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宮殺》(上)作者:唐小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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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殺》(完)作者:唐小淮

第一章 第一章 風起(一)
  “甘棠姐姐!甘棠姐姐!”攸兒氣喘籲籲跑進了繡院。
  老遠就聽見了她的腳步聲,但甘棠沒有停下手中的繡活兒。昨兒瑞姑姑交代時就指明了的,賢妃娘娘緊趕著要在端午節用的。攸兒年紀小,幫不了什麽忙,甘棠隻好緊趕慢趕,希望不要到時交不了差。挨罵事小,得罪了賢妃娘娘那就麻煩大了。
  攸兒進了繡房,沒再大聲嚷嚷,躡手躡腳繞過了幾位繡娘,來到甘棠的繡架旁。
  “甘棠姐姐,聽說安親王的寶麓郡主進宮了。”
  “是嗎?”甘棠嘴裏說著話,手中的繡針並沒有停下。這位賢妃娘娘素喜桃花,桃花看似簡單,可要繡出桃花白中泛粉、粉中帶紅的嬌豔,實屬不易。若能假以時日,細細繡來,倒也能搪塞一番。不過一則時間不允許,二則且是最重要的,“一朵花太過嫵媚,會被掐頭的。”甘棠娘親言猶在耳。
  “姐姐,你不去看看這未來的皇後嗎?”攸兒急切地附在甘棠的耳邊說。
  “這種話怎能亂講!”甘棠急忙捂住了她的嘴。
  “你呀!我就瞧不起你這膽小怕事的樣子。我自己去。”攸兒說罷扭身就走。
  甘棠看著她的背影,苦笑著搖了搖頭。想她和自己同年進宮,年紀還比我小兩歲,若在家中合該是偎在娘親的懷中撒嬌耍賴地享福,卻遭遇父親獲罪,家破人亡,自己也被充入宮中為奴。好在攸菊性子還活潑,平日裏看去不甚以己為苦,隻在父親的忌日找一僻靜之地偷偷地祭拜一下,別無他樣。
  終於到了晌午,該用飯了。早有幾位當班的繡女領了飯來,在西廂擺起了碗箸。看看繡布,第一朵桃花隻剩花蕊了,晚飯前應該可以完成。甘棠把將用的幾根粉白、緋紅絲線抽取出來,放於繡案上,急忙出了繡房。
  等甘棠洗完手來到西廂,瑞姑姑已然坐下了。急忙臉帶歉意,兩手放於腰側福了一福。
  “過來吧。”瑞姑姑倒沒有責怪,想是看在甘棠為娘娘繡花的麵子上吧。
  甘棠走到桌前自己的位置上,端起碗,悄悄斜了一眼,發現攸兒已經站在那兒吃著了。見甘棠瞧她,眨眨眼,笑了笑。
  “甘棠。”
  聽得瑞姑姑叫,甘棠急忙放下碗筷,退後一步,垂下眼,低低答到:“是。”
  “賢妃娘娘憐你辛苦,這碗蓮子羹是賜你的。那裙擺這兩日是必須完工的。”
  瑞姑姑的聲音裏有慈愛,又有一絲毋庸置疑。
  “甘棠明白。”
  瑞姑姑微微點點頭,“吃吧。”
  晚上,經瑞姑姑恩準,甘棠又趕了一陣活兒,算計著再兩天能完工,這才吹了燈,回到睡房。
  稍做洗漱,輕輕爬上大炕,剛躺下,就聽得有人低聲喚:
  “甘棠姐姐,要睡了嗎?”
  “想說什麽?”甘棠伸出手去,幫攸兒掖掖被角。雖說端午將到,這晚上還是讓人覺著冷。
  “我見著寶麓郡主了。”
  她的聲音裏透著一絲激動。不過說了一句就停下了,想是希望甘棠能央求她講講。她的眼睛在黑夜裏顯得愈加的光亮了。甘棠記得家裏的廂妹妹也有這樣的一對眼睛,睜得大大的,小嘴囁嚅著,冒出一句話來:“三姐姐送我的荷包又丟了。”那時的她還小,是不曉得身份的尊卑的。她是嫡出,甘棠是庶出,中間隔了很厚的一道牆呢。
  攸兒見甘棠沒搭理她,悶哼了一聲,翻過身去了。
  甘棠笑著推推她的肩膀,“想說什麽呀?”
  攸兒鼻裏“哼”了一聲,到底轉過了身。
  “我在玉圈門遠遠地瞧見有一行人過來,打頭兒的幾個眼見著不是宮服,我就料定了是新來的寶麓郡主。我轉到那幾塊大玄石後麵,把她看了個清清楚楚。”攸兒又閉住了嘴,看甘棠問是不問。
  甘棠摩挲著她手上帶著的掐金絲銀手釧,笑著說:“講吧。”
  “我估摸著你想聽吧,還故意給我添堵。”攸兒就勢輕輕擰了甘棠的胳膊一下,又往被裏縮了縮。
  “她身量不大,個頭和我一般。氣度豐雅,不愧是王府裏出來的,到底和這個不一樣。”攸兒伸出兩個手指,在甘棠眼前晃了晃。甘棠深知她指的是梁妃。梁妃宮女出身,身份低賤,當今皇上位列普通皇子時,她便隨侍左右,深得寵信。雖說竟比皇上年長近十歲,卻因前幾年連誕兩位公主,終被冊封為德妃。
  “她的頭側插著一支景福長綿簪,看上去倒比那日裏賢妃娘娘戴的那支光彩些。”
  攸兒話音漸漸低了下來,一會兒睡著了。
  甘棠卻翻來翻去,總也不能入睡。恍惚間,覺得娘親正在給自己梳頭,“我的兒,想梳個什麽樣式?”外麵太陽正好,照在西廂房醬紫色的窗欞上。“沈姨娘該糊糊窗紙了。”淡土黃色的窗紙翹起了邊兒,風兒一吹,呼呼地響。
  “又在想小畫兒了。不對,應該叫曆兒了。”娘開始給自己編小辮了,這樣再編成大辯,時間長了也不會鬆散、起毛。本來用頭油最好,一月的份利卻又那麽少。有時相鄰的沈姨娘送些,說是眼看著季兒一日日地大了,辮兒亂亂的不成樣子。娘有時收,有時不收,“說不定老爺又想起她來,用的著的。”
  沈姨娘原有個女兒,是同大夫人的三女兒一月出生的。沈姨娘沒有其他子女,所以對這個小畫兒格外地看重。隻要從西廂的窗下走,就能聽見她給小畫兒哼歌兒。嗓子啞啞的,又愛走調兒,常讓人忍俊不禁。
  可惜的是,還沒出滿月,趕巧兒碰上大夫人的三女兒夭了。大夫人派了奶娘來,說是抱小畫兒去讓嫡母瞧瞧,誰知就再沒回來。
  沈姨娘掙脫了甘棠娘的手,跑到正室給夫人下了跪,不成,被攆出來。又在院裏跪了一晚上,到最後還是老爺叫了仆役把她架了回來。
  甘棠娘給她端去一碗麵,甘棠躲在娘的身後,就看見沈姨娘木木地躺在床上,兩眼呆呆的,卻是沒有眼淚。甘棠娘自去勸慰姨娘,說些“總還是一地兒住著”的話。
  甘棠在一旁瞥見了梳妝台上的一支紅寶石串米珠簪花,擱在小巧的點彩粉盒上,心裏暗想:這就是父親前幾日譴周嬤嬤送來的簪花吧。那幾粒碎碎的紅寶石嬌豔如血,在陰暗的屋子裏靜靜散發著暗黑的色彩。
  後來的日子裏,夫人間或準沈姨娘去見一見小畫兒,瞧著沈姨娘抱孩子的癡樣子,又改了主意,連門都不讓進了。過了幾日,更索性改了名字,叫“曆兒”。
  這次沈姨娘沒再去爭,整日裏拿著那支簪花不言不語。日子長了,父親再沒有進過西廂房。
  隻是母親空閑下來去坐一坐。兩個婦人對坐著,不言不語,有時一聲長歎。
  奇怪的是,沈姨娘在打扮上不再留心,獨把那支簪花戴在發髻。紅紅的寶石逼襯著沒有一絲血色的銀盆臉兒,越發得雪白。
  沈姨娘見甘棠在跟前,就喚到身邊,理一理亂了的盤髻,最後兩隻瘦長的手捧著甘棠的臉蛋兒,盯著她的眼睛看,嘴裏喃喃道:“像極了,像極了,一雙星星眼兒,星星眼兒。”
  那雙手真涼啊,涼得趕得上新汲的井水。卻又使勁地搖晃起來:
  “姐姐,姐姐,快起來!”
  甘棠使勁地睜開眼睛,是攸兒把手放在了她的脖子上。
  “姐姐今天怎麽醒得遲了?我把洗臉水都打了來,外麵下雨呢,這手都冰了。”
  甘棠湊到窗口,可不是,雨不大,卻密得很。要不是那幾棵盆石榴兒發了芽,真像是深秋呢。
  甘棠急忙地洗漱了,思量著趕在早飯前,到繡房繡一陣子。
  “你也別閑著,前日裏不是吵著讓我教你做粉嘛,去問外膳房的李公公要二兩新米。要是公公不在,你就回來,別在那兒糾纏。要在,帶句話給他:那花樣兒過兩天帶來,趕著娘娘的活兒呢。”甘棠在頭頂隨便挽了一個髻,插了一支骨簪,借攸兒的手喝了一口水,匆匆去了。
  等到吃飯,也沒見攸兒回來。隻好向瑞姑姑撒謊,說派了她和個姐妹到敬事房要皂莢仁去了,想是沒有現成的,忙著剝皮呢。
  瑞姑姑沒再追問,隻說了句:“她也該在針線上盡盡心了。”轉身走了。
  甘棠舒口氣,在繡架前坐下,開始繡一個骨朵兒。
  此時,是繡房裏最安靜的時候。偶爾,聽得見幾位繡娘因著用色的不同小聲咕囔,瑞姑姑就停下手中的活兒,慢慢走過去做個評斷。順便再到每個繡架前看看進度,或是小聲訓斥,或是點頭微笑,這是繡娘最緊張的時候了。
  
  
《宮殺》 第二章 風起(二)
  “這是誰教的針法?”
  不知什麽時候,瑞姑姑竟站在了甘棠的身後。
  甘棠急忙站起身來,垂下手去,低低地說:“稟姑姑,未進宮前我娘曾教過些許針法。”
  “你坐下,再繡幾針我瞧瞧。”
  “是。”
  甘棠稍稍斜坐在凳子上,拿起針開始繡,又小聲講著:
  “剛剛繡完的這些針是從骨朵兒邊上起的針,邊口兒要齊整些;這幾針要在這繡完的幾針裏落針,空隙是早就留好了的……這幾針需轉入最前麵針腳幾分,還得留出下幾針的空隙……這幾針又要接入再前麵幾針幾分。下麵的,就照著前麵的來就是了。”
  講畢,甘棠依舊站了起來。
  “確實比滾針更嚴整些。”瑞姑姑停了停,又說:“你隨我領些絲線來。”
  甘棠心中不免詫異,姑姑昨日裏剛打發人領了絲線,說是怕敬事房再幾日忙了,去了未免多些口舌,難不成今兒倒忘了?心裏這樣想著,麵兒上卻沒帶出來。腳步兒緊跟著姑姑出了繡房。
  在往敬事房去的卵石子兒路上走了一段,瑞姑姑腳步慢了下來。
  甘棠心知姑姑必是有話要說,快走幾步趕了上去,倒也不敢並肩,隻是能聽見低話兒罷了。
  “昨兒瀉玉來咱這兒取彩粽兒說了句話兒,關係著你呢。”瑞姑姑眼望著天上銜泥的燕兒,透著一點興致。
  瀉玉是賢妃娘娘身前的宮女,甘棠與她雖是認識,並沒有打過交道,為何提起呢?
  “請問姑姑是否是讓季兒再提前些日子?”若果然是此事,那真真是沒有辦法了。除非叫上幾位繡娘,趕緊學起針法來。
  見甘棠緊皺了眉頭,瑞姑姑倒“撲哧”一聲笑了。
  “為的不是這事兒,看把你急的。”姑姑抬起手,給甘棠扶了扶髻上的簪兒。
  “賢妃娘娘看中了你,要你過去呢。”瑞姑姑瞅著她。
  心裏“咯噔”一下,甘棠停下了腳步。看看四下裏沒人,她撲通跪下了。
  “甘棠自打進宮就跟著姑姑,雖不能說萬事皆無錯,倒也是盡心盡力。隻想著這樣很好,從來沒有做過他想。望姑姑明鑒。”
  瑞姑姑急忙攙她,“季兒,你這是想多了。我並沒有想要試探你的忠心。你在我身邊待了整三年,我還需要和你拐著彎兒地說話嗎?實在是娘娘看中你的繡活兒出眾,想著調到身邊去,有什麽活計兒也便當。”
  甘棠沒有做聲,撚著衣腳兒。
  一個小飛蟲兒嗅著了瑞姑姑臉上的香脂味兒,繞著她的圓臉嚶嚶地飛,落在了姑姑的額頭上。
  “啪!”姑姑一巴掌打在自己的額頭上,“該死的賤東西,想爬到我頭上來嗎!”
  瑞姑姑這是借事兒警告甘棠呢,她焉能聽不出來。這件事放在別的繡女身上,確實是該拍手稱快了。又有幾個繡女願意一輩子關在繡房呢?
  整日裏和針線打交道。活兒急的時候,一天下來,頭都要抬不起來,兩隻胳膊酸澀難受,站在飯桌前想夾口菜,手哆哆嗦嗦地不利索,一時鬆了,菜掉到桌子上,挨姑姑幾句嗬斥算是清的。趕上姑姑遇上了-操- 心事兒,餓一頓,或是直接送到敬事房的並不少見。
  可是就是如此,甘棠也不願到娘娘的宮裏去。繡房是辛苦,是一處清靜地兒。進了娘娘的宮裏,繡活兒是少許多,也能見著些世麵。可都說“伴君如伴虎”,伴著娘娘肯定也身閑心不閑。去年臘冬月裏,因李貴嬪小產,太後斥宮女沒有盡心服侍,六位宮女當天夜裏就被拉到敬事房杖責賜死了。
  和別的宮女不同,甘棠進宮是樂意的。不像她們哭哭啼啼,心不甘情不願。在家裏時,見多了嫡母的跋扈,母親的謙恭,父親的寡義。想想自己的出身,早晚也就是個妾室、填房。就算嫡母憐她平日裏小心,嫁了做個小官的嫡妻,又焉能保證脾性兒順和。本是一意兒尋個庵院,一輩子青燈古佛,娘卻死活不依。
  本想著進了這高牆之所,清心寡欲,也算遂了心了。誰又想到,又生出了這麽一檔子事。
  悶悶地隨了姑姑去了敬事房,領了線,確是粗細皆有。公公笑言道:“太後、太妃今年有好興致,要過個喜慶樣兒的端午節。令各宮各所都掛起彩粽來。你們順道兒把其他繡房的也領去、散了。省了我的一趟腳力了。”
  瑞姑姑笑著接了,又遞與甘棠。
  一路無話。
  回去了繡房,瑞姑姑遣了幾個手腳利落的,細細地叮囑了,拿了絲線送去其他繡房。
  甘棠剛剛坐下,攸兒便笑嘻嘻湊了過來。
  甘棠急忙看看瑞姑姑,她正忙著分派裹彩粽的事兒,這才放下心來。
  “怎的這會子才回來?又往哪兒瘋去了?”
  攸兒見她沉下臉來,卻是毫不在意。
  “我剛拿了米,正碰上張公公進來。”
  “可是敬事房的那個?”甘棠急急道。
  “正是呢。”攸兒見她急了反而笑了。
  “是張公公不假。卻並沒有問東問西,拿我的錯兒。還說等粉做好了,送他一份,給家裏的老妹子抹臉。李公公聽了這話,又趕忙地給我裝上了。”
  甘棠瞧瞧攸兒衣襟下掛著的小白布袋,裏麵的米足有半斤,這才放了心。
  “季兒姐姐,張公公還問起你呢。”
  甘棠的心又提了起來,“好好兒的,怎麽又提到我?”
  “是張公公問,咱這裏誰繡工好,我就說了是季姐姐。”
  甘棠一時氣了,緊皺了眉頭,“還說了些什麽?”
  攸兒見她變了臉色,也慌了神。
  “沒說什麽了,沒說什麽了。公公見時候不早,就叫我回來了。”
  甘棠內心疑惑著,又不好說什麽,就對攸兒說:
  “以後見著公公們,還有各宮的宮女姐姐們,隻要沒正事兒,避著些走。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攸兒喪氣地點點頭。
  見著她的委屈樣兒,甘棠又有些不忍。
  “你且悄悄兒地回去,在我的炕角裏有一個青瓷罐兒,取出來,用水細細地刷了。把米倒進去,滿滿地倒了水,再放到那個角落裏去。
  回頭把上回用剩的皂角仁兒帶來,就說是去敬事房現剝的。”
  攸兒一溜煙兒地去了。
  說著話的工夫,又耽誤了繡活兒。甘棠趕忙地穿了一根嫩翠線兒,繡桃葉芽兒。
  正繡著,腦子裏忽地一閃念:姑姑提過,賢妃娘娘每逢節日裏必帶一支點翠嵌珍珠含芳簪,上麵的翠羽最是鮮活。這翠芽兒一旦繡上去,豈不奪了光彩去?
  可是若拆了重來,那針眼兒大了不說,一大會子的工夫也就白搭上了,實在不舍。這可怎麽好?
  
  
《宮殺》 第三章 拜見皇妃
  整個後晌,其他宮女歡歡喜喜地纏繞著彩粽兒,見甘棠伏在繡案上,知道她活兒緊,也不來纏磨。
  甘棠穩了心神,慢慢繡著。那半截子嫩葉子時時地刺著她的眼睛。不過也沒有什麽辦法,先繡完別的再說吧。
  忽聽得她們幾個喜悅悅地咋呼了起來,抬起頭來看。卻原來是一隻小蜂兒闖了進來,被她們一嚇,更不知往哪兒飛了。
  瑞姑姑正在外麵曬著太陽,也快步地走了進來:
  “還不止了聲,叫人聽著像什麽?”
  屋裏頓時靜了下來。宮女們手裏幹著活計,眼裏卻瞅著那蜂兒,看它飛哪去。
  甘棠也盯著它,它“嚶嚶嗡嗡”的樣兒,著實地討人喜歡。
  蜂兒滿屋裏轉了幾圈,竟、竟就落到了瑞姑姑頭上。姑姑可巧兒在發髻上戴了兩朵嵌寶石的絹花兒,一朵粉紅、一朵嫩黃,正討了蜂兒的喜歡。
  繡女們樂翻了天,一個個地撐牆捂肚子,絲線也被扔了個滿地兒都是。
  瑞姑姑大睜著三角眼,張著嘴巴,指著繡女們:
  “你們、你們,要瘋了嗎?”
  攸兒剛好回來,見了這番景象也傻了眼。又聽見了姑姑的話,就問:
  “瑞姑姑,要奏請敬事房嗎?”
  繡女們笑得越發地厲害,有幾個直接撞翻了繡架子,趴到了地上,笑得沒了氣兒。
  瑞姑姑氣得混身發抖,卻也沒有辦法,跺跺腳出去了。
  好一會子,大家才止了笑。拍拍身上的土,挽一挽頭發,再把地上的亂線歸到一處,一根根地梳理清楚。互相對視一眼,又笑上一陣子。
  聽甘棠說完了緣故,正喝茶的攸兒一口茶水噴出來,笑得趴到繡架子底下去了。
  甘棠也抿嘴笑著,低頭拿繡針,傻眼了:裙擺上濺上了茶水!
  茶水不多,幾滴。可是在這水清色的紋錦上,那點子茶色可就全顯了出來。
  攸兒一眼見到了,也嚇得說不出話來。
  這真是一波未平,一波又起。
  甘棠也實在沒了主意,隻好做好請罪的準備了。反正就這一條賤命,娘娘想要就拿去吧。這樣一想,心裏反而輕鬆了。
  她又想到瑞姑姑就那樣頂著那隻蜂兒,顫巍巍地走了,心裏就禁不住笑:蜂兒是否正在疑惑著,這麽俊俏的花兒怎麽沒有就花蜜呢?
  蜂兒伏在花兒上,蜂兒伏在花兒上!甘棠喜得就要呼出聲來。
  繡的那點兒嫩芽兒,再嵌上幾遭兒水清色線,既與底色兒相稱,又不會壓過發釵的點翠!那點茶漬做蜂身子最合適了!
  以前在門簾兒、被麵兒、枕套兒、手絹兒上繡過飛禽走獸,繡過百蝶樣兒,獨沒有繡過這樣的小飛蟲兒。用紅褐絲線做身子,絲線不必浸過皂莢仁水,繡好了用小刷子刮刮,毛茸茸的,最合適了。
  若是娘娘不喜歡,掃了興,說不準就不來調我了。
  攸兒眼見甘棠的嘴角翹了上去,慌了神,起勁兒搖她的胳膊:
  “姐姐,不要嚇我!我這就去找瑞姑姑,禍是我惹下的,我擔著。你甭怕!”
  甘棠淺笑著,說:“我該謝謝你呢。”
  攸兒聽了這句,更是魂飛魄散,扭身就要跑。
  甘棠使勁拽住她,“我沒瘋。你快坐下吧。”
  攸兒勉強坐下,眼睛用勁兒地看她。
  甘棠也不管她,穿好了一根淺褐色的絲線:
  “仔細看著這針法。學會了,保你的命,保我的命。咱一處好好地活著。”
  她繡完了一個小肚子,又補上幾片淺綠的翅子。攸兒張開的嘴巴,慢慢合上了。
  “娘娘萬一兒瞧著不雅?”
  “拚一回吧。”
  攸兒沒再做聲,乖乖地穿好線,學著她的樣子,靜靜繡起來。
  兩個人忙碌了一天兩夜,好歹完了工。
  甘棠把百褶裙工工整整疊好了,恭恭敬敬捧至瑞姑姑跟前。
  姑姑滿意地笑笑,把手裏的繡針插進紅緞如意針袋裏,接過了裙子,展鋪在繡架上。看著一朵朵的桃花,臉上的笑紋兒越加地深了。不過,一展裙擺,那笑紋兒馬上就僵了。
  “為何擅做主張?”
  “不小心濺上了茶水,想不出別的辦法。”
  “你這是給自己找死路。”
  “禍是自個兒闖的,丟了性命,怨不得別人。姑姑放心。”
  “你這孩子,唉。平日裏見你是個最省心的,到頭來卻又——,唉。”
  “姑姑,不必擔憂。這事兒與旁人無幹,隻怪甘棠命不好。”
  “你既然看得開,我多說無益。”瑞姑姑深深吸口氣,“出了這檔子事,你還是跟我一起去交差。娘娘怪罪下來,你也好解釋清楚。到時不會怪我。”
  “季兒全聽姑姑的就是。”甘棠心中暗自好笑:姑姑口口聲聲為她著想,還不是極力地把自個兒撇清了,推她到風口浪尖上去,是死是活聽憑娘娘罷了。
  瑞姑姑前麵帶路,她倆順著回廊邊上的青石小道去往翠微宮。
  甘棠偷眼兒打量著身邊的回廊,盡繪著一些龍鳳、牡丹的圖案。聽姐妹們講過廊裏的黃梨木的雕梁極為講究,這非得在廊裏走一走,才能看得清。自己這趟兒去了,不見得能再回來。看樣子這輩子是沒譜了。
  正走著,眼見著路邊兒的草下露出了一截子紅絲線,煞是紮眼。甘棠一彎腰揀了起來,竟又帶出了一個小墜兒,粗看是一個小獅子,張牙舞爪,挺招人喜歡。
  “怎麽停了?”瑞姑姑見甘棠沒有跟上,回頭看她。
  “石子兒硌了腳。”甘棠彎腰揉揉腳,借勢把小獅子揣進了懷裏。木頭的,不值錢,許是哪個宮女掉的。要是能躲過這遭兒,就把它送給攸兒;躲不過就陪我到底下做個伴兒。
  走了足有一頓飯工夫,才來到了翠微宮進宮三年,律法森嚴,隻選秀時見了深黃琉璃瓦的高牆,晉見太後根本不敢抬頭,攥緊了賞下的銀腳兒,就憋著氣兒退出來。公公領著去了繡房,再沒逛過這皇宮大院。
  隻見這宮屋頂,以紅、黃、綠五彩琉璃瓦鋪蓋,木麵沒有髹漆,通體顯現了木材本色,醇黃若琥珀;屋角高高翹起,宛若萬雲簇擁,飛逸輕盈,又懸掛著風鈴,風蕩鈴響,倒是清脆悅耳的很。
  瑞姑姑也停了下來,目示甘棠過去:
  “呆會子進去別忘了禮數。但聽我說。娘娘問到你了,再說話。務必話音兒低著些。”
  姑姑說著,眼圈兒就紅了。
  甘棠也感傷起來,“撲通”跪下。
  “娘娘責怪下來,季兒性命必不能保。鬥膽請姑姑把季兒這些年積攢的幾兩散碎銀子送出宮去,交給我娘,也算是報答了養育之恩。倘或不能,就給了攸兒,可憐她沒爹沒娘。”
  “我記下了。走吧。”
  早有站在外麵的小太監進去傳了話,姑姑和甘棠徐徐走了進去。
  既存了一死的心,倒沒有了畏懼。她審視著這宮裏的一切。
  地上鋪的是漢白玉大理石地轉,刻著菱形花紋兒;廳堂正中擺放著硬木嵌螺鈿理石八仙桌,穩重華麗。兩旁各擺著兩張玫瑰椅,黃花梨的木料,桃花形的鏤雕,透著娘娘的喜好兒。
  一位身著翠綠裙兒、灑線繡坎肩兒的宮女迎將出來:
  “瑞姑姑這邊請。娘娘在東暖閣裏呢。”
  姑姑與甘棠低著頭,隨宮女拐向了側室。
  一撩大紅撒金的軟簾兒,撲鼻而來一股子異香,又夾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藥香。
  姑姑與甘棠請了跪安,就聞得炕上傳來一陣清麗的女聲:
  “姑姑起來吧。”
  甘棠隨著站了起來,這才第一次看到了宮女們最常提到的賢妃娘娘。
  容長臉兒,長眉皓目。沒施脂粉,腮頰上卻帶著些緋紅。
  “娘娘可比前幾日好些?”姑姑笑顏問道。
  “好些了。勞瑞姑姑掛記。可是繡好了?”
  瑞姑姑有點子躊躇,想說什麽又沒說,還是把手中的紫繚綾包袱遞給了身邊的宮女。宮女接過去,放在炕桌上,打開來。
  娘娘移動了一下身子,伸過手去,掬起了裙擺,拇指上套著的一枚黃瑪瑙方戒,在陽光下熒熒地發光。
  “這繡工倒還精細。吆——”
  姑姑早已拉著我的衣襟跪下了,一句不吭,等著發落。
  “這是你繡的?”
  娘娘語氣平淡,沒顯出怒氣兒,卻也沒讓站起來。
  “稟娘娘,是甘棠自作了主張。姑姑不知情。”
  “你抬起頭來,讓我瞧瞧。”娘娘說道。
  甘棠慢慢抬起頭。窗欞射進來的陽光,刺著我的眼睛。
  “生的倒還齊整。過來讓我看看你的手。”
  甘棠站起身來,內心倒還平靜,自忖:難道要拿我的一雙手出氣嗎?
  走至娘娘跟前,一位宮女托起甘棠的手,讓娘娘看。甘棠低著頭,倒是把娘娘脫在炕下的一雙織金妝花緞鞋麵的繡鞋瞧得真真的,看來這位娘娘有一雙小腳呢。
  “看看手心兒。”娘娘語音柔和。
  宮女把甘棠的手又翻轉過來,娘娘細細看了。
  “這丫頭是個-操- 心的命。”娘娘笑道。
  “娘娘還學會了看麵相呢。”瑞姑姑在一旁搭話道。
  “姑姑怎的還跪著?起吧。”娘娘給宮女遞了眼色。
  宮女搬來一個紅木方凳兒,瑞姑姑欠著身子淺淺地坐了。
  
  
《宮殺》 第四章 驟變
  “雖說越了些禮,繡得奇巧,入我的意。瑞姑姑且放寬了心。況且我也不會因了一幅裙擺兒,歸罪了姑姑。你在我身前兒不是一天兩天了。”娘娘款款說道。
  瑞姑姑聽到這,急忙站起身來:
  “這是娘娘心胸寬,憐恤奴才。也是這丫頭命大,遇上了娘娘。旁人指不定怎麽編排呢。”
  “給瑞姑姑端杯茶來。這半日該渴了。”娘娘發話。
  早有宮女端來一蓋鍾兒,瑞姑姑喜津津的接了。
  “上次讓瀉玉捎的話,可帶到了?”娘娘手摸著裙擺上的蜂兒,問道。
  “我當時就知會了這丫頭,她是滿口願意的。有哪個癡子不願近近地伺候主子呢。季兒,是不是?”瑞姑姑緊盯著我。
  既然到了這個份勁兒,還能抽身嗎?甘棠隻是垂下頭去,輕輕道:“但憑娘娘、姑姑做主。”
  瑞姑姑聽言,立時樂了:
  “娘娘是頂尖兒的人物,這宮裏有幾位呢?季兒自當是盡心地服侍。娘娘選對了人了,我是願打包票的。”
  瑞姑姑越說越離譜,娘娘反倒笑了:
  “瑞姑姑言重了,要了你的得力人兒,該賠些什麽呢。”
  方才的那位宮女移步出去,取來了兩錠金元寶,用條手絹兒當麵包了,遞予姑姑。
  姑姑起初不敢要,使勁推脫,娘娘說並不單為這遭兒,實是姑姑辦事平日裏盡心,才賞的,姑姑這才紅著臉兒收了。
  娘娘又道:“取那個雕漆匣兒來。”
  又是那位宮女走到多寶格前,蹲下身子,打開鑲著獸麵鎦金把手的櫥門,拿出一個小匣子,走到娘娘跟前打開來看。
  “那支攢珍珠的怎麽不見?”娘娘看了一眼。
  宮女笑道:“娘娘想是忘了?前幾日還說那幾顆珠兒時候長了,有點子泛黃,讓我裹了送頭麵坊打磨去了。”
  娘娘也笑了,“這才幾年,就記不住事了。”
  瑞姑姑插言道:“娘娘再不記事,我們更不能活了。全因娘娘-操- 心事太多的緣故。皇上又看重娘娘,繁事都交代娘娘,可不千頭萬緒嗎。”
  “有的人並不看重呢。”娘娘淡淡地說了一句,又對宮女說:“這些樣兒不好,再拿那個如意紋的來。”
  宮女依言把匣子還放到櫥裏,掀簾子出去,一會子抱來一個狹長的匣子,還是雕漆的,隻花紋兒是另樣。
  娘娘在匣裏看了看,說:“就綠雪含芳吧。”
  宮女把匣子放在炕上,取出一支簪來,卻回過身來,遞在甘棠的手上。
  甘棠呆了一呆,瑞姑姑扯扯她的衣裳,低聲道:“快磕頭謝恩。”
  甘棠回過神來,這才屈膝跪下,道:“謝娘娘賞。”
  “這兩天你先歇著,不用到繡房,也不用到這邊來,收拾收拾東西。等我知會了敬事房,自有公公去帶你來。”娘娘慢慢說道。
  “是,娘娘,季兒知道了。”手中握著那根簪子,把手冰得緊。
  瑞姑姑又道:“你且回去。別走岔了。”
  甘棠又行了跪安禮,退了出來。一位宮女跟了她出來,一直出了宮門,不見回去。
  甘棠回身道:“姐姐請回吧。我記著道兒。”
  那宮女“撲哧”一聲笑了:
  “以前都是我叫人家姐姐,今兒我倒做起姐姐來了。以後在娘娘跟前叫我瀉玉,沒旁人的時候還是叫我姐姐,我心裏受用著呢。”
  聽著她的話爽朗,甘棠心裏也敞亮起來。
  “以後甘棠就跟著姐姐,凡事還得姐姐教導妹妹。”
  瀉玉一直送我到了繡房,臨走還又囑咐了幾件事。
  進了繡房,喚聲攸兒,又走了出去。攸兒見她毫發無損地回來了,自是喜不自禁,跑出來,巴巴地纏著一句句地細問。
  回寢房路上,攸兒望風,甘棠從桃枝上采了一捧桃花。攸兒問她采桃花何用,她隻是笑而不答。
  回到睡房,攸兒又求甘棠拿出那支簪子來賞看。甘棠也仔細看了一回,怪不得叫做綠雪含芳,碧綠的簪體倒也罷了,她娘家常就戴著一支這樣的,好像還更通透些。妙的是這支簪頭上又有一層雪白,雪白中又撒著星點樣的楓葉紅,恰似雪地裏綻放著幾朵小紅花,確是一件稀罕物呢。
  攸兒把玩了一陣就丟開手去,倒是喜極了那個小獅子,掛在脖子上,說著要讓姐妹們瞧瞧。
  甘棠聽見了這話,正色道:“你不要喜過了頭兒。不是正道上得來的東西,還要顯擺嗎?想戴著也要掖在小衣下麵,不要讓姐妹們瞧著才好。你要讓她們見著了,問你哪得的,看你怎麽編排。”
  攸兒聽了十分地不情願,也隻得把那物件塞進了領口。
  甘棠見她委屈,好言哄道:“等我到了娘娘跟前兒,再得了好東西,一定給你就是了。”攸兒這才回轉過來,又唧唧喳喳起來。
  “別的事先放一邊,先把那粉做起來是正經,你不是還要送個人情嗎?”甘棠說道。
  一句話給攸兒提了醒兒,顧不得撩裙角兒,就鑽到炕洞裏,捧出了瓦罐,揭開蓋兒一聞,馬上哭喪著聲兒說:“姐姐,餿了呢。”
  甘棠暗暗好笑,假言道:“那隻好埋到老槐樹下了。”
  攸兒聽了幾乎要哭出聲來,作勢真要去倒。她急忙擋住,笑道:“好妹妹,正是要它餿呢。姐姐哄你呢。”
  攸兒這才破涕為笑,撅著嘴巴使勁瞪了甘棠一眼。
  甘棠從牆角的木櫃裏取出了一盤小石磨,安放在地上。攸兒搬來一個圓杌子,甘棠解下身上的深湖藍草紋六幅裙,小心搭放在炕上。這是去年年節上賞的,布料好,顏色上又稱心意,今兒為著見娘娘才穿上了。
  甘棠坐下來,攸兒已經在磨眼裏灌進了泡好的米。甘棠又放進了幾瓣桃花,攸兒這才明白她為何要掐那些桃花。
  甘棠慢慢地轉動石磨,白色的米漿緩緩流下來,淌入了磨下的青瓷碗裏。一頓飯的工夫,就做得了。收好了石磨,攸兒又取來一柄木勺,攪動瓷碗裏的米漿。米漿多了些,有些溢到了外麵。甘棠急忙又找出一個往年裝雪水的粗瓷罐子,舀出一些米漿來,才好了。
  攸兒把攪好的米漿放在小石桌上,笑道:“這桃花兒放在裏麵還真是有些香呢。還是姐姐想得周到。”
  甘棠擦著地上的米漿,說道:“這並不是為著咱們使。這香雖是清淡,抹在咱們的臉上也是招人。為的是你既要送人,就要拿得出手去。這做法兒宮外也有,也沒什麽稀罕。隻是比胭脂鋪裏買來的幹淨些,又沒有鉛粉。你送的既是張公公,更是要盡心了。”
  攸兒聽到這裏,沒有說話,過了半晌,才道:“姐姐的話,我記下了。”
  這會子米漿已是都落下了,碗裏飄著一層清水。我把上麵的清水倒了,又用木勺把那一層稀的刮去,碗裏剩的就是香粉了。白膩,泛著點子紅色,水水嫩嫩的,又有著香氣。
  攸兒看了,自是喜歡不已。忙不迭地拿來了兩個瓷盒子。
  甘棠一看,瓷盒子並不是這房裏的東西,疑道:“這是哪兒的?”
  攸兒自得地笑道:“這是姐姐的人情呢。”
  甘棠更是疑惑,看著攸兒。
  “今兒早上我聽姐姐的話,把那花樣給李公公送去。他順勢求我也給他做些粉才好,說上次當著張公公的麵不好說。我打趣他要送給誰,他倒紅了臉,硬塞給我這兩個小盒子。臨了又裝上了一些白米。”
  順著她的手勢一看,果然一個小布袋,在桌腳放著呢。
  “這樣正好。”甘棠端詳著瓷盒子,綠彩小梅的青白瓷,不值多少錢,不過倒也精致。
  用木勺把碗中香米漿一點點抹進瓷盒子,滿了,細細抹平了。
  “攸兒,拿你那支銀簪子來。”甘棠看著瓷盒子,忽然有了點想法。
  攸兒把簪子放在我的手上,瞪大了眼睛,看她做些什麽。
  簪頭是一朵鏤空的銀梅花,花蕊是掐金絲的。甘棠拿住了簪頭,在粉上密密地印了幾遭。
  攸兒拿過盒子,驚喜道:“姐姐怎麽想得到?這樣倒是更像樣子了,又襯了粉盒上的梅花。”
  她抿嘴笑笑,“要是冬上,不用桃花,單加新采的梅花,才是名副其實的梅花粉呢。淡淡的香氣兒,紅得又好,那才好呢。”
  “姐姐定要應了攸兒,等梅花開了,咱再把梅花粉做起來。”
  甘棠笑著應承下來。
  盛好了另一個粉盒子,她說道:“趁這會子有空,你就送去吧。本算著做得了兩盒子,一齊送於張公公。既是李公公也要,你一並拿了去,說予李公公自己留一盒,那盒就勞煩他拿給張公公。省得你往敬事房跑,讓人疑心。一會子就是午飯時候了,你早些回來。”
  沒等甘棠說完,攸兒早揣好了粉盒子跑了。
  甘棠留在屋裏,把一應物件收拾利落了。坐在炕上,想起賢妃娘娘要她在這兩日裏收拾收拾,準備過去。打開小櫥子,把四季的衣物取出來打點,也不過是兩個包袱。包好了,又放回去。
  這時,攸兒回來了。
  看她上氣不接下氣的樣子,甘棠不免好笑:“讓你早些回來,也不必這樣子匆忙。”
  攸兒一聲不答,隻拉了她的手走至炕邊坐下,問道:“賢妃娘娘讓你過去,可是準話嗎?”
  見她端正了臉色問我話,甘棠不免好笑:“妹妹放心。我過去了,還是記掛著妹妹。你要也想去,我瞅好了空兒,也要你去的。”
  “我倒不為這事。我今兒去送那粉盒子,聽了李公公的一句話,倒唬了我一跳。交代完了你的話,就趕著回了。”攸兒急道。
  甘棠聽了,心也懸了起來,不過,倒也能穩住了神,聽她往下說。
  “聽李公公的話音,怎麽張公公要調你到舒宜殿呢?”
  舒宜殿?那是德妃娘娘的寢宮。她呆住了。
  
  
《宮殺》 第五章 畫眉
  轉眼,正日子到了。各宮裏雖沒有張燈結彩,卻也按著太後的意思盡力地布置。菖蒲、艾草的味道在整個皇宮上空四處飄蕩。來去的宮女皆佩帶著一二香囊,多為各色花朵樣兒。
  甘棠摸摸頸間香囊,不禁暗笑:身為繡娘,卻沒有空兒為自己準備一個辟邪的香囊,這還是攸兒到他處討了來,好歹戴上,圖個吉利。
  繡房裏好靜。攸兒隨繡房的繡女到禦花園去了,說是聖上下了恩旨,太監、繡女們除去有事在身的,均可到禦花園的一個偏園——宜芳園去走走。甘棠素來喜靜,終於有了這樣一日,就向瑞姑姑告了假,姑姑便留她在繡房看家。
  斜倚紗窗,望著院中的幾盆石榴花,甘棠記起家裏過端午時,也是各窗各門插菖蒲、艾草,各房的姨娘、丫頭,又加上粗使老媽子早早泡好了糯米、黃米,提前一天就包了起來,或使葦葉,或使竹葉,桌案又擺豬肉、香菇、花生、鹹蛋黃、栗子、蠔幹等物,分類添加進去。老嬤嬤也被叫了去,自己就跟著兄弟姐妹在後花園踢毽子、蕩秋千;等大了些,就坐在房裏,照著娘的花樣一針一針繡明日要送姐妹的荷包。
  記得那年送了廂妹妹一個藕色軟緞荷包,一麵是火紅石榴花,一麵是小蝙蝠。沒幾天,進宮的日子就到了。廂妹妹縮在我娘的懷裏,嚶嚶地哭,手裏還攥著那個荷包,沾了淚水,越發紅了,像血。
  甘棠抬起手來,抹去了臉上的淚水。走至繡架旁,從竹籮裏翻出了幾塊綢緞片兒,選一塊縫個荷包吧,還繡一朵石榴花,送不出去的,權當又見著了廂妹妹。
  甘棠正裁著樣子,卻有一宮女走進了繡院。甘棠站起身來看時,那宮女已笑盈盈地站在門口了,卻是扶素。甘棠急忙笑著迎她進來,搬了自己的座兒讓她坐了,兩人說話。
  扶素信手拿起荷包花樣兒,笑問:“日子已經到了,妹妹還有這份雅興嗎?”
  甘棠接過來,輕輕撫著緞上的細紋兒,言道:“隻是閑不慣。”
  “等你到了那邊,有你忙的呢。”扶素笑言。
  甘棠聽了,笑而不答。自己一定就到了那邊嗎?小小的一個繡女竟被兩宮娘娘在心上惦念,真真有些可笑呢。
  扶素把手上的包袱放在甘棠膝上,笑道:“妹妹快些打開瞧瞧。”
  甘棠早就冷眼瞅見了那個青灰綢布包袱,軟軟鼓鼓,該是衣裳。
  甘棠沒挪地兒,就在膝上解開了。一件窄袖單衫,一條印花麻褶裙,又有一件纏枝花對襟短袖衣、一雙石青錦鞋。除去短袖衣、錦鞋,餘者皆與扶素身上所著相同。
  扶素又自懷中取出一個小錦包,打開,卻是一支珠釵,綴幾顆豆粒大的東珠。又道:“妹妹最襯挽個樂遊髻。”
  甘棠靜靜坐著,任扶素解開頭發,重新挽了發髻,插上了珠釵。
  “我們娘娘最喜宮裏人衣衫雅麗。這發髻還是娘娘散了自己的頭發,手把手教我才會的。”
  扶素看著甘棠滿意地笑了,又叫了甘棠到院中大缸邊照水影。
  甘棠低了頭看了,鬆鬆散散的一個斜髻,珠釵上的小東珠隱隱的光暈,倒把自己的尋常臉麵襯出了幾分顏色。
  扶素見甘棠有了幾絲喜色,,言道:“妹妹日常穿的未免樸素過了些。等過了這幾日,娘娘可要費些工夫打扮你呢。”
  “姐姐又說笑了。”甘棠不免紅了小臉。
  兩人重又回至屋中坐下。
  “妹妹換了衣裳,跟姐姐到園中去逛。”扶素拿起了那條褶裙,放至甘棠手中。
  “姐姐整日禦花園裏走著,還不夠不成?宜芳園裏又能有什麽稀罕物兒,煩勞姐姐去看?””甘棠詫異道。
  扶素瞅著甘棠笑了,“妹妹手巧不假,心思卻差了姐姐一截子。”
  甘棠也垂臉笑了,心中卻仍是不解。
  扶素拉起甘棠的手,言道“娘娘讓我叫了妹妹,回去翠微宮會同娘娘,一齊去禦花園觀賽龍舟。妹妹可願意?”
  甘棠一聽,不禁心思翻轉:敬事房還沒有說話,讓自己調去翠微宮。攸兒昨兒說的那幾句話又言猶在耳。今兒就擅自穿了翠微宮的宮女服,倘捅出婁子,又如何自處?可若回絕,自己區區一個繡娘,又有何膽去對抗賢妃娘娘。
  拿準了主意,甘棠就抱起了包袱,扶素相跟著,去了睡房,換上了衣裳,可喜件件合身。甘棠便心念:合該自己要走這一遭了,也就硬了心,隨扶素逶迤去了翠微宮。
  來至宮中,見過娘娘,甘棠就肅站在一邊,以備娘娘調遣。
  賢妃娘娘正在描畫眉眼,啟口對甘棠道:“這垂珠眉實在難畫,抱錦為難,我也畫它不出。不行就還是臥蠶眉了。”娘娘身旁一位宮女搔搔耳朵笑了笑,想必是抱錦無疑了。
  “娘娘,我可說句話嗎?”甘棠低言。
  娘娘笑了,道:“在這宮裏,宮女就如同我的姐妹,想說什麽盡可說的。”
  甘棠仍低了頭,低言道:“奴婢在家中時,見過母親畫此眉。娘娘不妨棄了眉油,換用眉黛。眉身用青黛,眉珠用淺青黛。”
  抱錦言道:“甘棠妹妹講的在理。眉油描畫蛾眉最是靈秀,畫垂珠眉總覺滯澀些。可那青黛自有了眉油就收了起來,可得細心找找呢。”說著撩簾去別屋找尋。
  扶素端了一盆熱水進來,把一條小棉帕子浸了,擰幹,小心給娘娘擦去眉油。這時抱錦進來,手裏拿著一個宣紙包兒,走至娘娘跟前,打開來看。
  “你也過來瞧瞧,可能使不能?”娘娘扭頭喚甘棠。
  甘棠過去瞧了,幾塊長條石黛,深淺俱有,質地也細膩,原是上好的,隻是久了時日,有些已裂了細紋。甘棠揀起一條青黛,在手背劃了,又來至窗口對著日頭瞧了,才對娘娘言道:“日子是久了些,可還能將就些。”
  抱錦讓甘棠給娘娘描畫,甘棠推委了,仍由抱錦描了。娘娘命扶素拿起銅鏡遠近瞧了,綻開了笑顏。,“甘棠,該賞些什麽?”
  
  
《宮殺》 第六章 端午
  甘棠近前一步,言道:“娘娘今早賞了奴婢了。”
  賢妃娘娘聽言,笑了,沒有再言。抱錦又近前給娘娘抹上唇上的蔻丹,擦了頰上的胭脂。進來幾名宮女,手上放著要穿的衫裙。
  甘棠看了一眼,並無自己繡的那件褶裙,心內有些納罕,臉上就有了一些不自在。扶素看在眼裏,悄悄拉了甘棠走開幾步,附耳道:“娘娘十分喜歡你繡的褶裙,侯著晚上大宴呢。”
  甘棠心道:怪不得扶素能得娘娘寵信,太能夠揣透他人心思,嘴上卻道:“姐姐多心了,妹妹不敢妄言娘娘的穿戴。”
  扶素笑笑,緩步走開,自去照應娘娘著裝。
  甘棠閑在一旁,打量著娘娘的寢室。室北靠牆一寧式紅木大床,掛有紅蛸帳,吊雙魚赤金帳鉤,鋪刻絲百鳥錦褥,一邊又搭著麝鼠皮小褥子。東板壁兩黃花梨豎櫃,西板壁靠牆骨柏楠鑲心香幾,上置香爐、三彩雙魚瓶、三彩童子騎獸。西牆壁又一掛瓶,甘棠細眼瞧去,應是掐絲黃瑪瑙,心道:娘娘怎將這一俗物懸於牆上,瑪瑙雖也是玉石一類,畢竟不名貴。
  甘棠這邊兀自疑惑,那邊娘娘卻已裝罷。一行人遂離了翠微宮,移往禦花園。扶素、抱錦步隨娘娘,甘棠又後一步,又有宮女八名手捧浮塵、妝匣、紗扇等物,徐步緩行。
  一路聞得鶯雀俏語,各色花香入鼻,甘棠心念雖重,卻也心曠神怡。
  未至月諸閣,甘棠已然瞧見閣內錦繡衣裙、耀眼珠翠。來至室內,賢妃娘娘與眾妃嬪廝見禮畢,便向左首椅子坐了。扶素、抱錦、甘棠椅後站了伺候,餘者閣外侯著傳事。
  賢妃娘娘端起蓋鍾淺啜了一口茶水,扶素遞過絲帕,娘娘接過,輕拭麵頰。
  冷不丁對麵傳來一句糯糯軟語,“妹妹身子可大好了?”
  甘棠冷眼瞧去,那位娘娘該是德妃了。身著一襲煙色花羅紗裙,袖口、裙擺也應著節慶繡著五毒艾虎的紋絡。按說德妃年紀還比賢妃大了六七歲,可因著一張瓜子小臉,倒顯著更有些生氣。
  賢妃將蓋鍾遞與扶素,道:“還是喚了外麵的束蒲沏了花茶來。這綠茶隻讓人覺著心涼。”又讓抱錦拿了紗扇遠遠地扇著。
  甘棠見賢妃竟毫不理會德妃的問候,心內無比驚詫。觀那德妃也未勃然大怒,臉上倒有幾分得色,扭頭與身旁的妃嬪歡聲笑語,講些應節話兒。
  上麵的正座想必是留與幾位正主子:皇太後、皇太妃、皇上,那樣竟又有一椅空閑。甘棠猜著應是那位將為皇後的寶麓郡主坐了。
  眾妃嬪正說著閑話兒,遠見著有禦輦緩緩近了,便站起身來來至閣外候著。先是鑲有九鳳朝陽的太後禦輦到,接著鑲有五鳳祥瑞的太妃輦也到了。太後、太妃先後下了輦轎,兩人說笑著進閣落座。妃嬪皆屏息寧氣請安,賀了節喜,再按著等次落座。
  又有妃嬪頻頻扭頭側目,戴雙鳳朝冠的太後見此情景,笑曰:“眾妃不必等了,皇上與寶麓郡主在池鬱榭歇了,皇上喜歡那兒看賽舟真切些。”
  眾妃嬪聽了,俱是你看我、我看你,終月見不著皇上望借此一見的立時沒有了顏色,那承寵些的有撇嘴乍舌者,有強自鎮定者,有依舊展笑顏的。甘棠站在賢妃娘娘身後,聽娘娘輕聲與身旁的貴嬪娘娘說話,且無異常。
  “賢妃,可吃了那香附丸?”太妃笑問。
  甘棠斜倪了眼睛,觀那太妃,身體豐腴,,小巧的懸膽鼻子,胖圓臉兒,觀之可親。左手腕兩隻脂玉鐲,右腕卻是楠木的一串佛珠,許是時日久了,滑膩光亮。
  賢妃娘娘從容站起身來,頭微傾,答到:“孩兒這點子病症,勞煩太妃娘娘惦念,實在有愧。娘娘著人送來當日,我便讓她們用熱水化開,吃了兩顆,晚上睡了就覺塌實些。又吃了這兩日,已是大有好轉。還望娘娘放心。”
  太妃聽了,頷首微笑。
  這時,有數十宮女踩著小碎步兒,端上來各色小吃食:澄沙燒餅、蜜麻花、玫瑰餅、冰花酥、蝴蝶卷、豌豆黃、棋餅、桃脯等,又有各種的小粽子,總有幾十種。太後、太妃身前桌幾上各擺了二三十樣,兩位妃子前各擺十六樣,六嬪前每兩嬪擺一桌,四婕妤也是兩位一桌。另有美人、才人、寶林等二十一人因閣內無法安置,在月諸閣西側的芄蘭亭聚了。
  賢妃娘娘自取了一個小粽子,抱錦越前一步接過,仔細剝開了竹葉。娘娘看是八寶的,搖搖頭。抱錦索性將盤內的另五個一一剝開來,栗子、蟹黃、火腿、蜜餞、紅棗各一。賢妃也隻吃了一口糯米紅棗,別的順手賞了甘棠、扶素、抱錦。
  太後太妃又讓貼身宮女將自己桌上的果盤端了一些下來,賞了眾妃嬪。
  一時,聽湖那邊敲起了鑼鼓。就有公公來報賽龍舟即將開始,請眾位娘娘移駕。
  太後太妃謙讓著走在前麵,妃嬪隨後。來至湖邊,早有桌椅布置。太後太妃坐於明黃幡蓋下,妃嬪又依次坐了。又另有吃食端了上來。
  眾妃嬪沒有注意湖中整裝待發的列列龍舟,都或明或暗地瞧向了對岸。
  對岸既是池鬱榭,建於聖祖皇帝二十三年,距今已有一百六十年,雖幾經修繕,卻也保持了原貌:三麵環水,遍種香芷;遠看是簇簇葦葉隨意搭建,實則是酸枝木細致雕刻而成,撫之則細滑清涼,木紋美觀;四麵皆為雕鏤花窗,若一一打開,則湖中風景盡收眼底。
  如今榭中的雞翅木拐子方凳上就坐著當今皇上,以及幾月後即將大婚、即將入主後宮的寶麓郡主。遠觀過去,兩人正促膝交談。皇上見這邊太後太妃落座,站起身來,隔岸拱手相拜。兩位娘娘頷首受了。
  主持賽龍舟的禮部左侍郎見眾位主子安置妥帖,揮動右手鑲虎狼角旗,立時鼓聲、鑼聲震天,揮動左手四方赤紅旗,又大喝:“起!”六艘裝飾一新的龍舟一齊由湖南側開劃:每舟色彩不一,舟頭、舟尾分別裝飾木雕龍頭、木雕龍尾,色彩亦是迥異:塗紅色掛紅須的紅龍、塗黃色掛黃須的黃龍、塗青色掛青須的青龍、塗綠色掛綠須的綠龍、塗藍色掛藍須的藍龍、塗紫色掛紫須的紫龍。每艘船頭懸掛親王旗,又插同色彩牌、羅傘。兩位年輕的維親王、紀親王親自坐於舟首擂鼓,四位年齡大的安親王、寧親王、宜親王、容親王則派了嫡子做替代。
  一時間,湖內、岸邊喧騰起來。龍舟上的劃手、鼓手自不必說,個個牟足氣力,要為王府爭一分榮耀。岸上的宮眷、文武官員也是興致所至,性情豪放者扯足了嗓子呐喊助威,羞澀內斂者也站起身來對著龍舟指點。
  舟過湖心,開始衝刺。那鑼鼓點也由初始的“咚咚鏘、咚咚鏘”,變做了“咚鏘、咚鏘、咚鏘”。觀者更是歡騰起來,有的為即將的勝利拍手歡笑,更有的恨不能替了那舟上之人。
  直至各艘龍舟俱先後達了終點,眾人這才各歸各位,卻猶自談論不已。
  賢妃娘娘亦是粉臉泛紅,額沁嬌汗。抱錦早取了一條新絲帕過來,放在了甘棠手中。甘棠怔了一下,倒也明白了意思,自自然然上去拭了娘娘額上的汗珠兒。娘娘見是她來服侍,笑了一笑。說道:“站了半日,可有些兒乏了?你本不慣幹這個。去喚了那邊的撫紋過來,你就去吧。晚上再過來。”
  甘棠站了這半日,兩腿確也有些發酸,便謝了恩,自去到那邊叫撫紋。誰知剛走開十幾步,卻聽身後複又喧騰起來。又有扶素疾步跑來扯了甘棠,回去了。
  甘棠盯了看時,卻原來湖內又放了上百隻的鴨、鵝、鴛鴦,脖頸上拴了小小的金銀錠子、玉如意兒,那龍舟上已換了各王府的子侄輩、及年輕的官員臣子,先還高雅矜持,隻去逮舟邊的投網者。可那些水禽豈是吃素的,迅疾地遊開,連根羽毛也逮它不到。又見周遭的舟上已是捉得了,更是焦躁起來。索性脫了靴子,跳進水去。有了一個,便有了再二再三者。一時間,湖中更象煮沸了一般,騰起來無數的水花波浪。岸上的內眷更比方才熱鬧幾分,有笑的,有罵的,有捶足的,有頓胸的,不一而足。
  甘棠看了,也是掩口暢笑不止。
  待湖上略靜了些,甘棠便移步離開,自回房內歇息不提。
  吃過午飯,甘棠略躺躺,就往翠微宮而來。
  倘在往年,端午這天宮中要擺了午宴大宴群臣,晚上又是一次。今年太後念及各臣皆有家小,遂裁了晚宴,隻留午宴。晚間群臣自在家中歡樂,宮中也是再擺了家宴合歡。
  甘棠緩步走著,瞧著路上的花兒朵兒,心裏倒也舒暢。再加娘娘慈祥,待己又寬厚,心裏的石頭也落了地。但又思及攸兒所傳話語,心內又煩悶起來。
  正這樣忡忡地走著,不想竟撞著了人。甘棠不及揉肩,急忙見是撞了誰。卻是唬了一跳,竟就是那敬事房的張公公。
  張公公並不認得甘棠,喝道:“你是哪宮裏的?怎這般毛躁?”
  甘棠不敢說是翠微宮,想那張公公該對各宮侍女詳知於心,自己到那翠微宮還未走了明路,不好說的。便福了身子,答道:“奴婢答張公公話,奴婢是繡房的繡女。”
  張公公見甘棠神情有些慌亂,更是有了疑心,又問:“哪一間?姑姑是誰?你身為繡女,走這條路為的何事?”
  
  
《宮殺》 第七章 (一) 芳心亂
  張公公並不認得甘棠,喝道:“你是哪宮裏的?怎這般毛躁?”
  甘棠不敢說是翠微宮,想那張公公該對各宮侍女詳知於心,自己到那翠微宮還未走了明路,不好說的。便福了身子,答道:“奴婢答張公公話,奴婢是繡房的繡女。”
  張公公見甘棠神情有些慌亂,更是有了疑心,又問:“哪一間?姑姑是誰?你身為繡女,走這條路為的何事?”
  甘棠見搪塞不過,索性幹脆合盤托出:“奴婢姓甘單字棠。素日都是繡房的瑞姑姑教導。今日是奉了了賢妃娘娘命去翠微宮,改娘娘繡衣花樣。”
  張公公一聽甘棠的名諱,緊繃的臉麵已是綻了笑,等甘棠言畢,便道:“姑娘不必再言,我是知道你的。過幾日,還要給你擇了好去處,送你去呢。”說完竟去了。
  甘棠聽了,竟似五雷轟頂一般,呆呆站在原地,半天沒移半步兒。攸兒的話竟是成了真。甘棠心念著往日聽來德妃娘娘尖酸刻薄的閑言,不覺心裏先灰了大半。一路上再無心賞景,心事重重往翠微宮而來。
  還未進門,卻正遇著撫紋端著一雕漆的花盤進去。她一抬眼見了甘棠,忙迎上前來:“姐姐來得早些,娘娘午睡未醒呢。”
  甘棠強打了精神,隨撫紋進去,先在外麵候了,道些閑話。
  又過了盞茶工夫,估摸娘娘該午起了,眾人皆忙碌起來。此時抱錦打簾進來,對管茶水的言道:“娘娘發話,換了金盞花,拿那桂花泡茶。”那茶水上的急忙捧起茶壺又另出去換了,端進去。
  頓飯工夫,抱錦進來,叫了撫紋、甘棠進去了。
  娘娘穿了家常衣裳,斜靠在東板壁上,腿上搭著麝鼠皮小褥子,小口啜著花茶。撫紋捧上花盤,看了娘娘的眼色,揀了一朵兒玉蘭簪於娘娘發髻右側,又放下花盤,取了銅鏡讓娘娘相看。
  此時,一小宮女進來,輕聲道:“稟娘娘,楊寶林求見。”
  娘娘眉頭微蹙,靜了半刻,言道:“請進吧。”
  一時,楊寶林進來。撫紋給撩了簾子,抱錦搬來紅木方凳。寶林請安禮畢,就坐了方凳,與娘娘拉些家常。
  “娘娘,可曾見了那一位今日的穿戴?”楊寶林緩緩扇著一柄羽扇。
  娘娘嘴角略帶些笑,言道:“妹妹忘了姐姐早走了嗎?我今早吹了些風,怕染了風寒,兩位太娘娘就讓我早回來了。”
  寶林笑道:“敢情是我老背晦,竟忘了。姐姐禦體原本金貴些,兩位太娘娘自然深掛在心上的。”
  娘娘聽了笑笑,也未說別話。
  寶林又道:“午宴就擺在園中的鳴雁齋,齋內是宮臣內眷坐了,齋外則是王臣宮親,看著倒比往年熱鬧些。看妹妹竟忘了要告訴姐姐的一些話,竟揀這些沒要緊的說了半天。姐姐沒有赴宴,倒沒見著那位頭上的一支穿米珠蝴蝶流蘇。那蝴蝶是點了翠的,伏在一朵粉牡丹上,牡丹亦是點翠,牡丹下垂兩串珍珠流蘇,每串有兩顆紅寶石隔了,竟垂到了肩上。”說到這裏,寶林用手指指肩膀,撇撇嘴角,似有不屑之意。
  賢妃娘娘靜靜聽著,也不言語。最後才笑道:“妹妹也有一支流蘇的,去年元宵戴過的。姐姐瞧著也很入眼呢。”
  楊寶林聽了,不覺有些窘態。那支紅珊瑚流蘇是自己剛承寵時,央告皇上多次才得的。誰知流蘇賜了下來,卻再沒被招寵了。
  寶林見無趣,一會子告退出去了。
  賢妃娘娘神氣自若,向甘棠道:“聽說甘棠妹妹來得早呢。”
  甘棠趨前一步,躬首道:“稟娘娘,甘棠恐娘娘試穿新裙有不妥之處,所以早些兒來,聽候娘娘差遣。”
  娘娘微笑頷首,道:“你們都聽聽,這甘棠妹妹雖未搬了進來,說話裏處處為我思量,著實讓人可敬。”
  眾宮女皆俯首道:“娘娘自是看人極準的,怨不得娘娘疼她了。”
  “甘棠明日就搬了進來,你們幾個都幫著去捎帶些東西。”娘娘發話。
  那幾位都笑著應了,又推著甘棠謝恩。
  甘棠卻待跪不跪,欲 言 又 止。
  
  
《宮殺》 第八章 巧搏
  娘娘本是笑著,欲受甘棠的跪禮,又見她遲疑不決,麵上不覺冷了,將手抬起,對著陽光,檢視著玉手上的蔻丹,緩緩言道:“敢情甘棠巧手慧心,有更高的枝兒可攀呢。”
  甘棠聽至此,心早都委屈碎了,“撲通”跪下,顫聲道:“娘娘能看上了甘棠,實是甘棠的福氣。自跟了娘娘這半日,見娘娘體恤奴才,心內更是放了十萬的心。隻是,隻是——”甘棠說到緊要處,卻又哽咽起來。
  娘娘見甘棠確有苦楚的樣子,遂使了眼色,那些個二等宮女便出去了,隻留了抱錦、扶素、撫紋幾個。
  甘棠哭了一陣子,這才將心中所慮從頭至尾敘述了出來。
  彼時,屋內寂靜,幾位大宮女俱屏息寧氣,小心窺視著娘娘的神色。
  娘娘聽著,先還臉色冷峻,待聽至最後,竟和緩了神色,笑出了聲兒。
  “怪不著前日讓抱錦去了那敬事房遞話兒,那管事公公隻推委著事忙,要節後再斟酌調補。原來是有這一遭兒。你們聽聽,我這一陣子病了,懶怠動,竟就成了聾子、瞎子。”
  娘娘雖心中有氣,話聲兒卻是低低的。甘棠頭回子聽著,仍是覺出了其中的忿恨之意。
  “既這麽著,我倒要看看我看上的物件兒,她還得要去了不成?”娘娘輕撫著耳邊的一縷鬢發,言道。
  甘棠一旁站著,一聽見娘娘剛剛那句“物件兒”,心內對娘娘那一股子熱乎勁兒,登時沒有了大半:原來娘娘還是把自己當了一件小玩意兒而已,就象自己的父親,一時把自己喚至身邊,叫頌兩句詩詞,拈拈胡子笑笑,一時又幾月不見,對自己的歡欣亦或病痛不見不聞。母親說父親公事繁忙,可甘棠明明聽見父親與幾個嫡子女在內書房閱書嬉笑。
  甘棠這邊兀自胡思亂想,那邊娘娘已開始了洗漱穿戴。扶素問娘娘可還要畫那垂珠眉。娘娘自鏡中靜靜看著自己,又湊近了用手指撫著眼角兒,似對扶素又對自己言道:“畫了垂珠眉,又有哪個來看呢?”
  扶素不敢再問,還是取了眉黛,給娘娘描畫了。娘娘也沒再言語。
  抱錦自櫥中取出那件水清紋錦六幅裙。娘娘看著,冷笑道:“放了去吧,費了那麽些工夫兒,想來現在也沒幾個人會看了。也隻有那個成天裏想看我笑話的德妃瞅上幾眼吧。”
  抱錦隻好又捧了裙子放回去,沿途又看了甘棠一眼。甘棠領會了她眼中的歉意,自己也隻裝出釋然的樣子:本是一介小小的宮女,何必去招惹了是非?
  娘娘兀自沉吟了半晌,向甘棠道:“剛才那會子楊寶林說郡主戴了一支蝴蝶流蘇,你也聽見了吧?”
  甘棠心疑娘娘怎的想起了這個,卻也恭敬答道:“娘娘記得很好,甘棠聽著也是一支蝴蝶釵兒,還是點了翠的,綴紅寶石。”
  娘娘聽了,笑道:“那我就沒有聽錯。也是該著那位梁妃撞在刀尖兒上了。”
  言罷,扭頭對抱錦道:“你還取了那件長裙,今兒夜宴,我要穿著它,借郡主的流蘇演一場好戲給眾位娘娘賞眼呢。”
  抱錦卻進言道:“奴婢不敢揣測娘娘心中計策,卻有一句話:既借了郡主的流蘇生事,娘娘擔保郡主晚宴不換了衣裳釵飾嗎?”
  娘娘站起身來,整整袖管,言道:“你們隻知其一,難知其二呢。那支流蘇我以前見過呢。早先孝文皇後在世時,經常戴的。郡主雖出身鍾鳴鼎食之王家,戴流蘇也是違製的。雖則現在宮製鬆些,妃嬪命婦也能插戴,但正日子裏,誰也不去觸了這個黴頭。既然郡主戴了,那必是上麵賞的,又特意讓戴的。孝文皇後辭世前,將自己的金銀珠玉皆送贈了兩位太娘娘及幾位妃嬪。那支流蘇應是贈了太後的。今兒太後又將它賜了郡主,想是裏麵也有些子深意。先人的舊物不免有些晦氣,隻把那上麵的一隻點翠金鳳換了粉牡丹罷了。你們想想,那位郡主得了這樣的物件兒,焉有不戴的道理?”
  
  
《宮殺》 第九章 借刀
  家宴。
  賢妃娘娘終於見著了寶麓郡主。鵝蛋臉兒,眼含秋水,肌膚潤澤。在太娘娘的授意下,款款走上前來與娘娘道了金安。娘娘滿麵含笑,起身雙手扶了,又讚道:“太後還道這是遠房的侄女兒,瞧這眉眼皮肉兒,真真是太後的親侄女兒。”
  郡主雖則出身高貴,聽了這樣讚語,臉上還是現了紅色,退回太後身旁坐下。太後亦聽出了賢妃娘娘言中對自己的討好之意,自是滿意。
  賢妃娘娘這一站一起,裙幅抖動,卻讓對麵坐的梁妃瞧出了端倪。梁妃倏然站起,來至賢妃娘娘身邊,伸手就要拉起賢妃娘娘的裙擺。許意識到自己舉止有些失儀,急忙穩身站住,掩飾道:“見賢妃坐得急了些,恐扭了腰腿。”眾娘娘諒她出身低些,言行一貫有些不入人眼,也就不去追究,一笑置之。
  賢妃對此卻是心知肚明,故意兒款款站起身來,給太娘娘茶鍾裏續水。梁妃借此機緣,向太娘娘言道:“賢妃姐姐雖是病了這許多天,還是一樣的人尖子,不止說話兒讓姐姐妹妹服心,這穿出一件衣裳來也讓人看著新奇精鮮。”
  聽了她的言語,眾人皆盯了賢妃娘娘的錦裙來看。那一隻隻鮮活的蜂兒在燭光下更似要飛下來一般。一旁的甘棠此時此地更覺臉上赤紅,恨不得尋了地縫子鑽了去。
  一時,眾妃嬪皆離了座兒,去細看娘娘的錦裙。有讚精致的,有誇顏色好的,有羨的,有妒的。
  待眾妃歸了座椅,猶讚歎不已時,梁妃悠悠冒出了一句話:
  “姐姐的錦裙確是嬌豔鮮活,妹妹倒想到了一句小話兒,叫什麽招什麽蝶的?”梁妃嘴角帶著笑兒,眼望著賢妃娘娘。
  底下妃嬪有那不穩重的已嗤笑開來。又有那心直口快、顯才者早嚷了出來:“德妃娘娘是說‘招蜂引蝶’罷?”
  此語一出,眾妃嬪嘩然。有裝沒聽見,依舊說笑的,有以扇擋麵偷笑的,更有那隔岸觀火看熱鬧者。
  賢妃娘娘卻置若罔聞,猶如無事人一般。隻淡淡笑著,呷了兩口茶。兩太娘娘心怪梁妃心狹,卻又不好當麵給她沒臉,正待拿句話兒岔開,卻聽賢妃娘娘娓娓開了口:
  “梁妃妹妹一向好個笑話兒,姐姐的衣衫能在這節日裏給大夥兒博個笑彩兒,心裏是十二分的樂意。在這裏,妹妹謝過姐姐了。”賢妃娘娘竟真站起身來,朝梁妃略略傾了身子。
  梁妃亦是意外,也隻好站起身來,訕訕地還了禮。
  賢妃娘娘見眾妃嬪都已禁了聲兒,複言道:“梁妃姐姐才剛讚譽妹妹懂些穿衣打扮,妹妹實在愧不敢當。今兒個這位郡主妹子才真真是讓人憐愛的仙女兒。姐姐就瞧這位妹妹頭上插的這支流蘇,就可謂天下獨一了。”
  梁妃正狐疑賢妃的寬容大度,依言看向寶麓郡主。郡主聽了那句“招蜂引蝶”,早已羞臊滿腮。見梁妃等又集了眼光看她,臉上更是帶上了怒色。
  兩位太娘娘對妃嬪間的插科打諢早已見怪不怪,樂得聽個熱鬧。卻見郡主拉長了臉兒,又見眾妃瞧著郡主髻上的流蘇竊笑,思及剛才的那句笑話兒,這才悟了。卻又苦於沒有幫郡主脫困的法子。
  那梁妃也早領悟了賢妃的深意,不禁懊惱不已。本想拿賢妃取個笑兒,壓壓她那股子清傲勁兒,逞逞自己的威風。沒想到卻把太後的侄女兒、即將入主後宮的郡主給得罪了。她鐵青著小臉兒,惱嘟嘟坐在鋪了紫蟒緞的紅木椅上,不發一言。
  賢妃娘娘見兩位太娘娘、郡主都惱了,這才笑言道:“郡主妹妹同姐姐一樣的喜歡花兒朵兒,這才拿了蜂兒蝶兒來飾了。那能招蜂引蝶的花朵才是真的嬌嫩鮮香,誰見了那色香俱無的招來了蜂蝶?”
  寶麓郡主聽了此言,正入了自己的心坎兒,神色這才緩了,言道:“賢妃娘娘所言極是。今兒在那禦花園中所見的長了小翅的飛蟲兒,都是衝了那些香花兒去的。那些旮旯地兒的賤花兒也就隻憑了幾個有腿沒翅的小爬蟲子去碰一碰罷了。”
  眾妃皆是些見風使舵的,自然紛紛附和。獨獨梁妃是如坐針氈,恨不得扇了自己的耳光子。
  又候了足有一刻工夫,皇上輦駕才至。叩拜禮畢,坐於太後身邊的紫檀雕龍八寶椅上。
  太後慈笑看著皇上,道:“皇兒怎這時候才到?難道是嫌你的妃子們胖了些,特意來得遲些,好讓她們餓一餓不成?”
  眾人聽了,皆笑了。
  皇上麵上含笑,恭敬答道:“皇額娘又取笑兒臣了。隻因兩位禦史大人牽絆住了,才讓皇額娘久候了。”
  太後言道:“君國大事理應的,皇上並未辦錯。叫傳膳官進來,這就擺吧。”
  有幾位公公出去,立時就有宮女穿梭進來,捧著雕漆托盤,上擺各色膳食,皆加了鎦金大蓋兒,往正廳裏去擺了。
  擺膳畢,既有女侍官來請駕。兩太娘娘遂攜了寶麓郡主,皇上隨侍一側,眾妃隨後,進了正廳用家膳。
  兩太娘娘在上位坐了,皇上坐於太後一側,郡主則依太妃坐了。
  賢妃應與貴妃共一幾,無奈貴妃貴體欠安很有些時日了,每日裏的循例請安都早免了去,今日自是未來,所以賢妃一人跪坐了,給貴妃留了虛位子。德妃應與淑妃一幾,淑妃因小產未足月也是未到,德妃亦一人坐了。李昭儀、趙昭媛、林修容坐了左二桌,烏修媛、藺充容、覃充媛坐了右二桌。餘者俱按等次依律坐了。
  各人身前幾上已擺了幾品幹果、蜜餞、點心,無非是奶白杏仁、柿霜軟糖、蜜餞鴨梨、蜜餞荔枝、鞭蓉糕、椰子盞、鴛鴦卷等宮例吃食。待眾宮眷略吃些,就有膳食侍女端來了四品醬菜、七品正菜放於太娘娘幾上,餘者幾上亦端了,隻是依律減去一樣、兩樣。
  太妃笑指著一道五香鱖魚,道:“人人皆說這鱖魚味道美鮮,我總吃著不爽口。這道蝦籽冬筍倒還對我口些,卻又每每脆硬些,嚼不很爛。”
  皇上笑道:“這是兒臣疏忽了。倒叫膳廚子做些太妃娘娘克化得動的才好。”又勸著太後多吃些,太後又忙著讓寶麓郡主。
  一旁的女官自去傳話不提。
  
  
《宮殺》 第十章 暗湧
  賢妃娘娘望著滿桌的佳肴美味,耳聞上首的親語家言,更是嚼之無味,隻是動幾筷子給人看罷了。
  一時有歌舞伎上來,袖舞歌隨,歌吟舞動,倒是一派熱鬧融洽之景象。膳食侍女又端了幾個捧盒上來,,甘棠一旁看了,好看得很,卻說不上是什麽菜。
  抱錦瞧出端倪,遂低聲兒告訴了:“罐煨山雞絲燕窩、燒鷓鴣、珍珠魚丸、猴頭蘑扒魚翅。總不過這些樣兒。”
  又上來幾位奏音伎,或坐,或立,或跪,或抱琵琶,或握笛蕭,或撫琴箏,音律和緩,清脆悠揚,沁人心脾。奏完,隻留撥琵琶的伎人,餘者退了。伎人跪了,柔聲道:“太娘娘、皇上,是奏‘飛花點翠’,還是‘玉樹後庭花’?”
  皇上笑言:“兩位太娘娘倒是覺著怎樣呢?”
  太後轉麵朝了太妃,道:“妹妹好此道,你就定了吧。”
  太妃稍沉吟一下,道:“倒是那首‘達摩支’好些日子不聽了。”
  那伎人聽了,複起身,坐了一張腳踏杌子,右手於琴弦上勾、分、抹、挑,左手虛按捺打起來。
  甘棠初還細瞅那樂字琴頭、象牙相的琵琶,不經意間就被那樂音兒纏繞了魂魄兒去。恍惚間,似回了家中的閨房,母親在繡案上飛針,間或抬頭看了甘棠,笑一笑。又似攜了自己的湘妹妹在湖上蕩舟,碧波蕩漾,暖風習習,紅粉的芙蓉花兒撞碰著兩人的麵頰。
  甘棠正在纏綿繾綣間,倏忽樂聲止了。伎人跪辭了。甘棠猶自神思回轉。
  借著這一靜,賢妃娘娘立起身來,朝上舉杯道:“臣妾借此華宴,敬太後、太妃兩位太娘娘端午聖節,五毒俱除,貴體康泰。”
  兩太娘娘對視一眼,笑舉玉盞,飲了一杯。
  賢妃娘娘又笑道:“聞太娘娘仰佛深篤,兒臣請畫匠新摩了達摩像,又從繡房調了一名繡女,叫做甘棠的,不日,就要繡將起來的。”
  太後對太妃笑道:“終究是女孩家家的有這個心。咱這皇上也算是至孝了,金佛、玉佛的,搬來了不少,哪裏又會想到這樣了,才是真真的誠心呢。”太妃也是點頭,眼裏透著讚意。
  賢妃娘娘這才又坐了,眼裏沒看對麵德妃一點子。
  甘棠一旁聽賢妃提到了自己,心裏猶如小鹿亂撞般,使勁兒低了頭,不敢看德妃一眼。
  果然,德妃言道:“賢妃妹妹的孝心,我們應勁學的。都說是機緣巧合,這宮中的人名兒,倒也能重了。妹妹才說的甘棠一人,我就聽著耳熟。前兒敬事房張公公要補一名繡女到我宮裏去,聽著倒也叫什麽甘棠的,敢情繡房裏竟有兩個甘棠。兩個人重了名兒,這倒不算太巧,這都進了宮,竟都到了繡房,又都被挑了補了娘娘宮的缺兒。這可是百年難遇的巧宗兒。”
  寶麓郡主聽著有了興致,目光爍爍,瞧著德妃娘娘,似全然忘卻了才剛的不快。餘者俱聽出了事情的緣由,卻不去點破,且看兩位娘娘擂台孰贏孰輸。
  賢妃娘娘在一邊氣定神閑,不搭德妃娘娘的話茬子,隻夾了一筷子醬甘螺,慢慢品著。
  此時一隊舞伎上來,皆男兒裝扮,手中握木劍,在一陣鼓聲中勁舞起來。
  皇上舉杯,眾人皆隨了。甘棠一事遂略過不提。在杯盤燭照、袖舞歌揚中,眾妃各懷了心事,說些現成話兒,行些禮節事兒。
  甘棠一味的惶惑,自然沒有了旁的心思,就成了那木頭人一個了。
  宴散。
  甘棠跟了賢妃娘娘去往翠微宮。行至中途,就有一位甘棠不識的公公喘籲籲的小跑來,至娘娘跟前方站住,笑道:“賢妃娘娘今晚準備侍駕吧。”
  賢妃娘娘卻並未喜上眉梢,隻說道:“勞煩姬公公親自跑這一趟。”又轉頭向抱錦道:“明兒一早把紅封兒給公公送去。”
  那姬公公推委一番,也就拜受了。又湊近一步言道:“奴才有一句話,還請娘娘不要換了這錦裙兒才好。在席上奴才見皇上總看娘娘的衣裳呢。”
  娘娘抿嘴笑了。待姬公公辭去,娘娘笑向甘棠道:“可聽到了?我得再賞你個紅封兒才好。”
  甘棠緊繃的心兒,稍許鬆緩了些。
  來至宮門前,娘娘向甘棠道:“你回吧。”甘棠便施了禮,走開幾步,扶素又緊跟上來,附耳道:“娘娘讓我告訴你句話:放心。”
  甘棠點了頭,扶素又將一盞琉璃瓦宮紗燈放她手上,兩人便散了。
  甘棠提著紗燈緩緩走在卵石甬道上,心裏頭甚是無味得很。放了心又能怎樣,放不下又能怎樣?去得了翠微宮不過是娘娘的一根繡花針,去不得或者就成了德妃娘娘宮中的一根繡花針,繡花針和繡花針都要靠了主人的拿捏。又或者太娘娘嫌了自己讓兩宮娘娘鬧氣,攆了自己到了別處,興許日子還更清閑。娘啊娘,若當初依了孩兒,讓孩兒出家,如今豈不幹淨?
  她走至下房,見其他人俱已安睡,遂草草梳洗睡下了。
  
  
《宮殺》 第十一章 太妃
  早上起來,繡女們見甘棠也亦回來,隻說她在外玩過了頭,一時忘了回來,其他一概不知的。
  甘棠心內暗自慶幸了,與眾人同去了繡房。瑞姑姑見甘棠進來,有些愕然,倒是也未多問。
  節後一慣清閑些,姐妹們便趁著瑞姑姑出去了,湊在一處兒拉些閑呱兒。其中一位身形微胖名作杏瑕的,咋呼道:“剛才我領了瑞姑姑的令兒,去搬換了腿的繡架子,路上碰了服侍陸才人的點絳,倒聽了一件極稀罕的事兒。”
  邊上的繡女催促她快些講來,不要賣關子,吊大家的胃口。
  杏瑕瞅瑞姑姑還沒進門,遂壓低了聲兒道:“點絳說昨兒夜宴上翠微宮的娘娘同舒宜殿的竟當著太娘娘、皇上的麵兒拌了嘴,還說是為了一個繡女。”
  眾人皆驚疑起來,忙問她倒是哪房的繡女。杏瑕卻道:“點絳說自己離得遠些,竟未聽得真切。”眾人見瑞姑姑已扶著一個小侍女進來,雖意猶未盡,也隻得散了。
  甘棠見瑞姑姑進來,必是打探了消息,卻又不見姑姑來找了自己問話,心內起疑,卻又不便問的。隻是見著瑞姑姑兀自坐在窗下,悶悶的,臉上沒有一絲歡喜的樣子。
  甘棠心沉了下去:瑞姑姑應是到翠微宮打探了消息,既如此,那事肯定是不成的了。她自己也恍惚起來,索性將繡針插進石榴針荷包裏,就閑閑地坐在繡凳上歇起來。
  又這樣過了兩日,竟是一點子動靜沒有。甘棠也曾悄悄問了瑞姑姑,瑞姑姑隻說賢妃娘娘在皇上麵前倒是提了,皇上沒有當麵應允,娘娘也不好為了這檔子事再在皇上耳邊煩擾。甘棠慶幸,許是兩宮娘娘俱嫌了自己,撂開了這件子事,也說不準的。於是,便稍稍放了心,又覺日子安穩了。
  誰料這日晌午,敬事房的公公來叫了瑞姑姑去了。眾人隻道又有了大宗的差事。及瑞姑姑回轉來,叫了甘棠出來傳話,這才清楚:太妃將甘棠要了去,幫忙繡達摩像。
  甘棠初聽了這個消息,立時愣怔了:太妃將自己要了去,這又是從何說起呢?
  瑞姑姑一旁說道:“我才聽張公公講了,也是不懂。這一路想來,不過是兩位太娘娘和稀泥,誰也不偏袒罷了。也是看上了你的活計好,要不把你送去了浣衣房也不稀奇的。”
  瑞姑姑又說讓甘棠今日就收拾利索了,明日就過去的。
  甘棠自回繡房同姐妹說了此事。眾人也不知這位太娘娘脾性如何,待下人如何,是福是禍,誰也拿不準的,無非就眼前看來,確是攀上了一杆高枝兒,便承色進幾句賀言兒。攸兒隻在一邊,不說不笑。甘棠隻道她舍不得,不做理會,想她自己也就好了。
  晚上,攸兒睡在甘棠一邊,隻管壓著聲兒啜泣不止。
  甘棠小聲勸慰:“且不要如此傷心,雖未與這太妃娘娘打過交道,我盡心服侍了,她若再捏錯兒,隻怪姐姐自己命不好,怨不著別人身上。倒是妹妹,姐姐放不下心。我這一走,就難得抽空照看你了,這可怎麽好?”
  攸兒把甘棠的兩手放回薄毯裏,思量了一會子,道:“姐姐,隻管保了自己就是疼了妹妹。為讓你放心,妹妹把幾句話說與姐姐,妹妹自打進宮,憑了姐姐照顧不提,若是沒有了姐姐,攸兒也不會任了別人欺負。那瑞姑姑不是別人,說來姐姐想必不信,她是我們本家的姑表親。早在我入宮前,爹爹就知會了些許消息,托了瑞姑姑將我選了進來。幾月後事發,偌大的景家就剩了我這一個了。”
  甘棠揣度:平日裏隻當她少心無肺,卻原來有這一些故事,竟是小看了她。且自己拿她比做隔了幾重山幾重水的廂妹妹來待,到頭來,興許還是妹妹扶持了姐姐。
  二人沉沉睡去了。
  一早起來,甘棠梳洗了,攸兒去替她領了飯來。甘棠笑道:“你這時候去要了飯來,不是去討外膳房公公的罵嗎?”
  攸兒撇撇嘴,言道:“我隻說甘棠姐姐要快吃了飯,趕著去太妃娘娘的眉壽宮,那小公公忙不迭的給我端了,還說要再候一會子,熱湯就好了,我怕你候急了,就回來了。”
  甘棠笑笑,又洗了把手,就把捧盒放在炕上,吃了幾口。剩下的攸兒也就順便兒吃了。甘棠取出那條深湖藍草紋六幅裙,心內好笑:前頭為著見賢妃娘娘,穿了一遭,得了個好兒,沒成想竟是白穿了。今兒又得穿了它,去謁見太妃娘娘,不知是福是禍了。遂讓攸兒幫著,套上了。頭上挽了個槌髻,仍插上自己的那支骨簪。
  攸兒抱怨說:“姐姐的裝束太寒酸了些,還是取出賢妃娘娘賞的那支綠雪含芳戴上了,還好些。”
  甘棠笑而不答,從櫥裏取出一個青灰綢布包袱,放在攸兒懷裏,說道:“娘娘賞的那些衣服釵環,都在這裏了,單衫、褶裙、短袖衣、錦鞋,並一支珠釵同那綠雪含芳,都留了給你吧。隻是這些東西還是放在了櫥裏,不要讓別人見著才好。”
  攸兒含淚收了,放與自己箱中。而後,陪了甘棠去至敬事房。
  張公公見了甘棠,笑道:“姑娘來得正好,剛要打發了小公公去叫的。”遂親自領了甘棠,去往眉壽宮。攸兒雖萬般不舍,也隻含淚目送了。
  
  
《宮殺》 第十二章 指甲花
  張公公領了甘棠一路走來,竟是無話。甘棠後麵跟著,心內暗笑:張公公白為德妃娘娘挑揀了一番,卻是為一位太娘娘忙碌了。
  穿廊過橋,來至眉壽宮外。宮外侍女遠遠見著了,早有人進去傳了。便有一位嬤嬤、一位宮女出來了。張公公告訴了幾句,就回了。那位宮女接過甘棠的包袱,自行轉至宮後下人房中去了。嬤嬤則領了甘棠進去。房內廊上有七八個宮女,肅立兩旁,甘棠亦放輕了腳步聲兒,跨過高檻,來至正堂。嬤嬤卻不停,又引了甘棠右拐,一宮女打簾,二人進了東廂房。
  甘棠站於嬤嬤身後側,且不敢抬頭。聽嬤嬤說:“娘娘,人到了。”
  遂依宮禮跪拜,口內輕呼:“奴婢甘棠拜見太妃娘娘。”
  隻聽得左前方有人說道:“快些起來吧。”甘棠疑道:前頭也聽了太妃娘娘的幾句話,並沒有這般老啞。甘棠站起,整了衣裳,垂手旁侍,這才見方才叫起的是一位嬤嬤,四十上下年紀,穿戴與別位嬤嬤不同,繡衫錦裙,頭上插戴赤金鑲寶雙鳳、玉雙環,耳掛紅珊瑚墜兒,與太妃一樣的圓臉兒,隻是身量略顯瘦些。斜坐於炕沿上,正把黑紅的指甲花泥抹在太妃指甲上,又笑言道:“今年舅太太許是年紀大了,忘了帶桑葉進來。先用牡丹葉子的將就吧。”
  太妃微合雙目,輕輕“恩”了一聲,也不答話。
  兩位宮女把一盆含苞的黃牡丹挪了進來,那位嬤嬤自上麵取下一片較狹長的,輕按在上好花泥的指甲上,一圈圈裹起來,甘棠見炕桌上放著一束紅絲線,便輕腳走上前,抽出一根來,繞著牡丹葉子纏了幾遭子,係了。
  “這回係得好,不緊不鬆,倒合我的心。”太妃娘娘言道。
  嬤嬤聽太妃如此說,遂笑道:“太妃這回誇錯了妹妹了,是才進來的甘棠呢。”
  “哦——”太妃微睜鳳目,瞧了,又閡了眼。
  當下,甘棠捏了雙魚樣金抿子,自白瑪瑙小碗中抿了花泥,在太妃一指甲上勻開,嬤嬤便裹花葉,甘棠纏線。又半刻鍾,十指俱完了。一宮女捧一水晶盒上來,嬤嬤掀開,取出一錦紋包兒,打開,有一副寬肥的掐花紗的手套,看去輕軟通透,卻是甘棠未見過的。
  一宮女托起太妃一手,嬤嬤正往上套了,太妃忽言道:“不必戴了。不用它掐花拈針的,戴上又別扭得很。” 嬤嬤笑笑,便又褪了,重用錦紋布包了,放盒內,宮女便捧了出去了。
  “總躺這,這身上乏得很,想著出去逛逛,又怕人見了這指甲笑話。”太妃略直直腰,嬤嬤上前把綠錦靠背挪挪,笑道:“禦花園人多些,若隻是在宮後的小園裏轉轉倒碰不著外人。”
  太妃想想,說道:“那園子也看膩了,這時節不外那幾樣花兒。倒是今兒起早了,吃得少些,現倒覺著有些胃口了。”
  “娘娘就隻喝了那小半碗粥,勸你再吃些別的,你隻推說不受用。現想些什麽吃呢,倒是譴了人去膳房知會一聲,或就在宮裏做得了。那些點心白吃了上火。”嬤嬤一旁說道。
  娘娘思量一會子,便道:“倒是想煎碗坨吃了。就在這裏做了,多放些綠豆麵子,少些胡椒麵子。嫌那膳房送來的辣得嗆嗓子。”
  嬤嬤便出去喚了幾個宮女,往私膳房去了。外麵見嬤嬤出去了,遂又進來兩位年長的宮女侍立一旁。
  娘娘一轉鳳目,早有一宮女捧上一蓋碗茶來。甘棠知娘娘必不能端,便上前一步揭了碗蓋,端了茶碗,湊近唇邊吹開茶葉子,方端至娘娘麵前。娘娘倒是渴了,幾待喝盡。喝畢,便叫一位年長的嬤嬤領了甘棠去後麵房中安置。
  甘棠隨著來至後麵下人房內。那位嬤嬤笑道:“甘棠姑娘就在這房裏住了,今後,隻管喚我做瓊姑姑罷了。”
  甘棠忙屈膝行福禮,言道:“甘棠從未服侍過主子,打今兒進來了,還勞煩瓊姑姑教誨才是。”
  瓊姑姑笑而不語,又問:“你但把這幾日的事情細細告訴我。”
  甘棠忖度:必是太娘娘早囑咐了她,來問我。便把所有的情景言辭始末緣由述了一遍。瓊姑姑靜靜聽了,又交代了這眉壽宮的諸多規矩及太娘娘的飲食起居習慣,待扭身走時,又道:“太娘娘少針線上的活兒,你暫且和這屋裏的束薪一起打理娘娘的衣衫。”遂去了。
  甘棠審視這屋裏,亦是通炕,上有兩人的鋪蓋。便把自己的鋪蓋在炕側放了,展開鋪好。又揀了一空的豎櫃,將衣物擺了進去。也不好出去逛,遂拿出未繡完的荷包,閑閑地坐了床頭,繡將起來。
  約有一柱香工夫,聽得有人來,甘棠遂放下手中活計,走至門口,打起簾子來,卻是三位年紀輕些的宮女進來了。打頭的一位身量高些,頭上插著兩朵紅絨花兒並一個琉璃珠兒五彩頭的小釵,見了甘棠,未等甘棠開口道福,便朗聲笑道:“剛還說收了晾曬的衣裳,就接你去,你倒自個兒來了,省了我們的一趟腳力兒。”見甘棠福身要拜,忙扶起來,道:“咱們一般的服侍太娘娘,在這屋裏隻以姐妹相稱,無高低貴賤先來後到之分,一心服侍娘娘就是了。”
  說畢,兩人一起在炕頭坐下,束薪又朝那位小宮女道:“你暫回去歇了,吃罷飯叫上那兩個再來。”那小宮女便應聲去了。
  束薪又指旁邊站的一位說道:“這位是束蒲姐姐,喚我做束薪就是了。”甘棠便也說了名諱,三人又排了生辰,卻是束薪排頭,甘棠與束蒲同年,又比束楚早了倆月。當下,束蒲便福身稱甘棠做姐姐。甘棠閃身不受,又稱束楚做姐姐。兩人此後便互稱姐姐,亦無人理論。
  自三人言談甘棠得知,這房中原有一位束楚,頭年太後喜她憨厚寡言,又善盤各色發髻,便親自要了去。太妃對頭發式樣上不上心,見太後既要,便順口應允,譴她去了。
  說話間,便有小宮女進來,說已領了飯來了。這姐妹三人遂淨了手,互相謙讓著往後院耳房吃飯。
  如此一日一日過去,甘棠倒也樂得清淨消停。每日不過跟了束薪、束蒲,帶領一班小宮女掀櫃整理晾曬衣物。太妃做了多年的娘娘,四季的衣裳自然多些,那些早年穿的、過了時的就有幾大櫃子,更不提這幾年常穿的、新做的。依律這些舊的亦不能賞人,毀了更是犯了忌諱。於是這班宮女便將這所有的造冊入集,分了絲綢紗羅緞錦棉麻毛皮,歸類分宗的,細細保存。平日裏還好說,倘碰上連日陰雨天氣,便得在衣庫房裏燃上幾處小火爐,祛潮氣。待天轉晴,地上也無了濕氣,便得開櫃啟櫥,拿出衣物來曬。這幾天,宮女們最是叫苦喊累。
  
  
《宮殺》 第十三章 珠花
  卻說這日,因前頭接連陰雨,遂是曬衣的時候。甘棠照了束薪的吩咐,盯著宮女們將那些綢衫緞裙晾在指粗的麻布繩上,又笑語提醒不要讓繩子劃了衣裳。甘棠件件依次查看了,竟見一件天馬繚綾褂子袖口出了黴點子。甘棠思量:不穿的衣裳拿去漿洗有些不值,不洗又怕這點子越來越多。遂拿了那衣服,去房中找束薪討主意。
  來至房外,正待撩簾進去,卻又聽見束蒲在房裏提到了自己,便站在了簾外,留神細聽。隻聽束蒲說道:“那甘棠每日裏倒是盡心得很。相處起來倒也是一個和睦的人兒。怎的前頭戚夫人說隻是留她幾日,過後再打發至別處呢?”
  束薪答道:“都這麽大了,怎還孩子氣呢?誰又不是在人前裝出個討人歡喜的樣兒?隻和她混著罷了。倒不必拿她太當回事了。”
  甘棠聽了這句,且不動聲色,轉身去了。又略在小園中坐了坐,見束蒲自後門出來,往廊上去了,這才複又去了房裏。
  束薪把褂子湊眼前看了,笑道:“可不是出了黴點子,我竟沒見。虧了妹妹眼靈,要黴壞了,可擔不起這幹係。如今隻這一處起了點子,我派個人兒,去膳房要塊冬瓜來,細細擦了,這點子不細細瞧了,必看不出來的。”
  甘棠道:“沒成想姐姐竟有這樣的辦法。我這做妹妹的還得事事地學起來呢。”
  束薪笑笑,遂打發了一個小宮女到膳房去了。甘棠放下了衣裳,便又往園中幫忙晾收。到了園中,見束蒲已在園中,遂笑迎了,一旁合歡樹陰裏坐著,說些胭脂香粉的事情。
  待完了事兒,兩人交代了下頭使喚的人兒,便並著肩膀兒回來了。來至房內想著暫歇歇,卻見束薪手捧著一個八寶盒子正與瓊姑姑說話。見二人進來,瓊姑姑笑道:“眼見著你們忙活了這許多天兒,也該好好歇一歇。抽空兒做幾朵罷了。”
  束薪、束蒲忙道:“瓊姑姑說笑了,這上頭派的活計自是要緊趕慢趕了來做。姑姑且放心兒。”
  瓊姑姑轉身去了。束薪見甘棠不明白,便拉了她的手兒,坐至炕沿上,揭開八寶盒的蓋子,甘棠滿目裏是五彩的珠子,煞是好看。束薪又把這第一層放一邊,下麵又有一層,是各色的絹帶,花瓣樣的,枝葉樣的,並幾支簡單的金銀光頭簪釵、金銀銅絲。
  束薪笑道:“你原不知咱們太娘娘,自我來了這宮裏服侍,每年總得發放幾次這樣的珠絹,讓咱們幫忙做幾支宮花。她老人家自己也不帶,隻留著賞人,或進宮拜見的外戚,或各宮的娘娘,及來傳送東西的宮女兒。每每她們打聽得這宮裏又做起了這個,必一天三趟地尋了事由往這兒跑。也是這兒做的花樣兒新鮮,不比那宮坊裏,一年也不見換個花樣。”
  又見甘棠有些興頭,便索性拈了一根金絲,教甘棠穿珠兒、編花樣。甘棠睜大眼睛看了,覺著這穿珠兒竟與繡花一樣的道理,頭一步就要想著給下一步留出空兒,耐著性兒罷了。便不忙著做別的,一心一意穿起了琉璃珠子。束薪、束蒲都說她這是在新鮮頭兒上,不過幾朵花兒也就厭了丟開,也不去管她。任她編去,自己樂得一旁逍遙。到時一並交了差就是了。
  一連幾日,俱是豔陽天,毛皮褂氅都曬透的曬透、陰幹的陰幹,束薪、束蒲便都到園裏去忙著調度,抽空兒花叢裏坐了,編些花葉兒互相湊趣玩兒。倒也舒心自在。
  甘棠也樂得她們不來呱噪,隻坐在房中費盡心思來穿珠兒,倒覺著又回了繡房似的。束薪、束蒲若回來一趟,見她總是埋了身子擺弄那些珠子,不知趁著涼爽的天氣,去外麵玩耍,不覺好笑,都說怪不得繡房出來的,原該坐得住。
  這日,恰逢房中沒人,束薪束蒲偷閑找姐妹們去了,甘棠亦覺背酸,便自到小園中去消散消散,
  瓊姑姑帶著兩宮女拐了進來,撩簾進來,卻一個人影兒不見。倒是那八寶盒赫然放在床上。
  瓊姑姑笑道:“這些姑娘也是粗心慣了,這盒子不是什麽要緊東西,也該隨時的放個穩妥地兒才好。”
  又打開來瞧,見裏麵已擺著幾枝做就的花兒,遂取出來,又解開手釧上的錦帕子,包了,便走出來,對一宮女道:“在這門外站著,若她們回來,就說瓊姑姑拿了那幾枝花兒了。你才回來。”
  來至前麵正房,瓊姑姑問內廊上當值的宮女太娘娘現在何處。那宮女道:“太娘娘正在西廂房與淑妃下棋,戚夫人相陪,趙昭媛也在。。瓊姑姑且暫別進去吧”瓊姑姑點點頭,轉至東廂房,將小包裹放妝台上,便回西耳房中歇息。
  盞茶工夫,一宮女進來說太娘娘叫瓊姑姑去。瓊姑姑便整了衣裳,對鏡抿了兩把耳邊的鬢發,帶了隨身的小宮女,去了東廂房。
  太娘娘歪在床上,一喚送雁的侍女正炕裏跪了,給太娘娘捏肩。瓊姑姑禮畢坐了一旁的方杌,笑道:“今日那兩位走得倒早些。”
  太娘娘撇撇嘴角,道:“都是些毛躁的,幹不得事。”
  “她們畢竟還年輕,還得娘娘慢慢調教。”瓊姑姑接過鳴鶯端上的茶水,“對了,娘娘可曾看了我拿進來的珠花兒?是束薪那屋裏的。”
  “她們的倒也平常,不看倒也罷了。”太娘娘拈了一粒醉梅放入嘴裏,鳴鶯遞上一塊濕巾子,太娘娘抹了把手。
  “今回我打眼看著倒還新鮮,娘娘倒是瞧瞧,心裏還平和些。
  見太娘娘沒支聲兒,瓊姑姑便自到妝台上取了布包兒,放炕桌上,打開來,讓娘娘細瞧。
  太娘娘順手拿起一支,竟是並蒂的兩朵石榴花兒,一朵緋紅,一朵深紅,再細瞧瞧,每朵顏色上又深淺不一,竟有濃淡之分,拿得遠些,倒象是真的一樣。
  遂來了興致,倚在炕桌沿兒上,拿起來看:一朵泛黃牡丹、兩隻並飛蝴蝶、一隻五彩小錦雞、一支碧葉壽桃。各個鮮活好看。
  
  
《宮殺》 第十四章 壽桃
  太娘娘尤喜那支壽桃,三個小桃白中帶黃,頂尖透紅,顫顫巍巍,下有六片小葉托著,葉脈由金銀絲纏繞,閃閃爍爍,很是惹人喜愛。
  “我看這支壽桃兒最是合我的心意。那些花兒朵兒的,戴出去白叫人說嘴。倒是這東西戴著,既新鮮,又穩重。”太娘娘手拿花兒在瓊姑姑頭上比照。
  瓊姑姑也接過來,湊在眼前看,半晌說:“我這眼神兒越發得不濟了,隻道它們顏色配得好,這樣看來卻是費了心神了。”
  便讓送雁取過鏡匣,親自給太娘娘插上了。幾個小桃,圓潤挺實,帶著一股子吉利樣兒,倒把旁邊的幾枝累絲嵌寶的花兒比下去了。太娘娘自鏡中瞧了,甚是滿意。
  瓊姑姑見太娘娘喜歡,便趁興說道:“娘娘既是喜歡,索性叫了束薪她們來,再依這等意趣兒,做出一些來,喜歡的留下戴了,餘者留著賞人,可好?”
  “你還是先把昨兒我說的事兒辦妥帖,晚上再去找這幾個丫頭罷了。”太娘娘言道,端起茶來。
  瓊姑姑便告退,自去別宮傳話去了。
  晚飯後,鳴鶯就來傳太娘娘的話。屋內三人麵麵相覷,不知何事,又不敢多問話。遂隨著鳴鶯轉至太娘娘正房內,迎麵見瓊姑姑滿麵喜色,這才放心下來,禮畢退了一旁,待上麵問話。
  太娘娘笑問:“這幾日還忙?”
  束薪答道:“托娘娘福,連著幾日大太陽天氣,趕著把那衣物翻曬一遍,倒真是得不著些空兒。”
  太娘娘頷首微笑,又問她們各自門戶出身。除甘棠家父在州縣做官,束薪、束蒲倒俱是小門小戶人家。
  太娘娘念及她們辛苦,命宮女端來幾樣時新水果,賞了她們,便閡上了眼睛,靠在躺椅上養乏。
  瓊姑姑見狀,遂向她們使了眼色,遣出去了。
  一宮女端上茶來,瓊姑姑捧至太娘娘跟前。太娘娘擺擺手,瓊姑姑便將茶放在椅旁矮幾上,笑道:“太娘娘怎白白叫她們來這一趟,沒提到正點子上呢?”
  太娘娘言道:“你以為我那些都是閑話嗎?她三個進來,我觀她們的行止,就那個甘棠帶著一股子靈氣勁兒。那幾枝花看來難出於束薪、束蒲二人之手。等問了她們的出身,也就甘棠還能沾染些書香氣兒,悟力上也好。領賜時,我瞄了一眼她們的手。
  唉,真是讓人躊躇得很呢。”
  瓊姑姑驚道:“難道竟真是新來的那個不成?娘娘並未問了實言,或許束薪、束蒲家內有巧手的姨娘教過。”
  太娘娘盯了瓊姑姑一眼,“這看人上我還是有數的。雖你的祖上受過這兩家的恩惠,你能相幫著她倆攬了這宗看著勞累,實則攤不著一點罪過的差使也算盡了心了。再要死活將她們弄到主子跟前來,未必是好事呢。”
  瓊姑姑滿臉通紅,諾諾稱是,再不敢言。
  太娘娘覺著說得有些過了,怕瓊姑姑麵上下不來,遂言道:“新送來的一匹紫紗羅,我嫌色兒淺了些,你拿去,改日裁了衣裳吧。”
  瓊姑姑聽了,喜滋滋地笑受了。
  且說束薪三人回至房內,皆納悶不已,疑惑太娘娘召了去,卻又沒幾句要緊話兒。隻甘棠心內明白,亦不多言,端了盤子到後院井邊打水清洗。
  自娘娘召見後,卻再未見什麽動靜。甘棠照舊每日裏隨著束薪、束蒲日出而作、日落而息,倒是心靜如水。隻聽著宮女、姑姑們碎語中說及賢妃娘娘因著一件禍事牽連了,皇上沒有降罪,卻也冷落了她。倒是德妃娘娘並著淑妃娘娘,及楊寶林、趙昭媛、藺充容等得以沐浴隆恩。
  臘月裏將舉辦婚典,納采、問名、納吉、納征、告期俱一一結束。別處因著這件大事熱鬧非常,獨太妃娘娘宮裏靜得很。
  
  
《宮殺》 第十六章 鳳釵
  這日甘棠正坐在房裏,將晾曬時發現的散落的紐絆、鬆脫的針腳,再縫補一下。
  手中的這件水紅地兒月白蝙蝠團飛樣的小紗衫,上麵的兩顆銀紐兒都鬆了線。甘棠見那銀紐兒已是鏽黑了,再縫上也是不配,
  遂自行做主,從包袱裏找了一片淺紅的綢子,裁成小條,纏繞成花樣紐,縫在小衫上。又找了石灰粉,抹淨了銀紐兒,釘在了領口上。
  一時,束薪、束蒲進來喝茶,說道:“可曾見了太後娘娘那邊派來的人?”
  甘棠笑道:“姐姐們說笑了,我總在這屋裏坐著,沒有出去。姐姐要是有什麽事交代,我這就去的。”
  束蒲近前來看看甘棠手中的活計,言道:“又有什麽事呢?姐姐做這活計未免太細了些。都是咱們娘娘穿剩下的,還這樣的上心是無用的。”
  見束蒲這話,遂言道:“姐姐還忘了妹妹以前是幹這個的?一天兩天的總想摸個針,拿個線的。姐姐不要見笑才好。”
  束蒲扭頭向束薪言道:“咱們整日裏忙碌,累死累活的,那麵上的體麵事兒是丁點子攤不到我們,想喝口好些的茶葉都不能。”
  束薪打岔子道:“也不知太後那邊派人來何事,除年下節下的派個女官來走動走動,哪裏又見個人影子。”
  束蒲道:“再大的便宜也輪不著這屋子裏頭。隻聽送雁屋裏的玉帚說了幾句那邊來的姑姑、宮女穿戴比這邊不知要好上多少。咱們整年地就隻依了舊例的幾件衣裳。”
  兩人歇息了一會子,便牽著手又出去了。
  甘棠見著她們走了,又展開一件裙子繡將起來。
  卻聽見一宮女在簾外問道:“屋內可有人嗎?”
  甘棠急忙起身,撩簾來看,見著眼熟,卻又想不出是誰。嘴裏隻喚姐姐好,讓屋裏坐著說話。
  那宮女笑道:“我是娘娘屋裏的抹雲,妹妹當日進來,是見過的。”
  甘棠忙作揖拜見,抹雲雙手攙了,言道:“咱且用不著這樣,以後在一起的時候還長。太娘娘遣我來叫你過去呢。”
  甘棠自知與抹雲並無交情,也不多問,掩上門,便跟著抹雲去了正房。禮畢肅立一旁。
  太娘娘言道:“我知你手巧,這幾日在這裏幫忙。該做些什麽事問抹雲幾個就是。”
  甘棠低聲應了。抹雲走上前來,拉了甘棠的手,出了廂房,來至西耳房,細細地告訴了。甘棠方明白了:臘月裏迎娶郡主,太後娘娘嫌送聘去的珠釵華貴有餘,卻是見慣了的物件,不外是珠玉、寶石滿頭堆了。想與太妃娘娘商量著是否再出幾樣給郡主送去。也就算長輩的一份賀禮了。
  長幾上擺滿了數樣金銀玉石的釵架、簪骨,鳳身、龍首,並各種質料珠玉寶石的花樣珠子。與當日裏甘棠串過的琉璃珠子比真是天上地下。
  有幾位嬤嬤、姑姑已坐在幾前忙活。
  抹雲拉甘棠在幾前坐了,言道:“太娘娘說了,你不必學了他人樣子來做,隻管依了前些時候給太娘娘串的珠花樣子隨意做來就是。”
  甘棠笑道:“姐姐說笑了,甘棠隻是初學的,隻是太娘娘見著有些新鮮罷了。還得姐姐教妹妹才是。”
  兩人低聲說笑一陣,便開始做活。甘棠瞅她們做來,無非按著現成式樣紋理,用金銀絲串起各色珠子,該紅則紅,該綠則綠,並無甚新意。
  甘棠暗想,既有太娘娘的話,我也就不去拘泥於那些老式,隨心做罷了。自向幾上取了一隻釵架,鳳首為銀,鳳目、鳳頭羽、皆為金質。想了片刻,遂取了極小的紅寶石粒兒、黃玉珠兒,開始編製小石榴。
  一旁抹雲見了,不知她所串何種花樣,卻也不加多言,偶或放下活計,與甘棠及另外幾位姐妹談笑一回,歇歇腰身。
  午後,甘棠便完成了六個小石榴,又用珠線串了,綴於鳳喙。抹雲見狀,拿過來瞧了,言道:“妹妹果是心思敏捷,這花樣姐姐還真是頭回見呢。”
  甘棠笑道:“姐姐謬誇了妹妹了。不過是門外漢糊弄著搪塞差使。”言罷,取過做絹花的半透煙紅輕羅紗,剪下兩片,拿金絲裹邊,又選幾樣小粒彩珠,細細縫於紗上。將兩片紗用兩小金環綴於鳳身兩側,權做鳳翅。再用極細的兩根紗線隔鳳身將兩翅連了,一晃鳳身,兩翅輕扇,倒是少見。鳳尾處用短短的小串珠子一一綴了,隨步晃顫,耀眼得很。
  抹雲拿起來,仔細瞧了,卻未再多言,用一紅綢包了,道:“妹妹且坐著,姐姐去去就來。”便出去了。
  甘棠納罕,隻管再做另一樣。
  半刻過去,抹雲笑眉笑臉進來,牽了甘棠手,出來屋子,道:“太娘娘見了妹妹的手藝,叫妹妹過去呢。敢情有賞。”
  甘棠遂與抹雲轉至正房,複拜見了。
  太娘娘道 :“甘棠確有一雙巧手,自明日起,你依舊過來,跟著抹雲做活計。回去收拾收拾,今晚就搬去同抹雲做伴吧。”
  甘棠整衣跪了謝恩,抹雲便攜她出去了。
  同回至屋裏,正巧束薪、束蒲已回來。見了甘棠,齊問:“去了哪裏?午飯也沒見著。讓人著急。”
  甘棠忙堆笑言道:“是妹妹做事太不周全了,又讓姐姐心焦。妹妹這裏賠不是了。”
  兩人見抹雲站立一旁,心內疑惑,也拉了她的手,讓床上坐著說話。抹雲推辭道:“大家平常都是姐妹,不用這些客套虛禮。太娘娘說了話,遣甘棠姑娘過去跟了我。這邊等上麵另派了人來幫襯。”
  
  
《宮殺》 第十六章 抹雲
  束薪、束蒲麵麵相對,臉上便露出了不平的顏色。但旋及轉出了笑顏,言道:“甘棠姐姐也沒有早些知會我們,好樂它一樂。這實在是大家的造化。還望姐姐日後不要忘了咱們。”
  當下四人動手收拾了,一同送往抹雲屋裏。路倒不遠,轉個彎兒就到。亦是一小間,卻是兩人的小炕,屋裏便顯著敞亮些。束薪、束蒲幫著整理了,遂知趣走開了。
  甘棠冷眼觀了,抹雲與束薪、束蒲不同,該是太娘娘身邊的一等的大宮女,能夠麵見太娘娘,同束薪、束蒲口中經常提到的鳴鶯、送雁等是一類。遂小心應對,不敢有半點差池。
  二人一早起來,早有兩個小宮女端著麵盆、水壺門外候著了。抹雲坐一方凳,一宮女便上前將抹雲的兩袖擼了,又搭胸前一大手巾,怕沾濕了衫子。待抹雲盥洗了,一旁的小宮女遞過手巾,抹雲接過,道:“回周姑姑,甘棠姑娘今後在這屋裏,再撥兩個人過來。”
  抹雲自向妝台前坐了,抹臉梳頭。小宮女出去倒了水,複進來添了水,口稱請甘棠姐姐盥洗。甘棠進宮前,雖是庶出,身邊也有幾個丫頭,每日身邊服侍。自進宮起,才變做了主子的奴才。
  當下,甘棠在凳上款款坐了,倒也不失閨秀的氣度。抹雲一邊瞧著,倒也不敢小覷了她。
  甘棠在窗前坐了,打開發辮,梳頭打油。抹雲見甘棠沒有麵膏,便拿了自己的粉盒放於她的手上,“妹妹暫用姐姐的,隻是也快些完了。這個不是宮裏的,倒更好用些。”
  甘棠不好推辭,接過來,卻是見過的,綠彩小梅的青白瓷。滿腹狐疑,打開來看,是細細的香粉,透著一股子桃花香。心內存了疑,麵上卻不帶出半點子。隻道:“姐姐是自己籮得罷?這般細膩?”
  抹雲笑道:“竟讓妹妹說準了。這是一位舊識送的。原來是膏,怕不經留,用過幾次,便曬了,籮成了粉。”
  “妹妹在家時,也愛同姐妹擺弄這個。若姐姐不嫌棄,改日閑了妹妹給姐姐做一盒玫瑰膏,隻是不及這個好。”甘棠用畢,將粉盒還與抹雲。
  抹雲笑道:“那敢情好。我正愁這盒用完,再往哪裏淘澄去。”
  兩人去那邊房裏用罷飯,便回了。
  甘棠見抹雲不急著到那邊房裏做活,便笑問:“咱們今兒不到那邊去了嗎?”
  抹雲淡笑,言道:“妹妹初來乍到,自然對許多事情不明白,以後會明白。你隻要知道你的那隻鳳不一定會到了那位郡主手中就是了。”
  甘棠一聰慧人兒,便不再多問。
  一會兒,抹雲自己出去了。甘棠靜坐在房中,隻好再拿出往日間未繡完的荷包來,串上針線,打發些工夫。
  誰知抹雲盞茶工夫回來,嚷著:“這般的燥熱,偏又叫了我去跟著。”開櫃取衣裳來換。甘棠一旁幫著,問了明白:太妃娘娘膳後要去園裏走走,叫了瓊姑姑、夏姑姑,又點了幾名宮女相跟。抹雲見娘娘還未準備,索性自己也抽空回來,換件衣裳。
  係好了桃紅銀紗對襟半臂,抹雲又自櫥內取出一條金蝙蝠挑花的披帛搭於肩上,甘棠忙用其胸前絲帶係好。
  此時,一宮女簾外低聲呼道“抹雲姐姐可好了?”
  待那人進來,卻是太妃跟前的鳴鶯,見抹雲穿戴得齊整,笑道:“姐姐大了,越發的想郎君了。”
  抹雲臊了,上去就捂她的嘴,口內言道:“你不想?是誰天天的想園裏逛去?攛掇著太娘娘今兒賞花、明日散心的?這刻倒來挑我的刺兒?”
  鳴鶯見躲不開,便道:“姐姐給妹妹留些情兒,別嚇著這位妹妹,你也裝個姐姐的樣兒,才是。”
  抹雲這才住了手,聽見外麵小宮女來催,二人急急出去了。
  甘棠正關好櫥櫃,一宮女在簾外說:“甘棠姑娘暫不要出去,裁衣坊的要過來呢。”
  甘棠應了,暗道:“一個能說話的伴兒沒有,又到哪裏去來?”
  果然,頓飯時間,就來了兩位宮女。看去,歲數較甘棠略長。甘棠口稱姐姐,給她們泡茶讓座。
  一年歲較長者笑道:“姑娘不必禮讓才是,日後在太娘娘跟前不要嫌了衫長裙短就是大家的福氣了。”
  甘棠聽罷,禁不住笑了。兩位宮女遂取出衣尺量了肩寬、身長,告別去了。
  至晚間,抹雲方懶懶散散進了門。歪在炕上,哎吆著腳疼,說是太娘娘讓她取了兩趟東西。
  甘棠忙倒茶給她。抹雲道:“妹妹倒錯了茶了。那桌上放的茶壺是預備外頭有人來喝的。那邊角櫥裏放著小白瓷罐兒,裏頭才是咱們喝的茶葉。你倒了那些,再泡了來。”
  甘棠依言另泡了,果覺幽香撲鼻,抿了一口,暗驚道:難怪束蒲幾個埋怨喝不到好茶水,與這裏真真是沒法比。
  抹雲自懷內掏出一布包,道:“妹妹幫姐姐放到櫃裏去。”
  甘棠接過,手內托著,該是串珠子並兩個元寶。也不多言,放了櫃中。
  “聽說裁衣處來了人?”抹雲問道。
  甘棠剪了了一下燭花,道:“姐姐走後就來的,量了長短肥瘦,說這兩日就送過來。”
  抹雲淡淡的,也沒再言語,一會兒,竟睡過去了。甘棠打開毯子,給她蓋上。聽到滅火燭的鍾聲,便吹了燈,睡下了。
  
  
《宮殺》 第十七章 中秋
  這日,甘棠閑來無事,抹雲又不知去了哪裏。正一個人在房中打掃,太娘娘身邊的送雁掀簾進來,笑道:“甘棠妹妹好愛幹淨,這樣的屋子還要打掃成什麽樣子?”,又道:“抹雲可去了哪裏?”
  甘棠道:“姐姐來得不巧,抹雲姐姐出去一會子了。不知何時回來。姐姐若信妹妹,就先告訴了我,待她回來,我告訴了就是。”
  “也沒甚要緊事。太娘娘想起往年的幾件衫子,要我找了來。我與管衣物的那邊不熟,想著找她做個伴兒。”送雁眼盯著甘棠道。
  甘棠忙道:“姐姐不用去了。妹妹才從那邊過來。你把衣裳式樣說給妹妹,這就去給你找來。外麵日頭好,想必她們還在外麵晾曬衣裳,姐姐別讓暑氣襲了。”
  送雁婉拒了,隻讓甘棠說了園裏的大概位置,便出去了。甘棠送出來,見有兩個宮女跟著,也就回來了。
  眨眼,八月十五。
  太妃托病,留在宮中,隻月上柳梢時,在園內稍坐,便回了。
  待太妃安歇了,就有幾個膽大的宮女相約來至抹雲房中賞月。
  透過窗欞,看著朦朧的月色,倒別有一番韻味。
  幾人竊談了一會子,覺著不免房內燥人,遂輕手推開窗子,隻見金盆高空懸掛,夜幕湛藍明淨,倒是覺著心內清爽許多。
  甘棠一旁椅上坐著,不時起來給她們添茶水、撮了石榴籽兒、芋頭皮去。
  其中一位名喚攢雪的,向鳴鶯道:“姐姐也該把頭上的玉簪花兒拿下來了,都垂了頭了。”
  抹雲扭頭瞧了,可不是,便一手扶了髻子,一手把那兩朵花兒取了下來,放在鳴鶯手中。
  鳴鶯手撚著花兒,把花瓣一片片撕開,放到一空的橘子殼中,手心剩下幾根白白的花蕊,淡淡說道:“憑這花蕊怎樣的清雅嫩鮮,沒了這花瓣兒,也就不讓人待見了。”
  聽了這話,沒了方才的喜氣兒。
  送雁低低言道:“誰讓父母將咱們送到了這樣的地方,太娘娘又不見個明白主意,就這樣混日子罷了。”
  “咱們雖是家人一樣,說話也要有些忌諱。難道忘了大前年的披霞、撚錦麽?”桐香倚著板壁冷冷道。
  眾人見沒了趣兒,便漸次出去了。
  抹雲言道:“放著明日讓她們來收拾,咱們每日裏為著娘娘忙前忙後,白養著她們不成?”
  甘棠便放下了手中的果碟,挨在炕上與抹雲閑話。
  “不怪大家怪咱們的主子。這麽多年了,從不多去皇上跟前一步兒。說起來,皇上還是在太妃娘娘跟前長大成人。雖不是親生,咱娘娘膝下又沒有皇子,隻餘了兩位公主,還不十二分地看重嗎?誰知半路上皇後的皇子病逝,便奪了咱太妃的皇子,立做太子。如今太子成了皇上,皇後成了太後。念及太妃畢竟撫育過皇上,沒有遣到到南宮裏去頤養天年。”抹雲娓娓言道。
  甘棠疑惑:抹雲怎說這些事,剛才黃酒喝多了不成?遂道:“姐姐困了沒有,妹妹給姐姐鋪床。”
  抹雲站起身來,靠著板壁,看甘棠鋪床。言道:“妹妹閑著的時候不多了。送雁悄悄和我說,太娘娘人前讚你有心,早晚就要你身邊使喚的。”
  甘棠怔了一會子,言道:“在姐姐身邊已經很好。我這樣少言寡語的木頭人兒,真到了主子身邊,隻會給主子惹是非呢。”
  “你既能說出這樣的話來,就知你不是那呆人。其實,在哪兒都是一樣,見不著父母,見不著弟兄姐妹,低眉順眼一輩子。不敢想,讓人喪氣。”抹雲言畢,倒頭睡了。
  甘棠躺著,臉上掛著兩行清淚。又是中秋了,進宮前,每逢中秋,在宴堂上,必舉行投壺賽。投中者可從父親那裏挑選幾樣物件。一次自己連中兩矢,緩步走至父親身邊,先選了一祖母綠戒頂的指環,父親疑道:“指環大了,另選吧。”自己輕輕言道:“送給我娘.”父親啞然,半晌道:“可再挑一樣。”掃了一眼樣樣的物件兒,言道:“想要一對黃楊木的鎮紙。”一旁夫人言道:“姑娘家要什麽鎮紙,我看那隻鑲玉的瓦棱紋金鐲子就很好。”默默接過鐲子回了座位。
  甘棠聽抹雲已睡熟,便起來,開了櫃子,取出櫃底的一個布包,拿出了一對黃楊木刻庭院仕女紋鎮紙。這是多少年來,父親對自己的唯一眷顧。布包中還有娘的一隻玉耳環,是自己臨上馬車前,娘自耳上摘下,塞在自己手中的。不知自己走後,娘親孤單一人,要怎樣度日才好。今日中秋節,弟兄姐妹又投壺了吧,缺了一人,父親會念叨一句否?
  
  
《宮殺》 第十八章 樓華
  一早,太娘娘跟前的桐香過來,向抹雲說了幾句話,便回去了。待甘棠進屋來,抹雲笑道:“恭賀妹妹,昨夜的話竟應驗了。太娘娘讓你今日就去身邊伺候。”
  甘棠言道:“既這樣,白可惜了這些桂花了。”打開手中的一繅絲袋子,滿滿的桂花,滿屋子的香氣兒。
  “我說你早早地起來,人影兒不見,去哪裏討頭彩去了。竟是為了這個。你若喜歡,我叫人搬了兩盆放在咱們屋裏就是。何必費這虛勁去。”抹雲笑道。
  甘棠把口袋放在窗台,言道:“姐姐忘了?姐姐的粉就用完了,我見桂花開得好,就想著今天給姐姐做好了。這天也慢慢涼了,留得時候長些。”
  抹雲聽她這樣說,言道:“不過是一點子力氣活兒。找個麻利些的宮女,你吩咐了,讓她做來就是。就叫那個秋影罷了。”
  甘棠忙道:“秋影雖有一把子力氣,總是不甚細致,做不好,姐姐用著心裏也不爽快。我看那個寡言罕語的夏音倒好,姐姐不如就喚了她來。”
  抹雲道:“也難怪你瞧她順眼,你兩個一樣的啞巴人兒。”遂讓簾外候著的去傳了夏音來。
  待人到了,甘棠細細囑咐,見她聽明白了,把一瓦罐搬出來,言道:“這是泡好的米漿。還有不明白的,隻管問就是了。”
  夏音搖搖頭,便捧著罐子福福身子。出去了。
  抹雲見狀,一旁拍手笑道:“怎樣?怎樣?你倆真是一模裏印出來的。”
  甘棠抿嘴笑,亦不去爭辯。自櫃中取出新送來的衣杉換了,倒是與抹雲身上的別無二致。
  太娘娘前幾日偶感風寒,這日便懶怠出去,隻歪在炕上靜養,或讓宮女取出小匣子,拿出各樣珠兒,看她們串珠花兒。
  甘棠選了碎碎的淡黃珠子,串了一簇桂花兒,襯上三片老綠的葉子,象是綠色的脂玉。捧給太娘娘看,太娘娘接過,細細看了,向一旁瓊姑姑言道:“可襯這頭上的髻子?”
  瓊姑姑端過妝鏡來,太娘娘把珠花插在發上,左右瞅了,笑道:“甘棠這孩子倒是會揣摩人的心思,這珠花雅而不豔,剛好讓我這老太婆戴著。”
  瓊姑姑亦笑,道:“娘娘要成了那樣的人,我更該自己掘個縫兒爬進去了。”
  甘棠一旁納罕:太娘娘怎就對自己轉了臉色?平常並不待見自己,今兒,又讓來身前伺候,又著實地誇獎,實實地讓人不明白。
  太娘娘見屋外豔陽剛好,涼風襲人,便說道:“出去走走倒好。”
  瓊姑姑道:“太娘娘才覺著好些,還是不要吹風的好。”
  太娘娘道:“哪裏就金貴到那樣?”便換了衣衫,出了宮門。
  甘棠望著太娘娘換上的衣裳,方明白過來:當日自己縫補的衣裙竟恰恰讓太娘娘找了來。縫補的衣裳有的換了絲線再繡了,有的換了搭絆,有的新滾了邊兒。這件是花紐的那件。太娘娘終看出了甘棠的誠樸,這才提拔到了正房伺候。
  太娘娘在園內湖旁歇了下來,瓊姑姑遞上一盤果子,言道:“這太陽雖還和暖,水邊還是潮氣大些,略歇歇就回去罷。方才樓華公主遣了人來說,今日要過來一趟,想來先拜見了太後,也就快到咱那邊去了。”
  太娘娘笑道:“這樓華當初倒是沒看錯,倒比我那兩個親生的還知好歹。那些年沒白疼了她。”
  “也難怪樓華公主回回地往這裏跑。不說小時她娘卑微,太娘娘如何的照顧她們,就是這前年的婚姻,若不是娘娘說那幾句話,她還不知要怎樣的招人恥笑呢。”瓊姑姑說著,順勢攙起了娘娘,眾人相跟著便回去了。
  廂房內已候著了一位佳人。正是樓華公主。頎長身材,臉盤略顯瘦削,容貌秀麗,氣度雍雅。
  樓華見太娘娘進來,先行禮拜見,又在太娘娘身邊挨著坐了。
  太娘娘摸著樓華的長發,眼內俱是愛憐,言道:“你這孩子年紀輕,不知保養。怎的臉上又見著瘦了?”
  樓華麵上有一絲尷尬的神色,言道:“興許是這些日子晚上繡花晚了些,睡覺遲了。太娘娘牽掛了。”
  太娘娘臉上一斂,使了眼色,一幹人等都出去了。甘棠隨抹雲便回了房。
  進屋,抹雲便道:“公主又要向太娘娘訴倒苦水了。”
  甘棠疑道:“這位公主的生母是在南宮,怎又親極了太娘娘呢?”
  抹雲輕“哼”了一聲,言道:“公主確是公主,那位親娘卻埋汰了公主的身份。隻是一書房的使喚宮女,費勁心思得了一次隆寵,竟有了。滿心歡喜著憑著皇子的身份沾些榮耀,誰知是位公主。到最後也隻是一位嬪罷了。便愛在自己骨肉身上找茬撒氣。幸虧太妃娘娘瞧著小公主可憐,看不過,不時地勸諫。”
  甘棠恍然。
  過了幾日,太娘娘遣甘棠去給陸才人送蜜桂糖酥過去。甘棠前麵走著,兩個小宮女後麵隨著,抬著食盒。至了拈芳堂,甘棠讓小宮女門外候著,自己便捧食盒進去了。
  陸才人見是她來,賞了座位。一宮女接過食盒,端了兩盤蜜桂糖酥出來,擺在高幾上。陸才人拈了一點子,放入嘴裏。片刻,言道:“比上一年的倒好些,蜜也是桂花蜜。”
  甘棠笑道:“太娘娘見膳房裏送來這個,說陸才人最喜歡,忙著打發了我送來了。”
  陸才人淡淡笑了,半晌說道:“勞煩太娘娘竟掛念我這個上不得台麵的人。你回去就說陸才人謝娘娘了,改日陸才人再親去拜謝。”
  說罷,竟端起茶來。
  甘棠訕訕然告辭出去。喚了小宮女回去,在假山石邊竟看見了小攸兒正與一名繡女捧了包袱往南邊去。
  
  
《宮殺》 第十九章 大喜
  甘棠訕訕然告辭出去。喚了小宮女回去,在假山石邊竟看見了小攸兒正與一名繡女捧了包袱往南邊去。
  甘棠忙疾步攆上了。攸兒見是她,亦是驚喜,言道:“姐姐若有空,倒找一處避人的地方等著。我去送了這衣裳就來,有緊要的話說給姐姐。”
  甘棠豈有不願的,便指了西邊的園子說:“我在那邊鬆林候著。”
  這邊攸兒急急地去了,待她回來,見甘棠正在鬆林中的一塊大青石上坐著。
  兩人坐在一處,拉著手兒說些別後的親熱話。
  攸兒道:“姐姐,妹妹倒有一件大喜的事告訴姐姐。”
  甘棠笑道:“咱們這樣人兒,順順溜溜就是天大的福氣了。怎談得上喜事。”
  攸兒抱住了甘棠的膀子,笑道:“你娘入了京了,這可是喜事?”
  乍聽此言,甘棠愣了。待醒過神來,緊攥了攸兒的手道:“妹妹所言屬實?”
  攸兒笑道:“姐姐放一百個心,妹妹說的是天底下最大的實話。”
  甘堂胸中有千句話要問,隻是說不出來。竟嚶嚶哭泣起來。
  攸兒待要勸,思及自己卻無爹無娘,一時悲從中來,也陪著哭將起來。
  及兩人心緒平和,攸兒才將事情件件說來。原來甘棠父親外放任期已滿,現已闔家遷至京城,候旨。甘棠母親想托人送個口信,不想輾轉竟托到了外膳房的李公公。他知攸兒素與甘棠相厚,便瞅空告訴了攸兒。
  “早想來告訴了你,隻是根本來不了這後院。臘月將至,活兒也多了。”攸兒又將另幾樣瑣屑小事告與甘棠:其娘親於甘棠進宮一年後又生一子。大夫人已然病故了,沈姨娘終與女兒相見。
  甘棠聽後,不勝唏噓。又想到自己添了一位親弟,興奮不已,問道:“我那位弟弟長有多高了?長相如何?乖巧,還是淘氣?”
  攸兒幽幽看著她,歎道:“姐姐,咱們又不能私遞書信,哪裏知道這一些呢?隻好揀了最要緊的幾句記了罷了。”
  甘棠亦覺自己情不能自已,不禁笑了。又看天色已晚,便道:“你速回去罷。瑞姑姑貶至了別處,你還得萬事小心謹慎些。”
  攸兒便含淚走了。
  甘棠倒是心中有說不出的喜歡。自己在家時,不覺著有什麽。厭倦著嫡母的驕橫跋扈,厭倦姨娘們的幽怨,總想著速速地離開了才好。等著來到宮中,才日益地貪念起家來。尤其母親竟又生產了,竟是一個弟弟,這真真是第一等的好事了。既是全家來了,那廂妹妹也是來的。隻是她已喪母,倒是失了萬般的嗬護。待父親再納了填房夫人,又將如何呢?自己困在高牆內,隻能是睜眼瞎罷了。自己一庶房的女兒,哪有資格去與父親論辯呢?若自己是一皇妃的話,那還罷了。
  想至此,甘棠暗頓足道:“怎這般的沒臉起來?還是過清淨的日子好些。”
  晚上,躺在床上,不禁浮想聯翩,竟做了一夢:一胖乎乎的孩童搖晃著朝自己跑來,口內呼著:“皇妃姐姐抱抱!皇妃姐姐抱抱!”猛然驚醒過來,卻再也睡不著了。
  早上起來,抹雲見甘棠眼睛紅些,不免疑惑。又見她有些子癡傻,竟對著牆撲哧笑了,更是驚異。便道:“甘棠妹妹倒做了美夢不成?拾了多少大元寶?”
  甘棠心內歡喜,正想找個人兒說說,便道:“有人給我捎了消息,我娘又生了一個小兄弟。實在讓人歡喜。”
  抹雲笑道:“確是一件喜事。你該給小兄弟打一套大金鎖兒,掛了。再繡上一身小衣裳,穿上。不枉為人姐姐一場。”
  甘棠聽言,立時站起身來,開櫥取包袱,將平日積攢的綾羅綢緞擺了一床。
  “你要做什麽?”抹雲見她這樣,不覺好笑。
  “都是上好的,隻是都不中用。要從哪裏得一匹緞子才好。”甘棠皺眉道。
  抹雲一旁說道:“妹妹不必白費了氣力。你也不想想,做好了衣裳,怎送得出去?”
  一言驚醒了夢中人。甘棠頓時跌坐在床上,眼淚便流了下來。
  
  
《宮殺》 第二十章 樓華
  抹雲看不過,遞上手絹,勸道:“妹妹放寬心。天無絕人之路。說不定過上幾年,你鳳冠霞帔了,自有太監們接了你的爹娘兄弟來看你。”
  這話倒讓甘棠禁不住笑了,言道:“妹妹是沒有這樣的福氣了。
  倒是姐姐若有朝一日發達了,還請姐姐大發了慈悲,準許甘棠出工與家人見上一麵。”
  抹雲見她破涕為笑,更拿腔作勢說道:“真要那樣了,就看你服侍的周全不周全。且去端了熱水來,與我洗了頭。”
  甘棠見她學了太娘娘的樣子,更是笑起來。
  一時,有一小宮女進來,頷首說道:“該姐姐們當值了。”
  抹雲、甘棠忙整了衣裳,快步往正房裏去了。
  服侍了太娘娘早膳,便有宮女來報:“樓華公主來了。”
  太娘娘與樓華公主說完梯己話,幾位當值宮女仍進去服侍。樓華公主又帶幾位侍女出了宮門,去了南宮,探視母親。片刻回來,仍在太娘娘處用膳。
  膳畢,正當甘棠當值。太娘娘將甘棠喚至身邊,言道:“樓華公主有一繡活,你這幾日過去幫著忖度罷,過後再回來。公主府邸離此不遠,也不必搬了鋪蓋。這就隨了公主回去,明兒不要找不著路了才好。”
  甘棠見樓華麵善,不是那刁蠻的樣子,哪有不願的道理,遂低首稱是,隨公主侍女同去了。
  出了西陽門,一侍女扶公主上轎,甘棠待要隨那幾位侍女上轎後的大車,一位嬤嬤上前來言道:“那邊備好了轎子,姑娘坐吧。”
  甘棠扭頭一瞅,果然一頂素帷小轎。但思量自己隻是一名宮女,恐怕有違宮製,便麵露難色,道:“嬤嬤不必這樣,讓我為難了。”
  嬤嬤見她這樣,也不去勉強。甘棠便上了大車,那頂小轎亦在車後跟著。
  雖說是宮外,與宮內無甚二樣,平常人等亦到不了此地。
  甘棠下車,觀那府邸雖不及宮內華貴,倒也是一處富貴的大院落。自偏門進去,踞正堂還有一段路。天井盡是馬纓花。一株連著一株,滿眼的枝枝葉葉,斑斑駁駁的日頭影兒在地上閃爍。因著不是花開的正日子,見不著那氤氳著團團仙氣的紅穗子花兒。隻見著一二枯花墜在枝杈上,全沒有往日的生氣。
  公主的轎子至府門前,八位轎夫便放下轎子。府內早出來嬤嬤們複抬起來,轉過正堂,又進了二道門,方是正室。嬤嬤們去了,相跟的侍女上前打開轎門,又有兩位攙了公主,便進了正室,又轉至廂房。
  待公主更衣洗漱,換上家常衣裳,一位五十上下年紀的嬤嬤扶著一小侍女的肩頭,慢慢度進屋裏來。略俯身請安,便道:“公主一路安好?宮裏兩位太娘娘可好?”
  公主言道:“勞煩顧嬤嬤惦念。都好。”便不再言語。
  顧嬤嬤見狀,倒不以為然,又道:“公主還是早些休息,不要勞累了身子,就不好調息了。”竟不告退,又緩緩出去了。
  公主亦不去追究,在床上躺了,侍女便都出去,隻留兩位在旁,以備公主要茶水。
  甘棠便在邊房候著,同幾位侍女拉些閑話。
  頓飯工夫,裏麵傳話公主醒來,幾位侍女便前去伺候。一會子,又有人來喚了甘棠進去。
  樓華見甘棠進來,便叫人賜座。甘棠斜身子坐了。
  樓華笑吟吟道:“這位甘棠妹妹先前是繡房的罷?”
  甘棠道:“公主說得準,我在繡房做了四年活計。公主若有需要甘棠的地方,還請公主吩咐。繡出來也還能遮人眼罷了。”
  公主言道:“我倒沒有什麽要緊的繡活,隻是有幾樣小物件還沒繡完,大的就是要送給五哥的一份賀禮,一對繡屏。我連樣子還未琢磨出來,想著你倒是伶俐些,給我說幾個樣子。”
  甘棠言道:“公主這樣讚甘棠,實在讓奴婢愧怍。”
  公主道:“你這是過謙了。前頭你給賢妃娘娘繡的裙擺我也見了,過後我還特特到賢妃那裏,要來瞧了,確是精致得很。也難怪兩位大娘娘都要攏了你去。”又問其間的事情。甘棠自認並無不可告人之處,遂一一倒來。
  公主聽了,唏噓道:“這就是天命了。若你到了賢妃娘娘那邊,這會子還不知有命沒命呢。”
  甘棠頓時驚了,心忖:隻聽見賢妃娘娘不招皇上待見,想不到裏麵還有這等讓人驚心的事情。亦不敢問知詳情,心內惴惴。
  公主察覺她神色,便岔開話題,叫人將幾樣繡活取來,與之商討。甘棠便與之說些入針、疏密、顏色深淺、絲線粗細等事。
  一侍女進來,言道:“才將都尉爺進來。奏請召見公主,顧嬤嬤慮到公主才從宮內回來,身子勞倦,未準。”
  公主道:“知道了。回去告訴顧嬤嬤,樓華拜謝嬤嬤憐惜。”
  
  
《宮殺》 第二十一章 百子圖
  一時,侍女進來,伺候公主更衣,準備進晚膳。甘棠便告辭回宮,公主喚了一位嬤嬤並一位侍女送甘棠回去。甘棠便依舊坐車子回來了。
  正要進去向太娘娘複命,碰上送雁端了果盤出來,輕輕向甘棠擺手道:“甘棠姑娘回去自己屋裏就是了,暫不必進去。”
  甘棠便不進正房,從偏門回房了。送雁亦相跟進來,笑道:“且容我在這裏歇一會子。”
  公主道:“知道了。回去告訴顧嬤嬤,樓華拜謝嬤嬤憐惜。”
  甘棠知道:必是有人在太娘娘屋裏說話,送雁避了出來。便和她拉些閑話。
  送雁道:“樓華公主待你可好?”
  甘棠笑道:“倒是沒有一點子公主的架子。待這底下人很好。”
  送雁撇嘴道:“她那樣人再要拿些架子出來,誰去捧著呢?沒有兄弟護著,親娘又是那樣的人,不是太娘娘憐惜,早就沒了多少的金貴樣子。”
  甘棠略知一些,便不搭言,聽送雁說去。
  “你道今兒這位公主來為何事?竟是向太娘娘訴苦。她那位教禮的顧嬤嬤,三日兩頭的不讓駙馬爺進去。這時日久了,誰擔保他不在自己府裏另納了幾個呢?等有了一男半女,哪裏還將這位公主放在眼裏?公主心焦,指望太娘娘相幫。可這種事兒,太娘娘也不好去搭言的。也隻好表麵應承幾句就是了。”
  甘棠慮及在公主府邸所聽所見,倒是明白了大概。
  一時送雁出去。甘棠待抹雲當值下來,便一同去吃飯,一路低聲說些公主府邸的擺設古董。
  翌日,甘棠才梳洗了,便有宮女進來,說大車已在西陽門外候了。甘棠心道:這樣早,飯倒沒法子吃了。隻好出來,隨著一位李嬤嬤來至西陽門。嬤嬤示了令牌,講明事由,門侍官啟門放行。
  還是昨日的大車,旁邊一位侍女、一位嬤嬤候著。
  至了府邸,侍女先攙李嬤嬤下來,又扶甘棠下來,嬤嬤在前領路。幾位門人開了偏門,一旁候著。剛進門,迎上兩位嬤嬤,擁著李嬤嬤說去敘舊情。侍女便先帶甘棠繞過正堂,來至後院,道:“公主說先陪了姑娘用飯,再過去。早早地叫姑娘來,不為別的,隻想著多說幾句話。”
  甘棠便隨那侍女進了一耳房,兩位侍女隨後抬進食盒,擺在炕桌上。甘棠見是清淡的粥菜,倒合胃口。又有一白瓷蓋碗,相陪侍女麵前卻沒有。甘棠揭開,竟是一碗乳鴿燕窩羹。雖在宮裏,在太妃底下,飯食較做繡女時強些,亦未到這份上。甘棠不敢獨專,便要端了讓與侍女。
  侍女道:“這是公主特賞的。姑娘盡用。”
  甘棠便不再讓。兩人吃畢,便來至正房。
  公主正繡著一紗羅的扇麵兒,甘棠拜見了,往炕邊凳上坐了。
  樓華言道:“甘棠姑娘可想出了枕套的式樣?”
  甘棠道:“公主想些怎樣的呢?”
  樓華擰眉道:“婚慶上的禮,自然要喜慶祥和為好。隻是鴛鴦戲水、喜鵲登梅那些,總覺著老套。”
  甘棠道:“公主覺著‘百子圖’可好?”
  樓華靜思一會子,言道:“寓意倒好,隻是這種樣子也是不新鮮。宮裏娘娘身上常穿著。繡出來,也是一般。”
  “不比那老樣子,倒是請個好畫工,畫張年畫,畫上但畫上各家孩童穿紅著綠的歡喜樣子,或放花炮,或打雪仗,各種遊戲的樣子,都盡著細細描畫了。再照著這畫,一針針繡出來。距大婚還有三個多月,緊著些,應該能趕得完。”
  樓華緊盯了甘棠半刻,笑道:“怪不得兩位妃娘娘都要了你去,真真是個寶呢。”遂叫進兩位嬤嬤,囑咐她們好生打聽了好畫師,盡管多找了幾個,就依甘棠所說的樣子,讓他們畫了來。兩位嬤嬤連聲答應著,回去換了出門的衣衫,出門坐車去了。
  公主又問甘棠哪裏人氏,家中兄弟姐妹。聽見甘棠亦是庶母所出,覺著同病相連,言語上更是親切。午膳便叫另加了一高幾,叫甘棠同她一屋子吃了。甘棠雖見公主厚待於她,倒守著自己的身份,禮數上一絲兒不減。對侍女也是直呼姐姐、妹妹,很是平易。
  
  
《宮殺》 第二十二章 宮燈
  甘棠便每天過來,因畫稿還未得,便趁閑與公主說些閑話,做些小活計。這日,樓華笑道:“姑娘這樣與我接眼,倒是要了姑娘來這府裏,朝夕相伴,那樣就好了。”
  甘棠笑道:“公主若果真說成了,奴婢給公主叩頭謝恩。”
  樓華歎口氣,言道:“隻是笑話罷了。我就是擔了這個名分,現宮裏誰在意嫁出去的公主呢?”
  甘棠不好搭言,剛巧進來一名侍女,道嬤嬤拿畫進來了。樓華忙命快些拿了進來。將幾幅畫命人一一展開,遠近地看了,選了一幅色彩鮮亮又不俗豔,人物鮮活如生者。樓華讓府中針線上的送來各色絲線,供甘棠斟酌挑選。府內不足者,公主便命人去傳了繡店的掌櫃,送來各色針線,讓甘棠再選。
  又選繡布。公主躊躇:是厚重些的緞,還是輕柔的紗羅?甘棠進言:“倒是用細麻布試試罷了。”
  公主疑惑:“麻布不免輕賤些。怎比得綢緞的高貴?”
  甘棠道:“到那時,上上下下的賀禮山一樣地送來,都是綾羅,倒不稀奇。”
  公主遂答應了,著人找了幾匹麻布出來。甘棠選了淡鵝黃的,裁了,仿著那幅“百子圖”裝於繡架之上。又丈量著畫上的人物、房屋、樹木尺寸,一一在布上輕輕描畫出來。這些完了,已又是一天了。
  甘棠每日趕了來,用過飯,便坐在繡架前,比照著原畫的色調,挑好了絲線的顏色,便繡起來。過後,覺著慢些,遂從府中繡娘中選了兩位靈慧的,手把手教了,各坐一邊,飛針走線。
  樓華見府中繡娘也熟練起來,便有時傳了甘棠到自己房中說話。或針線,或宮闈趣事。
  “你父親如今在何處為官?”樓華問道。
  “原先總在閩浙一帶。聽說現在進了京來了。”甘棠剝了一個紅石榴,將籽兒一粒粒放入一金發絲的水晶盤內。那籽兒讓水晶襯著,愈加紅豔,象極了娘頭上的插的那支紅寶石簪子。那簪子是沈姨娘送的。都這些年了,不知娘的生活究竟怎樣。甘棠竟有些子恍惚起來,眼角便濕了。
  樓華見了,不免跟著落淚。又言道:“妹妹實在命苦。我雖生作女兒身,又沒有些權勢,總能見著母親。你不願做那妃嬪,更是不能與母親相見了。”
  甘棠見公主傷心起來,忙前來解勸,言道:“公主快收了淚。甘棠雖思念父母,這清淨日子是我自願選了的。許是菩薩娘娘見公主無個說話的人兒,特派了甘棠來呢。”
  樓華這才笑了。兩人相攜著,去那邊屋裏看繡布進度如何。
  再半月過去,公主便囑咐了甘棠不必日日過來,有事自然去叫。甘棠心內明白:自己是太娘娘那邊的,倒整日裏出宮,恐被人說話。除那邊公主遣人來請,便當值時去那邊當值,歇息時同她們閑話。這樣,又過去了一月。
  這日,甘棠當班,用鹽水漱了口,嚼過了一顆金橘,站在一旁,為太娘娘嗑瓜子兒。
  一宮女進來,言道:“樓華公主遣人來,還請太娘娘恩準甘棠去一趟。”
  一旁的戚夫人笑道:“自打那月給姐姐染了指甲,這幾月沒進宮來,甘棠這丫頭竟成了紅人兒不成?”
  太娘娘道:“這孩子倒有幾分老成,不象那隻管眼前事兒的丫頭。樓華叫她去幫忙幾樣繡活兒。”
  戚夫人道:“說起來,這位公主的駙馬還算是我們府上老爺的遠親。隻是老爺故去這些年了,許多的親戚也就不走動了。”
  太娘娘使個眼色,甘棠便退出來,往公主府邸去了。
  到了那裏,樓華便牽著她的手,去看繡布。竟已完成了,隻是還未裝裱。百樣的孩童,著各色衣衫,胖瘦不一,高矮不一,有坐房內低首苦讀的,有在院角鬥促織的,有坐在樹上遠眺的,有站於牆頭欲跳的,各有各的神態,各有各的動作。
  樓華言道:“此番叫了妹妹來,是讓妹妹裁奪,先前並沒議定拿這繡布做了什麽。做繡枕,隻此一件,不是成雙;做被麵,好象稍嫌小了。我思量了幾天,還是叫妹妹來商量了才好。”
  甘棠道:“怪甘棠心粗了。既原是仿了畫繡的,不防就當幅畫裱了出來。比那原畫定強上許多。”
  樓華聽言,默然。
  甘棠見了,又道:“若公主覺著不好,倒還有一個法子。”
  樓華催道:“說來聽聽。”
  甘棠卻不再言,扶了公主回房,言道:“公主已有了好法子,卻要甘棠說了出來。”
  樓華更是納悶。
  隻見甘棠自八寶格上取下一盞壁燈,言道:“公主再細瞧瞧。”
  公主接過壁燈:隻是一盞普通的花籃宮燈罷了:六角、花草絹麵、鏤空的楠木燈架。是與她較為相厚的一位王妃相贈。精致華貴,但亦無甚特別之處。
  
  
《宮殺》 第二十三章 遺孀
  甘棠輕言道:“公主何不把繡布裁做小幅,做成了兩盞宮燈。掛在屋裏,皇上、皇後日日瞧著,自然會想著公主的苦心。想著公主的苦心,必會念叨公主的處境。畢竟有兄妹的情誼。”
  公主聞言,怔了半晌,道:“難得你事事為我想著。我白有一位母親,不使絆子便是我的福氣。太娘娘再疼惜我,不是自己肚裏的,也不指望什麽。我也看破了,看不破,白惹了她們一堆子的閑話罷了。”
  甘棠見觸了公主的傷心處,也陪著落了些眼淚。又坐了些時候,相陪來的李嬤嬤催著回去,公主便揮手讓甘棠去了。
  坐在車裏,甘棠念著公主,思及自己,不免落淚。怕一旁李嬤嬤問她話,遂扭頭朝了車簾。自那簾隙不時閃過遠處市井的景貌,又似聽見聲聲長短的吆喝。記起前頭每逢初一十五,隨了府中女眷至城郊寺院燒香,便能覷見這般熱鬧。一次,自己撩開轎簾,竟有一孩童扔了一個柑子上來。因這事被娘斥責了半天,心裏卻著實地高興。如今,連娘的斥責想想也是好的了。
  回至宮裏,才知道戚夫人要在宮裏留幾日。太娘娘見她隻帶進來一個丫頭,恐伺候地不周全,,便撥了桐香、甘棠過去。
  甘棠便來至西廂房拜見了戚夫人。
  戚夫人笑道:“樓華公主身子可好?”
  甘棠言道:“公主身子好。聽戚夫人進宮來,還說不日就進來看您來。”
  戚夫人道:“可憐她還有這份心意。我若有這樣的一個女兒,倒不會這般老境頹唐了。”說罷,就要躺下。甘棠忙扶著,放好繡枕,那個叫采儀的丫頭抱來一床毯子,給夫人蓋了。兩人便放下簾子,來至外麵坐著說話。
  甘棠見她年紀尚小,便問道:“妹妹多大?服侍夫人幾年?”
  采儀到:“妹妹這月剛滿十四,去年冬裏才服侍了夫人。”
  甘棠道:“夫人待你倒好,不帶幾個大丫頭,竟帶著你來。”
  采儀的眼竟紅了,言道:“姐姐不知,夫人原先身前竟有十幾個有模有樣的丫頭、嬤嬤。自幾年前老爺逝了,夫人底下又沒有個嫡出的子嗣,竟讓二夫人日漸的占了上風,仗著兒子,又在北防上任偏將,幾乎就要攬了權去。還虧著這裏太妃娘娘不時叫進來,二夫人倒還不十分地囂張,不過也把夫人身邊象樣的丫頭都要了自己房裏去。聽說偏將爺年後就回京裏來,到了那時,真讓夫人無處活了。”說罷,拭起淚來。
  甘棠心內暗自盤算,又怕自己奴才的身份唐突了主子,便想著再觀望幾日。
  待戚夫人醒轉過來,太娘娘便遣人來請了去說話。
  晚間服侍戚夫人睡下,采儀在地上打開鋪蓋睡了,甘棠才悄掩了門,回去了。正碰上抹雲與桐香在房裏說話。
  桐香見甘棠進來,言道:“妹妹從戚夫人那邊來?”
  甘棠道:“姐姐說的正是。夫人剛睡下了。”
  桐香道:“戚夫人如今有些落魄了,以前怎樣的氣度。若換做我,必早早把那姨娘攆了出去,何來今日這般氣受?”
  甘棠啞然,倒是抹雲笑道:“就你是那夜叉。動不動攆了這個,轟了那個去。太娘娘叫你去服侍夫人,你又推病,真個把自個兒當成了那千金大小姐。”
  桐香道:“進宮前,誰不是那樓上的小姐?隻怪爹娘心狠,巴望有朝一日閨女做了鳳凰,好歹做了隻黃鸝也罷,飛上了枝頭,好得些好處。想想真是叫人可恨。”
  抹雲道:“你今日倒是怎樣?往日間說這個嚼舌,貶那個多嘴,竟成了竹筒子,倒了這些豆子出來?”
  桐香默然不語,悶坐一會子,告辭走了。
  甘棠言道:“桐香姐姐敢情吃多了酒?竟似換了個人。”
  抹雲對鏡解開發髻,言道:“不知在哪觸了黴頭回來,發這些邪火。”又低頭想了一會子,笑道:“是了。必是為了這事。”
  
  
《宮殺》 第二十四章 越俎
  見甘棠不解,便道:“今兒你不在太娘娘屋裏,所以不知。後晌陸才人來給太娘娘送菊花,出來時剛好碰上桐香。兩人說了幾句話。想是因此而起。”
  甘棠言道:“桐香姐姐難道惹怒了才人娘娘不成?”
  抹雲將頭上釵環、珠花一一摘下,緩緩言道:“你過來晚,不知前頭的事情。陸才人做宮女時,素與桐香相厚。暗裏盟誓,哪日誰上去了,便也給對方邀來恩寵。可巧,皇上因與皇後鬧氣,故意連日加恩於宮女,竟就寵了陸宮女。月數有餘,直接冊了才人。桐香本也歡喜,等陸才人提攜。隻是,這幾年了,主子還是主子,奴才還是奴才。你想,碰上了陸才人,低首作揖,桐香心能平嗎?不敢當麵質問,隻好對咱們倒些苦水罷了。”
  甘棠這方明白過來。
  幾日過去,戚夫人準備回去了。晚間,甘棠服侍夫人洗了頭,又向采儀言道:“夫人這會子沒事,明日就要回去了,妹妹倒去和抹雲道個別。”
  采儀喜抹雲豁達,聽了此言,哪有不願的,早跑了出去。
  戚夫人摸著甘棠的手,啞聲道:“究竟這宮裏不能久住。太娘娘雖是堂姊,卻不是主事。總是怕人閑話。好歹這一把年紀了,福也享了,罪也受過。倒是你這個丫頭,不嫌了我,有些舍不得。”
  甘棠掀簾,往外看了,又關了窗戶。來至夫人身邊,跪了。
  戚夫人忙要攙起來,甘棠往後退了一步,言道:“夫人若當了甘棠是自家人,說的話不中聽,還請夫人不要歸罪。”
  戚夫人更是疑惑,且讓甘棠講來。
  甘棠正色道:“夫人這晚年來無所依靠,必是愁苦。何不自故去的老爺族內,選了一位品端有孝的,正正當當過繼了來,誰又敢說什麽?日後夫人仍是府裏太夫人。待兒子有了子嗣,你便是堂堂正正的嫡親祖母。”
  戚夫人泣聲道:“難為你為我想來。你道我竟沒有想到嗎?老爺在世,不好就過繼了人來,畢竟二房有子。老爺過世,庶子長大成人,又任了武官,族內誰願出頭呢?我倒不在意那份家財,隻想著能過幾天清淨日子罷了。”
  甘棠道:“奴婢倒為夫人想到一人,夫人不知有無膽魄去做了。”
  戚夫人道:“你竟說來看看。”
  甘棠輕聲道:“樓華公主的都尉爺。”
  戚夫人沉思起來,一時鎖眉,又一時歡喜。
  甘棠接著道:“閑時聽公主講過,都尉尚有兩兄一弟。按朝廷律法,駙馬不得握權,隻任虛職領官俸。想來都尉令尊大人並不求兒子仕途上有作為,若找了尊貴人去說,再給足十分的麵子,或能成事。公主那邊我去探探口風,若夫婿能成老尚書的繼子,未嚐不是好事。”
  觀戚夫人神色平靜,甘棠又言道:“夫人倒不急著去找太妃娘娘說去。若忙忙去了,那便要了甘棠的命了。”
  戚夫人忙道:“我雖年紀大了,頭腦還清楚些。你掏心掏肺的給我說這些話,縱事情不成,也是你對我的一片孝心。”
  一時采儀回來,甘棠叮囑了幾句,便回去了。
  過了半月,一早,甘棠正梳頭,見抹雲進來,便言道:“姐姐今日回來得早。太娘娘睡得好?”
  抹雲哈欠連天,“起來兩回,倒了茶水。戚夫人早早來了,太娘娘讓我們幾個先回來了。”
  甘棠道:“此時正房裏沒有伺候的?”
  抹雲已然躺下,道:“太娘娘說不忙教那當值的上來。想是戚夫人臨走有體己話要說。”
  甘棠便不忙上去,慢慢裝扮了,去那邊房裏吃罷飯,又給抹雲端來一碗粳米粥,叫起她來,讓她喝盡。抹雲複又睡了。
  估量戚夫人該回自己屋了,甘棠便上去了。
  戚夫人見她進來,忙遣了采儀出去,言道:“我拿話探了太娘娘的口風,太娘娘既沒十分的反對,倒也沒說死。你可說,接下來怎做呢?”
  甘棠言道:“夫人且放下心,這事需慢慢做來。這第一件先要想好了中人。”
  戚夫人想想,言道:“族中找位老人倒是可行。再找了太娘娘,便萬全了。”
  甘棠搖頭道:“找太娘娘,太娘娘未必肯出頭,且是夫人堂姐,要避了嫌疑才好。”
  戚夫人長歎一聲,道:“娘家那邊有臉麵的隻有太娘娘了。小官小吏的叫了來,也無勁可使。”
  甘棠道:“夫人怎不去探太後娘娘的口風?”
  
  
《宮殺》 第二十五章 埋禍
  戚夫人擰眉道:“我素來與這邊相厚,太後並不與我親密。恐請不動罷。”
  甘棠道:“世事孰難料。夫人倒是托人去,若說成了,豈不歡喜?不過,夫人還是先請太妃出頭,若太妃搖頭,再請太妃酌量定人。你到時再進幾句言,就是了。”
  戚夫人又與甘棠商議多時,便到太妃房內請辭,又道要繞至樓華公主府邸看看繡品,還請娘娘叫甘棠陪送一回。
  太妃娘娘已知戚夫人心思,亦不點破,點頭應允。又獨傳進甘棠來,言道:“戚夫人心內好似有事,你可知曉?”
  甘棠惶恐道:“戚夫人該是念及老而無所依,故而有些頹喪。甘棠每每勸解,夫人也是聽一句,不聽一句。”
  太娘娘道:“我素喜你的機靈乖巧,不過若靈過了頭,巧過了身份,恐會禍及自身。”
  甘棠道:“奴婢謹記太娘娘教誨。”
  太娘娘又道:“若戚夫人指使你去做了什麽事情,定要三思。你是我這屋裏的人。”
  甘棠跪了,言道:“太娘娘放心,若有半點子的事情,甘棠畢告訴了太娘娘來裁度。”
  太妃娘娘便揮手讓她去了。
  甘棠自度太娘娘並不知納嗣之事乃自己籌劃。即使日後知道,事以至此,回頭已晚,隻好兩眼閉了,往前闖就是了。
  甘棠扶戚夫人上了轎,自己乘了車去往公主府。
  樓華公主聞甘棠求見,甚感意外,倒也喜歡,忙傳她來見。
  甘棠輕挪蓮步進來,樓華笑盈盈迎上,甘棠正要叩拜,樓華止了,笑道:“妹妹,我們是不必如此的。”便摟了甘棠至內室坐了說話。
  說了許多閑話,甘棠握了樓華雙手,言道:“若是奴婢唐突了公主,還請公主念甘棠一片赤誠之心。”
  樓華疑道:“甘棠妹妹但講無妨。”
  甘棠言道:“公主的顧嬤嬤與公主不合,公主隻是啞巴吃黃連。隻是若長此以往,公主日後生活堪憂。”轉目見公主麵色微紅,並烏雲色,便接著言道:
  “若宮中有了可為公主直言者,則諸事鹹易。”
  樓華微微點頭,“妹妹有話直說就好。”
  甘棠言道:“戚夫人有意於李氏族內尋一子弟以托孤老。”
  樓華聽了此言,遂站起身來,思索良久。
  甘棠道:“雖說是過繼,細究起來倒比都尉爺府內多了氣數。”
  樓華對這些豈不明白:為防外戚們幹政,皇後及妃嬪之族內皆不能涉政。公主無論嫡庶,夫婿隻掛虛職。故鍾鳴鼎食之家雖仰慕公主身份高貴,但並不願與之結親。隻破落世家,或商賈,為提聲望,才做此打算。自己當初若不是太妃娘娘從中周旋,便嫁了一個酒肉之徒。
  夫君雖說知書達理,其府早已破落。且上有兄長,下有兄弟,日後子孫度日,必有捉襟見肘之時。
  甘棠度其神色,有些餘地,便道:“公主好好思量,再與都尉爺商議商議。戚夫人雖有意,公主也要思量思量,也要與公主母親商討。”
  兩人議完,公主又叫人抱來了幾匹上用的宮緞,言道:“這是前日上頭賞下來的,你看有相中的沒有,挑了兩匹回去,做衣裳也好,送人情也是好的。”
  甘棠也知不必在公主麵前假推辭,便去看看花色。公主看著她徑看些顏色鮮亮卻是藍紫的緞子,便道:“妹妹怎挑這樣的色,做了衫子裙子,都不好看。”
  甘棠一愣怔,這才發現自己手中的緞子真是不合適穿,竟是男孩的色呢。這是想著那從未謀麵的小兄弟呢。淚珠子便簌簌落了下來,忙扭過身去,就用袖子拭了。
  公主覺出了不對,走上前去,拉了她的手問緣由。
  甘棠含淚道:“公主不必擔心,甘棠隻是惦念著家中的小兄弟,有些失態,驚了公主。還望公主不要怪罪。”
  公主柔聲道:“妹妹言重了。妹妹尚有一親弟弟想念著,縱好過我孤身一個。雖有兄弟姐妹,到底不是一娘生養,隻是麵上的事罷了。”又讓甘棠挑上幾匹男用的緞子。
  甘棠推諉道:“這倒不必了。做了也是白做。宮女是不許私相傳遞的。”
  公主笑道:“妹妹忘了公主姐姐了嗎?你隻管做了來。若有人看見,你就說是替我做了送人情。待我打聽了你家棲身的地方,叫人送去就是了。”
  甘棠自是喜不自禁,整了衣裳,規規矩矩拜謝了
  公主便遣了兩位嬤嬤送甘棠回宮。
  甘棠進了宮,想著要揀著哪幾句話告訴了太娘娘。不覺繞過了平常走的道,竟遠了。暗罵自己糊塗,挑了一條靜辟些的甬路,急急地走了。
  拐了一個小彎,遠見著是平常走的一座小拱橋,這才放了心。緩了步子,卻瞧見迎麵走來幾個人。打頭的一個男人打扮,卻又不是太監,身後相跟的才是太監。那人瞧著倒是麵容清秀,隻是身子單薄些。
  甘棠不知是何人,竟大了膽子在這後宮裏閑遊。心裏疑惑著,俯首避在一邊。待他們過去了,才又走了。
  
  
《宮殺》 第二十六章 達願
  回去後,甘棠先去告訴了太娘娘,挑了要緊的幾句話說了。
  太娘娘道:“你看公主神色上可願意?”
  甘棠道:“倒是沒有生氣的樣子。也沒有喜色。奴婢也不敢多問。”
  太娘娘言道:“你做的對。雖戚夫人知你去公主府待過些日子,借著你去親近些,但不要忘了自己的身份。該推辭時就不要張口。”
  甘棠口內稱是,便告退出去了。
  回去見了抹雲,甘棠便講了回來路上所見之事。
  抹雲一聽,興趣大發,追問那人的麵相、身材、穿戴,又抿嘴笑而不語。
  甘棠見他這樣,更是想問個究竟。纏磨了半天,抹雲好歹才低聲告訴了她:“隻是宮裏人私傳,咱們皇上竟喜好男孌。在這宮裏另辟了宅院,讓他們居住。平時難得見他們,今日竟讓你碰上了。”
  因著前朝也有這樣的傳聞,甘棠倒不十分的驚訝。隻是覺著碰上的那人,看著文雅俊朗,怎就甘心作了一個見不得光的男寵。
  歇息了片刻,甘棠打開包袱,取出公主賞的衣料來看。
  抹雲見了,十分納罕,摸摸緞子,言道:“妹妹要做什麽,怎用這樣的顏色?”
  甘棠道:“是公主囑托了我來做,要送人的。”
  抹雲也不再問,由她做去。甘棠便拿出剪子、木尺,作勢要剪,卻又拿不準四五歲的孩童身量如何,隻好坐在床邊歎氣。
  抹雲一旁言道:“宮裏的小公主們每逢三、六、九,隻要太陽好,必到禦花園中耍戲。你遠遠瞧上幾眼,就是了。”
  甘棠便依言而行,記好了日子,端了個果盤,走到禦花園裏,選個角落住了,遠遠的瞧了,果然幾個公主打扮的女孩在亭中嬉鬧。中間有兩個四五歲樣子,甘棠便約摸了胖瘦高矮,回去了。
  這日,甘棠正在房裏給太娘娘繡鞋麵子,抹雲進來,言道:“樓華公主來了,你不去見見麽?”
  甘棠忙道:“太娘娘可在?”
  抹雲道:“到外麵走走,還未回來。”
  甘棠便自櫥內取出包袱,思量了一會子,又放下了。換上衣裳,出去了。
  見夏音正在廊上站著,便道:“你到園子裏看著,若太娘娘往這裏來了,你就回來和我說。我好預備點心。”
  那夏音依言去了。甘棠拐去正房,果見公主的兩個貼身侍女門外站著。見甘棠過來,忙前身相拜。甘堂低聲笑辭道:“可不敢這樣。一樣的奴才罷了。”
  侍女嘴甜:“我們公主並不這樣看呢。”
  甘棠笑而不語,進去了。給公主請了安,笑道:“奴婢給公主道喜。”
  公主一幅笑模樣,言道:“你盡知了嗎?”
  甘棠笑道:“再不靈光些,看著公主的舒心樣子,也知道了。”
  “還沒有拜香案,隻拿去了庚帖。說是再看了日子。”公主言道。
  “公主便在家中等著拜見新婆婆了。”甘棠戲謔道。
  公主理了一下鬢發,掩飾著自己的滿心的舒泰,又道:“已打聽了你家的住址,借助了王侍郎的一套院子。隻管把要送的物件收拾了包袱,走之前我讓他們取來。”
  甘棠自是千恩萬謝。此時,夏音在外麵低聲說道:“甘棠姐姐準備吧。太娘娘起身了。”
  公主領會其意,說了一句“日後自會謝你”,抬手讓甘棠出去了。
  甘棠回去,一時不輪自己當值,便整理包袱。取出一常見的褐黃團花錦緞包袱,鋪在床上,先放了給小兄弟做的一身衣裳,又一件給娘的錦裙。自櫥裏拿出一匣子細軟,挑出了兩隻嵌寶鐲子、一副東珠耳墜、三隻翡翠簪子,另拿了帕子包了,放進包袱裏。
  見天色尚早,又取出箋紙,寫了幾句“勿掛念、養身為重、焚箋”,封好。這時,一人在簾外叫了聲姐姐,進來了,卻是公主身邊的轉蕙。
  甘棠忙讓在椅上坐了。轉蕙言道:“姐姐可備好了?”
  甘棠取過包袱讓她看了。轉蕙笑道:“姐姐在宮中過了這些日子了,竟隻有這幾樣好東西嗎?”
  甘棠臉上不覺臊了,道:“姐姐並沒有多少的體己,讓妹妹見笑了。”
  轉蕙言道:“姐姐這樣的聰明人兒,若在我們公主身邊伺候,雖說她不是頂尖的,你也不知得了多少的賞賜了。”言罷,便向甘棠告了辭,抱著包袱走了。
  過了幾日,公主府內的人就給甘棠傳了一封信過來。甘棠未及打開,便嗅到了一股橘香,淚水流了下來。母親研墨時有一習慣,花開的季節,把花擠了汁子兌入墨中,落果時節,就換了橘皮。
  信中言道:所寄之物已盡收了,隻是不必太貴重了,兩串東珠價值連城,一翠綠通透的長命鎖,實在令娘惶恐。再父親的那方端硯,耗費必是不少。後麵是一些牽掛囑咐之語。
  甘棠閱後,先是不解,片刻便明白了:公主送了自己人情。
  
  
《宮殺》 第二十七章 送雁
  幾日後,宮內傳開了一消息:戚夫人收樓華公主之夫婿為子。是故去老爺的舊知,如今的兵部尚書出麵調和。二夫人原十分的阻撓,知道戚夫人要遷至公主府邸暫居,老將軍的爵位仍由其子襲了,便點了頭。
  臘月,大婚。
  雖相隔甚遠,甘棠仍聽見太和殿樂聲縈繞。輕輕給太娘娘捶腿,不想海狸皮褥子上竟飛起幾根落毛,害得甘棠幾乎要打噴嚏了,趕緊地捏住鼻子,又跪在地上請罪。
  太娘娘道:“起來吧。是這皮子不好了。”
  瓊姑姑撇嘴恨道:“這下頭的人也忒勢力些,把這樣的皮褥子拿來給娘娘。”
  太娘娘反而笑起來,道:“氣他們作甚?有怎樣的主子,便有怎樣的奴才。自古‘成者王侯,敗者寇’,我也認了。”又轉目對甘棠道:“隻是苦了你們。都是嬌小姐的出身,跟著我享不到一點子福。”
  甘棠聽了這話,隻好又跪了,道:“甘棠在娘娘這裏,已是修了幾輩子的福氣。就說方才,若是在別的娘娘那裏,早就讓人拉了出去杖責了。太娘娘再說那樣的話,我們都不知如何自處了。”
  瓊姑姑接言道:“我倒真個兒聽說前日裏那宮裏攆了兩個,杖責二十,抬到浣衣處了。也不知能不能活了。”
  太娘娘道:“她也謹慎小心了半輩子了,這會子倒猖狂了起來。”
  瓊姑姑道:“還是娘娘那些年心太軟了些,若當年不鬆嘴,她也不會踩著娘娘的肩頭飛了上去。說不定娘娘就是太後娘娘了。”
  “我豈是甘願的?雖不是我身上掉下來的,我也親生一般的待他。隻是皇上那樣的寵她,下了旨意,難道還能像村婦一樣哭鬧不成?這都是命。”太娘娘摩挲著腕上的一串楠木珠子,和緩的說著,倒像在說著他人的事情。
  此時,送雁端了果盤進來,言道:“皇上那邊打發人過來,送來兩盤新餞的荔枝。”
  瓊姑姑讚道:“不愧在娘娘身邊長了那麽多年,大喜的日子,倒還記掛著娘娘。”
  送雁用金簽子插了一枚,送入太娘娘嘴裏。太娘娘嚐了,言道:“分成幾份子,讓大家都嚐嚐。隻是不要說了是皇上送來的。”
  抹雲、鳴鶯進來當班,甘棠、送雁便端著盤子出去了。
  甘棠道:“這要怎麽分法?”
  送雁笑道:“不必較真的。就這兩盤子東西,難不成剁成了丁子?一人捏一撮?也就給有頭有臉的幾個姑姑、嬤嬤送過一碟子去。”
  兩人到了小膳房裏去,叫裏頭的人取出了幾個銀碟子,分盛上幾個,讓她們送到各人屋裏。盤裏還剩下一點子,送雁努努嘴,甘棠跟著出去了。兩人來至小園裏,坐在石凳上,送雁讓於甘棠吃。
  甘棠道:“不給她們留著嗎?”
  送雁笑道:“你當她們背著咱們吃的還少麽?”
  甘棠想想也是,便和送雁吃起來。送雁言道:“你今年多大了?”
  甘棠答:“十三進來,又四年了。”
  送雁笑道:“我比你大兩歲,十二就進來了。”
  甘棠道:“你一直跟著太娘娘麽?”
  送雁道:“並不是。我一直在藺充容那邊服侍。這邊宮裏原先的一個嬤嬤腿腳不便了,要去南宮那裏,臨行舉薦了我。太娘娘念她一貫盡心盡意,便把我要了來了。”
  甘棠疑道:“姐姐在那邊不是能見著皇上麽?到這邊來又有什麽好處?”
  送雁羞紅了臉,蔥尖般的手指在甘棠頭上點道:“你這妮子敢情是長大了,怎想到這上頭?”
  甘棠也覺著自己太唐突了,臊紅了臉。
  送雁娓娓道:“藺充容人倒和善,隻是資質稍好些的宮女,她便不讓在屋裏伺候。 那時我們心裏還埋怨,嫌她心小。現在想來,她也是無奈。誰讓這宮裏就一個男人呢?那麽多的妃嬪,見年的又選著宮女。換了我,我也怕呢。來了這裏,太娘娘是皇上的第一任養母,雖說比不上正宗的太後,總不會讓你半道上避了一邊去。咱們既進了這宮裏,不就是為了這個麽?”
  甘棠幽幽言道:“隻是,皇宮,太大了。”
  “若後頭你得了隆寵,會忘記我麽?”送雁笑問道。
  甘棠轉目瞧著她,言道:“姐姐又會如何呢?”
  送雁避而不答,隻道:“隻要能有一個小皇子就好了,隻要將來能隨了他,在王府裏住著。”
  甘棠暗歎:這實在不是“隻要”啊。一朝一夕豈能誕出了龍鍾?就是一朝一夕,又有多少的妃嬪、宮女在虎視眈眈?娘,弟弟,看樣子隻能在九泉之下相見了。
  兩人俱覺著無趣的很,便回去了。甘棠拿了盤子進了正房,欲問瓊姑姑如何處置。
  瓊姑姑正好出來,言道:“且放在那多寶格上,等太娘娘發話罷了。”
  甘棠依言去廂房放盤子去了。
  過了幾日,皇後在幾位妃嬪及嬤嬤的陪同下,來太妃這邊請安。在正堂上給太妃端了茶,便坐了一家人說話。
  甘棠立於一側侍茶,倒是第一次近近的看見了這位寶麓郡主:秀發烏黑,梳了個芙蓉歸雲髻,滿墜珠釵,左右各一如意雙喜點翠蝙蝠玉鳳頭金步搖,燦燦生輝。兩耳飾了點翠蝙蝠鐺,頸上是兩串東珠。麵色柔嫩,掃了拂雲眉,眼眸細長,頗有韻致。隻是嘴唇稍薄,說話間左腮顯出一淺淺的酒窩,又讓人覺著可親。身著朱紅地攢花牡丹吉服,肩披金絲刻鏤石榴花的披帛。
  “皇後娘娘嚐嚐這茶水,是否合了口味?”太娘娘吟吟笑道。
  
  
《宮殺》 第二十八章 皇後
  皇後端起茶盅,喝了一口,輕聲言道:“香甜醇厚算是上等的了。”
  太娘娘道:“既如此,皇後喜歡,再嚐幾口,養生得很。”
  皇後言:“予素喜帶些澀口的茶水。太妃喜歡這個,再讓她們多拿些來就是了。”
  甘棠輕腳過去續了茶水,卻見茶盅上不見一點胭脂:皇後並未喝了茶水不成?方才明明見她端了起來。甘棠心裏這樣想著,還是握著“仕女閨戲”紫砂壺倒了幾滴。
  一時,皇後起身去了,太妃送至宮門口。
  回來,太後臥在躺椅上,道:“喝了嗎?”
  瓊姑姑搖頭道:“我瞧著沒有呢。”
  太後笑道:“若非其姑母事前提醒過,那實是一位慧女了。”
  見甘棠與鳴鶯立於一旁,使眼色讓她們出去了。兩人便去正堂幫著收拾。
  見鳴鶯要把茶水倒進瓷罐裏去,甘棠攔住了,笑道:“姐姐且等我一等,半日下來口渴得很,待我取個盅子來喝一口,省得回房了。”
  一旁桐香淡淡言道:“待過外頭人的茶水果子,我們是不留的。你還是自己回去喝了再來罷。”
  甘棠見她冷淡了自己,便覺著臊紅了臉,訕訕地去了。鳴鶯見她不快,忙跟上去,拉了她到了宮後的園子裏,見四處裏無人,才道:“不是桐香不待見你。她說的是實話。不單是咱這裏,別的娘娘那裏也是一樣。一口水有時候就是一條人命呢。”
  見甘棠睜大了眼,鳴鶯不免覺著好笑:“平常咱們這裏不常有人來,所以你好些事情並不知道呢。娘娘們中間互送些吃食,有誰吃的?都是或埋、或扔的。”
  甘棠心裏平靜下來,想到前頭的事,便問:“我給陸才人送了一回糖酥,她當麵吃了呢。”
  鳴鶯笑道:“陸才人是從這裏上去的,太妃想了許多的方法,想她能誕下龍鍾,總是不能夠。既是自家人,她怎會不放心呢?”
  甘棠這才算明白了,頹然坐在石凳上:原是想著進了清淨地兒,總算不在妻妾、姨娘夫人中間裏周旋,隻是陰差陽錯一番,竟是比在府裏更是厲害。不禁又想起娘親、兄弟,不覺淚如雨下。
  鳴鶯見她這樣,以為她是被自己嚇著了,便又百般的勸解:“咱們隻是奴才,主子平安,咱們便平安。既到了這裏,過一天算一天罷了。”
  甘棠聽了此言,不覺心念已定:既做了宮女,無緣再見娘親、兄弟,或許遇上池魚之禍,也便化了青煙,倒不如定了主意,爭上一爭,即便不成,也就是一死罷了。想到此,倒住了淚。北風吹得緊了,兩人回去歇息。
  甘棠進了房,斜靠在床上,隻覺手腳冰冷,遂蓋上被子,稍暖和些了,又起了嗽意,起來壓著嗓子咳了幾聲,卻又沒有什麽。遂又躺下,心內有了駭意:在家中時,犯過此症,請了諸多大夫看了,總是反反複複,不見好。後來大些,也就沒有再犯。請了一告老還鄉的老太醫看了,隻說已不用在意。隻是若再犯,那便是凶兆了。
  宮中規矩:宮女、太監一旦患了病,便被送進檻壽堂,死活隨命。若好了,再回去;不好了,一卷席子也就打發了。
  甘棠想至此,心中倒有些釋然:果真沒有了性命,倒是一了百了,省卻了多少煩心事。隻是想到娘、兄弟,未免又落下淚來。
  便起身下地,把以前吃過的一個有些療效的方子,背著寫下來,取了幾張紙,隔著頁,夾上了花樣子,將那方子放了中間。
  轉視鏡中,臉上竟起了緋色,忙打開了粉盒,拿粉掩了。
  來至正房,見門外站著三四個宮女,便低聲問:“娘娘可起來了?”
  一個答道:“並沒有睡呢。瓊姑姑剛走,抹雲、桐香在裏頭。”
  甘棠躊躇是否進去,抹雲出來,見是她,笑道:“我說是你的聲兒,太娘娘還說鳴鶯。進去罷。”
  甘棠便隨著進去了。屋裏倒暖和,燃著兩個火盆,桐香正揭開鏤花的盆蓋,用銅夾子夾了木炭放進盆裏。
  太娘娘見是甘棠,笑道:“原來是你。有事就說來聽聽,沒事就站在火盆邊烤烤。看看那張小臉,都凍紅了。”
  甘棠笑笑,言道:“奴婢進宮這幾年,早冷慣了的。原先在家,雖不象這屋裏一樣,有夾牆,倒也燒熱炕,生個火盆,這兩手還見年地凍了。自打進了宮,竟好了。太娘娘道是奇不奇?”
  太娘娘心內惻隱,不禁道:“都是逼的罷了。”
  甘棠道:“倒是卻有一事,想太娘娘給拿個主意。”
  太娘娘言道:“你倒是說來,我聽著罷。”
  “前頭幾月裏,樓華公主囑我新描上幾個花樣子。這些日子了,不見公主進來,我又不能出去,又怕公主說我不盡心。”甘棠說著,見宮女端上一碟子梨塊,便接過來,插上簽子,捧至太娘娘跟前。
  太娘娘看了,搖搖頭,道:“不想吃這些涼口。你幾個吃了罷。”
  桐香一旁道:“還是讓她們煮一碗熱的甜湯來?”
  “也好。不想喝那銀耳枸杞了,就用百合雪梨罷了。”太娘娘道。
  桐香便出去了。
  太娘娘又喚了一個嬤嬤進來,道:“你隨著甘棠去取了東西,再叫上一個閑著的嬤嬤,坐上車子,送至樓華公主府邸去。就從西門出去,帶上我的牌子。他們要問,就說我遣了你們去探視公主身子。”
  嬤嬤應了,隨甘棠回了房。甘棠取了一小包袱,當著嬤嬤的麵,將花樣子包了進去。又自櫥裏取了一錠銀子,放到嬤嬤手裏,笑道:“耽誤嬤嬤有事了。”
  那嬤嬤笑著受了,言道:“虧著姑娘心裏裝著咱們。可還有話不曾?我這就回去換了衣裳去了。”
  “沒有了,代甘棠問公主好就是了。”甘棠道。
  一時,兩位嬤嬤便去了。
  
  
《宮殺》 第二十九章 美人
  天色暗了,兩位嬤嬤才回來。到了太娘娘屋裏,複了命。說樓華公主念她倆年紀大了,硬留下吃了飯,又準備了幾樣時令吃食,給太娘娘帶回來。揭開食盒的蓋子,讓太娘娘看了。
  又揭開一個小食盒子,言道:“這是公主賜甘棠的,說勞煩了她。”太娘娘看了一眼,上層是雙色豆糕,灑著芝麻、玫瑰絲,點了頭,道:“公主既有這番心意,你們就給她拿過去吧。”
  一嬤嬤捧了食盒,給甘棠送了屋裏。甘棠忙接過來,笑道:“嬤嬤辛苦,快坐了歇歇。”
  嬤嬤喝了一盅茶,要走。甘棠止了,從食盒裏取出那碟子豆糕,拿了個盤子另盛了,讓嬤嬤拿著,笑道:“這東西酥軟些,嬤嬤拿去吃罷。”
  那嬤嬤謝受了,端著走了。
  甘棠揭開第二層,是一油紙包。解開來,是二十幾個藥丸子,屋裏便有了一些藥香味。她忙取出兩丸,又將那些丸子包好,尋了個罐子,將油布包放了進去,蓋好了,放進衣櫃裏。從桌上拈了兩根薰香,點上了,插在小香爐裏,又撩起簾子,打開窗子。
  一切妥當,這才再看那食盒,底下一封短信:擇日接來看脈。
  甘棠看了,心內感激,思道:不枉我待她的一片情誼,便把信燒了。倒了熱水,衝開丸藥,喝了。
  覺著屋內藥味散盡了,便放下了簾子,收了窗子。
  抹雲當值下來,剛進來,便笑道:“偷吃什麽了?怎一股子怪味?”
  甘棠笑道:“姐姐好鼻子。我才剛怕枕頭裏的菊花黴了,倒了出來看看。”
  “大冬天的,怎還枕著菊花枕?不要鬧出病來。明天讓她們給送個薏草的來。”抹雲道。
  “總不願去煩擾她們。叫她們說嘴:剛來幾天,就飛起來了。”甘棠推辭道。
  “你當盡讓著她們,就好了?既聽著咱們差遣,擺什麽譜呢?明兒我去說給她們。”抹雲說著話,喚了門外小宮女進來,讓端盆熱水進來,“站了這半天,腳都麻了。”
  一時,端來熱水,小宮女幫抹雲揉著腳,笑道:“姐姐勞累了,這腳上不少繭子呢。”
  抹雲道:“你倒會說幾句話。不象你們那些嬤嬤,成天的抱怨我們,好象奪了她們多少的好似的。”
  “她們從前也服侍過娘娘的,如今見著姐姐們上去了,自然有幾句不中聽的話。”
  “你前頭是在哪裏當差?”
  “就是趙美人那裏。”見抹雲不明白,小宮女又加了一句,“原是賢妃娘娘的。”
  抹雲聽了,沒有什麽,倒是甘棠緊問道:“賢妃娘娘怎又成了美人?”
  小宮女給抹雲抹幹了腳,眼望著甘棠道:“姐姐不知道,賢妃娘娘說了幾句不中聽的話,叫人拿住了口實,太後娘娘氣惱了,皇後便頒了懿旨,降為美人了。搬離了翠微宮,去了拈芳堂與陸才人同住了。我們幾十號人,便都分散了。”
  甘棠不禁愕然,半天沒說一句話。
  待那宮女走了,抹雲知曉甘棠的心事,道:“你倒和她有過一段緣分,隻是上天自有一番道理。這裏頭我倒聽說了幾句話,是個喚抱錦的,指正了她。雖說一個宮女的話不足為信,誰讓她又強嘴,不肯服個軟兒,太後娘娘也不待見她,竟落了這般下場。”
  見甘棠有不忍之色,又勸道:“皇上早不去她那裏,那翠微宮也就是冷宮了。搬了出去,有人能說說話,不見得不好。”
  甘棠言道:“隻是心裏有些不舒坦。寵了有幾年了,說棄就棄了。賢妃心裏不知有多難受。”
  抹雲言道:“那樣,她得寵時,何時顧過別人?這宮裏有名目的妃嬪就有幾十人,還有成百上千,想往上登的,你可算過?”
  甘棠默然不語,隻想著抱錦給賢妃娘娘畫眉的樣子:眯著眼睛,兩指捏著一塊黛石,輕輕在娘娘眉上描畫著。
  隔了兩日,太妃娘娘喚了甘棠到跟前來,讓她給如今的趙美人送樣東西去,又說:“遞給她一句話——‘再等著罷’。”
  甘棠捧著錦匣,叫上夏音,兩人去了。
  因著上次的事情,甘棠故意著繞了個圈兒,想著能否再見著那個男寵,總覺著好奇地很。
  隻是甬道上並沒有人兒,她有些喪氣。慢吞吞走著,耳邊傳來一陣簫聲,低沉悠遠,甘棠與夏音俱怔怔的,忘了走路。
  待簫聲止了,兩人才往前走了。循著方才聽見的聲兒,便見百步遠處一座院落。雖不是富麗堂皇,倒也雅逸。院外站著六七太監。
  娘娘出行,隻跟著宮女,頂多再兩個太監。那院裏該是皇上了。甘棠首先悟到了這點,喚著夏音欲走。夏音卻癡癡的,沒有聽見甘棠的話兒。甘棠拉了她一把,她這才回過神來,臉上眼見著便紅了起來。
  兩人拐了彎兒,去了正路上。一會工夫,便至了拈芳堂。迎麵正碰上陸才人帶著幾個宮女出來。甘棠與夏音忙福了身子拜見。
  陸才人聽是給趙貴人送東西來,哼了一聲,去了。
  至了裏頭,一宮女引著來到趙美人房內。甘棠瞧見貴人正倚著板壁看書。屋裏沒放火盆,雖夾牆暖和,這屋裏不朝陽,還是讓人覺著手腳冷些。
  
  
《宮殺》 第三十章 把脈
  聽見她倆請安,趙美人這才聽見有人進來,抬眼看了,又低下頭去。
  甘棠不免心裏難受,舉著匣子,道:“太妃娘娘遣了甘棠送東西來。”
  聽得“甘棠”二字,趙美人身上一抖,半晌,道:“你還是有些造化的。”
  甘棠把匣子捧了過去,趙美人揭開了,是一隻珠鳳。
  甘棠也看見了。
  嘴上叼著碎寶石穿的小石榴,兩翅顫巍巍。
  趙美人雖如今心裏苦些,見了這個,倒也有幾分喜歡,言道:“是精致的東西,怎舍得給了我戴?”
  甘棠低了頭,不知說些什麽。
  美人又道:“你再伺候我一回,把她給我戴上吧。”
  甘棠一聽,鼻子就有些發酸,把匣子放炕上,見美人頭發已散了些,便重新梳了。原本烏油一樣的頭發,有些幹澀了,一梳,玉梳上就纏上了許多的落發。甘棠不動聲色,將落發團起,塞到袖裏,再梳,又有。待將頭發盤起來,她袖中已塞了不少的落發了。
  拿起鳳釵,甘棠把它插上了。貴人摸了一下,言道:“把鏡子拿過來罷。”
  夏音取那銅鏡,看那鏡已蒙了,便自袖中取出帕子擦了幾遍,好歹能照見人影了,端著去給美人照。
  鳳釵很是漂亮,隻是更襯出了美人的蠟黃臉色。貴人也看出來了,臉上流下兩行清淚,拔下了釵子,盯著看了半天。
  甘棠不忍,言道:“太妃娘娘捎了一句話——‘再等著罷’。”
  美人幽幽說道:“你看我這樣子,還能等著嗎?”
  甘棠低頭不語。半晌,問道:“扶素姐姐怎的沒見?”
  美人道:“剛出去了,去討個火盆來。”
  甘棠再找不出話來講,便與夏音告退,美人道:“慢走。”起身打開櫥子,拿出兩錠小銀子,放到甘棠、夏音手裏,笑道:“你該知道,我並不是這樣吝嗇的人兒。”
  她倆也不敢辭,出去了。
  樓華公主借著做小孩衣裳的緣由,接了甘棠過去。
  公主肚子已顯了出來。甘棠給公主道了喜,兩人便坐著說話。
  說到甘棠的病,公主很是在意,道:“前頭並沒有聽你提過,怎突然地就犯了?”
  甘棠道:“隻是在家時犯過。好了這些年,隻當不礙了,沒想到又起來了。”
  公主道:“吃丸藥究竟不好,還是喝湯藥罷了。過會子,宮裏太醫過來給我請脈,趁便給你看了。白天過來,晚上送你回去,好歹把身子調養過來,才好做日後的打算。”
  甘棠雖不甚明白這“日後的打算”,心裏也是有些數的,便也不去追問。
  “你父親去了管馬鴻臚寺任職,你盡可放心。”公主言道。
  甘棠心內無限地感激,卻不知說什麽好,隻道:“謝公主。”
  公主搖搖頭,道:“你母親生活還好,小兄弟也好。我遣了嬤嬤去看了。你父親倒還未續弦。”
  甘棠含淚聽著。一時,有嬤嬤進來,說太醫到了。幾個侍女撩簾,挪椅,甘棠攙著公主來至暖閣裏,在錦帳後坐了。
  傳了太醫進來,公主賜了座。隻聞得太醫在帳外道:“請公主脈。”
  一嬤嬤便抬起公主一隻手來,拿一紅紗罩了,自帳隙擱在高幾上。那側侍女又在公主腕上蓋了一軟緞。這才請太醫把脈。
  半天,太醫道:“罷了。”嬤嬤又抬起公主腕子來,外頭去了軟緞,嬤嬤把紅紗也拿下了。
  公主向嬤嬤耳語一陣,嬤嬤便走至帳外,問道:“公主這些日子有些不思飲食,又懶怠動。太醫看著如何?”
  太醫道:“不妨。吃些清淡之物,天好時,走動走動就是了。開個方子放在這裏,覺著不好,就吃一劑。”
  嬤嬤又道:“公主的夫家妹妹也在這裏,犯了嗽症,還請太醫給瞧瞧。”
  太醫頷首。便照著方才套路,給甘棠把脈。
  足有盞茶工夫,方畢。
  太醫道:“這位小姐可是慣夜間咳嗽?又無痰?”
  甘棠點頭,身側嬤嬤道:“太醫說得準。”
  太醫道:“可讓女醫官看看舌苔?”
  嬤嬤應了,一女醫官便轉至帳後,瞧了。
  說與太醫道:“舌苔暗紅。”
  太醫自語道:“那便再加兩味紅藤、桃仁。”
  嬤嬤便領太醫出去寫方子。半天,嬤嬤回來,道:“太醫講甘棠姑娘的病雖年歲長了,不是幾劑藥能好的,好在年紀輕,平日飲食又清淡,注意調養,不妨事。開了方子,已遣了人去了太禾藥鋪了。”
  公主道:“那樣我就放心了。”又轉視甘棠道:“妹妹隻管在這裏養病。每日裏我自派車去接了你來。早飯也不必在宮裏吃的。早上一頓藥,晚上一頓藥。太妃娘娘那邊,我派了人去說就是了。”
  甘棠隻有感激萬分。
  
  
《宮殺》 第三十一章 黃梁
  一時,幾個侍女端了果盤、茶點進來,公主挑了幾樣嚐了,又讓與甘棠吃。
  轉蕙進來,說道:“戚夫人回來了。”
  公主道:“請婆母進來罷。”兩侍女上前扶公主自躺椅上起來,上紫檀玫瑰椅上坐好。
  戚夫人進來,跪拜,道:“臣妾拜見公主娘娘。”
  公主含笑說道:“婆母快些起來。”
  轉蕙上前扶了戚夫人,又攙到一側搭著灰鼠皮褥子的靠背椅上坐了。
  兩侍女又扶了公主起身,欲參見婆母。
  戚夫人忙起身止了,嗔道:“身子這樣的不便宜,不用講這些虛禮。待你誕下了孩兒,再講這些罷了。誰敢說出別的話來?”
  這時,甘棠上前拜見戚夫人。
  戚夫人連忙扶起來,道:“怎麽就病了?唬了我一跳。”
  “太醫說好好調養著,不妨事。”甘棠笑道。
  戚夫人聽了,便放心下來,又道:“都尉府修建得差不多了。隻是這天寒地凍的,也快停下了。待來年春上再開工呢。”
  公主笑道:“你倒叫都尉爺傳話給他們,都道是慢工出細活兒,三年五載地,倒也成的。”
  戚夫人言道:“公主的心意,我是知道的。就是府邸建好了,我這個老將軍的未亡人要在這裏多看幾眼小孫孫,誰又敢說什麽。”
  公主的嘴角稍動一下,或是對戚夫人的回答很是滿意,便掩嘴笑了。看看外頭太陽好,便道:“今兒天好,太醫倒是囑我多走走。”
  戚夫人道:“話是如此,可不許累著了。讓她們抬著椅子,走幾步,就歇歇。”
  公主笑著答應,甘棠、轉蕙兩人扶著她出去了。
  戚夫人剛要回自己屋裏歇息,方才的那位嬤嬤跟上幾步,低聲道:“夫人慢些,奴才有幾句話要說呢。”
  戚夫人詫異,道:“可是公主胎氣不好。”
  嬤嬤搖搖頭,道:“並不是呢。是甘棠姑娘不好呢。太醫說這是陳年的病了。若是初犯時,就緊著些兒用藥,連治幾個月,這病也就愈了。待到這犯起來才診治,究竟不好。雖開了方子,也是看她自己的造化了。若能抗過了明年春上,再好好調養,倒也能再好的。若不能,就是春天的事了。”
  戚夫人急道:“她這病倒是著人不著?”
  嬤嬤道:“夫人放心,這倒不要緊呢。要不,我早想了法子,叫她回去了。隻是沒敢稟了公主,怕她心裏不好受。”
  戚夫人一聽這病並不著人,長舒了一口氣,又聽沒有告訴公主,點頭道:“你考慮得很是周全。這話到我這兒就行了。”
  嬤嬤應了,便去了。
  戚夫人暗想:這甘棠雖幫著自己達成了心願,合該謝她。隻是一個丫頭在一旁指手畫腳,總覺有失顏麵。既然如此,倒是老天幫了她了。
  這邊,公主一行在園中走了一段,覺著腳酸,合計著也該用午膳了,便回來了。
  吃罷飯,公主覺著倦怠,便躺下了。甘棠幫著服侍了一回,來至外麵房裏候著。一侍女端上藥來,甘棠接過,稍啜了一口,道:“真是苦呢。”
  一旁轉蕙道:“姐姐不曾聽過良藥苦口麽?還是趁熱喝了。早些好了,大家也就放了心。”
  甘棠笑笑,便幾口喝了。
  直至晚間,吃過飯,喝過藥,這才坐車回來了。
  夏音正在門外候著,見她來了,言道:“姐姐快些換了衣裳上去吧。太娘娘有事傳呢。你不在,就讓我在這裏候著。抹雲姐姐們,都去了呢。”
  甘棠急忙換下大氅,去了。
  拜見了,立在一側,偷眼瞧抹雲她們,麵上沒有什麽,卻透著一股喜氣。
  “明天叫上了人來,給你們量了做衣裳。沒事別到處亂跑,到時找不著人,做不上,可別懊悔。”瓊姑姑言道。
  太娘娘在一旁擺擺手,瓊姑姑就要叫她們下去。
  “甘棠且留下。”太娘娘道。
  餘者瞅了甘棠一眼,便出去了。
  “公主身子怎樣?”太娘娘笑道。
  “公主讓我給太娘娘帶個好兒。說身子笨了,不好來。待日後罷了。今兒太醫把了脈象,說好呢。”
  “樓華的福氣來了。我打小看著她,就帶著那有福的樣子呢。”太娘娘笑了,又道:“過幾天,皇上要過來,到時你也一旁伺候。有點眼力勁兒,或者見你好了,選了你去呢。”
  甘棠覺著心裏緊了一下:這就到了嗎?能見著娘了嗎?竟惶惶然了。
  “去吧。明天讓個嬤嬤過去給公主捎個信兒,過了正日子再去吧。”太娘娘見她這樣子無措,倒心裏暗笑。
  甘棠回去,抹雲揶揄道:“妹妹要高升了罷?”
  甘棠笑道:“姐姐又拿我來取笑了。一個丫鬟,能往哪裏升去?”
  “在這宮裏升到了頂,再到皇上那裏升啊。”抹雲譏道。
  甘棠聽出了話音,笑著辯道:“到了那天,咱們不是都在一處伺候嗎?我又能爭個什麽先呢?”
  “那年陸才人就是讓太娘娘獨獨留下來,叮囑了話,伺候了咱們娘娘的壽誕,就一步步上去了。這回是輪上你了。”抹雲道。
  原來是太娘娘的壽誕,甘棠明白過來。知道再辯也無益,遂叫了夏音進來,幫著梳洗了,睡了。
  抹雲猶自忿忿地念叨,見甘棠睡下了,便撩簾出去。半天才回來。
  
  
《宮殺》 第三十二章 花凋
  第二日,甘棠便打發了嬤嬤去公主那邊報信,自己去了太娘娘屋裏當值。因著昨兒的事,桐香等都避了她,不象往日般說笑。
  隻鳴鶯、送雁仍與她相厚。趁太娘娘小睡,送雁還拉了甘棠去一邊,附耳道:“聽說皇上最喜娘娘戴金墜子呢。你可有?”兩人又蜜語多時,引得她們頻頻側目,一臉不屑。
  待換班的人上來,送雁與甘棠出來,正碰上那嬤嬤回來,笑道:“甘棠姑娘勞累了。公主賞了姑娘東西,正要放姑娘屋裏。”
  甘棠接過食盒,知道必是湯藥在裏頭。笑道:“還請嬤嬤到房裏坐會子,我好謝謝嬤嬤。”
  “公主已賞了。”嬤嬤說罷,便去了。
  送雁道:“你竟有了這樣的靠山,真該拿些錢出來,請我們吃酒才是。”
  甘棠含笑說道:“姐姐想酒吃了,待節到了,妹妹扛一缸子來,請姐姐吃夠。”
  送雁沒再言語,倒是摸著食盒道:“什麽好吃的東西,包得這樣的嚴實?”
  甘棠笑道:“也就平常的果子罷了。待妹妹收拾了,給姐姐送到屋裏。”
  送雁見她這樣,也不勉強,回自己房裏去了。
  午後,裁衣坊就來了人。
  怕穿著厚棉衣量身,做出來的衣裳蠢笨,一個個皆穿著薄棉衣,幸虧是太娘娘興致好,圖熱鬧,讓她們在上房裏量身。要不,真是要凍出病來。
  先是給桐香量了,那裁衣女笑道:“這位姑娘好身量呢,滿宮裏再不見這樣高挑身子。”
  給鳴鶯、送雁量,連讚二人身子軟和。
  抹雲讓甘棠先量,甘棠又讓抹雲先量,推讓半天,還是抹雲先量了。
  那宮女便讚:“這位姑娘一雙好眼睛,有神地很。”
  太娘娘在椅上笑道:“你這張嘴還是這麽討人的喜歡。和前些年一樣呢。”
  “不是奴婢會說話,實在太娘娘會調理人兒。那位陸才人不就是太娘娘打扮出來的?”那宮女句句說著甜話,殊不知這後一句,更多的人兒不愛聽。
  本是和和美美地,笑語不絕,登時冷了場。
  那宮女見這樣,不知哪句話兒惹了眾位姑娘,遂停了手中的尺子,隻管偷眼瞧太娘娘、瓊姑姑。
  瓊姑姑打圓場道:“都說你會說話。也不想想,難不成都捧了她們當娘娘去,單留下我一人給咱們太娘娘端茶遞水不成?”
  大家忍不住噗嗤笑了,這才緩和了下來。
  太妃娘娘又道:“若說調理人兒,我是數不上的。那太後娘娘調理宮女才是一等呢。聽說一季裏頭總得給她們做上三四身的衣裳。”說罷,便眼瞅著那宮女,待她說話。
  那宮女言道:“這兩季倒不多做了。自上次請了僧尼進宮來做道場,太後娘娘更是潛心禮佛,都不大領著宮女們出來了。”
  到了甘棠,那宮女笑道:“這位姑娘腰細得很,穿出衣裳來——”又慮及方才,一下子便打住了。
  大家便又笑了,隻是目光都轉至甘棠的腰上。真是細呢。雖說容貌毫不嬌豔,但讓人一眼看去,總是那麽順眼。雖說有些瘦了,因著腰小,倒也顯著婀娜。
  甘棠早紅了臉,也不知說什麽了。
  隻是,到了晚間,就出了事。
  抹雲已經躺了,甘棠也正待睡下,瓊姑姑便在門外說開門。
  甘棠納罕,便去開門。抹雲兀自咕囔:“什麽要緊的事,半夜三更的來了。”也扯過衣裳來披了。
  瓊姑姑進來,身後又跟著幾個嬤嬤。
  甘棠、抹雲見這陣勢,頓時瞢了。
  倒是瓊姑姑還是和顏悅色,“不是什麽大事兒。上頭丟了一件東西,太娘娘要我各屋裏看看。”
  甘棠一聽這話,手腳都涼了。
  二人聽任嬤嬤們翻箱倒櫃,不敢言語。
  抹雲的東西除了四季的衣裳,就是上頭的賞賜之物,皆在律條之內。隻是甘棠前頭剩的藥丸被翻了出來,食盒裏的湯藥罐子也讓嬤嬤拿了出來,都讓瓊姑姑過目了。
  瓊姑姑淡淡笑了,道:“天也晚了,不好驚動太娘娘,先讓她去宮後的小偏屋裏過一夜罷了。”
  甘棠一句不言,剛要轉身隨著去,抹雲眼中含淚,遞上了一件棉袍子,道:“姐姐前頭說話不好聽,妹妹莫怪。”
  甘棠接過來,穿上了,強笑道:“妹妹去了。”
  一旁嬤嬤催促,甘棠便扭身去了。
  翌日一早,甘棠披著袍子正坐在木床上,就聽有人過來,“咯吱咯吱”,敢情外頭下雪了。
  來人開了鎖,一拉開門,一股冷風夾雜雪粒直刮到甘棠的臉上。
  她抬起手來,遮著眼睛,看著立在門口的幾位嬤嬤。
  “出來吧。”嬤嬤言道。
  甘棠拉緊了棉袍,低頭出來。
  “抹雲替你收拾了東西,都在這兩個包袱裏頭了。”
  甘棠看去,後頭兩嬤嬤每人抱了一個。
  “太娘娘說了,雖說主仆一場,隻是宮律嚴謹,你好歹去了,若好了,再叫了你來。”
  甘棠躬身道:“謝太娘娘恩典。”
  一行人便自宮後角門出去,往檻壽堂去了。
  路甚遠,雪不厚,隻是風緊,雪粒子砸在臉上,刺一樣的疼。
  待至了檻壽堂,幾人俱累極了。
  領頭的嬤嬤交代了門房太監幾句,轉身欲走,太監笑道:“天這樣,烤烤再走。”
  那嬤嬤皺眉道:“什麽好地方,早走早罷。我還想多活幾年呐。”
  老太監也不在意,扭身向甘棠道:“姑娘第一次來罷,跟我進去罷。”
  
  
《宮殺》 第三十三章 霜打
  院裏荒涼得很,有一棵衝天的楊樹,上頭架著一個喜鵲窩兒。
  老太監見她朝上看,笑道:“就它們一個好人家啦。大風的天氣,也不見刮下來。年年地有小鵲兒走。”
  甘棠笑笑。
  老太監領她來至正堂,道:“先把包袱放這門外罷,等說了住處,你再收拾去。”
  甘棠依言放下,老太監高聲道:“又來人了。”
  一六十年紀上下的嬤嬤出來,傴僂著身子,抬起眼睛打量了甘棠一眼,又扭身進去。
  甘棠便跟了進去。堂內陰暗,滿鼻子的黴味。心道:這樣一處地界,沒病也要讓人半死了。
  “就在那兒站了。”前方一嘶啞聲兒。
  甘棠使勁瞧去,一穿戴整齊的老婦坐在一八仙椅上,目光炯炯地盯著自個兒。
  “給她把把再說。”老婦言道。
  老嬤嬤上前,托起甘棠一手,就摸到了脈上。
  片刻,言道:“娘娘放心,不撲人。”
  “帶她去堂後吳嬤嬤屋裏罷。”
  老嬤嬤應聲往外走,甘棠跟著。來至外頭,提起兩個包袱。
  老嬤嬤見了,言道:“都是兩手空空,淨身進來,求個吉利,早早出去。拿著這麽多東西,敢情你禍闖大了。”
  甘棠愕然。
  默默轉至堂後,嬤嬤朝西一指:“過去罷。”便回去了。
  甘棠踩著雪過去,在外麵喊了一句:“吳嬤嬤在嗎?”
  半天,聽見腳步過來,開了門,一老婦,沒有梳洗,蒼白的頭發,囁喏道:“進吧。”又拖拉著鞋回去了。
  甘棠進去,再關好門。
  就一間屋子,擺著兩張床:一張上有破舊的鋪蓋,那吳嬤嬤已重新在床上躺了,蓋著一床薄被;一張上鋪著葦席,別無他物。
  甘棠把包袱放床上,打開,裏頭倒有一床毯子,想是抹雲慮及這邊寒冷,讓她加蓋的。隻是連一床褥子都沒有呢。甘棠跌坐在床上,終至啜泣起來。
  那吳嬤嬤睜著模糊的眼,看了甘棠幾眼,翻身過去,不一會兒,打起了呼嚕。
  甘棠亦不知泣了多久,朦朧中聽見有敲打木板的聲音。
  吳嬤嬤從被窩裏鑽出來,套上一件棉絮暴露在外的袍子。哆嗦著走至牆角,從一木箱裏拿出一瓷碗、一雙竹筷,來到門口,開了門,停了一下,啞聲道:“開飯了。”
  甘棠這才想起,自己從早到這,滴米未進。擦了淚水,看看屋裏,除了蛛網灰塵,哪裏還有一個碗?
  吳嬤嬤已出去了,甘棠且不顧其他,急忙跟了上去。
  飯屋在一小棚內,一口大鍋放在地上,裏麵是白粥。
  她倆來得早些,候了一會子,就到了她們。
  吳嬤嬤遞過碗去,訕笑道:“小公公辛苦了。”
  那小公公瞅她一眼,譏道:“怎比得你辛苦?你老可伺候過老皇上呢。那才辛苦。”
  甘棠瞪大了眼睛,瞧著前頭這位老妃子:頭上有幾處禿斑,長頭發的地方也是稀稀落落的幾根,後脖頸上滿了褶子。
  吳嬤嬤聽了小公公的話,竟毫不在意,笑道:“小公公憐憫罷。”
  小公公撇撇嘴,一聲不吭,給她舀上了一勺白粥。
  吳嬤嬤端過碗去,仍是不走。
  小公公拗不過,隻好罵著給她又加上了半勺。
  吳嬤嬤千恩萬謝地走到一邊,蹲著吃飯。
  小公公瞧著甘棠不說話,甘棠也瞧著他。
  半天。小公公罵道:“拿碗來!”
  甘棠言道:“我今兒剛來,沒有人來給呢。”
  小公公諷道:“你當還是小姐呢?誰還給你送去!站一旁罷!”
  一聽這話,後頭的人便擠了甘棠,遞上碗去。
  甘棠隻好在一邊站了。
  等她們都打完了,小公公端著大鍋欲走,甘棠忙上前道:“公公慢走!”
  小公公這才把鍋放下,笑道:“竟把你給忘了。”遂拿鐵勺子在鍋壁上揩揩沾著的粥,竟就揩了一勺的樣子。遞給甘棠道:“嗟!”
  甘棠待轉身走,隻是肚子早叫開了,站了這半天,頭都有些暈了,實在受不住。
  遂忍恥接過,低頭喝起來。
  那小公公一旁笑道:“你倒有些不一樣,她們才進來的時候,都是扭頭就走。等餓上了兩頓,才緩過勁來。”
  甘棠吃完,把勺子給了他,言道:“請問公公,到哪裏領個碗去?”
  小公公道:“幫我端上鍋,跟我來罷。”
  甘棠看看那口油糊糊的大鍋,再瞅自己身上穿的錦緞裙,牙一咬,兩手把鍋端起來,跟著小公公往廚房裏去。
  裏頭兩個老公公坐在凳上喝酒,中間小木桌上放著兩碟下酒菜。
  小公公指指牆角,道:“去扒拉一個罷。”
  甘棠把鍋放灶台上,走到牆角,倒真是一堆碗。拿起一個,裂著條紋兒,再拿一個,缺個角兒,好歹找了個整齊些的,隻是沾著汙油,碗底有蛛網。她順手一抹,“啊”地一聲尖叫,一蟄在蛛網下的大蜘蛛粘在了她的手上。使勁甩,才下來了。
  那幾位公公一旁看著熱鬧,繼而“哈哈”笑起來。
  甘棠咬住了舌頭,還是拿了那個缺了角的碗,出去了。
  找了個沒人的地兒,捂著嘴,大哭了一場。
  回到屋裏,吳嬤嬤已躺下睡了。
  甘棠看看屋裏實在不象樣,便想著收拾收拾。想找個水盆,屋裏卻根本不見。吳嬤嬤床下倒是有一木桶。
  她輕腳走過去,拖出桶來,卻是一尿桶,連個蓋子沒有,裏頭都積了半桶了,怪不得滿屋裏一股子騷臭味兒。
  甘棠捏緊了鼻子,提了尿桶出去。在幾棵大槐樹後頭尋著了茅廁,才倒了。
  找到水井,打了一桶水上來,提到僻靜地兒,拿上幾根樹枝子,把尿桶刷了個幹淨。又倒進半桶水,尋了一塊破席子,撕了一塊下來,甘棠便提著尿桶回去了。
  把尿桶再放到吳嬤嬤床下,蓋上席子。
  看看梁上、牆角的蛛網、地上的棉絮條、土垢,甘棠搖搖頭,捶打幾下腰腿,心道:還是明日再幹罷。
  她把毯子鋪在床上,把厚些的衣裳都取了出來,蓋在身上,躺下來,仍是凍得瑟瑟發抖。
  晚上,聽見板子,又去吃了飯,還是白粥。
  
  
《宮殺》 第三十四章 化雪
  半夜裏,甘棠便又嗽了起來。本來吃了幾天的丸藥、湯藥,隻是嗽上一兩聲,這一旦止了藥,反而比剛犯時更加重了。
  吳嬤嬤在床上翻了幾次身,便有些不耐煩,喝道:“你就忍不得?要吵死了我這老婆子不成?”
  甘棠隻好強忍著,可忍上一會子,一陣上來,嗽得更厲害。
  吳嬤嬤又咒罵不止,甘棠隻好起來,多穿上幾件衣裳,裹上毯子,去了外頭。直待不咳了,才進來睡下。一早,吳嬤嬤便摸索著起來,出去了。甘棠納罕:並沒有響板子,外頭又這樣冷,出去幹什麽。
  盞茶工夫,她回來了。看上去氣鼓鼓的,把尿桶上的席子揭下來,打開門,扔出去,罵道:“什麽髒臭的東西,拿到這裏裹屍!”
  甘棠心裏生氣,看著她是老人,又不好罵的,隻好賠笑道:“吳嬤嬤,且消了氣,我原是好意,這屋子實在熏人。”
  “嫌這裏臭,你倒是搬到那香宮裏住去,不聲不想跑到我這屋裏,成心地半夜裏號喪,要逼死了我這老婆子嗎?”吳嬤嬤站在床前,也不坐,頓足罵道。
  甘棠本怕冷,躺在床上還沒起來,現隻好強掙著爬起來,言道:“擾了嬤嬤睡覺,甘棠給嬤嬤陪不是了。”說罷,竟跪下了。
  這一跪,倒把吳嬤嬤給噎住了,說不出別的話來。
  這時,吃飯的板子又響了起來,吳嬤嬤便尋出碗來,出去了。
  甘棠也抹了一把淚。拿起碗去了。
  待舀上了飯,那小公公道:“到前頭堂裏領東西。”
  甘棠點頭應了,把飯端回去,放在床上,便去了。
  到了堂前,還是那個老嬤嬤領著甘棠去了偏房,開了鎖,道:“看看中用的東西,自己拿上罷。”
  東西真是不少,隻是髒破,沒有象樣的。本想好好挑揀一番,又見老嬤嬤在一邊候者,也不好讓她一味地等,甘棠便隨手抱了一床破被、一幅舊簾子,拿了一個凹凹凸凸的銅盆,正待出去,瞥見門後一散了把的笤帚,順手帶上。
  老嬤嬤見她出來,便再將門鎖上。甘棠心裏暗自好笑:隻是一些子破爛玩意,誰會想著到這裏來偷上一片破布,回去用呢?
  老嬤嬤似窺破了甘棠的心思,嘴裏嘀咕道:“少一樣兒,對不上賬了,上頭隻會拿來說事,嫌看不好門戶。鎖了,就少挨了板子。”
  見她竟這樣平和地和自己說事,甘棠有幾分意外,卻也高興,遂笑道:“老嬤嬤辦事謹慎,自然是沒錯的。”
  老嬤嬤卻不再搭理她,往正堂那邊去了。
  甘棠略想想,又笑笑,隻覺著這化雪的天裏,雖沒有風,還是寒浸入骨,放下懷裏東西,再將棉袍裹了一裹,在雪地裏一步一挨,十分難走,心道:怎沒見著個掃雪的人?待全化了水,要如何走路呢?
  回到房裏,甘棠放下東西,欲端碗吃飯。卻看見隻剩下了小半碗飯,碗邊還有米湯。看看已躺下的吳嬤嬤,十分的耐不住,忍火問道:“吳嬤嬤,你可知道誰吃了我碗中的粥?”
  吳嬤嬤一聲不吭,甘棠又問一遍,才懶洋洋道:“我既不是你的奴才,又不是你養的哈巴狗兒,少來找我。”翻過身去,再不言語。
  甘棠想不出別的話來堵她的嘴,看看那碗讓人喝剩的粥,又實在讓人可恨,遂上前拖出木桶來,將那粥倒了進去,又走到外頭,撿回破席子,蓋在上頭,放到了門後。
  吳嬤嬤裝著聽不見,也不去和她理論。
  甘棠端著銅盆到廚房那邊去,想著要些熱水來,把盆刷刷幹淨。
  那老公公斜著眼睛瞧了她一眼,粗聲道:“大冷的天裏,燒上一壺水,人還喝不上呢,哪有省出來刷盆的道理。”眼見著他提起一壺熱水來倒進了大鍋裏。
  甘棠忍辱剛出來,那小公公便端著大鍋出來,使勁一潑,熱水全倒在了地上,熱氣呼呼地往上冒。幸虧著地上有雪,還是有些水濺到了甘棠的繡鞋上。
  隻聽得裏頭的老公公笑道:“還當自己是那娘娘奶奶,也不到那馬桶上照照,說不準哪天兩腿一蹬就死了,扔到那焚化爐裏去,把那骨頭渣子不管哪處一撒,髒的汙的,誰還嫌呢。”
  甘棠聽了這話,直砸到臉上來,哪裏還禁得住,兩眼一黑,就倒在了地上。
  晌午,才悠悠醒轉來。已是在床上了。
  吳嬤嬤正坐在床上吃粥,見她醒來,咒道:“死就死了,又醒過來。”
  甘棠也不與她搭言,慢慢坐起身來,看見自己床邊放著一碗粥,猜是吳嬤嬤給她端來,忙言道:“謝嬤嬤勞累了。”
  吳嬤嬤“哼”了一聲,道:“你可數數米粒兒,少一粒不曾?還沒伺候我一天,倒讓我這老太婆伺候你這丫頭。話又說回來,你也是待死的人了,我也不與你計較。”
  甘棠也不知如何與她說話,索性閉了嘴,端起碗來喝粥。
  吳嬤嬤喝完了,便扔下碗,出去了。
  甘棠趁著屋裏就一個人,忙幾口喝完,拿起笤帚,重新撕了幾根布條綁牢,站在床上,掃牆上的蛛網。又端著盆出去,到井上汲了水,拿石塊、枝條將盆磨擦幹淨,倒上清水,回去。從包袱裏取了一件布裙撕了,開始沾了水擦洗窗欞、床腿。拆了那床破被,連著那幅簾子,一同抱到井邊清洗。
  手邊沒有皂胰,所幸在茅側一邊有廚房倒出來的木灰,甘棠捧上幾把,就搓洗起來。
  直待日頭落下,甘棠才晾好了,端著水回去。
  晚上又嗽,甘棠不待吳嬤嬤說話,便出去了。
  如此一日日過去,每夜裏嗽的時候越發長了起來,精神一日較一日不濟。
  甘棠先還每日裏自己找些事來忙碌,後來身子倦怠了,也便看開了,舀了粥來,吃罷,便躺下了。
  也慮及家中的母親、小兄弟,還有對自己有恩的樓華公主,但如今再想什麽,也是白掉淚。
  拖到了春上,眼見著就人就瘦了下來。
  卻說這日,甘棠正在門前曬太陽,那少露麵的老嬤嬤過來了。
  甘棠微睜著眼睛看著她,也不起來見禮。
  老嬤嬤也不與她說話,隻拿起她的手來試脈。半天方去。
  晚間,老嬤嬤又尋來,道:“甘棠到堂上去,有事呢。”
  吳嬤嬤看看老嬤嬤,又瞅了甘棠幾眼,也不說話,繼續睡。
  甘棠拖著病身子,去了正堂,老嬤嬤又領她到了偏室。前頭見過的那位貴婦模樣的嬤嬤正坐在椅上喝茶。
  甘棠福了身子,強撐著站在一旁。
  
  
《宮殺》 第三十五章 仇報
  “你道是誰告了你的病嗎?”貴婦緩緩言道。
  甘棠搖搖頭,不是不想,實在在那樣的幾天裏頭,哪個想當娘娘的宮女隻要揪住了她的錯,誰不願意踢了她到一邊去呢。
  “是公主呢。”貴婦看著甘棠的眼睛,笑著說道。
  甘棠惶惑了,張大了嘴,看著她,像不明白她的話。
  貴婦笑笑,道:“就是她呢,樓華公主,母親在南宮的那位。”
  甘棠隻覺著身子有些虛了,站不穩當。一時竟想起了在家中時,一次頂撞了夫人,罰了在天井跪了淋雨,也是這樣眩暈。
  貴婦使了眼色,老嬤嬤扶她在方凳上坐了。
  “你極力在戚夫人、樓華公主那裏斡旋,打量別人都是死人呢?在這宮裏,但凡有一點子風吹草動,哪個不是瞪大了眼睛瞅著,憑什麽也逃不過去的。”
  甘棠低垂著頭,眼瞅著貴婦的裙擺。該是十六褶的罷,上頭的金銀絲掐得細致,太妃娘娘一件掐金絲的坎肩兒,掐得就不夠好呢。
  “你當太妃不知此事?她也知道。就連皇太後,料想她也必知的。也就你一人兒,還滿心歡喜的,自覺著神不知、天不曉,送了天大的人情。就算公主不唱了這一出,太妃、太後也絕容不下你一個宮女,在宮裏翻雲覆雨。”貴婦見甘棠神思恍惚,卻照舊往下說。
  “你幫公主了卻了心頭怨氣,她自是感激你。隻是你忘了自己的身份。時日久了,便忘了前頭的苦處,隻想著你的越權了。她那樣的金枝玉葉,讓人知道曾受恩於你,後半輩子還能抬頭嗎?”貴婦止了話,眼看著甘棠。
  甘棠抬起頭來,看著貴婦的眼睛:淩厲的一雙眼睛,就像錐子,似要直刺進人心裏去。真像夫人啊,那回是為了正房裏失了一青玉鏤空鳳珮,自己碰巧那天在正房裏坐了一坐,便同了正房裏的丫鬟一同站在院中,夫人坐在太師椅上,盯著大家,不發一言。真是一樣的眼睛。
  “那日給你拿湯藥回來的嬤嬤早受了公主的賞賜,依著公主的話向瓊姑姑說了你的病。那瓊姑姑早視你是肉中刺、眼中釘,哪有不樂的道理,當下便告訴了太妃娘娘。那太妃亦疑心於你,既拿了你的錯兒,也樂得賣個人情。一大家子合著夥來懲治你,你可有活路嗎?”
  懲治?又是懲治。當日夫人為了拿製那竊佩之人,動用了家法。一溜二十幾人,挨個抽了荊條。甘棠記得自己是第二個,管家嬤嬤手裏的荊條落下來,一樣的狠重。待自己的母親去央告了父親過來,早已抽至了第七個丫頭了。父親站得遠遠地瞧著,隻說了一句話:“倒是早些問明白了,還要忙明日待客的事。”背著手走了。
  “今日叫你過來,隻是讓你明白一個宮中的理兒:宮裏頭容不得好心的人兒。今日和你膠漆一樣,明*****礙了他的眼兒,就視你為仇敵了。和你熱和,是為了你的好處。”
  甘棠拚了一把子氣力,問道:“嬤嬤今兒叫了甘棠過來,又是為了甘棠的什麽好處?”
  貴婦笑道:“不愧是我選中了的人。一聽這話,就知道是個機靈人兒。你在這裏幾個月了,不知外頭的事情。皇後進宮也有好些時日了,皇上對她也極恩寵,隻是總也不見懷上龍胎。別人不說什麽,皇後自己已是急了。暗地裏選了自己的一二心腹去承受恩寵,也是不見動靜。我知道你的心思,便想送個人情:你去皇後身邊,若能懷上,自是天大的喜事,若不能,亦可混個寶林、美人的名分,一年半載地也能和家人見上一麵。隻是不知你的意思,所以叫了你來問問。”
  甘棠言道:“嬤嬤忘了甘棠的病嗎?這樣的身子,難達成嬤嬤的夙願。”
  貴婦道:“我既叫了你來,就有法子治你的病。旁邊的這個老嬤嬤和你一樣官宦人家出身,有祖傳的醫道,隻是外人從不知嘵。雖說年紀大了,你這病,她還是有數的。”
  “這檻壽堂哪來的藥材?”甘棠疑道。
  貴婦笑道:“我既誇下了海口,就自然有法子。你回去自去等著罷了。”
  老嬤嬤扶甘棠站起身來,甘棠告退便出去了。
  回去剛躺下,聽見板子響,甘棠便又起來,正端著碗要出去。一較年長的姑姑進來,提著食盒。
  “你可是叫做甘棠的?”那姑姑問道。
  甘棠點點頭。
  來人自食盒內取出幾樣粥菜,看看並無處可放,便還是擺在食盒上頭,“過個時辰,我來取。若不對胃口,你想好了,告訴我說。煎好了湯藥,我也一並帶來。”便去了。
  一旁的吳嬤嬤見狀,倒是毫不見怪,照舊揣著碗要出去。
  甘棠笑道:“吳嬤嬤若不嫌棄,一道用罷了。”
  吳嬤嬤頭也不回,走至門前,方道:“這是拿命換來的罷?我還怕等你死了,做了冤死的鬼,來糾纏於我呢。”
  甘棠苦笑,也不強求,自吃了。
  不久,那姑姑便來了,拿罐子裝了湯藥。放下罐子,收拾了碗碟,待要走了,道:“菜還中吃?下頓想吃什麽?”
  甘棠道:“再稍淡些就是了。沒別的了。”
  姑姑一句也不多說,開門出去了。
  甘棠端起湯藥,看著黑紅的藥汁,啜了一口,極苦,差些要將咽下的飯翻將上來。隻是想想未盡的心願,再及暗含的怨氣,遂屏住了氣息,咕咚幾口咽了下去。
  這樣一天天過去,有時老嬤嬤也來傳了甘棠到前頭堂裏說話。
  自貴婦口中,甘棠知道她原來竟是一前朝的皇妃,緣何來至了這檻壽堂,不得而知。她隻叫甘棠呼她作向夫人。
  天暖和起來,這檻壽堂裏的樹見了青色,地上也冒出了許多各色的草,雖不齊整,到底是春天的樣子。有幾個公公搬了許多個花盆放到了後院裏。裏頭冒出花芽來,甘棠竟說不上來是什麽花草。
  再幾日,又將端午,甘棠坐在前堂偏房,與向夫人閑話。
  “你前頭服侍的賢妃娘娘薨了。”向夫人言道。
  甘棠手中的茶盅失手落地,嗙啷一聲碎了。
  向夫人笑了,一侍女過來打掃幹淨。
  “你自己都經曆了這麽多的事兒,怎還是這般的不沉穩。”
  甘棠苦笑,問道:“前頭不是說她又升了上去麽?怎又這樣大的變故?”
  
  
《宮殺》 第三十六章 轉圜
  “要不怎麽說你沒經過事呢。就是那皇後,甚或皇太後,也沒有敢擔保自己明兒還能夠坐在寶座之上,何況隻是一個起複的小美人。若後宮裏還像前頭沒有正經的當家主事的主兒,她沒準也就有驚無險地過去了。誰讓她那麽沒有眼力兒,偏選這麽一個時候再跳出來,可不等著挨石頭砸麽?”向夫人說道。
  甘棠眼瞅著她,淡淡的眉毛,眉間略寬些,更顯著可親。隻是說話時,嘴角不自覺得有點子抽搐,不仔細看還瞧不出來。
  “定是裏頭有人做梗罷?”甘棠小心問道。
  向夫人笑道:“你倒說說會是誰?”
  甘棠心念了半晌,道:“敢情是陸才人?看著與賢妃不和呢。”
  “陸才人?她?賢妃死了,哭得最痛的就是她了。皇上每每駕臨拈芳堂,她自然也在一旁打個照麵,十天半月總也能分得半分雨露。
  賢妃這一去,皇上是一年半載地見不上了。她腦瓜子再不濟,也不至於如此蠢笨。“向夫人說罷,彎腰將腿下的一大花貓摟起來。
  “那必是皇後了。見她得寵定有些嫉妒罷了。”甘棠揣測道。
  向夫人梳理著花貓的後背,隱笑道:“這也不是呢。待你想通了這事,你便算是個宮裏人了。
  就這樣,見天好飯好菜吃著,湯藥喝了足有百付,甘棠身子便有了起色。夜間不再嗽了,臉上的潮紅也褪了一些。那吳嬤嬤還是一聽板子響,拿上碗來,猴急地跑出去,為了多一兩口粥飯,與小公公砸牙。甘棠每每讓她同吃,她總是翻身朝牆睡了,或扔下一句:“吃了你的飯,才是造孽呢。”
  甘棠聽了半懂不懂,也不與她計較。
  這晚甘棠正坐於門前,與向夫人的花貓嬉鬧,不覺早有一人站於身旁。見她半天未察覺,來人笑道:“妹妹好興致,竟這樣地悠哉。”
  甘棠抬頭看時,卻是抹雲來了。
  忙起來相見,又回屋內,取了一凳子出來,道:“裏頭醃臢,不讓姐姐進去了。外頭敞亮些。”
  抹雲會其意,遂在凳上坐了,又去抱那隻花貓,貓竟扭身跑了。
  “這貓脾氣大呢。我才抱它時,撓了我倆爪子呢。”甘棠笑道,又撩起袖子讓抹雲瞧那抓痕。
  “早告訴了我,我可不去觸這黴頭。”抹雲駭道。
  甘棠道:“和它熟了就不怕了。最是賴人呢,有時晚上還不走,使勁拱人被窩。在這裏,抱著它睡,倒是像太妃娘娘常用的那熏被的香爐,隻是太不老實些,在被窩裏亂竄。攆它又不走。”
  抹雲聞言,笑了。
  瞅著甘棠,道:“妹妹進來前也沒做成新衣,可惜了你的蜂腰了。”忽而收了笑,道:“你知道你走了後,誰上去了?”
  甘棠早已從向夫人處知道了,也裝做不知,便道:“你也知道這裏,哪裏去找個說話的人兒?不是病的,就是老的,成天價也就和那貓嘮嗑呢。”
  抹雲笑笑,四下裏看看,知道她說的不假。
  “桐香呢。你道是奇不奇?比我們大了好幾歲,麵相上還帶著一絲苦相,皇上不知怎的竟看中了她去。讓鳴鶯、送雁好不懊惱。”抹雲道。
  甘棠暗道:恐怕懊惱的不隻她們兩個呢。嘴上卻道:“桐香姐姐也算熬出了頭。等了這些年頭,好歹有了盼頭了。”
  抹雲鼻內“哼”了一聲,道:“她也配?太妃娘娘屋裏最屬她刁鑽刻薄。不說話還好些,一旦張口,必是夾槍帶棒。你還有不知道的嗎?忘了前頭她說你的那些話?”
  甘棠見她動了真氣,遂笑道:“皇上怎沒仔細看姐姐兩眼,選了姐姐去,當了妃子娘娘,甘棠也跟著去伺候姐姐,那才好呢。”
  抹雲腮上騰起兩片紅來,嗔道:“這也是一個姑娘家家說的話麽?”
  甘棠正色道:“妹妹說的是心裏的話,姐姐怎責怪妹妹?咱們本一屋裏住著,脾氣、性格也知道,真到了那一天,姐姐真是要想著妹妹才好。”
  抹雲見她說的入心,便也落下淚來,拉著甘棠的手道:“妹妹既這樣說,姐姐自不把你當了外人看待。若真有那一日,姐姐必定把妹妹接至身邊,朝夕相伴。”
  甘棠忙伸手為她拭淚,哽咽道:“這宮裏,咱們這些伺候主子的,隻是人家手裏的一樣物件兒,也就咱們彼此照應過了這日子罷了。”
  兩人又閑話幾句,因天色已晚,抹雲便去了。
  甘棠在外頭又坐一會子,待那花貓過來,究竟沒有回來,便進屋了。
  “你要回去了?”吳嬤嬤坐在床上問道。
  甘棠料她聽了剛才的話,點點頭,道:“許就這幾天了。”
  “這如今的太妃娘娘也不像年輕時那般毛躁了。遣個人過來,先瞧了,才點頭。”吳嬤嬤陰陰言道。
  甘棠從瓷盤裏取了一顆杏,咬了一小口,酸得皺起了眉頭。
  “看著好,吃上一口才知道呢。這杏就是放在那裏好看,把手放上頭了,就酸倒了牙了。”吳嬤嬤盯著甘棠道。
  甘棠口裏吃著,把杏核放在床頭一木板上晾著。
  “吃多了,倒不覺著酸,嘴裏發甜呢。”
  吳嬤嬤不再說話,躺下朝裏睡了。
  過了兩日,太妃娘娘便遣了抹雲、送雁來接了甘棠出去。兩人進屋瞧了一眼,說嫌屋內陰暗,便急著出來了,在外頭等著甘棠收拾。
  甘棠知道她們是聞不來屋裏的味兒,便搬了一條長凳出來,道:“兩位姐姐就在這外頭等上一會子罷了,妹妹這就出來。”
  便到屋裏去了。
  
  
《宮殺》 第三十七章 鳳坤宮
  甘棠知道她們是聞不來屋裏的味兒,便搬了一條長凳出來,道:“兩位姐姐就在這外頭等上一會子罷了,妹妹這就出來。”
  便到屋裏去了。
  沒有什麽新物件兒,還是那兩個包袱。把毯子、縫補好的被子疊好了,甘棠對床上躺著的吳嬤嬤言道:“這床毯子是我自己帶進來的,留下給你。被子是堂上給的,我拆了簾子縫補的,若上頭不來收了去,你也留著,冷了再蓋罷。”
  見吳嬤嬤並不言語,以為睡過去了,便轉身把前頭晾好的杏核兒用布包了,正待放袖兜裏去,那吳嬤嬤朝著牆,說了一句話兒:“向夫人,是皇上生母的親姐姐,是前朝的皇貴妃。”
  甘棠的手一抖,杏核兒撒了一地。她俯身一個個撿起來,放好了。提起包袱,開了門,想了想,回頭說道:“有了空兒,我來看你。”便和抹雲、送雁去了。
  回至了眉壽宮,太娘娘交待了不必急著當值,先歇上幾天。甘棠便還是整天待在原先的屋裏,幫著那幫姐妹做些針線上的活計。
  這天,抹雲當值下來,拉長著臉,甘棠料想定是生了誰的氣了,便笑語問道:“姐姐本是瓜子臉兒,這一怒,臉一長,我觀者更有了幾分姿色呢。”
  抹雲“撲哧”笑了,言道:“還是妹妹會說話。”喝了幾口茶,恨道:“那桐香真變成了咱們的主子。皇後傳下旨意來,讓她搬了到前頭住,要封了才人了。”
  甘棠疑道:“這幾日皇上並沒有召見於她,皇後怎這般好心?”
  “哼,正是皇上早忘了她,皇後知道她必不會飛了天上去,這才大下恩旨,顯露自己的賢德。那桐香這回子正在太妃娘娘屋裏,哭著說舍不得這裏。一臉的假情義,太娘娘竟還一個勁地勸慰。”抹雲越說越氣,竟跺了兩腳。
  甘棠暗地裏覺著好笑,卻也不好顯的。遂言道:“憑她的言行舉止,想必也就這幾天的紅火。姐姐還是消了氣,免得糟蹋了自己的身子,妹妹在檻壽堂倒是還有一床被子呢。”
  抹雲見甘棠全力解勸,也覺自己未免氣過了頭,便壓了火氣,再說些別的話。
  吃過了飯,太娘娘就將甘棠叫了去。
  “身子剛好了,搬個座兒過來。”太娘娘言道。
  甘棠立時惶恐,言道:“在太娘娘麵前,奴婢哪有坐著的道理?還是站著聽太娘娘說話,心裏覺著舒坦些。”
  太娘娘還是讓鳴鶯搬來了一四腿的紅木踏腳凳兒,讓甘棠坐。
  甘棠見實在不好辭,這才淺淺坐了。
  太娘娘道:“你在我這眉壽宮待得時日也不短了,我打心眼裏喜歡你這個實誠又靈慧的丫頭。本想著能伺候我一輩子,誰想你前頭身子又不爭氣,鬧了那一出。好在你身子骨好,過來了。我自是歡喜。隻是這幾天聽著皇後那邊過來的人說,皇後娘娘極喜歡一個鑲著‘百子圖’的宮燈,打聽出來,竟是你繡的,想著你去那邊伺候呢。”
  甘棠知道自己不日就要到了皇後娘娘的宮裏去,隻是未料到皇後娘娘、太妃娘娘竟繞了這樣的一個大圈子,將自己哄了去。難不成太妃娘娘以為自己並不知道裏頭的因由?向夫人與自己說的話兒,太妃並不知曉?隻好先應付眼前太娘娘的問話,遂道:
  “甘棠在這邊已做慣了,太娘娘待我好,姐妹們也和氣。皇後娘娘若喜歡甘棠的繡活,甘棠就過去幫上幾天,待活完了,還是這邊的人兒,豈不好?”
  “我也實在舍不得的。隻是皇後娘娘不同樓華公主,公主既嫁出了宮,便不好再從這宮裏要人過去。皇後可是不同,就連我這太妃,也是在她之下。她既有了這層意思,我也不好駁的。”說著話兒,太妃娘娘的眼圈兒就見著紅了。
  甘棠忙起身跪下,泣道:“既是這樣,甘棠不敢讓太妃娘娘為難,娘娘說了時候,甘棠去就是了。”
  太妃娘娘拿絹子抹了抹眼睛,道:“這且不忙。待鳳坤宮那邊過來接人,你再去不遲。”又讓鳴鶯攙了甘棠起來,坐在凳上。
  炕沿上一直坐著的瓊姑姑,此時也道:“太娘娘說了,再讓裁衣坊給你做上幾身衣裳,到時一塊帶了去。雖說那邊穿衣上不愁,一季幾身地換,也是太妃娘娘的一片心意。”
  甘棠複又跪下,謝恩。
  太妃娘娘便抬手讓她回去了,又向鳴鶯道:“誰在門外當值?”
  鳴鶯走到外頭看了,道:“是送雁領著秋影幾個站著呢。”
  “叫她們幾個到廊上候著,我要與瓊姑姑下盤棋,不想她們進來端茶遞水地呱噪。”
  鳴鶯便出去,叫上她們幾個悄悄走了。
  這邊,太妃吟道:“你倒看著怎樣呢?”
  瓊姑姑言道:“是一個好法子。隻是咱把人送過去了,到時真誕下龍子,卻沒扳倒太後、皇後,豈不讓她們恥笑?”
  太妃笑道:“這個自不讓你-操- 心。我若沒有十成的把握,哪裏會答應那邊檻壽堂。”
  “這位向夫人一向與太娘娘您不甚和,她的話,咱們能信麽?”瓊姑姑疑道。
  “自然信不得。隻是她看中了甘棠,選了她出來做這件事,我倒是讚同的。若真像她說的那樣,甘棠的病難痊愈,到時便省了我們的力。既然她說甘棠身架是生男丁的,那我們樂得一旁看些子熱鬧。”太妃娘娘手摸著頭上的小壽桃珠花,緩緩地說著。
  “娘娘不怕等去了太後娘娘,那個向夫人再走出來,找太妃娘娘的茬子嗎?”瓊姑姑仍不放心。
  太妃娘娘道:“若當年真抓住了把柄,她還等到今天嗎?先皇在時,她早將咱們捅了出來。她也就圖著太後去了,便出了檻壽堂,恢複了太妃的名分,求著我另撥個院子住了,頤養天年罷了。”
  “太妃真要厚待於她麽?”瓊姑姑問道。
  太妃娘娘自發髻間取了珠花下來,言道:“這珠花好看是好看,隻是比起那鳳冠來,就顯著寒酸了不少呢。”隨手撇在炕桌上,竟沒撇準,掉到了地上。
  瓊姑姑撿起來,笑道:“倒是結實得很,沒有散呢。”
  太妃娘娘往後坐坐,半躺在炕上,懶懶說道:“戴了這些日子,也不覺著稀罕了,你拿了去罷。”
  
  
《宮殺》 第三十九章 借腹
  瓊姑姑忙俯首謝賞,喜滋滋將珠花揣到了袖筒裏。走到廊上,叫鳴鶯她們進來伺候,自己回屋休息去了。
  鳴鶯見她去了,對送雁嘀咕道:“不知又得了什麽好處,臉上那對三角眼兒,都眯成條縫了。”
  待進去伺候娘娘小睡,送雁眼尖心細,瞧見娘娘頭上少了珠花,便向鳴鶯努努嘴,讓她瞧。
  鳴鶯見狀,便瞧去,果是少了那朵珠花。是甘棠前頭做的,也就是一些琉璃珠子,不是值錢的玩意。太娘娘雖喜歡,也就在自己宮裏戴戴,出去是從不插的,怕人瞧著不像。
  給娘娘蓋好了單子,兩人便站在外頭小聲說話。無非是瓊姑姑的眼底子淺,又貪財罷了。
  鳴鶯又將甘棠要去鳳坤宮的事告訴了。送雁怨道:“這樣大的事,方才在廊上怎不講來?”
  “秋影她們在一邊豎著多少的大耳朵,我說什麽?”鳴鶯辯道。
  “到鳳坤宮去,是好不好呢?”送雁自語。
  “別的都不說,隻能見著皇上這一條,就讓抹雲該妒死了。說不定又像上次做衣裳那回,夜裏跑到咱那屋裏去咒甘棠呢。”鳴鶯笑道。
  兩人俱想到抹雲在她們屋裏跳腳,便都笑了起來。又聽見娘娘在屋裏要茶喝,兩人吐吐舌頭,忙跑進去了。
  晚間,抹雲回來。甘棠道:“姐姐去了哪裏?這半天才回來?這會子吃,還是先歇歇?我叫她們去給你熱來?”
  抹雲在炕上躺了,搖搖頭,道:“太妃叫了我去給淑妃娘娘送東西,淑妃留下我說了幾句話,賞我在那邊吃了。”
  甘棠見如此,便道:“還是叫進兩個來,給你燙腳罷?”
  “先不忙這個。”抹雲自炕上起來,道:“你可是要到皇後娘娘那邊去服侍?”
  甘棠笑笑,道:“姐姐聽誰說來?想必是鳴鶯給你傳的話?”
  “並不是呢。路上碰上了皇後娘娘屋裏的束楚,她原是太妃這邊的,先給了太後,後來太後又將她轉送了皇後娘娘。她說,不日就要接了咱這邊一個繡女出身的宮女過去了。這不是你麽?”抹雲問道。
  甘棠點點頭,道:“今兒太妃娘娘給我說了這件事兒。”
  “你應了麽?”抹雲急急問道。
  “並不是去伺候皇上,姐姐又要吵妹妹麽?”甘棠打趣道。
  “萬萬不可。妹妹趕緊去和太妃娘娘辭了才好。”抹雲言道。
  “這是為何?姐姐既不是氣妹妹,何故讓妹妹去辭?”甘棠問道。
  “難不成你道是好事情?”抹雲怨道,“我把束楚拉到僻靜地兒盡問了,叫你去幫忙繡活兒是假,實是要借你的肚子罷了。”
  甘棠紅了小臉,低頭想了一想,問道:“束楚怎說?”
  “她道:皇後娘娘難誕下龍子,便想著讓身邊的宮女能誕下一子,好收了來,將來繼承大統,自己仍是太後。那些宮女們誰是聾子、瞎子,俱不是稱病,就是拿事推諉。實在躲不過,也事後想了各樣的法子,所以皇後雖心急,如今也隻一個宮女懷上了龍胎。”抹雲言道。
  甘棠道:“這種事情不是咱們這等宮女千盼萬盼的?誕下了龍子,雖到了皇後名下,自己也能封個嬪罷?”
  “你倒是會做夢呢。真如此,皇後身邊的心腹怎不薦了自己?倒讓旁人撿了這個大便宜?哪個後娘想著讓孩子的親娘好好地活著,待孩子大了,親娘籠絡籠絡,這後娘還禁得住?誰傻呢?”抹雲道。
  甘棠聽了這話,一下子想到了家中的沈姨娘。她那時在家中的日子的確不好過。直到她自己瘋瘋癲癲,終日裏蓬頭垢麵了,夫人才不拿她當回子事了。
  又或者,自己到時也裝了瘋罷?皇後娘娘就放了自己了罷?
  抹雲見甘棠怔怔的,以為她被自己嚇著了,忙上前晃晃她的肩,道:“你別犯了迷糊!”
  甘棠握住抹雲的手道:“妹妹心裏明白,姐姐擔心著妹妹。隻是妹妹想見見娘,就算生子後僅活上幾天,也求皇後娘娘給甘棠個名份,好讓娘進宮來,見上這最後一麵。”
  抹雲落下淚來,道:“妹妹真是傻呢。何必這樣急的?來日方長,避了這個風頭過去,才好。”
  甘棠搖搖頭,心道:來日並不多了。雖在檻壽堂喝了湯藥,眼見著好了,隻是誰知那位向夫人有幾分言真呢?若是螳螂捕蟬,黃雀在後,那自己真是時日無多了。既然總是一死,那就無所懼了。
  笑言道:“姐姐今天怎的?記得上次因這太妃娘娘多和我說了幾句話,你就那樣起來,今兒倒換了一個人兒。”
  抹雲拭了淚,強笑道:“妹妹說的也是,都是一樣的事,今天我就成了這個樣子,我也想不明白,真是有些糊塗了。”
  兩人洗漱睡下。
  一早,抹雲起身當值去了。甘棠去那邊屋裏吃過飯,便回房等著。覺著悶了,就收拾起包袱來,總覺著就要走了似的。
  幾件半舊衣裳,不必帶了過去,聽她們講這位皇後娘娘是愛麵子的人,底下人務必要穿戴上光鮮齊整,釵環耀目,即便拿了過去,也是白占了地方。索性包了一處,讓順路的給攸兒捎了去。又取出兩件來,想著過會子給夏音拿過去,不枉她人前人後地幫自己做事情。
  想至此,便站起來,拿塊布包了衣裳,出門去找夏音。繞至宮後,恰巧看見夏音站在牆角邊,摘那嫩粉的薔薇骨朵兒。
  她見甘棠過來,忙停了手,攏著衣襟過來了。
  
  
《宮殺》 第三十九章 悲遷
  “甘棠姐姐有事情?”
  甘棠笑著搖搖頭,道:“閑著,想找個人兒說話罷了。”
  夏音道:“方才我摘著花兒,見送雁姐姐出去又回來了。這會子她倒是不當值。你坐樹陰裏涼快著,我去給你瞧瞧,她要在屋裏,我回來知會你一聲。”
  “不想找別人呢,”,甘棠拉了夏音的手,在石凳上坐了,又道:“這日頭曬人得很,她們都在屋裏避著,你揀這時候出來做甚?”
  夏音抖開衣襟,讓甘棠瞧了,許多的骨朵兒,濃鬱的香氣,“姐姐前頭教我磨的粉,她們看見的都說好。趁著這幾日閑,我再做些,省得她們整日裏說我隻知道給上頭這些姐姐做事。”
  甘棠道:“何必跟那些隻知道嚼舌頭的一般見識。你願給誰做就給誰做,不要給她們磕頭作揖的,一樣的有兩隻手,她們想要,便自己做去。”
  “姐姐說的在理。隻是我懶得和她們糾纏。再說做這個也不費一些力,勞累不著。我也喜歡。”夏音笑道。
  “你呀!”甘棠怨她的懦弱,卻又憐惜她的嬌憨。
  倆個人又談起各自的家鄉父母。時值端午,夏音道:“若在我們那裏,雖不賽龍舟,倒是舞獅子呢。每鄉每村的都有舞獅的隊伍,趕在節上,街道上好不熱鬧。”
  甘棠一下子想起前頭自己揀的那個小獅子。遂道:“若是早些認識了你,定要送了你一樣東西,倒是和你正相配呢。”
  “姐姐待夏音已是很好,哪裏還敢要什麽東西?”夏音笑道。
  “不是值錢的東西,隻是從道上揀的一個玩意兒,當時送了別人。要早知道你想著家鄉的舞獅子,送了你才好呢。就是一個小獅子的木頭墜子。”甘棠道。
  夏音聽到此,竟有些呆了。
  甘棠笑著拿手在她眼前晃了晃,她才羞了,道:“又想起了家鄉了。”
  甘棠也不與她計較,將包袱放在石桌上,道:“裏頭幾件前頭在這裏做的衣裳。你的身量和我差不了多少,稍改改,一樣穿的。不要嫌姐姐給你舊的才好。”
  夏音疑惑道:“姐姐不留著穿了?若是太妃娘娘出宮去,不是要穿了一樣的衣裳?到時姐姐借了誰的來穿呢?”
  甘棠拿下夏音頭上的一片薔薇葉子,在手裏捏揉著,道:“我要到皇後娘娘那邊去了。這些衣裳也穿不著了。”
  夏音一下子拉住她的手,眼圈立時紅了,嘴裏卻說不出來。
  甘棠鼻子一酸,也要留下淚來,強忍了,眼望著牆角盛開的薔薇花兒,地上已落著一些被風吹下來的花葉。自己就像那落了的薔薇花兒罷?一陣風兒,就不再鮮豔了。好歹要在落下之前,完了心願啊。
  這時鳴鶯遠遠走來,見甘棠在此,招呼道:“太娘娘叫你呢。”
  甘棠忙起身,又叮囑了夏音幾句話,便去了。獨留下夏音一個人坐在石凳上,臉上淚水幹了,也不知道擦了。怔怔的,衣襟裏的小花也撒落了一地,不知道揀。
  甘棠跟上鳴鶯,鳴鶯道:“你倒撿了這個好地方來偷清閑,皇後娘娘那邊來人了,叫你這就過去呢。虧著問了廊上的人,知道你來了這後頭。要不真要太娘娘多撒了人出來,滿宮裏找你了。”
  甘棠笑道:“真要都出來了,豈不都要謝了我?到園裏逛逛,花開得正好呢。”
  鳴鶯輕捶了甘棠幾下,二人便來至了太妃娘娘屋裏。
  “這是皇後娘娘那邊的喬姑姑、秦姑姑,都是皇後身邊的得力人兒,今兒親來接你了。”太妃娘娘笑道。
  甘棠忙俯身拜見,道:“喬姑姑、秦姑姑好。甘棠來遲了,實在罪過。”
  瘦高的喬姑姑笑道:“這有何怪罪之處?本打算過兩天才來的。皇後娘娘講既然太妃娘娘大度,願意送了甘棠過來,就去接了來罷。好給娘娘講講那盞“百子圖”的宮燈。”
  太娘娘言道:“晚一日不如早一日。她在這宮裏也是悶著。早些去見見那邊的姐妹,好呢。”轉而對甘棠道:“你回去收拾包袱,叫抹雲幫著你。新做的衣裳還沒送過來,待好了,便派人給你拿過去。”
  甘棠心中雖不悲泣,也做出不舍的樣子。瓊姑姑跟著太妃娘娘和勸了幾句,她便與抹雲一同回去收拾。
  包袱早就包好了的,放在床上。抹雲見著,隻是坐在炕上,拉著甘棠的手,不舍放開,眼中滾下淚來。
  甘棠強笑道:“姐姐不要這樣,妹妹心中更是難受呢。都不知這一去還能不能再見了。好歹多和妹妹說說話兒。”
  聽她此言,抹雲心中越發悲哀難忍,隻是一味忍著低聲哽咽。
  甘棠也是難言,從腕上退下一隻金鑲翠的鐲子,順勢推到抹雲腕上。
  泣咽道:“妹妹也沒有什麽像樣的東西留給姐姐做個念想,這是前頭公主賞的。翠雖不通透,上頭的白雲朵兒倒是正合著姐姐的名呢。”
  一時,有人來催。甘棠不好拖延,忙拭了淚,抹上新粉,插好了頭,出去。外頭兩個小宮女進來,抱上了包袱,跟著去了。屋裏安靜,抹雲哭著,沒有了氣力,竟睡過去了。
  一路上,兩位姑姑簇擁著甘棠,言語上很是客氣。甘棠也是笑問笑答。
  
  
《宮殺》 第四十章 束楚
  路不近,甘棠還未覺著怎的,兩位姑姑已叫起了累。便尋了路旁的一處陰涼地暫歇歇。路上有來往的公公、宮女,一行人也不敢就勢坐下,隻站著用衣袖扇扇風罷了。
  甘棠也有些氣喘,扶著一棵柳樹,,看看天兒,紅日當空,沒有一朵雲兒。
  “這天可有些時日沒下雨了。”喬姑姑言道。
  “要不怎麽皇後娘娘今兒也到太後那邊祈雨呢。”秦姑姑道。
  “是去新建的佛堂麽?”喬姑姑來了精神勁兒。
  “這就不知了,咱出來的時候,皇後娘娘倒是正換正裝呢。束楚梳的髻子稍嫌高了些,戴不上鳳冠,好讓皇後罵呢。”秦姑姑說話冒著喜氣兒。
  喬姑姑附和道:“那樣一個笨人,太後娘娘還送人情一樣,巴巴的送了來。我看,早晚就讓皇後娘娘給免了,還是以前的紅蓼得人意些。也是你秦姑姑調教得好。”
  秦姑姑矜持地笑笑,沒再言語。
  甘棠站在一邊,隻當沒聽見,眼瞅著遠處湖上有一艘龍船,在一大片荷葉旁停駐。那船頭兩人,一著明黃,一著淡青,似指著荷葉談論。
  兩姑姑見甘棠安靜,遂順著她眼光看去。一看,便撇了嘴。
  隻對甘棠道:“該走了,日頭足,越等越熱了。回去還能趕上晌飯。”
  甘棠忙道:“勞煩兩位姑姑跟著受罪,真是甘棠的罪過。”
  兩姑姑笑道:“哪有什麽罪受。整日在鳳坤宮裏忙碌,出來了正好透透氣兒。隻是這天氣讓人恨。”
  一行人便又上路,好歹到了鳳坤宮。
  宮頂為重簷歇山頂,屋腳高挑,若鳳翔狀。正脊兩端各置一銅鳳,一鳳做飛舞狀,一鳳做肅立狀,門上和簷下綴各種銅飾。麵闊九間,有東西暖閣。
  甘棠隻在心內暗呼:好氣勢。
  兩姑姑問宮外站著的公公:“皇後娘娘可回來了?”
  公公敬言道:“剛剛輦駕上的人回來了。隻說晚間吃過飯再去接。”
  兩姑姑點頭,便領著甘棠來至宮後院落,道:“宮女們都在這裏住著。連上我們也是。皇後娘娘臨走說了,先和束楚一處住下,以後再另外給你尋了好住所。”
  甘棠心裏苦笑:這“以後”是說把自己進獻給皇上罷。
  兩姑姑領甘棠進了院子,西拐,至了第五間,“這就是了。我們還有事情,先回去。若有不明白的,你就問束楚打聽。”
  甘棠拜謝。此時聽見人聲,屋裏便走出一宮女,先拜見兩姑姑,姑姑們鼻內哼了一聲,並不搭腔,去了。
  兩小宮女進去放包袱,甘棠便與束楚先站著說話。
  寒暄幾句,束楚道:“你就是繡‘百子圖’的那個?”
  甘棠含羞點頭,道:“粗略得很,誰知娘娘喜歡了。”
  束楚又岔開問道:“抹雲和你同屋住著罷?”
  甘棠點頭。
  小宮女出來,道:“鋪好了炕,包袱放在櫃子上。是我們收拾,還是?”
  甘棠道:“你們就回去罷。”
  小宮女去了。
  束楚便跟甘棠來至屋裏。
  “這屋裏隻背陽的一扇小窗戶,倒是太陽照不進,曬不著的。開了窗戶,有些風兒。隻是冬天冷些,不過這院子下頭是前頭宮裏的火道,倒也分了些熱乎氣兒。”
  說完這些話,束楚就坐在桌前,擺弄幾塊黑綢布。甘棠自去整理衣物。
  過了一會子,一宮女在外頭喊道:“束楚姐姐在做什麽?要忘了吃飯了。”
  甘棠見束楚忙將綢布扔到炕上,那宮女已進來了。
  束楚迎了過去,笑道:“新來了姐妹,正說話呢。竟忘了過去了。虧著你來了,要不又讓姑姑罵了。”又扭身對甘棠道:“這是紅寥姐姐,是給娘娘梳妝的。”
  甘棠早站一邊,福了身,笑道:“見過姐姐。”
  那紅寥使勁看了她幾眼,也笑道:“好個 標致人兒。”
  三人便出去吃飯。甘棠跟在後麵,看到紅寥對束楚附耳說話,便將頭扭了一邊,看院外爬牆進來的藤蘿,點點小花,無言的開著。
  縱如此,也許紅寥並不在意讓甘棠聽見,又或故意的讓她聽見,隻聽紅寥道:“她不知讓她來做什麽嗎?”
  束楚咕噥了幾句,聲小,聽不清楚。
  那紅寥道:“不知倒好,省得每日裏膽戰心驚。”
  甘棠隻裝沒聽見。
  走到吃飯的屋裏,裏頭隻有兩個宮女在吃,見她們進來,便笑著招呼。見了甘棠,都顯了疑惑的神色。
  紅寥便向她們道:“這是新來的甘棠,就是她繡的百子圖呢。”
  她們聽了,互相瞧了一眼,片刻,才笑道:“早聽說一位手巧的,原來竟來到了跟前。”
  便都坐下了吃飯。
  飯畢,紅寥道:“今兒人少。”
  束楚道:“都隨了皇後娘娘到佛堂去了。有不當值的,也許早吃了,睡覺呢。”
  出了門,紅寥去找姐妹說話。束楚、甘棠回到屋裏。束楚還是擺弄黑綢子,在手上繞來繞去,盤結做花。
  甘棠偷著瞅了半天,不知她在做些什麽。直到看到她拿起了一根簪子,自盤成的綢結間穿了過去,方恍然大悟:竟是在琢磨發髻的花樣。怪不得方才在紅寥來時要避了。隻是怎的不避了自己?拿我當了自己人?她該比我懂得宮中的事,不會這樣不謹慎。
  又想到自己到這裏的差使,明白了:不避自己,是不怕自己偷技,誰會避諱一個活不了一兩年的人呢。
  
  
《宮殺》 第四十一章 皇後
  翌日一早,束楚早早出去到前頭宮裏候著,給娘娘梳頭。一宮女站在門外,道:“甘棠吃過飯,打扮了,過會子有人來傳了你去拜見皇後娘娘。”言罷,不待甘棠出來,竟走了。
  甘棠原想著總也要過幾天,皇後才召見自己,未料到這樣快。忙開了櫃子,找衣裳。也就在太妃那邊做過的兩身好衣裳,一身是才過去了,做的一身和抹雲一樣的,一身是後來做的棉衣。要是皇後娘娘再過個幾天見自己,說不定太妃就遣人送來了新衣裳。現在已無法可想,遂挑了那條湖綠的褶裙,取了桃紅銀紗對襟半臂,攤在床上,便匆匆去吃飯。
  回來,見束楚業已下來,紅寥也在。
  甘棠心焦:當著她們的麵換衣裳,實在別扭。現在天氣,就穿著單衣。不是早上、晚上,大家一起,倒覺不出什麽。
  好在兩人坐了一會子,便去吃飯。隻聽見紅寥不高不低地說了一句:“敢情多麽尊貴的身子,衣裳攤在那裏,等著別人來伺候罷。”
  甘棠臉上連羞帶怒,便紅了。不及想別的,換上衣裳。稍過了一會子,一宮女過來,喚了甘棠,領她自後門進了宮裏。來至正房,影壁兩側肅立十餘人。見甘棠她們過來,便出來一人,低聲道:“那邊用膳還沒過來,候著罷。”
  那宮女便也肅立一旁,甘棠也學著低首立了。這麽些個人,卻是寂靜無聲。
  甘棠低著頭,隻能見著自己裙下露出的鞋尖。瞥目想看看對著的宮女鞋樣,竟被褶裙蓋著,一絲光兒不露的。再瞧身側的,同樣看不見鞋尖。臉“騰”地便紅了,忙將腳往後縮了。卻因著褶裙洗過兩水,稍微短了一指,竟遮不住。臉上便急出了汗。最後,索性稍稍彎膝蓋,這才蓋住了。過了一會子,就覺著站不住了,腰膝酸軟。好在聽著右方像有人過來,隻是沒有話聲,軟底鞋“嚓嚓”的聲兒。
  甘棠不敢抬頭瞧,似覺著她們又彎了彎腰,便也跟著。兩宮女的褶裙過去,在影壁前住了,音量不大,向屋裏言道:“皇後娘娘回房。”
  但聽屋裏有宮女言道:“預備著了。”
  又一會子,過來十餘人。五六人在甘棠那邊站了,餘者五六人自甘棠身邊過去。
  甘棠看見最頭一位明黃繡鞋,褶裙擺上繡有赤鳳。料必是皇後娘娘了。站在這外頭,便聽得裏頭說話:“荷華身子倒好,隻是不思飲食。一早傳太醫給瞧了,也沒有毛病,隻開了一張安胎的方子。”
  一女聲道:“隻告訴了她,好好養好了身子。已將她的父母接進了京,還等著她誕下了龍胎好加官進爵。”
  甘棠聽出來,後頭說話的這位是皇後娘娘,以前在太妃娘娘那邊是聽過的。
  又聽裏頭道:“聽她的話音裏,是念著皇上呢。”
  皇後笑道:“這後宮裏誰不念著皇上,我這個正宮娘娘也念著呢。難不成把皇上到我這裏的正日子送了她去,怕她擔待不起呢。已經封了她婕妤了,孩子未落地,也不好再封嬪妃。就都等著罷了。”
  但聽那人答“是”,便走出來,去了。
  “甘棠來了罷?”皇後問道。
  裏頭便出來一位姑姑,道:“甘棠來了?”
  甘棠剛要答話,領了自己來的那個宮女扯住了甘棠,趨前一步,仍俯著身子,道:“稟鄧姑姑,叫了來了。”
  那鄧姑姑道:“過來罷。”
  那宮女這才鬆開手兒,甘棠再不敢莽撞冒失,低頭慢慢碎步過去,小心不讓鞋子露於裙外。恭敬言道:“甘棠見過鄧姑姑。”
  鄧姑姑上下打量了,言道:“抬起頭來罷。”
  甘棠遂稍稍抬頭,眼還是垂著。
  鄧姑姑細細瞧了,伸手將她鬢間散了的頭發抿了。甘棠更是惶恐。
  “隨我來罷。”
  進去了,鄧姑姑道:“稟皇後娘娘,人來了。”
  甘棠早慢慢跪了,叩頭,呼:“奴婢甘棠拜見皇後娘娘。”
  跪了一會子,也不見皇後叫起,隻有再跪著候了。耳聽得皇後嗔怨:“什麽時候了,還備這熱茶?”茶盅摔在了甘棠手邊,茶水濺上來,並不滾燙,也是很熱。甘棠忍著,紋絲未動。
  “糯米酒冰上了?”皇後娘娘問道。
  一宮女近前答道:“淩人還未送過來,隻有昨兒化了的冰水,裏頭放著一罐酸梅湯,一罐米酒,還有兩罐水,預備娘娘衝香露。”
  “倒一碗酸梅湯罷了。那露太甜膩。”皇後娘娘道。
  那宮女應聲出去了。
  皇後娘娘這才向宮女示了意,宮女道:“甘棠起來吧。”
  甘棠腿腳早都麻了,爬起來,稍快了些,差忽摔了。忙站好,道:“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問道:“那百子圖是你一人所繡?”
  甘棠垂首答道:“甘棠稟皇後娘娘,隻有幾處,別的是公主府邸的繡娘所繡。”
  皇後滿意地笑道:“你倒是不奪了別人的功勞,是個老實人兒。”又叫宮女取下那盞宮燈來,道:“這圖是你畫的?”
  甘棠道:“奴婢隻是學過一點女工,對這書畫,一竅不通。繡的時候,隻是比著畫瓢就是了。”
  “也是。你們小門小戶的人家,哪裏會請了畫師到家裏去。”皇後笑道,“前頭賢妃的裙子也是你繡的罷?記得當時還把我給鬧了進去。”
  甘棠不安,道:“都是奴婢不知天高地厚,給娘娘添堵。”
  皇後又問:“家中除了你的小兄弟,可還有兄弟姐妹?”
  甘棠頓驚,小兄弟之事知道的人不多,攸兒及幾位幫忙傳話的公公不會把自己掀了這渾水裏頭,是公主?
  定了心神,答道:“父親除了我們兩個,還有夫人的兩兒兩女,幾個姨娘的一兒兩女。”
  皇後笑道:“倒是門戶興旺之家啊。”
  出去的宮女進來,手捧托盤,盤上盛一瓷盆,盆內有冰水,雜著碎冰,浸一精巧瓷罐,罐壁薄如紙,能瞧見酸梅湯在裏頭輕晃。
  宮女道:“淩人送了冰過來了,說是太後娘娘嫌冰少,又將皇後的一份送過去,再重新鏟了新的,才過來晚了。”
  皇後娘娘皺了眉頭,倏忽又笑道:“讓他去罷。要不,杖罰了他,他明日膽戰心驚的,再挪不動腿,等把冰送來,還不都成了水?”
  姑姑、宮女們都笑了,甘棠也跟著笑了幾聲。
  
  
《宮殺》 第四十二章 嫉心
  外頭進來一個宮女道:“稟皇後娘娘,妃嬪們來給娘娘請安了。”
  皇後笑道:“天冷時,磨蹭到日上三竿了,才來。熱了,一月比一月早。”轉對甘棠道:“你先下去罷。有事,讓她們去給你吩咐。”
  甘棠拜退,一宮女過來,領著她從東門出去了。繞過影壁,去了。
  皇後娘娘正身坐好了,一旁宮女捧過鳳鳥紋漆奩,另幾位便給娘娘再次整妝。
  皇後眯著眼,瞧著奩盒,緩緩言道:“這奩壁上的雲鳳紋怎麽劃了一道痕子?”
  旁邊管著奩盒的一個宮女“撲通”跪下,身子瑟瑟發抖,話音兒也哆嗦了,道:“皇後娘娘、還、還要明察,前日我收拾的時候,蓋子、壁內、壁外,都擦了,看了,並無一點子劃痕。”
  鄧姑姑言道:“這奩盒是她們兩個管著,倒叫那個過來,一問便知。”
  皇後娘娘頷首,便有人從東門出去叫人。一會子便回來,臉色煞青,嘴唇發白,說話也不利落,道:“死了,上吊,掛在牆上。”
  鄧姑姑斥道:“有這樣回話的麽?也不怕驚了皇後娘娘。”
  皇後卻道:“這有什麽可驚的。不就是一個宮女嗎?死就死了。早尋了短見,也省了我的一番口舌。”
  鄧姑姑便轉身出去料理。
  皇後娘娘這才道:“讓那些姐妹們久等了,傳她們進來罷。”
  妃嬪們進來,拜見了。有些頭臉的妃子、嬪、婕妤,便坐了。餘者分站兩側。
  皇後娘娘環視了,笑道:“貴妃上月來了,聽著回去又不好了。我派了太醫去瞧,說是路上又風吹了,有些風寒。皇上還埋怨我,不該讓她過來。豈是我讓她來的?這不是天大的冤枉。好在咱們皇上英明,聽我講了緣由,說不是讓她來,是她強撐著自己要來見見我這個從未拜見一次的皇後娘娘,我若下旨禁她的足,倒讓別人看了我們姐妹們的笑話。”
  淑妃娘娘笑道:“娘娘今天氣色好呢,一氣兒說了這樣多的話。”
  皇後正色道:“我年紀小些,不該當著姐姐們說這些話。隻是耳根總不清淨,聽見的一些話兒太讓人惱。坐在這個位子上,又是眾人瞧著,好倒罷了,誰也不知。不好了,才滿宮裏傳遍了。”
  眾妃不敢說話,隻聽著皇後怨言。歹話不能說,好話又尋不出。好歹熬過了一個時辰,一宮女進來道:“皇上下朝了,說是請皇後移駕禦花園,要遊湖。”
  皇後滿是怒意的臉,這才緩和了,道:“皇上既然好興致,我自然要過去。”又看看眾妃,見她們皆望著自己,心中好笑,道:“還要找上幾位同遊,說說笑笑,才好。”
  眾妃更是迫不及待,有的麵上含笑,以邀寵,有的麵上抹不開,想笑,又臊的,也有幾位不以為然,扶一扶發髻,摸一摸玉釵,伺候著走了。
  皇後娘娘隻裝瞧不見她們,點了林修容、烏修媛,及兩位去年冊封的新人。她們皆心內歡喜,卻不便現在臉上。
  皇後娘娘端起茶來,那未被點名的便告退了。
  皇後這邊宮女謹然有序,把吃的各色點心、喝的各樣湯漿裝了食盒,先走了。餘者捧著奩盒、痰盒、團扇、手巾、金盆等,隨皇後娘娘出來,皇後坐上玉輦,另幾位坐上軟轎,跟在後頭。
  皇後娘娘眼觀蔥鬱春色,不禁心意滿足:雖自己沒有生產,好在太後娘娘給自己出了法子,到時雖不是自己親生,也是在膝前養大,以自己的身份,和家族的身份,不怕皇上不立其為儲君。這些整日裏挖空心思的妾室,也就隻剩下憤懣了。
  往後瞧了瞧,看見新晉的才人正撩開轎紗,四處裏瞧著。是太妃那邊過來的桐香,剛冊了幾天的尚才人。皇後心內冷笑:不過給那個老太妃一個麵子,也讓別人瞧著自己的賢惠。太後念叨自己要防著這太妃,這些日子都過去了,也就這樣罷了。這個才人說話上倒還好,知道自己的身份,比和一堂裏住著的陸才人強些。但看後頭怎樣,一直好了,也罷了,若不然,這拈芳堂也就是那冷宮了。打定了主意,便唇上含笑地眯了眼睛,深呼了一口氣,欲靠在輦轎的靠背上歇歇。
  卻瞧見幾個人讓在道邊,身子微俯,給玉輦讓路。隻是幾個太監倒罷了,裏頭一位頭戴玉冠、插赤金衡笄者,煞是礙眼。
  又是他!皇後娘娘緊閉了雙眼,咬緊了牙。皇上多寵幸幾個宮女,也就罷了。卻弄了這樣一個人,在這後宮裏住著。禦史、太後都輪番勸諫,皇上隻是一意孤行。自己也試著委婉說了幾句,皇上甩袖而去,連著兩月沒有駕臨鳳坤宮。虧著太後從中斡旋,兩人才好了。自己再不敢提半句話,隻好先委屈著自己,待心願達成,那就是以後的事了。
  “皇後娘娘駕到——”
  皇後娘娘睜開鳳目,迎駕的宮女、公公跪了一地,皇上麵上帶笑,坐在亭中,眼望著自己。
  遂放下心中諸事,打起了精神,下了玉輦,款款移步過去。
  眾妻妾拜見禮畢,皇後自坐了皇上身旁,亭內狹小,無法再放了座位,林修容、烏修媛及尚才人、張寶林便站了,陪著說話。
  皇上言道:“皇後賢德,還叫了她們一同來了。”
  皇後笑道:“幾位姐妹同坐著,才有趣。尤其兩個新封的妹妹,未好好見過這園子,想著一起過來,好看看。”
  皇上轉視兩位新人,思慮片刻,道:“看著有些熟悉,道想不起名姓了。”
  兩新人聽言,頓覺喪氣,臉上沒了方才的得意色兒。
  皇後心內歡喜,又打圓場道:“右邊這位原是外書房的攜壺,上月皇上寵幸了她,我封了她做張寶林;左邊的是尚才人,原是翠微宮服侍太妃娘娘的,叫桐香。去年太妃過生日,說不想-操- 辦,皇上就親去了。”
  
  
《宮殺》 第四十三章 攸兒
  皇上又瞧了桐香兩眼,笑道:“是了,你當時端上菜來,朕見你和她人不同,心裏便留意了。”
  皇後問道:“倒是有何不同,說來讓我們聽聽。”
  皇上道:“那些一旁伺候的,指甲都染了紅,獨她指甲未染,幹幹淨淨,叫人覺著清爽。”
  張寶林側目瞧著尚才人,臉上有笑,心裏卻是有妒意的。隻是看著尚才人並無歡喜之色,心道:故意在皇上、皇後麵前裝出一副平靜的樣子,心裏不知多麽得意呢。
  皇後向尚才人笑道:“妹妹就伸出了手來,讓我們瞧瞧,倒也教教我們怎樣子保養才好。”
  尚才人卻道:“臣妾的手樣子蠢,不要汙了皇後娘娘的眼呢。”
  皇後臉上有了不悅,尚才人卻沒有伸出手來。
  張寶林疑惑:這樣好的機緣,尚才人好不識抬舉,其中定有蹊蹺。
  見她又似將手縮了袖中去,索性裝出嘻嘻哈哈的樣子,趁其不備,一捋她的袖子,手露了出來。
  紅紅的指甲,紅的就像雞冠子。
  張寶林有些預料了,也是愣了。
  皇上、皇後更是愣了。
  半晌,皇後道:“皇上既喜歡你的白指甲,你染了做甚?”
  尚才人跪下了,哭道:“奴婢、不、臣妾不知道皇上喜歡臣妾的指甲,才染了的。皇上、皇後娘娘還請不要怪罪。”
  皇上本想著開開心心的與妻妾遊湖,鬆散鬆散。見尚才人哭哭啼啼,登時沒意思了。
  起身對皇後道:“還是到鳳坤宮歇歇,過陣子,還要到前麵議事。”
  皇後娘娘便起身相隨。
  張寶林坐上軟轎回了,亭裏獨剩下尚才人猶自哭泣,嘴裏喃喃道:“皇上,你並沒有說啊,沒有說過啊……”身邊跟著服侍的兩個宮女一邊解勸著,一邊扶她坐上軟轎,也去了。同是翠微宮出來的甘棠,還沒有和尚才人打過照麵,也無從知道她現在的處境。
  回去呆在屋裏,束楚吃飯回來,可能又上去了。甘棠坐在炕上發呆,聽見屋後有說笑聲,便透過窗欞看是些什麽人。
  前頭的是喬姑姑、秦姑姑,後頭跟著兩個宮女。
  但聽喬姑姑道:“你這小姑娘真是討人喜歡,怪不得繡房選了你上來。過陣子,我叫你每日裏跟著我罷了。”
  那宮女一聽,先“哈哈”笑了。
  甘棠心裏一驚,索性輕推開窗子,一叢青竹遮著,人影綽綽,看不分明。
  但聽那宮女說了一句:“我倒不怕,就怕過些日子,喬姑姑想攆了我,沒處敢要了我呢。”
  隻覺腦子裏“轟”地一聲,甘棠跌坐在地上。半天方扶著桌腿站了起來,挪坐在炕上。興許,興許就是平常的宮女,隻是一般的伺候主子。自己已是病身子,豁了出去,也就罷了。攸兒,那麽一個整日裏蹦蹦跳跳的好人兒,難道也要把命喪在這鳳坤宮裏麽?
  定定心神,甘棠又往後院看了看,沒有人跡,偶或聽見與幾株杜鵑相鄰的房裏傳出笑聲,像是攸兒的聲兒。遂整了衣裙,轉到後院。
  在竹簾外站了,剛要說話,裏頭一人撩簾出來,見著甘棠,頓時喜出望外,高喊一聲:“姐姐!”
  甘棠瞬間忘了心中顧慮,攥著攸兒的手,就像見著了家裏人,想起自己所受的委屈,悲從中來,淚如雨下。
  攸兒先也落下幾滴淚,卻是喜淚,見甘棠臉上悲戚,心裏不明白。
  甘棠知房裏還有一個人,便拉了攸兒回到自己房裏。
  攸兒惑道:“姐姐怎麽這麽難過?這是姐姐的屋子?你也來了這宮裏伺候了?”
  甘棠止泣言道:“我也才來了幾天。沒有知己的人,也無法給你捎個信兒知道。”
  攸兒問道:“冬裏我給眉壽宮送東西,還想著能見上你。又不能久待,出來了,才敢問了一句在門外聽差的公公。卻說沒有你這個人兒。我也不明白,隻好走了。”
  甘棠心裏亂,也不知該不該把這一些事情告訴了她,便言道:“看你,別了這些日子,還是話多。你上輩子該不是個啞巴?這輩子要說兩輩子的話?”
  攸兒笑了,道:“那姐姐前生就是個巧嘴的媳婦子,這輩子成了一個悶葫蘆了。”
  甘棠又道:“你那屋裏同來的那個,我怎不認識?”
  攸兒道:“不是繡房裏的。今兒早上,喬姑姑、秦姑姑先去叫了她,又來找了我。聽她講,是內書房裏伺候的。”
  甘棠道:“她若問起你我,你但能少講一句是一句。不隻她,別人也是。這裏不同繡房,繡好了活計,就能睡個好覺。”
  攸兒看著甘棠道:“姐姐一向謹慎,妹妹聽姐姐的就是了。”
  甘棠起身,給攸兒倒了一碗茶,遞到她手上,不經意地問道:“上頭讓你來這裏做什麽?還是繡花嗎?”
  攸兒道:“要不我怎麽想不明白呢?瓊姑姑前頭因著賢妃娘娘敗了,遷到了別處當差,上頭另派了姑姑過來掌管著。我也就不那麽清閑了,好事曆來派不到我頭上的。碰上跑腿子、主子又吝嗇些,拿不到賞錢的事兒,慣會遣了我去。這回聽著是好事,我倒不明白了。姐姐知道嗎?”
  甘棠搪塞道:“隻說這宮裏缺人手,來補上人頭。”想了想,又道:“若皇後叫了你在身前伺候,你且本分些,萬不要人前人後的顯出機靈乖巧樣子,去討人喜歡。”
  攸兒心裏疑惑,道:“姐姐是讓妹妹躲在人後頭,凡事不出頭麽?”
  甘棠道:“妹妹說這樣的話,是要凡事出頭嗎?”
  攸兒喝了口茶,眼望著窗外道:“妹妹醒著睡著,都想著出頭呢。”
  甘棠愕然,言道:“妹妹是怎麽了?別唬了姐姐。”
  
  
《宮殺》 第四十四章 生隙
  攸兒道:“姐姐忘了妹妹的家仇麽?家父一心為著朝廷,決不會為了一點子私利,忘了為人的本分。我既來了這裏,有了奪寵的機會,怎能讓別人爭了先去?就算能讓皇上寵上幾天,也就夠了。待這事過去了,妹妹必同著姐姐,每日繡花閑聊,度光陰。”
  甘棠呆了,本想將所經之事和盤托出,打消了攸兒的念頭,聽了她的話,竟有這樣的想法。若說了實話,她更要為著家仇,去巴結皇後娘娘,甚或懷上龍胎。興許皇後,或是皇上能過問此事,可到最後,家仇已報,命也就擱上了。
  遂低頭道:“姐姐全是為了妹妹著想。妹妹不要怨了姐姐。尤其若、若是在這宮裏妹妹見上了皇上,還是避著些兒。”
  攸兒將茶碗放在一邊,緊盯了甘棠,半天,方冷冷言道:“姐姐竟全是為了妹妹。妹妹全虧著姐姐照應,感激不盡。姐姐去了翠微宮,一年半載沒個音信,對妹妹沒有一句話,是為了妹妹;來了這鳳坤宮,讓妹妹避著皇上,自然也是為著妹妹。妹妹謝謝姐姐了。妹妹為著姐姐,今後還要遠著些兒才好。”
  攸兒欲走,甘棠上前,拽住攸兒衣袖,泣道:“妹妹難道忘了姐姐素日怎麽待你?何苦要害了你,姐姐心裏才痛快?妹妹不要忘了姐姐的話,千萬千萬。”
  攸兒猶豫片刻,還是甩手走了。甘棠立於簾內,心如刀攪:真是拿你當了我那親妹妹,才這樣和你說了。知道你要怨了我,隻是和你說了實話,你豈不更要千法萬計地往上爬。如今怨了我,總能舍下你的命。隻是看她的樣子,是難避了。
  這一會子的心潮激蕩,一靜下來,就覺著身上無力,竟出了一身冷汗,忙到床上躺了歇息。
  攸兒回到自己屋裏,不管炕上隻一領子葦席,還沒鋪上褥子,就躺了,使勁忍著的淚水流到了席子上。
  聽見進來了人,攸兒也沒起身。
  “攸兒妹妹,這是怎麽了?才好好的,高高興興去了,怎變了這樣?”來人言道。
  是內書房過來的金盞,攸兒不好再躺著,起來了,言道:“姐姐出去了?覺著困了,想著歇歇。”
  金盞見著她臉上淚痕,粉臉都給衝花了。知道必有事的,也不多問,笑道:“才你去了,張寶林讓宮女來叫了我去說話,說了這半天,又想留下我吃飯,我想著你一人,便回來了。”
  攸兒道:“姐姐與張寶林相厚麽?”
  金盞道:“前頭張寶林在外書房時,因著傳遞東西,有些來往。她長相好,命又好,才得了龍寵,皇後因著冊尚才人,索性一並冊了她。雖說名分不高,到底能到了皇上跟前。”
  攸兒心內盤算,與金盞說笑,暫將心頭不快放置了一邊。
  卻說尚才人一路悲悲戚戚回到了拈芳堂,剛到自己屋裏坐下,正洗臉,陸才人便不請自來了。
  “尚才人去遊園,這片刻就回來了?”陸才人手持一柄撒扇,懶懶坐在椅上。
  尚才人接過侍女遞上的手巾,輕輕拭了臉,放下,侍女捧過妝盒,尚才人拿出香乳盒,揭開金蓋,用指甲尖挑了一點子,抹在手心裏,複用三指抿了,慢慢在臉頰上抹開。侍女又拿出胭脂膏子,尚才人搖搖頭,侍女便收了回去,將妝盒捧到桌上。
  尚才人又道:“姐姐還是上了妝,說不定皇上一轉念想起了姐姐,就來了。妹妹也沾沾光兒。”
  尚才人聽了此話,知道是諷自己來了這些日子,仍未到皇上榻前侍寢。雖心內如針刺,麵上還是平靜如水。
  一時無話,隻聽見陸才人搖扇的聲音。
  尚才人納悶:屋裏不熱,敞著門窗,不用打扇子,就有一陣涼風吹過來。便抬眼看了,她手裏握著一柄撒扇,九股的黃羊木寬邊,,每一邊上刻了一樣花卉,那菊花、芍藥、牡丹的花瓣望去,薄透如紙,似一撫即透。又有幾片花瓣,若凋零之狀,像要從扇上飄落。真是難得一柄好扇。
  陸才人見尚才人看她手中的扇子,麵上便有了得色,道:“這扇子是皇上特賜了給我。雖非金非玉,到底這手藝難得。別人見著好,也去討,都不如我這把精妙。”
  尚才人笑道:“妹妹這柄扇子想必有幾個年頭了罷?絹子有點子泛黃了。”
  陸才人窘了半刻,道:“我雖比姐姐年輕,在這宮裏與姐姐比起來也算是個老人了。姐姐才是從頭至腳的新人兒,還承望著姐姐多幸承雨露,到時,妹妹一堂裏住著,也沾些光彩。”
  尚才人淡淡道:“姐姐年紀大了妹妹幾歲,這就人老珠黃,還得靠著妹妹,提攜。”故意地把後兩個字兒念得重了。
  陸才人臉上顯見著就紅了。過了片刻,方道:“姐姐心裏還記恨著妹妹?不是妹妹忘了當年的話,實在是妹妹位低身輕,哪裏向皇上再去薦什麽姐姐?”
  尚才人見她竟這樣分辯,毫不理虧,心裏便起了怒意,恨道:“那年冬上,你給皇上唱了一支“烏夜啼”,皇上問你是誰所做,你怎說是別處聽來?”
  陸才人頓足道:“哪有此事?我哪有給皇上唱過勞什子的‘烏夜啼’?”
  尚才人並不看了她,眼望著妝台上的銅鏡,輕聲吟唱:“伊人清池照影,緒如冰。澈水淨清,倩影明。描柳眉,畫絳唇,夜風冷,錦鱗輕齧亂心性。”
  陸才人驚道:“我在太妃房裏時,平日裏聽鳴鶯、送雁她們好唱,真是不知到底誰寫的。難道、難道竟是姐姐所寫?”
  
  
《宮殺》 第四十五章 驚心
  尚才人言道:“你還要辯麽?你忘了咱們原來住的那屋裏,我常拿的一本書冊?”
  “上頭署著‘卷芙蓉’?”陸才人問道。
  “小時在家裏,父母都這樣叫我‘芙蓉’,後來問卦先生說名字不好,才改了。”尚才人笑道。
  陸才人這才低了頭,少時,抬起頭來,臉上掛淚,就要跪了地上,尚才人忙避了一邊,冷冷言道:“陸才人好歹是個主子,可別折了腰,到皇後娘娘那裏告上一狀,皇上還來眷顧我麽?”竟扶了侍女,出去了。
  陸才人見她走了,便起來,擦了淚,心道:就算當年是我錯,可誰不是為了自己?皇上若先挑了你去,你也不見得提拔了我。遂恨恨回房。
  過了一會子,尚才人回來,侍女上前問道:“才人是在自己屋裏吃,還是——?”
  尚才人想想,道:“陸才人一個人到那屋裏吃飯,也是冷清。我這做姐姐的,自然要和妹妹做伴。”
  侍女過去傳話,尚才人換了衣,洗了手,便轉到那屋吃飯。陸才人還沒到,尚才人坐了自己的座位。
  桌上飯菜都蓋著嵌金喜鵲登枝的銀蓋子,尚才人看著,心裏倒是舒坦得很。
  侍女問:“是先吃,還是等了陸才人?”
  尚才人道:“誰知她哪刻過來。揭了罷。”
  侍女便將屬尚才人份例中的飯菜揭了蓋子。尚才人剛要動箸,陸才人便進來了,還未坐下,便笑道:“姐姐早了,這上頭的飯食倒是比太妃那裏好些。姐姐要多吃些。”
  尚才人言道:“虧了妹妹還記得太妃娘娘宮裏的飯食。記得妹妹曾見太妃娘娘的一碗雞絲銀耳好,央了我好歹待撤膳時,拿紙包了。倒是給你拿了去,姑姑瞧著菜不象,罰了我兩天提鈴呢。”
  陸才人麵紅耳赤,借揭蓋掩飾了過去。一旁伺候的,想笑又不敢的,隻好使勁咬嘴唇兒。
  尚才人打眼看陸才人的碗盤,象是比自己這邊的少了,便問道:“這才人的份例究竟多少碗盤?”
  一旁管膳食的公公上前道:“今兒皇後娘娘特傳話下來,讓給尚才人添了四樣。”
  尚才人聽了,知道是皇後娘娘因著遊園的事,來撫慰自己,心內重又傷心起來。
  陸才人不知端的,心裏嫉著,見尚才人不多講一句話,還當她心內得意非常。吃了幾口,便放箸起身,道:“姐姐慢著用罷。”扭身欲走。
  尚才人道:“妹妹嫌菜不好了,倒吃我這邊的就好。”
  陸才人知她暗諷了自己,也不與之理論,扶著侍女,待走,又轉頭道:“今兒,還有一喜未及告訴了姐姐:聽說翠微宮裏的甘棠也過來了。隻是不及姐姐運氣,還是宮女的名兒。咱們的老太妃就會調理人兒,不管年老的、俊的、醜的,都能打扮成一個個花骨朵兒,捧到皇上跟前來邀寵。”
  見尚才人臉上一緊,陸才人心裏高興了,去了。
  尚才人問身邊的人兒,“可是來了新宮女?”
  侍女道:“這些日子裏從各處抽了不少人上來,隔個一兩天,總有幾個人過來。鳳坤宮後院兩人一間的屋子都住滿了,再來的都要住通炕了。”
  尚才人心道:皇後身邊並不少人伺候,早閑著那麽多的人兒無事可做。再從別處調人,倒叫人想不透了。
  這晚上停了風,便讓人覺著有些燥熱。尚才人放下手中詩卷,出了拈芳堂,在外頭略散散。
  半路上,遠遠瞧著前頭像有幾人說話,尚才人不想搭話,便偏到一邊小路上,身後幾個宮女緊跟著。
  尚才人有些心煩,道:“你們就在這裏候著,我到那邊轉轉就回。”
  宮女們就住了,由她往前去了。大月亮,走得遠了,也能看見了。
  走了幾步,有些累了,她揀了一處花木後的石凳子坐了。東邊是一小湖,和禦花園的水相通,細細聽去,還能聽見汩汩的流水聲兒。
  一會子,聽見湖那邊過來兩人,傳過人聲:
  “姑姑,還是想個法子,把她調了別處。”
  “她在娘娘跟前兒,有了錯,也是娘娘先知。你且壓住了性子,從偏處看看她的梳頭,好歹學上幾手,到了時候,我也好在娘娘跟前說話的。”
  “什麽時候?還讓我等?她們都笑話我,是軟柿子,譏我別人占了自己的位子,還要給人家露張笑臉兒。”
  “什麽時候也行,獨現在不好。”
  “待到皇後娘娘全指望了她,把我撂到了旮旯裏,就甚也不指望了。”
  “你孩子家家的,知道什麽。”
  “你倒是說明了給我,讓我也心裏明白。”
  “天也晚了,慢慢回去罷。”便聽到兩人站起來,抖抖衣裳沾的土塵,悄悄往那邊走了,隱約又聽了幾句:
  “皇後想過繼一子……新晉的人,和新來的宮女……也就一死罷了……”
  聽前頭那些話,隻當是宮女的勾心鬥角,待聽了後頭這幾句,尚才人便心跳如鼓,兩腿戰戰,都要站不起來。那邊候著的侍女見主子還不回來,便過來找尋。
  見主子一人呆坐,便上前去攙,道:“主子還是早些回去,免得露寒。”
  所幸天色黑,並無看清尚才人的臉色。才人道:“吹了一陣兒小風,倒覺著頭暈起來。”
  侍女忙道:“在這水邊坐了這些時候,濕氣重,別是寒氣過了身子。”
  一行人便扶著才人,慢慢回去了。
  
  
《宮殺》 第四十六章 初探
  三更天,尚才人仍是輾轉反側:如此,自己還是命好的。若去年秋裏就有了,現在不知還有命否。隻是,皇後著意讓自己得寵於皇上,確是另有盤算,要怎樣呢。難不成為了上頭反丟了自家性命不成?遂苦苦想來,至天色微亮方罷了。一早,喚過幾年來一直跟著自己的一小宮女,細語幾句,遣她去了。
  半日,小宮女才回來。尚才人叫散了跟前伺候的,讓她說。
  小宮女自懷裏取出一紙包,遞給才人,道:“娘娘說了,分四回衝開,這幾天就吃了。日後再吃了別的湯藥,也是無礙。”
  才人接過,打開來看,土褐的粉末。便讓小宮女拿暖壺,衝了一些喝了。
  當下,穩住了心神,便覺著困倦了,對小宮女道:“叫她們進來。你去告訴了,將膳食端到屋裏來罷。”遂躺下補睡。
  鳳坤宮,皇後娘娘微睜鳳目,見窗外不甚光亮,問道:“時辰還早?”
  宮人道:“今兒天陰,看著早些。皇上走了兩個時辰了。”
  皇後道:“怎這樣早?”
  宮人道:“想是前朝有事。”
  皇後自己笑了,道:“日後若皇上早起,還是叫我一聲的好。”便起身穿衣洗漱。
  見宮女取過幾件紗羅衣裳,道:“天熱了,還是取夏布衫裙過來。今兒又不見什麽外客,不用套上那許多。”
  宮女便去了,一會子幾個人各捧幾件過來,道:“是今年剛做下的,娘娘挑了看看罷。”
  皇後娘娘隨手指了一件,便換上了。
  膳畢,管著宮裏陳設一應器物的高姑姑上來了,奏道:
  “可還是撤了這些擺設,換上熱天用的來?”
  皇後娘娘道:“過會子,你若見我不在這屋裏,就換了。”
  高姑姑應是出去了。
  “叫甘棠,還有新來的兩個過來罷。讓她們且在西廂候著。”皇後道。
  有人便去傳話。
  三人整好了裝束,前後至了西廂房外候著。
  甘棠穿著一件鵝黃紗衫,腰係蔥綠妝花紗褶裙,襯著臉上有了些許光彩。
  金盞見四處無人,便向身邊攸兒附耳道:“昨兒是她叫了你過去罷?”
  攸兒臉上無喜無悲地點點頭。
  金盞料兩人肯定是撕了牙了,便眼瞅著甘棠,低語道:“她的妝花紗裙,倒是宮女不常穿呢。”
  攸兒低頭看了,心道:甘棠姐姐已非前頭的姐姐,在太妃宮那麽些時日,早已和自己隔遠了。還是怨自個兒,巴巴地拿她當了親姐姐一樣。
  金盞見攸兒不願說話,便湊至甘棠身邊,道:“姐姐也是才來的新人?”
  甘棠笑著點點頭。
  金盞又道:“姐姐的褶裙不常見呢。”
  甘棠本不敢言語,又怕讓攸兒覺著自己傲氣,隻好使勁壓低了嗓子,道:“是太妃娘娘賞的。”
  金盞見她穿的不俗,原當她是太後那邊過來的,竟是無權無位的太妃,便興趣寡然,不願再與之說話。隻自己四處裏瞧瞧,又伸脖子往廂房裏看看,隻見著一玉雕屏風擋著,裏頭便看不出來。隻不敢走了開去。
  三人隻管在這外頭站著,殊不知廂房屏風後頭是有人的。那人聽了些時候,就繞過西博古架去了皇後娘娘屋裏,道:“甘棠、攸兒還老實些,隻金盞一人有些風頭呢。”
  皇後娘娘笑了一笑,道:“去西廂房罷。”
  甘棠三人還站在那裏,往東廊上瞧著,看來了沒有,卻冷不丁自房中出來一位姑姑,道:“三位姑娘過來罷。”
  三人額上皆冒出了汗,尤其金盞,方才話多,緊著在心裏苦想是否說了什麽錯話沒有。
  好在繞了兩道屏風,三人心內稍安:許不曾聽見什麽。
  三人跪拜了,皇後叫起。
  “哪個是攸兒?”娘娘笑問。
  攸兒福了一福,輕聲言道:“稟娘娘,是奴婢。”
  皇後叫了她過去,拉著手兒細瞧瞧,讓轉了轉身子,又命低下頭,看了看頭發,道:“這丫頭一頭好頭發呢。”
  攸兒道:“奴婢這頭發還不是好的,我娘頭發又濃又密,挽上兩個大髻子,肩上還垂著一大把子頭發。”
  皇後道:“你娘身子可好?”
  攸兒低首,道:“家母早過世了。”
  皇後娘娘攬她到懷裏,道:“好叫人憐惜。我必讓她們好好待你。”
  叫過金盞,也是一番好言語。又讓身邊喬姑姑去裁衣坊叫人給她們做夏衣。喬姑姑去了,秦姑姑便招呼攸兒、金盞兩個出去了。獨留下了甘棠。攸兒、金盞瞅了甘棠一眼,甘棠也是納罕,見她們看自己,心裏也是虛驚。
  皇後娘娘柔聲道:“聽人講甘棠前頭患過病的。”
  甘棠應道:“稟娘娘,甘棠來鳳坤宮前,在檻壽堂住過大半年。病好了,太妃娘娘就接了甘棠回去了。”
  皇後娘娘道:“可見太妃娘娘視你不是平常之人。倘是別人,依舊例,倒是去——”一時語塞。
  侍立一旁的芳郊道:“奴婢倒記得是渙什麽的地兒。”
  皇後娘娘笑道:“是浣衣坊。你比我小了幾年,竟也不知。”
  芳郊笑道:“娘娘是什麽人兒,我倒能比過娘娘了?”
  皇後又轉向甘棠道:“病可大好了?”
  甘棠道:“也是奇事。不曾吃藥,也就過來了。”
  皇後道:“想是你身子骨兒壯,抗抗就過來了。我就不好。一讓風吹了,就躺下了。非得幾個太醫輪番的用藥,才慢慢好了。”
  甘棠道:“皇後娘娘的身子自是嬌貴,我們這些小門小戶出來的人兒哪裏能夠和娘娘比呢。”
  “雖說麵上無礙了,到底再讓太醫給瞧瞧。我這宮裏不拘那些舊章死理,該用藥就用藥。”皇後言道。
  甘棠忙跪下,道:“奴婢身子卑賤,實在不敢。”
  名喚綠遍的宮女過來,攙起甘棠,道:“你日後多孝敬娘娘,自然就擔待了娘娘的恩典了。”
  一時,就傳了太醫進來。就在一道屏風外給甘棠把脈。片刻,芳郊過來,叫了太醫出去問話。甘棠就立在屏風外候著。
  
  
《宮殺》 第四十七章 側枝
  芳郊進來,繞過屏風去給皇後娘娘回話。甘棠偷瞧她臉上,也看不出什麽。
  盞茶工夫,綠遍過來,叫了甘棠過去。
  皇後娘娘笑吟吟道:“太醫說你的病已是無礙,把心放安穩了,好好在這宮裏住罷了。”
  又讓芳郊出去拿了兩件夏布衣裳來,道:“這是往年的,賞了你罷。”
  便叫她回去了。
  皇後一班人也回了正房,房內擺設亦換,高姑姑立在一旁,待皇後娘娘看。
  翡翠淺雕荷亭清暑八扇屏,琉璃麵踏雪尋梅留青竹幾,上擱竹絲編嵌文竹龍戲珠紋筆筒、竹雕荷蟹圖臂擱、文竹包鑲座花卉圖插屏。
  多寶格的器物也多放了水晶、琉璃、角雕的東西。
  皇後自桌上拿起一活環提梁扁壺,道:“這是皇上常提起的‘留青’罷?”
  高姑姑轉頭喚過一小公公,道:“這是跟過來的,娘娘問他最是清楚。”
  小公公頷首道:“這是‘貼黃’,是取了竹筒裏頭的那層黃皮,翻過來,鍋裏煮了,壓平,貼到木製的胎骨上。”
  又從多寶格上取下一山水紋的小插屏,道:“這是留青的。把竹筒外的那層竹皮作畫,露出竹肌。這插屏皮子已呈了淡黃色。過些年月,色再深,能變成紅紫。皇上內書房裏就有幾件是紅紫的色兒。”
  皇後笑道:“怪道我去內書房,見著幾回,還當是竹子上染了顏色,竟是自己變的,真是奇了。”
  又道:“你口齒伶俐,我把你從皇上那裏要了來這宮裏可好?”
  小公公臉紅不答。
  高姑姑道:“皇後開了口,哪有不樂意的。怕隻怕皇上不答應呢。搬東西過來時候,我怕皇後娘娘有話問的,就去叫個人跟過來。皇上正也在呢,還說早些回去,等他片黃呢。”
  皇後笑道:“既這樣,我怎好跟皇上搶人。你且去罷。”
  小公公便去了,高姑姑也拜退出去。
  皇後娘娘躺在竹榻上,一宮女打扇,一宮女捶腿。芳郊、綠遍一旁淺坐著給瓜果去皮剔核,送至娘娘嘴裏。
  綠遍道:“娘娘看好了那個甘棠?長相不如金盞嬌豔,那尚才人、張寶林也是好的。”
  皇後娘娘道:“誰能揣摩了皇上的心思?金盞嫵媚,攸兒活潑,要論甘棠,她下巴頜寬是寬了些,可看上去,總比那兩個順眼些。再說太醫也講了,她的病麵上是好了,並沒有祛根,調理起來難呢。到時她咽了氣,別人也不好說別的。這是最好的了。”
  芳郊、綠遍點頭稱是。
  卻說這邊甘棠捧著夏布衣裳回到房裏,見夏音正在房裏候著,束楚一邊陪坐。見甘棠進來。束楚就借事出去了
  夏音捧過包袱,道:“太妃娘娘遣我和個嬤嬤過來,那嬤嬤去前頭找人說話了,讓我在這裏等著。”
  甘棠接過,先放在一邊,道:“大熱天的,你走乏了罷?我倒茶給你。”
  夏音道:“剛才束楚姐姐給倒了。先前她在太妃那邊,我們還一屋子睡過呢。”
  兩人便道些別後的話兒。說了一些話,夏音便兩眼四顧,待說又不要說的。
  甘棠也瞧了出來,道:“妹妹有話但說無妨。”
  夏音便自袖中取出一紙卷兒,展開,道:“姐姐前頭說的那個小木頭獅子可是這幅模樣?”
  甘棠驚訝,接過紙卷來看:獅嘴微張,露兩排小牙,三爪落地,一爪抬起,似抓物狀,粗尾微立。竟確是前頭揀的小獅子模樣。
  “這是哪得的?”甘棠問道。
  夏音臉上紅了,道:“是我自個兒畫的。”
  甘棠道:“小獅子原是你的?怎不早告訴了我?”
  “那天聽姐姐說起,我覺著就象。又怕到後來不是,讓姐姐笑話。所以回去憑著印象,畫了這個。上頭該還綴著紅絲線。”
  無庸質疑,是她的了。隻是,實在不好去問攸兒要的。甘棠麵露難色。夏音瞧在眼裏,便道:“姐姐若是丟了,也就罷了。家裏帶出來的物件兒,隻是個念想,又不值什麽銀子。”
  甘棠再不好說別的,隻怪自己當時想的不周。道:“你且坐著。我去去就來。”便到後麵去了。
  剛巧看見金盞站在外麵,掐嫩竹葉。便笑問:“攸兒在裏麵?”
  金盞道:“去洗衣裳了。我們原本衣裳不多,如今又熱。姐姐找她做甚?”
  甘棠便道:“那我過去找她罷了。”
  繞了個圈兒,甘棠便看見攸兒蹲在井邊槌衣。
  攸兒見她過來,仍不抬頭。
  甘棠也蹲下,隻不言語。
  攸兒不耐煩,道:“有話說罷。”
  甘棠心道:再怎麽繞彎子,攸兒必會心寒。總待自己爭得了龍寵,有了喜,到時以此要挾,幫攸兒了結了心願,那時她就解了心中的憤恨了。
  便道:“姐姐前頭給你的小獅子,有人來要了。”攸兒扔了槌子,扯開領子,伸手扯下了小獅子,連線都斷了,摔到甘棠懷裏。
  甘棠料她必是氣極了,不好勸,轉身去了。
  把小獅子遞給夏音,夏音捧著瞧了,喜不自禁,連聲道謝。甘棠瞧著她,也不多言語。正好嬤嬤過來,兩人就去了。
  一時,攸兒又快步進來,把一包袱扔在床上,道:“索性來個幹淨。咱們兩個日後就沒了牽扯。”撩簾出去了。
  甘棠看時,還是那個青灰綢布包袱,打開來看,裏頭衫裙、錦鞋,還有兩支釵,一樣不少。衣裳還是那模樣,並沒有穿。可見攸兒待自己的一份心意。
  暗道:妹妹放心,姐姐一定還了你的這份情。皇後看中了我的性情溫和,還有身上的病。隻要姐姐還有一口氣,必讓妹妹離了這處險地兒。
  心裏暗自打著主意,竟不曾見束楚進來。
  束楚道:“剛才皇後娘娘叫人傳話給你,碰上了我。讓你穿戴齊整了,晚膳過去服侍。說就穿賞你的兩件。那邊攸兒、金盞也過去,都送過衣裳去了。”
  
  
《宮殺》 第四十八章 妙人
  晚間,鳳坤宮,皇上駕臨,與皇後共用晚膳。因皇上份例添了進來,皇後平時用膳的屋子裏頭桌子嫌小了,便照舊例挪至後廳堂。皇上、皇後南北坐了,幾個宮女依眼色舉箸捧碟布菜。
  甘棠等三人不曾應付此種場麵,皇後娘娘便讓她們站於一旁,聽嬤嬤的吩咐倒酒添茶。
  皇後娘娘瞅皇上神色恬平,料今日朝上沒有煩心的事兒,言道:“皇上且嚐嚐這道香爆螺盞,再飲口梅酒,倒是爽口呢。”
  皇上略點點頭,宮女便來皇後娘娘這邊,用雕龍的銀勺舀了,放進銀製石榴花邊團龍鳳底平碟,端了過去。
  一旁的嬤嬤便使眼色給甘棠,讓她過去斟酒。
  甘棠剛要挪步,身右的攸兒暗挪一步,正踩她腳上,待甘棠頓悟,攸兒已趨前,執起了鐫梅小壺,嫋嫋挪挪碎步到了皇上那邊,左手托底,右手輕捏壺提,緩緩傾了一杯。
  皇上口中咽下香螺,端起盤龍金盅,咽了一小口,確是口中螺香、梅子清香,讓人回味。順眼瞧了瞧倒酒的宮人,倒是麵生,便問道:“這是新來的罷?”
  皇後娘娘心中有些懊惱,但又覺若攸兒上去了,倒也是算自己的人呢,道:“剛來的。原是繡娘。”
  皇上又看了攸兒一眼,道:“那樣必是手巧了。”
  攸兒麵上飛起兩朵子紅雲,皇上瞧見了,越發有意。
  膳畢,皇後、皇上移駕正房。二人閑談幾句,皇後道:“皇上今兒到哪宮裏安歇?”
  皇上笑道:“自然是皇後這邊了。”
  皇後娘娘抬起右手,小指上套著一菱形紅寶石戒指,道:“隻是不巧,身上不爽快呢。皇上還是回去罷了。”
  皇上道:“這幾日是老律例了,若到別的宮裏頭,難免起事端。”
  皇後笑道:“皇上盡可回乾熙宮。我給皇上送個妙人兒過去,誰去上諫呢?”
  皇上笑了,道:“難得皇後這樣賢良。”
  皇後抿嘴一笑,道:“皇上覺著哪個好呢?”
  皇上望著皇後,似有不解。
  皇後又道:“用晚膳時,加了三個新上來的。”
  皇上道:“就叫那個罷了。”
  皇後知他指斟酒的攸兒,便頷首笑應了。皇上又陪皇後小坐一時,便起駕回了乾熙宮。
  皇後娘娘打發嬤嬤去叫攸兒上來。攸兒過來了,皇後娘娘便賜她新衣,又道:“皇上喜你伶俐,你且去沐浴更衣,一會子就送你到乾熙宮侍駕。
  攸兒歡天喜地,隨嬤嬤出去,自去準備。
  一宮女進來道:“甘棠求見。”
  皇後皺眉:該急眼時不急,這時候來有何用?白討人嫌。且看她說什麽。便傳了她進來。
  甘棠進來,便跪在地上,道:“甘棠辜負了娘娘,實是大罪。”
  皇後道:“起來說話罷。”
  甘棠道:“皇後娘娘容甘棠講完,再起罷。”
  皇後便隨她。
  甘棠道:“方才正碰上幾個嬤嬤叫了攸兒上來,可是要侍駕麽?”
  皇後言道:“這是你該問的事麽?”
  甘棠道:“奴婢並未忘了自己的身份。隻是事關重大,不得不講給娘娘,免得將來生禍。”
  皇後娘娘笑了,道:“我倒不明白了,有何禍可生?”
  甘棠道:“攸兒是罪臣之女,其家已抄了。其父也獲罪被斬。想是繡房的姑姑不知她竟有這樣大的造化,隻想著是一般地伺候娘娘來了,才薦了她來。”
  皇後娘娘暗道:自己還是心急了,竟不曾想到這上頭。若機緣湊巧,她再有了龍種,可就又要費心神。隻是皇上既已點了頭要她過去,這可怎樣呢?
  甘棠又道:“皇後可願譴了甘棠過去,好歹過了這一遭兒。”
  皇後為難道:“你為了本宮著想,倒是難為了你。我囑咐你穿了夏布衣裳,也是想著能讓皇上先看見了你。隻是剛才你落了一步,皇上已是看中了那個攸兒,直說要了‘那個’去。”
  甘棠想了片刻,道:“既然皇上並未點了名姓,皇後就拚了這回。但講甘棠穿了夏布衣裳,那兩個皆是平常裝束,以為皇上是指了甘棠的,便蒙混過去了。”
  “倘皇上生了怒氣,我到時也無法保你的。”皇後麵現憂色,心裏卻道:難得她一心往上爬,正好擋過這一回。
  甘棠道:“若皇上不喜甘棠,不管是杖責還是別的,一概是甘棠的命罷了。”
  皇後便允諾下了,叫了宮女去取好衣裳來。
  甘棠見狀,道:“我包袱裏還有兩身沒有穿上身的,也是在太妃娘娘那邊新做的。不是嫌了皇後娘娘的不好,怕萬一遭禍,不吉祥。”
  皇後便道:“那你選幾樣釵環罷,就算本宮先給你道賀了。”
  甘棠麵上紅了,若在家中,這就是出閣了,總有一分象樣的嫁妝。還能摟著娘痛哭一場。
  片刻,幾個宮女捧了幾個一尺見方的剔紅飾匣進來,芳郊過去,一一打開,一匣金質,一匣嵌珍珠,一匣瑪瑙,一匣翡翠,一匣琉璃。裏頭又分格,每格放幾樣,式樣不同。
  甘棠一時眼亂,不知挑些什麽。芳郊拿起兩支花簪給甘棠看,道:“這樣子喜慶。”
  甘棠接過來看:一支簪頂花長三寸,頂花白玉花瓣,紅寶石花芯,旁襯金蝶,兩粒珍珠飾了蝶須,花四周飾紅、藍寶石;一支正麵飾寶瓶喜字、蜻蜓、蝴蝶,兩側是紅珊瑚磨製的菊花,反麵是並蒂蓮花樣。
  把花簪放回匣裏,她道:“奴婢身賤位卑,還是拿樣簡單些的罷。”遂走至珍珠匣子邊,單拿了一支簪頭嵌東珠的簪子。
  皇後娘娘笑道:“你說不配插了花簪,這顆東珠不知值了幾支花簪呢。”
  甘棠笑道:“奴婢能見過幾樣東西,讓娘娘笑話了。還是再選一件罷了。”便作勢要放下簪子。
  皇後娘娘笑道:“這是你和它的緣分。不用換了。”又讓芳郊給拿上了幾件鐲子、耳環之物。便讓幾個宮女帶她下去沐浴梳頭。
  
  
《宮殺》 第四十九章 承幸
  皇後娘娘笑道:“這是你和它的緣分。不用換了。”又讓芳郊給拿上了幾件鐲子、耳環之物。便讓幾個宮女帶她下去沐浴梳頭。
  在沐房中,甘棠任由她們給褪去了衣衫,躺在竹床上。閉上眼,好似遠處傳來一陣泣聲,待要凝神聽時,又沒有了。幾個宮女便用木勺舀了溫水,輕淋在她身上,輪番拿布巾給她擦拭。後,一宮女問道:“姑娘再到盆中泡泡麽?”
  甘棠便進去,略待片刻,便出來了。宮女先給披上一羅袍,到了竹屏後,才開始梳妝。依著甘棠的意思,臉上隻抹了香脂,拿細棉布子摁了。梳了一反綰髻,插上了那支東珠的簪子。又拿過一旁的新衣,從裏至外給她穿了。褶裙是月白飛魚補紗,襦衫是湘黃織金紗,又披一窄幅的粉撚金的披帛。末了,一嬤嬤言道:“到底是你的喜事,把這個戴上罷。”遞上了一朵大紅剪絨花。甘棠含淚接過,向那嬤嬤稍拜。輕把那絨花插在髻後。
  兩個嬤嬤進來,道:“備好了軟轎,姑娘這就走罷。”
  甘棠便輕移蓮步,出來沐房,言道:“嬤嬤且等等,我回房一回。”
  嬤嬤笑道:“姑娘速取速回,轎子候著呢。”
  甘棠便回去一趟,一宮女跟著。進了房,束楚在,紅寥也坐著。見甘棠那樣裝束進來,二人也不說話。甘棠問候了一聲,自開了櫃子,取出包袱,拿了一個布包,放入懷中。出來了,就聽見紅寥言:“這就去了?”倒是沒聽見束楚言語。
  剛出來小院,迎頭看見了攸兒,頭發還濕著,隨便挽了個髻子,猶滴著水。盯著甘棠,幽幽言道:“姐姐還是姐姐呢,究竟比妹妹老辣。”
  甘棠也不與她多言,繞過去了。攸兒在後頭喊道:“你心安嗎?”
  甘棠疾步去了,軟轎在鳳坤宮門十幾步外等著,兩個嬤嬤、兩個宮女,另幾個公公旁邊候著。
  宮女撩了薄紗轎簾,甘棠俯身進去坐下。公公道:“起!”兩轎公公便起身抬轎去了。
  三箭之地,片刻工夫就到了。
  乾熙宮外頭的公公進去通報,出來幾個宮女,接了甘棠,隨著的兩個宮女也跟著進去。
  先來至一偏房內,兩個年紀大些的嬤嬤扶甘棠進去,笑道:“宮裏的老律了,姑娘擔待罷。”便卸下簪子,散了頭發,細細看了,又褪下衣裙,抖了,鋪在桌上,舉著燈盞拿手在衣上抹過。打開布包,隻是幾層絹子罷了,甘棠道:“胃寒。隻好日日捂著。”再讓脫下繡鞋,也查了。一嬤嬤拍手,兩宮女進來,重給甘棠穿戴上,與前別無二致。
  這才領了甘棠往裏頭走。過了兩道內廊,有兩宮人過來迎,原來的幾個便退了。走了幾十步,才住了,向屋裏道:“皇上,人過來了。”讓甘棠進去,便到了一邊侍立。
  甘棠剛抬步,一宮女過來,扶了她的手,並笑吟吟道:“姑娘好走。”迎了她進來。
  轉過屏風,來至裏間,皇上正坐在案前,手中把玩一樣器物。
  甘棠跪下拜見,皇上叫起,賜座。
  甘棠低頭坐了,心中惴惴,但聽皇上講些什麽。
  “抬起頭罷。”皇上言道。
  甘棠略抬頭,眼中便見了皇上手中的玩物:一剔透的琉璃豬。細看,又不象琉璃。
  “怎麽不是——”皇上擰眉道。旁邊宮人聽了,早過去摁了甘棠。
  甘棠跪下,神色不慌,平聲靜氣言道:“奴婢給皇上獻來一物。若皇上喜歡,請免了甘棠的死罪;皇上若不喜歡了,再一並問了甘棠的罪過。”
  皇上納罕,便道:“且呈上來罷。”
  宮人鬆了手,仍站甘棠身旁。
  甘棠取出布包,舉過頭頂。一宮人拿去,打開,隻是幾層的絹子,縫在一起。
  甘棠道:“鉸開就是了。”
  皇上點頭,宮人便取了剪子,鉸了邊上的絲線。展開絹子,竟有五尺長,三尺寬,是一幅水墨人物畫。
  皇上瞧了一眼,道:“隻是一幅畫罷了,何足為奇。”
  甘棠言道:“稟皇上,是繡的一幅畫。”
  皇上詫異,便叫宮人將畫鋪了案上,挪了燈盞來看,確是繡圖。前頭也有將繡的絹子裱了,隻是這幅顏色素淡,隻以黑色絲線調配山水的深淺、濃淡。看不出絲線的變化,卻顯出山的遠近明暗、水的清亮幽深、人物的豐滿清臒。若掛在牆上,根本瞧不出是繡品。
  不覺再瞧這自稱甘棠者,眉目雖不及晚膳上斟酒之人的嬌媚,卻自帶一種嫻雅之姿,嘴角稍翹,不喜也有一絲笑意。本來對那攸兒也無甚情義,隻是個新鮮罷了。心中怒意早不見,便叫甘棠身邊來坐。
  宮人搬過一雞翅木拐子方凳,攙甘棠過來坐了。
  皇上便問些繡畫的事情,甘棠娓娓道來,談得盡興。皇上越發喜歡,宮人捧過荷葉膳粥,兩人用了,皇上還要再講,一老公公道:“已過了戌時了,皇上還是早些安歇罷。”
  皇上便攜了甘棠的手,站起身來。宮人早鋪床收拾了,待二人過去,便放下紗帳、帷子,站在幃外伺候。
  時辰到了,公公便勸道:“是時候了,皇上龍體為要。”
  少時,帳內皇上道:“撩帷子。”
  宮女拿雙魚金鉤將幃子攏了,甘棠已穿好衣衫,隻是發髻未及梳好。
  公公走到帳前,問:“甘棠姑娘這回有幸、無幸?”
  皇上自帳縫瞥見甘棠雙腮緋紅,言道:“有。”
  皇上宮女過去攙甘棠至凳上坐了,攏了頭發。又端上一碗栗子蓮藕甜湯,讓甘棠用了。
  甘棠走至龍床邊,跪了,道:“皇上安睡,甘棠走了。”
  皇上撩開帳子,又看她幾眼,向宮人道:“再跟上兩個人,拿上兩盞燈。”
  甘棠拜謝,一行人便簇擁著回去了。
  到了鳳坤宮,不回下房,去了宮裏一間偏房住了。
  一早,甘棠用過飯食,綠遍就來傳了她過去。
  皇後娘娘叫人給搬了凳子讓她坐,言道:“讓我擔了半天的心,好歹回來兩個宮女傳了話,說沒有什麽大動靜兒,才放心睡了。”
  甘棠含羞言道:“都是甘棠做事不穩當,讓皇後娘娘擾心。”
  皇後笑道:“待皇上那邊傳話過來,就給你下冊子。你先在那屋裏住著,到時再尋了住所。”
  甘棠拜謝,便退了出去。
  回至偏室,早有兩位宮女立在那裏,含笑道:“甘棠姑娘好。打今兒起,我們兩個伺候姑娘。”又向甘棠行拜禮。
  甘棠受了,道:“這就有事要叫你們跑一趟。去下房我原住的屋子,取我的東西過來。”
  兩人剛抬步,甘棠又叫住了,道:“還是我們同去。”便走在前麵。兩宮女麵上稍露譏色,跟在後頭,去了。
  
  
《宮殺》 第五十章 冊封
  甘棠來到下房,束楚不在。取出幾個包袱,讓那兩宮女拿著。自己捧上奩盒。出來,看見金盞站在門口。她見甘棠出來,笑道:“姐姐這就走了?”
  甘棠點點頭。
  金盞道:“給姐姐道喜了。”
  甘棠心裏難受,岔開話問道:“你過來找束楚?”
  金盞搖搖頭,道:“喬姑姑叫我看著你要是收拾了包袱去了,就讓我過來住了,和束楚做伴。”
  甘棠言道:“攸兒還在後頭屋裏?”
  金盞道:“攸兒一大早兒就去了。”
  甘棠一驚,道:“去了哪裏?”
  “皇後娘娘遣她去伺候張婕妤了。”金盞答道。
  甘棠回身問宮女道:“張婕妤是哪位主子?”
  宮女眼望著甘棠,道:“就是懷了龍胎的那個。”
  甘棠不在意宮女的不敬,知道說的是皇後娘娘口中提到的菏華。心道:這時離開了,倒也是好事。不知那位婕妤是怎樣的人物,隻看攸兒的命了。
  回到宮裏,一宮女過來傳話:“樓華公主來了,皇後娘娘叫你過去陪著說話。”
  甘棠略定定神,對鏡看了頭發服帖,便過去了。
  先拜見了皇後娘娘,又給樓華公主請安。
  樓華公主親自下座扶了,笑道:“妹妹不用與我多禮。咱們是姐妹的情誼。”
  甘棠笑道:“公主還是公主,我們下頭這些人從不敢忘了自己的身份。”
  樓華公主正色道:“這大半年,我身子不便,也不好過來。怎麽聽說你去了檻壽堂呢?”
  甘棠言道:“還是甘棠命運不濟,讓公主掛念,實在甘棠的罪過。”
  公主笑道:“好歹你總算過來了。你又進幸了皇上,以後就更好了。”
  皇後娘娘一旁也笑道:“甘棠一讓人見,就知是個討人喜歡的。過上一年兩載的,再添個龍子,那才是更大的福氣。”
  甘棠不好接這些話,剛好宮女把凳子搬過來,便坐了。岔開話頭問道:“公主產後身子好?”
  公主笑道:“也不覺著怎樣,還是老樣子。十天半月的,就得傳太醫過去。”
  皇後道:“你得了佳婿,又給添了男丁,還不把你捧上了天去?整天閑的,故意鬧些病出來,讓人心急罷了。”
  公主臉上有了得色,又念到皇後娘娘是無子的人,不好過了,也繞過這話,道:“皇後的菏華快到月份了吧,到時侯,我必給娘娘送一份厚禮。”
  皇後微皺了眉頭,道:“太醫又給把了脈象,是個弄瓦的。”
  公主也憂心道:“盼了半年了,老天也不顧念娘娘的一片賢良。”
  甘棠心裏揪著難過,又不好走。
  一宮女進來,道:“皇上那邊的公公過來了。”
  皇後娘娘朝甘棠笑道:“定是甘棠的喜事到了。”
  甘棠心裏也跳得緊,不敢往外頭瞧。
  那公公進來,先拜見了娘娘,又立身肅色,朗聲道:“皇上口諭。”
  皇後娘娘、樓華公主,並甘棠皆起身,俯首聽著。一幹宮女則跪了。
  但聽那公公道:“甘棠侍駕溫順,性情賢柔,深得朕意。皇後娘娘酌情頒冊。”
  眾人俱呼:“接皇上恩旨。”
  公公要走,皇後娘娘道:“公公還是這邊用飯?”
  那公公辭道:“看時辰,早朝就散了,皇上說要到工房去看看。我還得打緊的過去伺候。”
  皇後便讓他去了。
  公主一旁言道:“這性情兒還是那樣?”
  皇後娘娘搖搖頭,又轉視甘棠道:“你看,應了我的話了,確是你的喜事到了。恰這日就是吉日,索性今兒就行了禮罷了。你還沒有住處,就到小禮殿聽封。你先回房準備,過會子我就叫人過去。”
  甘棠便起身,拜別了皇後娘娘、樓華公主去了。
  回到房裏,就有兩個嬤嬤過來,重新給甘棠梳了頭發,挽了高髻,戴上了一支朝陽金鳳,又襯上幾樣釵環。
  一嬤嬤道:“這是初冊,或是寶林,或是才人,要是姑娘有福,日後冊妃的時候,才叫繁複呢。光這衣裳就有著講究著。你這是新衣,也就將就了。”
  甘棠麵上露笑,心裏卻是苦楚:有那一天倒罷了。
  妝罷,有兩公公、兩宮女進來,攙著甘棠出去。幸冊封的禮殿就在鳳坤宮右首,故也不用坐車轎,一會子就到了。
  宮女扶甘棠微提褶裙拾階而上,在禮殿門內右首站了,候禮官過來。
  片刻,就聽禮官過來。一公公過去捧朱漆節案過去,禮官將冊換至節案。公公手捧節案,進殿內肅立。宮女攙甘棠也進去了。
  一女禮官道:“跪。”甘棠便跪。
  女禮官捧起封冊,朗朗宣讀。甘棠雖垂頭跪著,眼還是睜著。香案足外翻如意的雲紋,有少許香灰落在案足旁。一長足的蜘蛛自案上拉了一條長絲,吊了下來。稍停片刻,順絲爬上,再片刻,又墜絲下來,落到地上,竟爬過來了。
  甘棠最懼多足的爬蟲,此時卻不敢走開。隻見小蟲慢慢挪動著長足,就碰到了裙擺。甘棠無法,拿手稍扯裙,那東西怔住,慢慢又轉了輕巧的身子,往女禮官那邊爬去。眼見著它爬上了女禮官的裙擺,上去了。甘棠也不敢抬頭看的,心道:這位女官,不知有膽量否。
  
  
《宮殺》 第五十一章 誦經
  但聽女禮官念到:“性淑仁德,丕昭淑惠,今奉皇後諭旨,冊封為季婕妤。爾當持躬淑慎,順輔坤儀。欽——”
  女禮官驟頓住了話,後才哆嗦道:“此。”
  一幹人等麵麵相覷。隻甘棠心內明白,隻是納罕:皇後竟給了我如此高的封號,想有多少人進幸了皇上,封嬪的有幾個?那樓華公主的親娘也隻是個嬪,這皇後看來確是跋扈的主子,有些任性了。
  那女禮官將冊文放至節案,公公又把節案捧至甘棠隨身的宮女,宮女跪接了手中。
  女禮官道:“行禮”,甘棠行六拜三跪三叩禮。女禮官便出去了,甘棠送至禮殿內右側。待他們去了,甘棠一行人也離了禮殿,來到皇後娘娘正室。皇後娘娘在正堂上坐了右手紅木嵌癭木席麵寶座,甘棠過去行了六拜三跪三叩禮。皇後讓人扶起她來,笑道:“季婕妤有了名分,今後在這宮裏也多些方便。”
  甘棠道:“甘棠承皇後娘娘厚德憐愛,隻是心愧,無以為報。”
  皇後娘娘笑了,道:“皇上、太後那邊你也不用過去了。太後喜佛,好個清淨。皇上那邊,但等召見你時,再行禮罷了。”
  甘棠應了,同皇後娘娘至暖閣坐著說話。
  一時,太後那邊遣人過來,召皇後娘娘過去說話。
  皇後娘娘笑道:“咱們這太後娘娘早不讓我日日過去問安,想必是悶了,才叫我過去,少不得午膳就在那邊用了。正好你也和我同去,順便行禮就是了。”
  甘棠便乘了軟轎,跟著皇後的玉輦,浩浩蕩蕩去了雍藻宮。
  過了滿袖橋,就有幾個宮人迎著。一個姑姑過來,向皇後娘娘道:“皇後娘娘且轉了向,往那邊去罷。太後娘娘嫌屋裏燥熱,去園裏去了。”
  皇後娘娘微頓,便轉去禦花園。到了玉爐閣,宮人扶皇後娘娘下輦,笑道:“太後等皇後娘娘多時了。”
  皇後道:“差兩步路就去了雍藻宮了。”
  宮人賠笑道:“太後嫌今年的冰不好了,覺不著涼快,說是外頭雖熱,倒還敞亮些。”
  皇後娘娘也不與她言語,看甘棠也下了轎,等她過來,攜了她的手,上閣。
  拜見了太後,皇後坐了,甘棠站在原處。皇後娘娘道:“太後看著怎樣?”
  太後上下打量了一番,道:“比那個叫菏華的強些罷了。”
  “我封了她做婕妤,可好?”皇後問道。
  太後擰眉道:“還沒有喜罷?”
  皇後道:“昨兒才招幸的,哪來的喜?”
  太後道:“你也太自作主張了。一封就封什麽才人,這次又是婕妤,下次——”又見新婕妤還站在那裏,便道:“不用行禮了。才送了幾匹花紗到我宮裏,你且過去,挑上兩匹順眼的,權當給你的見麵禮兒罷了。”
  甘棠便拜退,太後身邊兩個嬤嬤跟著,重上了轎,往雍藻宮那邊去了。
  太後見她走了,稟退一幹閑雜人等,單留下幾個貼身服侍的。皇後娘娘見狀,心裏就有些不耐煩。
  太後娘娘道:“原先的寶林、昭媛、充容,從不見你給她們下冊提位,這大半年倒好著呢,冊了好幾個宮女。豈不招人多言?”
  皇後娘娘倒也忍住氣道:“我是一宮皇後,掌管後宮。見誰討了皇上的歡喜,自然要給她名分。”言畢,見太後麵上不悅,又道:“況且這宮裏還有姑姑,誰敢不給你這侄女兒麵子?”
  太後麵色稍緩,道:“雖有我,皇上現如今對你也還好,你凡事也要顧念些。該遮掩的,還要遮掩。”
  皇後笑道:“人正不怕影斜,我還怕那些閑言狗碎。”
  太後見她不悟,索性挑明了說:“何必偏指望這新人,那麽些妃嬪,你看中了誰的皇子,要了來就是了。皇上現在寵著,你何必去繞了這些彎彎道兒。明眼人誰看不出來呢。”
  皇後道:“隻是前頭的那幾個皇子,不是年紀稍大了些,就是愚魯蠢笨。年紀大的要了過來,人心也大了,難免生恨。蠢的弄了來,又有什麽指望,皇上也瞧不上。”
  “隻是你如今這樣,也是你統攝後宮,皇上寵愛。任你瞞天地胡鬧。有朝一日,萬一有生事之人到皇上跟前嚼牙,你倒怎樣?”太後憂心道。
  皇後仍強嘴道:“不過一兩年就罷了,誰要看不過,我自有法子。”
  太後見皇後無一絲悔意,也是無法。隻默念:趕緊結了這件事,讓皇後達成心願,平息了這段風波。
  太後娘娘言道:“午膳就在這邊用了。再跟我誦經。”
  皇後娘娘自知此行必是如此,雖心裏煩這些羅嗦,還是要麵上應承。
  回到雍藻宮,用過素齋,宮人捧過兩碗清水,皇後漱了。又端來瓷盆,舉過頭,讓皇後娘娘洗手。
  太後道:“你先到經堂外略站站。雖說剛才用了齋飯,早膳難免沒沾葷腥,先讓風吹吹,不要讓佛見怪。”
  皇後便先和幾個宮女在外頭站了片刻,才進去了。
  香案上早擺了各色花、果,皇後依太後的樣子跪坐了,跟太後念道:“弟子以此香花果,供養佛法僧,增長諸福慧,正法傳十方,皆共成正覺。”
  又頂禮三拜、長跪、合掌、召請,口中念道:“南無十方三世一切諸佛菩薩賢聖僧,弟子今要持誦金剛般若波羅蜜經,望諸佛菩薩慈悲攝受。”
  接著,太後念誦一句,皇後也跟著念一句。時間長了,皇後娘娘便耐不住性子了。
  太後念道:“初日分以恒河沙等身布施。”
  皇後念道:“初日分以恒河沙等——”再念不出。
  太後便不再讓她誦,隻叫一旁聽著。又叫人喚上兩個小尼姑進來,同念。
  
  
《宮殺》 第五十二章 喜子
  皇後娘娘前頭也見過這兩個女尼,俱是削發,戴了僧帽。如今頭發稍長,還是戴了帽子。雖是尼姑,倒還眉目清秀,與太後同敲打著檀木木魚,口中念誦:“於意雲何。是人解我所說義不。世尊。是人不解如來所說義。”聽著倒是比太後念來的好聽。
  皇後就這樣聽了,直至她們念了十遍“南無阿彌陀佛”,才罷了。
  一幹人等出了經堂,回到宮內坐了。皇後瞧著太後身後站這的女尼道:“姑姑,我看這兩個女尼很好,不如經常的叫了她們兩個到我那宮裏,同我誦經,也好轉轉我這壞性子。”
  太後回首看看她倆,笑道:“你既有這份心,我自然依了你。隻是一定要以恭敬心誦持經典,那必常為諸天善神所護佑。”
  皇後娘娘拜退,回去了。太後眼見著她的背影,搖頭歎息。
  太太平平地過了一段日子,恰逢七月初七——“乞巧節”。甘棠在家中時,不過是擺上香案,對著香頭穿針罷了。
  自進了宮,各處的宮女卻是對這節頗多重視。加上這眾多的宮女來自不同的地界,各種的花樣,分外繁複。宮女也樂在其中。
  因著甘棠新晉了婕妤,皇後又對她諸多顧惜,宮女也就對她恭敬了幾分。
  這日,宮女就笑對甘棠道:“主子不出去走走?也捕個喜子來。”
  甘棠道:“我也見過她們到花草裏逮來,倒好。隻是我素來不喜這些東西,看著心裏難過。”
  宮女又道:“大的自然讓人厭棄,隻找那個子小的,好歹也是一件樂事兒。”
  甘棠禁不住她們不住地攛掇,便硬著頭皮出去了。
  路上,便見好幾個宮女在牆角旮旯裏找尋。來到禦花園,便覺頭沉,怕沾染了暑氣,宮女忙扶甘棠就在池鬱榭坐了,遞上一碗涼茶。漸漸才覺好了。兩個宮女也不好就走。
  甘棠道:“你兩個就在這近處找找罷。離著水兒遠著些。”
  宮女忙喜不迭地去了。甘棠就坐著觀望這湖水。榭旁的芷草味兒幽幽散著香氣。甘棠輕撫雞翅木拐子方凳,,甚是涼滑。心中感慨,自己也能夠坐坐這凳子,真是造化弄人。
  一時,宮女回來,手裏捧著竹盒,就要掀開給甘棠看。甘棠忙揮手道:“你們自己留著罷,還是別讓我看見這蜘蛛。晚上又睡不著了。”
  宮女言道:“婕妤要叫它喜子,那個名號不好聽呢。”
  另一宮女道:“我有了好幾隻,待回去了,給主子裝上一隻罷。”
  甘棠笑道:“你們留著罷了,費了這些力氣。”
  那宮女忽道:“主子別動。頭上一個小蟲呢!”
  甘棠嚇得魂飛魄散,立時僵直了身子,不敢動分毫。
  宮女剛要用手拿了,卻看見皇上一幹人就朝池鬱榭過來了。也不敢站著了,忙跪下,將竹盒放了地上。
  甘棠卻是坐在那裏,想跪迎,又怕一有動彈,蟲子落入脖頸。踟躇間,皇上已帶人過來了。見她竟不跪,心裏也是疑惑,道:“甘棠這是如何?”
  甘棠哆嗦道:“皇上倒是先讓公公拿了甘棠頭上小蟲。再給皇上請罪。”
  皇上見她竟這樣懼怕小蟲,不顧禮節,心裏好笑。親往前走了幾步,細細看了,真是在鬢發上頭臥著一個喜子。
  皇上笑道:“這喜子一到了‘七七’就亂跑呢。”
  甘棠聽了,不待皇上動手,早身子一軟,滑到了地上。皇上忙攙她起來,宮女捧上涼茶,讓她喝了兩口。
  皇上見喜子還綴在發上,便輕拿它下來,放在手心,道:“這喜子竟不走呢。你倒是拿上它罷了。”
  甘棠強壯著膽子,偷瞧了一眼:粟米大小,棕紅的圓身子,小腿幾乎瞧不見。倒不是很讓人厭惡。
  宮女遞上一竹盒,皇上便把它放進去,蓋好了,遞給甘棠。甘棠接過來,忙又給了宮女。
  念及還未請安,便下身跪了。皇上扶起來,道:“才受了驚,快起來定定神。”
  轉頭對身旁身旁的一位頭包方巾者道:“這是季婕妤。”
  那人便跪拜,道:“奴才見過婕妤主子。”
  皇上道:“這是工房裏頭的,你且稱他空林就是了。”
  甘棠先還納罕:皇上怎不避嫌疑,讓我見這外頭的人,待那人拜見了抬頭,才知道正是前頭在太妃娘娘那邊時見過的所謂“男寵”。
  不免偷著細細打量了幾眼:兩道挑眉不濃不淡,懸膽鼻,唇不點而紅,若是扮上女兒裝,倒也是個美人呢。
  與皇上在榭中閑話一時,日頭高了上去,雖三麵環水,還是熱了。便起駕回宮。甘棠欲要拜退,皇上卻攜了她的手,道:“難得今兒清閑,你也和我回宮罷了。”
  一旁早備了軟轎,甘棠上去,從轎簾望見那個空林拱手拜退了皇上,還是往眉壽宮的方向去了。
  18
  來至乾熙宮,皇上下輦轎,便等著甘棠出來轎子,待她過來,一同進宮。沒有再像上回,那樣為難。廊內的宮女、公公,俱低首迎接。甘棠隨皇上身後,走在這深宮中,倒不覺著孤單。
  進了一間,倒不是上回那屋子。照樣地有必要的陳設,隻是多了一些雕器。
  皇上道:“你初來這裏,倒是好好看看。”
  甘棠且走且看,俱是一些牙雕、竹雕、玉雕,甚至木雕,有些竟是看不出來的。遂笑道:“皇上好此麽?”
  皇上道:“小時,先皇賜朕一檀木的香球,裏外三層,每層皆能轉,又鏤著些紋飾,我就喜好了這個。”
  甘棠手中把玩一個拄杖老者,隻見他長眉善目,嘴咧作大笑狀,左臂攀一頑猴,猴尾又纏繞竹杖之上,老者長袍下兩足卻未著靴,腳趾清晰可見。
  隻是不懂是何料所雕:似牙雕卻色暗,似竹雕卻質亮,似木雕卻油滑。遲疑不決。
  皇上一旁笑道:“你不曾見過這個。它本質賤,隻是一牛角。朕看它手工極其細巧,心裏喜歡,便擺它罷了。”
  甘棠這才明白,還是把玩不已,半天才放下。
  皇上取過桌上的竹盒,掀開看了,道:“這個小喜子倒是老實得很,一動不動的。”
  甘棠壯著膽子也過去瞧了,果是不動。便道:“誰知它竟能吐絲不吐。”
  皇上道:“隻是習俗,誰還拿它當真呢。”
  這日晚上甘棠便又在這乾熙宮住了。時辰到了,也不敢多呆一刻,仍坐軟轎回去了。鳳坤宮外頭倒是還有幾個公公提著燈籠站夜值。宮女伺候婕妤洗漱了,睡下。
  翌日一早,宮女就去看自己竹盒裏頭的喜子結網密疏。甘棠不敢自己揭開,又不好讓人替的,便倒著拿一支長簪子遠遠地挑開了竹盒。一宮女過去看,盒內竟沒有那個喜子了。惋惜道:“定是喜子身量小些,從竹縫裏鑽出去了。”
  
  
《宮殺》 第五十三章 婕妤
  甘棠倒不覺著怎樣,笑道:“誰肯悶在這地方,自然能走時就要走了的。”又道:“把那盒子拿過來,我瞧瞧,它倒是尋了哪條道兒走了。”
  宮女又蓋上了,給她捧了過去。便出去端新鮮果子去了。
  甘棠將它放在炕桌上,一手揭開,看那盒子倒是細密得很,再看那盒蓋,頓時給唬了一跳:喜子在蓋裏結了密密的網,自己呆在網的一邊卻是不動。
  甘棠忙放下蓋子,又怕喜子爬了出來,到了炕上去,錦褥繡被的就更不好找了,睡覺可就難過了。宮女又出去了,隻好拿了一把紈扇,托了那竹盒、竹蓋,一同放在窗欞外頭,思量著那喜子也就另尋他處了。
  宮女捧著托盤進來,甘棠也未講。但聽那宮女言道:“聽說皇後娘娘在那邊發了脾氣了,砸了不少東西。”
  甘棠問道:“卻是為何?”
  “說是捕來的喜子,不是死了,就是一根絲兒沒吐。嫌幾個公公辦事不利,成心地咒她,要攆了他們。”
  甘棠不語,吃過了飯。皇後那邊又叫人來請。甘棠便換了衣裳過去了。
  一見麵,皇後娘娘便問道:“你可捉了喜子了?”
  甘棠道:“她們給捕了一個。我素來不信這個,一個小小的喜子哪來那麽大的神通。”
  皇後聽了心裏倒好受些,又道:“結了網麽?”
  甘棠笑道:“前幾日那麽多的雨水,這些蟲子能避難到今天已經耗費了精神了,能保住一條性命就已經難為了它們。還哪有什麽力氣吐一根絲出來呢。”
  皇後聽了也笑道:“我也是這樣說,今年這‘七七’碰上這天氣實在不好。也讓這宮裏的妃嬪們喪氣。”
  一宮女進來,道:“每個打了十杖,進來謝恩。”
  皇後點頭,道:“在外頭罷了,不要弄髒了地。”門外便站過來四個公公。腰下袍子都破碎了,沾染了血。咬牙跪了,口內言道:“謝皇後娘娘恩典。”
  皇後道:“回去歇著罷了。看你們幾個日後怎樣。”
  那幾個公公便叩頭謝恩,好歹站起身來,趔趄著去了。
  皇後笑道:“昨夜是你伺候的皇上?”
  甘棠忙站起來,含羞道:“稟娘娘,是甘棠。”
  皇後道:“快坐下罷。我也是看那邊送過來的簿子知道。你定要好好的伺候,不要辜負了我的一片心就是了。”
  甘棠應了。有宮女端上來冰鎮的果子,甘棠剛拿起了一個,皇後忙道:“甘棠且放下,不要寒了宮,帶上了病,就不好了。”又叫進甘棠隨身的宮女,道:“你們主子身子要緊得很,這冰寒的東西,不要放進屋裏去。”
  宮女忙應了,便出去了。
  皇後道:“你剛新封了婕妤,對這下人要拿出你的規矩。不要讓她們踩了頭上去,是要吃暗虧的。”
  甘棠道:“謝皇後娘娘提醒。”又見皇後麵現倦怠之色,便辭了出去了。
  正想往宮外散散,屋裏的宮女過來說:“樓華公主叫人送東西過來了。”
  甘棠止步想想,便笑了。道:“你回去遣了那人去罷,留下東西,給他個賞封兒。隻說我讓皇後留住了,一時半會兒地回不來。”
  出了宮,也不想遠行,隻在宮側的甬道上慢慢走走。
  看見不遠處有幾個人過來,想避開卻晚了。及走近了,看見幾個宮女簇擁著一個婦人過來。別的不講,單是隆起的褶裙,甘棠便猜是那位張婕妤了。
  裏頭有喬姑姑,向甘棠道了萬福,笑道:“季婕妤也出來走走?這是張婕妤。”
  兩個同為婕妤的主子互道了萬福。
  張婕妤道:“聽說季婕妤一手好針線,過會子要過去勞煩姐姐給謀劃些新樣子。”
  甘棠笑笑,道:“不過是一樣的活計,偏有人竟喜歡了,就說好。張婕妤要過去,妹妹過會子就回去候著姐姐。”
  張婕妤便去了。甘棠觀她臉上神色,倒是極安雅,又紅潤。看樣子,她也是知道自己懷了一位公主了。
  既和張婕妤說了準話兒,就不好再往別處去,便在花樹下稍坐坐,就回去了。
  剛接過宮女遞上的一碗甜湯,喝了一口,便聽見張婕妤過來了。甘棠忙放下小碗,出去接了進來。
  張婕妤笑道:“讓季婕妤久等了。”
  甘棠笑道:“哪裏的話。又沒有什麽事要做,說不上等的。”
  旁邊宮女端上一盞茶,張婕妤盡喝了,又笑道:“可有酸梅湯?”
  甘棠忙讓宮女去準備,又叫擺上幾樣果子。
  那張婕妤果然是有些饑了,吃了兩塊花糕,還吃了點鬆子海羅幹。便不再吃了。
  甘棠道:“姐姐身子重了,確是要多吃些才好。我才剛喝了一碗藕絲羹,甜甜涼涼,覺著好。給姐姐嚐嚐罷。”
  張婕妤笑道:“我這樣子吃法,不要嚇著季婕妤了。”
  甘棠道:“你胃口這樣好,不知要羨煞這宮裏多少姐妹。”轉頭叫宮女去端碗甜湯過來。
  張婕妤便問:“季婕妤這裏有小孩兒身上用的樣子不曾?”
  甘棠笑道:“我前頭倒是在繡房裏待過幾年,隻是繡的都是娘娘、各處主子的東西。皇子、公主的衣裳不是我們那裏管的。”
  張婕妤便黯了神色,道:“那就得另尋了人了。”
  甘棠言道:“這些事還要姐姐動手麽?到時自有下頭的人給姐姐諸事安排妥當。”
  張婕妤笑笑,道:“這為娘的總歸要自己做來,心裏還塌實些。那些下頭做上來的東西,總讓人瞧著不順意。”
  
  
《宮殺》 第五十四章 藕絲湯
  甘棠也明白她的心思,隻不過是皇後娘娘著意安排給皇上的一個宮女,過後皇上也就忘了。這些宮女、公公,哪個不是富貴眼兒。若真是誕下一位公主,也就還是個婕妤罷了。不過話說回來,真產下了皇子,這位張婕妤也就命不保夕了。還是張婕妤命好罷了。
  甘棠想想,道:“姐姐且回去,我抽空讓她們去繡房一趟,要些花樣子來,給姐姐送去,看好不好用。”
  張婕妤笑道:“那就謝季婕妤了。”
  宮女端進甜湯來,道:“還是熱的,張婕妤這用呢,還是放在冰水裏涼一涼。”
  甘棠笑道:“張婕妤若不累,還是和妹妹說會子話,讓她們把它放到缸裏鎮著,過會子喝了,走在路上正好呢。”
  張婕妤笑著應了。
  甘棠見她額上滲了一層細汗,讓宮女擰了手巾過來,給她拭了汗,又讓拿上扇子給扇扇。
  順便問道:“皇後娘娘才給張婕妤送過去的一個宮女,覺著還好?”
  張婕妤怔了,叫進外頭的一個宮女,道:“皇後新近叫了人過去麽?”
  那宮女道:“遣了兩個人過去。一個嬤嬤,一個宮女。那個嬤嬤是飲食上的,那個宮女平常就打打雜,沒有指派什麽。”
  張婕妤笑道:“敢情季婕妤與她有什麽因緣,有話就交代了我就是了。”
  甘棠笑笑,道:“她和我原是一樣的人。倒是繡活上季婕妤也可問問她的,比平常的宮女強一些。”
  張婕妤明白甘棠的意思,也不多說話。宮女把藕絲湯用托盤捧了進來,道:“不敢太涼了。張婕妤試試罷。”
  張婕妤端了,道:“這碗底兒可是涼得很呢。”
  甘棠忙道:“還是放到托盤上吃,別涼著手。”
  張婕妤笑道:“不礙的。想那做宮女時,實在熱了,撮起缸裏的冰來吃也是有呢。”
  眾人笑了。張婕妤吃了,便笑辭去了。直不見張婕妤的影了,甘棠回來坐下,道:“剛才端甜湯,怎麽那麽些時候?我都要出去問問了。”
  宮女答道:“皇後這邊小膳房裏本就煮了不多。給皇後、主子端了來,餘下的就冰著好再伺候皇後要。我過去了,剛好一宮女進去,說皇後身邊的芳郊才從外頭回來,身上虛熱得很,叫端碗過去。我眼見那公公親拿了個青瓷小碗,盛了,巴巴地跟在那宮女後頭去了。我再要,他們就講不敢再盛了,要給皇後娘娘留著備用。我央告了半天,才又給做了一些。見我身上沒帶些銀錢,臉上不好看呢。”
  甘棠心裏明白,也不再問此事。轉問:“剛才樓華公主打發了人來?”
  宮女忙到外間開了櫥子,取了東西過來,放在炕桌上。
  甘棠打開木盒子,竟是一株琉璃做的珊瑚樹。大紅的琉璃,每小枝子上點點針尖大的小坑,倒真像皇後娘娘一間暖閣裏擺著的一株三尺高的紅珊瑚。
  甘棠把它搬出來,叫宮女隨便找了一處擺了。盒裏又放精雕的“雙魚”,將之取出。
  一旁宮女道:“這‘雙魚’還是在家裏時見過長輩們使。現在還是用錦袋的多些。”
  甘棠笑笑,去掉“雙鯉”上的封泥,解開線繩。宮女便退到外間去了。
  原以為是公主閑來無事,寫這個來打發時間。一展開,聞到清新的茉莉味兒,才知是家書。不禁手捧素帛,淚水漣漣。
  書中提及家中諸事皆順。多虧樓華公主之婿衙門裏托言照顧,甘棠之父公務皆妥當。其父未找填房,家裏幾個姨娘也順和。知道甘棠升了婕妤,囑她好好服侍皇後娘娘、皇上。以便將來能在宮中想見。
  又讓甘棠好好保養身體,勿憂慮家親,免傷及身體。
  一會子,宮女進來,說:“公主派來的人候了好一會子,說怕甘棠有回公主的書信。”
  甘棠笑道:“這婕妤是可傳遞家書了罷?”
  宮女道:“是有這老律。這宮裏的嬪妃、主子,也是有時明著把書信交給敬事房,有時自己再找了別人送到家去。”
  晌午,甘棠睡了一陣子,起來。覺著沒事,也不好到別的妃嬪那裏去轉轉,便打發了一個宮女去繡房,看看討幾張樣子回來。
  “若問你是哪宮裏的,就說是張婕妤要用的。別的不用多講一句話。要那男孩女孩皆能用的。”甘棠正色囑咐道。
  那宮女一一應允,要走了。
  甘棠又叫回來,道:“你倒是和誰去呢?”
  宮女言道:“看看那些姐妹誰閑著,叫上一個罷。”
  甘棠點頭,道:“能找著就去,沒有就明天去。萬不要一個人出去了,叫管事姑姑看見,領了罰,我心裏也不好過。路上有陰涼地兒,就歇歇再走。路不近呢。”
  宮女出去找伴兒。甘棠就和留下的那個閑話。
  一時,有宮外的宮女進來,道:“皇上遣了公公給季婕妤送東西了。”
  兩個人忙收拾了。公公進來,後麵隨著兩名宮女,手中捧著托盤。
  公公道了皇上口諭,甘棠跪著謝了恩,便起來,一旁宮女過去接了。來人候在一旁,道:“皇上說看婕妤主子有無話。”
  甘棠便令宮女揭開紅緞,一托盤上是甘棠在乾熙宮把玩過的角雕老人,一托盤上是一琉璃的罐子,罐蓋上有密集的小孔。
  甘棠先拿起那尊角雕,上下左右、裏裏外外,可意看了,心裏是高興的:到底皇上對自己還是有一點心的。
  又捧起那個琉璃罐子,裏頭也沒有什麽金玉的東西,隻一張素黃的簽子,上有一首無題的絕句:
  羅幃喜子伴佳人,錦屏閑坐空寥落。
  窗外碧水絕沆碭,駑舟湖上會海棠。
  
  
《宮殺》 第五十五章 胭脂
  甘棠會意,叫宮女擺好筆硯。自妝奩底撚了一張素紙,稍思量了一會子,寫道:
  藻荇交橫竹柏蕩,初夏更定玉兔明。
  徒羨空明銀光俏,搖舟回清驚沉鱗。
  折好了,用一緞袋裝了,交給來人。道:“麻煩公公給捎句話兒:甘棠知道了。
  公公收好錦袋,去了。
  甘棠忙叫宮女打開窗子,看竹筒裏的喜子還在否。
  宮女看了,驚道:“這樣小的喜子,竟織了密網。隻是晚了時辰。”
  甘棠隻道:“且把蓋子拿了進來罷。”
  宮女依言拿進來。甘棠叫她順手放進了琉璃缸裏,蓋上了琉璃蓋子。道:“且放在那裏罷。”
  去找花樣的宮女回來了,手裏拿著紙卷。道:“先到了主子說的那個繡房。裏頭姑姑不在,我問了一個正要往外走的繡女,又說了主子的名諱。那繡女就親手領了我去了另間繡房,幫我說了幾句話。裏頭搬出了一盒子花樣讓我挑來。”便將樣子遞給甘棠。
  甘棠一張張看了,有雙魚的、對頭蝙蝠的,有牡丹的、寶葫蘆的,還有吉象、麒麟的。
  言道:“勞累了你。你就收了起來。明*****抽空送過去就是,不要忘了叫上伴兒。你也累了。外間案上有瓜果,你端了去,還找上和你出去的宮女,回自己屋裏歇歇。”
  宮女便去端了果子,出去了。
  吃過飯,甘棠看時辰還早,就到外頭小園子裏坐了坐。見月季花兒開得好了,便叫宮女回屋裏,取了一個紗袋子並一把剪子過來。兩個人便鉸花。小心著花刺兒,到底還是給紮了手。好歹裝上了一袋子,兩人回去了。
  叫宮女去找了小石磨過來,把月季花兒捋了花瓣下來,放進磨眼裏。磨了片刻,就得了一小碗的漿水。用細紗澄了渣滓,單留下一小碗絳紫的花水。再把花水倒進小銀碗中。
  把銀碗放在小炭爐上,待漿水翻泡,便移了爐火。宮女遞過幾張繭絲,甘棠又拿小鬃毛刷子,蓬了蓬,才放進了銀碗泡上了。
  宮女道:“主子何必要費了這些工夫?這宮裏有胭脂坊,外頭的典屬國見年回來,也給宮裏獻上不少別國的脂粉,主子說一句,我就去給主子要來就是了。”
  甘棠翹起小指,紅指甲在碗中沾了一點子花漿,抹在手心裏看看,又迎著日頭瞧了。才道:“那些看著顏色好,誰知摻了朱砂不曾。宮裏的哪裏又比上咱們現做的香鮮。”
  宮女道:“難道這紅色的花兒,都能用麽?”
  甘棠笑道:“也不是。有的看著紅,磨出來了,卻上不了顏色。最好就是石榴花兒,和指甲花兒。還有一種叫素馨的,香氣最雅,摻了進去,才叫好呢。”
  “如今花開得正好,若到了冬裏,如何呢?”宮女問道。
  甘棠笑了,道:“那就要用到你的花了。”
  宮女疑惑:“我哪裏種了花?我那屋子外頭倒有幾叢花,等不到落霜,早敗了。”
  甘棠笑道:“是你的梅花呢。”
  宮女這才明白:自己名喚藏梅,主子是指自己的名說話呢。
  便笑道:“主子說笑了。”
  甘棠正色道:“不是拿你取笑。到了冬裏,若沒有存下,拿那梅花來做也是好的。隻是我看這宮裏梅花少。要用起來,非得好好找呢。”
  藏梅笑道:“等到主子要用了,我領著主子去。前頭隨皇後娘娘去園裏一處賞梅,那裏不少梅樹。宮裏的梅餞有不少從那裏采的。”
  兩人閑話些時,又困了覺。待那回去歇息的宮女回來,便打了熱水進來,伺候甘棠洗浴了。甘棠又打發她們去洗了涼快。
  直待晚上更定,甘棠換好紗衣,乘上軟轎去了。
  轎中兩個裏角雖用兩個銀罐盛著些冰,還是讓人覺著悶熱。索性讓她們把轎門簾兒、窗簾兒都拿轎鉤兒攏了。才覺著有點子風了,好受些。
  繞過了一堆疊石,便見前頭也過來一頂軟轎,見這邊轎製高些,忙停在一邊,讓這邊過去。路橋窄了,抬轎的公公小心著慢走。甘棠轉目看旁邊停著的轎子,也撩著簾子,雖天色黑了些,是原先的桐香,如今的尚才人。
  甘棠便笑笑,權做招呼。尚才人也淺笑,不似前頭那般冷麵。
  眼見著季婕妤的轎子過去了,尚才人心內且喜且嫉。怏怏走了。
  
  
《宮殺》 第五十六章 遊湖
  卻說這邊甘棠來到園中尚顥湖,下轎在籮亭小坐,待皇上禦駕。
  坐了頓飯工夫,卻仍是未到。
  藏梅手執撒扇,給甘棠輕扇,防有飛蟲過來叮咬。
  另一宮女勸道:“主子可是等人?候了這些時候了,還是回去的好。”
  說話間,就見湖東假山石後頭慢慢繞過來一艘龍船,上掛大紅的宮燈,船閣周圍又掛琉璃燈。遠遠就聽見笙簫之音,又看見歌伎在閣內旋舞。
  想是看見甘棠等人,便駛過來了。
  幾個公公放下搭板,船上下來兩宮女便扶甘棠上去了。
  先進了閣,拜見皇上。抬頭見皇上麵色舒悅,甘棠心裏也欣喜。剛要站起身來,便見從側門進來一人。甘棠定睛看了,卻是早前見過的德妃娘娘。旁邊嬤嬤道:“這是德妃娘娘。”
  甘棠便又俯身道了萬福。
  德妃親手攙了起來,端詳了半日,方笑道:“我道皇上叫了誰過來,原來竟是這樣一個仙女一樣的妹妹。”
  皇上笑道:“你這樣和她接眼,剛才還鬧著不過來,在那邊賞荷,耽了這些時候。”
  德妃娘娘偏頭笑道:“我並不知是這樣的一位妹妹。遠遠瞧著,還當是哪宮裏的幾個宮人。”
  又轉頭對甘棠道:“妹妹知情曉理的人兒,自是不會怨恨姐姐的?”笑眼兒瞧著甘棠,等她說話。
  甘棠笑容淡淡,道:“妹妹哪裏想到這上頭。皇上能讓甘棠上得船來,共賞這湖光夜景,又有說話婉轉的德妃娘娘,已是三生有幸了。”
  德妃娘娘道:“妹妹名諱是哪幾個字?”
  甘棠一笑,看著德妃娘娘的微挑的鳳眼兒,穩聲言道:“隻是甘棠二字。”
  德妃聞言一怔,便轉頭對皇上笑道:“皇上知道這位妹妹是誰麽?”
  皇上不懂她的深意,道:“她倒有什麽來頭,你且說來聽聽罷。”
  德妃往那邊走了幾步,坐於皇上寶座一側,附耳對皇上說了些話。
  甘棠瞧著皇上的麵上斂了些笑意。
  但聽皇上問道:“怪道那天聽著你的名字耳熟。那年是你給故去的賢妃娘娘繡的褶裙罷?”
  甘棠聽皇上話音還好,索性說了個明白,不要德妃娘娘一句兩句地給皇上遞話,“賢妃娘娘要繡裙擺,上頭姑姑就指派了甘棠。娘娘覺著好了,便要甘棠補到翠微宮裏去。也不知上頭怎樣的調度,後來就讓甘棠去了太妃那邊了。記得裏頭還牽扯了一位娘娘,好象姓梁。皇上倒是請了這位娘娘過來,便萬事明白了。”
  德妃臉上就不好看起來,皇上看了甘棠一陣,又看看德妃,笑道:“都是前頭的事了,不說也罷。你繡的那幾個蜜蜂我倒是見過,幾步遠瞧著,如同真的一般。何時也給朕繡個活物兒,讓朕瞧瞧。”
  甘棠笑笑,應了。
  皇上見甘棠還站著,便嗔道:“怎不給季婕妤搬了凳子過來?”
  一公公忙搬個凳子過來,放在皇上寶座下首,甘棠移步過去坐了。
  又兩個公公抬過一幾,幾個宮女過來,擺上各色吃食。甘棠隻端起瓷碗,喝了一口西瓜汁,就放下了,隻側著臉兒,看那宮伎坐在船頭長凳上彈弄琵琶。有七八個人,懷中琵琶也不同,有大琵琶、小琵琶,還有大五弦、小五弦的。
  上頭德妃娘娘翹著蘭花指兒,給皇上剝了一個水蜜桃,放在小翠碗中,遞到皇上手中,道:“今年的桃子倒好,皇上嚐嚐。”一邊宮女端過金盆,舉過頭頂,讓娘娘洗手。
  一宮女又遞上手巾,德妃娘娘擦了。端起翠碗來,拿起鳳首小金勺,自桃上剜下一點子,送入皇上口中。
  皇上道:“你既有了身子,也多吃些。”
  甘棠聽了,心中一動。
  皇上又道:“手上還有水呢。多少年了,還是這樣。”
  德妃娘娘便把翠碗放下,將手伸到皇上麵前。皇上接過手巾,又給拭了一遍。
  德妃娘娘笑道:“還是皇上心思細致。臣妾到底不能的。”
  皇上言道:“不要說我細致。還是甘棠最好呢。改日讓你見見她繡的一幅山水,實在精妙得很呢。”
  甘棠聽言,心裏就不爽快,還是笑道:“皇上謬誇了甘棠了。”
  德妃娘娘則興致頗高,道:“皇上今兒晚上就讓臣妾開開眼罷了。不要再找別的時候了。前頭見過妹妹的手藝,到底不是放在眼底下細細瞧得好。”
  皇上笑著允了。
  看見甘棠手中一直握著拿白紗裹的一個物件兒,皇上笑道:“這不是冬裏,還用手爐麽?”
  甘棠笑笑,答:“哪裏是手爐,臣妾怕熱,拿琉璃罐子裝了冰,手摸著,心就定了。”
  德妃娘娘聽了,笑笑,道:“妹妹一雙手兒最是珍貴,自是受不得一點難過。”
  甘棠沒有接話,心道:琉璃罐子上有孔的,喜子在裏頭該不會悶著。瞧了一瞧皇上,正靠在寶座上眯了眼,聽簫。
  甘棠坐在一邊,又瞧了一支舞,便起身道:“甘棠略覺疲憊,想早些回去了,皇上、德妃娘娘還是在這兒,,不要擾了雅興才好。”
  
  
《宮殺》 第五十 七章 茉莉
  德妃娘娘笑道:“妹妹好歹來了,再看一會子。咱們一同回去。”
  皇上也道:“甘棠坐坐,夜色正好呢。”
  甘棠隻好又坐了片刻,起來又辭。龍船靠了岸,放下搭板,宮女扶甘棠下來。龍船便又走往南邊去了。
  藏梅問道:“主子回去麽?”
  甘棠笑笑,道:“這會子倒有風了。我們慢著些兒,走回去罷。”又叫抬轎的兩個公公先回去了。
  聽著路旁花樹枝葉搖曳,聲音簌簌,風兒吹著鬢發,便覺著頭上舒爽了許多。
  忽隨著風兒過來一陣茉莉花香,三人皆駐足嗅味。甘棠笑道:“不知哪裏傳來的香味,很是濃鬱呢。”
  一旁藏梅道:“主子跟我過來,就在那個閣子後頭。”
  轉過閣子,果然看見一片茉莉花樹。
  甘棠言道:“這宮裏少見這白色的花兒,不是黃的,就是紅的。喜慶有餘,就是讓人看著老套。也就這茉莉,還讓人覺著新鮮。”
  藏梅道:“這都不是長在這裏的。落霜前就搬到暖塢裏去了。前幾年還是種在這裏,冬裏就包上棉繩。不提防那年就死了兩棵。後來就一株株掘起來,裝了大瓦盆裏頭。春暖花開了,再搬出來,埋到這土裏。”
  甘棠捏住一枝子,湊到鼻前嗅了,道:“難為他們想來。這些茉莉也是有福的了。”
  剛要走了,轉念一想,道:“鳳坤宮裏就少了茉莉的味兒,咱們折幾枝回去,插在瓶裏,看上幾日,也是好的。”
  兩個宮女自是樂意,便你一枝、我一杈地,攀了許多下來。
  回到宮裏,插上了一個青花舞人奏樂圖扁壺,又一個褐彩卷口瓶
  ,還有一大束呢。甘棠拿出幾枝給兩個宮女,道:“你們也拿回房裏取個新意。”
  自己捧著餘下的,來到皇後的寢房前,見裏頭還點著燈,便對門外的宮女道:“皇後娘娘早睡了?把這花給娘娘插上罷。”
  皇後娘娘屋裏聽著甘棠的聲兒,便叫她進來。
  皇後娘娘已卸了釵環,身著素紗的衫裙,看宮女自冰缸裏拿出果子來。
  甘棠笑道:“還是皇後娘娘身子好,大晚上的,吃冰果子。”
  皇後道:“屋裏燥得慌,吃些好受些。”
  屋裏又擺著兩盆冰,徐徐冒著涼氣,兩個宮女執著雉扇,就站在邊上,朝著娘娘扇著。
  甘棠把手中的茉莉給了芳郊,道:“吃了飯,悶著不好,就到園子裏去逛逛,看著茉莉開得好,折了一些回來。把這些給娘娘插了罷。”皇後娘娘伸手拿起一枝,道:“這幾天我嫌熱了,沒到園裏散散,這東西竟開得這樣了。隻是白色太素淨了,香氣倒還好。”
  綠遍拿過兩個青花鳳凰三繫小口瓶,道:“這兩個還好?”
  皇後娘娘看看,點了頭。綠遍就叫進一個宮女,把瓶子給她,道:“不要灌了井水。小心打了花瓶。”宮女去了。
  甘棠笑道:“怪道我這趟去了,正碰上皇上在湖上遊興,見了我,邀了我上去。還以為船上還有皇後娘娘。上去了,才知道是德妃娘娘。”
  這時,宮女進來,擎著那兩支花瓶。芳郊把花枝小心插了進去。皇後娘娘道:“這白花配著青瓷瓶兒倒好看。明兒叫兩個人到園裏再攀上幾枝,給太後娘娘、皇上也送去。瓶裏插的,總覺著比盆裏長的更雅致。”
  身邊幾個宮人應了。甘棠便辭去,回屋睡下不提。
  過了幾日,有幾個管事公公到了皇後娘娘屋裏說事,一會子去了。
  芳郊道:“娘娘不覺得還是讓她住在這宮裏得好?凡事清楚,又便宜。”
  皇後娘娘凝眉道:“太後娘娘既說了話,也就遮遮眼罷。清袖堂離這兒不遠,一箭之地,眨眼就去了。”
  芳郊不再言,打發一個宮女去了。
  甘棠過來,皇後娘娘告訴了她。
  甘棠猶有不舍,道:“究竟這裏是皇後娘娘住的地兒,我若纏著娘娘,讓人看著也不象。娘娘若心裏有甘棠,還允我時常過來罷。”
  皇後娘娘笑道:“那樣更好。我也願意有個人兒陪我說說話。不必非得十五那天規規矩矩過來。人多了,也不好說話。”
  甘棠眼中含淚應了。
  皇後娘娘又道:“你既是婕妤,在我這邊萬事可將就著來,出去了,自要按體製來的。別的都是現成的,四個辦雜事的公公倒好找,身邊的宮女要有六個,就得掂量著了。”
  甘棠道:“我沒有見識,娘娘分派就是了。”
  皇後娘娘笑道:“現跟著你的兩個可好?”
  甘棠道:“她們很好。隻是原是皇後娘娘身邊侍侯的,本是娘娘暫叫她們去服侍兩天,再叫我帶了出去。甘棠豈不罪過?”
  皇後笑道:“權當是我送你的人情就是。”
  甘棠笑受了。
  皇後又道:“你心裏可還看著誰好了,隻管告訴我,我去給你要來就是。”
  甘棠道:“我在太妃那邊呆了一些時候,最與一個喚抹雲的相厚,還有一個叫夏——”忽地頓住了,心道:那小獅子並不是她的,來要了,裏頭必有緣故,還是再看看罷。
  便道:“就是抹雲。就是我一個小婕妤,娘娘可不要到太妃那邊要人,遭人嫉恨。”
  皇後娘娘想想,道:“這個不勞你費心的。另要敬事房給你挑三個好的過來。你回去慢慢收拾,待諸事妥當了,明天過去就是了。”
  甘棠謝過娘娘,便回去了。
  
  
《宮殺》 第五十 八章 清袖
  皇後又道:“你心裏可還看著誰好了,隻管告訴我,我去給你要來就是。”
  甘棠道:“我在太妃那邊呆了一些時候,最與一個喚抹雲的相厚,還有一個叫夏——”忽地頓住了,心道:那小獅子並不是她的,來要了,裏頭必有緣故,還是再看看罷。
  便道:“就是抹雲。就是我一個小婕妤,娘娘可不要到太妃那邊要人,遭人嫉恨。”
  皇後娘娘想想,道:“這個不勞你費心的。另要敬事房給你挑三個好的過來。你回去慢慢收拾,待諸事妥當了,明天過去就是了。”
  甘棠謝過娘娘,便回去了。
  兩個宮女在門外已聽了一言半句,心裏自是歡喜:皇後娘娘雖是執掌後宮,連帶下頭人也能沾些甜頭。隻是娘娘好時好,有時便不好起來,下頭人也是膽戰心驚。季婕妤的位子雖說不長久,總有個一年兩載的好日子過。
  當下,歡歡喜喜回去收拾。
  次日,皇後娘娘遣了兩個嬤嬤來領了甘棠一幹人過去,屋裏的東西,隻拿上衣物,再上頭賞的一應物件,能帶的就隨身帶過去了,不能的再讓那邊的公公過來取了。
  清袖堂是前朝婕妤住過的,雖不比風坤宮雍容大勢,倒也清淨舒適。公公、宮女已早到了,唯抹雲未到。
  甘棠料抹雲必來的。這清袖堂不同於風坤宮,近侍的宮女皆近宮住著,那芳郊、綠遍等四個近侍是皇後自娘家帶來十二侍女中最貼心的,就隨皇後在宮內住。堂內隻一小間是給主子近侍預備,可二人睡。
  甘棠對藏梅道:“你抽空將被褥帶過來,就睡在這邊。”
  藏梅道:“主子還讓誰過來?我叫上她一同回去收拾。”
  甘棠道:“是以前的一個姐妹,午後就準來的。”
  果然,用了午飯,一個姑姑、一個嬤嬤送了抹雲過來。
  甘棠叫藏梅帶姑姑、嬤嬤到下房用茶、歇息,這邊攜了抹雲的手坐下,道:“太妃願意你過來?”
  抹雲笑道:“昨兒皇後叫了鄧姑姑去和太妃說。太妃一口應承下來,說:‘難得她們一屋裏住著,過去了,也有個說知心話的人兒。’就叫我收拾了,來了。”
  甘棠笑道:“太妃怕還有別的話罷?”
  抹雲驚道:“哪裏別的話?”
  甘棠道:“怕是叫你多回去兩趟,說說我的言行舉動罷。”
  抹雲紅了臉,低頭想了一會子,道:“你既知道,還要了我來?”
  甘棠摸著她腕上的翠鐲,道:“我知道姐姐總還能為著妹妹好。”
  抹雲淚眼婆娑,沒有言語。
  甘棠笑道:“姐姐還戴著這鐲子?”
  抹雲抹了眼淚,褪下鐲子來,道:“也有比它強的,還是看著它順眼。”
  甘棠又給她戴上,道:“妹妹既有了今天,不管還能和姐姐共處多少日子,若姐姐願意,妹妹就盡力幫著姐姐完成了心願。隻是如今,姐姐也是知道皇後娘娘的心思,還要酌量著來辦。”
  抹雲泣道:“你都到了這步田地,不要再想著我。還是想法子,不要到了進退兩難的地步。”
  甘棠笑道:“妹妹心裏有數的。說給你這些,是不要你心裏有什麽疙瘩。”便叫進宮女領了抹雲去看自己的屋子,說:“不比太妃娘娘那邊,都不缺的,姐姐先將就罷。”
  自此,就在這堂裏清淨住著。皇上間或召了甘棠過去,兩個月裏頭,總有一兩天的。及出了臘月,皇後見還沒有什麽動靜,麵上對甘棠也就淡了下來。
  抹雲倒是心中萬分地禱告:不懷胎那是最好,總好過誕下了皇子,又不能夠看上幾眼。
  到了春上,甘棠取出舊日裏攢下的果子核,叫公公把院中原有的花木刨出種到別處,把杏核、桃核、櫻桃核,甚記不得名目的,都找了各處角落,要種了下去。
  一個叫郝嶺翔的小公公道:“主子這樣種下去,長出苗來,也難開花。即便開了花,也難結果。”
  甘棠笑道:“你怎得知道這些?”
  嶺翔羞赧道:“奴才家中原就有個果園,打小就在園裏侍候這些,所以知道一些。”
  甘棠思量半天,道:“那你有什麽法子麽?”
  嶺翔道:“我去和管花木的公公說一聲,叫他們買上幾株頂小的果樹苗子,也就和打小養大的一樣了。”
  甘棠叫藏梅拿了一錠銀子出來,給了嶺翔,道:“麻煩了人家,不好白讓人家跑腿。”
  嶺翔跑著去了。幾天,就有人送了幾株小苗過來。
  甘棠一旁看著,叫嶺翔帶著公公種上了。又看看那幾個核子,攢了這麽些時候了,不好就扔了出去,讓幾個公公找了幾個大些的瓦盆過來,還是種上了。笑道:“沒有花果,就看個青罷。”
  
  
《宮殺》 第五十 九章 情芬
  抹雲一旁看出意思來,別人沒在跟前的時候,就道:“主子還要想法子上去麽?”
  甘棠笑道:“什麽主子?但凡沒有外人在這裏,還是叫妹妹,你還是姐姐。”
  抹雲道:“那妹妹就聽姐姐一句話:這樣就很好。”
  甘棠知道她話裏的意思,便把身上的病一一和她講明。
  抹雲這才明白,泣道:“姐姐到底明白了。既如此,便幫著你,好歹讓你見著家裏人。”
  兩人正說話的工夫,藏梅進來,道:“張婕妤抱著小公主過來了。”
  甘棠忙出去迎了進來。
  張婕妤笑道:“季婕妤也不常過去,忘了姐姐不成?”
  甘棠看看隨婕妤進來的攸兒,笑道:“你整天忙著給小公主擺弄這個、準備那個,我去了隻有白添亂。也怕你又讓我繡這個、裁這個的。好歹躲了這些天,還是讓姐姐找上門來了。”
  張婕妤道:“看你說的。她身上的小衣裳不是你親手裁的,也是你給繡的花兒。我要再說別的,就得打自個兒嘴*****了。”
  甘棠抱過小公主,道:“又胖了不少呢。”
  張婕妤屏退了左右,屋裏隻剩下這兩個婕妤主子,才笑著說道:“妹妹不知,姐姐我自己給小公主吃著奶呢。”
  甘棠驚道:“姐姐不怕上頭知道?”
  張婕妤笑了,道:“誰多嘴多舌去說這個?皇上又喜歡她,三天兩頭到我那裏看。11111那裏的奶婆子,也樂得清閑。我又送上了一些錢。就是夜裏小公主也是跟著我呢。”
  甘棠疑道:“皇上晚上不召了你過去麽?”
  張婕妤苦笑道:“皇上倒是常過去,是看小公主。從我懷胎到今兒,皇上再沒夜裏召見一回了。”
  甘棠不知說什麽的好,隻好逗弄懷抱的小公主。
  張婕妤見狀,道:“妹妹不必難過。你也清楚,皇上若忘了咱們,是我倆的福分。你且把小公主看作自己的孩子,也好度日。”
  甘棠心裏苦,麵上還是笑著點頭。
  張婕妤抱過孩子來,解開羅衫,讓她吃奶。
  甘棠看小公主吃著有勁,心裏倒也羨慕張婕妤有個孩子打發這光陰。
  張婕妤又道:“可是我剛才進來,看你門口擺了兩盆紅梔子花,開得正好,怎不搬到院裏來?”
  甘棠道:“好看是好看,我嫌它味道香得太濃,才讓他們放到了外頭。”
  張婕妤道:“我就喜這花。早上我就叫她們鉸下兩朵插在頭上。就是一會子工夫,就又得換了新的。”
  甘棠笑道:“姐姐怎不早來找了妹妹?妹妹這邊的紅梔子花是不萎的。”
  張婕妤道:“你又哄我了。哪有不萎的花兒。”
  甘棠不言,過去打開妝奩盒旁邊的一個四方的棗木匣子,拿出一支花來,道:“把這個送了姐姐罷。”
  張婕妤道:“一樣的梔子花,你的就不一樣?撒了觀音菩薩的仙水不成?”一邊騰出一隻手來,接了。
  細瞧,竟是絹花兒。
  不免疑道:“你與我一樣的身份,不論衣食穿戴,都是一樣的份例,我怎麽沒得過這種絹花?”
  甘棠笑道:“不隻你沒得,我也沒得呢。”
  張婕妤恍然,道:“妹妹果真巧手,快告訴姐姐,怎麽做來。我回去了,就讓她們學這個做。省得把一盆盆的好花鉸得不好了。”
  甘棠便告訴她,怎麽裁絹段,怎麽選絲線,怎麽把絲線再分了,怎麽配色,怎麽入針,怎麽留隙,怎麽補齊。
  張婕妤哪裏這麽耐心,道:“別的且不用講了,你告訴我,這朵花兒,費了多少工夫。”
  甘棠伸出手來,翹了一指。
  “一天?”
  甘棠搖搖頭,道:“整一月。光裏頭的這幾根花芯子,一根根的打結、挽扣、挑毛,就七天呢。”
  張婕妤張大了嘴巴,道:“親娘哎,竟費這些工夫呢。”
  甘棠捧過匣子來,讓張婕妤看。有單朵的,也有並蒂的、一簇的。統共五六種。都是各色的小花兒,拿在手中,若不是甘棠說了,不在意的話,還真不知是絹花。
  張婕妤拿起一朵茉莉,道:“這白花該好做罷?”
  “更不好呢。得讓小花尖子往花芯指著,那針上就得留神哪針鬆、哪針緊。手上一起了汗了,就得洗了,再繡。”甘棠笑道。
  張婕妤道:“怪道你整天也不出去。我都不敢拿了這花去了。戴在頭上,白玷汙了它。”
  甘棠將紅梔子花插在她頭上,道:“好看著呢。”
  又坐了會子,張婕妤便辭去了。
  甘棠在中庭看大缸裏頭的金魚,抹雲遞上幾粒魚食,道:“這魚倒是潑辣,都長這樣大了。”忽一隻燕子掠過兩人眼前,飛過去了。
  抹雲笑道:“這幾天老有燕子飛過來,不知是不是就那一隻。”
  甘棠看看在天上盤旋的燕子,道:“要做窩呢。”
  叫一公公把右耳房的窗戶開了,道:“那屋裏梁上是有個燕子窩的,就是不知是不是那窩燕子了。”
  午後,就有宮女瞧見燕子做窩,叫婕妤主子出來看。
  隻見燕子就選在了正房的簷下。有宮女道:“趁著早,拿竿子捅了下來,它就不來呱噪了。”
  甘棠笑道:“它既選了這個地方,就在這兒罷。天天看著燕子飛進飛出地,也有些意思。”眾人便不再理會。
  待幾日過去,巢做得了,竟是一小簸箕似的大巢,有四個大燕住了進去。
  藏梅笑道:“敢情這燕子也娶上好幾個呢。”
  甘棠言道:“哪有這種事。多半是一對老燕,加上一對小燕,也或者是一對兩喬、連襟。”
  藏梅吐吐舌頭,不敢再言語。
  睡過晌覺,剛梳洗了,就有公公過來遞信:皇上已到了園門外了。
  眾人忙準備了。
  迎了駕,甘棠笑道:“皇上今兒不忙?聽說前幾日有些咳嗽,可吃過藥?拿了過來麽?我拿到後頭給煎去。”
  皇上道:“一早就喝過了。太醫說不打緊。回去再煎就是了。”
  “那到屋裏坐坐罷。”甘棠道,“還有一罐梨膏糖,皇上含上兩顆,好過喝上一肚子水呢。”
  皇上笑道:“那就可惜了你這滿院子的春色了。就在藤架下坐坐罷。”
  早有宮人過來,拿猞猁皮墊子鋪了石凳子上。皇上攜甘棠手過去坐下。
  皇上看看藤架下順著竿子長得兩棵苗子,道:“這竟不是葡萄,也不像花藤。”
  甘棠道:“隻是一棵絲瓜,一棵南瓜。”
  皇上聽了,便起身過去。托起葉子來看,道:“膳食上也有,就是少見這些原木。以後朕得常來看看,也能看見絲瓜花、南瓜花的模樣。”
  甘棠笑道:“若皇上忘了來,甘棠見開了花兒,就去請皇上來。”
  皇上笑道:“一言為定。”
  恰巧一隻燕子飛了過來,隻停在屋簷上,不肯到巢裏去。
  皇上道:“這是哪裏的燕子,呆在簷上不走?”
  甘棠手指簷下,道:“有它的家呢。”
  皇上笑道:“怪道那樣理直氣壯賴在那裏不動彈。準是見了我這個生人,不敢了。”
  甘棠道:“哪裏是因這個。它是見了皇上這麽一位氣宇軒昂的人,讓這氣勢給唬住了。”
  皇上笑道:“人人道你有一雙巧手,還有一張巧口呢。”
  甘棠轉過臉去,不勝嬌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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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宮殺》(中)作者:唐小淮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270277 bytes) () 01/27/2009 postreply 22:11:32

《宮殺》(下)作者:唐小淮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260947 bytes) () 01/27/2009 postreply 22:12:34

真好看, 辛苦了.太感謝了!: -hurry11- 給 hurry11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28/2009 postreply 13:20:06

喜歡就好,這部後宮文的文風非常獨特,很多伏筆都要仔細體會才能了解呢.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50 bytes) () 01/28/2009 postreply 18:59:41

握手阿!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49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6:36:52

thanks a lot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8/2009 postreply 15:20:09

皇帝是甘棠他們殺的嘛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03:03:46

最後那點我也沒看懂 -煮雪烹茶- 給 煮雪烹茶 發送悄悄話 煮雪烹茶 的博客首頁 (6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07:56:55

應該是吧。看起來像是她們用金針把毒刺到藥丸或別的什麽裏麵去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158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0:15:49

最後一點實在太隱晦了,又讀了一遍,還是沒懂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352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21:37:27

有沒有高手給解答下上貼的問題啊?反正讀完後覺得我要是在裏頭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7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21:39:28

我猜的答案之一 -魯西西和皮皮魯- 給 魯西西和皮皮魯 發送悄悄話 (420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02:03:49

太有道理了!我要是進了後宮,也是像德妃那樣被人耍的貨色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13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18:17:00

我猜的答案之二 -魯西西和皮皮魯- 給 魯西西和皮皮魯 發送悄悄話 (300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02:08:55

德妃那個我想是因為沒人喜歡別人把自己家了解的太清楚吧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77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02:04:00

對,我也是這麽想的。 -魯西西和皮皮魯- 給 魯西西和皮皮魯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02:09:31

大家都好聰明哦。。。 -nofearatall- 給 nofearatall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18:20:31

你簡直太%…… -出喝酒- 給 出喝酒 發送悄悄話 出喝酒 的博客首頁 (108 bytes) () 01/29/2009 postreply 13:10:26

不錯的清宮小說 -seemoon- 給 seemoon 發送悄悄話 seemoon 的博客首頁 (62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08:29:25

MS 沒寫出是哪朝哪代吧,難道是我看得不認真?恩,俺再回去複習一下。 -意隨風行- 給 意隨風行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30/2009 postreply 18:45:10

我覺得應該是唐朝明朝的事 -天真不是我的錯- 給 天真不是我的錯 發送悄悄話 天真不是我的錯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02:06:57

精彩的故事,謝謝 -金羊媽媽- 給 金羊媽媽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1/31/2009 postreply 14:12:50

寫得真好,讚一個! -氣呼呼- 給 氣呼呼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2/03/2009 postreply 11:21:1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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