也無妨。”有點明白她的隱憂,最舍不得的終究還是她。
“我好高興。”她撲入他的懷中。
他兩臂抱緊了她,卻在此時聽到了馬匹嘶鳴聲。
“向晚,阿奔四海他們已經等在門口——我該走了。”
她戀戀不舍地鬆開手,他低下頭,唇輕輕地碰了下她的。
“你要小心,記得我等你回來。”她道,目送他大步走開、不住回頭。
她的鼻頭發酸。
戈石城這一去便是一個月,剛剛在由春入夏之際,雨一場接著一場下,不冷不熱,綿綿細細,下得人斷腸。
聽到門口的馬叫,她來不及打傘就衝了出去。
“嫂——嫂子——”牛四海走進門來低頭喊道。
她踮著腳尖往門外看:“牛兄弟,石城呢,他沒跟你一塊回來?”
牛四海支吾著。
她腳下躊躇:“他有事情耽擱在那邊了?”
“嫂子……”
她心裏一陣發慌:“怎麽了,他是不是受傷了?”
“——石城、他、他——回不來了!”牛四海粗礪的嗓子像是沙磨過。
回不來了?她聽不懂:“你們又在跟我開什麽玩笑?”
牛四海抬起頭,眼睛紅腫:“——石城他死了。”
血色從她臉上退去,她勉強笑道:“這個玩笑一點都不好笑——”
“嫂子,不是開玩笑——是真的——石城他、他一劍穿在心上——到分堂時已經沒救了……”
她全身發冷,隻聽到雜亂的雨聲。
“讓我想想……好好想想……”她夢囈似的朝房門走去。
“嫂子——”牛四海看著她的身影在風雨中一陣飄搖,忽然軟了下去,倒在迷離的斷腸雨中……
張大夫來替她把了脈,掐了她的人中穴與中衝穴,她終於緩緩醒來,聞到了空氣中薄荷的清涼。
“……我……怎……麽了?”
大夫的臉色凝重:“夫人已經有了兩個月的身孕,但是氣血不足、體質虛弱,若不好好調養,恐怕腹中胎兒難保。”
“什麽?”一旁的牛四海震驚,“這怎麽辦?”
月向晚淡淡道:“我知道。”兩個月中該來的沒有來,她心裏早就有底了,隻是怎麽也沒想到,成親快四年,卻在丈夫死的時候才有了孩子。
“我開幾副安胎寧神的藥給你,麻煩這位小哥來藥堂取一下吧。”
大夫離開,牛四海也跟著去取藥了。
房中空得靜得像墳場一樣。
月向晚盯著床頂良久,接著坐起,下床走到桌案邊。她一張一張地看過那些他曾寫的字,其中有幾張重複抄著小詩:
鳥中求比翼,
花裏有並蒂。
但看人間事,
月圓是佳期。
當時是她看這短短幾句粗淺好懂,笑著擲給他也懶得去解說,他竟如獲珍寶地藏著,寫了又寫。
可是,人間事又怎麽會都是月圓?
第45節:佳約逢噩付冥鴻(2)
傷心有個限,過了這個度,人就麻木了,她還要感激昏過去那一段時間讓她跳過了最難熬的苦痛。
她呆看了半天,然後搬出冬用的小火爐,將剩餘的炭火點著。
紙一張張被投入小火苗中,火苗扭曲著紫紅的身軀攀上來,頂端的焰一路過來,一路是黑色足跡,輕輕一抖動,黑色的蝴蝶化為灰燼,或飄起,或墜落。
火光映著她蒼白如雪的臉。
你說會回來,我又等了你一個月,連到哪座山、蓋什麽樣的屋子、種什麽東西都已經想好了,現在卻什麽都沒有用了,我原來是想得太早太早……
你沒有履行你的諾言——知道你身不由己,所以我也不怪你,隻想你知道,我把你的紙筆給你,你若想要便回來一次——隻要一次,石城,讓我見見你,跟你說幾句話……
我們會有一個小孩子了,不知道是男孩還是女孩——我想你應該都喜歡的,但我希望是一個男孩子,讓我可以在他身上找到你的影子——本想在你回來之後讓你驚喜,現在卻隻能這樣來告訴你……
我真後悔沒有在你出門之前跟你說,也許那時說了,你有了顧慮,便不會離開,也不會不回來,不會讓我現在守著個空蕩蕩的屋子,心也空蕩蕩的……
石城……
“嫂子!”提著藥牛四海衝了進來,“你不能幹傻事啊!”
“我沒做傻事,也不會去做,你放心好了。”她燒完手中的紙起身,平靜得可怕。
“石城——他現在在哪裏?”人死了,總還有個屍體吧?
牛四海紅著眼道:“還在齊縣龍馱山的分堂,地方太遠了,堂裏不讓送回來。”送回來,怕也要爛掉了。
“堂中是這樣說的?”這是毫無道理的事。
“石城——的骨灰——會在十天後送上宮祭拜完再送回來——宮裏死的兄弟一向是這樣的。”
“你回來了,趙兄弟呢——他沒事吧?”
“他受了點皮肉傷,還留在分堂裏。”牛四海想到寶姿,“叫寶姿過來照顧你吧,嫂子?”他一個男人總覺得別扭。
寶姿還在等趙奔,人過來了怕心還會懸在家裏。
“不用了。”她搖頭,“我沒打算留下來。”
“嫂子,你——”
她淡道:“堂裏不讓送回石城,我自己到龍馱山去找他。”
“不行啊——大夫說、說——總之你不能去!”萬一出事他拿什麽去見地下的兄弟?
“我自己的身體,我自己明白。”
她心意已決,無人可使動之。空坐在這邊的等待與回憶讓人發瘋,她若不去,怕不過幾日便受不了自盡身亡。
牛四海好說歹說勸不了,心一橫,便道:“嫂子,那老子——不、我送你去!”
她未置一詞,牛四海隻道她答應了,稍放心地轉回了搖光堂。
第二日天還未亮,正睡著的人被“砰”的一腳踢門驚得從床上跳起。
“牛四海!”趙奔粗魯地把他扯到了跟前,“嫂子人呢?”
“阿、奔——?”牛四海糊塗道,“嫂子不是在家嗎?”
“在家?!”趙奔臉色鐵青,“我剛剛從那邊趕過來,根本已經沒人!你臨走之前我是怎樣交代你看好嫂子的,你居然給我躺在這裏睡覺?!”
牛四海結巴道:“怎麽會——沒人?老子、老子——對了!嫂子說要去齊縣,答應了讓老子送她的!”
“蠢牛!我早跟你說過堂中有變,你竟然還答應送她到那邊!你是嫌石城在地下太孤單了是吧?”
“有那麽嚴重嗎?”
趙奔笑得咬牙切齒:“你以為石城真的是金刀盟的人傷的?”
牛四海也開始驚慌起來:“不是金刀盟,那是——那是——”
“不想死就輕聲點兒!”趙奔捂住他的嘴,“我被扣留在龍馱山,大前天是逃出來的,現在到處都有堂裏的人,一個不小心命就沒了!”
“那你怎麽不早說?”
“我在龍馱山如果跟你說了這些,你以為你我還能在這裏說話?”
牛四海趕緊下床套上了衣鞋:“那我們得趕快把嫂子攔回來,不然出了事不是嫂子一條命呀!”
第46節:佳約逢噩付冥鴻(3)
“什麽意思?”趙奔揪住了他的衣襟。
“嫂子——嫂子已經有了石城的小孩……”
晴天霹靂!趙奔隻覺得眼前發黑:“牛、四、海,我真想宰了你頭牛!”
兩人縱馬循著車印而追,一場雨讓痕跡變得模糊難認,直到城外,印記幾乎已經消失成泥水坑窪。東方天際顯露出如璞玉純淨的青碧,日光一絲絲開始攀升。
馬蹄踏落,泥水飛濺,焦慮直指西邊齊縣龍馱山。
趙奔與牛四海馬不停歇地追了一日——從日升到日中天,再從日中天到日落——追得他們自己都已經忘了時辰,忘了周遭一切——
“天黑了!”
馬一聲長嘯。
尋常的馬車就算從昨晚開始出發,此時也該被馬追上了。
可是,趙奔環顧,惟見四野蒼茫,渺無人煙——哪裏有什麽車馬在行?
牛四海狠狠拉著自己的頭發:“都怪老子!”
牛四海是怎樣性格的人,堂中無人不知,出事之後堂中刻意遣派他回來報信,怕原本就是一場預謀。既已是設好的陷阱,怎容得悲痛之中的月向晚不往下跳?
趙奔低下了頭,嘴角苦澀:“牛,現在隻有兩個結果:一個,是我們追錯了方向;還有一個,是嫂子已經出事了。”
馬車以驚人的平穩與速度前行,路兩邊景物像飛一般地後掠。
每每在肚子裏的東西被吐光之後,月向晚才終於靜臥在墊鋪上。鬱積的悲痛和短暫的空茫讓她沒有察覺到不對之處,等到發覺車夫早被換人時,馬車已經到了齊縣縣城。
她拍著車廂:“我要去龍馱山。”一入城後,車行的方向似乎有錯。
車夫轉過頭,竹笠遮住了自鼻子以上的五官:“到龍馱山,戈夫人就見不到要見的‘人’了。”
“——你是什麽人?!”
那人笑出一口森森白牙:“在下豢龍,與戈石城算是同門。”
她一驚:“先前的車夫呢,你把他弄哪兒去了?”
“那車夫的駕車把式實在太差了,在下看不過去,便同他換了下位子。戈夫人可別見怪!”
她沉聲道:“你現在要把車駛到哪裏去?”
“自然是到戈石城所在之處去,戈夫人不要擔心——在下對夫人絕無惡意。”豢龍正經道。
月向晚心中一冷:“是‘他’叫你來的?”難道時日這麽久了,他還沒死心?
“他?哪個‘他’?”豢龍裝傻。
她的心越發往下沉:“你在紫微垣宮的地位應該不低,還有哪個‘他’能夠命令得了你?”
“哈哈,在下不過是個駕車的,戈夫人太抬舉了!”隻是駕的是戰車。
是自己鑽到這套子裏來,怨不得人家的設計。
她知道這種人的嘴中是套不出話來的,想逃也是斷無可能,再說都已到齊縣,想見石城的念頭讓她怎麽也無法回頭——就算前麵是懸崖,她也會毫不猶豫地跳下去。
車行了一段路之後穩穩停下,簾布被揮開。
“戈夫人,請。”豢龍道。
月向晚鑽出了車廂,隨著他的腳步登上石階。百來道石階直通半山一府門,兩旁俱是張牙舞爪的石獸,雖隻頭顱大小,但各個栩栩如生,威嚴逼真。
“這是什麽地方?”她忐忑道。
“這是原金刀盟最大的分舵,戈石城的骨灰便在裏頭。”
走完石階,立定在門檻前,門仿佛早知有人來,“吱嘎”開啟,門內透出濃濃的血腥和陰寒氣。
大堂、中庭都打掃得一塵不染,正因為太過幹淨,更讓她覺得詭譎。
抬頭見內堂門上一破舊的匾額——刀貫千秋。
原本是何等的豪氣與狂妄,現在由死寂中看來,千秋、千秋竟如悼詞!
“戈夫人。”豢龍推開門,讓她入內,隨後在她身後合上了門扇。
日光的光源被截斷,堂上白燭的火焰照出一堂的肅穆慘淡——她的麵前赫然是戈石城的靈堂。當中的牌位上分分明明寫著“紫微垣宮搖光堂戈石城之位”。
她覺得一陣昏眩,後退了好一大步,才抓著門框穩住了身子。
像突然從噩夢中驚醒,發現噩夢原來是真的。
第47節:佳約逢噩付冥鴻(4)
眼之所見的打擊遠比耳之所聞來得大,心中潛藏的一丁點希望的火星被冷水澆滅,流入心底深處的是徹骨的寒冷,冷得她直打哆嗦。
透過潮濕的睫,她模模糊糊中看到一個人影從黑色的門後掀簾而出。
“我等你很久了。”那白得刺眼的人影說。
等?我也等得很久了,可是等來什麽——她想說,腦子卻像剛剛被火藥炸得七零八碎,嘴巴也麻木得無法動彈,眼前是一片白霧茫茫。
她仰著頭再仰頭,下意識地不讓眼裏的水滴滑下,可是沒有用,眼裏的水已經滿溢到這雙大眼都無法承接的地步。她雙手捂住了臉孔,整個人就如同那水滴一直往下滑、往下滑——
人影靠近,一隻溫暖的手試探似的搭在她的肩上。
她埋在自己的膝中,一動也不動。
他另一手攬住了她,兩手一用勁,將她整個端到自己寬厚的懷裏,感覺到她渾身一震,兩隻手從臉上放下,緊緊揪住了他的衣衫。
身前的濕意直透到他的胸上,他擁緊了她,唇輕輕摩移在她的鬢邊與耳垂:“別哭了。”
低沉似曾相識的聲音令她迷惑:“——石城——是你回——來了嗎——”
他身上一僵,原本在鬢邊的唇遊到她的唇角,先是溫柔地試探著,見她沒有反應,唇舌便疊上了她的,深深地吻了下去,霸道、纏綿、難耐……不加掩飾地排山倒海而來。
“石城……”
唇移開:“不是戈石城,我是屠征。”
她恍惚地甩了甩頭,似乎不明白他的話,望向近在咫尺的臉,呆了一會兒——忽然倒抽了一口氣,全身顫抖。
屠征,現在抱著她的人不是石城,是屠征!
已不知道自己是被非禮後的厭惡還是脆弱盡現後的惱怒。
“走開!”她反射性地揮去一掌,手在半路被他截住。
他輕輕一壓,將她的手腕上的傷疤放到唇邊親吮著:“剛見麵便給我這麽一份大禮,看來一年多的瘋病沒有把我從你腦中剔除。”
“走開,別靠近我!”她死命地抽回自己的手,死命地想脫出他的勢力範圍,“在我丈夫的靈堂上也敢做出這種事情,你真是無恥之極!”
出乎意料地,他竟順著她的掙紮退開,不再動手動腳:“既然你不讓我抱,我不抱就是了。隻是你也別含著眼淚在那邊勾引我——四年未近女色,我怕我沒有不動如山的定力。”
她站起身,清醒過來:“——豢龍是你的人?是你要他把我帶到這兒來的?”
兩兩對峙之間,她恍惚的消沉與他偶現的失落消鈍了四年之前的銳角。
她的犀利嫵媚退去,恬淡麗色也從眉角消逝,連同那曾特有的少女豐姿也不見了,整個人剩下的像是一副淒麗蒼涼的殼。他也似乎為著某一原因收斂了不可一世的張狂氣焰,被深沉的孤寂壓在了角落,極力和緩的氣息裹住了會傷人的獠牙利爪,仿佛傷了的獸在低咆。
“紫微垣宮的人都是我的人——包括你丈夫也是。豢龍帶你到這兒見你丈夫,你似乎很不感激?”
兩泓剛流動的春水瞬間結為冷冷的冰珠:“不讓堂中將他的遺體送回,也是你下的令吧?”
他負手到身後:“為我紫微垣宮盡職而死之英烈忠魂,還得先送上宮焚香膜拜三日才能回歸故裏——你不知道這條規矩?”
“我不是紫微垣宮的人。”換言之,不是你屠征的人,“我丈夫真的是‘盡職而亡’?!”
他垂下眼瞼,又很快揚起,比四年前更為清瘦的臉被燭火投下半邊陰影:“你太多疑了。”
“我多疑也是拜你的卑鄙所賜。”
“我有什麽緣由可以要戈石城不是‘盡職而亡’,你倒說來聽聽。”
“那你讓豢龍送我這個未亡人到此又是為什麽?”受了嘲弄,她沒有退縮。
他嗤笑出聲:“戈石城也算是宮中棟梁之才,你以為我會為一個女人自掘墳墓?還是你覺得你的魅力大到讓我不惜同門相殘、以奪人妻?”
她盯著他,冷道:“事實怎樣,你自己心中清楚,做了虧心之事,報應遲早——你敢對著靈堂起誓你話中無一句是假嗎?”
第48節:佳約逢噩付冥鴻(5)
“清者自清,我話中有無假何需你來驗證?”他淡淡一笑,看她一眼,“雖不屑如此,但為免將要長久相處之人把我當仇人看,澄清還是不可少。你若相信毒誓,要我堂前幾句又有何難?”
話畢,轉身朝向戈石城靈堂,隻手舉向天,唇中吐出誓言,字字擲地有聲:“我屠征在此立下毒誓,若今日所言有半句虛假,日後便當天打雷劈,萬箭穿心而死!”
“話中‘日後長久相處’是為何意?”她在他背後問。
“戈石城殉職身亡,他的家人紫微垣宮自當妥善安排日後生計。”
她冷笑:“敢問宮主如何安排?”
他回轉過身,沉黯的雙眸長久停留在她的臉上:“你想我作如何安排?”
“歸還先夫骨灰靈位,遠離齊縣、遠離江湖,與紫微垣宮人從此再無瓜葛,老死不相往來。”
他為她的決然失笑:“那你一個孤身女子亂世中如何過活?”
“女子也有手腳,如何過活不勞宮主費心。”
“我怎能不費心?”他笑中另有深意,“你舍得你腹中的嬰孩跟著你一起吃苦,紫微垣宮也不會對宮中弟兄的遺腹子坐視不理!”
她的臉色倏地一白,低道:“你怎麽知道的?”
“月向晚啊月向晚,四年不見你倒比以前笨了不少。”這天下哪個地方沒有他的耳目,何況是小小的新臥城?
“因般堂主是你在搖光堂的探子?”她疑問。
“這問題怕是在你心裏藏了幾年了吧?”他低笑,“怕他是我派去的人,你不惜瞞著所有人裝瘋賣傻一年多,我該說你是小聰明好呢,還是說你心思詭詐?”
“我裝瘋也隻是求自保,談何詭詐?”
“嗯,不詭詐,倒隻是耍得你那個傻瓜丈夫團團轉——”
她厲聲打斷:“先夫已經過世,煩請你言語上放尊重些!”
“生氣了?”他隻是笑,讓人看不出笑臉中有什麽含義,“妻子受苦,丈夫瞞在鼓裏,妻子裝瘋,丈夫更是半點不察——我正在想天下有哪一對夫妻是如你們這般!你真的對你的丈夫有諸多情意,那為何連基本的坦誠吝於給他?所有事情都是你一徑決定、一徑擔起,是你根本不相信他能夠為你解決——還是他根本就無力解決?!既然如此,你當初嫁他到底是看上他什麽?”
她為他不經心的迫進而連退了三步:“這是我們夫妻的家務事,外人無權插手。若不是某人太過無恥下流,我亦不必以瘋病欺詐家人!”
“如此說來,這些倒都是我的過錯了?”他目不轉睛地望著她,輕慢道,“如我為當日之情難自禁向你戈夫人賠禮道歉,不知戈夫人原不原諒?”
屠征這種人會放下身份道歉?
往事一一從腦海掠過,她不是愛記仇的人,然而當日帶來的痛苦與恥辱太過深重,如同那些疤痕在心底留下醜陋。即使現今她不再對他仇視厭惡,她也無法與他友善相處。
她微微吃驚,隨即冷道:“宮主此舉太過降貴紆尊了,我領受不起。”
“做錯了事情,便該認錯。”他似調笑道,“若你覺得太輕,雞毛撣子、算盤……隨你拿來泄恨,即使你咬我一口,我也不會怪你。”
話中輕薄一聽即在。
怒火從心頭竄起:“無恥!”
“我認錯認得如此真心,你都要罵我無恥,那我還要如何才好?跪下來,還是斷指以示誠意?”他笑出了聲,“認了錯都沒人肯相信,我還是不認錯的好!”
先前還在輕薄她的人,道歉會有幾分認真?神情散漫、言語狂佞——他根本沒有認錯的心,從頭到尾都是戲耍。
他見她抿著蒼白的唇不語,漸漸收斂了笑意,道:“你額上的疤好像已經淡得看不見了,霜楓白露的功效果然不同凡響。”
“那又如何?”難道還指望她會感激?使用那瓶藥是為了除去與疤痕同在的夢魘,如今痕淡了,夢魘卻重卷而來,“你指使手下劫我到這裏,不是隻為了償我心願吧?”
“我想什麽?四年前在你床邊已經說得很明白了,你眼睛閉著,心可沒有關著,不會不知道我要什麽。”
第49節:佳約逢噩付冥鴻(6)
她細長入鬢的眉淺淺皺起,指尖掐進掌心:“不管你想要什麽,都是癡人說夢。”
清冷而堅定的聲音落在他耳中,令他一怔,但臉色隨即放霽:“你以為我要什麽——露水夫妻?一夜雲雨?你丈夫已死,你既是自由之身,卻又無依無靠,照料你當然是名正言順,我又怎麽會辱沒你?”
“月氏愚昧,聽不懂宮主的話。”她隻覺得可笑,他到如今竟還未死心。
他第一次因碰了個冷釘子而不知如何開口,良久,才淡道:“話中意思便是如此,既然你聽不懂,那就算了!”
她分明是知道他願意給她名分,佯裝不解怕是心中有怨恨。他素來不示弱於人前,那短短幾句對她已經是例外中的例外,她的毫不領情令他自尊一縮,又縮回了原本萬事不經心的殼裏。
“先夫骨灰靈位什麽時候可以取回?”其實她心中也沉沉的,一切籌碼盡在屠征之手,她這次想脫身,絕對不會再有上次的運氣和勇氣——她豁得出自己的命,卻不能夠不顧及腹中她與石城的骨肉。
“明日便要起程回紫微垣宮,死者家眷自當跟隨而往。”他未給任何選擇,隻是決定。
要她去紫微垣宮,去了還會有出來的一天嗎?
“我現下怕不便於舟車勞頓,不敢給宮主添麻煩,在此等候先夫歸來便是。”
屠征問道:“你怕什麽?”
她輕答道:“天下的無恥之徒我都怕。”
“你現在全身就像長滿了刺兒。”他並不生氣,對她的嘲諷倒顯縱容,“我真想看看你的刺掉光了會是什麽模樣。”
為何她在戈石城麵前是一副柔順麵貌,對他卻總是以刺相對?
照說刺紮在身上的疼,會促使人對刺避而遠之,可是他卻像是被紮上癮了,不疼個一回兩回,總覺得哪裏不對勁。
他話中的親狎讓她憤怒:“若我不上紫微垣宮,宮主是不是會令人‘請’我上去?”
“隻要你舍得下戈石城。”
寥寥幾字道出了她致命的弱點——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會不辭辛苦從新臥城趕來,若她舍得下石城,她不會心甘情願走進他的陷阱,若她舍得下石城……
她舍不下。
千裏趕赴而來,她不是為了孑然一身逃亡而回,她不願意在無法見到丈夫最後一麵之後,又放棄了丈夫的魂魄骨灰,她更不想屈從於一時壓力,退而抱守悔恨沉痛……
當她緩緩抬眼,眸中帶恨的冷意不保留地傾泄之時,他的唇角微微勾了起來,勝利之意被稍鬆懈後流露的慵懶衝淡。
現實棋局中並非一定真假透徹、輸贏分明,更多時候是僵持不動的死局。這一步,看似屠征走前了,其實他的步子也不過就到此為止,月向晚給人帶來的挫敗,絕不亞於四年之前。
再到紫微垣宮,五味紛雜,尤其是不陌生的小洞天景致,明媚春日下春風手溫柔撫觸,水氣的清涼中有草的純樸與花的芳香。
這裏原本是屠征的休養地,一切的禍事也從此而起。
軟轎上遮陽的紅紗微微飄動,沾染了些許飛濺的水珠,晶瑩的小顆靈動,滾落在月向晚的膝上,沁進一點點涼意。她懷中抱著丈夫的靈位與骨灰,沉默地任由軟轎將她抬入這個先前抵死不肯住進的小院。
轎停住了。
她閉眼聽外頭一聲令下,奴仆婢女悄聲退下。
轎簾子被輕輕掀開一角,因為有日光投射在臉上,溫溫癢癢的,隨即一片陰影覆蓋而上——她知道是屠征。
長長久久的靜寂。
她聽見自己近似死去的心跳與短促的呼吸。
“想好了沒有?”
她睜開眼,望見他的臉,他眼中的黑暗波紋像四周圍飛騰不定的瀑,朝她衝擊而來,然而她,心如靜水。
“我沒想過。”所處的劣勢讓她的抗爭都顯得消極懦弱。
他微笑道:“沒想過,便是默許住下了。”
“你可以解開我的穴道了吧?”多麽痛恨這樣的無能為力。
他隻是伸過手,拇指刷過她的唇瓣,握著了她秀美的下巴,輕柔地把她的臉抬了起來,臉俯了過去——
第50節:佳約逢噩付冥鴻(7)
她冷冷道:“你再敢動我分毫,我就在這裏咬舌自盡。”
他聞言頓住,神色陰沉下來,明白她絕非恫嚇。
突然加重的手勁讓她痛得臉色泛起青紫,正想或許骨頭真的要被捏碎了之時,他鬆開了手。
“我想做的事,區區威脅是阻止不了的。你不願意,直說便是,不必拿死來要挾我!下次如此,你不會再有這樣的運氣。”語氣仍強硬,但其實已是退讓一步。
她不語,由他在肩上拍擊,感覺到全身一軟,手腳也能動了起來。
他拉住她一隻雪白的柔荑,將她牽出軟轎。
她掙了一下,卻沒有脫開:“放手,我自己走。”
他回頭靜視半晌,竟然真的放開。
她兩手攬緊了臂彎中的靈位與骨灰盒,貼在心口。
“宮主!”守樓的婢女有如驚弓之鳥地行禮。
他問道:“房中的舊物已經收拾過了?”
“都按照宮主的吩咐布置妥當了,就隻欠缺一張黃狼皮毯。暖寶號莊爺差人來說,今春的皮毛過於薄單無澤,怕宮主不滿意,所以要等到東北入冬才能製成。”
“隻要別誤了時候便好。”已快入夏,裘毯倒並非必需。
婢女開啟了房門,月向晚一看房中擺設竟呆住了。
屠征輕笑:“還要我‘請’你進去嗎?”
她邁入門檻兒,眸光從梁木轉到地毯,從牆壁掠到窗扇……原本簡單陽剛的布置全然更換,屋角房梁鏤著的梅花紋透出新木的暗含的光澤與淡香,牆上亦由那種暗紫巧妙地削成了棵梅樹,枝杈朝四方延展,繁複而不累贅,通明的光照來,整個房間仿佛在雪地霜天的梅花叢裏。
她走到深紅色的矮幾前,瀏覽著再熟悉不過的小玩意兒,一支蒼黃的短笛端上係著她親手編就的如意結,一對玉陀螺,大的潔白如雪、小的青翠似葉,鎮在琥珀球裏四季不敗的朦朧野菊……書案上的文房四寶、磁石八卦、木片曆表整整齊齊排放,一如她平日喜愛潔淨的習慣。
轉頭,目光落在床前屏風上,雪白的絲麵無瑕無垢,再一看茶幾上擱置的胭脂盒和眉筆,她什麽都明白了。
這一點一滴,都是過往記憶。
屠征不說,卻急於在討好她。
“你仿照欽天府布置這裏,花了多少心思?”
他不答反問:“喜歡嗎?”
“昨日種種昨日死,再怎麽像,也隻是假的!”她袖一拂,胭脂眉筆掃到了屏風上後摔落在他腳邊,雪白的絲上留下斑斑粉跡,猶如血痕。
輕輕撣去沾上衣的胭脂粉末,他並不生氣,隻是道:“收複北天用了三個月,月重天的墓遷至王侯陵園花去兩月,布置這裏——隻費了十天工夫,若不是欽天府中花草書冊、木質物品都已燒毀,所耗時日還會更短。”
她瞪著他:“你以為這樣我就會感激涕零?”
“我不要你感激,隻要你高興。”
她笑得慘淡,死了丈夫、又被厭惡之人軟禁,她還能高興得起來真是天下奇聞了。
“你自己已道昨日種種昨日死,一切傷心之事亦是昨日,何必再想?”
“你屠宮主怎麽會明白‘傷心’是什麽。”若是什麽都能不想,人間也不會有這麽多苦痛。
他笑道:“你又不是我,怎麽知道我沒有傷心過?”與其沉湎於傷心,還不如安定心神找對症之藥,“傷心傷身,你舍得傷你自己,我卻舍不得傷你呀!”
“強人所難就是你不傷人的作為?”
“破例將戈石城的骨灰歸還,難道是傷你的心?”他望向四周道,“安居於此處,免去你奔波勞累之苦,山水又可滌心怡情,對於養胎是有益而無害。況且,在你的孩兒生下之後,你舍得讓他過亂世中三餐不濟、朝不保夕的日子?”
她擁住了懷裏的靈位骨灰,就如擁著丈夫在尋求安定:“亂世中有如此多人照舊奔走忙碌,他們能受苦存活,我跟我的孩兒自然也能。”
他大笑,嘲弄:“肩不能擔,手不能挑,你就算吃得了苦也未必能存活,世道之亂不是你想象的那麽簡單,你過往所見流民之災,隻是亂的小小一麵。入了世,你要靠什麽謀生?以你的容貌,你以什麽能耐杜絕他人覬覦?”
“是,我沒有能耐,所以宮主別有居心,我也無可奈何。”她的聲音沉啞,心中因他的嘲笑而刺痛。
他緩下了笑,凝視著她,道:“我有何居心,從未假裝過,隻是你月向晚從來不願來看清我屠征是怎樣的人。”
她微掀唇角,淡粉勾成曲扭:“宮主的為人,自有事實在說,用不著我來看清楚。”
“是啊,事實在便好,管他人作何想?”他又笑了笑,她因低著頭,未見他眼中隱約的悒鬱,“不管怎樣,你是不能離開紫微垣宮了,所以你也無從比較起——出了宮,還會不會有人比我待你更好!”
第51節:浮戾俱斂憐紅妝(1)
第八章 浮戾俱斂憐紅妝
與屠征的示好抗爭不是難事,隻要月向晚對他視若無睹,他的耐心一告罄便會拂袖而去,然後她便會有幾日的清靜安心。
在無人敢笑鬧生事的小洞天打發日子也不是難事,無聊之間寫畫吹笛,累了便小睡,消極地將日子挨過一天又一天。
隻有肚裏的孩子才是她的“最難”。
她不知道她的娘親懷她的時候是否也有這樣的辛苦。
一夜睡睡醒醒,天將明時才剛泛進漸沉定的氣息,她又在難受中掙紮醒來。
門外等候的婢女還未來得及捧著溫水進來,便聽到房中的嘔吐聲。
再一折騰,回神時天已大亮,她病怏怏地靠著水盆,水波中有她破碎憔悴的臉。
“你們別忙了。”她阻止婢女端上餐點,“退回去!”
那種氣味讓她還想再吐。
“這些都是清淡小點,一點兒也不油膩的。”
“我不想吃。”
“夫人昨日便沒有吃下什麽東西,現在多少還是吃點吧,不然宮主會怪罪下來的。”
她折著布巾去擦拭戈石城的靈位,婢女忙道:“夫人,我來吧。”
“別碰他。”
婢女嚇得縮手,不小心將靈位帶到了地上,發出“砰”的一聲。
月向晚拾起,抬頭冷眼看她。
“夫人——”婢女訥訥。
“出去吧。”她淡淡道,“把飯菜也撤掉。”
婢女不敢再不從,領著姐妹退出房門,隻聽背後關門上閂聲和月向晚拋來的一句話:“我不是你們的夫人,我丈夫姓戈。”
“真難伺候。”婢女們嘀咕著,忽見前方人影來,趕緊噤聲。
“宮主!”
屠征掀了掀盤中瓷蓋,未動分毫的湯點仍舊燙熱,他的目光投向房門。
“你們下去。”接過婢女手中托盤。
他走到房門口,不輕不重地叩了叩。
“開門。”
房中無聲無息。
他皺眉,本想一腳踹開門,忽然看到敞開的窗,於是輕輕在廊欄上一按,隻手托著盤子,從窗口躍了進去。
窗後正要收關的手縮了回去,月向晚微踉蹌地避開了他的來勢。
“想關窗不讓我進來,嗯?”他眉開眼笑。
她盯著他:“你進來做什麽?”幾日的安靜又要被破壞掉了。
他將未濺出一滴水的盤擱下:“這幾日出宮不在,我都不知道你念著我已經到茶不思、飯不想的地步。”
她不理會他,轉身對著戈石城的靈位發怔。
“思念夠了沒有?”他在身後道,“思念夠了就來把湯喝下。你光憑想就可以活,你腹中的孩兒可挨不了餓!”
她的手下意識放在凸起的小腹上,他這句話已入了她的心。關於對他的反抗與腹中的骨肉,她隻能找到妥協的平衡點。
他挽起一袖,替她盛了一小碗湯。
然而三絲魚翅的氣味一傳出,她便捂著嘴,衝向水盆不住幹嘔起來。可肚中早已空空,哪還有什麽東西可以吐?
半晌,她喘息按著胸口,才覺得腹間的翻騰止下了些。眼角出現一方潔白的濕帕,轉過頭便對上了屠征淡淡帶笑的臉。
“擦一擦吧。”他道,伸過另一隻手想拂開她垂落在盆中的長發,卻因她防備的目光而定在半空。
她不領情地直起身,以袖就嘴擦拭。
他不以為意地隨手擱下巾帕:“很難過吧?”嘖,女人懷孕就是麻煩。
她低頭要繞開他。
他自懷中掏出一隻巴掌大的盒子,薄薄木片上散發著幽幽梅香,吸入心脾,周身都漫開清新。
第52節:浮戾俱斂憐紅妝(2)
“走開。”她瞪著他攔著的手臂。
“把裏麵的藥丸含在嘴中,你就會好一點。”
“我不稀罕。”她一手揮掉了遞到眼前的東西。
他眼疾,一腳將快要落地摔壞的盒子踢回到手中:“我知道你不稀罕,可是再怎麽討厭我,也別跟自己的身子過不去。”
他捉起她的手,將盒子塞過去:“我辛苦尋來的藥,不是拿來糟蹋用的。”
她任憑盒子由她手中滑落在地上,抬頭道:“那是你的事,你的東西——我不要。”
他耐著性子,笑道:“這麽些年,北天公主任性的脾氣倒還是很足哪。聽聞月重天將你從小當成王子來養,養出的性子真是不討人喜歡。你想惹我生氣趕我,我偏就不走。”竟在桌旁坐了下來,自顧自地舀了碗湯喝起來。
三言兩語緩和了氣氛,她的掙紮倒成了跟他鬧脾氣似的。
她冷淡地轉回屏風後去,眼不見為淨。
“待在小洞天不出去,日子不好打發吧?”宮中事務之繁多,令他無法抽出太多時間來與她“消磨”,而普通的婢女也根本近不了她這座冰山的身。
她依舊不言不語。
短笛清亮的音自他唇間溢出,悠然一旋卻嘎然而止。他將笛輕輕一擲,正好插入書案上筆筒之中:“書畫琴棋,有心境、有知音的時候,才體會得到清靜觀達;坐困之時,隻會更讓人寂寞孤單。”
她微微一怔,他竟然明白她自己都不太清楚的感受。
他似感到了她心中的疑問:“子非魚,安知魚之不樂乎?”紫微垣宮宮主也隻是個有血肉之軀的人,怎麽能免俗?
她掩著耳朵,厭煩於再聽他蠱惑人心的話語,但他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鑽進來。
“在這兒無聊,我替你找了個伴兒解解悶。”
“去!”
一團雪白的東西滾跳了進來,她一看——竟然是隻胖乎乎的兔子。比巴掌大不了多少,動起來肥肥的屁股一扭一扭。
“喜歡吧?”
她的臉微微沉了下來,抱起兔子扔到了屏風外:“不喜歡,你別白費心機了。”
他用兩根手指拈起兔耳朵,端詳著兔子受驚掙紮的模樣:“真的不喜歡?”
她轉回裏頭去。
“物盡其用,既然你不要,它隻好回到廚房去變成一鍋燉兔肉了。”
她的腳步頓住,知道他不會對這麽一隻兔子起憐惜之心。一想到活蹦亂跳的東西成為一堆死肉糊,她就想吐。
轉身倚靠在屏風邊,她冷道:“給我。”
兔子安全到了她的懷中,剔透如紅寶石的眼珠子與她對看,一隻小小的前腿抹了抹臉,仿佛人擦去驚嚇後的冷汗——她的表情不禁緩了下來。
“你的心腸還是不夠硬。”他似嘲諷地道,“同是世間物,對死的這樣糟蹋,對活的卻有這樣疼惜——而兩者的區別,也不過在於一是天設,一為人造。你既然不肯辜負天,為什麽要對不起人?”
“這世間不是誰都值得對得起。”
他隻淡淡道:“藥師煉藥,是為了能治療病痛,藥若不能盡其用,就是他的失敗。你浪費藥丸,對不起的人不是我,是辛苦煉藥的人。”
“詭辯!”屠征的這門功夫真的已經是爐火純青,隻要他認為對的,怎樣他都能有理由來自圓其說——就如強留人在小洞天,原因也是為她好。
但是——她咬住了唇,很不情願地在心底承認四年前的屠征與今時的屠征已經不一樣了。收斂了下流蠻橫,除卻強留人的過錯,她幾乎已無法在他身上找到令人厭惡的特質。
陰影未曾淡去模糊,卻更加突顯他改變的巨大。
四年前的他是灘濁水,雜質分明,而現時的他渾濁沉澱,水色慢慢清揚起來,殘存的惡感遮著眼睛,但她卻已經忽視不了他隨時日漸顯露的沉穩。
也許是紫微垣宮的重任迫他改變,她想,隻遺憾這改變還未徹底。
——喜歡的東西沒得到手就不會安心。
這句話依然是寫照,就如同任性執拗的孩童有著莫名其妙的占有欲。
而她心中有石城,她不喜歡屠征,她不想變成那個讓他安心的“東西”。
第53節:浮戾俱斂憐紅妝(3)
這幾日來,常常想到母親,她臨死前的話不住在腦中回響。當時寶姿覺得絕情,她也不能理解——世俗為什麽容不下失了清白的女子。
四年前情急之下自盡時,她沒想過;四年後,這樣的心境處境下,她終於明白:女子的身心是相連的。男子可以為欲逞歡一晌,就如屠征,而女子卻隻願為情給出自己,第一容不下“肮髒”的是自己的心——就算錯不在於她。
欲情欲情,才是真正的男女之別。
在紫微垣宮的日子就這麽拖過。
豐秋之後蕭條冬日才是預計中臨盆的時間,屠征卻早早地在小洞天安排了穩婆,準備妥善得讓初來乍到的老婆子們以為月向晚這個“夫人”前麵還有“宮主”兩字,直到她翻臉,她們才在婢女的竊竊私語中明白真相,懼於屠征的權勢,鄙夷欣羨皆藏在心裏。
月向晚對此哪有不知,隻是胎動讓她驚奇於生之奧妙,忙於向亡夫訴說喜悅,對這些個閑言碎語自然懶得理會。
她越沉默難近,傳言暗地裏也越囂狂。
初八小雪晚,婢女收了碗筷下去,她拿了葉青菜喂兔子。兔子開始兩月長得很快,後來卻仿佛停止了長大,隻是白白厚厚的一團一直臃腫起來,到現在連眼睛也藏在毛中不得見,走路更是一跳三滾,活像個毛球,可以被踢著玩兒。
“嚓嚓——”
她一扯葉子,兔子便不高興地咬住它往自己這邊拉。
啃得菜隻剩下梗時,無論她怎麽逗,它都不肯再吃了。
“連紙都吃,就是不愛吃菜梗。”她微笑著在它小腦袋上敲了一記,看著它挪著屁股從矮幾上跳了下去。
門口的聲音打破安靜,兔子動了動耳朵,膽小地滾到了她的椅子下。
她沒回頭,人與兔子的默契讓她知道進來的人肯定是屠征。
“宮主,饒了奴婢吧——”門口一聲慘叫。
隨即門被關上,隔絕了聲響。
“好好坐著,別多管閑事。”屠征淡道。
相處這麽久,她聽得出他的不悅,也不是刻意與他唱反調,隻是那聲慘叫讓她心神不寧,讓她打開了門。
正被拖下去的婢女哭得淒慘:“——夫人、夫人——求您求求宮主——”
“怎麽回事?”她問。
然而周遭人全部低著頭,無人敢答一個字。
身後靠近的溫熱吐息令她頸背上起了小疙瘩,她連忙往旁側開一點。
“多嘴的毛病,第一次有人犯,第二次便沒人再敢。”
原來是有人碎嘴,剛好倒黴地被他逮到。
“你怎麽處置她?”砍頭?割舌?還是斷臂?
他反問道:“你不是不屑於管這些嗎?這次為何這麽多事?”
左劍婢女的教訓還在心湖激蕩不止,若設身處地為他人想想,愧疚、憤怒便不可遏止。
“若要將她割舌、斷臂,你還不如殺了她。”一死是百了,一殘一廢卻是痛苦百倍。
“你想人家死得完整,人家還未必想死!”他笑出聲,強行把門合上,“你以為我會怎麽處置她?”
背貼在門上,她整個人被困在他的雙臂之間。她的身量亦高挑纖長,平視所見便是他青湛胡碴微生的下顎:“你的毒辣手段,我又怎麽會知道?”她推他,“走開!”
他紋絲不動,目光停留在她滾圓的肚子上:“慌什麽?我又沒對你怎麽樣。”
雖然懷孕生子是天經地義的事,但一想到這個無瓜葛的男人掌握她所有的生理變化,她就覺得羞恥:“你先把人留下來。”她改了話題道。
“你——在求我?”他微笑,“一宮之主朝令夕改,你想讓他的威嚴置於何地?”責問近乎調情。
“威嚴不是暴虐堆砌出來的。”
“哦,那我倒要請教你了——高人?”
他在嘲笑逗弄她,她知道。不服好勝的一半心想讓她反駁,而消極退守的另一半心卻讓她不要再交淺言深。牽扯胡纏下去,刺激的是他,為難的卻是自己。
偏過頭,她不去迎視他炙熱的眸光,冷道:“宮主請讓開,你我如此不合時宜。”
“不合時宜?”他朗聲笑道,“那孤男寡女共處一室更是沒有了禮法——規矩是人訂的,守不守也是人自己做主。”
第54節:浮戾俱斂憐紅妝(4)
“那就請宮主守自己的規矩。”強迫她住進小洞天,他自己移居到塵天宮室,這七個月時常來探,卻也未顯一點侵犯之意。
“如果——今日我不想守呢?”指尖劃過她額上的淡淡疤痕,“你怎麽辦?”
“亡夫在看,請宮主自重。”聽不出他的口吻似玩笑,她身體僵住,隻感到肚子也緊張得痙攣了一下。
笑聲低沉,他俯下臉,扣住她的視線:“別像你那隻兔子一樣緊張,它見了我躲無所謂,你這樣可不行。”荏弱的樣子讓他想抱住她,可是——說句像笑話的實話——他不敢造次。
痛!她的臉色發白。
“怎麽了?”他終於察覺到不對。
“——走開——”她的聲音顫抖,眸光似穿過了他。
他低頭看到她的的手在襦裙上揪著,那麽用力,連指節都發白了。“你——”他也呆住了。
她弓起背想忍下疼痛,可是他用力圈住的雙臂阻住了她愚蠢的動作:“你別動、別動!”他似乎比她更為緊張。
她想推開,但是那陣陣襲來的疼痛讓她的身體無力支撐,雙手背叛意誌地抱住了他,指尖隔著衣衫深深陷入他的臂肌中。
白日時亦有幾陣疼痛,她未加注意,因為極為短促,但此刻,怕是——
“我……我好像……要……”她羞慚地低吟。
要生了?他的臉色一下子也變了:“來人,快來人!”
暴吼引起了門外的大喧嘩。
穩婆、婢女湧入之時,他已一把抱起她放到了床上。
“宮主、宮主——勞煩您先出去——”穩婆尷尬又害怕地勸拉待在床邊忘了走的他。哪有女人生產男人站床頭的?
屠征生平第一次被人趕出了門而不得施詭計。
房中傳來混亂的聲響,他一動不動地釘在門外,其態如山。
門扇開了又合,合了又開,婢女們出了又進,進了又出,帶血的水換出了一盆又一盆。他隻能看到屏風後晃動的人影,她和孩子的生死都懸在空中。
等了大半夜,身旁隨侍的奴仆已經偷偷打了無數個哈欠。
房中傳來的聲響中卻從頭到尾沒有月向晚的痛呼。
屠征閉上了眼,深深吐出一口氣,再吸進,再吐出,紊亂鼓動的心髒才稍稍在胸腔中鎮定下來。
“生下了沒有,啊?”奴仆攔住一端著水盆出來的婢女悄聲問。
婢女猛搖頭,疾疾避走。
四更的鼓聲都已經響過。夜色中浮遊著的清寒冷氣,讓人的衣服都變得濕漉漉的,身上更是雞皮疙瘩頻起——在房門外等待實在不怎麽好受。
屠征的指在回廊欄杆上輕輕敲叩,聲聲急促如催魂。
已經五個時辰了,裏麵還是沒有動靜,會不會——
他猛地轉身,揪住一個剛出來的婢女:“怎麽了?”
“稟宮主,”婢女神色倉皇,“生不下來,產婆說、說夫人的腰身那裏太窄了,是難產。”
房中傳來忍耐的哀號。
“該死!”他臉色一變,一掌揮開婢女。
“宮主,您——”
他踢門進去。
一穩婆大驚失色:“女人生孩子男人怎麽可以進來?”
他一把將身旁勸攔的人推開,大踏步跨到屏風後麵。
濕氣、熱氣。
絳紅色的床鋪上已經分不清哪邊是汗水,哪邊是血水。月向晚像是被綁縛在人間煉獄的刑柱上,濕透的長發散亂,因痛楚顫動在被上旋出黑色的渦。她的眉糾結著,眼眸半閉,嘴上咬著的軟木血跡斑斑。
無法掙脫的痛苦隻能極力忍受,她在這漫長一夜中恨不得早點死去。
“啊——”痛呼的氣力都仿佛被抽幹。
石城,石城……
那樣的痛苦,偏生又是那樣的孤寂無助。
來來往往的人群中,全部是陌生的麵孔,像是已經掉落在陰暗的地獄裏,擁擁擠擠、擦身而過的人隨著陰森的聲音指引,茫茫無主地朝前行,隻要渡過奈何橋,生死苦痛便都一筆勾銷……
石城在霜白長河的那一邊:“向晚,過來,過來——”
過來便是一家團聚……
“月向晚!”
第55節:浮戾俱斂憐紅妝(5)
耳畔的暴吼稍稍震住了她,回頭,終於有一張熟識的臉孔出現。
“石城——”她喊。
可是石城的笑容緩緩退去,身形也淡走、淡走……
“我認識你嗎?”她對著那張臉孔,似乎聽見自己遲疑的聲音。
一股怨氣直直撞進她的心底,他像是恨又不是恨的奇怪表情讓她不解,卻本能地要反抗、要掙紮。
“月向晚,隻要你沒事,我什麽都答應你。”他許下承諾。
“不——”她不要死。
手上被自己弄得破皮出血的地方已經覺察不到痛,堅決的力量打開了她自虐的掌心,她本能地向那溫熱尋求支持。
“月向晚……”
她口中的軟木也被取走,她狠狠咬著塞進的手指,唇間盈滿腥甜。
她劇烈地喘著氣,絲毫不敢放鬆用勁。昏眩中,推擠已經成了無意識下拚命的動作。
“看見頭了,看見頭了!”穩婆尖叫。
“好,再用點力氣……”
手也被握得更緊。
隻覺到下身撕裂的劇痛伴著某個東西滑出了體內,肚子整個空了。她鬆開嘴,精疲力竭地閉上了眼睛。
“她的手怎麽這麽冰?”屠征蹙眉,雙手合捂著她的手,卻感覺不到一絲溫度。
“女人生完孩子,手腳當然會發冷,沒關係的,氣緩過來就好。”
看著穩婆熟練地倒提起小小的嬰孩,在屁股上輕輕一拍,屠征的瞠目結舌與嬰孩響亮的哭泣形成對比。
穩婆解釋道:“這第一聲哭,哭掉前塵往事,哭來新生。”
“孩子……”月向晚虛弱得幾乎張不開眼。
“什麽?”屠征隻見她的唇瓣蠕動,忙俯耳過去,指輕輕撥開了她汗濕粘在額上的發。
“宮主,她是想見孩子呢。”穩婆抱了嬰兒過去,討好道,“夫人,您瞧,是個千金。”
唇角的勾動細微得讓人覺察不到,她看了一眼,然後才放心地昏睡了過去。
悠悠醒來時,房中有些陰暗。
窗上的簾子全放著,夕陽斜照透過青色紗質,流溢渲染了一室醉人紅。雖然身上空空洞洞的痛仍有餘波蕩漾,但此情此景讓她感到了久違的溫馨和安逸。
婢女輕輕柔柔的笑聲纏繞。
“宮主,您小心點。”
屠征望著小小的嬰兒不知該從何下手。
“哪,您抱這兒,輕點、輕點。”婢女指點著。
小小的嬰孩有幾乎比他拳頭還要小的頭,全身軟軟的,仿佛沒有骨頭,就算包著重重的衣布,他也怕自己稍微一用力便掐壞了她。
“嗬,怎麽長得這麽醜?”他微皺著眉,不滿道。
嬰兒的小臉紅通通、皺巴巴的,眼睛也睜不開。
“剛生下的小孩子都是這樣子的嘛。”一個婢女大著膽子道,伸手到嬰兒的頰邊碰了碰,“宮主您看,這鼻子、嘴巴長得都像夫人,以後肯定是個美人胚子。”
“是嗎?”他低頭研究。
嬰兒嘴一扁,吐出一些東西來。
“宮主,有點髒呢,還是讓奴婢來抱她吧。”婢女有些忐忑。
屠征卻隻是笑笑:“拿巾帕來替她擦一擦。”越看,越發覺得嬰兒的五官輪廓酷似月向晚。
他在嬰兒的額上親了親,慈愛的表情讓婢女發懵。
“啊,夫人醒了!”
他轉過頭去,對上她第一次不帶一絲戒備的眼光。
她躺在那兒不知已經默默看了多久,他抱著嬰兒開始覺得有絲不自在,但還是走過去,俯身將嬰兒擺到她的旁邊。
“醒了?”他若無其事地問道,“奶娘剛剛已經替她喂過奶了,我吩咐下麵燉了點湯來。”
她的目光從他烙著深深齒印的指轉到他的臉,再到他的眼睛。
四目相對,他怔忡。
她微微一笑,低道:“多謝你了。”
女兒稚子無邪,容貌通紅褶皺,神情卻純潔如雪,半點不知世間險惡仇恨,一切汙垢到她麵前都淨化似水。突生的柔情融化了冰山的一角,心似乎整個都柔軟了起來。
產子時的毀滅性痛楚讓她的一隻腳邁入了鬼門關,醒轉時生還的淡淡喜悅使她靈魂清淨,有著分大徹的解脫,連厭惡的情緒都消散無蹤了。初生與死亡便在這一線之間,她徘徊了一次,深刻入心中的是性命的可貴,而非劇痛的可怕。
第56節:浮戾俱斂憐紅妝(6)
危急關頭屠征不加掩飾的關心亦微妙地發酵,釀成了她初醒時所見的眼波——有著長者的溫柔與稚者的好奇。嬰兒第一聲啼哭哭走的是她的前塵夢魘,現今的屠征如此,過去還有什麽好計較的?
她雲淡風清的神情使得屠征仿佛想起了什麽,臉色整個都變了變。
“你和顏悅色,我倒覺得不自在。”
“她還沒有取名呢。”她撫了撫女兒的臉頰,“女孩子姓氏太帶戾氣,名字就不好取了。”
“我倒想到了一個。”他淡然道。
“啊?”
他微微邪氣中帶著幾分嘲弄:“她一到世上,周遭人都待她如珠如寶,‘愛’之名舍她其誰?”
——戈愛。
——割愛?
月向晚沒有聽出他話中別有含義,隻道他是玩笑一句,微微蹙眉。
“戈……”她低念著,“本有‘哥舒’為複姓,順口又易記,舒字從容伸展……就叫戈舒……”
蝴蝶般的睫輕盈飛起:“她就叫戈舒。”欣喜的模樣帶點急於向他詢問的意思。
“她是你女兒,你說什麽便是什麽了,何必問我這個外人!”
她一怔。
他似乎也察覺到自己話中酸意泛濫,恰逢婢女端了薑棗藥湯上來,便輕輕一笑掩去:“先溫溫身子吧。有什麽事情,等過幾個月你好了再說。”
她什麽話也來不及說,他已經甩門而去。
她的注意力被女兒的哭聲拉走了。
接下來的一個月多,月向晚幾乎沒有見到過屠征的身影。他總是趁她熟睡之時悄悄地來,將醒之時靜靜地離開。自然她想跟他提什麽事情也無從說起,而她心裏很明白,他的用意也正是如此。
但是,逃得了一時,逃不了一世。
精心調養下來,她的身子恢複得極快也極好。女人的很多病根都是在月子時落下的,倘若不是在紫微垣宮被照料著,她恐怕會恢複得倍加辛苦。
戈舒的眼一張開,就仿佛天生帶笑,褶皺通紅的臉開始漸漸平滑白皙起來,果真顯出了純美的輪廓。
隻是小嬰兒畢竟還是小嬰兒,除了睡覺、拉撒,就隻知道吃。擦拭的指尖才到她嘴邊,她便不安分地伸出小舌。
“嗚哇,嗚哇——”月向晚的手一收,她便哭,哭得淡淡的眉毛和大大的眼睛都皺成一團。
“乖,不哭、不哭……”月向晚輕哼著,起身慢慢在房中走,來回搖著她。
黎五娘湊了過來:“夫人,她大概又是餓了,讓我來吧。”
雖說為人母有天性,但月向晚第一次照顧嬰兒難免生疏,尤其是喂食方麵,因為乳水不足,不得不依靠奶娘。
果然,一到黎五娘的懷裏,戈舒的小嘴一張一合,便貪婪地吸吮起來,滿足得連眼睛都閉上了。
月向晚暗暗歎了口氣。
正在此時,門外有女子聲音傳來。
她走了出去。
“上苦奉宮主命來請夫人到塵天宮室一敘。”來人看似冷漠平板,但一雙細長的眸中卻滿是審視。
屠征要見她?
“請姑娘稍待片刻。”
回轉入內吩咐幾句,她拎了件大氅便出來。
隨著上苦到塵天宮室,她們從左側門的長拱橋過。百米遠處的正門道上眾人正從內大殿散出,有幾張眼熟的麵孔轉過來,她忽覺寒風一惻,微微打了個寒噤。
“夫人很冷?”上苦漠然地問。
“天很冷。”她淡淡地答。
入宮室,又是寬長廊道與重重關卡,青銅圖騰雖然華麗精美,卻更增添了沉厚凝肅的危險氣息——
“請。”
踏進玄鐵門,一眼望到的便是四周高達兩人的書牆兵器架,正前方是書案,案後正放置書冊的屠征轉過身,目光投了過來。
月向晚吃了一驚。
近兩月未見,他方長的臉更為瘦削,臉色有點蒼白,甚至連眼都微微陷入,是疲憊痕跡與淡淡病容。
相形之下,她倒顯得容光煥發,尤其是在殷紅大氅的映襯下,雖粉黛不施,卻是膚如白雪,唇若含丹,瘦弱中更有清麗嫣潤的韻致。
“聽說這幾*****在找我,有什麽事?”他召喚下人生爐上茶,又指向爐畔的椅子,“坐。”
第57節:浮戾俱斂憐紅妝(7)
她注意到宮室中服侍的都是少年、小童,沒有一個婢女。
“你——近來似乎很忙?”她忽然不知說什麽好。
“嗯。”他道,有些冷淡,“外麵出了些事情,我前幾日都不在宮中,昨夜才回來。”
“我——”
他打斷她:“戈舒還好吧?”
“她很好。”
“你——的身子似乎也好了很多?”
她點點頭:“其實,我們母女能夠平安還要多謝你,這幾日找你也便是為了這件事——”她低下頭,不安地將手交握在膝上,“還有——打擾這麽久,也該是我們向宮主辭行的時候了。”
他好半天沒有吭聲。
“這便是你謝我的方式?”話一出才覺嗓音喑啞。
她抬頭,看著他按捺怒火的模樣,不禁微微發抖,但仍堅決:“是你自己許下承諾,隻要我不死,無論什麽要求你都會答應。”
“我還道你會把這句話當成是在夢中聽到的。”他嘲笑。
“生死關頭,怎麽會是夢?”她溫和道,“我惟一的要求便是想請宮主放過我們。”
“我放過你,誰來放過我?”他置下書冊,踱了過來,身影以一種凶煞的姿態覆住了她。
“宮主是一諾千金的人。”
他笑,眼中卻全無笑意:“這千金,我不要。”
她站了起來:“你想反悔?”
“我不能嗎?”
“你不能。”她凝視著他,“原本我是感激你,但你若要強留我在這裏,失掉的不僅是感激之情,還有我對你一輩子的信任。”
承諾隨口說出,又隨口反悔的人,她怎麽能給予信任?
然沒有信任,人又怎麽相處一輩子?
他默然。
她已經給出了選擇:留下,形同陌路;離開,海闊天空。
“你——”望著他突然之間伸來的手,她偏頭要避開。
手自她發上掠過,他緩緩將掌心攤開在她麵前。
一片枯葉。
“冬天到了,樹上便留不住葉子了。”他笑了一聲,“是我自己說過的糊塗話,我能怪誰?你想走,便順了你的心意吧。”
“謝謝。”兩字難以描繪她的感激與喜悅。
“你在紫微垣宮先住幾月,開春後我再替你安排下山。”
她微愕然。
他拾起她的一綹長發在指間把玩撫摩,發順滑柔軟如黑絲,光澤濃麗。他微微笑道:“冬日山中冰封積雪,下山是很費工夫的事情。況且,戈舒才出生沒多久,斷不了奶,最怕乏人照顧。你過些日子再離開,等天暖和起來,她的身骨養壯了點,你們謀生計也容易些。”
她想想便點了點頭。
戈舒的奶水也的確是件麻煩事。
“宮主若忙的話,容我先告辭了。”她不著痕跡地扯回自己的發。
他嘲道:“目的一達成便要溜走,你也太不講情理了些吧?”
她臉上有些紅,因為不願與他牽扯,她抱的的確是這種心態:“宮主事務繁忙,我自然不敢多叨擾。”
“月重天的後人,應該也精通五行八卦之術吧?”
“稍有涉獵而已。”隻不過是略知皮毛,她哪敢自稱精通。
他笑了笑:“閉著眼睛走水迷宮,自詡高人的傲氣呢?”
這一提又難免讓她想起不快的往事:“那隻是運氣。”
“既然這樣,你的運氣倒能讓我借用一次。”他走回到書案後,朝她招手,“你過來瞧瞧這兩處地勢。”
案後竟有一個巨大的沙坑,凸凸凹凹堆砌成山河縮影。
“這是遠州西南地貌,藍絲線代河流,綠絲線為密林……大霜河從遠州西部千裏流淌到紫微垣宮北山後野林草場……這裏——你看兩地有什麽相同之處?”
她搖頭:“我對地勢構築一竅不通。”
“無妨。”他看她一眼,“你隻要告訴我,如果要你在這兩處布陣,你會怎麽做。”
她沉思半晌,接過他遞來的木枝石子,在沙上擺弄起來。
不一會兒,兩處出現了兩個生死門恰恰相反的迷宮。
“怎麽會這樣?”她怔了怔,自己也沒有想到是這樣的結果。
第58節:浮戾俱斂憐紅妝(8)
他卻朗聲笑了起來,興衝衝地拉她到案前坐下,一手掃掉了所有雜物,將一軸圖紙抽開,軸骨碌碌地滾向另一頭,一張長達十來尺的地圖盡現在她眼下。
“啊?”
“這就是你在遠州布下的陣,隻不過你的一根木枝、一顆石子都是十倍,乃至百倍千倍的兵力。”
“那北山後的呢?”她嚇了一跳。
他淡淡地哼了一聲:“隻是幾個跳梁小醜,憑借陣法攪得宮外十幾日不得安寧,一旦破了他們的陣,他們的遠州老巢也難保了。”
“這陣不是不能破,而是不好破。”
他轉眼向她。
她咬住了唇。這辦法她見父親月重天用過,當時隻是演練兵法就死傷難免,如果真的動了刀槍,怕要死屍成山、血流成河。
“怎麽,有什麽為難的?”他問。
她遲疑。
“嗯?”
“宮中能人異士應該不少,破此陣對宮主而言應該不是難事。”
“這不難事倒累得人好幾日沒得安睡。”他嘲笑,“若有人破得了,我何必求助於你月向晚?”
“那宮主倒是過於看重我了,恕我也無能為力。”
“不準走!”他一把撈回她的腰肢,“我最恨你這一點,撩撥了人卻遊移不定,好像世間最無辜的人就是你。明明胸有成竹,卻該死地裝模做樣一副心軟模樣!破陣是遲早的事,晚一日破,死的人便更多。”
“我不是不忍心破陣,而是破這個陣我能想到的隻有下下策。”她歎一聲,“下下策,你還要聽嗎?”
“沒用過,怎麽知道不是好策?”
“破它——要用人作盾、身為刃。”她道,“這種死法是最沒價值的,而且百人中能生還的隻有一個。”
他眉眼間波瀾不興,支手按在圖上,塞給她朱砂筆:“破了陣就是價值,解!”
她悚然回眸;“像你這般人,從來不當人命是人命。”
“那是因為我當更多人的命是命。”他的唇溫柔地碰觸了下她雲般的的發鬢,沒讓她發現,“死人是為了征戰,征戰是為了野心,野心是為了百姓安居。”
她看著圖不應聲,室內陷入一片沉寂。
第59節:春化薄冰歡顏展(1)
第九章 春化薄冰歡顏展
倚著欄杆回頭,月向晚看到脫了靴、伏在矮幾上讀文書密件的他。
——與九日蛸王的作戰是為了百姓存亡?
他利落地劃掉拓了圖騰的封蠟。
——死一些人是為了活更多的人?
他小心地翻開了一頁紙。
——野心是大誌的另一種稱呼?
他若有所思地回轉頭來,兩人目光相接。
他微微一笑,將密件堆到一旁,攤手道:“五六日沒來見過舒兒,過這兒來,讓我瞧瞧她。”
她一開始頗為意外,屠征這種人也會喜愛小嬰兒,可是時日久了,他對戈舒的寵愛倒是司空見慣的事了。
除卻不在宮裏,他的大部分時間都在小洞天度過。塵天宮室那邊幾同虛設,他隻是晚上回去睡睡,用膳、批文、甚至連召見下屬商議事務都在這邊。
而塵天宮室的空蕩與冷冽,她見識過了,不以為世上有幾人能長久受得了那種心境折磨。孤寒的死寂與強勢的壓迫像是桎梏,曾困住屠涇渭到死。屠征不說,但她明白他的不喜歡。
如此一來,他與她之間也形成了一種友非友、親非親的微妙默契。
稍嫌粗糙的手指摩著嫩臉,戈舒扁了扁嘴,愛困地睜開眼。
“她什麽時候才會說話呢?”他抱著包成一團的“粽子”在懷。
月向晚笑了,湊過去:“笑都還不會,想學說話還早著。五娘說再過三個月才會哼哼哈哈。”
“四五個月……”他笑得淡了些,“那時她會說我也聽不到了。沒了她的哭鬧,這邊都要冷清不少。”
“宮裏想熱鬧點也簡單得很啊。”她低頭,聽得出他的話外之音。
幾個月來,他不說白,幾次三番暗示著要她留下,都被她四兩撥千金地拒絕掉。認真起來的屠征,她討厭不了。但是要她談情愛歸宿,她放不開胸懷,對他也生不了那分心思。談知己朋友,她不怕人閑話,隻是怕一男一女間這種情分維持不了太長;尤其是屠征此人喜怒無常、心性不定,若他翻了臉,想再恢複到目前薄冰似的和諧怕是萬無可能。
三十六計走為上,早早脫離是非才是要緊。
“今非昔比,我哪有空閑在宮裏弄個楚館秦樓?”他望著她垂下的兩扇睫,自嘲,“人人隻道紫微垣宮主事者位高權重,哪裏知道這個宮主當得比老牛還要累。”
這決非誇大之辭,奔波不斷、是非不斷,他的忙碌勞累是她親眼所見。不眠不休所耗的精力不是幾棵老參、幾碗雞湯可以補回來的,年華與健壯置於功業,所得權勢和名利卻是無法償失。
“是你自己的權力欲太重了,若你肯讓親信之人分憂,又怎麽會如此勞心勞力?”
他輕笑:“這種話,也隻有你這不知天高地厚的女人敢說。”身旁能人不少,但能輔佐的未必能做主,真正分的憂也隻是少部分。說他權力欲重,他並不否認。
懷中的戈舒不甘寂寞地哭嚷起來,他懶洋洋地抱高她:“你的好女兒。”
她定睛一看,不禁笑了出來。
他的衣袍上染了一灘水漬。
“好一份大禮啊。”抱過女兒,她正要起身,卻不知被什麽東西絆住,一個不穩往桌角撞去。
驚呼聲卡住,屠征的臂伸長了過來,一扣一轉,再一攬——等她從女兒更響亮的哭聲中回神時,發現女兒躺在她懷中,而她——躺在他懷中。
他灼熱隱隱帶侵略的氣息回繞耳畔。
她忽視背後的騷動,隻是笑道:“不會再摔跤了,讓我們起來吧。你不在意舒兒的大禮,我可要計較這‘好聞’的氣味了。”
他沒有鬆手,道:“你若肯替我分憂解難,我倒是不在意讓你當個副宮主。”
“我既無領導長才,又誌不在此,當個副宮主怕要毀了你的紫微垣宮。”她有些僵硬,“還是先讓我起來再說吧。”
“我願意讓你砸。”
她的表情冷下,一言不發。
“紫微垣宮這樣的根基與勢力,想毀了它非一人一力可行!”他笑出聲,將她推扶起身,懷抱中未帶一絲留戀,“你想毀,也未必毀得了。”
氣氛隨著她的神情緩和而緩和,他的笑容讓人懷疑剛剛一刻的僵持是錯覺。
“一人之下,萬人之上的副宮主,真的不當?”他一本正經地問。
“不當。在籠子裏當鳥王,也並非如想象的那般快活。”就算要當,他真真假假的話也作不得準。
“鳥最怕的不是籠子,而是打開籠子後,一隻飛離,另一隻隻能留在裏麵。”他還是笑,卻垂下了眼瞼,狹長的鳳眼迤儷出細深折痕。
“兩隻鳥,本來就不是一塊的,分離再所難免。這隻飛了,自然還會有另一隻會來。”
“說的也是!”他抬眼看她,笑意在眸中流轉成黑色的漩渦,“天下的鳥何止千千萬萬,別說是再放一隻到籠子裏,就算再放十隻、百隻也不是難事。”
隻是,籠子裏那隻想要嗎?
悄悄鬆了一口氣,他的咄咄逼人讓月向晚剛才平靜下來的心緒又不免緊張了起來。
她走到搖籃旁,替女兒戈舒擦洗換尿布,習慣地朝左邊的供桌上望去——
戈石城的靈位一塵不染地矗立,無溫度的一尺來長木質,是戈石城八尺昂藏身軀的化身,同樣木訥不語,占據了她除給女兒外的所有感情,思念與懷想保存在心的最底處。
心頭升起的酸楚拉回了她飛離的魂魄。幫睡眼惺忪的女兒掖好被褥,她回過身來,靈位離了眼簾:“宮主,春分都已經過了大半月,天氣暖和了不少,山上的冰雪應該早就化了吧?”
屠征哼了聲,也像是猛然間從失神中醒來:“怎麽,迫不及待想走了?”他懶笑著張開雙臂,讓進來的婢女替他換下髒衣。
她點點頭,怕惹惱他之後他又要反悔,不敢說什麽。
其實早在驚蟄一過,她便捺不住想說了,但礙於他陰晴不定的態度,隻好耐著性子等他開口。可如今看來,他的本意是不讓人走的,要他開口,怕要等到猴年馬月。
“北山後的金刀盟亡命之徒上兩個月才開始肅剿,山下形勢還亂,你再等些時候吧。”
她心頭一緊:“宮主,等些時候是多少時候?半月?一月?兩月?還是一年、兩年?”
第60節:春化薄冰歡顏展(2)
他凝視她良久,忽轉頭笑開,神情浪蕩:“你當我屠征是什麽人?我親口答應你的事情,我會親自做完,你不用擔心我會言而無信。”
“遣個人出宮下山,對宮主來說應該是輕而易舉的事情。下了山,禍福自負,無論哪裏都是混亂,都有亡命之徒,等不等金刀盟的騷動平定都是一樣的。”
“看來你是真的急著要走了。”他揮手示意婢女下去,“我擔心你跟舒兒的安危,想盡可能保你們安然無恙,倒被你當成居心叵測啊。”
冷冽的淬芒在黑得看不見底的眸中閃動。
她窒了窒,覺到了他話中的危險。不知不覺一年多的平靜相處,他包容了她性格上的鋒芒,但不表示他是個無害的男人,以前跋扈的屠征隻是隱藏在他的內心處,並沒有消失;一旦被喚醒,就如驚蟄後的毒蛇。他的沉穩是心機重的表象,隨和是她腳下薄冰。而她身上還有加了重量的戈舒,隻能走得更加戰戰兢兢。
“我沒有這個意思。”
“那你又是什麽意思?”修長的指在幾上叩。
“就算石城是因為紫微垣宮而死,宮主對我們母女一年多的費心照顧已經補償得足夠了;再者,宮主日理萬機,我們多留一天,就是為宮主多添一天的麻煩,我們也無臉再不明不白地住下去了。”
他聞言大笑,帶著嘲弄之意:“你——說的都是真心話?”
“是。”她硬著頭皮答。
他撩袍起身,三步兩步跨到了她的麵前:“既然說的是真心話,又為什麽不敢抬頭看我?”
她微抬眼,為他臉上奇特的神情而脊背發寒:“抬不抬頭都無所謂,我心裏對宮主的感激之情不會改變。”
忽然頭皮一麻,發現他竟扯住了她垂散的發。他的笑意越濃,手下勁道越不容情——
“舒兒剛睡著,不要吵到她。”她清麗的眉眼透著閑定。
這樣的鎮定淡然讓他的情緒也冷下:“今日的你已經不是以前的月向晚了,以前的月向晚,不會說出那種虛假迎合的話來。”
“原來宮主一直覺得我沒說真話。其實有時真話不一定是好話,人總是會變的,說什麽話也隻是順應周遭、以求安身罷了。”她淡笑,“宮主這樣,沒有人會敢說真話。”
“那你所說的一切都是假話了?”
“不。對宮主的感激之情是真的。”若不是他,她早已熬不過難產的痛苦。
垂低下眼瞼笑又搖頭:“——所以為了不辜負你這點感激之情,我不能食言、不能拖拉、不能不甘心、也不能替自己叫屈?”
“這是宮主自己說的。”她感覺到他的笑另有意味,但卻已雨過天晴。
他定定地看了戈石城的靈位一眼,淡淡地將收回的目光投在她臉上:“你想什麽時候走就什麽時候走吧,我不攔你。不過——”
他自懷中掏出一枚以錦線穿係掛在頸上的玉石:“霜河九星玨的老主人正在西北草場,他來紫微垣宮,是想見他的惟一的外孫女一麵。”
坤山鳳王。
蒼茫無際的草場周邊以一人合抱粗的木柵欄設下分界,近百名戎裝兵士守衛著,列成一道鐵血人牆,雪亮的槍尖在奔放的日光之下冷冷泛光。
刺眼。
月向晚眯起了眼,看著前方青翠間飛揚起漫天風塵,馬蹄的翻騰氣勢磅礴,遠遠便讓人感覺到了地麵的震動。風裏傳來的馬蹄聲、馬鳴聲中夾雜了人的高喝與大笑。
在馬群轉向狂奔之後,塵埃稍定,三抹人影在其中漸漸顯出了輪廓。
“過去吧。”屠征輕輕一抽鞭子,雙腿一夾,縱馬前迎。
她望了眼他如箭疾出的背影,握緊韁繩,也跟了上去。
前方三人也當即放馬過來。
兩方人馬有一瞬間交錯而過,如疾風中勁草傾倒,馬匹在扼勒之下有力地停止,然後踏著小步轉身。
三人中後兩名是侍衛。最前的老者精神矍鑠,鼻若鷹鉤,鬆弛老態的頰垂下,寬薄的唇更增長了冷薄精練的氣質,正是坤山鳳王萬俟勵。
“屠宮主,本王很久沒有這麽盡興縱馬過了,紫微垣宮三大馬場出的駿馬果然不同凡響!”
第61節:春化薄冰歡顏展(3)
屠征淡淡笑道:“賣給朝廷的馬,紫微垣宮豈敢用劣馬充數。不過馬種還是朝廷的原種好,像王爺看上的那幾匹照夜獅子,都是王上轉賜的。”
“既然如此,本王倒是領受得有愧了。”
“王爺喜歡就好。”
明明是諂媚的話,由屠征口中說來卻像大方交易。
萬俟勵哈哈一笑,轉頭對上了月向晚的目光,神色收斂下來:“這位是——”
屠征道:“——王爺想見的人。”
萬俟勵怔了一怔:“你——你是吹潮的女兒?”
萬俟吹潮正是月向晚母親的閨名:“外公。”她輕聲喊,心裏實在激不起什麽親近感情。
萬俟勵來回掃視了她與屠征並騎的模樣,又看到她的少婦裝扮,不禁大笑:“好、好——屠宮主,本王的孫女跟外孫女倒都是一樣的!”
什麽都是一樣的?月向晚不解地看向屠征,而他隻是笑著,並沒有解釋。
“最後一次見你爹娘跟你也是十年前的事了,十年變更如此之大,再見你,外公倒是差點認不出來,你長得不像你娘,像你爹。”萬俟勵讓馬緩行至她身畔,三騎並走,侍衛留在了身後。
“外公倒還是原來的模樣,向晚一眼就認出來了。”見過坤山鳳王的人,的確很難忘掉這張獨特的臉。
“十年時間,外公也老了。”他歎了一聲,“五年前你爹一死,本王就派了不少人到北地去找,但你們母女卻音訊全無。要是當時接到了,你娘就不會這麽快走。你們從小都嬌生慣養,流落江湖吃了不少苦吧?”
“苦是不少,但還好碰上的都是些良善之人,很照顧我們。”她籠統帶過,不想提及自己違背母親意願,私下嫁了個江湖小卒的一段過往。有些事,有些感情,她刻骨銘心,他們卻未必懂。
“當時,想必你娘讓你帶著霜河九星玨來帝京找外公吧?你又怎麽碰上屠宮主的?”他掏出袖中的霜河九星玨。
她呆了一呆,隨即明白萬俟勵是誤會她嫁了屠征了。
正猶豫時,屠征接口道:“她是在被流民踏傷時,被宮裏的人救回來的。那時我想納她做侍妾,還被她罵了一頓。直到見了霜河九星玨,才知道她是北天王族的公主——嗬,不愧是王爺的外孫女,雖然落魄,王族的風範與傲氣卻是不減。”
“那也得多謝了屠宮主的成全,本王祖孫今日才能相見。”似真似假地捧了人一番,萬俟勵笑笑,老謀深算的他對其中的疑點也隻字不提。隻要紫微垣宮與坤山鳳王的聯姻結果在便好,過程如何他都不想去費神。
“你這沉靜的性子倒跟你娘有點相似。”他將玉玨遞向低頭不語的月向晚,道,“萬俟一氏原是前朝帝族,霜河九星玨是幾代王族的徽誌,本王之所以將它給了你娘,不是因為你娘是本王惟一的一個女兒,而是因為你在抓周之時緊緊抓著它不放。看來命運如何,老天自有安排了。”
紫微垣宮的壯大已漸有取代王朝之勢,若真有一日屠氏成王,北月與萬俟的神話也會因此改寫。意味深長的話中希冀已是赤裸裸,月向晚望著他的臉,心頭驀地一陣悲哀。王族血親之間少有真情,兒女都是鞏固地位的工具,權勢才是工具存在的最大價值,勾心鬥角已經糾結於骨血當中,不講情義才是正常。
隻是,萬俟勵這次的希望怕是寄托錯了,她學不來這樣的“正常”。見過了一回親人,卻讓她的心更冷。
幾匹出群的馬從近旁奔過,馬鬃飛揚、神態自由。
回轉展目,胸懷也隨著與天相連的無涯而廣闊。身前是一條洶湧大河,自百丈外蒼蒼隱隱的連綿山脈處來。濃白的水連著山,淺青的山連著天,空藍的天連著雲,雲仿佛又是濃白的水。
“這樣的景致一生見一次,便可忘卻十年塵世苦楚啊。”萬俟勵感歎。
屠征微笑:“王爺什麽時候想來就什麽時候來好了,紫微垣宮便是王爺另一府宅。”
“那這府宅,對本王這樣的老朽而言,也未免太折騰老骨頭了些。”萬俟勵也笑了,以鞭指著大河道,“屠宮主,這便是赫赫有名的大霜河吧?”
第62節:春化薄冰歡顏展(4)
“大霜河從山外過,這山圍內的河段是小霜河,源頭在山間。”
“哦?”萬俟勵喚著月向晚,“晚兒,這條河就是幾百年前采到九星玨的地方。河水源頭又高又急,一般玉都是在急流衝到的兩三百裏外采的,隻有這霜河九星玨在原產處采到,折損了不少好工匠。”
小小玉玨上凝聚了無數日月精魂。
“今日一遊,本王倒想見識見識小霜河源頭的湍急。不知屠宮主意下如何?”
屠征揚手,馬鞭在空中揮落長弧:“王爺請——”
“駕!”馬如離弦箭般射出,沿著河灘狂奔。
喧嘩的水、喧嘩的馬、喧嘩的人,一切是藏在大平靜下的生動,月向晚忽然覺到一陣心悸。不是馬的狂奔帶來的猛烈心跳,而是像一根針,輕卻尖銳地刺入:“啊——”她失聲叫了出來。
屠征猛然回頭,突然間臉色也變了。
“王爺,小心刺客!”兩名侍衛抽刀上來,替萬俟勵擋開箭矢暗器。
刺客顯然是衝著屠征來的。劍一出鞘,凜冽寒光便絞著短促的慘叫溢開。凶狠地手起劍落,豔紅的血沾滿了他的白衣,也飛濺到了月向晚的臉上。
她身下的馬急促地噴著氣,突然一聲長鳴,受驚地往前方突圍而去。
屠征不停歇地揮著劍,殺開血路,朝她追了上去。暗器破風而來,他低身一伏,以劍背擋去,隻聽身後慘叫,他的臉上微微一痛。
“勒住韁繩,停下來!”他喊著,與她的馬忽前忽後比拚似的並馳。
“停不下了!”疾風讓她微弱的聲音消散,連眼睛也睜不開。
馬脫出控製地往前狂奔,盲目得已經失去了方向。
他望向前方,臉色變得雪白,狂叫道:“跳、跳馬、快跳!”
她死命抱著馬,身下飛掠過的塵土亂翻,根本什麽也分不清楚,她怎麽敢跳!
他眯眼望著越加分明的河岸地勢,忽一咬牙,猛地收韁在馬背上一按,飛身往她的馬上撲了過去——
轟隆隆的巨響伴著水聲,她上一刻還碰觸到了他的手臂,下一刻已臨空落下。粉身碎骨般的疼痛讓她無法呼吸,還沒清楚到底發生了什麽事,驚恐的抽氣已從她的喉間爆裂出。在踏空墜落中,她沒有看到他詭譎的眼神,隻看到黃塵彌漫裏血淋淋的大馬轟然倒壓下來,她被一股大力推開,滾到了河岸的最邊上,半身之下是幾丈深的亂石急流。
“你——”她惶然回首,隻望到他被壓在馬下,白衣上無一處不是豔紅。
天璿堂殷翱接到密令,強押著“不死醫”夏徂秋連夜趕上紫微垣宮。
空曠的宮室裏,屠征已經醒了,殷翱尤自坐立不安。
“區區一匹馬,怎麽會弄成這樣?”知悉了前因,這後果更讓人難解。
夏徂秋頭也不回地怒道:“要坐著就給我坐著,要站著就給我站著,坐坐站站的叫我怎麽查看傷勢?”把被人強抓來的窩囊氣發泄在傷處。
屠征麵色一白,冷汗流了下來,但仍舊未吭一聲。
殷翱見狀,不滿道:“你不能輕點嗎?”
“嘿嘿……”夏徂秋冷笑,“捉骨捉骨就是要用力,不用力怎麽捉?!我就這手法,不滿意你找別人醫去!”
要是秦神醫還在宮裏,今日他豈用得著看他的臉色:“既然如此,你就好好醫,出一點差錯,我叫你‘老不死’變‘不老就死’!”
恐嚇他?手下的勁力加了三分。
屠征開口了:“要我痛死了,下任宮主會不會讓紫微垣宮當你的藥圃還是個問題。你若舍得拜月太液仙草為他人所有,盡管下毒手好了。”
勁力不覺減了:“要不是看在那些藥草的分上,我才懶得理你的死活。要我來醫治這市井大夫都能醫好的斷骨傷,簡直是有辱我的名聲!”
“哪裏是有辱你的名聲?”屠征笑得奇異,“我還要借助你的名聲。經你手的傷者病者哪個不是死裏逃生的,就讓它傳出我屠征傷重的消息好了。”
“我看你身子沒事,是腦子有病!”夏徂秋吹胡子瞪眼。
殷翱皺眉:“征兒,你知道這樣做後果是什麽嗎?”群龍首若失了掌控的能耐,紫微垣宮內的波動將引起江湖乃至整個王朝的騷亂。
第63節:春化薄冰歡顏展(5)
屠征隻是淡淡地將頭往後一靠:“我知道,義父。所以我要你先把屠戰找回來任代宮主一職。”
“你——想退隱?”殷翱開始摸不清他的想法。
“怎麽會?!”他嗤笑一聲,“屠戰當不當得來這個宮主,你我心中有數,我又不是真的傷重無治,讓他暫代隻是為了穩定人心。”
“征兒,你到底擺的什麽迷魂陣?”
屠征的房門連閉了三日。
當夏徂秋出來時,有人禁不住悄聲詢問。
“沒救了,廢了!”夏徂秋氣急敗壞,被煩得甩袖而逃。
一時間幾人偷笑幾人憂心。
而月向晚封閉的耳朵無從探知一切事態,心也隻能矛盾地懸在半空。
自西北草場回來後,她就沒有再見過屠征,先是被責難地隔離在外,再者她自己也提不起去承擔後果的勇氣。
從頭抗爭到尾,長望久盼的事終於在屠征的一聲令下後實現。
坤山鳳王見過了,也該是他放手讓她離開的時候。
他還能下令,傷勢應該不礙事。
她如此安慰著自己,可下山的腳步沒有一步走得踏實。每一處警哨守衛,如臨大敵般草木皆兵。
“戈夫人,當心腳下。”
她神思恍惚中驚醒,出了一身冷汗。
殷翱是“代屠征”送她下山的,一路對屠征之事隻字不提。
不提就是沒事嗎?她隻是微微擦傷,而當時他流的血卻足可與小霜河的奔流相較。
她的腳步遲疑。
殷翱回轉身來,神情晦暗莫測:“戈夫人?”
“殷堂主,我——”她問道,“我能否遲些日子再走?”現在匆匆離去感覺如同畏罪潛逃,等她確定了屠征的傷勢無礙,她才能離得無愧疚。
“這次的事非比尋常,若是長老追根究底,你隻是宮裏弟兄的遺孀,宮主沒有立場保你。”殷翱嚴肅道,“但宮主既然已經下令讓你離開,就沒有人可以阻攔,你盡管放心。”
她顫動的睫輕輕扇落,在眼下投出陰影:“那請問殷堂主,‘非比尋常’是怎樣不尋常?”
“戈夫人出了宮,自是恩怨兩消清閑人,這些都無關了。”
她一震。
這些不都是她所求嗎?她還在放不下什麽?屠征的恩情就當是他前世欠她的好了。出得了紫微垣宮的牢籠,自私又算什麽?!
想想屠征的用心,想想已經還不了的債,想想這次若回去的局麵,她也隻是個陷在泥中無力自保的人,談什麽良心氣節?
戈舒似乎也敏感地覺到了離開出生地越來越遠的氣息,不安地哭鬧起來。
殷翱拿過一張數目不小的銀票,道:“這個下山後可用作盤纏,宮主怕你不收,早說好是送給你女兒的周歲禮。”
山腳的迷霧林已近在眼下,日光裏帶著金彩的細散水珠四處飄移,在林端上蒸騰散發。煙水染透山嶂,層層疊疊的青綠已經遮蓋了剛行過的路。
老樹不見、宮牆不見。
“如此還煩殷堂主代我謝謝宮主。”枷鎖抖落,心卻莫明沉重,沉重得讓她難以負荷。
石城,我究竟該怎麽辦?
該將小霜河邊的救命之恩拋之腦後麽?
出了迷霧林。
“那邊連同黎五娘已經安排好,戈夫人想去哪裏,隻要說一聲便可。”殷翱指著不遠處的馬車,“宮裏無人處理的事務緊急繁雜,我隻能送到這裏了,戈夫人自己保重。”
“謝謝殷堂主。”她慢慢地朝馬車行去,如同在夢中。
“戈夫人若在某地定居,最好能捎個信回來,免得宮主勞神。”
夢的片段微微一頓。
她回頭,幽幽道:“殷堂主這番話,分明是想讓我走得不安心。”
“戈夫人如果一心要走,不管我怎麽說都沒用。宮主都不說話,我們自然也無可指責,不安心隻是因為你對宮主有所愧疚罷了,大可不必如此。”
要絕情義,就絕得幹淨;要償恩惠,就償得徹底——
她低下了頭。
要不是屠征,她早已沒命。良心催促著她去投注一些關懷,理智卻告訴她莫理後果。
可是路上回頭每看一眼,殷翱每開一次口,甚至戈舒每一聲啼哭,都剝開了感情缺口,讓壓抑著的感激與愧疚如潮水湧出,漫過雙腳,讓她無法再前行一步,直至整個人淹沒其中……
第64節:春化薄冰歡顏展(6)
沉默中幽幽身影衣衫飄揚,日光折射在她眼中,眩目得讓人看不清臉,殷翱暗暗歎息,轉頭離去——
“殷堂主。”身後傳來如天籟的聲音。
他停下了腳步,心裏一緊——
月向晚站在離馬車十步遠的地方——是要走,還是——要留?
“我不走了。”她輕道。
他心裏的石頭落地,封住了屠征設下的迷魂陣出口。
陣裏陣外,僅一步之差。
那一句話,便是紫微垣宮宮主天荒地老的海角天涯。
“你想清楚回去後的結果?”
出了宮,還有沒有其他人待你比我好?
她有孕時,他不在意她的冷淡厭惡,依然百般討好、悉心照料。
她生產時,他心急如焚地闖入房中,讓她咬著他的手熬過痛苦。
抱著戈舒,他的耐性與慈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與她商談破敵之事,他對她不帶一絲邪念的態度,打破了平日表現出的狂妄自大。
閑聊理念不合,在他為她啟開新天地同時,話語背後有他對她見解獨特的尊重。
許下諾言放她走,盡管不甘心,他還是履行。
草場上奮不顧身地縱馬而來,救了她的命,卻讓自己被壓在了馬下,壓成了重傷……
她非草木,對於他這樣捧上的真心可以不動分毫。
“今日走了,償我長久心願,但我往後會在愧疚後悔裏過一生。殷堂主——月向晚自認不是想得開的人,不管怎麽樣,宮主的恩情,我做牛做馬也會報答。”
屠征當然不需要牛,也不缺少馬,他的心思從一開始就沒有掩飾過——他想要她,不是作牛,也不是作馬,而是作女人。
她心頭最後一絲遲疑也被他坐在輪椅上的身影抹去。
偌大的宮室裏,冷硬的色調襯著惟一的淺淡天青,仿佛天羅地網困住了斷翼的大鳥,有幾分無奈淒涼。他斷了一雙腿,斷去的是神采與大半人生,她能用來還的除了她的人,別無他物。
“你回來——是想同我道別麽?”
別對我這麽笑。
笑得越是燦爛,眼中的冰冷越深,她的罪惡感也越濃。
“我不走了。”
他的目光沒有離開過她:“留下多久——半月、一月?還是一年、兩年?”
“你想讓我留多久,我就留多久。”她淡淡道。
眼中的冰稍稍融化:“你的神情像是要慷慨就義。這麽不願意留在紫微垣宮,我若要你留一輩子,豈不是要看你的臉色一輩子?”
她扯了扯嘴角:“是我自己願意留下的。”
“斷腿的是我,你卻笑得比我難看。”他笑,“與其日後後悔因一時同情衝動下錯決定,還不如早早反悔,你省得煎熬,我也免得白抱希望。”
“我決定了的事情,以後不管怎樣都不會後悔,你不必用激將法。”
他的眼變暖了:“你知道留一輩子是什麽意思?”
她沉默半晌,道:“我若堅持一輩子隻為奴為婢,不當你的‘副宮主’呢?”
“紫微垣宮的奴婢又豈會少你一個?真相處一輩子,你我斷無可能回複到以前的關係,我忍得了一年,忍不了一輩子。這些你回來之前應該想清楚了,現下還有一個後悔的機會,錯過這個——”他眼中升起熠熠火焰,“我不會再放你走,你就算死也要死在紫微垣宮。”
“——我不後悔。”她堅定道,漠視心中升起的那抹小小掙紮。
“過來。”他令道。
垂下的眼瞼遮去瞳裏得意的流光,唇邊那抹邪氣的笑意卻仿佛是深深城府忘形的泄露,令她的背脊生出森森寒意。
她——決定錯了嗎?
一刹那間,像是錯覺,不動聲色的毒蛇蟄伏洞口,幽綠的眼凶光閃爍,石破天驚一擊,將無防備的過往小動物生吞下肚。
而他捉著她的手,將她拉到他麵前的動作急躁卻仍輕柔。
“你的心還是太軟了……”他歎息似的撫著她的長發,唇摩挲過她的發頂,她的額際,她的黛眉,她的眼睛,她的鼻梁,停頓在她的粉唇前。
她倒抽了一口氣,他已經封了上來,唇舌肆虐橫行,是赤裸裸的情欲。想推開,碰到的卻是他的傷處。
第65節:春化薄冰歡顏展(7)
他的唇起離,手仍插入她的發中緊緊捧著頭顱,眼睛近距離對上她的:“你在不停發抖,都是冷汗,大大的眼睛裏都是驚恐,心跳得也很快——是被我嚇壞了吧?”
她說不出話來,這個屠征不是她現在所認識的,而是五年前那場噩夢裏的。
他的手順著她的發絲滑下,鋼鐵般的雙臂箍緊。
“放手——我喘不過氣來了。”強烈的恐懼衝擊使聲音都破碎。
他卻回應以更大的力道,仿佛要將她勒死在他懷中。
“不放了,我再也不放手了……”炙熱的氣息充斥在她的耳邊,她感到一個溫軟濕熱的東西伸進了耳輪。
他的——他的舌!
她身上如遭電擊:“你、你聽我說——”
“嗯——”他似乎看穿了她的畏懼所來,收起了挑逗,“別怕嗬,我一直都是這個屠征,從來沒有變過——從來沒有,嚇到你也隻是因為情難自禁。”
她僵硬地轉頭,深深吸入一口氣:“你先放開我。”
他的肢體表明了拒絕:“我想要你,你會不會心甘情願把自己給我?”
雪白的臉紅得猶如夕陽晚霞,美豔不可方物,但嘴裏吐出的字句卻驀地令他陰寒下來:“你給我一段時間,現在這個樣子我實在沒有辦法——”
“一段時間是多久?”毒蛇吐出了血紅的信子,“你想反悔?!你後悔回來跟我這個廢人,還是你還念著戈石城?”
石城……
她迎向他陰毒的視線,道:“我沒反悔、沒後悔,但是你最後一個問題,我答案是‘是’。我還念著石城,而且恐怕會念一輩子。你早該知道的,我心裏不是沒有你,但最底處的永遠都隻有石城一人。如果要我,你就得連著我這顆裝了他的心一起包容;要不起,你就放棄,怎樣處置我都沒有怨言。”
他呆視許久,突然笑開,笑著笑著,仰臉閉上了眼,笑聲也弱了下去:“月向晚啊月向晚,我屠征竟然也會為你落到這種地步。”
聲音中有著揪人心的蒼涼。
“你要多長時間來準備,不會是一輩子吧?”他平靜了下來,開始嘲笑,眉宇間卻添了狠厲之色,“你要耗一輩子,我可沒有耐心再傻等你一輩子。”
她忽然開始明白他的笑和他的嘲諷。
情愛中,誰先捧上真心,誰就是輸了一局。戈石城心中無棋,所以全然隻懂付出,與這樣的人相守,一生平淡溫暖,家人之情更多於男女之愛。而她與屠征都是驕傲的人,心中棋子萬千,棋盤上的契合抹殺不了其中交鋒的激烈,一方被另一方吸引時,征服之意大於嗬護之情,就算動了真心,也千方百計用強硬的一麵掩飾。
她執拗固執,屠征亦如是。
在懂得的那一刹,心像春陽下的幼草,悄悄破土,緩緩舒展,含笑而舞。
石城,石城——我若再動心,你必也不會生氣吧?
雪白的柔荑撫向他臉頰上兩寸長的傷痕:“我不會讓你等一輩子,我隻要三年喪滿。你願意等嗎?”
那樣的溫柔沉靜讓他一怔,隨即冷笑:“你以為人有多少個三年可以等?我不想等。”
“不,你會等的。”
而這一等,果真就是兩年。
第66節:疑網驚破神魂碎(1)
第十章 疑網驚破神魂碎
喜燭輕燃,紅淚成堆,安靜中火焰爆出幾聲響,金色的星火淬過幽幽灰藍,在幾不可見的青煙中嫋嫋升起。
“砰!”門被推開,急促的腳步聲讓床榻邊端坐的月向晚撩開了遮麵的珠簾。
小小的身子撲過來,以驚人的熟練動作爬上她的膝,一伸手就去拉瑩光閃爍的珠串子。
“娘娘,玩——”嬌軟的童音拖得長長。
她含笑抱起小小女孩,巧妙地自她手中拉出珠串子:“舒兒,你怎麽跑過來了?”
“小姐——”由遠到近的叫喚直到門口,變成了小小聲,“小姐,你怎麽跑到這兒來了?快出來吧,宮主見了要生氣了!”
戈舒不吭聲了,一臉的倔強。
“你又不乖了?”
小嘴嘟了起來:“不要,跟舒兒搶娘娘——討厭、討厭!”每次那個叫“宮主”的叔叔來,老是霸著娘娘不放,她賴在娘房裏不走,他也學她;討厭的是,每次都是她先睡著,而娘似乎比喜歡她更喜歡他。
小孩兒的心是最敏感的,容不得他人來搶自己霸占的寵愛。
照理說屠征與戈舒的相處時間不算少,感情應該也好,但從戈舒開始學話起,對他明顯的敵意就不曾消減過,實在令月向晚匪夷所思。
“夫人。“房外的冼翠進了來。
“不要、不要!”戈舒死抱著娘親,哇哇大叫,額心點上的一抹朱紅在水濕中漾開。
“乖乖的,別鬧了,跟冼翠姐姐回房去睡,娘明早就來看你。”輕柔的手如水般流過她黑軟的發頂。
戈舒的撒嬌耍賴令婢女手足無措,一回頭,才發現門口不知什麽時候多了個頎長人影,她驚得雙腿都開始打顫:“宮——宮主——”
“把她抱走,其他人也都退下。”屠征掀開袍腳邁了進來,深黑的雙眸被三分酒意融去了沉冷,映著燭光搖紅。
戈舒的手被扳開,聲嘶力竭的哭鬧隨著人流散出門外。
“別動!”紫紅的袖輕輕一揮,門扇無聲合上,屠征淡淡笑著,“這種時候,難道你還想追出去哄你的女兒?”
“不成麽?”
“不成。”他搖頭,“此時我不想和你女兒爭風吃醋,不想和你品茶談天,也不想和你徹夜對弈——那些事兩年來已經做得夠多了,我隻想——過我的洞房花燭夜。”
她低首,將華麗的珠冠卸了下來,水晶磕碰出清脆急促的聲響,呼應著她的心跳。離開床沿,她將冠置於梳妝台上。
“怎麽不說話?”他踱到了她的身後,光亮的銅鏡裏映出兩張臉孔。
她微微一笑,道:“隻是如在夢中,想不到會有今日這樣的結果。”
兩年時光,越發懂他,心境又別是一番不同。
他張開臂圈住了她:“以往還不許我近身一步,嗯?”臂膀收緊,幾乎將她整個人抱了起來。
“霜河水淺,青鳥夢長。”歎了一聲,“當時還道是癡人說夢,現今你的心可以安下來了罷。”
喜歡的東西已經得到手了。
他側首靠著她的肩,默不作聲了會兒,神色有幾分陰霾:“你把下輩子都給我了嗎?無論以後出了什麽事,你都不會背離?”
“為什麽這麽問?”她不解。
“別問,我隻要聽你答。”
本能地察覺他在尋求安心保證,強勢之下隱藏著患得患失的脆弱。她的心柔軟下來,玩笑道:“就算紫微垣宮塌了、砸了,紫微垣宮宮主成了一文不名的凡人,隻要屠征不變,月向晚也不會變。”
“記住你今晚的話。”他的輕笑流瀉在她羊脂白玉般的頸項裏,“像在夢中嗎?”親密火熱咬上了她的耳朵。
“像。”她縮著脖子,臉龐酡紅,“別鬧了,我們還有酒沒喝過——”
“去他的酒!”他的聲音經她的肌膚一篩,漏下濃濁,“醉裏添夢,我在醒你的夢,你卻愈要往夢裏鑽去,不成——我非得要你清清醒醒地過今晚不可——”
驚叫聲中,她發覺自己臨空而起,長發、紅衣打著旋飛舞飄揚。
他朗聲大笑:“還是做夢嗎?”
發絲的流瀉遊蕩讓她幾乎睜不開眼:“是——”
怎麽不像夢境?
燭火營造了昏昏魅魅的曖昧氣氛,那暖意漫過眼眸,漫過肌膚,漫過筋骨,熏得人酥軟無力。天旋地旋的一片紅海,緋色的波,絳色的浪,衝擊得人看不見所有東西,隻有浮沉、隻有漂流。
氣息與笑聲壓出了胸腔,烏黑的發水草般飛瀉在紅海絲緞上,纏繞在他的手上。她對著他的凝視,羞澀地閉上了眼眸。
像貝輕輕悄悄分展,層層剝開褪盡,顯露妍潤豐華,澤黑、豔紅、潔白。
“向晚,向晚,向晚……”
她的身體成了一根脆弱的弦,在他的彈奏中幻化出綺麗的樂,節奏急促地帶動音符往高處堆積。那麽遙遠的地方,仿佛永遠飛不到盡頭,雲浮風嘯,越攀升胸腔裏金屬的空鳴越發沉重,直到層層疊疊再無峰回路轉……
“屠征……”她的指摸索輕拂他的發,心口被他壓得喘不過氣來。
他收緊四肢,不自覺地以一種占有防衛的姿態抱住了她,臉含笑、眼含笑、自滿的呢喃中亦含笑:“——等了七年,你終於是我的了。”
第67節:疑網驚破神魂碎(2)
她捉著他發尾的手頓了頓,一絲濕寒從指尖透進:“你——說什麽?”她輕問,手抵著他濕漉漉的肩膀。
他輕而易舉地壓製了她的推力,笑得輕鬆,欲望得平後的俊美麵孔增了幾分輕佻邪氣:“怎麽了?我說等了那麽多年才得到你,有什麽錯?”
“為什麽說是七年?”而不是三年。
他低語:“莫非你忘了我第一次見你是在七年前的中秋?我可從來沒有想一個人想成這樣,也從來不曾花這麽多的耐性和心思在一個人身上,你可是獨具殊榮呀。”
這樣說應該沒有錯,甩開了陰暗下的不安,她總覺得看不透屠征刻意藏在笑容下的東西。肉體這樣接近,他的一半心離得很遠:“我總覺得你有事瞞著我。”
“多疑。”他輕笑一聲,在她的肩上齧出一個印子,“我現在是快活,快活得讓我做皇帝也沒興致。”
她因癢痛而一唔:“這兩年九日蛸王幾已失勢,紫微垣宮的鋒芒蓋過了大昭朝,時有暗鬥,這麽下去,正麵衝突再所難免,征戰一起,怕苦的又是百姓。屠征,你真的——想做皇帝?”
“我喜歡坐在高處看天下。”
“你已經坐得夠高了。”
他順著她滑膩的臂撫下,撫過腕上傷痕,與她五指交纏:“你不喜歡我替你坐這個天下?”
“你的天下不是為我而得,而是為你自己的野心。”她扣緊了他的指。
“沒有野心,就沒有進取,以現在紫微垣宮與大昭朝的形勢,已是箭在弦上,誰不發,死的就是誰,百年前被滅便是個教訓。沒有權勢、自身難保時,我又怎麽保得住你?若是身旁沒有你,不要說皇帝、宮主,我人也不想當了。”
“花言巧語!”她嗔道。
“我從來沒對女人說過這樣的花言巧語。”
他凝視著她的神情是前所未見的認真,令她不得不信,不由感歎:“你認真固執起來,這世上怕沒有一個女子拒絕得了。”
“你呢?”他低低一笑間滿是自信。
“即便我後來明知你的斷腿隻是在故弄玄虛,卻還是把下半輩子賠給了你,這還不夠麽?”她坦言道,“我知道你的用意,但是屠征,或許你我有些相像,我不喜歡你對我用心計。”
“夫妻間應該坦誠相待,是吧?但是有時天性難違啊,向晚,我不可能每時每刻都當著不是屠征的屠征。你既然嫁了我還堅持做你的月向晚,那就該稍稍包容我這小小的毛病。”
她揚睫注視:“那你可以告訴我,半月前我要人送往搖光堂的信是怎麽回事?”
他一怔:“什麽信?”
“信還未送下山就被扣了,信使不敢說,但我知道整個宮裏除了你,沒有人敢,也沒有人會。”
“你是在質問我?”他在她頸子上吹了口氣。
“是不是?”她不讓他轉移話題。
“你的脾氣還真夠討人厭的!”吹氣變成了灼熱的吮吻,“有什麽秘密需要你寫信到搖光堂,我想知道不行嗎?”
她被惹得呻吟了一聲:“那你看過了,不過是報個平安而已,信呢?”
“長翅膀飛了。”他支起上身居高臨下地看她,“你今年清明想回新臥掃墓祭拜?”
“已經三年,我想帶戈舒回去看看。”赤裸的身子敏感地察覺到他的不懷好意,呼吸開始不穩起來,“你不是剛剛才——”
說來要人笑掉大牙,他已經有近七年沒有過女人,碰了她,情欲就像解了禁忌奔湧而出,肆無忌憚。
“我還想要你。”淺吟一聲,他額上的青筋一現。
“向晚……”
她把驚呼咬到了唇裏,十指揪緊了被單。
新婚三日,婢女靜悄悄地來,又無聲息地走,惟見榻前木階上的兩對鞋靴始終並置一處,濃鬱的氣息不褪。
天堂幻境隻是一時,無論是誰,終究還是要回到現實中來。
朝廷官員與紫微垣宮駐兵又起紛爭,矛盾加劇,屠征的日子又陷入了案上重重緊急文書的包圍之中。銅斤城一占,鹿汶野地烽煙燃起,他離開紫微垣宮到琛州,連同到新臥的月向晚一起途經舒城。
第68節:疑網驚破神魂碎(3)
舒城是天樞總堂所在,蘇留仙早年避世於此才與屠涇渭相遇,留下座明霜泉苑,屠涇渭死後她心灰意懶,又回苑中靜養。
“我這兒子素來就不貼心,在不在身邊都是一個樣。這裏清淨,又有秦神醫一家陪,我還回去幹嗎?”請她回紫微垣宮她如是答,神色安詳無怨懟。
初見月向晚與戈舒,蘇留仙驚訝之餘亦有微微不滿,但一番閑談之後,月向晚的從容細膩與戈舒的天真無邪令她釋然,年紀經曆到此,世上有很多禁忌已不甚看重了。人活著,能看開就好。
傍晚告辭出得房門來,戈舒一反常態地安靜。
“娘!”她突然搖了搖牽著的手。
“怎麽了?”月向晚循著她的目光,隻見逆著夕光的園邊土牆下趴了一個少年,背對著她們不知在幹什麽。
那少年若有所覺地回頭來,娃娃臉的笑容掩在泥巴下。月向晚認得是秦騏的孫子秦淮。
“你在幹什麽?”戈舒大聲問。
他回了個噤聲的動作。
“娘——”戈舒貪玩的表情露了出來,扯著她往牆邊拉去。
牆內是一個女人,坐在樹下低首讀書,密密的劉海擋去了專注的眼。當一陣風來使書頁亂翻,她低呼了聲,趕緊用撚住書角的右手壓住。
月向晚正覺得她的姿勢奇怪,不意看向她的左手,頓時呆住。
“誰?”那女人機敏地站起,書從膝上掉落,左袖空蕩蕩地在風裏飄。
“糟糕,被抓包了。”秦淮低呼,“左姨!”以為窺視少不得臭罵,哪知左劍的眼一對上月向晚,憤怒的神色倏地轉成冰冷。
“你別走!”月向晚忍不住喊。
流暢似水的發在空中轉開長弧,正要離開的左劍聞言一頓,竟折回到土牆邊,沉沉的眼與她相對。
她看到了她眼裏的恨意:“當年之事,我很抱歉。”斷去了一支臂,任誰都不可能輕易釋懷。
“臂上的傷早就好了,可這裏的——”左劍指指胸口,“一輩子都好不了。”
“你恨我。”她輕道,是肯定而非疑問。
“我從七年前沒有斷臂就開始恨你了。你以為我是為了手臂?”
“不是嗎?”
“臂是我自己斷的,是懲罰我自己的癡心妄想。”
她一怔。
“你為什麽不吃驚得大呼小叫,為什麽不跟其他女人一樣淚流不停?如果你不是這個樣子,他也不會對你另眼相看了。”左劍偏頭冷冷一笑,水氣卻從眼角彌漫開,“你終於當上了宮主夫人?”
“什麽叫‘終於當上’了?”
左劍陰沉的眸光定在她臉上:“從一開始你為他撿棋子,我就知道他肯定會看上你。我和他從五歲開始相處,世上沒有人比我更了解他。你的容貌、才情、心計、性格恰恰是他所養女人裏最喜歡的典型的集合,他不可能會放過你。”
月向晚又一怔:“我那時是有夫之婦,他後來並沒有為難太多。”
“以他不擇手段的性子,讓你成為寡婦不是難事,現在你這‘寡婦’當得不也很快活?”
“不可能。”他曾對著石城靈位發毒誓,不該是騙她。可是——心底的猶疑從何而來?
“心向著一個人的時候,無論那人做了什麽,你都會為他找借口,就像當年的我。”左劍的冷笑裏藏了幾分怨毒,“仔細想想,其實自己騙自己也不能騙一輩子。這一次,我倒想看看你跟他的眼淚,和我們的究竟有什麽不一樣。”
突兀地離去,夕陽下的影子有異樣的血紅,那觸目驚心的殘缺一直迤儷進月向晚的眼眸。
“不。”唇間吐出一字。
左劍因愛生恨,話中挑撥多於真實,她不願信,也不敢信。但是屠征謎般的另一人格,城府上薄弱的信任,任他們三年朝夕相處的親近、談心處事的默契感動、床第間火熱纏綿也無法彌補掩蓋。
帶著沉沉的心事回到寢房,在囚籠般的空間裏坐到月升星明,她表麵仍沒事一樣地哄睡了戈舒,沏了盞茶倚到窗口。
也是在裝瘋賣傻的一年裏,她學會了將解不開的愁緒擱在心底,一個人慢慢讀想,悄悄舔療,直至傷口收疤、傷痕模糊淡去。若認真回想起來,這樣沉重的蛻變還是拜屠征所賜。
第69節:疑網驚破神魂碎(4)
然而這一次不及防的傷,將是一輩子無法收口,顛覆三年甚至一生的世界需要多大的勇氣?
“不是真的……”她長歎著閉上了眼眸。
一雙手捧住了她的臉:“什麽不是真的?”
“哐當!”茶杯從手中摔落,她猛然睜眼,反應過來時,他已迅速攬著她往他懷裏靠,她的手背隻濺到幾滴,滾燙的熱水全撒在他的臂上。
好燙!“啊,沒事吧?”她掀起他的袖子,看到一片紅腫。
“剛剛在發什麽呆?”沁涼的巾帕被覆上。
她淡淡一笑:“發你沒回來的呆。”
他猿臂一收,將她拉坐到了自己腿上,低問:“想親你,怎麽辦?”
她抱住他的頸子,與他專注的眸相對良久,然後吻了他的唇一下。
“嗯?”他不滿意地按住她的後頸,不讓她撤離。
她隻好再近了些,開啟檀口。唇舌一觸,她軟了下來,他卻繃緊了,回應的動作裏充滿了侵略與占有。
“你在不安。”屠征的表情可以假,但肢體語言的放肆程度隻與情緒的激烈相同。
“政局混亂,人心當然不安。”他沉笑著含住她的耳垂,濕熱的吮吻延向滑膩裸露的頸,“你明日起程回宮吧,鹿汶野地一帶包括新臥城中已經開戰了。”
她沉默。
“不情願是吧?”他抽出由衣領探入後背的大掌,兩條鐵臂圍鉗住她,“但是那邊太危險了,我隻想你完好無損地待在這兒。別叫我擔心,嗯?”
這兒,是他的胸膛懷抱。
她抬頭,懷疑他會有讓她走進新臥的一日:“我回宮裏去,那你呢?”
“琛州。”
“我不要其他人護送。”她將心思納進了垂下的眼瞼裏,“我寧願在舒城等你回來。宮裏住了三年,難得出來,既然到了舒城,怎可不看東南三奇之一的星枕夢泉?”
“東南三奇又不會跑掉,什麽時候來看都行。這次琛州怕要去個一兩月才能回來,我怕你等不住。”
“那回宮裏怕要更等不住,這裏至少還有婆婆。”
“你喜歡舒城?”
她仰臉:“我也喜歡明霜別苑。”
“宮裏你一個人也確實太冷清了點,想留下就留下吧。隻是——”他微微笑,扳起她的下巴,“不管如何,我沒回來前,你都絕對不準出舒城半步。”
“專橫的家夥。”她的笑容由輕淺變得甜膩。
“你在向我撒嬌麽?”他的瞳中閃光,“你的表情像是有什麽企圖。”
“被你看穿了?”她將螓首靠在他的肩上,不動聲色地解開他的腰帶,柔軟的手從散開的衣襟探入,在他的胸膛輕摩時,她敏銳地察覺到他震了一下。
“你?”他俯頭,望見她氤氳的眼神。
“不想嗎?”誘惑得如此無辜,“鍾靈毓秀的琛州一去這麽久,兩月後可別帶個年輕貌美的姑娘回來叫我姐姐。”
他笑了,低低的聲音埋向她白皙的頸項、胸口:“會的——如果那姑娘比你美、比你還能讓我開心。”
沁涼的十指捧上他的臉頰,他抬起的眸光與她的怔然相對。
“真的?”左劍說的都是真的嗎?
望著她眼裏升起的疑問、不安,以及深深的……悲哀,他不解這幾句玩笑話帶來的作用,但卻為她行露於外的脆弱不忍,為她的在意而欣喜。
“世上沒那種人。”他吻住她,抱壓向錦榻,“你從來沒有嫉妒過其他女人,有時我真懷疑你知不知道‘醋意’兩字怎麽寫。”
她肩上的衣裳被推開,她噙著若有若無的笑意,偏頭看他們的衣物件件拋落下榻,烏黑的發有一溜曲在雪白上,驚心動魄的冶豔,像是待祭的處子。
“現在不懷疑了?”眉眼輕斜。
他搖頭甩去了那突生的不祥感,雙臂與胸膛禁錮住她的身子:“你是我的。”他以唇銜開那綹發,“說你永生永世不會離開我。”
“人能有幾生幾世呢?永生永世太虛幻了。”
“說!”他霸道地催促。
唇間回旋著歎息:“永生永世不會離開你……”
戈石城也曾許諾過永遠,可是一走,離的便是她所在之世。永生永世、天荒地老,都隻是善意的謊言而已。沉浸的當時,心裏是甜的,但清醒時,以前的甜有多少,現在的苦便是甜的百倍,乃至千倍。
第70節:疑網驚破神魂碎(5)
大道直至琛州,露水還未幹,月向晚出奇沉淡麵容沒在黃塵裏。
琛州虎海、德府、扶微山、了冷,因為一路直逼禾笏關卡的戰事,屠征無閑暇將心底深處的人端上心頭來好好思索,也因為他的自信,他將那泛起的一點點憂慮也置之腦後。
大半月很快過了。
火光映得帳裏悶熱而明亮,微微的黃裏帶了抹暗紅。剛剛在這裏發生了驚天動地的刺殺,兵士拖走了屍體,清水洗去了血跡,卻清除不了人的記憶和鼻端仍纏繞的血腥。
服下解毒劑,調息半晌,屠征的臉色終於有了些許血色。看著大夫收拾好藥箱退下,他不禁冷笑:“大昭的刺客可真是越來越勤快,手腳也越來越利落,連紫微垣宮十一道防線都視若無物。”他要的是調動千軍萬馬的沙場對決,大昭皇帝卻隻要他的命,死了個屠征,難道不怕有第二個?自身的力量不知發掘,隻知道謀取眼前之利,難怪大昭的氣數要盡。
“哪日我倒想回敬回敬。”死了個大昭皇帝,朝廷怕有一陣子要忙著謀權篡位的事了。
“傳豢龍來見我。”他淡淡囑咐下去,展開了案上的地圖。
守衛森嚴的帳外,一緋紅的長影自轉角疾步而出,月下如披銀紗。
匆匆奔來的信使收不住腳撞了上去。
那人微一偏身,兩手如電在信使肘上一托,穩如泰山:“怎麽冒冒失失的?”
“啊,豢龍護法?”
“你不是營裏的人!”
稍一遲緩,脈門便被扣住了,信使驚出一頭冷汗:“我是從舒城連夜趕來的。”
“舒城?”豢龍挑眉,“是老夫人還是夫人的事?”
“是、是夫人失蹤了!”
豢龍微一思索,放開了手:“我剛要去見宮主,這件事我來跟他說,你回去吧。”
“可是——”信使張大了嘴巴。
“沒有可是,走吧。”豢龍像趕蒼蠅似的趕他,自顧走開,猛一回頭間,白牙在夜中猶如森森利刃,“這麽大的事,這邊你跟誰都不要提,明白嗎?”
“明白……”
豢龍滿意一笑,往高高挑起的帳口走,紅色身影融入火光中。
此時的紫微垣宮和琛州不能沒有屠征,屠征若離開,目前對他們有利的形勢怕馬上就會失去,一鼓作氣、再鼓而衰,重攻禾笏關絕對不會再有今時的必取之勢。
而近身那麽多年,從奉命護送月向晚到屠征的心事,他是什麽都看得明白。屠征的弱點,除了有時過於自負外,便是月向晚。自負可由謹慎與旁人進言彌補,但女色的危機——無害時無害,一害便是致命。月向晚的意義對於屠征來說大於禾笏關,若是有一日屠征為她拋下紫微垣宮,他也不會覺得驚訝。
老掉牙的江山美人戲碼,既然戲折到了他手中,他便不會由著屠征任性去毀掉多年心血。
屠征不要江山,他要。
一日之差,便是千裏,怎容得人拖遝兩月。禾笏關一陷落,屠征歸心似箭。然而一回到隔別五十幾日的明霜別苑,一迎上來的就是令他震驚的消息。
細細回想當晚妻子的神色舉動,他心底升起寒意,當下變了臉色。
“連守個人都守不了,要你們何用!”狂怒之下將報信的守衛一掌揮了出去。
守衛戰戰兢兢地嘔血捂肚,卻是有苦難言。關個武功絕頂的囚犯容易,但守個要他們聽令的宮主夫人,叫他們怎麽守?
屠征疾奔回房,哭嚷著找娘親的戈舒和房中的衣物擺置讓他的臉色稍稍轉霽,至少明白月向晚沒有不辭而別。
“乖,別哭,我替你把娘親找回來。”他心煩意亂地揉了揉戈舒的小腦袋,妻子的安危成了塊大石頭,沉沉壓在心頭。知道她膽子不小,走時還聰明地帶走了一麵紫微令牌,但是動亂的城池中誰能保證平安。
“向晚啊向晚,你到底在想些什麽?”
他眸光一凜,大步跨出門,朝著新臥方向出神一會兒隨即牽馬翻身而上。
“宮主!”
鞭一揚,馬飛射如電光劃過陰沉長空,將所有的聲響嘈雜留到了後麵。
他已經知道,什麽地方可以找到她。
第71節:疑網驚破神魂碎(6)
搖光堂的嚴郎坡墳場。
鳥的哀號從一開始便沒有停歇過,這地方雖現下是白日也空曠陰森。雨水、泥水,汗水,他四五日未換的紫衣上已經分不清什麽是什麽。抹去迷眼的水,他望到了戈石城墓前的人影。
透過雨聲的馬蹄聲讓她緩緩回轉頭來。
馬還未停,他便已飛身而下,靴下濕軟的泥濘讓他低頭,水繞著草叢蜿蜒爬來,不是黑的,更不是白的,而是血一樣的紅。
他踏過血水伸手:“向晚!”
一陣風來,掀走了她手中的白傘,傘在半空翻飛了會兒,掉在不遠的屍體上滾動。
“你來了。”她身上過大的白衣是他的,半飛半貼似淩空展翅而不得翔。瀉下的長發泄露了她的女態,水珠從上滾落,沾滿了她的睫毛。
“一個人跑到新臥,你不要命了?”他低喝,有著幾分怒意。
“這裏剛剛還戰死過很多人,不值錢的賤命。”
“你答應我不出舒城一步,原來早有預謀。”
她幽幽淺笑:“你在石城靈堂上發毒誓,原來也早有準備。你可以欺瞞我,我為什麽不可以哄哄你?”
他握住她的肩,把心驚掩飾在沉靜下:“我欺瞞你?”
“若要人不知,除非己莫為。”她一眨眼,水珠落下,“我記得紫微垣宮有條規矩——同門相殘者,殺無赦。刑堂的殷堂主怕也壓不過宮主,你說過規矩是人定的,守不守也得人做主,可做得了主的,也隻有宮主這樣的人吧。”
“我沒有殺戈石城。”他的手勁加重,隱隱顫抖。
“用不著你殺,自然有人會為你提刀。”
“我也沒有令人殺他。”
她看他的眼神是憐憫譏嘲:“腹背受敵之時,隻要並肩廝殺之人輕輕一刀,同門背叛的震撼遠比敵人的殺傷致命。搖光堂因般堂主的刀使得不錯,而借刀殺人正是宮主所長。”
他的指甲陷入她的肉中:“你拿著紫微令牌,就做了這些傻事?”
“嫁給了殺夫仇人,還真的喜歡上了他,我不是傻子是什麽?!”她昂首,“還記得當年白懷馨的忠告,沒想到我這一生,真的毀在你手上。”
“我毀了你一生,那你的女兒,你這麽多年來的隨心所欲,都是我毀的嗎?”他笑,笑意卻不到眼中,“真正毀的,是你自己這次的多事!”
“你的意思,我該糊裏糊塗被騙一輩子?”她笑出了聲,猛然間揮出一巴掌。
“啪!”被打的屠征臉色鐵青,捉著她的手一扭,將她整個人扭進了他的懷抱中。
“放開!”她怒罵掙紮著踢他、咬他、打他,可他就是忍耐著不放手,當他的唇尋到了她的唇時,她已經沒有了力氣,嚐著微帶鹹味的雨水,她感覺到眼中的濕潤也如同雨水綿綿不休。
“如果你對我隻有仇視,今*****給我的會是刀子,而非眼淚。”他在她唇畔道,“如果我放得開你,也不會落到現在的地步。既然有情,就放下其他吧。”
“你真是厚顏。”她隔著白茫的水,側臉睇他,“從七年前放我們下山,到毀了石城,再到強迫我入宮,最後到舍身救我,讓我心甘情願留下,沒有一步不是處心積慮。我還能信你?”
“七年前放手是不想害你,出於無奈。我以為少個女人也沒什麽大不了,可是四年裏我沒有一刻不在想你,就像練功走火入魔了一樣,連找個婢女解解悶都找瓜子臉、高挑個兒的。但長得再像你也沒用,我根本不想碰——嗬,你根本不知道這種滋味是什麽。”他輕笑,四年銷骨蝕魂的單相思,久到他以為自己都快要忍受不了。特別到夜深人靜之時,他輾轉反側,幻想她就躺在身旁,跟他說話,任他憐愛,但一伸手,旁邊卻是冰冷冷的空位,而那個時候,她躺在戈石城的懷中,得不到與嫉妒簡直讓他欲瘋欲狂。
“戈石城一日不死,你就一日不是我的,是你讓我犯下大錯,回頭來怪,隻能怪你為什麽是有夫之婦,我為什麽偏偏隻鍾情於你。”笑中苦澀多於淡然,“你在宮中三年,我碰都不敢碰你,不是怕你再自盡,而是怕你厭惡。得不到,能看到也好,你卻一心想走,要不是西北草場的刺客之事讓你願意留下,接下怕是我跟著你滿江湖地跑了。救你也決非計謀,我能拿自己的腿作餌,卻不能拿你這條魚的命玩笑。你說不走,我就知道要得到你隻有這個時機,等你點頭,我又傻等了兩年,甚至連你心中有別人都不顧了。向晚,這樣的心意,你還要懷疑?”
第72節:疑網驚破神魂碎(7)
“對的就是對的,錯的就是錯的,你不能拿心意當強取豪奪的借口。從你害死石城、又騙了我起,你就該知道遲早會有這麽一日。”
他鉗住她想要退開的身子:“什麽一日?”
“決裂的一日,你我從此再也不是夫妻。”她閉上眼,扯痛心扉的不僅僅是情愛的流失,更是對人性人心期待的破滅與絕望,“我這輩子都不會再相信任何人。”
“你想離開我?”黑眸在雨水間綻放幽冷光華,“我掏心挖肺、舍棄自尊,瘋了似的等了七年,好不容易得到你,將一生都投注到你身上——你一走,我呢?”這段情愛已經耗盡了他所有的熱情與心力,一旦幻滅,他的胸腔也隻能隨之空蕩,失心者,一輩子隻能是個活死人。
“那也是你自食其果。”
他笑得比透衣的水更冷:“在你身上失了心是我自食其果?向晚啊向晚,你究竟懂不懂什麽是情、什麽是愛?”
“世間最沒資格問我這句話的人,就是你。”她注視著他,“你根本不懂情愛,你隻知道看上什麽,就不擇手段地弄到手——這不是情,隻是欲在作祟。而現在我也不知道情愛,隻知道恨是什麽。”
“好,就算我不擇手段是錯的,但我的真心沒錯。”他勉強退了一步,“既然木已成舟,糾纏著仇恨毫無意義。我認錯,你原諒,各退一步,海闊天空。”
“天涯海角,老死不見,你我恩怨一筆勾銷。”
“你為何這麽絕情?七年前是我不對,但三年相處,我如此待你,難道你不留一點情分?”他低低吼道,喑啞裏開始泄露焦躁與受傷,“難道要我折膝下跪你才肯釋懷?”
她冷漠流水的眼嘲笑他的天真固執:“就算你在我麵前還石城一刀,時光也不可能回複到兩月之前。”
“我不會放你走的!”一再的受挫終於使他不再甘於低姿態,自尊的弦彎曲到了極點終於反彈,“你記得你答應過我什麽?現下便是你履行之時。”
“我答應過你什麽?”
“無論發生什麽事,你決不背離,永生永世陪著我。”
“當*****便早留後路。可惜人心難測,我現下不願意守,你就當我騙了你幾回罷。”
他的唇角染上冷意與自負:“你騙不了,除非你不要你的舒兒。”
“你清楚動她的後果。”她的平靜恰與風雨相映。
“我哪用得著動她分毫,母女連心,隻要留她在紫微垣宮,你這做娘親的便跑不掉。”
“縱然是她娘親,也不能護她一生,早走晚走對我沒有差別。”
他的瞳孔一縮:“你拿自己的命要挾我?”
她冷淡一笑:“你曾說區區威脅阻止不了你,我不願的事隻要說一聲便可,但我說了,你又有幾次是放手的?”
他扼緊了她的腰,冷笑注視半晌,忽無預兆地將她整個人攫起,粗野地拋上馬背。
她的腰肢幾乎被折斷。
他飛身上來,重新困住她的臂,帶著玉石俱焚的殺氣。扳過她的臉,他薄冷的唇間話語如蛇信吐出:“我還說過,就算要死,你也得死在紫微垣宮,死在我身邊。”
回應的,隻有蕭冷鳥號,淒迷大雨。
第73節:霜河盡處卻茫茫(1)
第十一章 霜河盡處卻茫茫
上貫長河,明明白霜,
笑載沉舟,淚匯浮光。
東風消魂,西雨斷腸,
古今相思,盡付神傷。
紅男綠女,天各一方,
寒意千重,倆望茫茫。
涉水而守,力開玄荒,
卻忘歸路,願可得償?
死寂的房門外一傳來輕微動靜,呆坐榻邊的月向晚便一震,站了起來,抖落一地冷水。
“濕衣都沒換,你還想上哪兒去?”屠征反手一推,以背將門壓合。
“舒兒呢,你把她帶到哪裏去了?”她想攜女離去,但還未到苑門口就被上苦、明香“請”了回來。經曆屠征的慍怒之後,戈舒被帶開,她更是被守衛得寸步難行,偌大的房成了她真真正正的牢籠。
“你還擔心她?”他嗤笑的模樣如同七年前。
她移開了目光,掩去了臉上的焦慮。
“她在我娘那裏,一根頭發也沒有少。愛屋及烏,我怎麽舍得傷她半分?”他跨到櫃前取來幹淨的衣衫,“來,先把衣服換下,你若是病了,心疼的可是我。”
那笑容令她身上劃過一道非寒冷所致的戰栗,抗拒的手不由自主一揮,衣衫散落了一地。
他看也不看地踩過:“婢女束手無措,看來真不是她們的不對。你不肯換,原來是想等我來動手。”
身後是床,等她意識到所處境地時,“刷”的一聲,衣衫已被他一把撕去。她急忙往旁偏去,雙手想拉合零落的衣衫,但根本對露出的兜衣徒勞無功,湖綠脂白,柔嫩清新之中更添嬌媚惑人。
她看到他眼中的邪氣與熾熱,明白了他的情欲。抗拒的意圖敵不過他鐵臂的重重一勾,山似的沉重身形籠罩了下來,駭人的陰影將她完全困壓在床榻上。
“我幫你換。”他修長的指緩慢地挑弄她身上殘餘的布料,鎮靜地一點一點清除障礙。
“你要強迫我?”
他將指節抵在她的唇上摩挲著,動作是那麽溫柔:“是你強迫我。”
她微微顫抖:“你這樣與七年前的禽獸何異?”
“原來我屠征在你眼中一直是‘禽獸’。”他微微一笑,“禽獸要強迫女人,也是天經地義的事。不過,是不是強迫,也得等親身驗證之後才見分曉,以往你與禽獸交歡不也樂在其中?”
“那是因為我是個舉世無雙的傻瓜、淫婦。”
“淫婦配禽獸不剛剛好?”
話音未落——“啪”!他的臉上多了五指紅痕。
他摸摸臉,笑了笑,翻身以一掌捉著她兩手往上扯,用從她身上的腰帶纏束起。她越掙紮,縛得越緊。
“隻因為你喜歡溫柔以待,我收了張狂、藏了脾氣,當了三年你想要的男人,如此忍耐若能換來你的心甘情願,我也認了。但是現在——”他親吮著她修長的頸項,舌上熱辣的痕跡蔓延至胸口……唇下的身子有了不自覺的回應,“你要做回以前的月向晚,我也隻有做回以前的屠征。”
他抬頭,濯亮的黑瞳裏映出她蹙眉抿唇的忍受模樣。邪笑一閃而過,仿佛周邊的氣體都稀薄起來。
“拿開你沾血的髒手!”她狠狠抽身,無法克製的羞辱與激狂衝擊得她彈動,合著的雙腕死命往床頭敲去,“屠征,我恨你、我恨你!”老天,她這輩子沒有這麽恨過一個人,恨得想將他千刀萬剮、投入十八層地獄讓他永不超生!
“你還從來沒有說過愛我。”他大笑出聲,扯開自己的衣物,隨手拋開,“以往的溫順變作今日的暴怒也不錯,我還沒強迫過你,權當換種——你做什麽?!”他沉聲喝道,眼疾手快地點了她天容、顴中、承漿。
“你想咬舌自盡。”他捧住她的臉,眸光定定,長久的凝注裏有一逝而去的驚魂與沉重的深冷,黑暗淬成一把雙刃的劍,看得到她的絲絲流血,更看得到他的徹骨痛楚。
她硬起心腸,漠然別開。
“嗬嗬。”他低緩的笑聲就在她的耳際,“怎麽不反抗了?你越動我隻會越快活啊!”
她承受著狂風暴雨,合上了眼。
看似荏弱,是竹,但風雨裏不毀的,是它。
看似堅強,是樹,天搖地動之後,卻殘缺遍野。
汗水細碎沁出,在淡棕的肌膚上凝成珍珠,川流而下,滴落在雪白的身體上。是承接,便與她的薄汗相和,是排斥,便似眼淚滑落絲被,留下淺淺水滴印子。
他仰躺著,身軀經曆過狂肆的發泄,有著短暫的沉重與難解的空虛,呆呆瞪視著床頂垂下打轉的一對白玉如意,悔恨開始如蟲噬咬。偏臉看向身旁背對又遠離的女人,要不是剛剛耗盡了力氣,她怕是一刻也不願多待在這張床上。
我並非存心欺你。
但是她堅定的拒絕與離開的意念像根尖銳的刺,讓他愧疚示好的話不敢送出。
他翻轉身,汗濕的胸膛貼上她赤裸的背:“你的身子比你的心有人氣,至少它還要丈夫。”
她虛弱地甩開他搭來的手:“那隻是淫欲。”
他握住她的手,強硬的指穿插過她的指縫,十指緊緊相扣,低下頭,舔吮著她肩胛上的汗珠,雖不言語,卻有著求和的意味。
她肩一縮,回應以攏起的絲被:“這次算是我償還你三年的恩情,從今往後,你我之間再也沒有情分、隻有仇怨。你若再敢碰我,不是你死就是我亡。”
第74節:霜河盡處卻茫茫(2)
“這麽絕情,是斷你自己的情思,還是消我的妄念?我不信你對我沒有半點動心。”
“屠征,你別再這麽自以為是、執迷不悟——我承認三年裏你為我開啟的是片新天地。我曾說過,你若認真起來,天下怕沒有女子能拒絕。但我動心動情過的不是現在這個屠征,更不是七年前那個屠征。你要當你自己的屠征,根本不需要為我佯裝收斂什麽,人的心性不可能偽裝一輩子。強求不屬於你的東西,就算你毀盡障礙,不是你的,最終還是不屬於你。”
“你不是我的了?”他貼著她的頸背輕聲問,隻聽進了最後一句。
她淡漠無波,心早已離遠:“不是。”
“不要……”他啞然,大掌倏地收緊,黑暗中驕傲盡退,“我從來沒有像愛你一樣這麽愛過一個人。七年前戲言你要紫微垣宮,我不能做主,但是現今隻要你說一聲,不要說紫微垣宮,就算是整個天下,我也會為你取來。你怪我害了戈石城,我可以把命給你,我願意以一刀還清血債。”
她仿佛聽到了骨骼斷裂的聲音,隱忍不住痛呼出聲:“人已經死了,還一刀又有什麽意義?我做不到原諒你,形同陌路是最好的結果,你不要再讓我把最後一點顧全之心都賠上。”
“讓你報仇殺我,也好過行屍走肉。”
“如果你認為這樣比死難過,那也是你該得的懲戒,不要跟我提什麽同情感動,你隻有死心一途。”
他怔忡半晌,然後低低道:“向晚,如果我囚禁你一生,你也就這樣對待我一世?沒有旁的法子?”
“沒有。”
冰冷的兩字讓他閉上了眼,喘息平不下胸腔中劇烈的扯痛,額抵著她的後頸,感覺有溫溫的液體滲出他的眼睫,沾染在她的肌膚上:“你狠——”
這才真正明白無論卑躬屈膝也好,真心誠意也好,月向晚的決然都不會改變。這一刻,他幾乎是恨她的。
她因後頸上的濕熱而一僵,令她不敢置信的眼淚隨著血液流進她的心,然帶血的刀光一過,那剛潤澤過的角落硬生生被切去,跳亂的心弦也回歸原位。
肢體間的力氣緩緩恢複流轉,她擁著絲被爬起身,翻過他的身軀想下床去。
“除了這兒,你哪裏都別想去。”他扯著絲被一角,將她卷進了自己懷中,赤裸的肌膚熨貼著赤裸的肌膚,沒有一絲空隙。
“你知道我現在最想做什麽?”他問。
她的眼穿過床鋪,投向空茫。
他的手從她的背上緩緩遊移至她的胸脯。
“啊!”她不及防地痛呼出聲,雙手成拳抵在他的兩肩上。
他仰頭膜拜她秀美的頸顎曲線:“向晚,我最想的是挖出你的心,看看它到底是什麽做的。”
“這裏沒有我的心。”她看向床榻下,“我的心在那邊,早就破了一地。”
“那無所謂了。”不在他身上的,在哪裏都不關他的事,他淡笑道,“你碎著心也好,這樣對我一輩子也好,就是別想我對你放手——你會發現,老死於紫微垣宮,其實也不是件怎麽壞的事情。”
自墳場回來那日起,雨連著下了一月之久,山溪漲起,泉水滿溢,道路泥濘。比之石城離去那時的斷腸,這雨像是將心板敲得麻木。
夜那樣深,窗外雨水的冷冷反光折著房中的漆黑,房外冷,房中冷,而心更冷。月向晚怎麽也無法入睡,一閉上眼,耳畔就傳來戈舒哭鬧的嘶聲。蘇留仙的神頤小榭離得那麽遠,區區孩童的聲音怎麽也不可能傳到這兒來的——兒女啼哭,父母心痛,這隻是母女連心的感應。
“夫人止步。”
一下床,隻是才靠近門口,守衛恭敬的聲音便已響起。
說是恭敬,卻是軟禁。
她隻手扶著門框,道:“我不會逃走的,我隻是想看看我女兒。”
“宮主有令,不許夫人踏出房門一步,屬下們不敢違背。”
深沉的無奈與挫敗幾乎逼得眼淚奪眶而出:“做娘親的想見見自己的女兒,為什麽不可以?”
“屬下們也隻是奉命行事,夫人還是請回吧。”
“如果我一定要去呢?”她咬牙道。
第75節:霜河盡處卻茫茫(3)
“那就請恕屬下們無禮了。”守衛一說完便舉手動來。
“誰敢碰我?”畢竟是有所顧忌,他們不敢粗魯,也不敢太近身,在她的怒意爆發之下被推開了一步。
“夫人!”
她往外奔的腳步才邁出四五尺,一顆石子驀地飛來,她隻覺得膝上一麻,人便摔倒在了地上。
“送她回去。”屠征走了過來。
上苦沉默地攙扶起她入房,屠征跟在後麵也踱了進來。
先前無所覺,看到淡色薄衣上血跡斑斑後,月向晚才感到膝蓋、手肘火辣辣地疼。
上苦利落地為她上完藥,清冷的細眸掃視一眼,唇間微動,輕如蚊蚋:“何苦?”隻要稍一妥協,便皆大歡喜,她實在看不過今日陰陽怪氣的局麵,然而主子的事,卻不是她能管的。
“屬下告退。”她微一行禮便退了出去。
自上次強占她後冷笑離去,已有一段時間未見屠征。每天呆坐聽雨,月向晚自己也不清楚到底過了多少日。
“明日起程回宮。”
她沉默。
下巴被他抬了起來:“回去後你一輩子都別想出來了,沒有話想說?”
“舒兒呢?”她問。
“你想我也帶她回去?”他笑,“往後陪在你身邊的隻有我一人,她留在明霜別苑,你能活多久,她也活多久。”
“我要見她。”她眉間的折痕已留下深深一道。
“你求我?”
她推開他:“你怎麽折辱我都無妨,十年後月向晚縱然活著,也會是個真正的瘋子。”
“我現在已經是了。你知道三日前我是怎麽處置德府動亂的?”他一把勒住她的腰肢,“一把大火燒光全城,逃命的不管是亂賊、士兵,還是百姓,統統落進城口死人坑,不是萬刃穿身,就是活埋。”
她顫抖了一下,無法想象那煉獄的慘狀。
他卻滿意地微笑了起來:“一戰之後,我的心情是出奇的好——你也該慶幸如此。我沒那樣對你,是因為我把怒氣都轉移開了,德府無數性命,其實都是因你而喪。”
“左劍斷臂、石城被害、德府被燒、萬人喪命——你的殘暴都算在我的頭上,那是否天下動亂、瘟疫肆虐、生靈塗炭也都是我的過錯?”
他大笑,低下頭強吻著她:“舒兒若出事,肯定也是你的錯。你希望她完好無損吧?”
“你想怎樣?”
他黑深的眸鎖住她的,捉起她的手納入衣襟中,讓她感受自己身體上的灼熱。
他想要她。
她一把抽出手,重重推開:“你拿舒兒也別想要挾我,上一次已付出三年代價,你再敢碰我,我真的會殺了你。”
“你都這麽激我了,我豈能不熱血沸騰、辜負了你的美意?”笑意加深,他抽開腰帶、解開衣襟,拋開衣物,一氣嗬成地攔腰抱過逃不開的她,大步跨到床邊,粗魯地扔了上去。
“放手,屠征!”她冰冷的眼中燃起火焰,甩頭躲避著他的糾纏。
“想想新婚那一夜,想想我去琛州的前一夜……”他齧咬,聲音近乎呢喃,不耐地撕破衣衫,肆無忌憚地朝下探去。
她難以忍受地掙紮,被按住臂的手揪著被單,困難地往枕下摸去。
在哪裏呢?
指尖碰到了那個冰涼的東西,隻差了一點點,卻夠不到。
帛裂聲起,伴隨著他的喘息,她感到整個人上挪半分,冰涼的東西落到了手上。
他的眼角有一刻的繚亂閃光,然後是身體裏有什麽開始流失,胸口的劇痛爆開在最無防備的時候。
“你——早在枕下藏了匕首?”
“我說過,你若再敢碰我,我一定會殺了你。”女人的心可以很軟,那是在有情的時候,但在必要時,她們的心遠遠比男人更決斷無情。
他竟然還能微笑:“牡丹花下死,做鬼也風流啊。”
甜腥流溢在她的唇間,她寒得牙齒都在打顫。
“這樣的刺法是殺不了人的。來,我教你——”他眉也不皺地合握住她拿匕的手,用力拔了出來,刺向左胸,“心在這裏,你得往這裏刺才行。”
血噴得她一臉都是,連視線都是一片猩紅。匕首再次貫入皮肉的感覺讓她開始意識到自己真的在殺人,手顫抖後撤了:“不要,你放手!你放手——”
第76節:霜河盡處卻茫茫(4)
“我死也不會放手。”笑扯動了胸口的痛,加快了猩紅液體的流速。他在昏過前最後的印象便是——她的唇舌與他的血。
刺殺紫微垣宮宮主是多大的罪,該領受多重的刑罰?
屠征一夜未醒。
天蒙蒙亮時,月向晚被帶到一處陰森潮冷的地方,蟲鼠從腳背爬過,鬼哭神號不絕於耳。
如豆燈盞後,高大的人影猙獰而恍惚。
“這就是天樞堂的地下刑室?”她問。
抬起頭的赫然是殷翱:“刺殺宮主,你是活得太膩了。”
“我活著,已經跟死了沒有兩樣。”她慘笑,“殷堂主,從頭到尾,屠征是主謀,你也是個幫凶吧?掌權者一人作奸,三人逞惡,刑罰隻是壓製無權勢者之物,這天下根本沒有什麽公理法製可說。”
殷翱一時竟難言,不由悠悠長歎:“知道事情真相對你來說,不是好事。征兒待你如此癡心,你又何必為了已死的戈石城與他反目?”
“屠征是殷堂主義子,情若親生。我殺屠征,殷堂主傷不傷心、動不動怒?”
“戈石城豈能與征兒相提並論?總之你以下犯上便是你的不對!”
“是啊,人命本有貴賤,屠征是珍寶,石城是草芥。”她不無諷刺,“敢問堂主怎麽處置我這一條賤命?”
“征兒未開口,你還是宮主夫人。他對你還有情,醒後若肯原諒你,再討他歡心也不是難事。”殷翱話中有淡淡無奈。
她笑得冷:“月向晚是人,不是狗。重歸於好,除非六月飛雪、日從西出。”
“哼!”殷翱惱羞成怒,“難道你就這麽想死不成?”
“從知道真相那日起,我便覺得自己已經死了,惟一放不下的隻是女兒,她才隻有四歲,什麽都不會,我一走,她便是孤兒。”她沉思片刻,忽又斷言,“但是我知道,我若走了,屠征必會照料她成人。”
殷翱被她的神色弄得糊塗,她分明對屠征——
“為什麽?”
“世上無人能隨心所欲地活,就算他是紫微垣宮宮主、皇帝也一樣。”她草草帶過,不願多言,“要怎麽處置,全憑殷堂主。”
“你要知道,一旦決定,便全無反悔之機。”殷翱意味深長地道。
“那我一生裏要反悔的事,也太多了。”最悔的便是七年前上了紫微垣宮,誤闖了小洞天。
“這樣的你再在征兒身邊,鬥氣隻會裂為暴虐。也罷,算是成全你——”殷翱再歎一口氣,舉手一揮。
陰暗的通道裏走來兩人。
“帶她過去,小心。”
惡臭由濃轉淡,仿佛是耳邊隱隱的流水之功。直到那喧嘩越來越響,到耳畔,到眼前,回應著她血液的奔流與脈搏的振動。
暗淡黎明天光裏,她看到了水氣的翻騰與山壁的聳立。
“娘!”靠岸的船上,女孩兒蹦跳得像隻蚱蜢。
她揉揉眼,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直到腳步移上船,觸到了撲進懷中的馥軟,才回神過來。
“娘、娘!”戈舒摟著她的頸子,微沉的身子讓她差點直不起腰。
猛然回首,兩個影子竟遠了,船已平穩離岸,越來越駛向河流中道,越來越駛向未知的遙遠……
這是什麽地方呢?她仰首望天,怪石嶙峋處,光線由極其詭秘的地方切出,泛起隱隱的煞氣與不吉。
“這裏是大霜河,每年都有人在此溺水喪生。”船夫的聲音響起。
她怔忡:“是你?”
“夫人好記性。”豢龍推開竹笠,帶笑的年輕麵容暗含沉肅。
她輕笑一聲,明白今年大霜河的水鬼中會多上兩個了。一手牽著女兒,一手指著廣闊開去的翻騰水浪,問道:“舒兒,怕嗎?”
戈舒黑白分明的大眼張望了會兒,搖頭甜笑:“不怕。”
她極目遠眺,來處的黑鴉已在水光天光裏泛白,淡淡的煙水籠成輕紗飄飄不散。她在大霜河這頭,屠征便在那頭,天南地北,永無相見——空蕩蕩的心有超乎塵世的祥和寧靜。
“能否找片風景最好的河段?”再把她們丟下去。這段太陰森了,她不喜歡,舒兒也不會喜歡。
第77節:霜河盡處卻茫茫(5)
豢龍有一刻的呆怔。船頭人紅唇輕揚,從容飄逸,長長的散發與寬大的青衣翻飛追逐,水浪卷起中,似要乘風而去。
“豕屏山那裏最好,但是——水勢也更洶湧。”他丟開竹篙,伸出手,“還請夫人給個信物。”
信物?她發上無簪,頸上無鏈,腕上無鐲,指上無戒,能有什麽信物可給?她偏頭想,笑道:“沒有信物不成麽?我是兩袖清風啊。”
豢龍亦笑了,眼尖地瞄到她頸間一截錦線:“這個——”
她勾指拉出,墜子攤在她的掌心上,翠綠玉玨中白絲如銀河長天而過,點點繁星司位分明,恰如天宇真圖。
“霜河九星玨。”她指尖摩過那片溫潤,解下交到他手中,“它自霜河出,還是不要回來好。”
“多謝。”他接過,指尖不小心擦到她的腕,忽然動作快速地擒住。
“你?”她愕然。
“失禮了。”兩指搭在她的脈上,越久停,他的神色越深沉。
直到他的目光慢慢移上,她才恍然,脈搏中傳來的分明是新的生息。
他望望安靜的戈舒,咧嘴,白牙森森。
噩夢!
“向晚!”屠征大汗淋漓地醒來,胸口的劇痛讓他頹然倒回榻上。
“征兒。”殷翱擔憂的聲音就在床畔。
他睜眼掃視了房內一圈,卻找不到最想見的人,那顆受創的心開始不安地在胸腔裏鼓動起來。
“義父,向晚呢?”
“她被血嚇壞了,在你娘那邊靜養。”
他審視著殷翱,淡道:“帶她回來,我要她陪在我身邊。”
“她近來不宜見人,你失血過多,也該好好休養。”差個半寸,心就要被剜一塊出來了,讓她陪在這裏再殺你一次麽?
“我是宮主,還是你是宮主?”
殷翱幹笑幾聲:“當然你是。”
“義父,我剛剛做了個噩夢,不知道你有沒有興趣聽?”他的話猶如棉下的針,刺得殷翱一陣心驚,“我夢到你在天樞堂地牢審人,審不出結果,然後在放人的時候,暗中叫人把她淹死在大河裏——不知道有沒有這回事?”
“隻是噩夢而已。”
他微笑起來:“但我不喜歡夢裏那人是我妻子。”
“夢境哪由得人掌控呢。”
“但夢境成真,卻是義父之功啊。”他坐起身,胸前白布迅速染上鮮紅。
“征兒,你做什麽?”殷翱叱責,忙不迭來扶。
他卻一把揮開,頓道:“是不是夢,我自會去看。如果見不到她,義父?”他挪下床,微微偏頭,幾綹散發下,黑幽的眸狼般的森嚴陰冷。
殷翱開始覺得自己做錯了一件事。
“你在流冷汗?”
他的手背探來,殷翱下意識一躲:“征兒!”
“心虛,嗯?”胸腔間刹那群魔亂舞,“你到底背著我做了什麽?!”
“義父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你,為了紫微垣宮。”殷翱冷肅道。
他怔住了:“你真的殺了她?”
“她刺殺宮主,是該死其一;謀害丈夫,是該死其二。老夫是刑堂堂主,處置她有何不對?近*****為了她,心神不定,做下那麽多錯事,戰場是以命相搏之地,你棋錯一步便可能滿盤皆輸。以你的權勢相貌,要絕世佳麗也不難,何必執著於這麽一個不甘不願的女人?”
“她在哪裏?”他聞若未聞,嗓音如冰,“活要見人,死我也要見屍。”
“宮主怕是見不到了。”門口傳來聲音。
豢龍走進房中:“宮主,請恕屬下無禮。夫人已經自大霜河上而去,屍體恐怕不可能再見到。”
“你也有分兒?”屠征冷道,“你們兩個,是誰的好主意?”
“是老夫。”
“是屬下。”
兩人對看一眼,在對方眼中發現相同因野心閃耀的光芒。
成大事者,必然舍小。
“天璿堂堂主和豢龍護法!”他大笑,笑得傷口熱血噴湧而出,“你們說我該怎麽處置你們?”
“任憑宮主處置,屬下絕無怨言。”在做這件事前,豢龍便準備豁出命。
“老夫也是,隻是當前用人之際,宮主莫要為一時之怒而折損良將,後時抱憾。”
第78節:霜河盡處卻茫茫(6)
“後時抱憾?我抱憾的是為何沒有早點殺了你們。”他笑著轉身,扔下一把劍,寒光如水。
“宮主,這是夫人臨走前讓屬下交給你的。”劍上映出豢龍沉著的雙眼和一彎冷翠。
霜河九星玨。
他瞪著掌心的玉石良久、良久——
“出去。”開口時聲音已沉啞,“你們各自自斷一臂,副堂主霍然接掌天璿堂,豢龍永留漠野邊疆不得複返,若踏出邊城一步,殺無赦!”
“謝宮主不殺之恩。”兩人退出,豢龍在門口微一回頭,眼睛裏似乎閃現一絲精光,片刻又暗了下去。
“向晚,向晚……”屠征輕吟著閉上了眼,將霜河九星玨貼近唇,尋找那一分餘溫,三年一千多個日子曆曆在心頭。
浮雲擦身而過,情愛有緣無分。
他笑了起來,五官扭曲:“少了你,我怎麽得這天下?”
衣袖一掃,桌上的器皿全部落地。聽著毀滅的聲音,他仿佛覺得自身就是那些破碎的東西,心頭有抑製不住的快感!
房中嘈雜巨響,待一切事物砸盡之後,他的白衣也成了血衣,內外交加的痛楚抽淨了支撐的力氣,他靠著床榻緩緩滑坐下,連笑出一聲都覺得困難。
握緊的指伸展開,霜河九星玨一角插進掌心,似乎斷掉了線中的情愛,血沿著指縫、手腕四處流。他翻過掌,任由玉玨和著血摔在地上。
“活要見人,死要見屍。”低低的話語猶如誓言,“我不信你已經死了,天涯海角我都要把你找出來。”
大霜河畔燕子南飛,一尾剪走春泥青草,朔風吹涼河岸,白波生冷,霜結冰封。直到許久之後,暖日複蘇,春水才開始薄冰之下的脈動流湧,連同曾荒涼的渡口都有了自然之聲相應。
花間幾年歲,人間一朝代。
在這稍嫌荒涼的霜河源頭,邊城的風帶來隱隱約約的人聲。
他牽馬自長草中踏來,任牛羊在身畔悠閑來去。
“好馬!”一頭靠近的牛悶叫著打轉,背上的女孩兒粗野地仰躺著。
清豔的輪廓仍有孩童的澀氣,卻也有了十多歲少女的風姿,似曾相識的容貌令他停下腳步,茫然地注視。
“你——”女孩歪著頭,也覺得眼前中年男子的臉有些熟悉,勾引著她心底埋藏久遠的深沉疑問。突然,一個靈光閃過,她嚷著從牛背上翻下來,危險的姿勢令人捏一把冷汗,“你是找豢龍的?”
“是,也不是。”他淡道,仍是目不轉睛,但眸光分明已穿透女孩容顏,到了更深遠的地方。豢龍隻是順便,真正要找的,是那個生死未卜的女人。
女孩眯著明媚的大眼笑了:“豢龍說過,姓屠的客人今日一定會到,你就是?”
他微一怔,然後也笑了,隻是有哀慟。
“那他的臂膀也是你斷的?”女孩臉色倏地變了,他還沒弄清楚怎麽回事,小腳小拳頭紛紛落來。
哪來的野孩子?!他皺眉,一轉手便將她拎了起來,熟悉的感覺再度襲來。是她!那眉眼、那嘴唇——近十年來從未熄滅過的希望火苗如野火燃起。
“你、你欺負小孩算什麽東西?!”女孩踢著腳,臉漲得通紅,“你再對我不客氣,我讓你一輩子找不到娘跟弟弟!”
“你說什麽?”他沉聲,毀天滅地的感覺不過如此,“你娘是誰,你弟弟又是誰?”他入天三分,掘地九尺,尋找了她多年,每每因傳來消息的真偽而心境大起大落,難以平息。而教訓過後,下一次、下下一次的命運圈套,他還是會自發地跳進去——即使是這一次遙遠的漠野邊疆。難道豢龍書信上所說的秘密便是這個?她真的在人間、在這荒野邊城?
“叔叔,你的手在發抖。”女孩狡黠地戳戳他。想找娘,還不快痛哭流涕討好她?
他鬆手,蹲下身去與女孩平視:“她在哪裏?”
“我叫戈舒。”女孩嗆咳了幾聲,笑嘻嘻地答非所問。
青筋在額際跳動,他的指關節發出“喀啦”地崩響:“她在哪裏?”那痛苦又極盡忍耐的表情足以令冰川融化。
情的滋味啊——
戈舒眨眼,望著,笑意漸漸被輕愁壓下,泛起隻有自己明白的酸澀,不是孩童單純的崇拜愛戴,心在跳動,聲聲都是怦怦、豢龍,怦怦、豢龍……
第79節:霜河盡處卻茫茫(7)
她立身,少女昂揚的姿態優美矯健。
她在那兒,她以目光說。
他隨之轉頭,呆望著嫋嫋炊煙前似要踏仙氣飛去的人影,多年來第一次聽到自己的心跳,第一次覺得自己是活的。
“舒兒——”她喊,話語震驚地截住,飄散於蒼涼長空。
草野間,四目相對。
“向晚。”他低語。
“你得到天下了。”這是重逢之後她對他說出的第一句話。她終於不怨不恨了嗎?
淡笑,那般蕭索孤寂:“天下在掌心的感覺,是什麽都沒有。”征服如棋,在於過程的激蕩,勝後的繁瑣、懈怠令雄偉瑰奇的殿宇空蕩,萬人仰視的帝位無趣。也許是心境使然,他對操縱人命的遊戲已無留戀,戰馬平嘯後,沉落的黃塵上,沒有血色蒙蔽的將來竟更加茫然無主——隻因以為半生都再無她。
扔開馬韁,他大步跨去,在她有所回應之前以雙臂禁錮了她。
重逢的眸裏,他看到了思念煎熬的,不止是他。她對他始終都是有情。
“人生有幾個七年,向晚?”他啞聲。
而他已經為她空耗去兩個,連得到的江山,也拱手讓人。
歲月沉積出的情愛,不是甜美,而是異樣滄桑的豔麗。
霧氣漫上她的雙眸,她不語,終於在凝望遠方山巒中,將螓首輕輕靠落在他的肩上:“屠征……”
無力再飛,無心再逃。
他涉水霜河,幾度將溺。
無數年後,他們的宿命終於在彼岸圓滿,恩恩怨怨,盡赴風中。
—完—
脂若流芳玉飛仙
——小評黃昏《霜河》
文:絮羽梵
多年以後再看《霜河》,腦海中竟失卻了原有的結局,隻不斷吟詠著同一首歌:
上貫長河,明明白露,笑載沉舟,淚匯浮光。東風銷魂,西雨斷腸,古今相思,盡付神傷……
記得看言情,當初最愛,不過屠征的霸氣文賞心的飄逸。然而如今,才會明白那日月向晚的選擇才是最好的歸宿。
戈石城是個什麽樣的人?忠厚老實,相貌平平,最讓人憐惜,莫過於那一腔的癡愛。
他不是屠征,他的愛,可以是你快樂所以我幸福。他沒有宏圖大誌,待在紫微垣宮,不過是數十年的習慣以及義氣。
這樣的男子,是真正的璞玉,是可遇而不可求的良人。
月朦朧,遲意向晚。
月向晚本是誤入藕花的仙子,她的氣度她的才情她的堅毅,莫說是戈石城,就連驕傲如屠征也照樣被她逼得自尊全無。
這是一個隻在你身邊微笑,也能讓你從心裏生出敬畏的女子。其實在她教戈石城指點江山之際,儼然已踏上了一條不歸路。
在流民中,是他救了她。在亂世中,也隻有他的肩膀可以供她取暖。
如若她隻是一個養在深宮不自知的纖纖公主,她不會叱罵皇親貴胄高官富商。假使她自小未曾被當作王子來養,她不會看著麵有赧色的戈石城而內心卻堅定地忤逆了母親臨死的囑托。
她不要今生錯過,她不要埋葬幸福。所以她微笑地抓住這片彌足珍貴的深情,所以,她甘願洗手做羹湯,完成從月向晚到戈夫人的蛻變。
如花美眷在側,卻沒有琴棋書畫應景,她自是有些微遺憾,卻也有獨特的考量。人生有得,總要有失。她不介意自己的夫隻懂關公大刀,而肚子裏的墨水卻寥寥無幾。
然而戈石城卻是在意的,他太自卑,因為妻子的太過出色而自卑。他希望的,是與這份深情匹配的良辰美景。誰說,他愣頭愣腦,並不了解她?
戈石城對月向晚的愛,已然不能夠用順從溺愛來形容。
他的寬容,他的假裝懵懂,他的勉強自持。早在她抽出那張他視若珍寶的小詩時,淚灑滿襟。
月向晚不會懂,在她看來多麽不經意的詩句裏,留有他最深沉的慰藉。因為上麵有比翼有並蒂,她看到的隻是字跡,而他看到的,卻是表白一生的心跡。
戈石城不懂得占有,隻知道付出,所以他是偉大的,所以,他是幸福的。
可是月向晚不是,她同屠征太相似。表象不一,本質卻同樣驕傲。
她不懂得小心翼翼不懂得委曲求全,她隻有在遇到同類時,渾身的鋒芒才會毫無遮掩地散發。
也是。
這世間,除了屠征,再無人能給她撐起一片天。
滿足,並不是生活的全部。是誰彈唱生生世世?今生尚要別離,空許誓約又有何用。
不過再添心傷。
七年,人生究竟能有多少個七年。
如果一開始,月向晚遇到的是他,那麽結局會有什麽不同?
我想,如果是這樣,那麽戈石城會幸福得多。
月向晚帶給他的是愛,卻也有不能直視所愛的自卑。
所以上天讓月向晚遇到了屠征,因為上天要讓屠征自卑。
然而屠征自卑了,戈石城的偽裝幸福,也已到了盡頭。
每每佳人在懷,他總不能安心。也罷也罷,他這一別,唯一放不下的,依舊是她……
總覺得黃昏的言語過於犀利,每每寫到向晚與屠征的交鋒,便是不動生色,也已句句剜心。
屠征不是一個難懂的人,他隻是懂得如何順從自己的欲望。
屠征貪心,所以他遠不及石城幸福。
他不懂得親情愛情友情,他甚至可悲到以為擁有了天下就是全部。
豈料,江山在握,卻也隻是煙飛湮滅的泡影。
他似乎總有著數不盡的歪理,字字透著毀滅帶著墮落,叫人看著不禁咬牙。
月向晚被他欺負過,那時,她可憐他。
月向晚也被他感動過,那時,她以為看清了自己卻終究沒有看清自己的心。
棋盤廝殺,山顛飲恨。他恨她刺透了他的靈魂,卻也在撕破一切驕傲時酣暢淋漓。
月向晚堅毅得令他矯情,從那日起,紫微垣宮再不是昔日的秦樓楚館。
人世間有百媚千紅,而自古,獨愛的,恰是最不屑的那一種。
他們之間的愛恨癡嗔太過激烈,多少次斷言老死不相往來,卻又在銀河駕起的瞬間,發現對方風霜的麵頰。頓時,所有的糾葛,似乎隻為了在重逢時更為圓滿。
太恨,也隻因太愛。
戈石城未必完美,但他對她的那些點點滴滴的好,如小橋流水,醉臥夢鄉。
而遺憾的是,屠征的出現,即使對他再有微詞,卻也總不能忘記他的詭譎多變與霸道溫柔。
念及他癡癡地問文賞心,他說養花與護花有什麽不同。文賞心答道,最大的不同,或許就在於前者是用手而後者是用心。
終於,他第一次低頭承認,自己不是仙,甚至沒有人的資格,不過,還是隻鬼。
屠征的話,向來傷人傷己。
掩卷時,你不得不發現,有種毒,儼然竄入你心尖。就連那最後的一絲絲好,也被消耗殆盡。
黃昏。
白衣男子站在山巔說,何時是下一個黃昏。
回複:霜河 by 黃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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Hao!!! Ding!!!
-CactusFair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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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4/2009 postreply
11:18:4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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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複:回複:霜河 by 黃昏
-layala121-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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02/25/2009 postreply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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