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第一次見到他時,我正在河邊洗著荇菜。
那河岸邊桃花成片,夭夭放肆。
天空忽然飄起了微雨。
他一副書生打扮,大約三四十歲的模樣,隻身往河邊來,凝神看著河對岸,似在側耳傾聽。
那胡子連同衣袖被山風蕩起,看上去一身寂寞。
我衝他高聲道,先生,你幫我把那棵菜撿上來。
他老實地下水撈起,送來給我,一臉客氣,又問我,你可曾見到一個唱歌的人。
人長得倒是斯文俊逸,隻是下巴上留著長胡子,看上去有些古板沉悶。
我接過荇菜,趁他不備,偷偷拉了下他的胡子。
他目瞪口呆地看著我。
我笑嘻嘻地說,老爺子,你不是要找那個唱歌的人嗎?我就是啊。
說著,我又光明正大地拉了他的胡子一把。
他氣得臉都紅了,結結巴巴地罵道,一個女子怎能如此輕佻。
——敢說我輕佻!
誰不知邯鄲城裏最美的趙姬,不是宮中妃嬪,也不是名門閨秀,而是祁家酒肆的燕驚。
而我,剛好就是祁燕驚。
可惜燕驚除了貌美,一無是處,也不會唱歌。
如此搭訕的,我見得多了。
我憤然踩了他一腳,狠狠地,然後跑了,竟忘了是我讓他幫我撿菜的。
三日之後,我再次見到他是在祁家酒肆裏。
酒肆裏其實已經好久沒來客人了。
不是酒肆生意不好,而是因為王上住在酒肆中,半月未去,哪還有人敢住進來。
王上好歌,不隻是在祁家酒肆裏流連不去,還派人來把我們家破敗的小酒肆修葺了一下,擴建得像豪門別院似的,人家提起祁家酒肆時再不敢直言那是娼家,還都說祁家祖墳冒青煙了。
可迷住王上的,不是我家祖墳上的青煙,而是我的姐姐青媚。
我父母早亡,跟著哥哥和姐姐長大,他們待我如珠如寶,舍不得我受半分委屈。雖是姐妹,姐姐卻是命運多舛,哥哥盤下這家酒肆時,她剛年滿十三,便拋頭露麵,在酒肆中賣唱。
父親在世時說哥哥有治才,但生計所迫,他隻讀了幾年詩書,便為稻粱計,棄筆從商了。那年酒肆的生意不好,有個富商願娶青媚為妾,哥哥無奈之下,將青媚嫁了出去。青媚嫁得並不風光,回來得更是狼狽。有人說那個富商娶了姐姐後縱欲過度,不到一年便油盡燈枯了,富商姐夫過世之後,家中子弟為了爭奪姐姐大打出手。從此,姐姐豔名遠播,同有漫天謠言。
姐姐也見過長胡子書生。
姐姐一曲歌罷,對他說,今日得見先生,雖不知先生名姓,已知先生乃真名士。我見他眉眼皆是笑意,恭維著姐姐,姐姐嬌羞地連連擺手推卻。我狠狠瞪了他一眼,等姐姐出去煮茶,我一摞袖子,擺出最市井最流氓的臉色,警告他別打姐姐的主意。他皺眉對我說什麽,君子坦蕩蕩,小人常戚戚。
家裏到了我要識字那一年已敗落了,兄姐常忙於生計,我又貪玩,一見到簡牘便頭大如鬥,他這分明是欺我不曾讀過書。
人說燕趙多猛人,我就讓他看看燕趙女人的厲害。我拉上他的胡子狠狠一拽,他疼得忙捂住下巴看著我,氣得說不出話來。我拍拍手,抖掉手中那幾根揪下來的胡子說,姐姐的歌,可不是白聽的。
這我可不是漫天要價。
我清楚地記得那日姐姐難得唱起《關雎》。王上初次來酒肆時,曾邀姐姐唱此曲。可姐姐說,既然是“在水一方”,在堂中吟唱,豈不失了情致?
王上便讓人在院中挖了一條渠,還引了後山的溪水進來,夏來開滿了芙蕖。
從此姐姐不再去我們小時候采摘荇菜的小河邊,隻在這開滿芙蕖的水中劃劃小船,芙蕖自然比荇菜華貴嬌媚,卻少了搖曳於山野間的那份愜意。
其實,長胡子書生不算是客人,因為他住店不給錢。
趙國自從武靈王下詔,胡服騎射之後,趙人皆著小袖長靴。長胡子書生,竹冠布衣,且大袖兜風,似乎是個外出遊曆的儒生。
哥哥平生最好儒生,和他一見如故成了朋友。
世人重文輕商,文士皆自恃甚高,怎麽會紆尊降貴來結交商賈?我懷疑他是來騙酒喝的落魄書生,害怕哥哥被騙,便多留了幾份機心。
哥哥卻笑道,世人怎知他素有鴻鵠誌,而這唯有百裏兄能懂。
那時,我才知他姓百裏。
哥哥尋了一個小吏的差事,王上幾日未來,他便請了些朋友到酒肆裏尋歡作樂。
我和姐姐正在後院。有人跑進來說,哥哥喝醉了,還拉著那個新來的歌姬灌酒。
酒肆一向不用我來操心,都是由哥哥和姐姐打點。但是那個歌姬,我卻是知道的,她可是花了真金白銀買來的搖錢樹。
姐姐說過,若是有一日她隨了王上,酒肆就隻能靠這新來的歌姬了,要是她喝倒了嗓子可怎麽辦?
我拖上姐姐要去前堂,一路上走得急,不料在回廊上與百裏撞了個滿懷。
歌舞升平,軟語溫香,酒過三巡,便是大儒名士也原形畢露。
姐姐忙上前扶住他,問道,我大哥可是在前堂醉了?
我見他搖搖晃晃的,想過去幫把手,他忙伸手護住了自己的胡子,怔然看著我。
——不是說酒壯色膽,怎麽這個人越喝越膽小。
我站在廊道正中,擋住他去路,挑挑眉,揶揄他說,先生你是不是也醉了?
他進也不是,退也不是,支吾了半天,才問我更衣所在何處。
果然是醉得不知東西南北了。我啞然失笑,這煙花之地,又不是豪門府邸,何必這麽文縐縐的,我為他指了茅房的方向。
他紅著臉道了聲謝,東倒西歪地去了,還差點在回廊上摔了一跤。
我突然心情很好,哈哈大笑,他回過頭來看我,又驚又惱,臉色變了又變,倉惶逃走。
姐姐在一邊紅著臉,不住地給他賠禮,直罵我淘氣。
夜已深沉,朋友早已紛紛退場。隻剩下哥哥抱著那個新來歌姬,一副如癡如醉的樣子。那小女子雙手微顫,拿不穩酒盞,剛舉到嘴邊,又偷眼看看哥哥,眼淚就簌簌地往下掉,看著煞是可憐。
未待我和姐姐上前解圍,便聽見外頭有人高聲嚷道,走水了,走水了。
酒盞滑落,一地碎陶片。
一人仗劍衝了進來,帶著一身血腥之氣,急急道聲,快走。
竟是百裏,我曾以為他是個文弱書生,沒想到竟然能奪下強人手中劍。
後來,我才知道他的劍術,其實也差得很。
我見他衣裳開裂,鮮血滲出皮肉,忙掏出帕子來,捂住他身上傷口。姐姐在一旁嚇得眼淚漣漣。哥哥勃然大怒,斥責我怎麽敢對貴客不敬。百裏的臉漲得通紅,說自己來,便要去捂傷口,隔著那一方布頭,他抓到了我的手,我還沒生氣,他倒先慌了,連連賠禮。被哥哥拉走時,我笑著對他小聲道,我叫祁燕驚。
那一夜,火光衝天,燒盡了祁家不少財物,卻是祁家酒肆的運氣。來放火的人走漏了風聲,王上的侍衛隨即趕到。王上震怒,下旨斬殺主使之人,看著姐姐在王上懷裏嚶嚶哭泣,我隱約知道祁家從此卷入了後宮之爭。
也好,陶盞碎了,換上了琥珀盞。
百裏在酒肆裏一住便是半年。
姐姐還未入宮,王上就給哥哥加了官,又給哥哥張羅婚事,聽說還是個世族小姐。
於是,沒人顧得上百裏,想來也是他該走的時候了。
他想見我一麵再走,那時我病著,躺在床上見到他時,倒嚇了我一跳,他把胡子全剃了,隻有青胡渣若隱若現。
我想起一次他大醉之後,在後院的一塊大石頭上潑墨揮毫。
我問他,寫上的是什麽,他紅著臉說,燕燕於飛。
我扮上一臉天真,問他,可是燕驚的燕?
他支吾了半天,臉更紅了。
我玩笑說,先生,年紀這麽大了,怎麽還這麽容易臉紅,配上這長胡子更是難看,老不老,小不小的。
說罷,我趁他毫無戒備,又拉了拉他的胡子,染了一手墨。
他似乎早料到我有此舉動,便拿出一條絲帕來給我。
我瞥見他袖中明明有條布帕的。
——真不會持家。
我連連搖頭。
他站得離我的床榻遠遠的,對我說,若是到了韓國,記得到一座叫大京的山上找他。
我說,我一個趙女,無事去韓國做什麽。說話間,酸水上湧,胸口憋悶,忍不住嘔了出來。
他緊走幾步,上前拉起我的手,扣緊我的脈搏。
一室無聲,隻有芙蕖花香淡淡,那柔嫩的花瓣上,紅粉染透了雪白。
他皺眉,捏緊了我的手腕,我吃痛地抽回了手。
他看似迂腐,卻眼光毒辣,第一眼就知道我輕佻。
他震驚的眼神裏是我的素顏黛眸,我仰頭,等待他輕蔑的嗤笑。
他垂下眼簾,站在那兒靜默了一會兒,又問我,願不願意跟他走。
我想了想,便點了頭。
我們離開了邯鄲之後,我的身體越來越差,隻好留在一個無名小村裏。
他一路上細心照顧我,開始手忙腳亂,不久就比村裏的老嫗還周全。
五個月後,我生下一個孩子。
那時,風聞趙魏韓三國都想一統晉地,大戰似乎迫在眉睫。從前住在邯鄲城的酒家中,見到的總是寶馬香車,聽到的總是歡聲笑語,從沒親眼見過挨家征兵的慘淡光景。
一日,他說有事離開,把我交給村中的幾位老嫗,一走三個月,卻不見回來。
我一天比一天更恨那個孩子。
夜半無人,我走到水潭中,想把自己和那個孩子一同溺死。
或許是天意,我以為他是逃兵役去了,沒想到他突然出現,走到水中,撈起孩子,甩了我一巴掌,說自賤者人必賤之。
我當時聽不懂那個什麽賤不賤的,但酒肆裏的姑娘叫罵時多帶一個“賤”字,我怒火中燒,早忘剛才還期期艾艾地想尋死,哭叫著衝過去捶打他,要報一掌之仇,他忙護住孩子,把我拖進了屋裏。
反正我在他麵前早已德行敗壞,便成日不吃不喝,把自己關在屋裏,挖空心思不帶重樣地將他的祖宗十八代全都高聲問候了數遍。
我心裏別扭,無處撒氣,隻想尋他的麻煩,看他能忍耐到幾時?
他終於捧著飯菜現身,我照例扭頭不吃,他拿起木勺作勢要喂我。
我抬手一推,飯菜盡數撒在地上。
他氣得滿臉通紅,說道,亂世之中,物力維艱,豈能暴殄天物。說著,他負手身後氣哼哼地在屋裏轉了一圈,又訓我道,罔聞已過,怨天尤人,是人生至愚。
縱使我聽不明,也道他是真的上了火,便嘲笑道,你又不是我爹,管我的死活?
他帶著瘀青的嘴角抽了抽說,你舍得死,我便舍得埋。
這話倒是頗合我的口味。
眼看他甩門而出,留我一個人在屋裏。我又不甘心起來,拉開門衝著他的背影嚷道:“別光埋我,記得給我哭墳。”
可我,還舍不得死。
我還要看著百裏氣惱的樣子,坐在院裏曬太陽。
這半年來我已經習慣了百裏的照顧,習慣了依賴著他過日子。
這時邯鄲來了人,要帶我回家,可來的人不是哥哥。姐姐也已經入了宮,祁家一門榮寵,今非昔比,自然有許多事絆住了他們。
我問百裏,聽說人的姻緣是上天注定的,改不得分毫。若是月老搭錯了線,怎麽辦?
他說,那就剪斷。
我說,斷的是情份,可刀刀絞在心上,心裏疼呀。
百裏擦去我臉上的淚,將我摟進懷裏,低聲說,什麽都別想,從今往後你再也不會疼了,因為萬事有我。
我把頭埋在他的胸口,他的心怎麽跳得那麽劇烈,害我都不敢偷偷在那裏擦我的眼淚。
百裏問我,要不要跟他去韓國。
我說,你這麽無趣,以後還是留胡子吧,平日裏能拉一拉倒也是個樂趣。
終於我隻身一人,隨他去了韓國。
沒有想到,在關上接他的居然是韓國的上大夫。
更沒想到,他家中奴仆數百,門下弟子三千。
原來百裏大有來頭,哥哥果然是慧眼。
大京的天氣很好。
我住在大京的山南,起初還想著邯鄲的家,可漸漸地連哥哥和姐姐的樣子也想不起了。
秋去的大雁,春回的燕子,冬日的飄雪,還有滿山紅楓,人間美景,大京一樣不落。
可那呆子成天無事就鑽在他的書庫裏。
他家上三輩八成是買書的,簡牘壘滿了幾個書架,還有不少都一摞一摞在地上堆著。
他說,快出去,這裏亂,小心傷到你。
我仍是在他書房裏遊遊蕩蕩,翻翻找找。
書簡簌簌落下,他跳過來撲倒了我,將我護在身下,生氣說,叫你走,你怎麽不聽話?
我揪著他的衣襟,將他拉近,說道,我就是不走,你又能耐我何?
他雙瞳若海上焰光,我早就迷失方向,也不知是我先將唇就過去,還他先輕齧細咬了過來。於是栽倒在書堆裏,十指交纏間,再也無力起來。
百裏隻有一個夫人,百裏與她曾是父母之命的少年夫妻。她出身世家,是周室卜官之後,頗有林下之風,時常出外遊曆,是個女中丈夫。而我順理成章成了百裏的妾室。
女人有心計,便可怕,若沒心計,便可憐。
百裏夫人是個淡如秋月的美人,她知書識禮,便是有心計也不屑於用。我知她深愛百裏,可她心性清高,開不了口,心頭愛漸漸變成了心頭痛。百裏諸事明斷,唯獨覺察不出發妻的情意。
幾年後,我終於識得半籮筐的字,並生了一個女兒,百裏把她寵得無法無天,夫人對她也甚是疼愛,後來她出門遊曆前,還將女兒留在自己的院裏小住。
一切尚好,直到女兒十二歲那年,趙魏大戰,趙國大捷,魏國頹敗,對韓國來說,猶如唇亡齒寒,秦國乘機入關,經魏國,直襲韓國王城。有謠言道,秦國此次來襲,想圍困吞並韓國。韓王派人請百裏出使秦國,化解韓國的危機。誰料,秦王罔顧道義,扣留了百裏,秦韓之戰一觸即發。百裏門下,三千弟子一夜散盡。
大京亂成一團。我依照百裏臨走時的安排,帶著女兒逃出韓國。
祁燕驚已死,回來的是百裏燕驚。
心之所係早已不同,卻沒人相信這件事。
有人說,百裏已經死在秦國。
我不信,日日想著去秦國尋他。
哥哥千方百計阻止,我心裏隻想,就是死,也要與百裏埋在一處。
我苦心經營,終於出了邯鄲城的城門,卻與那個女人不期而遇。
那個讓我豔羨半生,她卻痛恨我一世的女人。
她冷笑道,我為你挑的葬身之地,你可滿意?
原來一切早有預謀,燕驚雖非世族後裔,卻向來驕縱傲氣,怎會甘心被人要挾。
遠處殘陽似血,冷風吹徹我的脊梁,站在斷崖上,感覺自己就要飛翔。也許順著風的方向,路過高山,穿過山穀,越過雲端,出了秦關,便可以落在他的身邊。
我拿出懷中匕首,劃破手指,血從指尖一滴一滴往下落。看著泥地上點點猩紅連成片,我暗暗向天發願。
蒼天,你一定要讓女兒替我報仇。
腳下山穀,風聲呼呼,一條河流潺潺流過。這山澗是燕驚初見百裏的地方。
水中荇菜沿河漂流百裏,岸邊桃花成片,夭夭放肆。
百裏曾說,自河畔初見,他一閉上眼,都是燕驚的容顏。
我問他,可是因為燕驚長得美?
他說,燕驚笑得肆意,可驚天地。
想到他那時一臉局促,我不禁莞爾,閉眼走下了斷崖。
恍然中,一身輕盈,禦風而翔。
作者有話要說:ps:正文非第一人稱。
據說很多人都不看楔子,特地寫一個,放俺的廢話。
燕驚之遇百裏,就是一段不良少女遇上仁義大叔的囧事。
雖然落得個生死兩茫茫的下場,但也算曾經朝朝暮暮的幸福過。
ps:燕驚曾是個自戀的loli,早年膜拜的是天雷教,年紀大了還是。
預告:下一章是戰國傳說,將軍凱旋,小姐出走,轉入正題。
卷一 青鬢
傳說,在沒有香蕉的世界裏
話說春秋時,越大夫範蠡亦為越王督造王者之劍。
劍成之日,偶得一物,玲瓏剔透,月華之下泛出淺淺光暈。
人言,此物與王劍同浴烈火,劍乃純陽之物,它必是天地造化,陰柔之氣所凝,稱之為“水精”。
範蠡初見西施,一見鍾情,便把它作為定情信物送予西施。時至越王勾踐暗謀複國,範蠡定計,欲獻絕色迷惑吳王。
西施淚撒水精,水精碎裂,一分為二,其中五色光暈,仿若淚光浮動,因此,帶著五色光暈的水精,又被稱為“西施淚”,若有人煉製,必是一對。
西施之貌能讓吳王癡迷,越王又怎會無動於衷。獻美之時,越王動了私心,想將西施留下另擇佳人。
西施以身許國,心意已決,不惜拔出王劍要毀去自己的容貌。眾人皆驚,奪下王劍,西施眉間已豎劃一道殷紅血痕。越王心疼不已,後悔莫及,縱是遍請名醫,但眉心那抹嫣紅仍是若隱若現。
有人說那是傷口上有了太多紅瑪瑙。女子愛美,多有人效仿,世人隻道那是朱砂痣,卻有高人說那是王劍嗜血留下的印記,叫做“眉心劍”。
眉心劍和西施淚皆源於一把王劍,雖不知正邪,但傳說中,兩者盡得者,能助王劍轉生之人得天下。
這是一個在平行異世中流轉了百年的傳說,
是以強國生,弱國亡,明君覓良才,賢士擇英主,一場爭霸求變無休無止。戰國大爭之世,天下之君,頓戟一怒,紛囂之間,伏屍遍野。
世以王劍為尊。
人們總問,誰才是真王劍轉生,終結這場爭霸之戰。
第一章
不過,傳說歸傳說,這天下七分,還不是戰照打,日子照過。
時逢趙韓之戰,韓國元氣大傷。
趙國雖勝,卻也勝得艱難。
趙國祖上曾地跨晉陝兩地,北驅匈奴,南威中原。秦人咄咄相逼,攻城掠地,北境駐軍南下救助不及,氣死了先王。
當今新王年幼,親王輔政,政治還算清明,但早失了幾十年前銳意進取之誌,在秦國的侵逼下,地盤日漸縮小。
反正中原諸國日漸贏弱的也不止趙國這一家。王氣黯淡是一回事,過日子是另一回事。趙國邯鄲城裏豪門世族還是一樣鮮衣怒馬,逍遙奢靡,劍客頑徒依然仗劍行事,好勇鬥狠,平頭百姓也依舊當牛做馬,忍氣吞聲。
這天,是趙軍凱旋的日子。
城門大開,邯鄲城內,偶有寶馬雕車急馳而過,塵土飛揚。不知是哪家王公世族,戴玉冠,衣輕裘,氣派非凡。昨日街頭的落魄壯士,今日已為世家權臣的門客,左右護駕。附近的路上,酒旗招展,酒香四逸,酒家門前娼女倚門,媚笑繾綣。這民風越發輕浮了,似乎對趙國邊陲的那場剛過去的惡戰一無所知。
時值初冬,寒風中許多百姓早已候在路旁,多是些婦孺與老者,翹首張望間,有人笑嘻嘻地看熱鬧,有人神色焦急,祈禱親人安然歸來。已近傍晚時分,城門口依然不見趙軍隊伍,人群中傳出疲累的歎息,三三兩兩鬆散地坐在路邊。
忽聽得有人說“大將軍已到城外”,眾人不由精神一振,人潮頓時聳動了起來。推擠之間,傳來孩子的哭鬧,有人喘息,有人咒罵。此時,有個幹瘦的老頭蹣跚地跌出人群,他身後正好有位小丫頭見了,忙快步上前,手疾眼快,扶了他一把。誰料,那丫頭卻贏弱得很,沒扶穩老頭,自己還一個踉蹌,重重撞上旁邊一位懷抱孩子的年輕婦人,那孩子從熟睡中驚醒,便哇哇大哭起來。
婦人忙拍哄著孩子,心中有些怨氣,卻見身後那個白皙少女,正扶著位老人家,神色甚是尷尬。她心腸軟了一下,對那丫頭道:“不打緊的。”
丫頭衝她笑了笑,嘴裏說著抱歉,很是有禮。
婦人見她有禮,心下多了幾分好感,這丫頭不過十五六歲的年紀,臉上點點黃泥有些髒亂,眼睛烏黑靈動,若是幹淨些,倒是個俏丫頭。可聽她口音,覺著不大像邯鄲人,又見她一身粗布衣裳,微削的肩膀上掛著一個大包袱,臉頰上微微泛紅,似匆匆趕路而來,像是窮人家出來找活幹的丫頭,可剛才她去攙扶那老人家時,手腳可是笨拙得很,不由心中微訝。
時下戰亂紛擾,處處征兵征糧,鄉野陋巷自然比不上邯鄲繁華安寧。可邯鄲城也不清淨,眼看天色不早,少女孤身一人,若是被人擄掠,賣到酒家娼寮,豈不可憐?婦人心中暗自揣測了一番,對這丫頭生出一絲憐憫來,忍不住問了一句:“你可是來邯鄲城投親的?”
丫頭正轉身要走,聽婦人溫言裏透著善意,便回頭微笑道:“多謝大嬸。我並非投親,隻是路過。”
婦人甚是迷惑,這個時辰她出了城門,除了露宿在荒郊野地,還能往何處去?
一旁那剛站穩的老頭聽著少女這話,麵上也有些微愕,蹣跚著上前勸道:“丫頭,獨自出門在外,還是小心些好。軍爺有令,說是等大將軍進了城才讓通行。咱們在這等了快一天,這會子將軍要進城,在城門口衝撞了可不好。再說出了城荒郊野地的,夜裏還冷得很,不如在城裏住上一夜再走。”
那丫頭聞言,向城門口眺去,神色有些焦急,又皺眉回望來時路,猶猶豫豫間,她竟挪不動步了。卻聽婦人問那老兒。
“老人家也是來接軍中的親人?”
“唉!”那老頭雙手一垂,重重歎了口,“我那兩個孫兒三年才托人捎回兩封書信,隻說要家裏給些錢,買布做冬衣。可這一年再沒書信回來。”他兩鬢斑白,抬起幹枯的手背揉了揉發紅的眼角。
那婦人點頭,為懷裏的孩子拉緊了領口,說道:“我夫君被將軍派人征走了三回,這孩子都兩歲了還是沒見過他爹。”她嘴角動動,麵上愁雲密布。
旁邊有個瘸子聽見這兒說話,也過來湊趣道:“你們現在在這兒等也未必等得到親人,大軍都還在邊境上。我們趙國大敗韓國,今日是大將軍回來領功的,必是隻帶了些偏將。連那些偏將都不能隨意進城,要留在城外等著王上宣召呢。”
有人忽然問道:“大將軍,哪個大將軍啊?”
“永翼侯!”那瘸子見看熱鬧的人多了起來,便得意道。
“他不是一直在北邊駐守,抵禦匈奴蠻子,怎麽跟韓國打戰去了?”有人不信。
瘸子揚了揚眉毛,嘲笑道:“你可真是孤陋寡聞,這都多久的事啦,別是讓扶風大街的酒熏暈了頭。”眾人聽了這話一陣哄笑。
“你倒說說。”那人也不服氣了。
瘸子說道:“劉將軍吃了幾場敗仗後,王上就把永翼侯給請回來啦。說起來,當今王上還得叫他一聲堂叔,王室宗親,尊貴的很。有他在,就沒人再敢來欺負我們趙國了。”
“真有如此神人?快給我們說說。”又有人湊了過來。
見有人想聽,那瘸子不由地也賣弄起來。“想當年我們趙國何其強盛,他隨父輩南征北戰,聯燕抗秦,抵禦匈奴,年紀輕輕已是一代名將。但先皇登基之後,他。。。唉。。。”他欲言又止,惹得周圍的看客一陣著急,不斷催促道:“快說啊。你快說啊。”
俏丫頭也拉長了耳朵。
誰知那瘸子不知是故弄玄虛,還是怕禍從口出,擺手推托道:“那都是些陳芝麻爛穀子的事,不說了,不說了。永翼侯可是上陣父子兵,子侄中也頗多將才,如今可真是滿門榮耀咯。”瘸子顯然是想把話題扯開。
旁邊有人說:“聽說祁侯的兩個兒子也去了,還在永翼侯手下做偏將呢。”
“嗬嗬,祁家人也能打戰?隻怕用的是美人計吧。”一個細小的嘲笑聲飄過來。周圍便有了些哄笑聲。
丫頭聽了,眉頭不由一皺。
“不然。聽說他家二公子倒是個虎將。”瘸子又是一語驚人。
周圍多了些竊竊私語,祁侯似乎真有個兒子高大威武,但說到將才又未免有些托大了。
祁氏在邯鄲世代為商,封侯賜爵隻因為當今太後姓祁。祁家若是跟王都裏的那些世襲貴族比起來,真是卑微得不能再卑微了,怎會有武曲星願意托生到他們家?。
此時,前方不遠處傳來一陣歡呼聲,有人高聲道:“恭迎趙將軍。”
隻見高大的城門下躍入一隊騎兵,手無寸鐵,隻高舉著白色大旗,上繪青色蛟龍團紋,迎風招展。
騎兵的護送著一輛車輦,那車輦被四匹高頭大馬拉著,駛入城中,車輦的左位上赫然一個高大威嚴的身影。
路旁的百姓齊齊跪下。
那丫頭正想向城門方向偷偷踱去,見身邊人紛紛下跪,她便也無奈地卸下包袱,隨人潮,拜倒在地。馬蹄在前方“踢踏”響起,她不顧眼前塵土飛揚,抬起烏黑明眸,好奇地偷覷那高大車輦上的將軍。
這位趙姓的大將軍,想必就是那瘸子口中,戰功赫赫卻遠戍北疆的“永翼侯”了。
他身披鎖甲,細密如魚鱗,泛著清冷寒光,約莫五十上下,臉龐黝黑,身形魁梧,霜色染上鬢角,額上皺紋如斧刻一般。他輕撚胡須,昂然立於車輦之上,舉手間透出大將英武風華,正打量著邯鄲城內兩側街景,眼神中透出些許蒼涼,似乎在看隔世之景。
寒風夾著塵土吸入鼻中,丫頭忍不住一陣咳嗽,忙低頭掩口。
將軍剛攜親隨遠去,便有些人跟著進城來,人群皆望向城門口那邊。那些人粗布葛裳,有纏頭呆胳膊的,或被人抬著駕著,或拄著拐杖一瘸一拐,自然走的慢。多是疲累頹然的樣子,分明是些解甲歸田返鄉的士兵。隻聽見門口的士卒對他們大聲嗬斥催促著。
路旁的百姓陸續站起來,大家想上前挨個尋找其親人,卻又畏威在路邊徘徊,有人瞥見親人欣喜驚叫,有人傷懷唏噓,更有的找不到人焦急地哭了起來。
丫頭見了此番情景,心中戚戚然,凝神城門外,口中呢喃著:“表哥,你是否也到了邯鄲城外?”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重華殿內簾幕重重,千燈乍明,金獸含香。
這是太後的寢宮,自然高台榭,美宮宇,神仙般的住處。
隻見一隻碧色琉璃碗飛了出來,“鐺”的一聲,砸在白玉階上。
刹時,碎玉飛濺,滿地碎屑,處處是尖銳的怒意。
仆婦內侍跪了一地,堂上隻站著一個女人,慍色未消,眼神淩厲。
一身雲樣衣裳,層層堆疊,繁花重重。行動間,背心寬袖上鳳紋欲飛,精妙絕倫。
她踢開跪在跟前的侍女,氣勢洶洶往堂中的正位走去。
侍女連忙爬起來,疾步跟上前,服侍她在鋪著白狐皮的榻上躺下。
金簪下發如墨雲,一柄縭紋白玉梳篦蜿蜒在螺髻之上,臉上脂澤粉黛,眉飛入鬢,這女人便是趙國太後。王宮歲月在她的眼角留下痕跡,卻也讓她更加雍容優雅。
如此佳人,便是年近遲暮,“太後”這兩個字也還是把她給叫老了。
一室宮人噤若寒蟬。
這時,門外有人進來,顫聲通報:“啟稟太後,祁侯到。”
太後眉間神色焦急,猝然起身,纖纖玉指抬起,示意他請祁侯入內。
殿外走進來一個男人,四十開外,留著長須,眉目清淡,厚重的眼皮半掩著眸子,看起來神情有些倦怠。他便是祁侯祁申。
祁侯發家並不榮耀,為趙國王室世族所不齒,但祁侯對那些吃喝玩樂的世襲貴族也很是不齒。趙韓兩國大戰,侯爺的兩個兒子祁風和祁雷都隨大軍出征了,聽說他們屢建戰功,這讓侯爺在朝堂上賺足了麵子。倒也有些出身寒門的士人傳說,祁侯勵精圖治,治家甚嚴。
祁侯從容上前問道:“太後這是又為何事動怒?。。。”
太後一臉不滿,扭頭接下他的話:“大哥,你可是又要說我這脾氣越來越像三妹了?”
祁侯未語,隻站在一邊,臉上多了絲彤雲。
太後見他不語,埋怨道:“那可是你的兒子,你怎麽就不擔心?”靜默片刻,她又怒拍案幾道:“放眼王城,哪家世族子弟比得上我祁家兒郎。說好了是讓侄兒們在軍中曆練曆練,居然真讓他們到前線作戰。如今大捷,沒把我侄兒帶回來,還敢回來邀功,分明是沒把我這個太後放在眼裏。”
祁侯心知太後心中怒氣指向“永翼侯”,一靠近王城,無論什麽消息,都傳得飛快,何況是班師回朝此等大事。
他眼皮一抬,眼中豁然清明,說道:“趙家王室之中,永翼候一派對我早已不滿,若不是我手掌國庫,隻怕他們更囂張。我兒在戰場上舍生忘死,立下軍功,他們自然心存妒忌。”
太後扶案急問:“大哥,你看,我是不是該下一道急詔,把風兒和雷兒招回來?”
祁侯衝她擺手,右手一捋美髯,不緊不慢道:“不急。我也是剛得了消息。風兒是軍務司馬,如今趙翼讓他暫代郡守之職,必是要留在上黨。雷兒是前鋒營主將,眼下與韓國戰事已息,回來一趟倒也無妨。”
太後點頭道:“一切都照大哥說的辦。”
祁侯道:“趙翼不過想以駐守之名,將他們留在上黨。隻要委任了新郡守和守城大將,他們便可名正言順地回來了。”他頓了頓,又沉聲道:“至於我和趙翼,也不止這一筆帳,還等我兒平安歸來後再與他慢慢算。”
見祁侯心中已有一番計較,太後的臉色終於緩了下來,思及往事,說道:“先王在世時說過,他這個從弟極重聲名,當年先王想立我兒為太子,他還想從中作梗,幸好他曾對先王歃血盟誓,不得不聽從王令。不然,他手握重兵,趙家王室一旦響應,王城凶險,我和我兒也性命難保。這一年來,侄兒們在軍中,我總也擔心侄兒們得罪了他,等他們回來後,斷不能留在他的軍中聽令。”
祁侯聞言,點點頭,微一沉吟,頗有些猶豫道:“隻怕。。。”
“隻怕什麽?”太後奇道。
祁侯道:“畢竟是年少血氣方剛,隻怕這兩個孩子胸懷壯誌,想一展抱負,不肯回來。”
太後聽後,倒是胸有成竹,笑了笑說:“不怕。風兒與我還有個約,我看他恨不得插翅飛回來。”她說得氣定神閑,又命人為祁侯上茶。
“什麽約?”祁侯覺得詭異,便隨口問。
“這是我們姑侄倆的秘密。”悠然莞爾間,依然可見當年絕世風華。
祁侯端起茶碗,抿了一口,了然笑道:“不說也罷,早知你偏袒風兒多些。”
作者有話要說:關於這個平行異世,感謝愛因斯坦,霍金。
平行異世裏,沒有香蕉(相交),猴子真可憐!
被緝拿的小姐
在太後處飲罷了茶,又閑談了幾句,祁侯才出了重華殿。左思右想,他覺著還是到王上那裏探探口風為好。
如今王上已經長大,見了他隻喊卿家,再也不會像小時候那樣,偶爾改不了口,還叫他“舅舅”。人大了主意也多,顏麵看得更重,一意孤行的時候更多,可畢竟少不更事,又鮮少出宮,不諳世情,有時候的主張真是讓人啼笑皆非。縱是外甥與舅,祁侯也不敢僭越,他不是短視之輩,從小小酒肆老板到今日赫赫君侯,他苦心經營多年,就算要權傾朝野也不急在一時。
祁侯算算了時辰,想來王上已召見過趙翼,回到宮中用膳了。可待他匆匆趕到王上寢宮英華殿,那裏內侍說,王上今夜在墨天閣用膳。
墨天閣是祁侯親自撥款所建,住在裏麵的並不是什麽公主夫人,而是一群墨家弟子和能工巧匠。
齊集這些人不知花費了國庫中多少金餅,隻因幾年前王上聽說世有指南車,便想將它用於戰場之上。但指南車製法幾百年前早已失傳了。當年一個南海小王越裳氏到中原來朝見周天子,周天子怕他找不到歸路,便送了一輛指南車給他。這是關於指南車的最後一個傳說。
一場烽火戲諸侯,戎狄血洗洛邑,殺了周天子,周室早已湮滅,而今天下七分,這紛紛亂世上哪裏找指南車啊。王上重金懸賞派人到南海去找尋,卻杳無音信,便想找奇人異士來研製。王室貴族以勞民傷財為由紛紛反對,祁侯力排眾議,建下這墨天閣,又廣招能人,王上甚是滿意,之後對他愈加倚重。
難道王上帶著趙翼去了墨天閣?祁侯心中納悶。
偶有晚風斷斷續續地拂過庭中芳樹,樹葉兒沙沙作響。
看看天色,還算明朗。
祁侯出了英華殿,又出宮門,走在通往墨天閣的甬道上,迎麵走過來兩人。
祁侯今日不想見他們,可左右兩謾踉是高牆,他已是避之不及。
迎麵而來的倆人,走在前麵的是個花白胡須的老者,背有些微駝,白發玉冠,窄袖長袍,腰上環佩瑩亮,臉龐有些幹癟消瘦,雙眼卻精光內斂。他便是三朝元老,丞相李鬆。他正時不時和身旁那個人說著什麽。那人三十出頭,身材高大,錦袍在身,看起來格外富貴,大概素日裏太常用眼角看人,眼尾皺紋深邃。他是李鬆的學生柴尚,出身邯鄲名門,步步高升,眼下任朝中左長史,但比起祁侯當年的一年數遷,先王還破例封侯,自然是望塵莫及。
“祁侯爺。”李鬆略一拱手道。
柴尚跟著老丞相也僵硬地施了個禮。
祁侯似乎剛看見他們,慢悠悠地還禮,笑道:“原來是老丞相和左長史啊。幸會。”雖說祁侯祖上世代經商,此時舉手投足卻盡是斯文儒雅,看不出半點商人市井之氣。
李丞相問道:“天色已晚,侯爺這是要往何處去?”
李鬆也是明知故問,這甬道隻通往墨天閣,還能去哪?
祁侯未答,卻聽左長史柴尚道:“王上正和永翼侯在墨天閣用膳。侯爺這可是要過去?”
王上擺膳豈是想去就能去的?挑釁之意在柴尚眼中閃過,祁侯看得清明,他臉上淡笑冷冷,說道:“聽說柴長史和永翼侯私交甚篤,柴長史未去,我又怎好前往?”
老丞相見二人僵持在那兒,說道:“既然如此,我們便一道走。”
祁侯點頭同意。
三人踱在甬道中有一搭沒一搭地聊著。
幾年來,李丞相不得不承認祁侯出手大方,而且天生是治才,他對官言禮,對士說義,以利相誘,以權相逼,隻可惜出身太過卑賤。兩年前,李丞相百般不願,最終還是將孫女李婉嫁給了祁侯的大公子祁風,兩家也算是親家。
思及祁風,李丞相便向祁侯寒暄道:“大公子在軍中任軍務司馬,立下不少功勳,李府得此佳婿,老夫也麵上有光啊。”
祁侯拱手道:“相爺過獎了。”末了又問:“相爺,可知祁某兩個孩兒何日可回朝?”
“這個。。。”李丞相猶豫道。
“永翼侯可知會過相爺此事?”祁侯挑眉又問。
“呃。我一向隻管朝堂之事,這軍中之事嘛,就全權交由幾位將軍了。如今邊陲安定,兩位公子歸期想必不遠了。”李丞相推諉道。
“祁某倒不這麽看。”祁侯道。
李丞相一愣。
又聽祁侯說道:“天下七分,我國居中,東有燕齊,西有魏韓,撇去南麵內亂紛紛的楚國不計,若合五國之力,即便無法破秦,也不會讓秦一國獨大。可惜,六國合縱禦秦終是黃粱一夢。東邊燕與秦才剛聯姻,將燕王的掌上明珠嫁到了秦地。齊在上次六國對秦國大戰中元氣大傷,如今休養生息,誌在守成,就算要戰,奉行的也必然是遠交近攻。魏國幾年前敗與我國,這些年斡旋於趙秦韓三國之間,表麵上沒有厚此薄彼,實際上他們對趙已恨之入骨,伺機報複。韓國素來畏強,此次敗北之後,必然依附於西邊秦國。邊陲雖安,卻隱患重重。如此一來,相爺,您覺得我兒何時能回呢?”
李丞相哪有料到會如此咄咄逼人,他聽祁侯一口氣說完這一大段話,怔然間還在猜想到底是祁侯手下哪位幕僚如此洞明天下之勢。見祁侯臉上不悅,忽又想到祁侯定是因為他素日與趙翼交好而遷怒於他。
李家世代為宦,人說,人老精,鬼老靈,老丞相縱橫宦海一生,自有一套為官之道。他訕訕應道:“侯爺身在王城,心係戰事,時時揣度天下局勢,真是讓人敬佩。”
祁侯懶懶地拖著長音:“不敢當,比不得永翼侯在軍中運籌帷幄。不過,他回來領功倒也快。想必胸中早有妙計可安天下了。”言語中確有幾分譏諷之意。
說罷,祁侯又拱手道:“二位保重。祁某告辭。”
原來,不知不覺間,三人已行到甬道出口。附近有輛青色帷幔的輜車,業已在宮門外等候多時,祁侯的兩名貼身隨從上前相迎。
看著祁侯昂然登車而去,老丞相身邊的柴尚早已憤懣不已。
“竟然敢如此詆毀侯爺。哼!小人得誌。”說著,他也顧不得世族體麵,狠狠往地上啐了一口,輕蔑道:“若不是他妹妹做了太後,又娶了個世族小姐,哪會有今日的飛黃騰達?說到底,還不是靠女人?”
李丞相望著那遠去的輜車,沉吟片刻,幽幽勸道:“尚兒,不可如此武斷。他說的倒也有幾分道理,手下怕是也有些能人。隻是此人賣弄了些,畢竟是個酒僮出身,無甚涵養。”
柴尚亦道:“老師說的是。但執掌趙國國庫民生的居然是如此庸人,身為趙吏,顏謾蹀存哪。”他苦著一張臉,聲聲指責自然是針對祁申,似為大趙國運極為擔憂。
說到“顏麵”二字,李丞相麵上有些傷感,說道:“可惜,婉兒她竟一時糊塗,非嫁入祁家不可,想我李家乃是周室大賢之後。。。唉!尚兒,天意弄人哪。”此時他隻是個頹然歎氣的老人家,無助地拍了拍愛徒的肩膀。
柴尚眼中頗有幾分隱忍,幽幽道:“祁風虛有其表,婉小姐是被他迷惑了,聽說他一直有個糾纏不清的表妹,如此薄幸之人,直讓人寒心。”
李丞相見他說得義憤填膺,不禁有些迷糊,似乎嫁給祁風的不是自己的孫女婉兒,而是眼前的柴尚。
柴尚見老師看著他微愣,自覺適才有些失態,“咳”了一聲,忙找回原來的話頭道:“祁申好手段,朝野上下,趨炎附勢的人可不少。”
李丞相問道:“此話怎講?”
“聽說,祁家要添丁了,也不知是真是假,但是,朝中不少人到處打聽祁申的喜好,備的都是厚禮。”
“噢?是祁申老來得子?”老丞相揶揄道。
“不,是祁家二公子祁雷。”
“祁雷他娶親了?”
“聽說隻是他的小妾有了身孕。”
“真是雞犬□了。”
“隻怕這添丁之事,又是祁申斂財的手段。”
兩人正說著,卻見遠處有一名侍衛跑過來,到了跟前便單膝跪下,拱手施禮道:“永翼侯有請丞相和左長史二位大人往侯府一敘。”
“好。”李丞相一聽,麵露喜色,與柴尚二人緊走幾步,隨那侍衛上了輜車。
那輜車上鸞鈴叮咚,一路向永翼侯府疾馳而去。
話分兩頭,各表一枝。
那邯鄲城的城門口,將軍早已入了城,城門口守衛的吆喝聲漸息。
遠處暮靄如煙,夕陽就要沉落下去,北風吹過背脊,陣陣寒意透入心頭。那個單身行路的丫頭抱緊了包袱,前後左右張望著,撥開擁擠的人群,疾步向城門跑去。
說時遲,那時快。
一個藏青身影,穿過人群,輕捷如風,直撲到她麵前。
周圍的人好奇,便圍觀了起來。這個頎然男子正低頭拱手,看樣子不過二十歲,一身武人打扮,窄袖長靴,手中長劍,多半是哪個世族家的劍士門客。此時卻按劍單膝跪倒在一個蓬頭垢麵的布衣少女跟前。眾人心中不禁咄咄稱奇,暗暗揣測這丫頭大有來頭,又見那三尺青鋒,便都退後兩步,不敢上前,隻在旁看個熱鬧。
丫頭也被他嚇了一跳,腳上一軟,趔趄了一下,臉上驚惶之色一閃而過,仿佛與他並不不認識,欲繞過他要走。
卻那年輕劍客出手快如閃電,攔住丫頭的去路,低頭悶聲道:“主子,留步!”
丫頭四下看看,發覺圍觀的人漸多,隻好垂眉低聲道:“狼煙,你走開。隻當今□我不曾見過。” 說罷,她扭身從旁退去。
那名被喚作“狼煙”的年輕劍客,突然站起來,勢如迅雷,扭住她的胳膊,把她拽了回來,說道:“君侯有令。主子,請恕躋回去,莫讓小人為難。”
丫頭明眸轉了轉,皺起柳眉,輕聲對他道:“我可是給你和白露留了後路的,你怎麽忍心來斷我的生路?”雖是責問的話語,口氣卻更像懇求。她隻想離開那虎狼之地,無奈放軟了口氣。
狼煙一怔,振振有詞道:“與其死在外頭,不如死在家中。”
丫頭如何扭動也掙脫不得,又聽到什麽“死在家中”,頓時心生惱恨,便抖出主子的威風來,大聲嗬斥道:“你滾開。”但覺手臂被掐得生疼,正搜腸刮肚想再罵些什麽。抬頭隻見狼煙那一張清俊的臉,已是鐵青,他眸光堅定,分明心意已決,心下大叫不好。她臉色一變,憋著小嘴,眨了眨那雙亮眼睛,煞是可憐。
狼煙被她那雙烏黑的眸子看得心慌,不由臉皮微紅。
丫頭又掩口輕咳了兩聲,更多了幾分孱弱。
狼煙訕訕鬆了手,說道:“主子見諒,是小人逾矩了。”
丫頭神色一鬆,抖了抖袖子,一副大量的樣子,說道:“知道逾矩就好。還不速速讓開。”
狼煙不語,卻仍擋在她跟前,丫頭伸手去推他,他紋絲不動。她軟硬兼施不成,威逼利誘未遂,此時,已是黔驢技窮。
忽然,人群中閃出一條道來,一個濃眉大漢提劍從後頭走上前,一股酒的辛辣之氣隨之而來。
人群中起哄著,都擠在兩旁等著好戲上台。
濃眉大漢把眼一瞪,大喝一聲道:“豎子,為難一個姑娘作甚!予劍下不殺無名之人,快快報上名來。。。”
那人一番豪言還未說完,隻聽“鐺”得一聲,他還未起勢,劍已落地,狼煙手腕一轉,青鋒離他的脖子不到毫厘。濃眉大漢一臉潮紅酒氣散去,滿眼驚懼,豆大的汗珠從臉頰上滾落下來。
狼煙緩緩收劍,環視四周,眼神肅殺,看得丫頭心中寒意更甚,看熱鬧的也不禁退了數步,駭然不已。這哪裏是護衛主子,分明是緝拿要犯。
丫頭心中嗟歎,狼煙已不像從前那麽好糊弄,怕是吃過秤砣才出來找她的,真是狼心如鐵。今日斷然不會放走她,再軟磨硬泡隻是徒勞。她垂頭喪氣,無奈道:“那咱回吧。”
狼煙打量了她一眼,有些戒備,他轉身前行,丫頭捏緊包袱,拖拉地跟在後邊,看似款款而行,卻是眼珠滴溜亂轉,看準了一個人縫就想溜走。
卻聽狼煙對不遠處一個趕車人喚道:“趕車的,過來。”
趕車人連忙放下手中的烙餅,催馬急奔過來,點頭哈腰道:“大人,要往哪兒去?”
狼煙拽下丫頭手中的包袱,往那馬車上一丟,吩咐道:“扶風大道,祁侯府。”說罷,又回頭盯緊了丫頭。
丫頭氣紅了麵皮,橫眉癟嘴,跺跺腳也就上了馬車。
圍觀眾人一聽祁侯府,精神頭都來了,原來是祁侯府的女人,便都擠過去看。一些狂浪之徒還用輕浮的眼光上上下下打量著那丫頭。
三十多年前,這祁侯爺祁申,還是這邯鄲城裏扶風大街上一個小小酒僮,如今已是富貴顯赫。據說祁家女人個個貌美如花。
當今太後便是祁侯之妹。
初嫁時,她夫君是個富商,嫁過去不到一年,富商就過世了,家中子弟因她起了爭執,她便躲回娘家,在祁侯爺新開的酒家中做起事來。燕趙之地,多猛人,民眾混雜,風氣豪放,酒家便是聲色歡場。
先王當年留戀市井,對她一見傾心,真就數月不理朝政,黃金白璧買歌笑,流連於祁家酒肆,最後還把她接回宮中,待她產下一子,不顧世族大臣阻攔,廢王後,改立她為後。祁家族人從此雞犬□,封分爵位,賞賜府邸。四年前,先王故去,當今王上年幼,太後卻風華正茂,作為國舅的祁侯爺不可小覷,動用國庫少不得他說句話,就連趙家王室對他也要忌憚三分。
可眼前這丫頭不過是少女初長成的玲瓏,一副灰頭土臉的樣子,哪有半分嫵媚妖嬈之色,真是辜負了祁家女人的豔名!圍觀之人皆有些嗤笑之意在眼底。
西天的晚霞染上紫色,載著少女和劍客的馬車,緩緩駛入暮色中。
丫頭一路上憤恨地看著狼煙,心裏直埋怨是自己的名字取得不好。
關關。
這輩子注定要被關進這高牆之內。
——何時才能逃出生天?
她心裏叨念著,輕挑帷幔遠眺,天邊赫然一片暗紫,暮靄茫茫。
眼看到了扶風大街的盡頭,不遠處便是侯府的大門,劍客卻吩咐趕車人在一個巷子口停住。
巷子的右麵是堵高牆,牆內是邯鄲第一酒肆祁家酒肆的大院子;巷子的左麵也是堵高牆,高牆後便是祁侯府。
趕車人心裏覺著奇怪,不是說祁侯府嗎?這前不著村後不著店的,一條蕭瑟的空巷,穿堂風吹得人心口發涼,誰會在此流連?
見少女和劍客,一個麵色不佳,一個默然按劍,恐非善類,趕車的便不敢多問,接過錢幣,駕上車飛快地消失了。
作者有話要說:一個成功的外戚之路是艱辛的
燕燕居主人
狼煙將包袱扔過左牆,也不知從哪裏翻出個爬牆的鉤子來,退後兩步,輕鬆將它甩上牆頭,拉緊了繩索。他回頭對關關道:“主子,您委屈一下,狼煙背您過去。”
狼煙說得客氣,卻星目冷傲,沒有半分謙卑之態。
對此,關關早已習慣,隻不悅地看著他問:“非翻牆不可?”
狼煙道:“侯爺夫人今日派人守在門口,迎接大公子回來。您挖的三個狗洞兩個地道,小人全都堵上了,以防有賊人進府。”
聽到“侯爺夫人”,關關微微一顫,當即咬牙切齒地稱讚道:“狼煙你果然想得周到。”
關關抬頭望望高牆,又眺望了一下正門那邊,權衡之後,方才認命,一臉無奈,衝狼煙指手劃腳道:“好,就從這兒上去吧。”
說罷,她推了推狼煙,又在他背拍了拍,狼煙覺得這手法好眼熟,譬如自己在試一個馬鞍時,不由渾身一僵,隻聽她在身後嬌氣地嚷道:“狼煙,你當自己是塊木頭啊,怎麽杵在那兒?你不蹲下點,如何背我過去?”
狼煙俯身,爬上他的背的是一團綿軟,她的氣息噴在脖子上麻麻癢癢,狼煙一陣不自在。
巷子深處,四下無人,劍客拉緊繩索,背著少女,一鼓作氣上了高牆。
“狼,狼,狼煙。。。”這聲音抖得像秋風中的樹葉。
“鞋掉了?”
“不,我。。。”關關勾在他脖子上的手有點脫力。
狼煙警覺背上的人正往下滑,情急之間忘了主仆之分,抓住她差點鬆開的手,將她往上一拽。
“怎麽抖得厲害?你畏高?”
“誰,誰說的?”完全沒了剛才的傲慢嬌氣。
“不想掉下去就抓緊點。”
關關沒回答,隻雙眼一閉,綿綿雙手纏緊狼煙的脖子,仿佛將要溺死之人,看到水麵漂來一根浮木,撲過去死死抓住。
狼煙原以為拎她過牆就像拎隻狸貓,沒想到這團綿軟暗藏殺機,此時頗有被她勒斷氣的趨勢,心下叫苦不迭。
他拚著最後一口氣爬上去,匆忙從牆頭跳進侯府的宅院中,一不小心,兩人齊齊栽到在一堆枯萎的蔓草堆裏。灑掃的丫頭將枯葉堆積在這裏,隔些日子才會燒一次。
作為下人,主子有難時,自然要衝在前頭,狼煙墊底被壓在下麵,一臉枯葉爛草,一個纖細膝蓋大咧咧壓在他腰上,硌著狼煙疼得直齜牙。
他耳邊那個甜膩地聲音,剛剛恢複生氣,便幸災樂禍道:“噫,枉表哥時時讚你武藝高強,連翻個牆都不行。咦?是不是牆頭太冷?怎麽耳朵紅了?”
其實,關關還想肆意報複,在狼煙那早已通紅的耳朵上擰上一把。
這時,卻傳來有個女子尖叫,幾乎破音:“有賊!有賊!快來人哪!~~~”
狼煙仰頭一看,不遠處有個丫頭在大叫大嚷。他還想抬頭看清她的臉孔,頭卻被一股力道按回枯草堆裏。再抬頭隻見關關已經利落起身,爬出草堆,大聲道:“白露,白露,是我。”
關關口中的“白露”是她的貼身侍女。
狼煙隻希望剛才差點按斷他脖子的猛勁,是來自於關關的手,而不是她的腳。人說被女生踩了頭是要倒黴的,狼煙不想再倒黴三年。
前頭那個被關關喚做“白露”的丫頭倒也大膽,聽見關關在她身後狂呼,還敢轉身瞅過來。
關關一愣,眼前這丫頭分明不是她的侍女白露,而是侯府中另一個頗有些來曆大丫頭,阿黛。
大約兩年前,侯府的大公子祁風與相府千金李婉喜結良緣。
這個阿黛,便是這位婉夫人從前的貼身丫鬟,便陪嫁過府。她從小服侍李婉,深知李婉心意。李婉下嫁祁府後,常常束之高閣,不願親自露麵,有事便叫阿黛傳話,頗有些見黛姑娘如婉夫人親臨的意味。
她一身狼狽,本不願意多見人,便小臉一冷,問道:“你怎麽會在這裏?”
阿黛收斂了驚慌,臉上神色一鬆,對關關笑道:“喲。我當是誰,原來是表小姐。”
關關是祁侯的外甥女,因此,侯府上下都稱呼她“表小姐”。
說話間,阿黛杏眼微眯,直往草堆那邊瞧。
關關側挪一步擋住她的視線,問道:“可是你家小姐有話要說?”
“我家小姐讓我來看看你可是如約走了。”阿黛左嘴角微翹,一臉鄙夷打量著關關這一身粗布衣裳,瞟了一眼她身後,又挖苦道,“我瞧這天色已晚,您還未動身,扮成這副村姑的樣子,和侍衛在這兒打得火熱倒是情趣。”關關聽了惱意頓起,可動了阿黛便是和相府過不去。這祁府上下都知道,關關這個處處不受待見的表小姐自然也知道。
關關深吸一口氣,回頭去看狼煙,正站在牆根下的陰影中,阿黛口中所謂的侍衛想來就是他。天色昏暗,看不清他的臉孔,但那僵硬的姿勢和府中裝門麵的儀衛沒什麽兩樣,八成是被阿黛一句話震呆在那裏。
狼煙最重顏麵,最愛講信義。監守自盜,哦,不,□主子這麽不體麵的事怎麽能和他扯上關係。為了顏麵,狼煙氣哼哼一拔長劍,這個裝腔作勢的小阿黛一定會被嚇得喊爹叫娘。
淋漓酣暢地想了一番,關關打算戳破狼煙的麵子,借狼煙的怒火燒燒阿黛這隻自以為有老虎撐腰的狐狸。
“阿黛姑娘你來府裏的日子少,可能還不知道,我身邊的侍衛隻有狼煙一人。傳到侯爺耳中,狼煙難逃罪責,再者,你莫要毀了人家劍客的清譽。”說罷,關關有意無意向狼煙那裏瞥了一眼。
正像她所料,阿黛陡然間變了臉色,原本粉腮杏眼,此刻雙頰蒼白,眼神怯怯地,不敢直視過來。關關猶如手握雄兵百萬般得意非凡,卻覺得後脖子一陣涼颼颼的,扭頭一看,不知何時狼煙已來到她身後,低眉怒視她。在他淩厲的眼神包圍下,關關覺得自己正在一座刀子山上來回躲閃穿梭。狼煙怎麽不衝著阿黛,卻衝她來了呢?僵持下去,她可能比阿黛先斷氣。
“主子,你與婉夫人是何時有了如此約定?”
狼煙口稱“主子”,卻是居高臨下睥睨著,一副牢頭盤問女囚的神色,關關被嚇得一顫,又勾起心頭舊恨來,氣憤滿胸。她踮起腳尖,仰著頭伸長脖子,卻還不到人家肩膀,隻好先聲奪人,吼道:“主子間的事,你打聽什麽?”
狼煙不理關關叫囂,向阿黛走進兩步,誠然道:“事關主子安危,狼煙性命,若黛姑娘能告知一二,狼煙感激不盡。”
狼煙拱手低頭,身板卻挺得筆直,一副落落清俊,彬彬有禮又不卑不亢的模樣,阿黛隨即臉頰緋紅,柔聲低語道:“狼大哥如此懇切,阿黛怎好推托。”
關關突然記起,狼煙根本就是個丫鬟殺手,在祁府的小丫頭中聲名赫赫。
再看阿黛,她早已收起那副狂傲的嘴臉,向狼煙娓娓說道:“表小姐想離開侯府,便向我家小姐借了些錢財。。。”
狼煙一聽,阿黛這話與她先前的口氣完全是兩回事,又見關關硬著脖子扭過頭去,不看這邊,
心知另有隱情。不過,就算有隱情也不該他來管,他要管的隻有一件事。
想罷,他對阿黛說道:“請黛姑娘回去轉告婉夫人,表小姐已然改變主意,暫時不會離開侯府。”
“什麽?”關關和阿黛不約而同看向狼煙。
“你憑什麽獺躋拿主意?”關關瞪圓了眼睛質問他。
狼煙答道:“大公子之命,屬下不敢違抗。”
說罷,狼煙撿起關關落在草叢中的包袱,向旁邊那條小徑走去。小徑清幽,一直通向侯府中一座獨院,燕燕居。
關關快步跟上他道:“他是讓你在祁府保護我,不是看你看管我。一旦出了祁府,我們兩不相幹。”她氣呼呼地躥到他身前,伸手攔住他。
“屬下恕難從命。”狼煙抬手在她臂上漫不經心的拂過。
關關隻覺手臂一麻,吃痛地收回來。狼煙從她跟前一閃而過,又走到前頭去了。她氣得柳眉倒豎:“你,你是什麽東西,敢跟我叫板!”
狼煙回頭,冷冷看著她道:“主子平日自省些,莫讓我們做下人的難做!”
“你還知道自己是個下人啊?”
“狼煙自然清楚自己的本分,隻是主子不讓人省心。”
“主子是用來伺候的,難道你還想管教不成?”
“主子若有此想法,狼煙樂意之至。”
“……”
“……”
兩人似乎忘了那個黛姑娘還被晾在那裏。
阿黛看著他倆爭來吵去,頓時目瞪口呆,她家小姐可是給了一筆錢要讓這位關關表小姐走的,這一主一仆兩人在小路上越行越遠,貌似要回燕燕居去了,莫不是想賴帳?
阿黛不想在小姐麵前落下個辦事不力的名聲,人沒走,至少要把錢給討回來。於是,疾走幾步,欲跟上他們。
左麵不遠處有一片樹林,初冬時分,滿地枯葉,林間鬆柏依然蒼翠,為淒清的初冬添了幾分生氣。寒風拂林,卷起一地枯葉,沙沙作響,夾著一縷鬆脂的味道,繾綣而來。
樹林邊有個宅院,門前有個六尺高的燈柱,頂端是個亭子的模樣,亭子頂上立著一隻雀鳥,巧奪天工,靈動欲飛。中間被石匠掏空,可放上油脂火種。
傍晚時分,燈業已燃了許久,仿佛一個在等門的人,那燈花啪啪直響,火苗在風中搖曳,大門上鋥亮的銅把手時不時閃著金光。火光照亮了不遠處一塊白色大石,那大石近一人高,屹立在門口那方曠地上,上頭從上到下,刻著四個大字“燕燕於飛”,字字豔如殘血,俊逸恣性。
這座門扉半掩的宅院,便是“燕燕居”。
此刻,正有一個相貌清麗的白衣女子倚在門扉上,探出半個身子來。她神色焦急,眼眶微微紅腫,臉上隱隱有些淚痕,顯得憔悴,忽然瞥見狼煙和關關從小路上出來,她立刻轉憂為喜,迎上前去。
她才是關關的貼身侍女,白露。
“主子,你可會來了。”白露拿出帕子,撣撣關關頭上的枯葉。
“嗯。”關關點點頭,咬牙切齒道,“多虧了狼煙。”
白露拿帕子幫關關擦了擦臉上的泥,一臉心疼問:“怎麽弄成這副樣子?”
說話間,關關回頭見狼煙正遠遠地站著,便瞪了他一眼,心有不甘,迫不及待要向白露口誅筆伐狼煙一番。
卻聽白露幽幽道:“奴婢可擔心死了。若是讓侯爺和夫人知道您又跑出去了,可不得了。我們的小命隻怕難保。”她捂著胸口抽泣著,似乎心有餘悸,複又扭頭看看狼煙,鼻尖一紅,淚珠又滾落了下來,忙轉過臉去,用袖子拭淚。
關關見她哭得辛酸,忙拉著她的手,急道:“白露大美人,你怎麽又哭了呢?我這不是回來了嗎?其實啊,我就是想到南陽看看,如果那人不是我娘,我也就死心了。”
白露狀似怕關關又跑了,緊緊抓住她的手問道:“真的?”
“真的。”關關肯定地點點頭。
白露擦了擦眼淚道:“等大公子回來了,他定會帶你去的,你何必自己偷偷跑出去,要是在外麵遇上強匪暴徒,那可如何是好?”
——又是等大公子回來。白露這個說辭,關關早聽過千百回。一如兩年前白露剛來服侍她的時候,那年關關十四歲,白露比她大兩歲。
“怎麽?表哥還沒回來?”關關微訝。
白露搖頭說:“夫人擺了接風宴,可一直沒聽到花園那邊熱鬧起來,怕是大公子和二公子還沒到府中。。。”
關關聽了白露的話一臉失望,隻在心裏嘀咕:“不是說邊境浮踺,戰事已息嗎?”說著,她的目光終落在旁邊那片幽深的林子上。
這片大林子生生將燕燕居隔成一個獨院。
林子那邊可不像這邊清冷,而是祁侯府的花園,那花園大得很,裏麵修著亭台水榭,精巧之極,種著奇花異草,美不收勝,從東到西要走半個多時辰,如同漫步於人間仙境。祁侯府諸位都住在花園邊上,最愛在花園中宴飲。若是祁風和祁雷回來了,怎麽會還是這般冷清?
白露推推關關,道:“主子,主子。”
關關還未緩過神來,隻聽白露說道:“黛姑娘,您怎麽來了?”
原來那阿黛又跟了上來。
阿黛看到燕燕居門前這三個人,想起了小姐的暗衛到燕燕居查探後的回話。
傳說這裏住著個任性窩囊的小姐,寒酸得身邊隻有兩個下人,一個溫順柔弱的丫鬟,一個玩忽職守的侍衛。
凡事都有黑白兩麵,單看您自己怎麽想。
外人覺得燕燕居不濟,但關關就很想得開。
白露雖然動不動就掉眼淚,至少吃苦耐勞,體貼周到;狼煙雖然完全沒有奴才的自覺,但至少會武藝,賣相好,豔名遠播。
關關回頭見是阿黛從小路上跟過來,忍不住眉頭輕顰,說道:“不是說不走了嗎?還不趕快回去告訴你們家小姐。”
她冷眼看著阿黛,這燕燕居再不濟,豈是隨便什麽人都能來撒野的。
阿黛見關關口氣傲慢,一副要蹭掉狗皮膏藥的不耐神情,再看這寫著“燕燕於飛”的大石頭,心裏不知怎麽多了點錯入歹人地盤的局促,氣焰頓時矮了些,半晌,方道:“可你還收著我們家小姐的錢哪!”
“錢嘛!都買了些酒菜吃掉了,等有了再還。”關關漫不經心道,說著,就要往燕燕居裏走。
——什麽?那麽多金餅,就算頓頓大魚大肉,山珍海味,至少也能吃個兩三年,這一眨眼說沒就沒了,這不是存心賴帳是什麽?
阿黛一向辦事穩當,怎甘心栽在一個名聲窩囊的小姐手裏。
何況李婉最近心情差得很,二公子的侍妾素兒雖然出身低賤,可人家肚皮爭氣,二公子回家不過探了回生病的母親,人家就懷上了祁家長孫,如今處處高人一等,讓一向隨心所欲的李婉抑鬱了好些日子,眼看著素兒就要臨盆,李婉更是火氣大,往日千般好的心頭愛,如今隻要看一眼都能挑出刺,發一通脾氣。
據說,這表小姐才是大公子心尖尖上的人,大公子就算與李婉成了婚,還是時時往燕燕居裏跑,侯爺夫人還為此處罰了燕燕居裏一個教唆主子的丫頭,沒想到那丫頭不經打,死了,大公子總算有些幡然悔悟,對李婉不再那麽冷淡。
時下趙國大捷,眼看大公子就要回來,李婉說此時不把這個表小姐弄走,將來必是個禍患。阿黛點頭,要等李婉生孩子平息怒氣,恐怕是遙遙無期,她不想日日對著一個暴躁的怨婦,常常挨罵受罰,除去這個表小姐倒是條捷徑。
於是,她便自告奮勇,攛掇其中,沒想到卻被這窩囊的表小姐擺了一道,甚是窩囊。
阿黛正要據理力爭,卻見狼煙過去對白露低語了幾句,白露不看關關在一旁悄悄擺手示意,返身入院取了一包東西遞給狼煙。
狼煙在包袱裏摸了摸,掏出一個小包來,一並交給阿黛,問道:“可是這些?”
阿黛打開一看果然是黃澄澄的金餅,數了數點頭小聲道:“正是。”
狼煙見關關不理不睬,隻好代言:“多謝夫人慷慨解囊。”
狼煙和氣,阿黛很是受用。
“阿黛定會向我家小姐轉告表小姐的謝意。”說著,阿黛便珊珊離去。
關關抿著嘴,徑直要往燕燕居裏去了,沒走幾步,直覺背後一道目光。她腳下一頓,說道:“狼煙,你原是個劍客,重義守諾,我是個小女子,貪財刁蠻。你不用改,我也不用改。”
白露不敢多言,看了狼煙一眼,狼煙臉上晦暗不明。
她緊走幾步上前,為關關推開院門,一股清冷之氣撲麵而來。
作者有話要說:這燕燕居三人組好糾結,好大牌,其實好潦倒。
請叫我燒雞天後
那院子裏,十幾棵梅樹,錯落有致地站著,初冬時分,早已少了許多枝葉。
地上有隻黑色的鳥,頭一點一點地在啄食,對腳上係著根紅線似乎早已習慣,紅線那頭栓在一棵梅樹上。見了關關,它撲騰著翅膀,叫了起來:“關關雎鳩,關關雎鳩……”雙翼上現出兩道白斑,原來是隻八哥。
“去!”關關一揮袖,不理它,扭頭低聲質問白露道:“那些金可是我給你們的遣散費,你該留著做私房錢,怎麽能聽狼煙的?”
聽關關說的是“你們”,白露隨即紅了臉說:“我和狼煙,沒,沒什麽?”說著,她眼神卻往門外飄去。
關關順著她的目光看去,那門外哪還有狼煙的蹤影,她憤憤嘀咕道:“平日裏見不到人,現身抓我倒是快得很。”
“他不是抓,他是為了小姐的安全。”白露為狼煙辯解,引得關關一陣皺眉,她忙改口道:“小姐,那是不義之財,咱們可要不得。”
關關道:“李婉她一身富貴,視錢財如糞土,我寄人籬下,已是無勢,若無錢財傍身,過得比下人都淒慘。”
白露道:“小姐,你怎麽又說這話,若是大公子聽見了,又要歎氣心疼了。大公子是至情至信之人,你怎麽忍心看他難過?”
看白露皺眉噘嘴的樣子,關關知道是自己把話說過了,卻也不提大公子祁風,隻道:“難得有人肯送錢來。何況,隻要一日身在侯府,李婉都會和我過不去。”
“什麽?”白露吃驚,“婉夫人怎麽就對您不好了?上回她不是還請你去聽琴賞芙蓉嗎?”
關關道:“是請她的閨中好友來見識我和她有何天淵之別,且不說我在那裏被指指戳戳,彷佛我才是芙蓉,大家是來看我的,就連我娘都被她們諷刺挖苦了好幾遍。”
“然後呢?”白露有些擔憂,這事從未聽關關提起過。
“然後我就回來吃了一隻燒雞。”關關不願再提,就打了個馬虎眼,又對白露吩咐道:“去給我上隻燒雞來。”
時值月末,白露麵露難色道:“夫人這個月給燕燕居的月錢已經用完了。
“這麽快?”關關一向不管帳目,隻管花錢。
“是。買了些書,打賞了幾回,買了幾隻燒雞就沒了。”
“那去廚房弄一隻來,不是夫人備下宴席了嘛?”
“去廚房,我隻怕又被盤問。上次一個雞蛋都舍不得給,何況是隻雞?”
“不用你去,叫狼煙去。那群丫頭見了他,個個臉發紅,眼泛綠的,不愁不手到擒來。”做小姐的自然要□遠矚,早都在肚裏盤算好了。
“小姐還是回屋先梳洗一下吧。等明兒再吃吧。”
樹下那隻小八哥額上飄著一撮黑毛,看起來稱心合意。
關關抿嘴沉思半晌。“沒雞,就把這八哥烤烤。”她吩咐道。
白露大驚失色,忙用身子擋住了小姐打量著那隻黑鳥的邪佞目光:“這,這是大公子送的,怎麽能吃?”
這燕燕居內隻住了三個人。
除了關關自己以外,白露、狼煙和那隻鳥都是大公子祁風給的,這燕燕居也實在太寒酸。
“褪了毛,都一樣。”關關咂巴咂巴嘴說。
白露忙道:“小姐,我,我這就給你找狼煙去。”
關關梳洗完,沒精打采地坐等燒雞到來。算算這一月吃了幾次燒雞,就知道她心情不好了幾次。
燕燕居裏一個耳垂明珠的女子懶在榻上,珠圓玉潤的身段,是少女初長成的玲瓏。她墨發輕挽,身子半倚在榻上,腳縮在裙中,隻露出足尖半截絲履。素手攏在黑貂毛袖筒中,擱在漆色案幾上,白皙的小臉枕在毛袖筒上,倦眼淡淡,百無聊賴數起了杯中半浮的茶梗。
忽然她眸中一亮,眼前狼煙踏著月色現身院中。
他左手上幹荷葉包著燒雞一隻,右手中烙餅一盤,懷中揣著新鞋一雙,錦帕兩條。
關關將手從袖筒裏抽出來,拎起雞腿看了看,嘀咕道:“這雞咋這麽小呢?”
但凡是下人,特別是辦事不力的下人,此時都會擺出一副“我沒偷吃”的表情來。狼煙卻不,他本就長得高,皺眉睨著隻到他胸口的關關,臉色黑沉沉,上麵分明寫著“嫌小?難道你吃得下鳳凰?”
關關隻當看不見,指了指他懷中露出來的錦帕,說道:“帕子留下我擦手。”如此克扣了一番,才放狼煙走。
她隨即將錦帕丟給呆立在一旁的白露,說道:“收好,過兩日和我的舊衣服一起拿出去換些錢回來。”
“小姐,那些衣服可是都是大公子送的。”
“去年的衣服,今年穿著覺得窄緊了些。”
“那可是楚國的襄邑花錦。”白露又勸道。
“唔。都是上好的錦緞,記得換個好價錢。”關關毫不疼惜,還叮囑了一句。
“奴婢不是心疼價錢,那可是大公子的一片心。”
“表哥他不會介懷的。”
“可是今年的冬衣一直還未送來。都賣了,您穿什麽,總不能穿成奴婢這樣吧。”
關關吃得滿嘴流油,抬頭打量了一下白露,雖穿著粗布,素腰帶纏著柳腰,一抹削肩細腰的窈窕風姿。關關雖然不胖,但與白露相比,就是個糯米團子。
關關嘟著嘴,嚼著雞肉,扯下了雞腿遞給白露。
白露將雞腿用荷葉包好,依舊如小媳婦一般幹啃烙餅,說餅裏有肉沫,雞腿留著小姐明日再吃。
這便是賢惠的白露,持家有道,關關自愧不如,反省了一下自己平日裏的大手大腳,指著牆角的那口舊箱子,說道:“今後,我就穿我娘的舊衣服。”
白露擦了手,跑過去打開來,小心翼翼地翻了一陣,愁道:“夫人的衣服不是黑就是白,小姐年少,怎麽能穿得那麽素淨?隻怕侯爺夫人見了又要教訓了。”見關關聽到“夫人”二字,便把眉一皺,白露忙改口道:“冬天裏邯鄲城會賞梅大會,主子可不能打扮得太冷清。”
“又是賞梅大會!”關關懨懨道。
賞梅大會,是豪門世族的聚會,那些千金們倒是風雅的很,不是擅撫琴,就是擅作詩。當然關關看上去也很風雅。她十二歲時,父親客死異鄉,十三歲母親又不知所蹤,哪有那份閑情逸致琢磨才藝。侯爺夫人本是世族出身,少不了帶上族中的女眷去賞梅大會,前年關關被夫人當著眾千金的麵訓斥了一番,說她無才無德。
“今日二公子那邊也來人了。”白露又道。
關關聽了賞梅大會,早已食不甘味,隻訕訕問:“誰?”
“是素兒。她身邊一個小丫頭來傳話,說她身子不方便,想等你有了空,過去喝個茶。”
素兒不過是二公子祁雷身邊的一個小小侍妾,這都用上自己的丫頭了,懷了個孩子就今非昔比。想當初她還跟在白露身邊,要白露教她繡活呢。
關關見白露越說聲音越低,便知她藏了話,於是,丟下雞翅膀道:“她不會真要我去喝茶吧。一定還說了些什麽。”
白露一愣,小聲說:“她,她想要您的那對西施淚。”
關關耳上掛著一對明月珠。相傳西施淚灑明月珠,這月白色澤的通透水精,帶著淡淡五彩光暈,和關關忽閃的黑眸倒很是相配。
關關冷笑著擦了擦手,道:“她倒是識貨。要東西都要到主子頭上來了,真是奴大欺主啊。”
白露忙陪笑道:“我讓那小丫頭回絕了,那是表小姐的家傳之物,不方便送人。想來,素兒她也隻是喜歡,不知道此物貴重。”
“你倒是護著她。也是。從前是姐妹嘛。”關關話裏淡淡諷刺不言而喻。
幾個月前,素兒在關關麵前滑了一跤,動了胎氣,夫人大怒,動用了家法,將關關拘禁在黑屋中整整十日,幸而有位七裏大夫,保得素兒安然無恙,關關才逃過一劫。
關關不過是個寄人籬下、無所依仗的表小姐。祁侯的第一個孫可是矜貴的很哪。
白露神色尷尬,黯然地低下頭理著關關的舊衣裳,關關自知拿人家撒了氣,也閉口不談了。
這廂白露剛幫關關將要賣的衣物收拾停當,卻聽見外頭有人聲聲催促,把門敲得震天響。
白露忙出去開門。
她正探頭往外看,便有人一個箭步,湊她跟前來。
“讓我們素夫人等這麽久,這院裏的人還是死了還聾了?”
白露被這個氣勢洶洶的無禮小廝,唬了一跳,待定了定神還沒發火。
隻聽有個聲音帶著幾分油腔道:“原來是白露姑娘啊。好久不見。”
那人將白露跟前的小廝喝退,方步踱了過來。
白露自然認得他,他叫錢茂,是二公子身前的大紅人,二公子未出征前,無論是讀書練武,還是鬥雞走狗,他總是跟進跟出地殷勤服侍。自此白露到燕燕居來後,就及少見到他了。
侯府裏的奴才之多,從裏屋服侍的到外頭打雜,一層一層的,就像大蔥一樣,站在外頭永遠瞧不見裏頭。
錢茂問白露:“表小姐,可睡下了?”
沒等白露說話,錢茂已不由分說,揮手讓她進去通報:“快去告訴你家表小姐,素夫人過來看她了。”
白露一愣,侯府什麽時候多了位素夫人,從前隻有一個叫素兒的丫頭,見了麵口口聲聲叫她“姐姐”。
暮色下有人舉著火把,外頭不遠處馬車上下來一個人,她腆著肚子,由左右兩個侍女扶持著,是個身懷六甲的婦人,正向這裏姍姍而來。
她就是二公子祁雷的小妾素兒。算算日子,下個月就臨盆了。天色晚了,還跑這兒來幹什麽?
白露看著這呼啦啦來了一大群人,靜立在門口,心中揣測他們的來意。
“還不快去通報。”錢茂衝著還立在那裏的白露低喝道。
素兒抱著肚子,笑語盈盈:“原來是白露啊。怎麽如此不靈動,怪不得大公子把你送人了。”
白露低頭捏緊了拳頭,耳邊錢茂一再催促。
她轉身正要向院裏去,卻又聽聞素兒道:“錢總管,不打緊,我自己進去便是。表小姐也沒什麽事見不得人吧。”說罷,她將白露晾在一邊,被一群人前呼後擁著向院子裏去了。
笑意縈繞在耳邊,白露心裏憤憤不平,指甲深深摳在手心上,也渾然不覺。
案幾上攤著雞骨頭,燒雞帶著幹荷葉的味道,酥香繞梁。
隻聽錢茂扯開嗓門,高聲道:“表小姐,素夫人來看你了。”
眼看著素兒自作主張,聲勢浩大地進來了,關關不慌不惱,拿荷葉蓋過雞骨,正襟危坐,仿佛剛才是在對弈,案上是一盤殘局。
素兒被人攙扶著,做得晃晃悠悠,在屋中一停,身邊人便自覺給她看了座。她笑問:“關關妹妹,近來可好?”雖然臉也豐腴,腰也粗壯,這嫣然一笑,還頗有幾分媚色。
關關一臉溫馴,除了粉唇上泛著點點油光,也算是有美一人,婉如清揚。她明眸瞥向素兒,莞爾道:“我好歹也是侯府一小姐,素夫人叫我一聲妹妹,恐怕與禮不合。還是叫表小姐的好。”
素兒知關關這是要和她撇清,臉上惱色一閃而過,又笑道:“表小姐說的是。”
關關便也笑著寒暄道:“我這燕燕居都還是老樣子。看素夫人似乎不錯啊。”
從進來到坐定,她的眼睛就沒離開過關關耳上那對西施淚。
“去年賞梅大會上,表小姐這一對西施淚,可是出盡了風頭,據說有人出到千金表小姐依然不賣,我也喜歡得緊,不敢奪人所愛,隻願表小姐能借上幾天,讓我在我兒的滿月宴上也風光風光。”
雖然離那日子還有三四個月,素兒樂滋滋地說著,仿佛轉眼就到。見關關半晌沒言語,她又道:“夫人和公子可賞了我不少稀世奇珍,改日帶來給表小姐看看,表小姐若是喜歡,不妨挑上幾件。”
關關聽了,隻道:“家傳之物,不便外借。”
“表小姐好生小氣。”素兒有些急了,噘嘴道。
“素夫人不是還有許多稀世奇珍嘛。”關關道。
“可怎麽也比不上心頭好。”素兒諂媚地笑了笑,“我不過是借個幾天,表小姐就當作是給小侄兒的見麵禮吧。”
關關心說,隻怕是有去無回的買賣,從前素兒不知向白露借了多少祁風打賞的首飾衣物,總沒見她還過。
“爹爹說,西施淚乃是天地陰氣所凝。對小嬰孩怕是有損,我看就算了吧。”關關說得一臉認真。
素兒臉色一暗,複又陰惻惻地笑了起來。她從小就在侯府裏,從下人搖身一變成為半個主人,如何脅肩諂笑,如何笑裏藏刀,自然是行家裏手。
“聽說表小姐的爹爹當年拐走了剛及荓的燕夫人,最後始亂終棄。而今燕夫人和人私奔後再無音信,可真是苦了表小姐啊。”
她口中的“燕夫人”就是關關的母親。
這話刺耳難聽,句句說的都是關關的逆鱗。
關關又驚又怒,三年前流轉過這樣的傳言,侯爺大怒打死了兩個人,就再也沒人敢提。聽大夫說素兒這一胎必得男,自從貼了如此附身符後她已是得意忘形,什麽都敢說了。
“流言止於智者,愚者才口耳相傳。關關不苦,萬事還有舅舅做主呢。”關關心裏不痛快,忍不住刻薄道,“倒是素夫人出身賤籍,還是安守本分些好。不過素夫人是累世家奴之後,才德上不能強求太多,能這般斯文有禮,怪不得二公子青眼有加。”
素兒亦笑道:“多謝表小姐提點。”
二人笑語嫣然下,早已是電光火石。
素兒說:“表小姐身邊珠寶太少,一對耳環也看得這麽緊。我可是多得戴都戴不過來啊。”
關關忙將手腕一轉,戴著白玉鐲的手縮進了袖子裏,嘴上道:“二公子真是大方。”
素兒見她如此動作笑道:“確是如此。聽說公子從前送了一隻價值連城的白玉鐲給表小姐,不知羨煞了多少人。前些日子,公子還特地讓人給我捎來了一隻,聽說是百年前中山王某位愛妃的隨身物,流傳了下來。”說著,素兒頓了頓,見關關往她手腕上瞟了一眼,便大方褪下,欲炫耀一番,“我是何德何能,勞公子如此牽念,若說延續香火,這是我份內之事。我是受之有愧啊。”她輕拍胸口,柳眉微顰,說得期期艾艾。
關關接過來看了看,笑著讚道:“果然是好玉。”忽又麵露詫然,伸長脖子問道:“怎麽?素夫人是為了這件事煩心?”
素夫人似臉紅地點點頭,“蒙二公子錯愛。。。”
她一臉嬌羞,正要娓娓道來,卻見關關瀟灑地將手臂向外一揮。那玉鐲從她手中飛了出去,穿過房門,正砸在院中那塊大石上。
左右的仆婦侍女都傻了眼。
“你,你,你。。。”頓時素兒的臉漲得通紅,顯是氣憤之極,竟說不出一句整話來,手指巨顫指向關關。
關關卻客氣笑笑:“舉手之勞,素夫人就不用道謝了。”看著素兒愕然得要哭出來的臉,她又眨眨大眼睛問:“素夫人,你還有什麽煩心事?不妨說來。我盡力而為。”
素夫人要起身出去撿,隨行侍女連忙扶住她,有人已急奔至院中,呈上來時,那玉鐲已碎成幾段。
作者有話要說:關關性格不好,態度不好,皆是事出有因,且聽我慢慢說來。
曾經鮮衣怒馬少年郎
素兒看著那碎裂的玉鐲,一陣心痛,戴著瑪瑙戒指的手往桌上“啪”得一拍,倒先疼了自己,便哭了起來,跟前的仆婦侍女立即驚慌失措,紛紛勸她別動氣。錢茂也闖了進來,說關關欺負了他們家素夫人,聲聲指責,義憤填膺。
關關也沒去聽他說了些什麽,隻對那些下人道:“夫人心結已解,怕是要回了。”說完,便開始自顧自喝起茶來。
素兒紅了眼圈,帶著哭腔惡狠狠地叫道:“誰不知道你愛勾引人,真是有其母必有其女。你等著,我告訴夫人去,自有夫人治你。”
關關最厭的就是“勾引”二字,她將茶杯往桌上一放,說道:“那我就稟報侯爺,說府裏憑空多出了個素夫人。你說,我倆誰更慘?”
一旁正“素夫人長,素夫人短”請素兒保重的錢茂一愣,素兒也忍不住一個哆嗦,祁侯治家甚嚴,容不得有人僭越身份,何況,祁侯似乎並不待見她這個準兒媳,抑或是祁侯隻把她當作下人,一個能生孩子的下人。
雖是如此,素兒仍是強硬聲討:“你,你狐假虎威!分明是在妒忌我。”
關關冷笑道:“笑話。我乃侯府堂堂一大小姐妒忌你一個小小侍妾,誰會相信?”
素兒拿帕子一抹眼淚,甩給侍女,氣哼哼一聲令下:“我們走。”便又被前呼後擁地出了門。
關關喝著茶,含糊地應景道:“送客。”
白露上前恭送慢了一步,似乎聽到錢茂說了聲“不識抬舉”,也不知道是在說誰。
這燕燕居素日鮮有人來,來的又都是不速之客,有要東西的,有來尋釁的,自此大公子到軍中去後更是如此,侯爺朝堂上忙著,對府裏的事不聞不問,府裏就由夫人管著,關關受過罰,跪過堂,關過黑屋,任誰都看得出來,這個舅母並不喜歡這外甥女。
眼見那一堆人走遠了,白露忙進屋,勸關關道:“小姐,這事不妥啊,若是她氣得摔到,可如何是好?”
“就算她現在想摔,也有人會架著她,我不要命,底下人還想活呢。怎麽會讓她輕易摔著?”關關口氣不善。
“生氣對孩子可不好?要早產的。”該說的白露還得說。
關關呆了一下,似有些後悔,嘴上仍強道:“氣得她早點生更好,侯爺他們早早見到孫子,興許還要謝我呢。”
白露原先還想勸關關將西施淚給出去,息事寧人,聽關關這番話,隻好把要勸的話又咽下,兀自搖頭,小姐如此任性,怕是早忘了被夫人罰的時候,何其可憐。
小姐向來不小踟兒,而這次似乎真的動了氣。白露忽又想到從前聽到的種種傳聞,心中不由一動,投石問路道:“也不知二公子是否安好?夫人從小就把他疼在心坎上,聽說為了他去前鋒營做主將的事,夫人擔心得夜不能寐,哭了好幾日。”她一邊說著,一邊若無其事將被褥在矮榻上鋪好。
“他回來就有爹做,哪裏來的不好?”說著,關關洗了手,便徑直爬到榻上更衣躺下。
白露為她細心蓋好了被,又問:“小姐,難道您對二公子一直就沒忘?”
關關一聽,霍然側身坐起,一臉氣惱,正要反駁。卻見白露看著她,神情怯怯的,便隻嘟著嘴不悅道:“怎麽會?我和他已是陌路,連一聲‘表哥’我都懶得叫?你說呢?”
說罷,她躺下,倔強地弓起背,轉向矮榻的裏側,不一會兒,便沉沉睡去。
是夜,下起大雨來,劈裏啪啦地,關關總覺得跑馬的聲音在耳邊縈繞不去。
初到趙國的時候,一輛馬車將她和母親送到了侯府的大門口。門衛說沒有拜帖不能進。母親說,她是祁侯的三妹燕驚,人家打量了又打量,說侯爺到宮裏去了,讓她們在門口等會兒,他這就稟報家老去。這時,後頭有人大聲道:“不用通報了。姑姑請。”
關關扭頭去看,一丈外,青驄馬躑躅,馬上傲然一個少年郎。
他一身軟甲,肩上狐裘,玉冠鴉鬢下,龍眉鳳目,手持一柄蛇矛,霍霍銀光,宛如靈蛇。
有守衛上前口稱“二公子”,他將蛇矛丟給守衛,那守衛一個踉蹌,抱著兵器坐在地上。二公子見了,微一皺眉,跳下馬來。
他上前對母親深施一禮,母親一愣,他笑道:“爹爹書房中有一尊木雕是姑姑的樣子,我自然認得。”母親大概是近鄉情怯,聽了隻是□。
二公子說罷,老氣橫秋地一揮手,便有人上前為他們引路。
關關怯怯地往母親身後藏了藏,偷眼覷他,忽聽馬兒打了一個響鼻,關關又望了過去。
二公子回頭命人把馬牽過過來,衝關關一揚下巴,問道:“表妹可想騎馬?”
未等關關搖頭反對,二公子已躍上馬背,將她掠了上去。關關驚魂未定,仰頭是二公子棱角分明的下巴,俊臉上一雙鳳目,顧盼神飛。雖是個少年郎,二公子卻是身長之人,她坐在他身前,拘在他拉著韁繩的兩臂之間,後腦勺抵在他胸口上。忽然二公子低眉看她,關關忙佯裝無事,垂頭摸著馬背,紅了臉。
頭頂傳來聲音。“你叫什麽名字?”
“關關。”她小聲道。
“哦。原來是隻小斑鳩啊。”
後腦勺上感到他胸上傳來的震動,關關想看看他是不是在笑,卻不敢回頭。
有人說,二公子,縱是笑,也英氣逼人,不笑的時候,那眉目如利劍寒星,平添三分肅殺。
關關驟然驚醒,那個鮮衣怒馬的少年郎,便是當年的二公子,祁雷。
“啪”得一聲響,案幾上燈花躍起,她忽然記起祁雷的笑,比這跳躍的火光更清晰,更奪目。
想起半山腰,一方平地上,一棵不知道歲數的老銀杏,她站在樹下的秋千上,搖來晃去,笑聲中蕩到半天高,忽然秋千上繩索一軟,吃不住力,拉斷了最後一道粗麻,眼看她就要墜地,一個懷抱接住了他。她後怕得啜泣,耳邊是祁雷的聲音,“有我在,別怕。”她仰頭,淚眼朦朧中,祁雷的臉低下,輕吻在唇邊。她覺得自己就像一鍋熬著的蜜糖,外頭燙得快冒煙,心裏卻泛出甜味。她有些尷尬,吃吃笑起來,祁雷伸手摩挲過她的臉,有些癡迷道:“關關笑靨如花,長大了一定比燕姑姑更美。”關關嘟著嘴不高興道:“我已經長大了,你難道沒看出來?”祁雷眯了眼上下打量她一番,目光落在她胸口上道:“嗯。脾氣長了。但是該長的卻一點兒也沒長。”
“你說什麽?”關關紅了臉,氣惱得扭身走。祁雷忙把她摟進懷裏,摸著她的長發,哈哈笑著安慰道:“幸好我樂天知命。就算沒有,我也不強求。”
關關見怎麽也掙不開他,便索性伸手掛在他脖子上,使勁往下墜。
祁雷哈哈笑著,揶揄道:“關關,想壓斷我的脖子,記得回去多吃點東西,輕得像羽毛一般,還不如我的戰盔重呢。”
關關如小獸般齜牙咧嘴,握拳要捶他的胸膛,卻被祁雷伸手從容接下,但覺身子一輕,已被祁雷騰空抱起。日光透過樹影,灑在林間小路上,一個別扭一個愛笑,一路上嬉嬉鬧鬧,歡快的腳步踩碎了這片片明黃,下山去。
於是那半山樹影,便成了她香夢沉酣中的那廉幽夢。
關關躺下翻了一個身,迷迷糊糊聽到屋外是雨聲,白日裏想不起的事,夜裏卻又夢回來了。她知道在自己做夢,卻總也醒不過來。翻來覆去,夢中事就是逃不出兩年前的影子。
“小姐,小姐。”
是白露在喚她。白露身上圍了圍裙,一身煙火味,把她的神魂拖回了人間。
關關艱難地睜大眼,坐起來,揉揉眼睛,一看,窗外還是大雨滂沱,一片混沌。便問道:“什麽時辰?”
白露在圍裙上擦著手,答道:“就要用午飯了。小姐要起嗎?”
關關點點頭呆坐床沿。
見她愣愣坐在床榻上出神,白露說:“昨晚還剩下半隻燒雞。”
關關聽了,也沒激動,就指了指桌上的陶罐說了聲“水。”
那陶罐上冒著暖暖的白氣,是白露剛端進來的。
白露忙倒了來水來。
“燙。小心。”白露吹了吹,才遞給關關。
“今晨,大宅那邊有人傳說,二公子不出三天便會回邯鄲呢。不知道大公子是不是也一起。。。”
白露的話還沒說完,卻聽到碗“咣當”落地,關關一聲痛呼。
“怎麽不慢些喝?燙到沒有?”白露慌了,捧著關關的臉看了又拉著手看。
“沒事,我沒事。”關關說著,見白露看著她腕間的白玉鐲正□,忙縮回了手,躲過白露的目光。不料,用力過猛,手又重重甩到榻沿上。她倒抽了一口涼氣,怕白露又一驚一咋,就忍著疼沒敢出聲,直到白露絮絮叨叨地收拾了一地碎陶出去了。
她才敢齜牙咧嘴,看了看手,還好,沒斷。
她的白玉鐲沒斷,手上卻疼,心裏更悶,隻道是這鬼天氣太惱人。
這一場雨就這麽下了三天兩夜,時而大雨滂沱,時而淅淅瀝瀝,到第三日的天亮方歇。關關在夜裏也輾轉反側,睡不安穩,稀裏糊塗做了整宿夢,翻出了無數陳年舊事。
母親離去,謠言四起,她就生活在閑言碎語,鄙夷訕笑中。她的那場美夢做了不到兩年,從在侯府外第一眼見到祁雷開始,到祁雷拉著哭泣的素兒從燕燕居離去時,便結束了。當關關溜進祁雷的院子想吐露心事時,是祁雷將素兒抱上了軟榻,帷幔滑落,是她轉身撞上了祁風,淚意潸然。冥冥中似乎有隻手決然地將她最甜蜜的往事掐斷。
夜雨嗚咽,曉風吹寒,墜葉紛紛,是遙思亂了心,明知回首隻是惘然。
天空有下雨的苦衷,遠離惶恐,找回寬容,才能找回放晴的理由。
與其頹然,不如權當它是場夢。
於是,迎來了大雨後的第一線陽光。
天空蔚藍,小院清幽,雖然到處到濕嗒嗒,但久違的陽光讓人忍不住想念。
關關坐在院裏曬著太陽,一夜迷夢,眼皮沉得連根木棍都支不住,正想再趴回榻上補眠,卻見白露將一個小童帶了進來。
見了關關,白露忙帶著那孩子向關關施禮。
“免了吧,”關關說,“這是。。。”
那孩子不過十歲左右,長著兩個大門牙,口齒清晰道:“回表小姐的話,我是田夫人院裏的,來找狼侍衛。”
關關一聽,奇了,田夫人是祁侯最受寵的如夫人,要找個得力的侍衛,那可是一呼百應,找她家臉黑又使不動,說句話還氣死人的狼煙做什麽。白露在旁邊也是一怔,低頭看那小童如何說。
那孩子十分伶俐,見她們聽到“田夫人”三個字,沒給笑臉也沒說好都懨懨的,他又忙說:“是碧瑟姐姐讓我來找侍衛哥哥的。”
這一番哥哥姐姐叫得親切,沒了剛才自報家門的那種小驕傲,看起來這小孩倒挺可愛。
關關問白露:“狼煙呢?”
白露說:“在廚房邊上劈材呢。”
關關衝他們點點頭,白露就請狼煙去了。
那孩子愣愣看著關關,仿佛不敢相信狼煙是個劈材的。劈材可是幹粗活的下等家奴才做的事。
見那孩子怔仲著,關關忽然起了玩心,對那孩子一笑,高深道:“侍衛到了我這裏啊,都隻能劈材。你要來嗎?”
那孩子更愣了,小小的心思直揣測這燕燕居到底是什麽地方,連狼煙和白露走出來都沒留意。
關關衝他揮揮袖道:“人來了,去吧。”
那孩子緩過神,見了狼煙急急跑過去,顯然是認得的。隻聽他道:“侍衛哥哥,侍衛哥哥。毛毛爬到了樹上下不來,碧瑟姐姐急得哭了,讓我來請您想想辦法。”
聽到“毛毛”,狼煙不由看了關關一樣,關關佯裝不見,幽幽丟下一句“這侍衛倒比我有麵子”,便扔下他們,自己回了屋。
說到毛毛,它是田如夫人那隻很傻的貓兒,每日隻惦記著吃,被關關偷偷誘出來過許多次,都是狼煙還回去的。一來二去,田夫人的一個丫鬟碧瑟倒和狼煙熟識了。從此不管這貓是掉溝裏了還是無故脫了毛,她都來找狼煙,仿佛狼煙是那貓兒的親爹。
“拿些魚幹撒在樹下,它自然會下來 。”白露在一旁給那孩子出了個主意。
那孩子說:“可碧瑟姐姐說毛毛它不愛吃魚。”
不愛吃魚,難道要吃人?白露沒好意思這麽說,卻聽狼煙問那孩子道:“你碧瑟姐姐和毛毛現在何處?”
“花園東頭的假山那裏。”那孩子想想又說,“碧瑟姐姐說,要是毛毛有個閃失,田夫人非打死她不可。”他說得可憐兮兮,若能抖抖耳朵,更像那隻毛毛。
田氏待下人嚴苛,白露略有耳聞。多年來,白露從未見過田夫人的笑臉,她常素著臉,看人都用鼻孔。可侯爺偏偏讚田夫人是笑靨如花的女子,一笑值千金。不就是嘴邊倆酒窩嘛?小姐笑起來也有,也挺好看。同是伺候主子的人,白露聽了那孩子的話,倒也有些同情碧瑟的處境。
隻見狼煙拍拍小童的肩膀說道:“我這就同你去。”說罷,他又回頭對金花道:“我去去就回。”說著,跟著那孩子要出門。
白露又拉住他道:“中午回來用飯。”狼煙點點頭。
白露忽然想起了丈夫要出門上工的女子來,俏臉頓時通紅。
關關臨窗看在眼裏,隻是搖頭,白露就這麽等著,就算等狼煙對白露上了心,再等狼煙說出口,那要等到幾時。
狼煙過了晌午還未回來,錯過一頓午飯,這事也隻有白露心裏惦記著。
白露心神不寧地站在那裏,眼睛直往外頭瞟,一頓飯吃吃停停,一張餅似乎怎麽也吃不完,似乎還在等著狼煙回來。
娘說過,世間男子都愛讓人等,女子的一生就都毀在這個“等”字上了。
關關日裏清閑,不是沒幫過白露。
可白露歎著氣說,緣分的事,這都要看天意。
天意是什麽?從天而降的緣分嗎?
關關還真就炮製了一個“天意”,結果無端端引出了一樁糊塗情事來,從此她再不敢提撮合白露和狼煙的事。
關關看在眼裏,忍不住說道:“白露,快吃吧。吃完,陪我到花園裏走走,許久沒去遊玩,不知道是否又多了些番邦來的花鳥。”
白露應了一聲,便低頭就著烙餅猛啃起來。
用過了飯,倆人還真就刻不容緩往花園去了。
幾日急風驟雨,花園裏到處是濕漉漉的,花草也都有些萎蔫,各處景致都多了幾分瑟索。
兩人說是去逛花園呢,可走得比趕圩還急,處處不見狼煙的蹤跡。難道真就被那隻貪嘴的傻貓給啃了?
這時,有兩個侍女姍姍而來,笑嘻嘻地說著話,似乎府裏有了什麽喜事,她們見了白露,又好奇地將目光投向關關,猶猶豫豫向關關施了禮,口稱“表小姐好”。大概素日甚少見到這表小姐,便偷偷打量起關關來。
關關衝她們點點頭,卻問:“府裏可有什麽事?”
那個梳小辮的丫頭,年紀小些,甚是嘴快,答道:“回表小姐的話,是二公子回來了。”
作者有話要說:前事紛紛,如遊園,驚夢。。。
墨寶~~多少遍都覺得好聽。
昔日小情侶
關關一愣,心頭百感交集,不知是冷是暖。
“那大公子呢?”她問。
那個小辮子丫頭搖頭說沒有。
關關略有些失望。
小辮子旁邊有個侍女年紀略大些,她柔聲問道:“表小姐可有吩咐?”大概是告退前的客套。關關問她:“見到我的侍衛狼煙了嗎?”
那侍女想了一下,說:“二公子正跟狼侍衛比試呢。”看她眼神,大有哀悼狼煙運道不濟的意思。
關關慌忙上前一步,險些滑倒,她抓住那侍女的手腕,急急道:“快,快帶我去演武場。”
祁雷身強好武,又逢名師指點,揮蛇矛,舞大劍,無論馬上廝殺,還是短兵相接,都隻能用“剛猛”二字形容,那些出身市井的劍客豈能與他相敵。陪他練武,還不如到山裏找大熊搏命,運氣好還能得張熊皮,祁雷隻會賞你下回第一個上。關關她寒酸得就隻有一個侍衛,如今還被人摧殘。萬一無故被打折了腿,祁風表哥回來,她要如何交待。想到這裏,關關心裏一急,非得馬上見到祁雷不可。
兩侍女見表小姐神色如此淩厲,怕是出了大事,不敢延誤也不敢多言,埋頭前邊帶路。
侯府的比武場,誰敢稱霸,自然隻有祁雷。
今日卻略有些不同,那些拍手叫好的大漢小廝,一開始聲勢高漲,喊聲大舉,直吼到聲嘶力竭,這台上還未有人倒下。
關關呆立在那兒,恍如隔世。
當年提矛跨馬的少年已然不見,擂台上赫然一個武將,身長九尺,足踏獸皮長靴,一身血色長袍,頭戴金冠,身披鱗甲,右肩上黑貂皮,水滑如緞。
真正駭人的卻是他手中那把雪亮的大劍,隻見他手腕一轉,一劍向她家狼煙當胸刺去。
狼煙一個閃身恰恰好躲開劍尖,手中長劍迎上祁雷反手逼來的劍鋒,一個踉蹌,退了數步。
祁雷劍勢淩厲,步步緊逼,狼煙身長卻單薄,他左閃右躲,顯是力敵不能,苦苦招架之下,險象環生,讓人替他捏一把冷汗。
演武場自有演武場的規矩,侍女們不得隨意進出。關關撇下白露,好容易擠到人群前頭,卻被人重重推了一把,眼看就要磕到擂台的台階上。卻有一隻手伸過來,扶了她一把。她回頭一看,那人是祁風和祁雷的師父,莫直。
祁侯門下有不少門客,其中有一對人稱“曲直百變”的高手,他們跟隨祁侯多年,深得祁侯器重。而莫直就是其中之一。他一臉瘦削,眼角滄桑,臉長得黑,蓋住了些細碎的疤痕,也看不出喜怒來。
莫直,是個用劍的高手,祁雷向他學了不知多少好勇鬥狠欺負人的本事,關關此時怎能不遷怒於他。她一甩袖子,拂開他的手,莫直也不惱,向她一拱手,又負手站在一旁,隻是沒人敢挨近他們。
演武場鮮有女子,關關的出現引起了小騷動,狼煙瞥見她差點被人推倒,欲上前救助,稍一分神,祁雷的劍從他耳邊劃過,削下他一縷黑發。
台下一陣驚呼,馬上又是叫好聲如潮湧來。
“住手!”關關深吸一口氣,大聲喝止。眾目睽睽之下,她提了裙腳,徑直向擂台上走去。
瞬時台上纏鬥的鐵甲青衫各自向後躍開,台下叫好的人一驚,不小心咬了自己的舌頭。
“你來做什麽?”祁雷垂下劍不悅道。他冷眼看著關關,適才比武時興奮的神采驟然轉為陰鬱。
關關揚頭對他朗聲道:“他是我的侍衛,不是你的陪練。”
“女人別在這裏礙手礙腳的,給我下去。”祁雷走到她身前一聲低喝,扭著關關的胳膊,似要拉著她走下擂台。
不料關關反骨地要甩掉他的手:“不放狼煙走,我就不走。”
祁雷的鉗製哪容得她輕易掙脫,他手中抓得更緊,冷笑道:“怎麽了?舍不得?他是大哥的人,不過借你用用罷了。還是,你也想上來比試比試?”
關關吃痛得一皺眉,不甘示弱道:“你是將軍大人,在戰場上統領千軍萬馬,我一個小女子怎敢挑釁。倒是將軍大人,不管是什麽阿貓阿狗,隻要是我那裏的,就都看得上。”
台下的大漢小廝一片哄笑,台上狼煙的臉頓時漲得通紅。
祁雷見關關不馴本就惱了,又聽到笑聲,指著那些閑人,氣得將手中劍往地上一插,罵道:“有什麽好笑的。都給我滾!”他親隨極識相,上來拔走那柄大劍,逃難似的躲下擂台。
演武場裏的人都怯怯散去,留下的也隻敢遠遠地站著,扭頭眺向這邊。狼煙似猶豫了片刻,正要跟著眾人出去,卻聽關關對他嚷道:“你是我的侍衛,進退都要聽命於我,我還在這裏,你卻要往哪裏去?”狼煙頓時尷尬在擂台上,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關關口氣霸道,狼煙聽了都皺眉,何況是祁雷,無異於火上澆油。
沒想到傳說中族中一霸的祁雷並沒有剛才的火氣,隻挖苦關關說:“有大哥撐腰,說話果然硬氣。”
“你我井水不犯河水,各安天命。”關關眼裏平靜無波,老成地在他護手上拍了拍,示意他放開自己。趁祁雷片刻怔然,她抽出了手,學著祁風的樣子一拱手,自認為灑脫如男子,轉身要走。
祁雷心中忽然生出一陣冷笑,燕姑姑與人私奔是侯府的禁忌,難道這件事真就讓她性情大變,還是她本性如此。她從不肯屈從於他,攀附上大哥後,對他更是若即若離。眼見大哥置新婚妻子於不顧,情陷燕燕居,他真想知道她到底是施展了何種魅力妖法。
如今為了一個小侍衛來演武場,引得他的注意,又姍姍離去,難道她玩的是欲擒故縱,想對他們兄弟倆一網打盡?
祁雷思念從前那個純真的小女孩,而此刻他看到的隻是個機心深藏的女子。清純如嬌蕊初放的容貌,偽裝下毒如蛇蠍的心腸,為什麽看著她離去,聽著她說“各安天命”,便有種刺痛牽動心神,她到底是何時將她的繡花針刺入了他心。他試著淡忘,可它時時作祟,有時候他也想拔了它,一勞永逸,卻如何也狠不下心來。
“好個‘各安天命’!你不犯我,又何必來欺侮我的素兒?”祁雷反唇相譏,也不知為何要逞一時口舌之快,就是不能這麽便宜了她。
殊不知關關對女紅一竅不通,用針線纏住人家的本事沒有,作繭自縛的功夫倒是有一套。
聽到“我的素兒”,關關如被魔障了一般轉過頭來,字字明晰道:“隻要是送上門來的,求仁得仁。”
尷尬在一旁的狼煙方想起來,有個丫頭衝他叨念過,燕燕居裏的丫頭一個比一個倒黴,隻有素兒運氣,被二公子看上了。前幾日那個孕婦,趾高氣昂地進來,又哭哭啼啼地出去,錢茂前後隨侍著,想來就是那求仁得仁的素兒了。
卻聽祁雷道:“你好意思提這個‘仁’字。你娘隻一句話就要了她姐姐的性命。她到你那裏後,可曾讓她過上一天好日子。”惡毒的女人確實不值得他如此費心,但他要為依賴著他的柔弱女子討個公道。祁雷在心中對自己如此說著,嘴上又道:“素兒她雖是個下人,卻也和你一樣是個女子,日日挨罵受罰怎受得了!你何必對下人如此刻薄?”
祁雷卻不曾想過,他隻要伸出手指頭輕輕一擰關關的脖子,莫說是公道,就連關關的那縷小魂也能輕易討了來。
關關知他要舊事重提,冷哼了一聲,反問他道:“你是哪隻眼睛看到我娘要了她姐姐錦兒的命,又是哪隻眼睛見我對她刻薄了?倒是你,將軍大人,為人家治一回傷,就治到床榻上去了。”她一口一個“將軍大人”,眼裏盡是不屑。
祁雷微愕,立即反唇相譏道:“你在桑樹林中抱著大哥哭哭啼啼,你以為我沒有看見嗎?”“你,胡說八道!”
“我胡說?你和大哥在花叢中親親我我,癱軟得連路都走不動了,還被人逮了個正著,你還要我怎麽看?”祁雷口無遮攔,更加直白。
“你,你胡說。你偏聽偏信。”關關滿臉通紅,顫抖的手指,指著他的鼻子,幾欲七竅生煙,“平日裏縱了你那些貪得無厭,挑釁生事的奴才,還要來毀我的名聲。”
祁雷冷笑一聲,上前一把抓住她的手,甩到一邊,質問道:“哼?你的名聲就好,我的人就貪得無厭。素兒,不過是見了你的白玉鐲,也想要一隻,她有孕在身,你就這麽見不得她歡喜?”
素兒,素兒,又是素兒!關關低頭看那隻白玉鐲,猶如隻小蛇般盤在她腕上,頓覺嫌惡,且不計較是為了西施淚,還是這隻白玉鐲,她此刻心裏隻是憤然。
“是麽?就是這個,好,我不稀罕。”她使了全力要脫,可戴了兩年,骨骼漸長,一使勁脫了下來,壓碎手骨磨破皮的感覺,疼得她眼淚在眼底直打轉。
“你給她便是。”關關說罷,將白玉鐲往地上重重一摔,扭頭要走,口中習慣地嚷道:“狼煙,白露,我們走。”
“慢著。”祁雷喝住她,“你這是什麽意思?”那地上摔裂的白玉鐲,是他送給她的,她曾愛不釋手。此時,她摔的是他的顏麵,他的心。
關關頂了一句:“我就是這樣。難道你還要拿劍劈我不成?”
“別以為有大哥護著你,你就能在府裏橫行無忌了。”祁雷上前粗暴地揪住她的肩膀,“你給我撿起來”說著,就要將她往地上按去。
關關不知死活地哭叫:“不撿,不撿。你殺了我,我也不撿。”
“好。那我就殺了你。”祁雷吼道。
一個“殺”字,狼煙駭然。
從互暴內幕,再到怒砸玉鐲,狼煙隻當是兩個沒長大的孩子鬧得不可開交,刁蠻小姐被人教訓了,窘態百出,很是解氣,沒想到情勢急轉直下。
這演武場的擂台此時更像是個鬥雞場。
狼煙疾步上前,一捏祁雷的手肘,趁祁雷勁道微鬆,將關關拉扯過來,鏗然道:“公子息怒!小姐她一時糊塗了。”
“我沒糊塗,糊塗的人是他!”關關在狼煙手中暴跳如雷,還要迎到祁雷跟前去。
“與其讓大哥被你蒙蔽,不如我一刀結果了你。”祁雷咬牙切齒,伸手向腰間那柄黃金匕首探去。
狼煙大駭,忙擋在關關身前,護住她。關關雖然任性嬌氣,卻不是個不識時務不知厲害的笨人,怎麽今日為了一隻破玉鐲就要血濺當場。
擂台下傳來驚叫,有人伸著脖子圍了過來。
狼煙一運氣,欲提劍以禦祁雷,卻聽得一聲怒吼,破空而來。
“孽障!你們這兩個孽障!”
抬眼望去,一個身著黑緞頭戴青玉冠的男人瞪大了眼,氣衝衝向這邊走了過來。他所過之處,演武場上的大漢小廝如被颶風卷倒了一般,劈裏啪啦,紛紛跪下。
擂台上三人齊齊跪下。
祁雷高聲道:“給父親大人請安。”
關關亦小聲道:“舅舅。”
來人正是祁侯,他一掃朝堂上的穩健內斂,一臉怒氣,火冒三丈。黑亮長須一抖一抖,沒了飄逸,隻剩火氣。祁侯身後還跟著一個中年男子,他微微彎著腰,雙手攏在袖子裏,那八字眉垮著,一臉悠閑並沒因為祁侯大怒而收斂,看起來是脾氣極好,地位不低,膽子不小。這八字眉先生就是“曲直百變”中的另一人。
祁侯眼光銳利,四下一掃,演武場眾人噤若寒蟬,陰霾的怒意凝在當場,靜得隻聽見風吹旌旗的聲音。
半晌,祁侯對身邊那個八字眉低聲道:“寧曲,將他們給我統統帶到宣武閣去。”說罷,衝台上剜了一眼,他一甩袖子,便繞過擂台,向不遠處那個灰牆白瓦的閣樓走去。
宣武閣在演武場的東北向卓然而立,是侯府中子弟練武休憩的地方,祁侯不愛武道,甚少來到宣武閣。
宣武閣大門一開,便有一黑衣黑臉的漢子出來迎接,正是莫直。
他向祁侯拱手恭敬道:“莫直參見侯爺。”
祁侯怒氣稍斂,問道:“南陽之行如何?”
莫直沒抬頭,請罪道:“屬下有負侯爺所托,沒找到那個貌似燕夫人的女子。”
祁侯把眉一皺,隻聽莫直又道:“但屬下聽見過的人說,那女子十分年輕,不過二十五六,恐怕不是燕夫人。”
“時隔兩年,卻無半點音訊。那個帶著燕驚的宋逸可現身了?”祁侯沉吟了一下問道。
“沒有。”莫直回答說。“戰火不斷,若是流落異鄉,怕是不好打探。”
“我就不信,他們能遁地□!”祁侯惱道。
正說著,門外寧曲高聲道:“二公子,表小姐,請!”
祁雷走在前頭,臉色懊惱,關關遠遠地跟著他,嘟著嘴有些不甘。關關並不怕祁侯,娘常常頂撞舅舅,也沒見舅舅對她多嚴厲,於是關關一直覺得舅舅向來是雷聲大雨點小。
兩人還在院中,就聽到祁侯一聲吼:“你們倆都給我跪下。”
祁雷順從跪下,回頭看了關關一眼,她離他不遠正靜靜趴在地上。
祁侯走到他們跟前,便數落了起來。
“我祁申到底是上輩子做了什麽錯事,今世家門不幸出了你們這兩個孽障。祁雷,你可真知好歹,關關是你表妹,怎能對她拔刀相向?你們兩個,心眼都長歪了是不是?一個就要做爹,一個即將出閣,怎麽還是像從前一樣見麵就吵。。。”
關關偏頭一看,正對上祁雷的目光,又忙低下頭去。
“我在說你,你看你表妹做什麽?”見祁雷跪著愣神,祁侯不滿地喝了一聲,又想起了今日祁雷被王上召見時所說的話,忍不住氣道,“你怎麽不多像你大哥點兒,凡事用點腦子。我讓你們回到朝中,自然有我的道理,你卻要留在那裏,剿滅戎寇。戎狄茹毛飲血,那些韓兵和他們的戰力,根本不能相提並論。何況戎狄出身隴西,你怎知他們背後不是秦人在授意?”
“爹,孩兒不過是。。。”
祁雷想辯解,卻被祁侯冷笑著挖苦:“不過是什麽?不過是坐井觀天。你是我的兒子,才會有人對你點頭哈腰。你就沾沾自喜吧。你就以趙翼馬首是瞻吧。”
當年祁侯居於市井坊間,更毒辣地都聽過罵過。何況罵兒子的時候他從未想過要斯文,如酸儒一般,咬文嚼字地罵未免太不解氣。而且祁雷一向自負得很,不罵得狠些,他以為是在搔癢呢。
祁雷仰頭一臉不滿,嘴上不服氣道:“爹,為什麽大哥每次說什麽你丁醯好,而我每次說什麽,做什麽你都不滿意。難道我就不是您親生的?”
作者有話要說:祁雷的願望:嫦娥應悔偷靈藥,碧海青天夜夜心。
關關歎息:人生若隻如初見。。。
狼煙:幹我何事!
假如愛有天意
祁侯最忌趙翼,刹時臉色更沉,對兒子刻薄道:“是不是親生的不要緊,最重要的是你大哥用了腦子,你呢?隻有蠻力。誰準你在朝堂上胡言亂語?”
祁雷辯駁道:“趙將軍為國殫精竭慮,是個可敬之人,連哥哥從了他的令暫代郡守之職。。。”
“你甘心聽命於趙翼,也別到處說,丟了我這張老臉。”祁侯絕然道。
關關見祁雷被罵得狗血淋頭,甚是窩囊,以袖掩麵偷偷看他,不由惡意一笑。但祁侯居高臨下,這一笑卻全落在他的眼裏。
祁侯指著關關,連帶她一塊兒罵:“還有你。哪家閨秀有像你這麽不遜的,不安分呆著,到演武場大呼小叫,演武場不是繡閣,你舅母與我說過多次,我隻是不信。給我回燕燕居呆著好好反省去。”
關關見火燒到了自己頭上,也不敢反駁,隻把身子又伏低了些。
半晌寂寂。
隻聽祁侯厭煩道:“上朝煩,家中更煩。滾,你們兩個都給我滾!”
祁侯一跺腳,兩人如蒙大赦被趕出了宣武閣。
關關揉揉膝蓋,默默跟在祁雷身後。卻見外頭小廝已為祁雷牽來一匹馬,他翻身上馬,卻躑躅不去。
關關也不敢走,身子往後縮了縮,但見祁雷回頭看她,想到祁雷那時若是真拔了匕首刺她,她突然一陣心寒,後怕了起來。
忽見馬兒溜達到她身邊,祁雷低頭對她道:“你莫怕我,我不過是想嚇唬嚇唬你,從沒想過要殺你?”
“那你什麽時候真想殺我?”關關未細想,話已脫口而出。
祁雷本有些歉意,沒想到她卻不領情,懊惱道:“你何必總對我疾言厲色?”
關關曾想過千百遍,下次見到祁雷時要好好說話,如最普通的兄妹一樣,即便他已經厭棄了他們的過往,可今日一見麵又是如此。或許是她心中怨氣未消,或許是往事在她心上已打了個死結。
卻聽祁雷幽幽道:“我與大哥在外出生入死,你卻也不先問問我們這一年出征在外可好?”
聽不出這話是指責還是埋怨,演武場風大,關關但覺眼睛被風吹得酸痛,鼻尖跟著酸楚起來了。
她吸吸鼻子,半晌仰頭問他:“我寄去多少書信,你可有隻字片言問我在府中過得可好?”她目光倔強,聲音卻沙啞,怕哽咽不敢多說,淚卻順著眼角流下,濕了臉。
祁雷不由怔然,關關已從他眼前一晃而過。
兩人走後,祁侯依然在裏頭生悶氣,雖是冬天,卻命寧曲取來一把羽扇,呼呼地扇著。
莫直上前奉茶時勸道:“侯爺,他們還都年輕,難免任性,偶爾鬥氣。侯爺保重,莫氣壞了身子。”
祁侯若有所思,點點頭,歎了口氣道:“兒女債啊!”。
他放下茶碗,忽然問道:“那個救下關關的侍衛,功夫不弱,雖不及雷兒,倒是身形靈巧,躲閃及時。”
莫直站在一旁道:“君侯此言差矣。他的功夫怕是在二公子之上。”
“嗯?”祁侯驚奇,又看向寧曲。
寧曲想想說:“依屬下看,確有可能。他腳步沉穩,身形輕捷,與大公子比試之後,氣息平複得也快,儼然是個高手。”
“他是怎麽進的府?”祁侯對狼煙生了疑。
“回君侯,他原是跟著大公子的。”寧曲回道。
祁侯釋然,臉上露出笑容:“我兒果然慧眼。人呢?”
“還侯在外頭呢。”寧曲道,“他是燕燕居裏的侍衛,今日二公子與表小姐的衝突皆因他而起,屬下不敢擅作主張讓他走。”
“去看看。”祁侯來了興致,“曲直百變”忙緊隨其後。
狼煙也隻是一般俊,挺直了脊背,自有一種落落風度,往那堆歪瓜裂棗裏一站,倒是十分惹眼。
“這侍衛似乎有些。。。”祁侯打量了一下不遠處的狼煙,頗有些猶豫。
寧曲心領神會道:“侯爺是覺得他長得好了些。”
祁侯點點頭,長得好容易出事,不得不防。
寧曲抖抖八字眉,笑道:“不妨事。”
祁侯一愣。隻見寧曲湊到他跟前,低聲道:“他原先在大公子跟前,聽說有,有龍陽之好,這,恐怕放在燕燕居裏倒好些。”
怔然間,祁侯忙用手中扇掩了微張的嘴,半晌歎道:“丟在關關那裏,未免有些可惜。可他那癖好,唉。”祁侯歎了口氣。
“君侯惜才。有道是金無足赤,人無完人。”寧曲笑道。
莫直對寧曲一皺眉,回頭對祁侯道:“侯爺,那是兄長道聽途說的。”
寧曲八字眉跳了一下,一臉悠哉,不以未然。
走出演武場時,祁侯在狼煙跟前停了停,說道:“以後言行檢點些。”
祁侯眼神裏的鄙夷,狼煙十分熟悉,腦中隻閃過一個名字,“關關”,心中怒火熊熊。
關關是罪魁,他早已忍無可忍了。
本來青春少年多是異性相吸,這兩人卻是相看兩相厭。個中因緣是筆糊塗賬,隻有天曉得。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老天爺:
這事的確糊塗,但和老頭子我沒關係,今兒個我要撇撇清。
這狼煙本是大公子祁風的親隨,祁風出征以後,怕燕燕居地處偏僻,無人照應,便把他留在燕燕居擔任護衛之職。
侯府裏的小姑娘常來找狼侍衛,白露見了,總是垂著小臉,一整日都無精打采。
關關那丫頭倒也是聞琴聲而知雅意,對白露旁敲側擊,又攛掇慫恿了一番。
白露說,緣分天注定,隻看天意。
我一聽覺得心裏舒暢,正想在姻緣簿上給他倆添上一筆。
卻見關關眨眨亮眼睛,我聽見她心說,要天意,我就給你弄一個來。
於是,我倒想看看這丫頭要怎麽個弄法。
隻聽她吩咐白露道,給我拿筆墨錦帛來。
白露溫馴,照她的意思把東西取了來。
關關大筆一揮,一封錦書一蹴而就。
她看著自己的字正得意非凡,白露在一旁倒抽一口涼氣。
‘怎麽?是我的字不好?’關關皺眉,還看著自己的字大言不慚道,‘就算沒那麽秀雅,看著也還磅礴。’
白露早些年跟著大公子讀過書,也習過字。她忙道:‘沒,沒有不好。雖然這字頗有幾分狂狷之意。’
這篆字寫得狂狷,似乎也不像是什麽溢美之詞。
白露忽然不說了。
關關問:‘你想說什麽?’
白露探過頭來看了一眼,滿麵緋紅,小聲道:‘小姐,你怎麽會寫這種東西。’
關關悠哉道:‘從前在山裏,師兄們都這麽寫,還讓我去送,山腳下的那些個姑娘哪個不是手到擒來。看得多了自然就會了。’
手到擒來?這丫頭當是捉賊嗎?
那白露丫頭心裏犯嘀咕了,也不知小姐山上的師兄都是何許人,聽說都是她爹爹的門下。可有人說這姑老爺當年裝成儒生的模樣,會寫幾個字,還會一點功夫,在祁家酒肆蹭吃蹭喝了數月,走的時候還把祁侯的三妹給帶走了。白露那時還猜,這姑老爺不會是占山為王的強匪頭子吧,三千人哪,好大一窩土匪。
‘那姑老爺就不管嗎?’白露怯怯問,見關關目光投過來,她忙道,‘管你那些師兄們?’關關湊近白露說:‘師兄們說,不能讓爹知道。’
提到他爹,陡然間關關臉上有些憂傷。
白露心說,小姐定是年幼時良莠不分,被帶壞了。
“小姐,你突然寫這做什麽?”白露奇道。
關關直言不諱:‘天意啊。’
‘天意?什麽天意?’白露更奇了。
不要說白露奇了,老頭子我也奇了,我的心恕觚怎麽猜得到呢。
關關推推她道:‘我餓了,你到廚房裏給我弄點吃的來。’
白露就這麽傻兮兮地被支出去了。
看著白露出去,關關開始尋思找件重物裹在錦帛裏頭,貌似還扔出牆去。
這燕燕居常常數日不見一個外人來,進進出出四處巡視的隻有狼煙,一不小心撿到的,該算是天意吧。
關關摸了摸榻上那個壓著床幔的瑪瑙石席鎮,倒像個寶貝。可這個天意也太大了,砸死個人怎麽辦?到也是多慮了,且不說沒什麽人會從打附近過,就算有,關關也沒那把子力氣扔過牆。她左挑右撿,瞅見了一塊小白玉,雖說沒多溫潤,掂了掂,倒是稱手。
關關將它放在錦書裏包好,還專門到旁邊狼煙住的那個小院中一探,見沒人,又走到院門邊,眯起一隻眼透過門上那個縫隙,向外看。
這孩子做事,看起來毛手毛腳,粗枝大葉,心倒挺細。
等了好久,才發現一個黑衣侍衛向此處而來。她大概貓得腰發酸,一邊揉著,一邊走到牆根下,估摸著時間,拋了出去。
她誌得意滿,準備回屋等著,以觀後效,回頭卻‘叭’地一聲撞到一堵牆。
黑布,挺高,牆麵不算窄,就是有些單薄。
關關摸上去一驚,抬頭指著那‘牆’,結結巴巴道:‘你,你怎麽會在這裏?’
狼煙慢悠悠道:‘看小姐在門前牆根走了好幾個來回,來看看小姐有什麽吩咐?’
吩咐?吩咐他出去轉一圈?
關關忙說:‘沒,沒吩咐。’
狼煙又說:‘不知小姐丟過牆的物事,要不要我去撿回來?’
關關看著他,心說,這小子眼真尖,走路也不聲不響,不知在後頭跟了多久了。關關看著他有些發怵了。
‘不要了。’她喪氣道。
狼煙當時也覺得這小姐有些有趣,刹時玩心大起,上前兩步逼近她,笑問:‘小姐。真的不要嗎?’話說以後狼煙想此事,再沒覺得有趣,也不敢對著關關亂笑。
關關愣神,退了兩步,差點靠到牆角裏了,她心裏懷疑自己剛才的一舉一動早已被他看在眼裏,不由有些惱,剛想發作,外頭就傳來了叩門聲。
關關未語,狼煙卻向她拱手告退,說:‘屬下去看看。’說著,轉身應門去了。
關關剛退到屋中,便有人跟隨狼煙走到院中來。
‘白兄,許久不見。’
‘狼侍衛,你總也那麽客氣。我單名一個路字,大家都叫我阿路。’
‘今日來此,有何要事?’
‘龐統領讓我來告訴你一聲,最近邯鄲城裏來了些不明來曆的人,怕有人潛入府中,企圖不軌,要各院都小心著些。’
‘多謝阿路。這趟辛苦了。’
‘不辛苦,不辛苦。隻是這燕燕居獨門獨院的,還真有些不好找啊。’那人說著訕訕笑了起來。
狼煙也跟著笑了。兩人聊了幾句,那人便說要告辭了。
狼煙忽問:‘阿路,可在門前可撿到了些什麽?’
‘什麽?’那人奇道,“可是狼兄丟了什麽東西?’
狼煙笑笑:‘沒什麽,不敢勞阿路掛心。這院裏隻有我一個侍衛,脫不開身,恕我不能遠送。白兄慢走。’
那人也道:‘客氣,客氣。就出去了。’
狼煙想想,又好奇地出去尋那物事,橫豎都找不到了。
就是這麽陰錯陽差地來了個人,小妮子偽造我的“天意”破了功。
之後三個月屢屢有人來找狼煙喝酒閑話,態度甚是親昵,可原來交好的侍衛兄弟見了他都躲躲閃閃,說一句話也站得老遠,那些小姑娘看著他原是含羞帶怯,也有些唏噓憐憫。狼煙百思不得其解,直到一日有人來找他論劍。
那日,久居侯府一個門客,來找狼煙切磋劍術,握劍的手最後摸到狼煙的身上,還越摸越不是地方,狼煙忍無可忍,把人家痛打了一頓。
燕燕居附近如此大動幹戈,關關和白露聞聲出來阻攔時,那人已嘴角流血,眼泛淚光。隻聽那人憤憤道:‘我雖不及阿路,想親近你,也是一片真心,我知你心有所係,隻是欽慕你品貌,情不自禁。你將心比心,何必如此不近人情?’此人一番含淚表白,狼煙牙發酸,背發寒,全身上下陣陣發麻,縱使氣得七竅生煙,也無計可施,氣得拿劍指著人家,厲聲問:‘你說我,我和阿路,你有何證據?’
那人也決絕,一仰頭,露出白脖子,淒冷道:‘你殺便殺,死在你手裏,我無怨,隻怪是我自己看錯了人。’說罷,一閉眼,還淌了兩滴淚。
見此人死心塌地,為情輕生,老頭子我的頭皮也麻了麻。
關關和白露貌似強忍著發麻的感覺,看向狼煙,臉上一片愕然。
狼煙尷尬在場,哭笑不得,放下劍來,心中怒火也不知該衝著誰去。
那人見狼煙沒有動手,又從懷中拋出一張錦帕來拋給狼煙,說道:‘原想求得狼兄一物,以慰思念,不想越陷越深,難以自拔。兄如此絕情,我還留它何用!’帕子輕飄,未及狼煙跟前,便飄忽落了地,徐徐展開。關關和白露伸長脖子一看,甚是眼熟,不禁臉色煞白。
上麵書這幾行字,筆跡頗有狂士之風,言辭卻是纏綿。
‘蒹葭蒼蒼,白露為霜。所謂伊人,在水一方。’是詩經。
抄完了詩經,後麵還寫了兩句,甚是直白。‘胭脂染色莫若白露凝霜,弱水三千怎及眼前一瓢。’果然字跡狂狷,一見難忘。
關關拉著白露正要走,狼煙忽然眼放精光,一個閃身,行到她眼前,抓住她的胳膊,怒問:‘是你?這是你寫的?’
關關一愣,看來她對眼前之事也是懵懂,但見狼煙手中持劍,氣勢洶洶來追趕她,心中大叫不好,忙甩出殺手鐧來:‘你對祁風表哥有諾。若我少了一根頭發,你就是個背信忘義的小人。’
說罷,她趁狼煙一個閃神,掙開他落荒而逃,再不敢去回頭看狼煙的表情。
此後,狼煙每每想起此事,都咬牙切齒,關關想到自己做的這烏龍善事,也追悔莫及。兩人,一個憤懣,一個委屈,各自懊惱唏噓。
我也覺得年輕人的事還是少摻和為妙。
阿雉
卻說燕燕居主仆三人回來後,各自想著自己的心事。
因祁雷回王都述職,侯府設宴,夥食好了不少,關關便開始了閉門不出,頓頓燒雞的日子,一直到祁雷離家去上黨後,侯府的高興勁兒才冷了下來,又回複了平靜。
這一日,正是月上柳梢頭。
白露將燈芯挑挑,屋裏又亮堂了些,忽聽的有人敲門,她便出去招呼。
淡淡月華下,門外立著一個青衣小婢,她圓圓的臉蛋圓圓的眼,長得十分討喜可愛。
“白露姐姐。”青衣小婢伸出腦袋,向院裏張望了一下,嘻嘻笑道。
“這麽晚了,你怎麽一個人到燕燕居來了?”白露訝道,她伸手將那青衣小婢拉進來,免得她一直傻愣愣地站在夜風裏。
這青衣小婢叫做阿雉,她和白露一起長大,比白露小幾歲,兩人都是這侯府裏的家生奴,如姐妹一般長大。白露為主子的事擔驚受怕了一天,此時見到阿雉,雖然驚訝,卻也喜出望外。
她摸了摸阿雉的手,發覺有點涼,忙放在自己懷裏捂著,側頭問她:“近日可好?”
“我現在在侯爺夫人身邊服侍著。”阿雉說著,小臉上沒什麽喜氣,倒有些煩惱。
白露愣了愣,方勸慰道:“這比你從前在花園裏做灑掃可好多了。雖然夫人對嚴厲了些,但總算是個出頭的機會,你看夫人身邊的吳氏多威風啊。”
阿雉的手微顫,從白露那裏縮了回來,她怯怯道:“可,可是,吳媽媽她,她好生。。。”
白露見她吞吞吐吐地,便皺眉打斷她的話道:“多少人都想跟在夫人身邊哪。吃穿用度都好,你爹娘在九泉之下,可以瞑目了。你自己可得爭氣些,凡事機靈著點兒。”
阿雉點點頭,圓圓的眼睛無辜地看著白露。她父母喪後,便跟著白露的母親,與白露就像親姐妹一般,從小都以白露做自己的樣板,可怎麽學也學不到五分。她十四,白露比她大四歲,而且從前是跟在大公子身邊的,見識過不少大場麵,她說了總不會錯。那時大家丁醯,白露溫柔秀美,大公子待她不薄,她將來定能飛上枝頭,做個如夫人,可是大公子一直沒讓她到屋裏服侍,過了及荓之年,白露就被撥到燕燕居裏伺候表小姐來了,常聽那些丫頭老婆子們說夫人不喜表小姐,跟著表小姐怎會有出頭之日,阿雉也暗暗為白露惋惜過。
白露摸摸阿雉的頭說:“天色不早了,你等等,一會兒我讓狼煙送你回去。”
“是那個侍衛哥哥嗎?”阿雉驚訝道,“他和你住在一起?”說罷,探頭探腦地往屋裏瞧。
“死丫頭,你胡說些什麽?看我不把你的嘴縫起來。”白露噌怨道,臉上立刻飛起兩朵紅雲。
阿雉不解風情地看了她半天,才發現似乎是自己詞不達意,突然想起一件很重要的事。
她瞬間“呀”的一聲驚叫起來。
白露皺眉,輕拍地一下她的腦袋,噌怪道:“怎麽咋咋呼呼的?”
阿雉慌慌張張地小聲說:“我來這兒,是,是因為夫人要請表小姐到內堂去。”
白露一聽,柳眉倒豎,勾起手指直敲她的頭,驚怒道:“你啊你,叫我說你什麽好?主子的事,你都敢忘。早說了要機靈點,怎麽就這麽不長勁呢。”說罷,她撇下阿雉,正要返身進去,卻又回頭問道:“大公子回來了沒有?”
阿雉搖搖頭。
“你可知道侯爺夫人找我家主子何事?”
阿雉看著她,又搖搖頭。
白露心裏慌得砰砰直跳,小姐的母親是侯爺的三妹,雖說小姐是侯爺的親外甥女,在這府裏卻過得不安穩。如今小姐的父母都不在了,小姐在侯府寄人籬下了四年,獨自住在這偏僻的燕燕居中,遠離侯府大屋,侍婢也隻有白露一人,還是大公子祁風送給她的。在這侯府裏,小姐隻是客,還是個巴不得早早送走的客,雖說不上是神憎鬼厭,但也不遠了。
白露不敢深想,忙進屋傳話去了。
阿雉在外頭左等右等,一會看著院裏那隻八哥發呆,一會兒往屋裏張望,心裏七上八下,一來因為自己見了白露一高興誤了事,二來,聽說燕燕居的這位表小姐任性刁蠻,前些日子據說侯爺還罵她是孽障。
卻聽見屋裏有人輕咳了兩聲,清了清嗓子道:“我去去就回。”
這時,從裏麵走出來一個少女來,她穿著藕色深衣,淡紫錦帛束腰,耳上掛著一對明月珠 眉目如黛,眸光晶亮。
阿雉一個激靈,忙上去規矩地行了一個禮:“奴婢見過表小姐。”
“哦。好。”關關看了她一眼,點點頭。
雖然記不得她的名字,但關關隱約記得這個小婢是從前在花園裏做灑掃的。白露曾說這小婢小時候沒了父母,後來跟著白露和白露的娘一起過。關關覺得她和自己是同病相憐,偶爾見白露把剩下的食物拿出去,知是給她帶的,便也不過問,隻是吃的時候多留了點。
“我們走吧。”關關的聲音有點軟糯,平緩又溫和。阿雉聽在耳裏,覺得心安,便忍不住偷偷看她,頓覺疑惑,常聽後院的夫人小姐們說,燕燕居裏住著個妖精,可這表小姐像灑在山澗裏的月光一般,眼睛也清清亮亮的,怎麽會是個妖精呢?
白露抱著披風,跟了出來,一臉擔憂,她緊走兩步,上前對關關說:“主子,我還是跟您一道去吧。”
關關聽了高興地笑笑,可就那麽一瞬,她又無奈地搖頭說:“不行。白露,你還是留在這兒看著火,這天幹物燥的,夜裏院子沒個人不行。”
“或是讓狼煙跟著?”白露問。
“他去了,也隻是站在院中吹風。”關關又道,“若遲了,便讓他到園子裏去接我。”
說著,關關連披風也不帶,就隨阿雉向燕燕居外走去。
出了這院門,阿雉聽見關關似乎喃喃了句““別是表哥出了什麽事”,不由安慰道:“表小姐,大公子吉人天相,一定會平安歸來。”
關關聽了,見這小丫頭耳朵尖又愛搭話,單純可愛得緊,便衝她笑笑。
阿雉看著她的笑眼彎彎,有些癡愣,心想,那些夫人小姐們一定是搞錯了,這樣溫柔的表小姐,這麽好親近,也沒有動不動就使喚人,斷然不會是妖精。
於是兩人出了燕燕居,在那片樹林邊上走著,阿雉便“表小姐長,表小姐短”了起來。
月光照得樹影斑駁在地,阿雉隱約瞥見了林中墳頭的石頭上映著清輝,她不敢想自己剛才是怎麽一路走來的,隻覺得脖子後麵陰惻惻的,她手指微微顫抖著攥緊了拳頭,連話都不敢說了。
據說,燕燕居是侯爺四年前讓人修的。這幾年來,燕燕居裏死了不少個丫頭,都埋在這片林裏了。當初,阿雉聽說,白露姐姐被大公子遣來燕燕居服侍表小姐,還為白露擔心了許久。這兩年都過去了,白露還好端端地活著,她才漸漸放心了下來。
林子裏的貓頭鷹嗷嗷叫著,阿雉嚇得身上冷汗涔涔,連氣也不敢喘,直往關關身邊縮去。
關關見她怕得厲害,伸手往自己頭上一摸,拔下三根頭發來,一本正經地遞給阿雉。
阿雉茫然地接過來,隻見表小姐半攏著眼皮,一臉高深道:“拿去,拿去。表小姐我的大媽媽可是巫神之後,我也受過福祉,你拿著我的這個隨身之物可以趨吉避凶。”
阿雉一聽,忙把這頭發絲在指尖繞了又繞,然後緊緊拈在手中,生怕被林風吹跑了。
幾隻烏鴉“啊,啊”地叫著掠過樹林飛入霧色之中,林子裏陰霾的霧氣刹時又詭異了幾分。
不知什麽動物“嘻嘻唰唰”不遠處跑過,關關一驚,拍著心口,口中忙道:“不怕不怕,神明保佑。”
阿雉聽了以為那是什麽神仙的八字箴言,也緊跟著“嘰哩咕嚕”念了起來,數遍後,頓覺心安許多,她扭頭衝關關嗬嗬傻笑,一臉崇拜。
出了林子,便是侯府的大花園,花園中庭燎火把處處,火光映得嶙峋怪石分外詭異。
她們抄近路,一路上曲曲折折,時寬時窄,假山暗石處處,乍隱乍現。阿雉怕沾著仙氣的表小姐撞到,忙把頭發絲塞進腰包裏收好,走到前麵給關關引路。卻發現離夫人的院子近了,表小姐似乎沉默了起來。
忽然聽到有人喝道:“是誰在那裏?”
阿雉與關關被這突如其來的人聲一嚇,呆在當場。
風過處,一塊巨石後麵閃出兩個人來,手中按劍,蓄勢待發,卻見眼前不過是兩個弱女子,剛才的煞氣,陡然消失。
阿雉眼尖,原來是園裏的暗哨,她忙大聲道:“我是夫人房裏的丫頭,夫人請表小姐過堂一敘。”與剛才那副孩子的模樣相比,頓時老成了許多。
那兩人一聽是夫人的吩咐,不由相視一眼。一人上前兩步,打量了下她們,說道:“龐統領有命,天黑之後,隻出不進。雖是夫人的吩咐,我們少不了要向統領知會一聲,你們且等在這裏。”
阿雉見表小姐沒有要說話的意思,便點點頭。侯府裏從前並沒有這麽嚴密的防守,幾個月前,
有刺客闖進府裏,欲刺殺侯爺,雖未得逞,卻引起了一場軒然大波,這刺客神出鬼沒,也不知他是怎麽入的府,有人說他可能是裏應外合的。府裏也查不出細作,隻好加設守備。
一會兒,那人便跑了回來,還殷勤說要護送她們到夫人那裏。關關也沒推辭。穿過花園中的台榭,才發現月亮已升至半空,倒映在花園的湖水裏,四處靜謐得連個蟲子的叫聲也沒有。
忽然關關低聲問阿雉:“近日,大公子可有捎信給夫人?”
阿雉想了想,點頭道:“有。就在今日,聽說是要在邊城留些日子。”
夜風下石橋邊,月影在波心處亂晃,看著表小姐黛眉微顰,阿雉似乎也染上了些許憂愁,她向來是個沒心事的姑娘,可此時的心卻像那水中被風揉皺的月影一樣,端不穩,展不平。
等到了夫人那裏,夫人已經端坐在內堂的主位上等著了。
碧玉簪在發頂,瑪瑙珠鏈在頸間,一襲棗色暗紅深衣,花錦鑲邊,裹著略有些發福的身子,卻也雍容典雅,貴氣盡顯。
夫人是望族之後,娘家姓吳。二十年前祁侯在朝堂上還需仰望吳家之勢力,二十年的今日形勢倒轉了。吳家出身的庶女多得是,但有幾個夫婿能封侯的?所以人說吳夫人才是“女中伯樂”。她嫁給祁侯之後育有兩子一女,侯府裏井井有條,她功不可沒。
右邊的銅燈隻照亮了她半邊臉頰,眼角和嘴角上的幾道皺紋都細致地蓋了粉,想來年輕時,她不止有一雙慧眼,還是個清雅佳人。
但此刻,她麵上無波,眼中無情,一種深藏不露的冷意,凝固了這堂上的空氣。
阿雉退到一邊,等表小姐走了進去,自己才跟了進去。
沒等表小姐開口請安,夫人一雙冷眼已掃了過來:“阿雉,你是不是貪玩去了,怎麽這麽久才回來?小心家法伺候。”
夫人這一聲冷喝,嚇得阿雉跪趴在地上,瑟瑟發抖,嘴裏結結巴巴道:“我,我。。。”下意識要去摸腰包裏那幾根能壓驚的頭發。
這時,卻聽表小姐緩緩道:“舅母息怒,是關關自己走得慢,不怪這丫頭。”
阿雉偷偷抬眼,看表小姐在她前頭也跪了下來,溫順有禮,完全不像傳聞中的那種傲慢刁蠻。
“關關倒是體貼下人啊。”夫人幽幽說了一句。
內堂上燈火跳躍,十九枝燈盞,高高低低,錯落有致,宛如一顆火樹,那燈枝上,塑著靈獸,盤著蛟龍,站著雀鳥,攀著頑猴,踞著猛虎,映著暖暖的火光,阿雉每一次看都覺得有趣。直到今日她才發現原來這叢燈盞的光焰,無情又肅殺。她趴在冰冷的地上小心地覷那燈盞的暗影,似乎連這影子也如妖獸般猙獰。
內堂一片寂靜,過了好久,也不見夫人讓她們起來。
半晌,終於聽到夫人說:“大戰浮踺,風兒和雷兒還得留在上黨鎮守些日子,等王上委任了郡守,他們才能回來接受封賞。”
阿雉常聽人誇讚祁侯爺的兩位公子,大公子祁風俊逸,二公子祁雷剛猛,阿雉不知道這是什麽意思,但她常見有丫頭們私下談論大公子錦衣翩然、二公子威風凜凜,那神情比她見到廚房裏香噴噴的烤肉還要激動幾分。
前頭表小姐似乎沒怎麽激動,隻低著頭說:“如此甚好。”
突然之間,夫人伸手往案幾上一掃,上麵的竹簡“劈裏啪啦”全落在地上。
夫人眉頭一緊,一聲喝下:“關關,你想念我兒可是想念得緊啊。”這個讓自己兩個兒子一度癡迷的小外甥女,心機本事豈能小覷。她那與祁雷肖似的鳳目一抬,正怒視關關。
“關關不敢,寫給表哥的信,隻是表達一下關心之情。”表小姐愣了一下,小心翼翼道。
夫人厲聲道:“你這麽說,是在埋怨我不通情理咯。”
“關關不敢。”表小姐又把身子略低了低。
“要知道,就算沒有婉兒,這侯府以後的當家夫人也絕輪不到你。你就死了這份心吧。”
“關關不敢。”她自知辯解也是徒勞。
夫人臉色訕訕:“知道自己的斤兩就好。”
阿雉見夫人咄咄逼人,跪在前頭的表小姐一個勁低聲說不敢,大氣都不敢喘,竟覺得她十分可憐。這侯府裏關於表小姐的傳聞不少,聽說從前,先是二公子,又是大公子接連把她寵上了天,但最後大公子還是娶了相府千金李婉。
此時,夫人麵色稍霽,問起了些家常。
“你一人住在燕燕居可好?”
“好。”
“這就好。若是你從前也像這般懂事聽話,我又怎麽忍心罰你,你父母都不在了,除了我們,還有誰會如此悉心管教你。你別怨舅母我狠心,這都是為了你好啊。兩年前,太後說了要為你擇親,可一等就是兩年,這麽久了也沒個動靜,趕明兒,我讓你舅舅同太後說說去,就找個大戰中立功的寒門子弟吧。這樣的人以後能為我祁府所用,你在夫家也不會太委屈。”
夫人一番語重心長,阿雉聽得雲山霧罩,卻見表小姐的頭埋得更低,雙肩微顫,半晌,才聽她輕聲說了一句“我。。。”緊接著,冷風穿堂,隻聽得她一陣咳嗽。
聲聲咳嗽揪著阿雉的心,表小姐不是有神祝在身嗎,怎麽又是抖又是咳的?
初冬寒夜,偌大的內堂,燈火通明,但見她耳間明月珠瑟瑟顫動,泛出點點幽光,那色澤淒清,如寒潭波光。
作者有話要說:為啥,為啥,俺的文裏就沒有好男人。摸摸良心說,我的文的確是糾結了些,但是不虐,因為俺喜歡好一點的結局。
看了俺家爵爺第二卷第一章想起了至尊寶,想起了從前同學搞笑我叫我晶晶姑娘,想到了俺家魚百百和關關。
原來,百百是錯披了金甲,關關是踏錯了祥雲。那,誰是蓋世英雄?
俺今天浮出水了,嘻嘻:
首先謝謝你們的留言。
短吻海豚:謝謝你一直在看我的文。俺也是同糾結,不知道寫哪個好,偏偏碼字又慢,有了橋段不記下來我怕忘了,忍不住又戰國了一把。謝謝你一直以來的支持,我非常感動。
馬甲:hehe。我好希望有個弟弟啊,可惜沒有。俺看了下俺的文,的確走的不是討喜的路線,乃堅定了俺要寫h文的決心(笑眯眯拍拍乃的肩。)其實開始寫這個戰國文,俺就有這種想法了。關於乃說賞衣裳的問題,俺想可能是眼不見心不煩吧,唉,女人。。。
星際飛塵:俺的文的男人都好現實,長得夢幻,但是性格都缺陷了。愛情是賭局,是博弈,首先要有籌碼。。。。。俺想太多了,又。
其實,愛情如春花,是美好的,大家不要傷春悲秋,看上他,管他是蓋世英雄,還是千年妖孽,都要用盡手段弄到手!(俺又在獨角戲)
黑手
這時,從外頭走進來一個婦人,額上幾道淺紋,顴骨是一些斑,卻難掩一臉精幹的神氣,隻是右腿有點瘸,一拐一拐地,但走得倒也不慢。
這婦人便是吳氏,她是夫人的陪嫁丫鬟,夫人乃是世族後裔,當年侯爺正初入朝堂,一次機緣巧合見了她,便上門求娶,夫人欣然下嫁,娘家並不樂意,隻給她一個陪嫁丫鬟,便是吳氏。吳氏是祁府的老人,又是夫人跟前的紅人,她大女兒早兩年死了,小女兒就是二公子的侍妾素兒,年初有了身孕,如今就要臨盆了。這可是祁侯爺第一個孫,而且夫人最疼二公子,自然對此事極為看重。
吳氏整治起人來,手段毒辣。遲鈍如阿雉都知道吳氏不好惹,見她進來,忙把頭往地上貼。上回阿雉守夜不小心睡著了,正巧被她發現,於是挨了針紮又被餓肚子。
夫人衝吳氏點點頭,吳氏便過去附在夫人耳邊說了幾句,此間還覷了表小姐幾眼。
夫人這廂與吳氏話畢,便對表小姐說道:“人家說你的命硬,我也不大信,可你父母都不在了,有些事還是謹慎些好。素兒就要臨盆了,你是韓人,打從西邊來的,免不了帶了些白虎煞氣,最近別來內院了,免得衝撞了。對,在燕燕居裏呆兩個月,就不用出來給我和你舅舅請安了。過兩日,再請些巫神到你的燕燕居去,讓他們施個法壓壓你的煞氣。”
阿雉一聽,心裏著急,聽說有巫神替人除煞氣,把人的魂魄都給收走了,最後就剩一堆白骨。可表小姐依舊低頭,似乎悶咳未止,周身微顫,不知道是不是也在害怕。
這時,有侍女回報說,侯爺今夜歇息在田如夫人那裏,夫人聽罷,冷冷一愣,泛酸道:“上回才在田氏那裏遇刺,這晚間還敢去,還真是生死契闊啊。”
說著,她懨懨地喚阿雉過去,服侍她進去休息。
阿雉扶夫人進了內室,眼前老是浮現出內堂上那個伏地咳嗽的身影,突然想起燕燕居裏那隻小八哥來,方覺那隻鳥兒被栓在梅樹上,煢煢孑立,形影相吊,好不可憐。
躊躇了一會兒,阿雉終是忍不住小聲提醒:“夫人,表小姐還在外頭跪著呢。”
夫人看了阿雉一眼,說道:“吩咐人打發她回去。”夫人的眼神冷得嚇人,阿雉覺得如同寒夜裏被當頭澆了一盆冷水,再不敢亂說話了。
夫人忽又回頭吩咐吳氏道:“二公子的事都是錢茂在打理,告訴他,請巫神的事就交由他辦了。還有叫龐邕帶些人看著燕燕居,別讓她出來添亂。這事我做主了,就不必稟告侯爺了,朝堂上事多,這府裏的事不能再讓他操心了,你們便多費心些。”
吳氏忙笑道:“那是自然,那是自然,能為侯爺與夫人分憂,便是刀山火海,老奴也心甘如飴,”說罷,她得令告退。
阿雉抬頭,驀然中,發現那吳氏似乎在笑,她一身寒意驟起。
樹影枝枝蔓蔓,剪碎了月光,如同細碎銀箔,灑了一地。
身後一陣馬蹄聲急促傳來,身著藕色深衣的少女,驚惶中提起裙腳,在林中拚命地奔跑。
馬蹄聲逼近,她倉惶回顧,沒留神腳下,絆了一跤,摔倒在地。
馬蹄聲突然停頓,有人翻身下馬,走了過來。
少女見他逼近,正想呼救,卻聽他喚道:“燕。。。關關!”
關關定睛一看,說道:“龐邕,是你?”她坐在地上,仰頭看著來人,驚訝後的臉浮現出怨怒來。
來人虎背熊腰,正是統領侯府五千侍衛、保障侯府安全的人,龐邕。
龐邕是侯爺夫人的表妹夫,他已近不惑之年,就論輩份,也算是關關的長輩,關關卻直呼其名。
他見關關滿臉淚痕,怕又驚嚇了她,便口氣溫和道:“上馬。我送你回去。”
說罷,龐邕上前,俯身要拉她起來,卻被她一臉不屑地揮開手。
關關道:“你是不是又要把我抓起來,關在燕燕居裏?”
龐邕沒有說話,看著關關坐在地上,伸手亂揮一氣。剛才那一跤,她手掌擦破,流血不止。
“你讓狼煙把我抓回來還不夠,還要親自來看管我。”關關憤憤地說著,站起來,一瘸一拐地向前走。
龐邕將聲音壓得極低:“不能私自出府,是君侯之命,我們也是奉命行事。倘若此事讓夫人發現了,你少不了在她那兒受罰。這兩年你還罰不夠嗎?”
關關聞言,回頭冷笑道:“你也知道自己是助紂為虐!”
龐邕逼近兩步,拉住她的手臂,不讓她走:“我是顧惜他人性命。這兩年若不是大公子護著你,隻怕死的不是你的丫頭,而是你。”
關關一陣心顫,被說中了痛處,高抬下巴,指著他鼻子,疾言厲色道:“你再敢靠近我,我就告訴侯爺,說你對我意圖不軌。”
家務事本就難斷,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夫人總是振振有詞,誓要將她管教成名門閨秀,就算在夫人那裏受了委屈,也得不到舅舅的袒護。但以她的身份,要告個龐邕的黑狀,也還綽綽有餘。
“你!你這孩子!真,真是。。”龐邕氣得說不下去了,臉頓時氣成了豬肝色,隻道:“燕驚,怎麽會有你這樣一個女兒。如此,如此。。。”
聽到母親的名字,關關委屈的淚如潮水一般湧了出來。
她拿袖子一抹眼淚,衝龐邕嚷道:“為什麽我娘走的時候,你不攔她?為什麽她走得,我卻走不得?”
龐邕一瞬恍惚,任由關關又拽又打。
他又想起燕驚來。那女子,白衣若仙,黑衣如魅,朱唇明眸,笑意嫣然,她是朵恣意開放的花,放肆又傲慢,香便是毒。
燕驚離開侯府已整整三年,她顰笑間的眉眼風情,龐邕曆曆在目,解不了,忘不掉。
他心頭一痛,抓在關關臂上的手,便多加了幾分勁力。
關關掙不開,捶打著他的猿臂,哭道:“你把我娘還來,把我娘還給我。”她不依不饒地宣泄累積多時的忿恨,龐邕回過神來,低低歎道:“竟如此任性。”他看了關關一眼,舉手當肩一記手刀,關關便軟軟暈了過去。
龐邕抱起那癱倒的身子,躍上馬背。
白露一直守在燕燕居中,見關關去了夫人那裏已有兩個時辰了,還未回來,著急地在院裏踱來踱去,束手無措之時她想到狼煙是習武之人,腳程快,還是讓狼煙去探探為好,何況關關也是如此吩咐的。
月亮緩緩向雲中藏去,夜風開省趿虐,滿院樹影淩亂。
白露拉高了衣領,一手拿燈盞,一手護住了燈火,便徑直向院裏的邊門走去。
狼煙就住在旁邊的小院中。
此時外院了萬籟俱寂,沒有半星燈光,白露暗自嘀咕,難道是睡下了?摸索到狼煙的房門外,她欲推門進去,卻又覺得不妥,便在門上輕輕叩了兩下。白露心生疑竇,狼煙何其警覺,斷不會睡死了。推開門一看,憑著手中微弱的燈火看過去,矮榻席間空空如也。這麽晚了,狼煙又到何處去了?
白露一時斷了思緒,沒了主意,卻聽到外頭一陣“咣咣咣”銅把手緊叩門扉。
是狼煙,還是小姐?白露心中說不出的驚喜,若不是怕燈油燙傷了手,早已飛奔了出去。
白露快步出了小院,將燈盞放在一個石幾上,急急拉開門閂。
一個高大雄健之人跨了進來,懷中抱著一個昏睡的少女。
那少女正是她家小姐,關關。
白露大驚失色,問道:“龐統領,我家小姐這是怎麽了?”
龐邕道:“沒事,白露姑娘別擔心,你家小姐不過是在路上昏倒了。”
白露撫著胸口,點點頭,忙將龐邕引進屋裏去了。
她為關關蓋上軟被,偷偷探了下關關的氣息,心中一塊大石落地。
卻聽龐邕忽道:“狼煙呢?把他叫來。”
狼煙是燕燕居一名小小侍衛,龐邕是府中侍衛的大統領,自然管得到他,可這玩忽職守的責罰似乎並不輕。
“他,他。”白露偷覷龐統領,見他臉色不好,支支吾吾也不敢說狼煙不在。天黑獨院的,還沒個旁人,麵對著個大汗,白露自然害怕。
龐邕看這丫頭已語不成調,見她不成器,便要自己去尋狼煙。
白露無奈,隻好拿了燈,跟上龐邕出了屋。
龐邕大步流星,白露慢吞吞落在後麵。龐邕受不了白露的小碎步,終回頭將手一伸,白露看著他一愣,忙識相地將手中燈盞交了出去,又緊走幾步,將龐邕引至那小院門前。
龐邕推門進去,鷹眼一巡,衝了狼煙那屋就去了。
白露在後頭急道:“龐統領,狼侍衛他。。。”
她話音未落,隻聽那房門“吱呀”了一聲自己開了。
白露嚇得頭發根差點豎起來,有鬼啊~~
一個人走了來,連地上晃晃悠悠的影兒,都落落清俊。
那是狼煙。
他行到院中,不急不緩。又向龐邕施了一禮,不卑不亢。
白露捂住狂跳的心,張口結舌呆愣在那裏,卻不知狼煙何時入的院進的屋。
隻聽龐邕怒氣衝衝道:“大公子走時,將表小姐的安危托付於你,這個時辰你卻在屋裏睡大覺,若是她在林中出了什麽意外,你怎麽對大公子交待。”
狼煙道:“統領請放心,狼煙在,絕不容有任何意外。不過,若是小姐罔顧自己的安危,擅自行事,狼煙也無能為力。”
白露聞言,心裏“咯噔”了一下,突然想起關關回來後對他說的那一句話來。
“狼煙,你原是個劍客,重義守諾,我是個小女子,貪財刁蠻,你不用改,我也不用改。”
人說江湖中人珍視聲名,重義輕生,她早在初見狼煙時,就知道他是這樣的人。昨夜狼煙沒去接表小姐,難道是因關關這話動了氣?
這時,卻聽龐邕重重“哼”了一聲,指著狼煙的鼻子罵道:“你當自己是土地爺,蹲著龕裏,就天下太平。像你這等輕諾之人,就知道表忠心說大話!此事我必會向大公子稟告,你收拾好包袱準備滾吧。”
白露見龐統領火冒三丈,心裏著急,正要上前為狼煙求情,卻聽狼煙道:“此事大公子自會明斷。”
狼煙是祁風親隨。龐邕礙於情麵不好處罰他,沒想到他不解釋也不求饒,還將大公子抬出來搪塞他,龐邕臉色頓時烏青。
狼煙仿佛沒看見一般,不緊不慢提醒龐邕道:“這個時辰,統領是不是該派些人來,把燕燕居給圍了?”
龐邕驚愕,看向狼煙神色一緊,一團疑雲從他心底浮上眉間。莫非這小子在風裏安了隻耳朵?
龐邕訕訕而去,走時,隻吩咐白露好好照顧她家小姐,也沒多為難狼煙,這讓白露鬆了一大口氣。
狼煙恭送龐邕出去,白露在後頭戀戀看著他拱手靜立的卓然身影,忽然發覺自己從來就不懂狼煙,三年前如此,三年後亦是。
雖然住處隻有一道小門想隔,但狼煙就像是個霧障重重的禁地,她有憧憬,有好奇,卻總也看不清,走不進。
燕燕居中暗湧在這一刻嘎然而止,侯府的正宅之中仍有人難以入眠。
雲彩越來越厚,月色越來越淡,眼看著半個月亮剛才還坐在東邊的樹梢上,這會兒已不知所蹤。不一會兒,東方有啟明星冉冉升起。
濃霧中,有人進了侯府夫人所在院子的外院,輕叩門扉。
裏麵有個聲音警覺道:“誰?”
“是我。”外麵那個女聲雖年輕,卻幹澀清冷。
頃刻間,門就開了,開門的人是吳氏。
“阿黛姑娘啊,老身也是一宿沒睡。你這麽急叫老身來,可是得手了?其實不用婉夫人吩咐,老身也知道輕重。不會把這事兒說。。。”
吳氏一邊說著,一邊搓著手。
不料,阿黛走了進來,把披風一脫,眉毛一豎,啐了她一口。“呸,還老身呢。竟敢厚顏無恥在我麵前倚老賣老。”
吳氏見阿黛好大的火氣,頓覺不妙,忙問:“黛姑娘?怎麽了?這是?”
阿黛劈頭蓋臉道:“吳氏,你好生大膽!竟敢誑騙我家主子。”
吳氏驚道:“難道是你們沒得我的信兒?”
阿黛冷笑一聲。“你的信兒倒是得了。但那林中有古怪,有人蒙麵傷了我家主子兩個手下,那些護衛都是我家相爺為了保護小姐精挑細選的,哪個的命不比你值錢?”她根本沒把這個半老徐娘放在眼裏,不妨讓她知道相府的人要取一個人的性命是亦如反掌。
吳氏戰戰兢兢忙問:“後來呢?”
“後來什麽?”阿黛斜睨了她一眼道,“她被龐統領帶走了。”
“不該啊。走的時候,那丫頭身邊確實沒人。”吳氏爭辯了一番,又尋思道,“難道有人暗中護著她?”
阿黛傲慢道:“這我們可不管,總之,你想法子,快快把她料理了便是,我在小姐麵前難做,你也得吃不完兜著走。”
吳氏腆著老臉笑著:“黛姑娘,你這是何苦來呢?我和您一個心,對婉夫人可是盡心盡力。”
“如此最好。”阿黛在她耳邊低聲威脅道:“若是大公子回來還見著她,您老就留神自己的小命。我們相府的珠寶可不是好拿的。”
吳氏眸光灼灼閃了閃,挨上去賠了個笑臉:“就算沒有婉夫人的吩咐,我也不會放過她。而且我已有了法子了,這回保準萬無一失。不過,這裏頭終究是件費錢的事。有錢能使鬼推磨嘛。”
阿黛皮笑肉不笑地看著吳氏,把一個小包塞到了她懷裏,隔著衣襟拍拍那小包,說道:“我家主子說了,錢她舍得,這麵子可萬萬丟不得。您老就好自為之吧。”
說罷,阿黛便推門,探出個頭,四下張望後,便走了出去,消失在清晨濃白的迷霧之中。
作者有話要說:關關她是個不講理的丫頭,但也可以理解為兔子急了也咬人,丫這是亂咬。
to 小說迷:謝謝你把我的文都看了。那個,先生,我都不好意思了。嘻嘻。魚百百寫完了後我也覺得頭重腳輕,反複看了以後,覺得故事應該從下卷開始講起,邊敘邊憶,或許好些。寫到一半時,想改已經改不了了。我有許多情節,但碼字的速度,運用文字的功力都跟不上。常常想不出怎麽言簡意賅的表達自己的意思,所以有些冗長。魚百百在開頭時,有人說一下子出了太多人物,把人弄糊塗了,我不希望自己是矯枉過正了。謝謝你的耐心和意見。
to 短吻海豚:俺的女主角,隻有一個原則,打得過就打,打不過就跑,想得開是王道。其實她安然無恙,天天吃燒雞,完全不虐都,不要被假象迷惑了。戰國世界裏該是男人多,我要給老中青三代男人增加處境率。
to 陌陌:那個楔子寫的是一個美豔炮灰女的故事,主角的娘,真可憐。孩子是誰,其實我還沒有最後決定,俺好糾結。不管是誰,一定是個美人,這個請乃千萬不要懷疑。
to 天線寶寶:寶寶謝謝你給了俺信心。關於美女一代更比一代美的問題,俺決定讓她在俺的美人榜上提升三個位子,但俺打算第一美人是個男的,希望這個文寫到那個男人的時候還有人看。
to 來去匆匆:謝謝你,要常常來哦。俺揮動著小手帕。。。
to bb_spring:男主都是要培養提拔的,男配可以成男豬,原定男豬也可以被炮灰,我對自己的要求是一切故事合情合理,希望得到乃的支持。我的願望也是日更,但是有時會寫不出來。
to 路人甲:爵爺的文真萌啊,文筆也好,流暢,讀起來清清爽爽,我很喜歡。但是我常常無良地霸王她,哈哈哈,希望她早日大神啊。我的病好些了,謝謝啊。幸好之前有點存稿。這個不是講三兄妹的故事。
to 來去匆匆:那俺就挑戰乃受虐的神經了,太虐了說一聲。
to 星際飛塵、馬甲:舅娘其實是個可憐的女人,虐別人的人有時也在自虐。我渾說的。
to 短吻海豚:乃一語中的了,原來乃已經猜到了俺的套路,俺沒有開玩笑。好怕還沒有他出現的那天,文就因為太冷清而完結了。冷文作者大概都是這樣的。
to 畫師:我寫得比較慢,嘻嘻。狼煙還好,還好,還有很多妹妹fan他的。
白露為雙
話說,這廂關關迷迷糊糊地醒來,隻覺得後脖子疼,忽然想起林中那一幕,驟然睜大了眼,“唰”地坐起身來,打量四周,原來真在自家屋裏。
適才她心跳過速,一身熱汗湧出後,長籲了一口氣。又摸摸床榻,手掌上傳來一陣疼痛,抬起一看,掌上還縛著藥布,看來昨晚林中遇見龐邕的事並非是夢,他倒是個好心人,是自己太過任性,似乎許久沒有如此哭鬧過,上次是對著誰?祁風表哥?
當年母親住在燕燕居的時候,雖然侯爺夫人和母親,這對姑嫂不和人盡皆知。龐邕武人出身,娶了夫人的表妹,算是夫人為侯府招攬的人才。雖不常見他和母親說話,但每次見到時,他對母親還是很恭敬的。
想到杳無音信的母親,關關又念又怨,隻覺喉嚨一緊,忍不住咳嗽起來,許是昨晚那一番折騰受了涼,想爬起來喝口水。卻見白露急衝衝跑進來,將她按回榻上,倒了水遞到她跟前。
“要喝水,叫我就是了。這天又冷了許多,若是再受涼,又犯了咳症,那可如何是好?去年冬天才剛好些。大公子不在,請個大夫都難。”白露絮絮叨叨,又取過毛披風來,為關關披上。
關關喝完水,順了順氣才道:“我又不是老人家,哪兒那麽容易犯病。一會兒咱們出去,到花園裏轉轉。昨夜見到那園裏新搭了座小石橋,咱們去走走。”
白露愣了下,說:“日後有的是時間,您先在屋裏養兩天。”
“不用,不用。”關關便要爬起來去穿衣裳,隻見到她娘的黑白衣裳,才記起白露已照著她的意思將她往年的衣裳變賣了。
“還是算了吧。咱們也出不去。夫人吩咐龐統領在外頭守著呢。”白露說著,坐下來似要繡花,卻又側頭偷覷關關的神色。
關關一想也明白了,八成昨晚是昨晚夫人提的那有煞氣的事兒,又頹然躺回榻上,幽幽歎道:“唉!關在這侯府裏,人生都沒有什麽樂趣了。從前,我住在山上。。。”
說到“山上”,關關便嘎然而止,隻閉眼要睡。
白露為關關蓋好被子,正想轉身出去,手上忽然一緊,是關關拉住他的手。
她睜眼,驀然坐起,拉著白露,目光灼灼道:“要不我們一起走吧。”
“啊?”白露驚訝,卻反問她,“可我們兩個弱女子,能到哪裏去?”
“帶上狼煙。我們去周遊天下,縱橫四海。”關關說著,刹時神采飛揚了起來。
“那大公子呢?”
“找到落腳的地方再告訴他。”
“何事非走不可?”
“侯府之內,跟誰說話都憋著勁兒,我,真累。”關關的大眼睛裏擠滿了說不出的懊惱。
白露猶猶豫豫道:“可我們沒錢。縱使有了錢,我是府中的家生奴。若是做了逃奴,被抓回來的話。。。還有我娘。”她神色尷尬,越說越小聲。
關關歎了一聲氣,她們沒錢,也跑不遠,跑了也會被抓回來,還有白露那成天扯著半啞的喉嚨說著“不能說,不能說”的母親,顯是有些神智不清,離不了白露時時回去照看。
白露仍是安慰她道:“等大公子回來就好了。”
“會好嗎?”關關抬頭問道。
娘等爹爹回來,沒等到便帶她來了趙國;她又等娘去秦國把爹爹找回來。
一番番等待,結果誰也沒有等到。
如今她又要等祁風回來,從出征等到大捷再等到回來,不知還要等到什麽時候,就算回來了,又會如何。被夫人隨意嫁出,用來招攬人才的女人是恨;留在府中和那些女人們纏鬥一世,是冤。哪一樣她都不要。
她要的是海闊天空。可娘親罵她異想天開,爹爹也笑說是她心野,大媽媽卻說女兒當如是,她有點迷糊了。
見關關臉上盡是茫然之色,沒半點高興的樣子,白露心裏有絲不悅,又勸道:“大公子是什麽人?我跟在大公子身邊多年,侯爺常讚我們公子心思縝密,事事洞明。有大公子在,何事不能迎刃而解?”說起祁風,白露臉上便多了幾分驕傲的神色。
關關點點頭。
的確,沒什麽事能逃得過祁風的眼睛,祁風他想做的就一定能做到,可祁風有一招“淡笑不語”,讓人心裏沒底,不知所措。不是不信他,而是覺得自己贏弱無力,從此都要活在他的羽翼之下,事事任他暗中斡旋,自己茫然無知,隨波逐流。關關也知這是她的福氣,但她憑什麽得來這般福氣,又憑什麽揮霍這般福氣。
關關傷腦筋地揉揉眉心。
白露見了又有點擔心,柔聲問道:“小姐,怎麽了?你可是在聽我說話?還是哪兒不舒服?”
關關覺得是自己想得太多了,便衝白露擺擺手說:“我沒事,你忙去吧。”
白露見她沒什麽事再要吩咐便出去做灑掃了。出去前細心為關關換了手上的藥,哄勸她多多休息。
灑掃院子是白露每日必做的事,除了大院,還有狼煙住的那個小院。
狼煙的小院,如狼煙一般清冷。狼煙對侯府中丫頭們不錯,常常帶回些人家送的東西來,卻也沒見他對哪個上過心,那些定情之物就都被他當成了接濟。狼煙仿佛在過另一個人的日子,他不是他,至少不是當時那讓人心顫的血衣少年。白露想到關關認為她也像園子裏的小姑娘一般,狼煙俊朗些便趨之若鶩,未免太低估她了。想著,她兀自笑笑,撫了撫額際亂發,走入狼煙的小院中。
狼煙舞劍,不若流水潺動,卻如落花無聲。
劍鋒破碎了流光,閃動間,如醉者徜徉於濁世之上,忘了名,忘了性。
手中利器,成了君子,無破空之音,也沒了霸王之勢。
他收劍,淡淡銀光被藏回一柄陋鞘之中。
“你,來啦!”
白□點頭。
“多謝。”狼煙看著她笑得倒真誠。
“不謝。”白露嫣然一笑小聲道。
狼煙轉身要進屋去,白露緊走兩步跟上,說道:“小姐,雖有些任性,卻並非像府裏有些人議論的那樣。你來這府裏的時間短,許多事你並不知道。”
狼煙略緩了下腳步,回頭看她。
白露站在那裏,有些局促。這些在她心間徘徊了多時,終於還是說了出來,她素來知道狼煙和小姐這二人是山不來就我,我也不去就山,兩人都冷淡得很。白露不信龐統領昨夜對狼煙的指責是真,卻也沒見狼煙對護衛之職上心過。最怕狼煙在心底早已看不起小姐,自己也被他當作一丘之貉。白露回望狼煙,心裏有些惴惴不安,臉上多了一抹楚楚之色。
“你多慮了。”狼煙仿佛已看穿了她的心思。
“我並非袒護小姐。”白露道。
“不論何時,若是公子所托,狼煙都在所不辭。”狼煙頓了頓,又道,“何況我與公子有三年之約,必會盡心盡力。”
說罷,他握劍的手略略一搭,向白露微一頷首,進了屋。
白露心頭一顫,他說“盡心盡力”,可會是那般盡心盡力?
三年前,白露跟著大公子在邯鄲通向南陽的路上,遇上了少年狼煙。那時他血染青衣,身邊還有個奄奄一息的女子,他攔下公子的輜車,他說隻要公子肯救那位姑娘,不論救不救得活,他都願為公子賣命,說完,便暈倒了。那姑娘是撞傷了頭,本已回天乏術,公子說信巫不如信醫,留他們住在別院中,還請了位神醫,姑娘終於醒來。公子說他隻要狼煙三年,之後去留隨意,狼煙道要了結身邊事,一年之後再來侯府。公子欣然同意。
公子曾對她說過狼煙的劍術未必是最高的,但他夠果決,而且他必會守諾。一年之後,狼煙果真出現了。在關關無理取鬧的時候,狼煙偶爾會生氣,平時倒和氣,隻是笑容客氣又疏離。白露常來為他送飯,有時見他練完劍,一個人默然站在小院裏,仿若染了霜色的白梅,寂寞清冷。
白露無意像祁雷一般威武豪氣的將軍,也不想如祁風一般風雅俊逸的儒士,隻願也有一少年為她血染青衣,為她盡心盡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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平靜的日子總是過得太快。
這一日從天未亮,到日上三竿,燕燕居外就一直金器交鳴,大鼓小鼓一個勁兒地敲,大小銅鈴“鈴鈴”作響,吵得人不得安寧。有人在外頭大吼大叫,又是唱頌,又是喝叱,鬼哭神嚎地,似要把方圓百裏的大仙小鬼全都給震出來不可。
關關把頭埋在被裏輾轉了幾十回,終於忍不住了。
她鑽出被子,疲累地喊道:“白露,白露。”
白露正好走了進來,見關關一頭亂發,睡眼惺忪,忙問:“小姐,這是怎麽啦?”
關關勉力抬頭,手指門口,吩咐道:“讓狼煙去看看,是不是隔壁酒肆裏哪個花娘又去了?”燕燕居在侯府裏雖偏,但離扶風大街上的祁家酒肆卻近。一年半載的,有花娘歌姬投了井服了毒,就會鬧上一回,卻沒見能折騰這麽久的。
“巫神正在外頭驅邪呢。”白露說著,把她推回床裏。
“給誰?”關關陡然轉醒,一抓白露的手,心知是給她除煞的巫神來了,又懨懨躺下。
白露方才透過門縫見那三個大漢,燒了寫著字的木牌,口中念念有詞似是八字,往爐裏撒了一把灰,刹時爐中的熾焰桀驁不馴,忽地騰躍起來。為首的大巫神忙搖著那圈大鈴鐺頌道“。。。天行健,威怒靈,青龍出離火,挫戰伐,食鬼魅。。。”看他畢恭畢敬地在請青龍神君,貌似這兒的白虎煞氣是重了點。
白露隱隱有些擔憂。關關卻拉拉她的手道:“由他們鬧騰去,反正生辰是我娘胡謅的,她顯是忘了,隨意湊了幾個字。”
可這外頭的聲響到底是讓人心煩,關關大眼睛咕嚕嚕一轉道:“叫狼煙到院裏來侯著。小姐我今天要投壺。”
關關倒很能給自己找樂子。投壺,白露自認不是對手。
白露道:“今日天氣還算晴好,不如咱們關了窗在屋裏讀讀書習習字。小姐,您買下這麽多書簡,還從未讀過呢。”說著,白露伸手要去翻旁邊那架子上的一堆簡牘,見上麵都落了灰,怕關關吸了灰塵又咳嗽,便收回了手。
“這麽吵,哪讀得下書啊?”關關嘟著嘴道。
白露無奈,隻好聽命出去,把獸壺和羽箭一一拾掇出來。
看來今日也不是狼煙的吉日。
從前小姐百無聊賴時,最倒黴的就是那隻多嘴的八哥。關關完全是孩子心性,拽著它去林間散步,雨中遊園,還用它把田如夫人養的那隻貓誘出來。回來時八哥,一身墨羽全是泥,頂上那撮黑毛也掉了。偏偏那八哥還喜歡跟著關關,每每見了她都湊上去叫得歡,不像是隻鳥,倒像是隻狗。
幾個月前,小姐躲在府裏送菜的車裏,想溜出府去,卻被狼煙逮個正著,小姐掂起腳尖,拍拍他的肩膀,讚道:“真是一夫當關,萬夫莫開。”從那時起,狼煙就取代了那隻八哥,陪著小姐消遣。小姐玩的花樣也多了起來,時有創新,每每小姐心血來潮,狼煙倒也是兵來將擋,水來土掩。
說到要投壺,白露備好了筆,蘸好了墨,就等著在狼煙臉上畫圈圈。關關投壺奇準,因此眼下白露畫圈圈已畫得出神入化。
可是這狼煙又到哪裏去了?
難道她躑躅了幾日與他說的那番話全白廢了?
白露歎了口氣,她還得出去找去。
一打開門,見兩個小巫神分立左右,手舞足蹈地呀呀叫著,中間坐著一個腦滿腸肥,噢,得罪得罪,形如泰山的大巫神,他閉著的眼突然一睜,瞪得渾圓如牛鈴,大喝一聲:“哪裏走!”又是一番噴水撒灰。
白露嚇得腿軟,差點摔倒在地,忙緊閉了院門,從後頭的小門,扶牆出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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卻說自從狼煙來到侯府之後,他睡眠更淺,常常掛著兩個黑眼圈,白日裏練完劍,扶著樹幹都會睡著。好幾次被白露送飯灑掃的聲響驚醒,看著人家姑娘羞怯的大眼睛,也沒好意思問自己流沒流口水,說沒說夢話。
這一日,天還未亮,正是最好睡的時候,燕燕居外來了一群不速之客,又敲又唱,吵得狼煙肝火直冒,翻上屋頂一看,原來是巫神除煞祈福,看著總覺得有些古怪,卻又說不上來。
狼煙本不願此刻走出燕燕居,卻是一片夾在門上的竹簡將他引了出來。
留書之人難纏,他還是見個謾酹好。
沿著燕燕居旁邊的小徑走下去,橫臥一條山溪,叫碧遊,碧遊溪水一直流到大宅園子裏頭去。山溪旁是一片柳林,冬日裏一片光禿。狼煙走在路上直打哈欠,幾欲睡著。
忽見柳林前邊站著一個青衣小婢,她手裏挎著一個小包袱,見了他笑得開心,叫著“侍衛哥哥”就跑了過來。
狼煙從沒留意過小女孩,隻覺得她有點眼熟,他有些得意,又有些苦惱,沒想到自己已經通吃到了這個年紀了。
那小姑娘,圓圓的眼睛圓圓的臉,煞是可愛,她紅著小圓臉說:“侍衛哥哥,我是阿雉。這個是我托人找的幹枇杷葉和野蜂蜜。”說著,就把一大包東西塞到他手裏。
狼煙險些踉蹌,難道這個年紀的女孩丁跬這些?沒等他問,小姑娘已伸出手指比劃說:“每次就拿這麽多,一碗水熬成三碗,表小姐多喝幾次就不會再咳了。”
原來是為了關關,怎麽不到燕燕居去找。
聽小姑娘又說:“白露姐姐每天洗衣服都會路過的。今兒怎麽沒來?”
狼煙道:“燕燕居有人來驅邪除煞,她一時出不來。”
阿雉點點道:“錢總管說府裏請了巫神,靠近燕燕居會妨礙巫神做法的。”又問:“表小姐可還好?”狼煙點頭,卻聽這小姑娘又嘀嘀咕咕交代了一番,這糖水要怎麽熬火多大涼了喝還是熱了喝,她才勉強放心走了。
風中隱約傳來驅邪除煞的聲音,阿雉的小身影漸漸遠去,狼煙兀自招招手,不知道衝何人道:“看夠了,就出來。”
話音未落,一道冰冷的銳意襲來,狼煙一驚,側頭閃過,銀光忽現,兩支飛刀接踵而來,各將一片柳葉釘在了樹幹上。
弑神
溪上冷風吹起了心頭怒意,他皺眉道:“老鬼,你還沒駕鶴歸西嗎?”
從溪邊拐角處的大石後邊,閃出一個侍衛打扮的人來。
三十來歲的模樣,一雙濃眉微揚,眼睛不大,光芒深斂。身上佩刀護甲一樣不落,就是穿得有些緊巴,帽盔胸甲歪出幾分江湖人的散漫來。此人姓鶴,家有兩兄弟,哥哥叫東,他隻能叫西了。
他也不生氣,倒嗬嗬笑道:“小子,嘴還是一樣毒。”瞟了一眼狼煙手上的小包袱,調侃道,“想來是在這兒過得滋潤,舍不得回夜刀門了。”
“我早就跟門主說過,三年之後自會回去。我沒工夫陪你,你快走吧。”狼煙不耐煩地打發他走。
鶴西怪道:“你受不了我,倒受得了那個嘮嘮叨叨的小姑娘。”
狼煙一笑:“你一個老鬼,自然比不上小姑娘。”
鶴西道:“若不是門主有令,我才不來。早就你動手殺了祁申,你倒好,催了又催,才動了一回手,還沒成。如今那個出錢的老親王終於被你拖死了。他兒子不肯為這事付錢,說是他老子病重糊塗了,還想把定金要回去。門主說,這事就這麽了了。你還不快回去?”
“說好還有一年。”
“你還想在這兒閑晃?劍都鈍咯。”
“你難道就這麽喜歡在夜刀門?”狼煙反問。
“與喜歡無關。”鶴西道,“你難道忘了當時我們挑戰百變門,為夜刀振名揚威時,多豪氣。那時你十七了嗎?”
狼煙聽著,滿臉不屑挺在那兒,也不搭腔。
鶴西好言好語,見他卻傲慢,便“哼”了一聲,說:“狂妄!你也不要太傲,跟你這種毛頭小子平起平坐,丟人的那個是我。”
“你以為百變門真的沒人了嗎?”狼煙幽幽來了一句,把鶴西說得一愣。
“或許他們過膩了江湖營生,早就舍棄了百變門那個空殼,所以百變門才弱得不堪一擊。或許。。。”狼煙停了停。
鶴西皺眉,不悅地看著他等下文,聽狼煙又道:“或許他們正好也藏身在這侯府之中。”
“你知道?”賀西詫異。
“老鬼,有閑心,自己去查。”狼煙懶得多說,轉身要走。
鶴西當他故弄玄虛,飛身上前,出手如電,扣住了他的肩膀,一臉譏誚道:“在祁府中麽?倒也是,祁侯府就是愛收雜穢。扶風酒肆裏尋歡作樂的醉漢不知多少丁醯自己是祁侯門下的食客。我今兒進來,一路聽說巫神還是從梁太師那兒請來的,卻不知他們都是些騙人的貨。”
狼煙安分聽著,也不掙脫,鶴西便得意道:“我早八百年就在齊國見過那個大胖子了,什麽巫神,分明是盜匪出身,裝神弄鬼。老子當年耍刀的時候,他還不敢賣嘴呢。隻有那些傻子才信。。。”
這廂鶴西正說到得意處,狼煙心頭卻忽地掠過一絲陰雲,暗自驚叫一聲“不好”,他肩一抖,擺脫了桎梏,幾個閃身,離柳林漸遠。
“你突然這麽急著走做什麽?你還沒告訴我百變門的人在哪呢。”鶴西說著,又不敢在侯府裏亂嚷嚷,看看四下無人,再找狼煙,他已消失得無影無蹤。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在狼煙急急回燕燕居之前,有人已火燒火燎地先一步奔去了燕燕居。
這人正是龐邕,他四下張望,不看那巫神大人正在開壇做法,直直衝著籠手坐在一旁的高顴骨小眼睛的白麵男人去了。
這個男人就是為二公子鞍前馬後,如今又奉了夫人之命全權打理巫神除煞之事的錢茂。
錢茂瞥見了龐邕麵帶怒氣,心中疑慮,卻不敢怠慢,起身拱手:“龐統領走得這麽急,可是發生什麽大事了?”
龐邕脖子上青筋暴起,吼道:“錢茂!你居然敢傳我的令,隨意撤下燕燕居的守衛。”
這一吼,做法的嘈雜聲嘎然而止,隻有坐在祀壇正中那個大巫神還是穩穩當當,不動如山,隻是微抬眼皮瞟了這邊一眼。
錢茂忙轉向巫神,陪笑道:“還請大神繼續,我與龐統領這就到一旁說去。”
龐邕在後頭伸手往他肩上重重一搭。
錢茂一陣吃痛,轉過來麵露難色道:“龐統領,我這都是奉了夫人之命,素兒臨盆在即,雪小姐最近身體總也不好,王上選妃的日子眼看就近了。昨日侯爺從宮裏回來的路上,不知怎麽的馬受了驚,害得侯爺從車上跌下,這好巧不巧,一隻凍死的黑燕子落在侯爺麵前。這中原之地,大冬天哪裏來的燕子啊。侯爺大怒,夫人讓我快快把這除煞的事兒給辦了。”說罷,他指了指燕燕居門前那塊大白石,低聲道:“您看看這白石紅字的也怪邪氣的。”見龐邕仍是皺著眉,便又說:“人說梁太師家的巫神通靈得很,前陣子薨了的那個老親王家就是請了他們。聽說瑜老太傅家的兒子那怪病,還有陸大夫老來得子,都是得了他們的福祉。。。”
這邊錢茂嘰嘰歪歪,那邊巫神哼哼唧唧,龐邕給他們念得鬥大如鬥,怒氣都被憋成怨氣,終於敗下陣來,他懨懨說著:“若有事,先與我說,莫要擅自決定!”錢茂忙點頭稱是,甚是順服。
說罷,龐邕向燕燕居緊閉的院門瞅了一眼,便招呼手下離去。
擋走了龐邕,錢茂□還沒坐熱,那邊顛顛又跑來一個人,一身牙黃衣裳,卷著袖子,他伸長了脖子張望著,口中做著呼喚“錢總管”的嘴形,不敢近前。
錢茂走過去,將他拉到無人的角落,低聲問道:“買家可找到了?”
那人點頭又道:“人家說隻給這個數。”說著,還伸手指比劃了一下。“總管,你看是不是就。。。”
“你知道個屁!你當是尋常的紅瑪瑙嗎,那顆是赤血葵,極品。”錢茂勾起手指打斷他的話,聲音壓得低,卻氣勢洶洶。
“可那是二公子走的時候,吩咐送到表小姐手中的。”那人一臉猶豫。
“表小姐現在是大公子的人了。不是我說喪氣話,在這府裏,隻要大公子開口了,誰還爭得過?表小姐想要什麽樣的物件沒有,還拿這當回事兒?如今素夫人才緊要,這讓她知道了又是一番折騰。讓主子省心,是我們的本分。”
錢茂一番花言巧語,那人聽了隻覺心底一塊黑雲漸漸褪成灰,還未細想,又聽錢茂問他:“你就不想為你那新媳婦多添兩件新裳?”
那人心裏那塊灰雲,頓時變成金光燦燦的白雲,他衝錢茂點點頭,說這就去辦,便快步離了這嘈雜的神壇。
“表小姐,這可別怨我,要怨就怨人心吧,反正赤血葵你也用不上了,就接濟了我吧。”錢茂見人已走遠,兀自喃喃著,又窩回他的小座中。
他想起前幾日吳氏來找他,說巫神之事她早已張羅好了。錢茂覺得其中蹊蹺,意欲盤敲側擊打聽吳氏葫蘆裏賣的是什麽藥,未料吳氏倒也大方,抬手就丟了一包金餅給他,說事後絕少不了他的好處。錢茂更覺得這不隻是我為她家素兒那麽簡單,但他又何必和錢過不去呢。
吳氏居心,個中因緣,錢茂略知一二,吳氏雖是夫人眼前的紅人,大女兒卻死在夫人掌管下棲梧苑的明堂中。棲梧苑的明堂,說是思過處,倒不如說是夫人設的刑堂,府中女眷犯了過便會被送到裏頭,對著太後回府所留的訓誡思過。侯爺發現她在燕燕居中監守自盜,交給夫人發落,吳氏的大女兒錦兒本不會死。
那時錢茂他親眼見到燕夫人匆匆進了侯爺的書院,祁雷和他就被侯爺給轟了出來,當日錦兒即被杖斃,自然是侯爺的令。不過據說關關表小姐為了這事哭暈在明堂裏,倒頗有些意外。吳氏能怪誰,傷她女兒冤枉,要祁燕驚母債女還,眼前還不是撿個軟柿子捏著泄憤,不管其中有多少理由,人死了便是死了,再恨再怨,也還是一副安靜的白骨。
錢茂不想攤這趟渾水,吳氏忽然如此大手筆,這事背後簡單不了,因此,他這趟不下水是不行了。
鼻端的香灰忽被一陣疾風吹散,風從林間來,傳來一陣幹澀的鬆脂味,舉目遠眺,那片如浪鬆濤,映入眼底的不是壯闊,枝葉沙沙搖動間,詭異如魅,幽怨若歌。
想到錦兒也葬在鬆林那邊,一股冷意上來,錢茂不由渾身一顫,卻聽到耳邊有人在喚他“錢總管,錢總管”。
他回過神來,眼前的小廝說:“巫神大人說了,宅子裏煞氣太盛,青龍神這就要到宅子裏一巡,讓我們在外頭為他守好神壇。”
錢茂點點頭,忙命人去把燕燕居的門打開,許是才先白露開了門張望,又連滾帶爬地進去了,
沒把門閂好,重重推了幾下,門就“嘎”地自己開了。
身後這大巫神雖不見頭頂青煙嫋嫋,卻是半闔著眼,神情倨傲,大有睥睨蒼生之意。錢茂一看,心想大概青龍神這就上身了,他一躬身請大巫神進去,後麵兩個護法,他也不敢怠慢,仍是恭敬有禮,直看著巫神大人將門從裏頭掩上。
於是,表小姐是變呆變傻,或者魂飛魄散,香消玉殞,就都得聽天由命了。
10.15 更新
這院裏出奇地冷清,初冬薄薄的陽光落在天井裏,虯枝疏影斑駁了一地。
院子那端是正屋,仿佛沒人在意有不速之客將大小廂房搜了個遍,也沒人聽到嗡嗡唱頌。
堂上一個雪白身影,輕飄飄晃悠到堂前的石階上,如春日楊花散漫,融在這陽光的淡淡溫柔裏。
不管那些忙來忙去焚香唱頌的人是什麽神上了身,就算身掛仙葫蘆腰懸玄天劍,在關關的眼裏,不過是一個老些的大胖子,帶著兩個小的,一個瘦高竹竿和一個黃毛矮個,腰掛一堆破瓜爛鐵。
“敢問巫神大人,我這兒的煞氣可是都除盡了?”
陽光淡淡金黃,落在她發上,眉上,眼角,耳間西施淚閃爍,讓人移不開眼。
大胖子巫神和他的左右護法,呼吸忽然一窒,一為人,也為傳說中她耳間的奇珍,西施淚。
三人忙正了正身姿,大胖子巫神盛氣淩人。“小姐耳間明月珠頗有些蹊蹺。”
“大人,想必是看錯了。”這聲音冷冽。
“你說什麽!”誰家敢對巫神不敬,偏偏這丫頭敢冒大不韙,黃毛矮個又驚又怒,跳腳著要上前,卻被巫神大人先一步反手攔下。
大胖子巫神腆著肚子不語,眼睛緊盯著這個半大丫頭,算是亭亭少女,卻隻見俏不見嬌,正用眼中餘光,有意無意地掃視他們,那眼神更是冷得突兀。
三對一就這麽院中堂上分立兩端,靜得人僵直,好似在比誰的氣勢更強,誰的氣場更大。
終於,大胖子巫神先道:“恕我直言,小姐身上煞氣極重,有被妖物侵體,還請小姐三思。”
關關見他胡說八道,氣道:“我自有主張,大仙請便。”
隻聽大胖子道:“不可,不可。”
兩名護法就躥了過來,將她往內堂裏拉。
突如其來的劫持嚇得關關有些腿軟,心中大叫不好,她的婢女侍衛都到哪兒去了?她硬撐著將一口底氣扯上來罵道:“你們這些惡棍騙子,連侯爺家眷也敢劫持,太後絕對饒不了你們。”
兩護法怔了怔,不過,另一隻大手卻伸了過來,放肆地在她胸前腰間遊走,這一把□,摸出關關一身雞皮,滿腔怒意來。她啐了那手的主人大胖子巫神一口,怒目罵道:“什麽巫神,分明是豬,豬神,髒手拿開,給我滾遠點!”卻被那個黃毛捂住了嘴。她罵得大聲,想引得狼煙來,卻總也不見他的身影,白露也無影無蹤,這次關關對狼煙真是怨恨到了痛恨。
大胖子收了手,取下腰上那個酒葫蘆來。將關關甩在一邊的榻上。
那個瘦高竹竿忙遞上一個栗色小陶瓶,沒想到大胖子卻不去接,從袖中摸出一個細竹筒來,裏頭的紅褐粉塊落於酒葫蘆中,那個瘦高竹竿忙前一步道:“師父,不可。她怕是有些身份。陽驅陰煞,恐是不妥。”
“她有西施淚這等祥之物,怕是妖氣已入了心,反正最後她若吃下了我的‘化仙’,也會神誌大損,不如我們之前救她一救。”大胖子說得鏗鏘,似乎視拯救蒼生為己任。
那瘦高竹竿似有些掙紮,黃毛倒是殷勤點頭,捂在關關嘴上的手在她臉上貪戀地摸了一把。關關張嘴咬了他一口,他“哎喲”驚叫一聲閃開。
這時那隻八哥從窗外飛了進來,叫著“關關雎鳩”,直往關關身上撲去,鳥喙狠啄不速之客,大有與來人拚命的架勢。
“這鳥有古怪。”一人道。
他們忙著抓鳥,對關關一個疏忽,關關趁機撿起塌邊那個瑪瑙席鎮就往大巫神腳上砸去。她欲奪路而逃,怎奈那大胖子趕上來,扯住她的衣袖,將她拉了回來。
那大胖子怒極給了她一個耳光,“何處王侯府邸我沒去過,就沒見過如此凶蠻的女子,分明是妖物!給我灌!”他拔出腰中劍,明晃晃地擱在桌上,一手接過旁邊遞來的八哥,那鳥兒叫不出聲,黑豆似的眼睛愣愣地看著關關,似在驚恐,胖子手大,手指一扣,掌一攤平,一簇黑羽滑落,再無生氣。
“混賬東西!裝神弄鬼,褻瀆神靈,總有一日要被雷劈死。”關關被灌下藥酒,恨意斷斷續續從滿溢的酒水中冒出。她被三人摔在一旁的榻上,隻聽那個黃毛向大胖子道:“沒事,一會兒就老實了,隻怕家養的貓兒還不如她會撒嬌。”
腰帶滑落,她被推得摔倒在地。
聽那笑聲猙獰諷刺,淚水從關關眼中湧出,像斷了線的珠子,晶瑩中緊裹著絕望,心中是無底幽暗,恨天恨地恨所有人。
這恨意堵在胸口,裹在淚中。
她抹抹淚,手觸到地上那個瑪瑙席鎮,恨不得生出千鈞力來砸向他們。
那個獰笑的大胖子過來要摸她的臉,卻臉色一變,痛苦淒楚,身形搖搖欲墜,關關一個激靈,
滾到一邊,眼看著看他如山麓巨石崩塌,轟然倒下。
半張錦緞門簾,翩然落下,緩緩蓋住了他背心上那道幹淨利落的血口,他趴在地上掙了一掙就不動了,從口中緩緩淌出鮮血來。
還有半幅錦緞懸在門上,可遮不住風,擋不去殺意,掩不了一身青衣落落風度。
長劍上鮮血順著風刃流下,滴滴答答。
已過晌午,外頭依然是一片清透陽光,卻照不見屋裏的罪惡。
害人的是惡,殺人是罪。
關關的祥雲飄進來,就踩著腥風血雨。
瘦高竹竿大叫一聲“師父”,操起大胖子擱在桌上的長劍,向那一襲青衣刺去,眨眼間,已被一劍封喉,仰麵倒下。他手中劍落,到狼煙手中,翻腕間,劍已落在那個黃毛矮個的肩上,黃毛矮個一臉灰敗跪倒。
她不知道祁風表哥到底從哪裏弄來這麽個人,殺人就像切瓜劈材。她從前見過刀光劍影的纏鬥,從沒見過一刀斃命的凜然殺意。
懸殊。沒有懸念的一招斃命,原來,狼煙對她的冷是種溫柔,他此時的冷臉怒目,如數九寒天被困在冰河,雖生,卻是折磨。此刻她對狼煙連恨也不敢,無助地抱緊手邊那塊大瑪瑙,隻是怕。怕他的怒目,他的駭人殺意。
那個黃毛矮個一身廣袖大袍,護法巫神模樣,自打巴掌,說得涕零。
“大人饒命哪,是小的有眼無珠,小的坑蒙拐騙,無惡不作,罪該萬死。”
關關正恍惚地懷抱瑪瑙席鎮,見狼煙對他雖痛恨,似沒打算殺他,扭頭看著黃毛厭惡道:“將他交給龐統領。”
碧遊溪
聽到慘叫哀嚎聲不絕,有人闖了進來。
關關驟然站起,與狼煙相視一眼。
來人也驚愣在當場,忽然失控的聲音傳出。
“殺人了。巫神,巫神被殺了。”
狼煙劍鞘擊中他的後背,那人還跑出兩步,便暈了過去。
這時,那個跪在地上的黃毛,趁機抽出腰間匕首爬起來,要往關關身上捅去。關關大禍臨頭,還未覺異樣,隻狼煙手疾眼快,手中劍一記重刺,黃毛手腕一痛,矮身要向關關撞去,似要來個魚死網破。狼煙心神一緊,見關關正緊抓那塊瑪瑙席鎮,抓起關關的手連同那塊大瑪瑙往那人頭頂砸去。還未見鮮血流出,他已經癱軟了下去。
關關嚇得鬆手丟了瑪瑙大石,剛才那千鈞之力似也穿透了她的掌心,手腕如碎裂了一般疼,偏偏狼煙還拽著她的手將她扯到一邊。她一身痛呼,狼煙捏捏她的手骨,她痛得眩暈。
狼煙若無其事:“或許是掌骨裂了。”又她臉色慘白,安慰道:“還好,沒斷。”
先是惡徒的逼迫,後是殺的殘暴,她淚眼婆娑,心底又怕又憤,渾身戰栗著,對狼煙吼了起來。
“你幹嘛用我的手!”
“我討厭血。”
“你討厭,就讓我來?”關關哭叫,“我掌骨裂了,怎麽辦啊?”
她終於找到理由放聲大哭。
狼煙低頭一看,腰帶落在地上,關關這衣襟大敞,裏頭的雪白深衣一覽無遺,原來平日裏對他呼來喝去的小姐,不過是個玲瓏少女,不知道是哪裏容得下她那般任性驕蠻的脾氣,沒有半點溫柔。
關關被他琢磨的目光看得又羞又惱,手上傷痛,正要發作,卻隻驚叫出聲。原來地上黃毛又不甘地爬過來,一把抓上關關的腳,就不動了,關關腳被他掐得生疼,嚇得又哭。
狼煙蹲下一探那人鼻息,掰開他緊扣的手指,說道:“沒事,死了。”
死了,還沒事?
關關神智有些潰散,噙著淚縮到榻上喃喃著:“我殺人了,我殺人了。”
“你不想報仇嗎?”狼煙反問。
“你,你這個殺人魔王,他都求饒了。”關關狠狠,揪住狼煙的衣襟。她沒想過要殺人,更沒想到有人會死在她手中。
“共犯,同罪。”狼煙冷聲,取人性命仿佛平常。
關關淚眼怔然,他說的到底是他們兩人,還是地上那三個死人。
“你自己殺人,還要別人也殺。表哥,表哥,娘。。。”關關嚎啕著,窩在狼煙身前,哭得驚天動地。有個懷抱靠著總是好的,即使他的主人疑似殺人如麻,冷血無情。
這會子倒是很識相地溫柔了些,狼煙從地上撿起腰帶來,收攏了衣襟給她圍上腰帶又係上帶子,知道上了賊船便如小女孩一樣乖巧,心歎孺子可教,可惜從前沒展示過自己這一手絕活,縱了這小姐的脾氣,還不就是個半大丫頭。
狼煙心軟了,見關關臉頰微紅,一嘴怪味的酒氣,噴在狼煙臉上,便問道:“你喝什麽了?”
關關還沉浸對自己殺了人的恐懼中,對狼煙的凶殘仍是心有餘悸,隻敢小聲抱怨道:“他們不知給我喝了什麽酒,一股子騷味。。。”
這時,外麵一抹熟悉的身影飄入,原來是白露跑了進來。
隻見她緊緊捂住自己的嘴,兩眼恐懼地看著一地屍體,踉蹌地退步,臉色煞白,險是要背過氣去了。關關正想叫狼煙幫忙,沒想到狼煙已躍上前,托住暈厥下滑的白露。
關關忽覺這畫麵淒美絕豔,又發現這屋裏四具屍首正靜默著陪她,還想叫聲“也帶我走”,狼煙早已帶著白露消失於那半張錦簾之外。
關關害怕起來,想要追出去,手掌撐地,一陣鑽心疼,胸悶惡心,本該四肢冰冷,卻有一股燥熱升騰起來。
忽聞外頭有人道:“是他殺了巫神大人。”
“拿下。”
“可龐統領還未到。”
“羅嗦什麽,你是總管還是我是總管?”
未聞狼煙言語,外頭就已短兵相接,關關神誌一下清明過來,手肘支著牆上,爬了起來,想了想,手指忍痛扯好衣領,亂發一攏,一鼓作氣,走到堂中,向院中大喝一聲:“住手。”
院子裏侍衛正攻向狼煙,忽聞嬌聲嗬斥,嚇了一跳。
關關深吸一口氣,高聲吩咐:“來人,把屋裏那三個惡徒的屍首給我拖出去喂狗。”
院中人不由呆愣,不是說死的是巫神嗎?
猶豫間,纏鬥方歇。
無人敢應,隻見錢茂出來說:“表小姐,狼煙膽大妄為,殺了巫神,理當領罪。”
“什麽巫神,分明是惡徒,裝神弄鬼,還敢意圖加害我。還不來人給我拖下去。”關關一口咬定不見巫神,隻有惡徒。
錢茂喝叱那些手下道:“還不去把巫神的屍身給我抬出來!”
一夥來呼啦啦進來把三個巫神給抬了出去,後麵跟出來的那小子順手將那隻黑毛八哥丟在了一旁的草叢裏。
錢茂說道:“表小姐,請看這便是巫神。”
懶得玩這明知故問的把戲,關關隻當沒聽見,說道:“這惡徒就給我丟出去。我的侍衛不能走。日後,凡擅闖我燕燕居者,給我殺。”說著,關關看了狼煙一眼,狼煙忽覺剛才那哭哭啼啼的半大丫頭突然成了精,明明什麽都沒有,卻是好霸道的氣。
關關見有人還想往前邁步,她手指不好動,袖子重重一拂,旁邊案幾上的茶碗,“乒乓”落地,摔了個粉碎,說道:“膽敢上前者,便是此物。”
狼煙飛身入堂,手中長劍當胸一橫。
兩方相持,一方氣盛,一方人多。
忽然一人走入院中,說道:“表小姐受驚過度,請好生歇息。”正是府中大統領龐邕。
堂中幽暗,看不清堂上的人臉,這一襲白衣在身,倒有幾分像那個忽喜忽噌的女人。
她曾一記鞭子打在他身上,怒道:“擋我者,死!”眼裏的哀婉倔強,是讓人忘不了的風情。她怕是連刀都不會握,龐邕卻不敢逆她的意,不是怕“殺”這個字,隻怕她生氣,見她傷心,覺得心都空了。
龐邕怔了怔,看向狼煙道:“此事待我稟過侯爺後,侯爺自會裁度。”
說罷,他又讓錢茂帶人把巫神給抬了出去。
龐邕一向威武逼人,錢茂雖有微辭,卻不敢違抗。
關關隻道“哼”了一聲,吩咐道:“關門。”
大門吱吱呀呀地關上了,關關腿一軟,坐在地上,似乎剛才一下子將氣全都用光了。狼煙走過去正猶豫要不要扶她起來,卻見她抬起頭來,雙眸烏黑空洞,指著那叢亂草,顫聲道:“把八哥給我。”
狼煙將八哥撿起,見羽毛上沾滿了鮮血,找個塊布頭擦了擦,才遞給關關,關關一句話也不說,手掌受傷隻能捧著,眼淚啪啪落在那鳥兒的頭上,順手拎了個兔毛圍脖包上,往自己懷裏一塞,就往燕燕居後麵的小門去了。
出了小門,有兩條路,一條可通往園子裏碧遊湖畔,另一條是順著碧遊溪而上,是條上山的路。
狼煙怕出事,就在後頭跟著。關關走在前頭,山風吹著,薄陽斜照,卻覺得熱。她抬手指拉了拉領口,倒覺得舒適了些,幸好這腰帶係得鬆。
後山神龕旁的這棵大樹,不知牽動了多少狼煙被奴役的回憶。
冬日,銀杏葉都已落光。滿樹晃動著小木牌、小竹片,都是罪證。
自從府裏的兩位公子出征,關關時不時就要刻些字往這樹梢上掛,她不會爬樹,但要求諸多,連掛的位置都要吹毛求疵。狼煙嫌麻煩,恨不得一次掛完,偏偏這丫頭還要細水長流。
關關見狼煙跟來,便叫他把那樹下的秋千給卸了,將那塊坐板抽下來。
狼煙這才發現原來這小小秋千何其精致,木板不僅坐起來舒適,而且還雕了暗花,貼了彩貝。不知是何人如此用心打造。
關關難道是缺木板生火?
狼煙看著她手中的八哥,疑道:“你要烤了它?”
關關點點頭,喃喃道:“吃了也好,它便同我一起活著。”
陡然間,狼煙思緒淩亂,想來,上古時人吃人大概也都這麽醞釀出來的。
卻聽關關又說:“不了。還是讓它睡在這兒,有土地公公會保佑它,以後能成仙成神也說不定。”
一隻死鳥,還有以後?狼煙沒法像小女孩一樣思考,隻能在心裏冷哼。
關關自己找來木棍要在地上鑿坑,狼煙見她小肩膀一抽一抽,自己弄傷了她的手有點內疚,上前三下兩下給挖好了,放進關關最喜愛的秋千陪著小鳥,關關手掌輕顫,輕輕推上了土,掩埋了一切,立上小小的墓碑,讓狼煙給刻上十個字:“擊水三千裏,展翅遨雲霄。”
狼煙抽出匕首的手一頓。
這要埋的是隻八哥,又不是大鵬?
忽然想到從前關關時常挖了小蟲逗引這隻八哥,笑著問它:“你是不是也想‘擊水三千裏,展翅遨雲霄’,說是啊,說是啊。”
八哥仍然傻兮兮地,隻會諂媚地叫著“關關雎鳩”。
那時,狼煙卻很想說“是”,或許隻是想替它說,這鳥也太傻了,明明被她折騰得慘,卻死心塌地地跟著。
關關在溪邊一塊大石上坐下,脫了鞋,手腳泡著溪水裏,雖然還是覺得冬日午後莫名燥熱,但陽光像羽毛撫摸著臉,想起了娘的手,柔且暖,夢裏牽念。
狼煙手上刻著字,見關關坐到溪邊,似乎在呢喃什麽,又似在輕哼歌謠,也鬧不懂這小姑娘都在想些什麽。
才先白露那麽一嚇就暈了過去,狼煙才發覺關關是鍘酢碩,能折騰。
這半大丫頭,似乎天生就有趨利避害的本事。她懂得唯唯諾諾,懂得狐假虎威,懂得拿著雞毛當令箭。他本以為二公子和關關之間是冷漠,早聽說祁雷最厭人欺負弱小,就算關關挑釁,他自恃豪氣男兒,根本不屑與女人糾纏發怒,演武場關關一番鬧騰,他才知關關怕是仗祁雷的心裏有她。
可她的本性如刀霸道,可惜的是上蒼冥冥中給了她這把刀時,竟忘了開刃。她的處境如一個身軀嬌弱的人,根本舞不動這刀,反被這性子累垮了。幸而她自己知道為刀找個刀鞘,於是她唯唯諾諾,她狐假虎威,她拿著雞毛當令箭,圖個安身。
難不成有朝一日,她還想立命?
狼煙啞然失笑,走了過去,聽關關念叨道:“爹說,就算隻剩一人,也要走。所以我們各自上路。”
這是在跟那隻八哥的在天之靈說話?
笑意在狼煙心中一滯,即刻煙消雲散,關關從未在人前提起她爹,那個傳說多得讓人無所適從的老頭子,他到底在女兒身上加諸了什麽?她的口氣聽起來不像鼓勵,更像一個使命。
關關見身邊多了一雙靴子,她抬頭,兩頰上病態的紅暈,像喝了幾斤老酒。
陽光投下來,她正坐在狼煙的陰影裏,原來狼煙有曲岸修竹的韻,得豹隱蜷伏的勢,輕靈矯健,眉目分明,這一霎那,她覺得狼煙順眼無比,便和氣地說了一句應景的話:“這天真熱。”
冷風颼颼地吹著,陽光輕薄如紗,這叫熱?
看她光著腳泡在溪水裏,狼煙覺得不是熱,是病。
狼煙忽然想上次是他半夜把劍架在大夫脖子上將人家綁了回來,忙催促道:“山上熱,都已埋好了,小姐早些回去吧。”
見關關慢悠悠地點頭起身,隻她手掌不便,狼煙伸手扶她,卻是一把將她從水裏拎了起來。
關關正熱得口幹舌燥,又離了冰冷的溪水,如喝醉了酒一般腦中混沌,又如突然鑽進了一池熱湯,熱得透不過氣來,站不穩,踉蹌著。
“能走?”狼煙生疑,卻見關關嬌嬌“嗯”了一聲,踉蹌了一步,正好他靠在胸前。
她身上溫熱之氣混著發上綿綿清香,還有他身上血腥味,一股腦兒襲來,柔軟腰身靠在他臂間,狼煙身子一僵,亢奮了心神。
原來她眼角下竟也有一顆痣,隻是太小不易察覺,陽光下如一滴極小的墨點落在羊脂白玉上。從前沒發覺,這眉,這鼻,這唇,竟有幾分肖似,可惜她不過是個半大的丫頭,到底不是那個耳懸孔雀羽,腳纏紫金鈴的嫵媚女子,但她如此溫順卻是頭一遭。
這麽淡的陽光剛好,安靜得剛好,嬌媚得剛好。
關關伸手摸了摸,扭頭換一個舒服姿勢扒緊他,原來狼煙胸口的衣物涼涼地,好舒服。
狼煙有些尷尬道:“小姐,我們該。。。”
關關仰起頭來,哭過眼睛似乎疲累得快要睜不開,她這麽微眯著眼仰望他,長睫遮住了眼中迷離流光。他忽然忘記自己想說什麽了。清透陽光下,那張臉孔上的血脈依稀可見,臉頰微紅,嘴唇豔如火燒彤雲,見她粉舌輕舔了一下唇瓣,竟覺得前所未有的可愛。看著她的唇一點點湊上來,他想躲,卻覺得被一股力道擒住。
關關渾身湧上一股燥熱,迷茫間,唇正貼在一片冰冷的柔軟上,涼絲絲地,沁人心脾,像夏日裏吃到的荸薺凍糕,她伸舌頭舔了舔,軟乎乎地又有點韌勁,還想多要點涼意,又舍不得咬,於是伸舌頭上上下下貪婪地舔了一遍,還想再深嚐,卻是臂上一陣吃痛,她嗚咽了一聲,眼前一晃,一雙眼深邃,瞪得她發怵,原來雙臂被狼煙緊抓著,送離他一臂之外,捏得她麻了手肘。
關關忽然覺得白露真是好眼光,狼煙今兒個怎麽看都俊得天上有地上無,連氣得齜牙咧嘴都有幾分英氣,嗯,氣得?他為何又氣,這麽俊的臉日日用來生氣可惜了。
狼煙突然放了手,摸了她的額頭,又探她的氣息,刹時一臉鐵青。
熱浪湧上來,關關心裏癢癢的,他的眉目清朗,唇比桃花水潤,如桂花糕般香甜誘人,心上一動,不禁又想湊上去。狼煙見她妍媚,臉上忽然多了些局促,喉嚨裏聲音低低的,含混地斥了一聲“你又想來”,抬手照著她的臉就要推開去,卻見關關不知哪來的力道,抓住他的手放在自己臉上蹭蹭。
狼煙驚詫無言,怕再弄傷了她的手,不敢掙,看著那粉頸在他手上蹭得愜意,她像隻懶洋洋的貓,似乎還打算就這麽一路蹭下去了,衣領微鬆著,修長頸上那片雪白瑩潤向下延伸到,可能到胸口。這個念頭讓狼煙心神一蕩,他忙深吸了口氣,扣緊她的下巴,逼得她張開嘴來。
關關驚恐萬分睜大了眼,慌得鬆了手,眼睜睜看著狼煙修長的手指肆無忌憚伸進她嘴裏,直往她的喉頭摳去。她難受著想嘔,卻又叫不出聲,神誌頓時清明,捶打著他的手。好歹狼煙放過了她,關關跌跌撞撞爬到一旁幹嘔了起來,她半喘著氣,扭頭狠狠剜了狼煙一眼:“你想幹嘛?放肆。”
剛才那一片綺旎,隨著這“放肆”二字,仿佛都成了別人的夢境,登時兩人都回複了往日那副冷血牢頭對上錚錚女囚的臉孔。
“主子中了媚藥,還是消停些好,莫要害人害己!”狼煙也沒好氣道。
關關仿佛中記起適才的迷糊,周身不尋常的熱,壓根沒打算回想剛才自己做過些什麽,指著狼煙控訴道:“你這個殺人魔王,傷了我的手,還敢這麽掐我,是不是想要我的命?”
狼煙早料到她聽了要惱羞成怒,他一攤手,無奈道:“屬下不敢,隻是。。。”關關見他一副要長籲短歎的樣子,蹙著柳眉,亮眼睛怒瞪他,隻聽狼煙慢悠悠道:“我剛才挖坑,一不小心摸到牛糞了,也忘了洗沒洗手。”
關關驚愕,一臉灰敗,忍不住肚子一陣□,一下子把早間的清粥小菜,半個蔥花烙餅,一個雞腿全都嘔了出來,臉色白過了衣裳,狼煙原來隻是想騙她吐出來,此時卻束手無策,再看她已經滿頭冷汗。
“何必如此,摳都摳了,我摸到的隻是像牛糞而已。”狼煙想說些安慰的話。
可他一出口,關關氣得差點連血也嘔了出來,她有些虛脫,身上灼熱未減,回頭怒目逼視狼煙,有氣無力道:“你再騙我吐,我就讓你全吃下去。”
她眼前一陣迷蒙了起來,腿一軟身體落了下去,迷離中有人抱住了她,踢她穿了鞋,喂了些水,一隻手在她額心,冰涼後又有溫暖,舒適了許多,一切就又都天昏地暗起來。
殺人的事總要有個了斷,狼煙目前的身份是下人,行凶脫逃被通緝個一年半載是化解此事的上策。他當機立斷,將關關放在大樹下,等她自己醒來,離去前忽記起白露說過她風中坐久了會犯咳症,便回頭幫她拉了拉衣襟,找來那條兔毛圍脖給她兜在脖子上。剛行了一段,又回頭撈起她,一起下了山。心說,待送了她回燕燕居,再走也不遲。
這丫頭是最嬌弱的妖王,他定是被厲鬼纏身,前世欠了這妖王的債。走之前還是將這妖王送還的好。
這時,狼煙從沒想過,這一遭送了回去,會不會自己一世都走不脫了?
作者有話要說:俺寫過最雷的就數這章。
爵爺,俺碧遊了一把,還有一些係列景點都是碧遊,這個侯府的後花園就是個旅遊度假村。
如果大家真的覺得太虐心,我決定以後改為虐身~~~~~~~~~~~~~~
下一章,或者再下一章,她會出門上學吧。有此打算。
鳳棲於梧
關關一覺醒來,身上還有些發軟,她是被冷醒的,睡眼惺忪中,習慣著要喚白露,看到屋裏擺設,一身冷汗。這裏不是她的燕燕居,而是棲梧苑,侯府中夫人執行家法之處。
仿佛適才還與狼煙在山上,一覺醒來就成了甕中鱉。她有預料,卻沒想到這麽快,這麽突然。
外頭女人的聲音尖銳又凶惡,但聽不清說什麽。喝叱聲從門縫裏傳進來。
房裏四壁白中帶灰,房門緊閉,除了一幾一榻一壺,再無其他家什。
房中唯有她一人,或許有不少人在外頭等她。
鳳棲於梧,非梧桐不止。
可這裏什麽都不棲,進了這裏,人命便輕賤如螻蟻,一句話便可讓人變成鬼。
她初到侯府時,錦兒姐姐是母親的侍女,照顧她卻比娘親還更周到。在這裏的明堂上,當最後一杖落到錦兒身上時,關關看到她已被冷汗濕透的身子一動,鮮血從口中漫出,有人探了下說“斷氣了。”關關看著,哭著,被人拖著,一頭栽倒在地上。
她來趙國路上不是沒見過荒野棄屍,卻未沒見過生死之間的這一幕強取豪奪,更沒想到如今自己手上也有了人命。
明堂正中那副雲錦,一隻豔麗的大鳥飛舞其上,夜半庭燎燈火,景緞水亮,銀光冰冷。
不論立在堂中哪個方位,都覺得鳥眼緊盯著你,似隨時都會飛下來撲啄一般。
家中女眷的家法刑堂,關關在這裏不知思過了多少夜,隻與這雲錦大鳥兩兩相顧。
第一次母親還在府中,她頂撞夫人被關在明堂中,是母親不由分說,逼著龐邕破了門板,把她帶了出來。之後都是祁雷要夫人放了她,一直到最後一次,李婉過府賞花,在夫人麵前說她無狀,夫人大怒。若不是祁雷蒙謾醌她救出,怕是早就因熱燒,壞了腦子。
之後更因為有祁風的庇護,已許久沒被請到這棲梧苑中。
如今,她又被送來思過了,縱仆行凶,弑殺巫神,不知道要思多久,這次又是誰會來救她。此時,關關心底恐懼滿溢,如連日大雨河水猛漲,終於衝垮了堤壩,最後一絲安穩被衝毀,水落之後,出露的是她壓抑深藏的傷心。
也因關關長期思過,極富經驗,若論應對之策,她胸中自有丘壑。
所以,再膽寒,也喝口水先。
她爬起來,過去搖了搖水壺,發現空空如也,正在失望。忽聽得“碰”的一聲,門被踢開了,
一個半老徐娘模樣的人,一瘸一拐地就進來了。
關關一看,原來是吳氏,她身後還跟著幾個仆婦,個個都是百裏挑一的健碩。
“巫神在燕燕居中遇害,夫人說了,讓表小姐在這裏好好思過。”吳氏的聲音冷得詭異。
關關無奈地點點頭。
卻見一個淺黃的身影被拖了進來,帶著潮濕的寒意,甩在地上。
關關低頭一看,竟是白露。
白露隻穿著裏頭單薄的白色深衣,頭發亂糟糟地攪在一起,濕漉漉地搭在肩膀臉頰,水順著發縷往下淌著。她低著頭哭得哽咽,身子寒顫著,臂上和背上幾道鮮紅血痕,赫然透出了衣裳。
關關顧不得自己手痛,過去攬著她,焦急喚道:“白露,白露。。。”
代主受過是常有的事,關關記得她最後一次因李婉一狀被請到這兒,夫人說那個新到燕燕居不久的小丫頭教唆主子,讓她代關關受過。幾杖後,她就病死了。伺候關關這碗飯是毒藥,人丁醯白露運氣好,但也終是沒逃過這一劫。
白露終於迷離地睜開眼,揪住關關的衣襟,一頭濕發淩亂,栽在關關胸前,痛哭起來,關關心裏一陣酸楚。白露從前祁風身邊,這些人都要對她禮遇三分。如今,即便是受得了這皮肉之苦,她又情何以堪。
“你們也下得了手!不怕大公子回來問話!”關關怒道。
吳氏冷冷回道:“這都是夫人之命,老身可不敢抗命啊。那巫神是梁太師家供的真神哪,太師聽說都氣得癱倒了。表小姐,您還是多想想怎麽認錯吧。”
“侯爺呢?”關關心裏慌亂,忍不住問道。
吳氏說:“聽說去了夜辰君的封地,這幾日怕是回不來。若小姐無事,老身先行一步。”
關關見吳氏轉身要走,忙問:“我那侍衛在哪兒?”
“龐統領押在地牢裏呢,怕是活不長了。”吳氏丟下這話,便走了出去,吩咐兩個仆婦在外頭守著。
關關被嚇得不輕,白露忽然止了哭,目光呆滯看著前方。
關關忍著手疼,將她扶上了榻,脫了濕衣,白露疼得倒抽冷氣,關關幫她擦了擦頭臉,拉上那髒兮兮的薄被,蓋好兩人,不敢看白露身上血跡。
關關暖著她,兩人思緒紛亂,隻是無言,各自安靜。
棲梧苑最不缺的便是眼淚和悲憤,倒不如死馬當成活馬醫。
關關忽然坐起,睜大了眼,把淚意逼了回去,脫下耳間的那對明月珠,將門外兩個仆婦喚進來。她拿了一隻遞與那兩人,說道:“把這個拿給二公子房裏的素兒,就說我送給她了,如今我在這裏思過,等出去了,自然會到園子裏去看她。”
那兩個仆婦詫異地相視一眼,卻不敢伸手接,誰都知道這是關關的貼身寶貝,斷不會輕易給人,不論是一隻還是一對。若是侯爺追查起來,定是吃不完兜著走?當初錦兒就算有夫人護著,可侯爺一句話就被打死了,還不就是因為拿了燕燕居的東西?兩人不約而同哆嗦了一下。
關關繼續道:“素兒是從我那院裏出去的。我倆從前主仆一場,日子雖不長,卻是姐妹情深。你們就說是我讓她重重打賞你們,她定不會虧待,賞你們一兩個金餅也未可知。隻是別讓夫人知道了。”
兩人眼前一亮,這三年下來也未必能得這麽多賞錢,盡管關關這話與園子裏的兩人關係的傳聞有些出入,但貴重如西施淚,又怎會假,她們早被一個“賞”字迷住,偏了心。於是,接了東西,又聽關關交代了一番,轉身出去了。
不出關關所料,雖然沒見到素兒,卻見到她的貼身侍女翠翠。
翠翠嘴大眼小一臉斑,十分好認,因她貌醜,淪落到做柴火妞,人雖長得不好,但她嘴巧得很,腦子清醒,也知輕重,這讓素兒對她另眼相看,就特地要了來,放在身邊。
翠翠說,素兒為關關的處境很是著急,想知道能做些什麽?
關關失勢,又落於棲梧苑中,不過是塊砧板上的肉,對她們素夫人是有事相求,翠翠想著,有些看她不起,話語中也有了絲倦怠。出門時,素夫人說看看表小姐缺了什麽,想要什麽就送去,把另一隻西施淚討了來才是緊要。
關關看了那兩個仆婦一眼,那兩人倒也識相,走出去順便關了門。關關這才指著床上的白露說:“請素夫人幫個忙,讓白露回去。”
翠翠想了想說:“讓白露陪您在此思過,是夫人之令,這怕是要驚動夫人,費功夫事小,隻怕素夫人也是有心無力。再說素夫人如今的身子奔波操勞不得,何況表小姐的事已讓她十分憂心了,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夫人怪罪下來,隻怕表小姐也是。。。”
“吃罪不起”翠翠這話沒出口,可又是推托,又是恫嚇的,關關怎會不知其意。
關關點點頭,說道:“也是。是我強人所難了。翠翠你回吧,好好照顧你家素夫人。”
翠翠見關關打發她呢,忙說到正事上來:“適才表小姐隻送了一隻,可這成雙成對的才吉利啊。”
關關不悅道:“我就隻送一隻,怎麽了?”這話反問得無賴,可送是心意,不送又能耐她何?
莫說到了嘴邊的肉,素兒不願吐出,翠翠也不願無功而返。
翠翠不笨,這釣魚比的是耐性。
“表小姐是有事相求吧,怎麽如此不通情達理。”她咕噥了一句。
關關聽了,隻是低頭繼續擦幹白露的頭發。忽然白露拉住她的手,關關吃痛,皺眉示意白露不要出聲。
見表小姐不再理睬,翠翠心裏發了慌,心生一計,笑道:“表小姐已經將西施淚送給我們夫人,這外頭兩位嬸嬸也是知道的,奴婢自己來取,這樣可好?”說著,她就不由分說就要上前來。
翠翠可是柴火房裏的丫頭,粗手粗腳,氣力頗大,關關一驚,喝道:“慢著!”她忍著掌骨疼痛,緊捏手中那顆明月珠,放到嘴邊,說道:“你再過來,我就吞了它!”
那顆西施淚,其中似蓄了流光,養了靈氣,若深邃眸光讓人癡迷,果然名不虛傳。
“你?”翠翠驚愣,訥訥道,“你怎麽敢?”
“不過是顆珠子,不比荔枝核大,我怎麽不敢?”關關故作灑脫一笑,見翠翠舉棋子不定,又說,“我吞下去,這世間怕是再也找不到第三顆了。這珠子事小,你主子身子憂心不得,若是有個三長兩短,夫人怪罪下來,隻怕你的日子才不好過。”
翠翠渾身一顫,關關趁機喝道:“還不回去讓你主子拿主意!”
翠翠神色複雜,關關又放軟了身段哄她道:“素夫人今日如此身份,放個小小婢女回去,舉手之勞。我答應了,自然不會食言,你主子大可以把心放在肚子。”
翠翠又計可施,隻得依了她的話,轉身找她主子拿主意去了。
關關籲了一口氣,手掌緊握,傷處一陣疼痛,耳環上的鉤子不敢讓翠翠看到,緊攥在手心,留下一個深印。她才不想連鉤子一起吞下去,又不是在釣魚玩。
想到,欣喜盼望的素兒,此刻定是心癢難賴又恨得牙根癢癢,她剛被誘惑到了貌可沉魚、傾國傾城的美夢中,又被關關推了出來,但關關的要求並不苛刻。
關關坐在榻上,白露爬過來,哭道:“那可是小姐你的寶。你怎麽,怎麽?”
關關撥了撥她的濕發,吸吸鼻子道:“這裏會要了你的命。我不想讓你也那樣。”
直言生死,關關不怕,勢已燃眉,這樣的字眼,她卻說不出口了。
白露忽然後悔起來,哭道:“都是白露的錯,沒法讓你們快逃。”
關關詫異,卻聽白露說起昨日之事。白露醒過來後,就見一群侍衛衝進來,奉了夫人的命要拿燕燕居的人,左右找不見關關和狼煙,於是埋伏在院中。當狼煙抱著關關進門時,一張大網,鋪天蓋地而來,將他們網住了,看著哪裏像是在拿人,分明是在捉妖。
關關心說,能殺巫神的,不是妖也是怪,也難怪那些人害怕,也不知狼煙此時已吃了多少棍棒鞭子,還能走不?
不過,她嘴上還是一個勁安慰著白露。
白露止不住眼淚,她習慣地要掏帕子拭淚,卻想起自己還被關著,帕子早就不知所蹤。要抓關關的手,關關躲過,忙解釋道:“我掌骨怕是裂了。”白露一聽以為小姐也被上了刑,不由悲從中來,抱著關關嚎啕大哭起來。
關關也掉淚,如今掌骨脆弱,連怒拍桌案,端端架子都不行了。
第二日天剛蒙蒙亮,就有人來讓白露回去。關關叮囑了她一番,白露才戀戀不舍,涕淚交加離了關關。
白露照著關關的吩咐去找龐邕,卻聽那些侍衛說,龐統領帶著手下前夜就出門去了。白露打聽到狼煙在地牢裏,沒聽說給他上了刑,心卻也安了幾分。不過那巫神來頭太大,不僅太師府的人來侯府揚言要找侯爺要個交代,就連幾個王親侯爵都上門來要討個說法。
聽說夫人要提了狼煙交給他們處置,白露急得掉眼淚,又無計可施,躺在床上起不來了。就在此時阿雉興衝衝地跑來對白露說侯爺回府了。
白露忍著頭疼,從床上掙紮起來,阿雉扶著她,步履蹣跚趕到侯爺的書院。
白露跪在門口,哭著要求見。門口的侍衛見一個嬌美如花的女子在寒風中哭得七零八落,心下不忍,說是去通報試試,不料侯爺竟沒有轟人,願意見她,真是難得的福分。
白露振作了精神走了進去,侯爺正在看一封書簡,而出了門的龐統領竟也在堂上立著。
白露將此事從頭到尾說了一遍,她偷覷侯爺,侯爺卻無半點驚異之色,似乎早已知道來龍去脈。正在疑惑,卻見侯爺叫來莫直,吩咐道:“你去,讓夫人將關關送回燕燕居。告訴她,此事我會親自處置。”
一旁的龐邕怔了怔,似乎對侯爺一句怨言都沒有就放了關關有些難以置信。
但白露心裏還記掛狼煙,一急便脫口而出:“侯爺,還有那名侍衛。”
白露話還未完,侯爺的聲音已驟然拔高:“嗯?”她本就受了風寒,頭昏體弱,被侯爺這一聲嚇到,心跳快得抑不住,緊張慌亂中,意識一糊,竟暈厥倒地。
寧曲忙叫人來,將白露抬了下去。
龐邕上前,向祁侯進言道:“表小姐雖性子倔強,卻從不說謊,狼煙也是護主心切。太師府與北王爺是真信了那廝便是巫神,要找侯爺理論。以一個小小侍衛化解此事,他們怕是不會信,殺了狼煙也隻是杯水車薪。再說狼煙是大公子的人,公子向來明察,狼煙跟著公子也有些時日了,屬下篤信大公子不會看錯人。”
祁侯點了下頭,但並未提及是否放走狼煙。
在侯府裏殺了人,不是狼煙他自首便能了結,何況這巫神頗有些來曆。狼煙若走了,少不了全城緝拿。關關一口咬定沒見到巫神,隻見入室不軌的惡徒,自以為替狼煙擋了事。殺巫神和惡徒是兩回事,即使殺的是同一人。殺了巫神的人誰不怕,那是妖怪才能辦到的事。但殺的惡徒就不同了。
於是,龐邕又道:“屬下以派人出去明察暗訪,這三個妖人假扮巫神,必會留下蛛絲馬跡,等齊集了人證物證,各位大人那裏也有了交代。況且,狼煙武功不弱,若此事給他個公道,他今後必會忠心耿耿,肝腦塗地。”
龐邕言畢,看著一旁的寧先生,眼神懇切。
寧曲卻對龐邕道:“侯爺昨夜見了統領,便一路驅車趕回,容侯爺歇息片刻,再行定奪吧。”
但見祁侯未語,龐邕隻好訥訥告退。
祁侯踱了個來回問寧曲道:“你看如何?”
寧曲上前說了一句:“此事蹊蹺,那些上門來討要公道的大人們,未必真想要那個殺了巫神的小侍衛,隻怕借題發揮的多。看龐統領的意思,追查此事,已是成竹在胸。不如先放他出來。”
祁侯思忖片刻,點了頭。
作者有話要說:這章不好玩,雜七雜八講了很多事,還有這件事如何解決。如果大家看了覺得不舒服多提意見啊。
下章可能好很多。
另,俺今天剛剛給上部寫了個很萌的結尾,不知道到時候能不能用上。
群裏聊天,見到的,不知道誰寫的,萌清穿的勿看。實在是舍不得丟,不知擱哪裏好,大家看看。強推,就怕有人沒看到。
北京歡迎您
【作者】迎接另一個晨曦,大家都來意淫
【女主】飛機失事跳樓掉井,用盡一切途徑
【故宮門票售票員】我家大門常打開,提供時光機器
【雍和宮環衛人員】摔一跤就穿成美女,你會愛上這裏
【丫寰】昏前昏後都是小姐,請不用客氣
【女主醒來見到的府上家人】相約送你去上京,我們歡迎你
【阿瑪】我家閨女還年輕,前途是大大滴
【額娘】進宮選秀吊金龜婿,絕對不成問題
【女主】認不認得都是古人我不用客氣
【表哥】從小定好娃娃親,反悔真低級!
【進京矯夫】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辟地
【康熙】朕的兒子個個都充滿朝氣
【鍾粹宮嬤嬤】北京歡迎你,女主角容貌排第一
【眾秀女】公平競爭全是
Part:2
【康熙】名義上是我選妃,卻占不到便宜
【德妃】年紀大了莫再花癡,趕緊物色兒媳
【宜妃】德妃姐姐德高望重,請不要客氣
【良妃】我出身低沒地位,在一邊看戲
【太監齊唱】北京歡迎你,木蘭是塊寶地
【李諳達】圍場是豔遇的頻繁發生地
【宮女齊唱】北京歡迎你,做奴婢也很了不起
【管事姑姑】會色誘就會有奇跡!
【孝莊】北京歡迎你,為你開天辟地
【蘇嘛姑姑】穿越來的LOLI都充滿活力
【赫舍裏皇後】北京歡迎你,可惜我早已經歸西
【敬敏皇貴妃】姐姐有我在陪著你
【納蘭性德】北京歡迎你,偶爾我也出擊
【康熙】那在這篇文裏我們是情敵
【裕親王福全】北京歡迎你,有他倆我就被拋棄
【順治】有出場就不要挑剔!
Part:3
【大阿哥】我家大門常打開,可惜無人問津
【太子】好色偷窺暴躁乖戾,我就沒安好心
【三阿哥】不管女主最後嫁誰我都路人命
【四阿哥】深邃眼睛最無敵,充滿吸引力
【五阿哥】北京歡迎你,老九是我親弟
【八阿哥】我出塵脫俗永遠一身白衣
【九阿哥】北京歡迎你,論妖孽我肯定第一
【十阿哥】論腦瓜我絕對墊底
Part:4
【十三阿哥】俊朗美青年一枚,童年老受人欺
【十四阿哥】總是說我桀驁不馴,甜頭都在晚期
【十八阿哥】早夭不幸還被你們拿來當契機
【康熙】一廢太子太心急,還是先複立
【四爺黨】北京歡迎你,四四深情第一
【四阿哥】投奔我這裏選擇是明智D!
【八爺黨】北京歡迎你,論浪漫我們最牛B
【八阿哥】皇位女人都輸給你!
【十三黨】北京歡迎你, 美少年會吹笛
【十三阿哥】紅顏知己都和青樓有關係
【十四黨】北京歡迎你,後期我們也在崛起
【十四阿哥】當男一多麽不容易!
【那拉氏】北京歡迎你,怨婦我排第一
【年氏】雍王府裏姿色屬我最秀麗
【鈕祜祿氏】北京歡迎你,穿成我以後我福利
【弘曆】我額娘是什麽來曆?
【八福晉】北京歡迎你,我灑潑耍橫最得意
【雍王府眾女眷】咱看以後哭不死你!
【數字軍團大合唱】北京歡迎你,紫禁城帥哥哥遍地 我們都意外特專一!
刀翎白羽
龐邕得了令,便急衝衝地到地牢裏放人去了。
龐邕連夜奔波,去了幾百裏外夜辰君的封地。
夜辰君是先皇的十四弟,如今當朝重臣,這幾年若不是他輔佐朝政,隻怕趙國早就亂了。連侯爺都對夜辰君畢恭畢敬,他的府邸豈可擅闖?龐邕不知道在外頭聽了幾個時辰的北風呼嘯,挨餓受凍才見到了在那兒做客的侯爺。
等他受完這份罪回來,關在地牢裏的狼煙倒是好吃好喝,當了一天的大爺了。狼煙在府中殺人,龐邕卻不敢動他。
前日,傍晚時分。
狼煙與關關在燕燕居外一網成擒。
是夜,夫人便令龐邕審理此事。
狼煙入了地牢,龐邕還未審他,倒聽他低聲對自己說:“龐統領不久前告假,似乎是去南陽走了一遭,而且還與那位長得肖似燕夫人的女子見了一麵。”
龐邕當時慌了神,黑著臉罵他胡言亂語。
狼煙還假惺惺安慰他說:“龐統領莫慌,這雖然是件小事,但統領暗訪燕夫人一事,侯爺和夫人知道了想來都不會高興的。”
龐邕性直,幾欲氣結。
狼煙依然不知死活要挾他道:“狼煙若是喪命於侯府,不僅大公子會怪罪,南陽發生的事也會傳到侯爺耳朵裏。事關前途,還望統領斟酌一二。”
這話跟把龐邕氣得熱血上湧。當日他南陽尋人不成,卻醉臥美人膝,一夜風流。
醒來時,美女杳如黃鶴,還丟了侯府裏出入邊門的令牌一隻。身在異地,不怕意外,隻怕有人暗算,便不敢伸張,急急回到邯鄲,以為安然無事,便漸漸大意起來。
未想到這幕後之人卻是這不聲不響的小侍衛。
狼煙見他看著自己咬牙切齒,忙道:“龐統領想的事與我毫無幹係,我也是風聞而已。不過,狼某在此還望統領多多照拂,狼某感激不盡。”
龐邕無奈,隻好道:“辦法我自會想來,你老實些,別讓你主子難做。”
狼煙卻笑道:“狼某倒有一法,龐統領不妨聽聽。”
等狼煙如此這番說了一遍,龐邕忍不住側目打量他,但終是依計行事,快馬加鞭,連夜去幾百外見了侯爺。龐邕離開地牢時狼煙還再三提醒他,他在南陽可發生了不少事。
龐邕確有心護著關關,可這個素日裏昏昏欲睡、說話不鹹不淡的小混蛋氣得他暴跳如雷,又不得不認栽。
這會子,狼煙一見龐邕來了,忙站起來,恭敬道:“龐統領可回來了。”這話讓龐邕心裏慪得很,他怎麽從沒發現這小子的真麵目呢,真想打他個半死不活。
龐邕摸摸下巴道:“你在府殺了人,犯了大事,若是就這麽出去了。侯府家法,威信何在?”
狼煙想了想道:“屬下知道杖刑是免不了的,還望統領多多照拂,屬下感激不盡。”
說來說去,都是“多多照拂”,“感激不盡”,然後又提“南陽的不少事”,這小子無恥得很直接。龐邕頭痛扶額,找來手下,吩咐了幾句,將狼煙拖了出去隨便打打,抬到燕燕居,一放了事。
沒過幾日,龐邕就找來了人證物證,還把瑜老太傅兒子裝病騙婚,陸大夫小妾的珠胎暗結都給揪了出來。祁侯犯了難,沒功夫理會是誰將這起惡徒請進門來,燃眉之急是要先堵上那些大人的嘴。可揭穿惡徒,無非是在揭各位大人的短,這打人不打臉。若是家醜外揚逼急了他們,想必還會將矛頭指向祁侯,說他不敬神靈,離心離德。
龐邕倒有主意,他讓人放風聲出去,說巫神大人與二位護法為了救侯府裏的表小姐,與妖怪大戰三百回合,不幸同歸於盡,再來個風光大葬,又找了幾個能言善道的門客持了些證據,暗中往各府,陳說利害。
於是諸位大人紛紛為妖仙大戰中死去的三位巫神扼腕痛心。
此事龐邕做得不錯,得了侯爺褒獎賞賜。一大早關關還送了一壇子梅子酒謝他,這日,他內心的怨氣總算疏解了些,出了侯爺的書院,正笑如春風往回走,卻聽到身後有人喚他:“龐統領!”
回頭一看,卻是寧先生。
寧曲緊走兩步上來道:“恭喜統領,今兒個侯爺對統領可是讚不絕口。寧某也為統領高興呢。”
寧先生常為侯爺出謀劃策,深受器重,這話從他口中說出,讓龐邕更是喜不自抑。
他樂嗬嗬客氣道:“不敢當,不敢當。”
寧曲便直截問道:“這是誰在為統領出謀劃策啊?”
龐邕臉色大變,口中訥訥道:“先生是瞧不起龐某人呢。”
寧曲笑道:“非也,統領誤會了。統領爽性耿直之人,怎會忽然變得投機起來?出主意的一定另有其人。”
龐邕猶豫半天未言,卻聽寧曲笑得隱諱:“我見統領這幾日常到燕燕居看望屬下,甚是殷勤,你不會和狼侍衛有什麽吧。”
龐邕臉色刹時烏青,氣道:“先生莫要傳些謠言。”
“那是狼煙與你出了主意?”寧曲問。
龐邕隻好點頭。
“聽說狼煙使劍有百人敵之勢。”寧曲道。
龐邕曾聽說狼煙被二公子在演武場逼得左躲右閃,狼狽逃竄,但就那日在燕燕居緝拿狼煙的情形來看,寧先生這話也不是不著邊際。他麵上有些茫然,卻聽寧曲又問:“他可有一把劍叫狼牙?”
龐邕更是怔然說不知。
狼牙的傳說始於幾年前盛極一時的夜刀門。一個手持狼牙的少年人,行事詭異,劍如雷霆,但終因貪戀美色被人所殺。從他成名到死去,短暫如曇花盛放。
而狼煙卻是他長久的夢魘,龐邕一早上的好心情刹時化為烏有。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關關這幾日起床時分,都有些雲裏霧裏之感,聽到外頭輕微聲響,她瞪大了眼睛,盯著簾帳好一會兒,一臉難以置信。須臾,動了動手指,牽動掌骨,她疼得皺眉,心裏卻是小愜意。
關關伸個懶腰,雙手收在黑貂毛袖筒中,迫不及待走到外堂,卻見白露早坐在那兒等她了。
“白露,你的身上還有傷,燒也剛退,怎麽不多睡會兒?”
白露笑道:“老是躺著更覺著病。”她拉關關坐下,從腰間拿出一把黃楊木梳篦為關關梳理一頭亂發。
這些日子關關的手是靈巧不起來了,不過也合她的心意,寧可小痛,也要懶著。
白露麻利地給關關綰了發,問道:“小姐,早上吃燕窩吧?”
堂中的案幾上堆了不少好東西,毛皮珠釵金項圈,雪蛤鹿鞭虎骨酒,說不上稀罕,卻也貴重。
關關問:“又是侯爺那些小夫人和小姐們送來的?”
白露應了聲“是”。
自關關從棲梧苑被送回燕燕居,侯府裏的人都殷勤了起來,紛紛來送禮。有傳聞說,關關要去浣音閣修習了。一時間,燕燕居的訪客絡繹不絕。
說到浣音閣,那是趙王為女子修習才德而設,已有上百年曆史了。若無宮中特許,便是世家名媛王孫貴胄也進不去。踏入了浣音閣,離飛上枝頭之日也不遠了。
侯府裏曾傳說夫人親生的女兒雪小姐要去浣音閣,如今表小姐也能去,真是巫神除煞祈福之功啊。下人們都這麽說。
雖然燕燕居裏三人如今都東倒西歪,不是皮開肉綻,就是傷筋動骨,可一朝彤雲散去,叫人無論如何也壓抑不住欣喜。
白露高興地告訴關關,素兒也把西施淚還來了。說著她拿了過來,並著關關那隻,一起給她戴上。
關關抬手摸了摸,樂不可支看著白露,白露攬著她的肩給她照鏡。
鏡子中兩張麗容,笑顏舒展,宛如和風麗日下一對姐妹花開。白露杏眼柔波,眉間盡是雨過天晴的暢快,關關酒渦清淺,不過少了幾分往日的嬌憨稚氣。
關關拿著小勺,顫顫巍巍地吃她的燕窩,喜滋滋地將堂上人家送來的那些細細數了好幾遍。
關關不貪財,也不小氣,但是,她斂東西。進了她兜裏的東西,不管好壞,不論用處,沒有白丟的道理。見縫插針,物盡其用。就算用不上,也得找機會湊合用著。比如這鹿鞭,也不知道哪位小夫人拿來充數的。燕燕居本來沒什麽拿得出手的回禮,關關便在燕燕居開了兩席,宴請了那些小夫人。她倒也出手大方,人家送來的能熬能煮,全都上了桌。可惜白露也沒吃上幾口,因龐邕來找狼煙說了好一陣子的話,白露坐立難安。
舅舅的小夫人不少,樣子看上去都頗合關關的眼緣,許是因為她們也常挨夫人的冷眼。燕燕居裏難得熱鬧了一番。青梅煮酒,酒斛推換,關關聽有人說這假巫神與夫人身邊吳氏死去的前夫頗有些交情,心下驟然一緊。
看著那些小夫人酒足飯飽,醺醺然笑著離去,關關才回到房中。
案幾上,左邊擠擠挨挨擺著一堆黃金臂釧,七寶珠花,貂領狐皮。關關隻略略掃了一眼,目光落在右邊那把白羽扇上。
扇麵幾乎是個團圓,用的是白鶴翅上最短的刀翎。白毛根根分明,纖塵汙染,羽根處一對玳瑁圓片夾護著,白鵝絨毛如絮,填滿了之間的空隙。
她拿起扇子,搖了幾下,但覺輕盈雅致,便愛不釋手,翻來覆去看了起來。刻了祥雲花紋的紫竹扇柄上,還有一排小字“禦熱身外,藏月入懷。”
關關忽而一笑,幾分淒然。
祁風表哥常說成大事者,須容人所不能容,忍人所不能忍。可關關不過一個六尺嬌軀的小女子,肩不能挑,手不能提,成大事離她甚遠。找個大樹做個菟絲花才是上策。可惜大樹還找好,她就錯踏進沼澤,引來一地螞蝗。
假巫神之事到底是誰的授意,她被人暗算,怎能不查?關關此刻心裏絕不是清風明月,也沒有祁風那種風度修為,若這扇柄上的八個字能改成“以牙還牙,以眼還眼”,倒合了她的心思。
那羽扇旁邊還有一方錦帕,關關展開一看,是祁風所書,雖字跡秀逸清冷,卻是真情暖心。
“家中連日曲折,餘已知大略。念卿孤身,清苦無助,兄於上黨,刻刻掛懷,還望珍重,以慰餘心。小小白羽團扇,但求博卿一笑。”
雖是寥寥幾字,卻讓她知道還有人惦念著自己,哄著自己。
關關鼻子一酸,掉下淚來,心中怨恨也被衝淡了幾分。
也不知道是祁風這番關心,還是日裏設的豪門宴,關關夜裏輾轉難眠。
或許真是補得過了,她神采奕奕,又百無聊賴,想到白露屋裏叫醒她,讓她陪自己說會兒話。
誰料她推門進去,月光清冷直落到榻上,榻上空無一人。
關關心說,莫是去了茅房?等了一會兒,不見人回來,她心裏有些惴惴,便要出去找。剛探出頭,卻見一個身影翻牆入了燕燕居。關關差點驚叫出聲,忙捂了嘴縮頭,貼在門上,緊盯外頭的動靜。
那身影腳步輕捷,飄然於夜風中,未見手中持著兵刃,眨眼間就往狼煙的小院那邊去了。
如今狼煙可是能趴著不能躺著,能站著不能坐的,整一個木頭狼,別提砍人了,連咬人都困難。關關心裏一急。隻聽“呀”的一聲輕響,關關再探頭出去,發現院中無人,想到那人必是進去了。
她心中恐懼,躡手酢蹠遊到那小院邊,那小門開著,院中萬籟俱寂,石燈柱頂的小龕裏火種未滅,被風吹得忽明忽暗。
一時也沒聽見有人慘叫,關關硬著頭皮,小腦袋探到小門內,想一窺究竟。忽然她左臂上一緊,整個人被一股力道拖入院中,正要張嘴哭叫,嘴卻被嚴嚴實實捂上了,又想抬腳蹬踢,耳邊有人低聲說:“別動。”
聲音耳熟,她怔了怔,沒敢反抗,抬頭看,正是連咬人都困難的狼煙。
“輕聲!”狼煙將她拉到假山後頭,前頭兩顆小樹繁亂的枝椏擋著。從這裏一直可以望到狼煙的屋子裏去,那半開的窗子後麵那條身影正晃來晃去,似在翻找什麽。須臾,那賊人不走房門,卻推開窗左右看看從窗口跳了出來。
他腳步極輕,在院子裏左右察看幾乎聽不到聲響。前頭的燈柱上“啪”得一響,爆出一朵大燈花,他往這邊看了過來。
關關一驚,退步正踩在狼煙腳上,狼煙忍痛拉著關關往假山後隱了隱身子,石縫中依稀可見那賊人也找了一處暗角守著。
大家寒夜裏就這麽不睡覺,在這小院裏躲著聽風玩。
關關有點發冷,縮了縮肩膀,一扭頭正栽在狼煙胸膛上,冬夜裏嗬氣成冰,這樣倒是暖和。
狼煙出來得匆忙,一身白衫微敞,挎在身上,露出半個胸膛。長久習武,無半點贅肉,彈性十足,質韌細滑,觸之柔軟。
其實不必手摸,若放入口中,想必口感脆嫩,滋味甚好。
但覺得香味曖昧,想起了家中祭祖時豬頭肉上最精華的部分。
關關忍不住咂吧咂吧嘴,暗道一聲“好”,順便拿起眼前白布,擦了擦嘴角。
她忽然感到頭頂兩道目光,一抬頭,狼煙眼神淩厲,似帶了火焰。
一想到狼煙的手段,她有些忌憚。
關關忙丟了手中衣襟,□道:“你可是熱啊?”聲音極輕,隻有出氣的勁兒。
狼煙拉長了臉,將她按在自己胸上那半殘廢的玉手掃掉。關關自覺失態,卻也怕他把自己推出去,落入賊人手中,忙討好著用口型說道:“天熱啊。”還伸手,作勢為兩人扇了扇。
院中傳來風吹草動,原來是那賊人終於耐不住性子要走了,照原路向院門退了出去。從他們藏身的假山前走過時,引得兩人一陣屏息。
前方庭燎照得他的臉一亮,那人不是無名小賊,而是祁侯身邊的寧曲。
且聽風吟
燕燕居外已加派了守衛,寧先生竟能來去自如,未驚起半點波瀾。關關怔仲間,寧曲已左顧右盼,出了小院。
狼煙伸手推推她,示意她快爬出假山。
關關方才緩神過來,扭頭道:“你怎麽惹上了寧先生?”
她還要問,卻忽然間張口結舌。狼煙的臉那麽近,鼻尖還差一點就碰上了。那雙黑白分明的眼,眼波清澈,激得她腦中靈光一現,忽然想起來後山碧遊溪畔,她被拎起,站在一塊大石上,然後趾高氣昂地舔了人家。關關不知道是夢是真,緩慢地眨了兩下眼睛,臉頰有點燒,心底念叨,要自己想起些正經事來。
長長睫毛扇動勾起狼煙的心頭一抹異樣,他的心忽地往下一沉,一瞬窒息之感襲來,氣息紊亂了起來,看著關關,拉近前也不是,推出去也不是。
關關忽然道:“難道那個寧先生也有龍陽之好?”因為她曾親眼看見疑似此道中人來找狼煙。
也什麽叫也有?狼煙想一掌將她扇出去,咬牙憤憤道:“這種麻煩還不都是因你而起!”他心下生出一絲煩躁,推開關關的臉,揪著她,出了假山。
關關見狼煙矯捷得很,矍鑠得不像受過重刑的人,心下奇怪,難道是他打定這主意想偷懶?
她正要質問,當下想起件重要的事來。
“白露不見了。”
“她在我那裏。”狼煙道。
關關這回臉紅了。衣裳不整的狼煙,不論白露,還是寧先生,怎麽看都是孽緣。
狼煙見她低頭向院外走去,也不進去找白露,猜她一定是想岔了,猛得一抓她肩膀,說道:“她在我房間外頭。”
關關沒留神,失了平衡,一個趔趄跌進他懷中。
狼煙拉高她的手腕,以免關關惱羞成怒,一巴掌扇來,弄斷了掌骨。
寒夜裏想的溫熱,流年中要的安穩,不過是看燈曖昧,聽風溫柔。仿佛美人英雄溫柔繾綣的架勢,庭燎火光熠熠,隻照見兩個懵懂別扭少年人的局促神情。
半晌,腦中空白,她忘了“大膽放肆”,他忘了“主子息怒”。
怔然間,一抹淺黃身影出現在二人眼角餘光中。白露亭亭立於石階上,手中殘燈如豆,在她驚詫的眼中映出點點光。
關關一個激靈,反拖狼煙的手往自己肩上一架,關懷道:“怎麽?才走到這裏就走不動了?”
狼煙一愣:“腳麻了。”
“茅廁裏蹲久了便是如此。”關關又說,“幸好被我見到你倒在院裏,這夜裏冷,凍壞了可如何是好?”
“多謝主子。”狼煙咬咬牙說,“許是這一打,體虛腿寒了,常喝虎骨酒就好了。”
又不是七老八十了,也不怕補得夜裏睡不著,眼放綠光。關關道:“哦。如此啊。那就喝吧。”關關話一出口,但覺肉痛,杜如夫人這禮不輕,原該能換不少錢,跑路時好用。她一抬頭,好似才望見白露一般,訝異道:“白露,你怎麽來啦?”
關關先發製人,白露愣了一下,隻聽關關對她說:“也好。白露你來,扶他進去,這外頭風大。我去把杜夫人送的那壇子虎骨酒找出來,給狼煙補上一補,省得落下病根,腿腳不靈便,比以前還耽誤事。”
狼煙狠狠瞪了她一眼,道:“多謝主子賞酒。”
關關擺擺手,慷慨一笑。
白露忙上前來,替了關關,狼煙貌似孱弱,一路蹣跚進去了。
一場主仆情深,相濡以沫,在庭燎火光中看著雖詭異,身後的北風卻因此溫柔了許多。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此後,關關一連幾日都莫名心煩,白日見了狼煙覺得尷尬,晚上不敢再到處遊蕩,一頭鑽進自己的房中,錦被一拉,蒙頭便睡。
這些日子發生了許多事,比如假巫神要取她性命,寧先生月黑風高來做小賊,傳說中她要去浣音閣,還有狼煙胸口那塊上好的豬頭肉。。。無論睜眼閉眼,都在關關眼前晃悠,她怎麽也睡不著,便爬起來。
翻出開桌上那個錦盒,裏頭安安靜靜躺著一塊紅瑪瑙。她喜歡瑪瑙,連壓著床幔的席鎮都是瑪瑙石。
錢茂昨日送來時曾言道,這是祁雷送給她,名叫赤血葵。
瑪瑙中血色紅紋一層層翻開,宛如葵花開放。她握在手心隻覺冰冷沉重,忙又放回盒中。
祁雷對她有情,卻不信她。難道愛極便是疑?他不信她沒有虐待過素兒,他不信她與祁風表哥之間清白,他也不信她娘親的清白。關關曾經是祁雷一心守護的弱小,在侯府裏祁雷曾給她最初的溫暖,曾經那樣安心開懷,如今看著這赤血葵,卻是茫然無措。
錢茂道,前陣府中事情太多,找不到空送來。
關關倒希望錢茂永遠不要送來,免得讓她心裏徒生煩惱。
更可氣是狼煙的雪上加霜。
他悠閑坐於院中曬太陽,見了她手中白羽扇、桌上瑪瑙,便一臉譏誚道:“主子掌骨已裂,還是隻拿一樣的好,免得太重,壓碎了掌骨,苦了自己,還帶累別人。”還說,若主子要掛這紅瑪瑙,想必自有錢茂鞍前馬後,他便到別處養傷去。
若不是關關念他的救命之恩,大概已經讓人把他連人帶床板一並端出去扔了吧。
不知是否因為在碧遊溪畔她錯舔了狼煙,讓狼煙看輕了去?可狼煙不提,她也不好意恕醯。越想越煩,她又爬上榻,卷著被子翻來滾去,直到窗外天邊微微發白,才昏昏睡去。
不知過了多久,似聽到白露在她耳邊柔聲道:“小姐,快醒醒。雪小姐的人已經在外頭等了許久了。”
關關抱著被子,扭身向榻裏爬去,嘟囔道:“我心煩呢。你讓我再睡一會兒,就一會兒。”
白露微蹙眉頭。關關這兩日的確心情不好,前幾天還說幸好狼煙救了她們,這幾日卻與狼煙僵得厲害,兩人湊巧見了,連說話也都站得遠遠的,恨不得各自站到天涯一端去。一院子的波瀾不驚,太平得就像一根弦要繃斷之前。
燕燕居裏少了隻八哥,這個冬天如此安靜,更覺蕭條。白露低歎了一聲,輕推她說:“雪小姐身子不好,今兒一早就派了人來請。這麽把人家晾在外頭可不好。您病得時候,雪小姐可是一直惦記著。說不定她有什麽急事呢,你從一個時辰前就說隻睡一會兒,我這都進來兩回了。您是不是該起身啦?要不,回來您再接著睡。”
白露在耳邊不住絮叨,關關終於無可奈何地歎著氣起身了。
她常常自詡是大儒之後。見了祁雪之後,關關才知道養在深閨的淑女名媛該是何等模樣。
她爹爹常說,我百裏的女兒天生堪擔重任。就算像關關這樣,書讀一半丟一半,撫琴嫌手疼,下棋說腰酸。百裏不僅護短,明明關關無甚可誇,他還時常樂滋滋向弟子門生誇耀關關聰慧,許是自己的女兒總比別人的好。
關關久居山中,來到侯府,才知豔麗刁鑽的娘親,瀟灑出塵的大媽媽,原來皆是異數。
祁雪派了個小侍女梨花來請關關。梨花早已在外頭等得心焦,心說難道是表小姐也要去浣音閣了,就端起架子來。白露隻好一麵訕笑一謾踱釋,說她家小姐傷了手,夜裏睡不好。梨花是個體貼丫頭,她見過關關幾次,這表小姐與雪小姐一般年紀,從前每次去她們的溶月樓,就聽聽小姐彈琴吃些糕點,沒有故作清高,也不愛拍馬屁,對下人和氣,常常笑,話不多。
大清早,陽光清澈,明堂門口的棉布簾被撩到一邊。
院中數棵梅樹一覽無遺,雖不甚高大,卻有一種蒼勁之力彌散開來。陽光中,白露終於把關關半攙半拖弄到了明堂的榻上坐定,在她身前的案幾上,赫然擺上半隻燒雞。
梨花想到關關往日種種,她著實比雪小姐懶散多了,再一抬頭見關關拇指和食指勉強拈著筷子,顫微微夾起一塊燒雞來,更是癡愣。表小姐大清早就吃得這麽油膩,真是出人意表的好胃口!而她家小姐自從聽說要去浣音閣後,日日食不甘味,望月垂淚,讓人看見了好不心酸,這燕燕居裏不似她想象中的喜氣洋洋,卻懶懶散散,又一番光景。
等關關到了溶月閣,已近晌午時分。
溶月閣中的花園不似燕燕居那般蕭條,就幾棵梅樹。
入了這院子,便見一方池水,映著水畔鬆竹幾叢。春來燕歸時,更有梨花數片,掩映著水上一橋一亭,不甚清雅,正因這梨花院落溶溶月,才叫做溶月閣。
這季節聞不見梨花白雪香,隻有水畔空蕩蕩的蒼翠,水中錦鯉懶懶地冒上來吐個泡泡。
關關見了院中數位仆婦左右排開,便知是夫人來看女兒,下意識攏了攏衣襟,拉了下腰帶,摸摸頭發,抖擻了一下精神。
梨花通報去了,一會兒出來,帶了關關進去,留下白露在外頭候著。
關關踏入祁雪房中,正見祁雪抹著眼淚,扭動肩膀,靠在夫人身上似撒嬌,又似鬧脾氣。夫人拍著她的薄肩,好言相勸,忽又冷下臉來說理,關關有些豔羨,想起自己從前在家中。
關關不敢出神,她給夫人行過禮,又問了祁雪好。夫人隻是虛著眼睨她,隨口寒暄了幾句。
祁雪見她來了,忙止了淚,讓侍女給她上茶,還等下要為關關撫一首新曲。
祁雪愛琴,關關願聽,此外,這二人就像錦鯉與飛燕,各安一處,祁雪今日倒比從前熱絡了些。
關關靜靜待在一旁,夫人讓坐就坐,不讓坐她便站著,安份地仿佛沒她這個人似的。
她旁邊的高幾上一盆寒蘭,潔白無瑕的花兒,清秀可愛,似有香氣襲來,人說寒蘭好看不好養,開敗之後便會枯死,可這花卻是祁雪最愛,侯爺便年年讓人從楚地買來。
侍女端來幾樣小食,在她眼前擺開,原來祁雪早就備好了等她來,心下一絲感動,卻聽祁雪直說自己感覺好些了,催促著她母親快些離開,夫人仿若沒聽見一般。
夫人道:“入宮確是為了祁家。再者,王上年少英俊,尚未立後,宮中又你姑姑照應著,你到底還有何事不滿?你難道就不想和你姑姑一般?”
“女兒覺得留在家中才好。”祁雪任性地搖著夫人的胳膊又說,“可以承歡膝下。”
“我為你尋了多少名師,琴棋書畫樣樣不落,難道要的就是你的承歡膝下?”夫人反問。
關關聽了心裏暗道,是啊,承歡膝下的該是像關關她這種,祁雪早被練成了君王座前的仙子,不食人間煙火,似從翩翩美夢中來。關關看著眼前那些小食忽然沒了興趣,許是早上燒雞吃多了。
“娘?我,我。。。”祁雪支吾半天,幾分怯弱,欲語還休。
夫人見她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不耐道:“你爹與我早就是這般主意。你入了浣音閣,便收收心,少使些脾氣。這些日子琴也不必彈了,我已吩咐人打發了師傅回去。你就好好將養身子。”說著她又看了關關一眼,冷聲道:“你與我一同出去,讓她自己仔細想想。”
關關無奈看了祁雪一眼。祁雪梨花帶雨,無聲落淚,執錦帕在眼角一抹,淚痕斑駁中似有不甘,瞥了關關一眼,又無助垂下眼來。祁雪向來與世無爭,想來此番是十分不願了。
關關隨夫人出了溶月閣,遠遠望見一位白衣男子正與白露說話,看不清臉,隻覺他大袖當風,風度翩翩。
夫人丟下一句“到浣音閣後好自為之”算是訓誡,並匆匆離去。那包裹在繁花楚錦下略略富態的背影隱沒在一堆隨行的仆婦中,關關心頭閃過一絲怨恨,咬了咬唇。巫神之事因她而起,險些讓關關喪了命,她欠關關一個公道,卻仍這樣盛氣淩人,高高在上。
這時,白露過來推了推關關,急道:“小姐,你怎麽了?臉色這麽差?”
關關懨懨說了句“沒什麽”,從白露那裏將自己的暖手筒接過來,卻瞥見白露身後一人,正笑吟吟地走上前來。
咋一看,此人手中一柄扇,款款而來的樣子,與祁風表哥略有些相似。
關關臉上便有了些笑意,隻見那人緩緩站定,修長的手指往拿扇的手背上微微一搭,不緊不慢道:“在下流離見過百裏小姐。”說著,他抬眸,微微一笑。
好一雙的琉璃目!可讓關關有些怔然的不是他目光溫柔,眼角風流,而是眸光相對時,那一瞬的銳利,金石難當。
白露見關關□,忙介紹:“這是大公子的朋友,流離先生。眼下,雪小姐正跟著他習琴呢。”
流離聽了,衝白露微笑,點了一下頭。
這彬彬有禮,不緩不急,仿佛兩年前初見的狼煙,隻不過狼煙握劍,他拿扇,想著連口音似乎都有幾分像了。不過他比狼煙沉穩自如些,或許表哥的朋友都是這般,連找的下人也要如此。
聽說是表哥的朋友,關關多了幾分敬意,還禮道:“先生琴藝精湛,關關佩服,希冀他日有緣,得聞天籟。”
流離笑道:“小姐既從未聽過,怎知我的琴藝如何?”
就算是應景之言,也不好當著人家的麵拆穿?這人是想捉弄她嗎?關關想著,亦笑道:“雪兒原本琴藝平平,若非先生指點,這一年來豈能突飛猛進,一日千日?”
“小姐過獎了。”流離一雙美目泛出笑意來,“這麽說,小姐也擅撫琴?”
關關攏著那圈黑貂毛中的手一抬,說道:“我手拙,聽聽便好。”
流離眼中詫異一閃而過,問道:“小姐耳間的明月珠可是西施淚?”
關關點點頭,見他滿眼放光,心說,祁風表哥的朋友中居然也有貪財的?
此人既是祁風表哥的朋友,寒暄中對表哥卻隻字不提,關關有些奇怪,說道:“先生與表哥想必也是許久不見了。”
流離隻道:“確是。”並未再言。
走了幾步,關關又說:“聽說表哥做了郡守,如今上黨一片安寧,想必表哥會加官進爵呢。”
流離同行,亦點頭道:“願祁兄平步青雲,鵬程萬裏!”他聲音雖低,聽著卻是滿滿真心。
三人便再也無話,一直默默沿著院中碧遊湖向前。
一路走到頭,行至碧遊溪,正值挽雲橋旁,卻見一個身影玉樹臨風停於拱橋之上,居高而下覷著他們,眼光冷冷,十丈之內恐怕無人敢冒進。
此人不是別人,正是關關那個不肖的護衛。
初入浣音閣
青衣,烏眸,卻黑臉,一副神不清氣不爽的樣子,這麽快傷就好了?關關正疑心,卻聽見身邊流離道:“狼侍衛,別來無恙。”
流離一臉笑容,狼煙仍冷眼看他訕訕道:“原來流離先生還在侯府。”
他們顯然相識,且似有前怨,關關不知祁風在時二人是否也是如此。
她這兩日不知怎地,和狼煙說話總有些不自在,隻好對流離道:“關關先行告辭。待表哥回府後,關關定會置酒相迎,還請先生賞臉,讓關關一飽耳福。”
關關一臉恭敬,邀得懇切。
流離先生扇子在胸口輕拍了兩下,粲然一笑,欣然點頭同意。
他目似琉璃,眸光流轉間,俊雅中透出無邊風流,引得兩個小姑娘芳心一顫,癡癡看他瀟灑離去。
待流離先生遠去,關關轉頭,見狼煙仍恨恨盯著。她看著白露悶悶道:“白露,還不去扶狼大爺到橋墩坐著。小心橋上風大,吹斜了眼。”
白露一聽,心想關關覺得狼煙失禮人前,正有口氣不順呢。忙走上橋,拉拉狼煙的袖子說:“你還有傷在身,快別在這兒站著了,回去吧。”
不料狼煙閃過白露,飛身躍至橋頭,對關關傲慢道:“我好得很,嘴不歪,眼不斜。”
關關一愣,氣道:“好啊。我早知道你有傷都是裝的。”
狼煙被揭穿,卻毫無愧色,還近逼了兩步:“是你把這事告訴了侯爺?”
看他眼裏輕蔑,口中傲慢,關關氣悶應道:“是又如何。我讓你再偷懶!”
“我就沒見過比你更順風倒的女子。”狼煙冷笑。好歹他救了她的命,卻不幸在夜裏被她撞見。
白露見兩人忽然爭鋒相對,忙道:“狼煙,小姐並沒有找過侯爺。”
“侯爺說巫神之事另有隱情,我若是查不出府中主謀,便兩罪並罰,要我死。”狼煙對白露道,說罷又看向關關,咬咬牙:“你往日那般行事,左右逢源,我早該想到。”
“我要是左右逢源,我就跟你姓,哼,狼子野心。”關關怒氣衝口而出。
“哼,跟我姓,那也要我願意!”
“我好歹是你主子,你敢這麽跟我說話?”
“憑你?”
關關忍著胸口一陣悶痛,說不出話來,就將手從那圈黑貂毛中抽出,一掌扇去,卻被狼煙單手接下,他順勢一推,關關一個趔趄。
狼煙習慣地想要去扶,卻又硬生生把手收了回來。
幸好關關身後有棵大樹,她靠在樹上,把暖手筒往狼煙身上一丟,掌心一痛,手握不成拳,指著狼煙,哆嗦著怒目而視:“反了,真是反了。從今以後再不用你跟著,你哪來給我滾哪兒去。”
狼煙一咬牙,他額角青筋暴起,腮幫子上頜骨動了動,黑著臉一句話也不說,扭頭就走了。
關關氣得大口喘氣,還想說話卻隻是咳個不停。白露忙過去撫著她的背,隻見前頭狼煙背影一頓,聲音穿透冷空,直逼過來:“老子不死,老子哪兒也不去,老子偏要在燕燕居。”
這話是無賴才說的,從狼煙口中傳出,沒有痞氣,隻是狂妄的狠。他也不知是受了什麽刺激,真就無法無天地反了,白露第一次見他如此,仿若看見往日清俊少年被妖魔上了身,差點腳軟坐在地上。
不過,狼煙說了不走,還真不走。
可關關卻一定離開燕燕居了。
浣音閣不讓帶侍女,白露幫關關收拾打點了一夜,晨間為關關梳頭時,連芝麻大的事兒都交代了又交代,卻仍是一臉憂心,將她送上了那輛貼金雕花的輜車。
一陣鸞鈴“叮咚”透過寒風,傳遍了燕燕居的角落。
關關有些咳嗽,祁雪病怏怏,無精打采的倆人一道啟程,薄霧中出了侯府,穿過扶風大街,向王宮東南麵的浣音閣而去。
半路下了輜車,眼前是一汪湖水,有人站在船頭,向湖邊駛來,渡人舟在碧水之上,迤邐而行,緩緩彎進了一個渡口。
不遠處來還有個小碼頭,那裏泊著幾條行船,還不斷有船駛進去。
有的船上堆滿幹柴,有的栓了幾隻雞鴨豬仔叫得好不熱鬧,有仆役將船上麻布袋子和籮筐背上岸去,大概都是些吃穿用度之類的物事。那些仆役們見這邊有船靠岸,紛紛駐足眺了過來,引得那岸上的監工總管一陣罵。
這時,侍女仆婦上來,關關和祁雪便被她們攙下了船,搖搖晃晃中,關關有些眩暈,上了石階,一座樓宇赫然眼前,匾上書了三個大字“浣音閣”。
推開那道鉚釘密布的紅門,關關不由精神一震。
滿地青磚彩礫,獸麵瓦當,雕花鬥拱,飛簷相峙,五步一樓,十步一亭,廊榭曼回間,飛瀑流泉,長橋臥波。人說浣音閣裏有四堂十六院,其中綺麗風致,卻不是言語說得盡的。
屋脊片片相連,廊道曲折互通,穿梭於四堂十六院,看壁上彩繪富麗,聽園中風動泉鳴,忘了歸處,不見盡頭,卻又時時柳暗花明,仿若漫步仙境之中。
這四堂中,“弦堂”練琴棋,“墨堂”攻書畫,“樂堂”習歌舞,“禮堂”識禮義。
關關被關在,哦不,她住在十六院中的“聽風院”,院中住了四人,除了她和祁雪,還有兩家千金,一個是梁太師的大孫女兒梁言,另一個是馮司徒的女兒馮瀟瀟。
院中四個貼身小婢,稱心、如意、雲歌、月影,還有一大堆粗使丫頭和仆婦。
四個女孩都不過十六七歲,初入浣音閣,都為這裏華美的宮宇花園驚豔了一番,到了夜幕低垂後,便各自坐擁一片安靜。
祁雪摸著她的琴發呆,偶爾歎口氣,眉間似有惆悵,偶爾笑了下,也有些寂寥。
馮瀟瀟蹭過來看關關的西施淚,看完了說沒什麽了不得,今後讓她爹爹也派人去韓國買一對。
梁言似乎不屑這些小女家的話題,手支著下巴,一旁坐著,偶爾摸摸腰間那把匕首,眼中有些懊惱和不耐。
關關給自己兩手綁了繃帶,以示有傷,生人勿近,百無聊奈之際,她咳嗽著,讓雲歌上了兩回糕點。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
盡管來浣音閣裏修習的都是名門淑媛,這裏的規矩仍是十分嚴苛。天不亮就得起床,先到禮堂聽夫子訓誡,再讀些書,識些義理規矩,以免貽笑大方,失禮人前。跟著去弦堂,墨堂,樂堂,各堂都有夫子教導每日功課。
別人要練琴棋,書畫,歌舞,關關傷了掌骨,便默默坐在一旁,從來都是一臉認真,隻是有時會不小心睡著。
熟話說,一山不容二虎。一堂絕不容有兩個同時閑著的人。
坐在樂堂角落裏,關關惺忪睜眼,發覺左邊射來一道目光,目光中是尖銳的不屑,她忍不住一個激靈,那女子與她同住於聽風院中,是梁太師家的梁言。
梁言一雙杏目,眉稍略往上挑,薄唇微翹,嬌媚少了,多了英氣,隻要她一見關關,英氣便化為陰氣。她們是在大家修習時常常置身事外的兩人。
關關看看前方眾千金舞姿曼妙,香汗淋漓,又看看左邊一丈來遠處,梁言不好好麵壁思過,卻扭頭瞪她。她心裏也一聲冷哼,跳舞似抽風的人也好意思不屑別人?
偏偏梁言就是不喜歡祁侯府的人,祁侯是半路侯爺,關關更是出身無名。
梁氏家世顯赫,乃周室舊貴。
梁言之父是當朝武將,梁家子弟除他一人從戎外,其餘皆醉心文才,連女子也是如此,大概梁言也算得上家中異數了。浣香閣各堂曆任教習的夫子,有不少都與梁家頗有淵源。
說來好笑,祁家有數家酒肆,祁侯卻說,梁太師家都是玩物喪誌之輩。梁太師也反唇相譏,玩物喪誌,強過祁侯玩人喪德。
眼看肱骨重臣不合,朝堂上紛爭一觸即發,王叔夜辰君出麵,幾句話便化幹戈為玉帛,此後兩家一直相安無事。
梁言平素舞刀弄劍,對女孩兒家練的那些並不擅長,卻又鋒芒太露,總是一副狂傲的性子。那日墨堂上她大筆一揮,將自己的名字“梁言”改為“梁炎”,還說是夫子年老眼花寫錯了,把那個須發蒼蒼的老頭子氣得夠嗆。
第二日老夫子沒來,聽說給氣病了,遂換了一個年輕俊雅、文質彬彬的夫子。眾人皆喜,唯獨梁言默默,傳說那新夫子正是梁言的嫡親兄長。
新來的梁夫子十分公正,對學生一視同仁,梁炎的日子並不好過。反而是關關每日籠著手,常在課上偷偷睡覺,不學無術卻能安然度日,任人看了心裏都不舒服。
堂上座位即可看出各人出身,和朝堂上的排位有得一拚。
關關坐在中間,和馮瀟瀟一排。前頭是梁言。祁雪與梁言還有柳司空之女柳真同坐一行。但前頭最好的位子留給了王叔夜辰君的獨女,趙舞語。
趙舞語年方十四,自幼便封了公主,除她之外,夜辰君膝下再無子嗣。
舞語公主常常趾高氣昂,橫行無忌,她母親早亡,父親忙於政事,便無人約束得了她。
可浣音閣裏卻有人能讓她恭敬服帖,讓她姐姐前姐姐後地叫著。
這位姐姐便是柳司空之女柳真,她琴棋書畫,樣樣精通,諸位夫子都說她堪為淑媛典範,讚不絕口。她見了人總是微微頷首,嫣然一笑,舉手投足間,大氣宛然,讓人移不開眼睛。而對於舞語公主的熱絡,也沒有受寵若驚,反而如姐姐一般拉著她的手,憐愛笑笑。唯獨見了英氣逼人的梁炎,會多聊些時候,這時趙舞語也會湊上去。
如此三人,浣音之佼佼,莫可匹敵。
當然關關也讓人刮目相看之處,卻不是學業好,結善緣,而是一下子把這三人都給得罪光了。
那日,天空湛藍清朗,是個追逐紙鳶的好天氣。
午後墨堂習畫,眾人皆掃興得昏昏欲睡。梁夫子說了好長一段如何用筆,又背過身去,在覆著錦帛畫架上,潑墨揮毫起來。
趙舞語窮極無聊,想找點樂子,並拿筆向後座的梁言擲去。梁言身懷武藝,輕易接住自然是不在話下。如是三次,梁言有些惱火,趙舞語卻越玩越起興,手中隻剩那支蘸了墨的羊毫,也一並丟了過去。
梁言一個不耐,眉頭微擰,偏頭閃過。
趙舞語正起勁,見梁言躲過不接,蘸墨毛筆如梭,向後飛去,頓時一臉驚愕。
梁言身後是關關的案幾。
關關正抱著貂毛暖手筒,昏昏欲睡,見有暗器飛過來,一個激靈舉著暖手筒一揮,筆就被擋了出去,正好打在斜前方柳真的背上,柳真悶哼一聲。筆一彈,砸到後座的石硯上,墨花四濺,引得尖叫聲四起。
梁夫子轉過身來,臉色一凜,道:“說了許久,竟如此用筆。誰?這麽好的悟性!”
梁夫子很生氣,後果很嚴重,他雖是青年才俊,可向來不惜壞了形象,毀了前程,得罪這些氏族小姐。
趙燕語一見不妙,先發製人指著關關道:“夫子,是她把筆扔到柳姐姐背上的。”說罷,她柳眉挑挑,睨了一眼後座眾人。眾千金皆低了頭,莫敢吱聲。
梁夫子的目光在關關身上停了一下。關關掌骨裂著,如何能發力,梁言坐在關關和趙舞語之間,顯是脫不了幹係。梁夫子一雙星目,豈是好蒙混得過去的。
柳真見梁夫子臉色微變,正想上前進言。卻見梁夫子扭頭看了她一眼輕聲道:“柳小姐受驚了。”便抬手示意她不要說話,柳真不由一愣。
梁夫子道:“眾人身上皆有墨跡,唯梁言衣裳潔淨。就請梁小姐把我今日課上所說抄五十遍,明日交來。不許有人代筆!”
“憑什麽說是我?”梁言對著無情的大哥惱道。
“你敢說此事與你無關?”梁夫子目光銳利,在趙舞語和梁言臉上徘徊了一下。
這時,柳真上前。
“此事皆因柳真而起。柳真願一同領罰。”
說罷,她抬頭,正撞見梁夫子探究的眼神,一對墨色眸子中兩道幽光仿佛直透她的心底,柳真心頭不由忽地一跳。
隻聽梁夫子道:“既然柳小姐如此。。。”
他話還未完,梁言已朗聲道:“五十遍便五十遍。”
梁言還恨恨瞪了一眼趙舞語,趙舞語也有些怯怯。
梁夫子聽罷,負手而去,走了兩步,又道:“梁言對公主不敬,再加二十遍。”聲音有些低沉,不容反駁。
此後,梁夫子在墨堂教習時,無人敢搗亂,連公主趙舞語都安分了許多。
但關關與同居於聽風院中的梁言,兩人見麵,之間的氣流總有些異樣。
同住的人中,馮瀟瀟倒是愛說話,不過除了說穿衣打扮外,就是她爹如何如何義膽忠肝,如何如何憂國憂民。聽口氣,他爹似乎是最近王上跟前的紅人。
關關無衣可賞,也無爹可誇,隻好躲著她,找祁雪說話。但祁雪自從入了浣音閣後,精神就一直不好。兩人一起,也不過對坐著,各想心思。
誰都知道關關得罪了不該得罪的人,聽風院外鮮有人於她交好。
關關開始懷念起燕燕居來。
不知白露和狼煙兩人共處一院,日久生情了沒?關關心裏有點堵,想想卻也釋然,兩個奴才和一對奴才自然不同,一對之外的自己定會被白露忽視,這都是人之常情。
卻又想起侯爺逼迫狼煙去查假巫神的事,狼煙雖無情弄傷了她的手,可畢竟在危急時救了她。多日前她曾寫信讓人捎給舅舅,可至今還未聽到回音,不知狼煙查沒查出來,死了沒有。白露會不會殉情會不會哭?
關關一個人坐在屋裏,看著殘燈如豆,便伸手撥了撥,“啪”地爆出一朵淒豔燈花,她從胡思亂想中驚覺,一望窗外,東方已微微泛白。
明媚憂傷的柿子
天剛蒙蒙亮,無論是浣音閣,還是祁侯府都是一樣冷。
霜凍在枯草上,晨風如刀,割得人臉生疼。
燕燕居的門拉開了半扇。
白露站在那兒,看著門口的青石燈柱發呆。
燈柱頂上,最後一點火苗“噗”地熄了,一股青煙散逸到薄霧之中。
不遠處,一人從霧中走了出來。
頓時,白露神情一鬆,蒼白的臉上多了抹笑顏。
“回來啦。”她道。
狼煙一愣,似乎沒想到這麽冷的清晨竟有人當風而立,忙道了聲“多謝。”
白露也點頭,有些羞澀,忽而又仰頭問:“那事可了結了?”
狼煙點頭:“吳氏確與假巫神關係匪淺。”
“那錢茂呢?”
“想必他今日便會找龐邕自首了。”
“哦。”白露應了一聲,一低頭,卻瞥見狼煙青衣下擺上有塊幹涸的深色。想到狼煙被侯爺逼迫著在府中暗查巫神一事,白露疑惑,莫非是侯爺想重用才為難他,對他一試?她在大公子身邊,頗有些見識,也懂得事態不明,不可妄言,卻不知狼煙對錢茂到底用了何種手段?
白露片刻怔仲,眼見狼煙正向自己的小院走去,忙跟上去:“昨晚流離先生又來找你。喝了好一會兒茶,又等了好一會才走的。”
狼煙步子一頓,回頭問她:“他說什麽了?”
白露道:“他說今日還來。”
見狼煙無言,白露想他是累了,忙道:“你累了一夜,想吃些什麽,我這就做去。”
狼煙心頭一暖,眸光清澈落在白露臉上。白露竟知他通宵未歸?已經好久沒有人為他等門,又體貼地給他弄吃的,最後一次仿佛是許久以前,趙魏大戰在即,娘親還在世時。
白露被他看得有些不好意思,紅著臉低頭輕咳兩聲。
狼煙驚覺,忙拱手躬身,遮掩麵上赧色:“隨意。多謝。”
白露垂頭,貝齒輕咬粉唇,露出小女兒家羞澀的笑容,微微一拂還了禮,翩然離去。
狼煙推開小院的門扉,路過天井,直奔自己房中去,打算睡個好覺,再向祁侯複命,尤其“曲直百變”那兩個半老頭子還十分難纏。
推開房門,裏麵赫然一個身影,坐於案邊,手肘支著案幾,正扶額閉目養神。
狼煙片刻驚訝,看著那人緩緩睜眼。
“睡完了就走。”狼煙有些薄怒。
“白露似乎很是喜歡你。進來出去好幾回,讓我有點躲閃不及。”那邊醒來笑著說話的人是流離。
流離一開口,就讓狼煙隻覺局促,無法生氣。同從前一樣,他這個結拜三哥對他的弱點了如指掌,於是,氣焰頓失。
“不知道。”他悶聲道。
流離摸起桌上的羽扇,習慣得輕搖了兩下:“你還是不會憐香惜玉啊。聽白露說,百裏小姐手骨裂了,是你砸的?你這護衛可做得好。”
流離沒有要走的意思,狼煙隻得掩了門坐下道:“你怎麽還不回魏國去?”
見狼煙一臉不耐,流離仍笑道:“四弟,我好容易發現你沒死,想在這兒陪你。”說著,見狼煙的眉毛皺了一下,忙給了個光冕堂皇的理由:“何況大公子還請我做琴師呢。”
狼煙冷笑,“分明是在撩撥人家小姐一片芳心,還好意思自稱琴師。”說罷,坐下來給自己倒了水喝。
流離問:“我有嗎?”也伸手拿過水壺要倒水。
狼煙一把將水壺奪過來:“我看你是聾了吧。對雪小姐的琴中之意置若罔聞。”
流離目中微光閃過,口中嘲笑道:“小姐?你好好的主子不做,倒是愛在這兒做奴才。”
“罪臣之後,流亡在外,若不是遇上大公子,還不如個奴才。”狼煙嘴角一彎,反唇相譏。
半斤對八兩,果然是一家人。
流離道:“唉。我還不是尋你多年,蒼天讓我們如此相見,自有一番道理。”狼煙聽了頭皮一麻,隻動了下眼皮。“難道你要一直在這兒做個侍衛?”流離似有後話。
“有何不可?”狼煙這下不抬眼皮隻抬杠。
房中半晌靜默,狼煙喝涼水,流離扇冷風。
忽然,流離將羽扇往桌上一扣,正色道:“王上忍辱負重多時,早就想脫趙國鉗製,可惜苦無機會。聽說有戎狄擾亂趙國邊境,秦王不肯出兵,趙王一怒,已派大軍剿殺。魏國占盡天時地利,若攻其不備,正是。。。”他正說到激動之處,卻聽到“咣當”房門向裏推開,一個身影砸了進來。
白露,一身淡雅紫花衣裳,趴在地上,仰頭看著流離和狼煙,臉色煞白,眼中驚駭。她原是來看看狼煙是睡是醒,故而輕手輕腳,沒想到卻聽到了狼煙的身世。
這時,流離笑笑,聲音清潤:“原來是白露姑娘啊。可傷著了?”黑瞳藏了最後一點幽光,越發深邃,他手一垂,大袖中仿佛有股綿亙之力。
狼煙心道不好,飛身上前拉起白露,白露隻覺天旋地轉,一頭栽到狼煙懷裏。狼煙腳下鉤過一張椅子來,在流離微慍的目光下,扶白露坐定。
凳子下有一截指刀,霍霍銀光,斜斜插在地板上,入木三分。
“這是我三哥。”狼煙指著流離,對白露道,“我本是魏國人,小時因戰亂,兄弟失散了好些年。”
流離麵上虛應一笑,狼煙護在白露身旁分明是怕他再下毒手。但見白露仰頭問狼煙:“你們是要魏國去嗎?”麵上有絲擔憂之色。
狼煙衝她搖頭。白露似鬆了口氣。
這時,流離歎道:“他還在記恨當年流落在外,怨我不去找他,如今見了不肯相認也不肯回國。”說得煞有介事,白露無從懷疑,隻好問倒:“大公子也知道此事?”
流離隻淡淡道:“等他回來,再告訴他吧。”
“到那時,你們就要走了嗎?”白露自然是問年長的流離。
流離眼眉彎彎,促狹一笑,眼中放出琉璃光采:“白露若是做了我弟妹,我請大公子讓你與我們一道回去。”
白露不敢看狼煙,隻紅著臉說:“流離先生怎麽突然開起白露的玩笑了。”她忙要起身出去,一按扶手想站,腕上一痛,滿頭冷汗,驟然跌坐在椅子上。
狼煙一看不妙,忙捏了捏她的手腕,安慰道:“想必是剛才扭傷了,修養幾日,病無大礙。”
白露忍痛點頭,眼中淚光盈盈。
流離撫掌哈哈笑道:“四弟是何時做了大夫了?”
狼煙狠狠瞪了他一眼。
女子確是太柔弱。手腕扭了都疼得扶不住東西,若是掌骨開裂,豈不是更難忍,怪不得哭得像隻花臉的小貓。狼煙心裏突然鑽出一絲溫柔來,卻又被點點心疼絆住。
白露見他看著自己的手發怔,忙問:“怎麽了?”
狼煙的確被痛不痛的問題困擾了數日,白露扭了手,不好做飯灑掃,除了阿雉偶爾來幫忙,平時都有狼煙來做。不是說君子遠庖廚嗎?見狼煙如農家兒郎一般能做飯燒菜,白露訝異, 又有些放心,想來他不會是什麽王孫公子,隻是個普通的魏國人而已,雖然與流離先生的關係頗為微妙。白露想了想,決定此事等大公子回來再說。
白露沒有見過父親的模樣,隻有個神誌不清的母親,從小照顧別人,伺候別人,看著狼煙為自己進進出出地忙碌,雖然不明白狼煙心意,也不敢問。等待變成異樣的心跳,那是甜蜜的煩惱,微澀的幸福。又甜又澀,仿佛大紅柿子的味道。
算算,還原來真到了柿子成熟的季節。可惜侯府的後山種了各種果樹,偏偏一棵柿樹也沒有。
不過,柿子是關關的最愛。
自關關十二歲來邯鄲後,隻吃過兩回。頭年祁雷見她愛吃,就收羅了一堆,吃不完還都曬成幹。次年,母親離去,關關甚是反骨,被夫人罰著夜跪明堂,得了寒症,柿子性寒,祁風不讓她吃。去年裏,祁風成了親,有方士說柿樹不詳,不利祁家血脈綿延,侯府裏連帶後山的柿樹全都砍光,冬天裏侯府也沒買柿子,是祁風帶她到外頭一飽口福,那日忘了帶錢,兩人把狼煙留在攤前先走了,也不知狼煙後來是如何脫的身。
關關在浣音閣中終於發現一件開心的事。這裏供柿子。
關關讓雲歌抱了一堆回來,卻也不知從那裏鑽出一個老太婆來,說是吃多了傷身,又都抱走了,就給關關留了三個。
關關有屯東西的習慣,眼睜睜看著人家拿走,心疼不已。她每天就把她那三個寶貝柿子拿出來,陽光下一字擺開,自己眯著眼睛,坐在一旁曬太陽,偶爾拿起來捏捏聞聞,看看大熟了沒有。
關關沉浸在自己的柿子美夢中,這種廉價的愛好讓人側目。
但最近來聽風院,路過時側目的人越來越多了。
當然,諸院千金隻對關關側目。
對祁雪可不同,祁雪炙手可熱,還常煩惱於賓客滿屋而裝病謝客,結果又招來了一堆探病的。
不能怪人家太殷勤,隻因祁雪是祁侯的女兒,王上的表妹。
有傳聞道,王上要親政了。
祁雪和關關那個仰仗王叔夜辰君輔佐的窩囊表哥終於決定要親政了。
王上已滿十八,親政自然會讓人想到很多事情,比如說,選妃。
祁雪進宮的事沒有懸念。
當然也有人反複粘著關關的。比如馮司徒的女兒馮瀟瀟。
這日天氣晴好,關關掂量著柿子沒什麽澀勁,可以入腹了。
馮瀟瀟姍姍而來。
“聽說戴著西施淚就能看到王劍的真身?”她似乎總是糾纏在這件事上。
關關頓覺無力,她這是戴耳璫,又不是開天眼,怎麽能看到那些古怪的東西。但又想起似乎有個這樣傳說。
“可能吧。”
“我有珠釵,跟你換。”馮瀟瀟倒也幹脆,伸手拔下頭上的珠釵,扔到關關桌前。
果然有大小姐的氣勢。仿佛隻要她一聲令下,任何人就必須為她做事,就算擋刀子也得上。關關曾經也是如此,父親門下,沒人會逆她的意思,她的脾氣也不比那些世家千金小,隻是如今被環境迫得不得自由,隻好時時隱忍。
“我不換。”關關搖搖頭。
“那這些都給你。”馮瀟瀟拔下金釧、玉鐲,一並擱在關關身旁的案幾上,臉上傲色不變。
“說了我不換。”關關道,“你給我什麽都不換。”
馮瀟瀟心頭一怒,將一溜三個柿子都掃到地上。
果肉裂開,橙紅色的汁水淌出。關關珍藏了這麽久毀於一旦,心中怒不可遏,直想把馮瀟瀟往旁邊那個小水塘裏推,偏偏動動手指頭都疼,於是氣惱又無奈,隻好扭頭離去,眼不見為淨。
沒走兩步,卻聽到“趴”的一聲巨響,然後是陣嘹亮哭聲。
關關驚愕回頭,見馮瀟瀟坐在地上,腳邊柿子被踩得稀爛,不禁開懷。原來,馮瀟瀟不甘關關如此離開,猛得上前一步,要抓她的肩膀,卻踩在爛柿子上滑倒了。
關關嘻嘻笑著看幾個侍女仆婦像搶包子一樣撲過去,將馮瀟瀟扶了起來。
忽見馮瀟瀟帶著哭腔,指著她的鼻子罵:“有什麽可得意的,不過是個騙子的女兒,一身騙人的東西。”
聽到“騙子的女兒”,關關心火直冒,逼近兩步陰鬱道:“你說什麽?”
馮瀟瀟連哭都傲慢:“不看看自己什麽身份,也敢來浣音閣!”
關關冷眼睨她:“那你是什麽身份?”
“我馮家乃是王親貴胄,世享榮華,我爹是司徒,我姑父可是永翼侯! ”
“哦。我表哥是王上。我也不想來,是宮裏下了旨讓我來。”關關想壓壓她的銳氣,可提到這事自己心情卻也不好。
“裝模作樣!”馮瀟瀟無可辯駁。
“那又如何?”關關毫不示弱地跟她鉚上了。
“並不如何!隻是你欺人太甚。”身後一陣厲喝傳來。中氣十足,英氣勃勃的聲音,隻可能是一個人,梁言!
關關還想回頭,但覺身後被人推了一把,她避無可避地跌進了那個水塘。水塘很淺,可關關也撲騰了好幾下,喝了幾口水,一群侍女仆婦又驚叫著,像搶包子一樣衝過來,將她拖出了水塘。
梁言隻看到馮瀟瀟跌了跤便衝動上前,要暴打不平,聽見關關抬出王上表哥來壓人,更覺得那是小人得誌,沒多想,手已然動了。
關關得了傷寒,梁言被罰思過。兩人離宿世仇敵又進了一步,所幸的是,兩人都不用上課,就這麽各自站在聽風院的一角,瞪得眼睛發酸,意欲用目光殺死對方。
關關在聽風院裏住得難過,巴不得早日回燕燕居,一塊錦帕被她撕成兩幅,一半抹鼻涕,一半寫信,向白露哭訴自己生了病,還有個悍得像銅錘一樣的女人欺負她,恨不得早日離開雲雲。錦帕寫滿,她想想又在角落補了一句,狼煙還健在?把信交代給雲歌找人送出去後,關關終於覺得心裏舒坦了些。
不到兩日功夫,馮瀟瀟就被請出了聽風院。小姑娘氣得坐在明堂上哭得天昏地暗,聽風院在各院中的地位僅次於趙舞語住的露華院,住在這裏是身份,如今她要搬到次等別院去,自然是沮喪氣憤,卻又無可奈何,隻好收拾了,跟著管事的仆婦去了。
王上選妃的消息越傳越盛,可祁雪看起來精神卻越來越不濟。一日,關關正和祁雪吃飯,一看自己麵前,青菜,豆腐,冬筍,毛豆。大夫說過,她傷寒未愈,隻能吃得清淡些。再看祁雪,她正對著一碗燉鹿肉皺眉,有氣無力讓侍女拿走。
關關抱著白米飯團,差點沒眼淚汪汪,因為她,太久沒吃到肉了。
“祁雪,別浪費了,我幫你吃吧。”關關當機立斷,大義凜然,在燉鹿肉消失前。
祁雪衝她虛弱一笑,表示同意,剛伸手要把人招回來。關關幸福地盯牢了那碗肉,卻見祁雪身子晃了晃,差點一頭栽倒桌上,關關驚愕,伸出傷爪扶住她。在旁仆婦大驚失色,眾人七手八腳,將祁雪扶進屋中躺好。
爬窗踏月
大夫急急趕來,看了祁雪後,眉毛就像打了個死結,一直沒鬆過。
大夫說,祁雪中毒了。而且,祁雪中毒的速度很慢,可能是每日在食物中混了一點,這種毒物叫“寒蟬散”。最早由魏國的墨客所煉製,服用一些時日後,便會進入假死狀態,然後慢慢衰竭,死得悄無聲息。幸而發現得早,不能搖動,靜養一段時間,應無大礙。
關關一聽,差點沒跌到門外,到底是誰下的毒?
樹大招風的事時有發生。祁雪中毒之事也是餘波陣陣。
人說祁侯府一定會出個王妃,祁雪倒了還有關關,一時間對她拍馬溜須的有,疑心她毒害祁雪的也有。
祁雪倒也鎮定,拉著關關的手,鄭重道:“祁家就靠你了。”
關關憂鬱了,她小籠子已經住夠了,再不想搬到大籠子裏去。
連日,祁雪病情反複,常常昏睡。關關坐臥不安,沒心情吃喝,沒心情上課。
正是梁夫子的課,關關手好了些,卻依然提著筆吊著眼角出神。人還坐在墨堂中,心思早就飄到了九霄雲外。到時辰了,也沒交出要寫的字來,她被梁夫子留堂了。
關關惴惴不安,站在梁夫子麵前,沒敢抬頭,盡打量自己腳尖,許久也不見一隻螞蟻經過。堂裏那些下人也都遠遠站著,沒人敢上前,沒人敢出聲。
半晌終於聽到梁夫子輕喝:“可知錯了?”
關關點頭。
“錯在何處?”梁夫子又問。
“沒寫完。”
“是沒寫。”梁夫子糾正道。“頭那麽低做什麽,掉錢了?”
不知道自己要罰寫幾遍?關關認命,抬頭看著梁夫子,搖搖螓首,可憐兮兮地吸了下鼻子。
梁夫子看著她,歎了一下,道:“回去吧。下回別上課出神了。”
關關難以置信盯著梁夫子,心中暗暗狗腿,風雅中帶著內斂,嚴厲中帶著和藹,真是帥得讓人臉紅心跳的極品夫子啊。
梁夫子正被盯得不自在,卻見一人推門,跳了進來,對他吼道:“你怎麽不罰她?”
是梁言。
她一直沒走,在外頭等得望穿秋水,結果她哥哥一句話,就讓關關走了。
“誰來你進來的?”梁夫子不悅。
“你罰了她,我就走。”梁言不依不饒。
“你欺負得人家還不夠嗎?”梁夫子目光中隱隱有些怒氣。
“我欺負她?”梁言義憤填膺,一指關關說,“是她欺負別人,為了富貴,連自己的表姐妹都不肯放過。”
關關漲紅了臉剛想罵她血口噴人,卻感到一陣眩暈,摸摸腦門,有點熱。想來日近黃昏了。
自從傷寒後,她每日酉時開始發燒,簡直成了人肉日晷。
幸而有梁夫子為她拍案而起,罵梁言道:“滿口荒唐,你給我滾出去!別以為爹出征了,就沒人管得了你。”
梁言猶豫。
梁夫子又喝道:“在外頭行家法可不好看!”
梁言一臉不甘,扭頭離去。
關關也不敢多言,告辭了梁夫子要走,卻被他叫住:“梁言再欺負你,你便告訴我。”
關關感激地點頭,心道,天下間竟有如此兄妹,一個多正直,一個太邪惡。
她忙謝過梁夫子出了墨堂。
被人說是非,沒聽見時還能裝瀟灑,聽見了卻不覺受傷的人很少很少。
像關關這種心裏還有些小清高的人,打算回到自己屋裏暗自神傷一下。
回到聽風院,已是傍晚,雲歌打開房門,將關關讓進了屋裏,接著,又有人把飯菜端了進來。
關關一看今日菜色,情緒更是一落千丈,一頭栽到案幾上,連咳好幾聲。
今日又是,冬筍燒毛豆,蓴菜燴豆腐。
空蕩蕩的屋子就她一人,沒人與她談天說笑。
關關無奈,伸手解腰帶,要爬上榻去,思索著要做個吉夢。
說巧不巧,這時,從屏風後閃出一個人來,明明一身雜役打扮,卻鏗然瀟灑地在桌案邊坐定。
“你怎麽進來的?”縱是舊相識,也讓關關背上起了一陣寒意。浣音閣附近那群走來走去冷臉大叔,穿甲帶劍,怎麽看都是頂級侍衛,難道都被風吹跑了嗎?不能。關關堅定道,據說那都是百裏挑一的高手,就算過路的蛤蟆想借過,都會被他們踢出去。
狼煙定定坐在那兒,看關關臉色慘白,顯是被嚇到了。原以為等關關見到他後,失聲尖叫,然後一陣痛罵,就能談正事了。沒見到她卻張張嘴,也沒痛罵,也沒譏諷,隻是目光越來越古怪。
忽然,關關退開兩步,望了眼外頭低垂的夜幕,一臉悲憫回頭看他:“舅舅把你埋在哪兒了?”
刹時無言,狼煙驚愣。關關確有過人之處。
狼煙想說話,卻又閉了嘴,看了她一眼,伸出指頭,在旁邊的杯中蘸了水,就著案幾寫下“鬆林”二字,心中偷樂。
關關望過去,吸了吸鼻子,點頭道:“錦兒姐姐也在那兒。”蹙著眉頭,憂傷地看他,聲音有些顫抖:“你還有什麽事想做卻沒做的?”
狼煙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要交代後事了,一時沒想到,正考慮要不要寫下“我沒死”三個字。卻見關關小心翼翼地看他一眼,誠懇道:“我可以幫你,隻要我做得到。”她說著抿著抿嘴,眼裏已是點點淚意。
狼煙反倒不知該怎麽捉弄她了,想開口說話,驚見關關的眼淚像斷了線的珍珠一樣落下來,似乎被觸到了心上的傷口,適才的片刻強忍已然崩潰。
“你是不是狠我?向舅舅告狀的人不是我。我以為你和我鬥氣才說舅舅要取你的性命。我娘也不想要錦兒姐姐的命。我本來可以救你們的,都是我的錯。我還沒來得及善待你,還沒有打賞過你。。。”
關關背靠著牆滑下去,蹲在冰冷的地上,腿向胸前一縮,頭埋在臂間嗚咽起來。
狼煙半晌失神,那些眼淚仿佛都流到了他心裏,水過之處長出一排張牙舞爪的小刺來,碰著就覺得陣陣刺痛。仿佛神魂不能自主,他走到關關跟前,慢慢蹲下,雙手撫上她的耳際,捧起她的頭。
關關已經哭得忘乎所以,噙著淚看他,喃喃問道:“你要我的命麽?”說著,很認命地看著他。
“不要。”他說著已低頭吻上了關關唇邊的淚,唇上柔軟直鑽入心底,他心上的傷口一點一點被填平,以為這世間再也不會有人為他哭,即使隻有這一滴淚是為了他,他也無法拒絕這種溫暖的誘惑。他從沒想過膜拜也可以匪蘼,但一貼近,便被這杯香醇米酒熏醉了,輾轉吮吸,細細啜飲。
一燈如豆,牆上映出兩個蹲在牆角的身影,混在一處,糾纏不清。。。
忽然,溫熱的觸感不再,唇上一涼,關關張嘴,還沒來得及喘上一口氣,就眼前一黑,像個石像般歪歪倒了下去。
她暈了。
“真沒用。”狼煙低語著,把她弄上榻,爬窗踏月而去。
就這樣,這晚,他盡蹲牆角了,一點正事兒沒幹。
狼煙爬出去的時候,像喝了烈酒,感覺有點上頭,但比平時跑得還快,幾個閃身,如升天遁地一般,不見蹤影。
後頭跟著的那個黑影,茫然地四下張望,最後駐足在聽風院不遠處的水榭中。
寒風帶著月華,斜入水榭,照見一張略帶英氣的俏臉。
“可惡。”梁言一臉不甘,粉拳打在身旁的柱子上,“就算是九尾狐,我也要揪出你的尾巴一條條斬斷。”
或許祁雪中毒的事,關關是離祁雪最近的人,所以百口莫辯。
但是關於馮瀟瀟的事,從頭到尾,完全是梁言誤會了關關。就算馮瀟瀟被迫搬出聽風院,也不是因為祁侯為外甥女出氣,而是事出有因。
朝野上風雲莫測,一有變故,總有許多人望風而動。雖說,浣音閣是風雅的修習地,也不例外。
馮司徒,馮瀟瀟那個在王上跟前一度紅得發紫的父親,又升官了,不過是空有上卿虛名,不複從前的重權。
馮司徒倡法,推行過幾項稅製,幾度法改,政績卓越,他除了推行法製頗有手腕外,還善於慷慨陳詞,一番話從他嘴裏說出來,總讓人心潮澎湃,情緒激昂,頗有縱橫家遺風。王上對他很是賞識。但他主張立郡縣,從上黨開始。如此,趙氏舊族對封地所有權名存實亡,激起了世家舊族不滿。
恰逢冬季缺糧,夷狄擾邊,王上至書秦王,約束境上夷狄。秦國來使說,戎狄彪悍,秦國也無能為力。竟一言敷衍了事。據說那使者在驛館中還說,趙王不過一黃口小兒,沒了夜辰君,恐怕連王位都坐不穩。
王上欲殺來使,卻被夜辰君阻止,說不宜樹敵太多。
夜辰君主張懷柔安撫,王上執意剿滅。
王上氣極,揚言要馬上親政,但他手中空有馮司徒這樣的文臣,卻無兵馬,欲親政,意在依重永翼侯。
誰料一封密函到永翼侯府,老侯爺回信道:“老夫有護國之力,終非廟堂之器。臣不敢欺君,空耗宮廷,有負先王,自請長戍北疆。”
王上大怒,命梁將軍火速募兵,前往剿滅戎狄流寇。免強湊齊一支不大的大軍,行至趙魏邊境,突遇魏軍偷襲,傷亡慘重。
數年前魏國戰敗,受製於趙國,為趙國供鐵冶兵,今年卻有些怠慢,交納的銅鐵比往年各少了一半,不遜之意已是昭然。此次伏擊,更是肆意挑釁,兩國大戰一觸即發。
不知為何今年冬雪遲遲不來。
清晨,曙光未現,北風陣陣,撩起清霜,風中人鬢發紛飛。
英華殿外的玉階上,一個眉清目秀的少年負手而立,他麵色有些蒼白,烏亮的眼眸中滿是倔強。
後頭的內侍上前為他又加了一件毛氈,勸道:“王上,回去吧,您都站好幾個時辰了。”
少年王上一動不動,望向天邊,半晌問道:“王叔還在家廟裏,不肯出來?”
“是。”內侍小心翼翼答道。
王上不由握掌成拳,掌背青筋暴起,悶聲吩咐道:“你去告訴王叔,孤會一直站在這兒,等王叔從家廟出來。”說罷,肩膀一抖,毛氈連帶披風全都落了下來,露出單薄的身形,僅著雪白深衣。
周圍內侍、侍女大駭,齊齊跪下,頭磕得嘣嘣響:“王上,保重。王上,保重。”
王上白玉似的臉上,驚怒忽現,右手往外一指,“還不快去家廟傳孤的話。”
有人爬起來,慌慌張張跑了出去。王上看著跪在地上苦求的一群人,咬牙切齒地惱道:“都給孤滾開。違令者斬!”
話音剛落,那些人連滾帶爬,四散而逃。近日王上說一不二。
玉顏,黛眉。
少年矗立風中,眼前浮現出那個偉岸身影,麵容未老,卻兩鬢如霜。
原來他一直追逐著他的背影。
他的馬術是他教的,他的字是照著他的習的,他的佩劍是他命人打製的,他曾偷跑到他的封地去找他,他曾在他懷裏哭訴太傅太嚴厲。
如今,他會如此,也是他逼的。
他,趙文昊,身為趙王,一身元龍豪氣,豈甘沉寂!
忽然前方有個黑色身影急急而來,徑直跪在玉階下。
“老臣,有事求見,王上容稟。”
“祁侯請起。若是事關親政,就不用說了。”趙文昊冷漠道。
祁侯站起,拱手道:“王上心誌奇偉,欲為萬民計,為蒼生謀。臣跟隨王上多年,豈會不知?”
趙文昊似被觸動了心弦,緊蹙雙眉,握拳在眼前盤龍石柱上恨恨一捶:“可惜滿朝昏昏,不知孤王鴻誌。”
祁侯抬眼,正對上這個高貴少年躊躇滿誌的眸子,隻聽趙文昊對他道:“孤誌不在固守邯鄲,而在兵馬天下。”字字聲顫,卻有“擋我者死的決絕”。
祁侯忙道:“不知王上可記得小時候,夏日蟬鳴之時,老臣曾帶王上去槐樹園中捕蟬?”
趙文昊怔了怔,微一點頭,卻不知祁侯想說些什麽。
“地下蟄伏數年,一朝變化,終能一鳴驚人。”祁侯停了停,看著趙文昊誠懇道,“王上若想一鳴驚天下,不妨厚積薄發。”
趙文昊低頭似在思索,祁侯又進言道:“王上此時親政,怕是如漁人遠舟入海,孤立無援。此邦國大事也,望王上思量再三。”
趙文昊想到永翼侯的拒絕,顯然他在自己和夜辰君之間,選擇了王叔。朝中主張最合自己心意之人,也被夜辰君冠上虛職,其餘的隻怕也要一一拔出。
“舅舅,那孤眼下該如何?”他問。
“十年磨一劍。”祁侯斬釘截鐵。
趙文昊走來走去,思量片刻,叫人過來,吩咐道:“去家廟告訴王叔,孤親政的事就聽王叔的,馮司徒的事孤也不爭了,就隨他去。隻求王叔回來便好。”
說罷,趙文昊心中一聲歎,他此時便是想親政,也無人可用。
眼前的舅舅讓他忽然眼前一亮。
趙文昊問:“舅舅兩個兒子似乎都還在外駐守?”
祁侯心中一動,點點頭。
“上次見到祁雷,他一心為民,願在邊關鎮守以禦戎狄,勇氣可嘉。”趙文昊道。
祁侯忙道:“王上謬讚了。”
“舅母定是日夜掛念他們。我尋個機會把他們調回來,以助舅舅一臂之力。”
祁侯忙要跪下叩謝:“謝王上。祁家人世世代代,一定盡心竭力為王上分憂。”
趙文昊忙扶起祁侯,緊張道:“舅舅這是做什麽?快快請起。我可是你看著長大的外甥啊。”
祁侯點點頭,差點沒留下兩行熱淚。
這回王上與夜辰君鬧僵,眼看成了一局死棋。
應對晦明亂局,祁侯一直是以靜治動,但這次他打算親自出馬。運氣的是,他贏了。
從此他就是趙王叔侄二人關係上最重要的人。祁侯想著兒子就要回來的事,不禁有些暗自得意。做新貴像馮司徒那樣顯擺,隻會自取滅亡。
趙文昊雖然暫時打消了親政的念頭,但是他說,他要立後。
祁侯想想也對,男人的能力總要挑一個方麵證明一下吧。
魏國偷襲的後事,夜辰君已派了北翼軍前去了結。
不過北翼侯並沒有出麵,掛帥的是他兒子趙燁。
王上選後的消息傳出後,浣音閣裏暗湧處處。
聽風院裏馮瀟瀟搬出去後,一直還空著一間房。
眾人都在猜測誰會搬進來。
這日午後,那間廂房終於有了動靜。
門前那個高挑身影,舉手投足,優雅大方。轉過身來,竟是柳真。
祁雪在房中修養。關關與二人相對,坐在明堂上。
這聽風院被一道無形壁障分為兩半。一邊是關關和祁雪,一邊是梁言和柳真。
梁言眯著眼打量了她一下,兩人目光一觸都別開了臉。柳真倒是衝她微一頷首,臉上淡淡笑意。關關連忙尷尬回禮。
關關這幾天見了柳真,總有話想問,卻又覺得自己多管閑事。
這事要說到兩日前,大夫說她日近黃昏便有微微燒熱的症狀,是因為風邪入體太深,加之她不肯喝藥。
侍女們怕挨罵,於是更加謹慎,嚴格恪守食物清淡的醫囑。
關關對肉格外思念,下午裝頭疼,打發了雲歌去告假,自己到雲歌的房裏偷了件丫頭的衣服,打算摸到廚房去。
作者有話要說:請勿霸王。謝謝看官。
關山皓月
關關偷偷跟著一個收碗筷的小侍女,經由下人通道,到了廚房。
人說,吃雞上火,怕她虛不受補,誰敢給她吃。
吃了可能更病,但不吃隻怕就要餓死了。關關如此認為。
不管三七二十一,到了廚房,她先摸上半隻,用幹荷葉包了,撿了個木盤子盛了,煞有介事地端出去,半路上找了個地方,扔了盤子,隻帶上燒雞。
可倒黴的是,出來時似乎迷了路。
從下人通道進出,幾個拐彎就有個分叉口,據說能通往各個院子,可關關轉來轉去,就是找不到去聽風院的路。
難道是鬼打牆?關關想著,不由一陣哆嗦,前幾天說是要做個吉夢,卻見了回鬼,那個鬼就是狼煙,一覺醒來,她正一個人躺在榻上,屋子裏空空如也。
狼煙不會沒事闖進來找她,也不會什麽事都沒做的走了。總不會就是來那啥的吧。難道是自己做夢又肖想了人家一把?而且還死活不計。
關關皺著眉,看看四下無人,摸了摸自己的嘴唇,頓時臉紅心跳,這夢太真,她被此事困擾了多日,偶爾想起,隻覺心亂如麻,呼吸不暢。自從上次去了一次山上,似乎全都亂了套了。如果關關有什麽長處,那就是□。肖想個自己的奴才算什麽,她一腳踩上旁邊那塊大石頭指天發誓,不管是不是夢,她決定自己偷偷肖想,絕不告訴別人。
關關走了一個多時辰,彎來拐去,隻覺得越走越偏僻。
大概是條廢棄的下人通道,所過之處的園子也荒得很,池塘裏不清澈,花木也一片雜亂,樹叢後麵似隱約飄來一陣琴聲,忽又嘎然而止。
走著走著,關關挑了一塊山石,坐下來捶捶腿。她掏出幹荷葉的雞腿啃著,打算恢複些體力再走。可一看天色,心裏又有些著急,若不趕在酉時前回去,燒熱起來,一陣頭痛,不是暈在路邊,就是又要發夢了。卻不知那個夢的後麵是什麽?
頓時,關關紅著臉猛嚼雞腿。才站起來,走了兩步,一個抬眸,手中的雞腿,掉了。
不遠處的涼亭裏,她的夢境正在上演,太驚悚。
涼亭裏坐著一個婀娜身影,手邊一把古琴,身側站著一個男子,她微揚起頭,那男子俯身吻上她的朱唇,兩人依依纏綿。
美人似澤草,夫子似蒼岩,澤草繚繞,蒼言默默。
的確,就是美人和夫子。柳大美人和梁夫子。
關關不知道該怎麽辦,呆呆站在那裏。
耳邊突然傳來一陣熟悉的聲音,“原來你喜歡看這個啊。”
關關下意識扭頭,驚得張大了嘴,嘴裏那塊雞肉,也掉了。
原來亂發誓是有報應的,而且還來得很快。
狼煙不知道從哪裏冒出來,關關早上收到白露的書簡,說各人都平安。
但他嘴角微揚、似笑非笑的神情,比起亭中那兩人的秘密,更驚悚。
關關臉上的紅早已紅得像個柿子,還是梗著脖子,要自己拿出到主子霸王奴才的威風來,目光灼灼,卻盯著人家的嘴。狼煙被她看得不自在,不敢再笑,握拳掩口,貌似要咳嗽。
關關回神,將頭別到一邊問道:“你,你,你怎麽來的?”
狼煙道:“坐漁船。”
關關看看他,不知該從何問起,隻好道:“果然,好大的魚味。”
兩人好一陣無語。良久,狼煙將一個瓶子遞過來:“雪小姐的解藥。”
關關接過藥,忽然抬頭問:“我們是不是。。。”關關找不到合適的字眼,想想也覺得荒唐,正迎上狼煙的目光,清亮,卻深不見底。
她鼓起勇氣,伸手往那涼亭處一指,讓他自己參考。卻聽到一聲驚呼:“你們怎麽?”
那邊忽然多了一個人出來。正是梁言。
她俏臉微紅,站在不遠處,指著涼亭中的柳真和她哥哥。
“她居然找來了。”狼煙道。
“怎麽?”關關問。
“她在到處找我。”
梁言悍得像銅錘,哪有半點女兒心,難道她是對漁夫的打扮情有獨鍾?關關想告訴他不要太自戀,便道:“那是梁太師的孫女,梁言。”
“哦。那個大銅錘啊。”
“你怎麽知道?”
“主子,上去與她說話。”
有事好主子,沒事臭丫頭,大概就是狼煙了。
“幹嘛?”關關反問。
狼煙道:“我先走了。”說罷看了她一眼,將她往外一推,轉身離去。
涼亭中兩人正一臉尷尬看著梁言,關關一個踉蹌,出現在三人眼前,刹時廢園中呈三足鼎立之勢。
梁家兄妹二人臉色如出一轍,寒得嚇人,柳真驚得花容失色,乍青還紅。
關關一臉木然,忽然,她小臉皺成一團,身子搖了兩下,摸著旁邊的石頭,慢慢倒了下去,還伸出手,啞聲道:“夫子,小姐,救我。”說完,便一閉眼,暈了過去。
關關躺在床上,十分得意自己的決定。
歪著身子躺到下去時,她知道那個就著她的臉猛拍的一定是梁言。
想著她坐起來,銅鏡上照照,有點腫了,梁言好狠的心,難道想把她拍成豬頭嗎?
幸好梁夫子及時喝止了她,回來時也是梁夫子把她背回來的。
可次日,到墨堂的時候,執教的竟然不是梁夫子。
關關心裏一驚。這些日子來,她後知後覺,總算明白浣音閣不是花園,進了這裏離宮門就隻是一步之遙。除了在此趙家宗親,其他女子就算不入宮門,也會嫁入將相之家。
不過也有人興趣乏乏。比如她和祁雪都趁著病想被送回去,比如私會梁夫子的柳真,比如對此事不屑一談的梁言。
當然,也可能梁言和女人尚有段距離,所以另當別論。關關如此腹誹著,忍不住偷看了眼梁言,發現她正悶悶不樂,再看柳真,她也是愁眉緊鎖。關關正納悶,卻聽見有人在說梁夫子隨軍出征了,此番隨公子趙燁帶永翼軍前往魏國一血前恥。
難怪梁言心情不好。上月初,某家千金不知死活,笑梁言畫的戰馬像驢子。梁言麵皮發青,冷冷道:“你才長得像驢子”。那千金又羞又惱,滿臉通紅,卻也是個心氣高的,眾人都看著呢,便也不示弱道:“你爹都戰敗了,你在這裏抖什麽威風!”那時,關關才聽說梁將軍的兵馬半途遭遇魏國奇襲,損失慘重。梁言那日顯是心情不佳,二話沒說,一拳就把人家撂倒了。
廢園涼亭中,莫不是梁夫子與柳真在別離?
忽然之間,關關亦有些傷感。
就在此時,有人來通報,說王上今日駕臨樂堂,要大家前去樂堂,恭迎聖駕。
王上說要選妃立後,難道這麽迫不及待地就來了?
關關反複在腦中搜索著關於王上表哥的記憶。
她剛來趙國的時候曾跟母親進宮,見過太後。
母親和太後說著說著,似乎就要吵起來,便讓侍女帶她到外頭去走走。半路,正瞧見一個白玉美人衝著重華殿而來,步伐飛快,後麵一群人跟著他跑。
還隔著大老遠,關關身邊的侍女就跪了下去。關關掙了她的手,跑到一旁,躲到柱子後頭去,直看著白玉美人蹙眉抿嘴,不耐煩地踢開那侍女,從前邊走過。
那便是王上表哥,當時不過十五,瘦弱白皙得就像今日的白露。
樂堂裏坐滿了人,卻聽不到一點聲響。大家都屏住了呼吸,數著自己的心跳。
關關正神遊萬裏,卻聽到有人高聲道:“王上駕到。”
眾人齊齊跪地拜倒。
幾人走了進來,隻見到腳,前頭一人腳上一雙鹿皮靴,鑲滿金飾,綴著珍珠。
一個年輕男子清越的聲音,“孤”來“孤”去的,隻是說了幾句客套話。
這來看老婆的王上就被引到一道珠簾後頭去了。
眾人坐定。夫子請示王上,是煮茶,還是賞舞?
王上似乎對看人沒什麽興趣。
夫子又問,是聽歌還是聽琴?
許久,王上勉強同意聽琴。顯然,隻要是人,王上就沒興趣。
教琴夫子忙點了自己的得意弟子柳真,如此好的機會,真是羨煞旁人。
柳真與往日一般,微微笑了一下,謝了君王,又拜了琴,才緩緩在琴座上端坐。
書法有書道,茶有茶道,花有花道。扶琴若冥思,是非常道。
她撥弄兩下,調了弦,曲未成,已覺紅梅淩雪落香山,隱隱暗香席卷而來。
“王上,要聽什麽曲?”夫子忙上前請求示下。
“關山皓月。”似有風過,珠簾微動,王上的話音,字字分明。
堂上許多人都瞪大了眼睛。
此曲不詳。
據說此曲出自皓月夫人之手。皓月夫人本是秦人,後為魏王愛姬,撫得一手好琴,後來趙軍大破魏國逢城,魏王聽說趙王好歌愛曲,願將皓月夫人獻上求和,趙王才勉強同意退兵。
當日趙國出征的永翼侯已是兵臨大梁城下,卻不敢忤逆趙王之命,隻好退兵。
不過皓月夫人終是沒出魏國,就被永翼侯一刀斬了。
趙王大怒,永翼侯說怕此女是妖孽,禍害趙國百年基業。
當時王室為了趙王無故廢後又改立酒家女為後之事,已是怨聲載道。故趙王也隻好忍下,後來立太子一事,找了個由頭,將永翼侯遠遠地派去戍疆了。
雖是傳言,卻也說得有鼻子有眼,不容得不信哪。
皓月夫人在世時,所做名曲有三,《墨染》《碧天秋》與《關山皓月》。
其中《墨染》和《碧天秋》采用周室之韻,唯有《關山皓月》是秦風。
秦人向來被稱為西蠻,但此曲纏綿悲愴,清冷絕豔,書盡英雄義氣,寫盡兒女情懷。
此曲後為魏王所禁,隻有前兩闋流傳了出來,可惜一曲三節,最後一節已失傳。
曲無終,怎成祥?
夫子那日,興致大發,說了一回,也隻彈了前兩節,之後連連嗟歎,說是不論少人續譜,竟沒有一個能讓人心服口服的。
果然,蕩氣回腸時,琴聲嘎然而止。
隻聽珠簾後,聲音飄出:“你們說,彈得如何?”
眾人麵麵相覷。
君心難測。卻仍是有人想在聖顏前一鳴驚人。
盧家姑娘振振有詞,將當日夫子的話重複了一遍。好記性。
期家千金溫婉輕柔,賦詩一首,說盡曲意,偶有點評。好才情。
夏家小姐怯怯弱弱,上前說柳小姐彈得好,曲為心聲,柳小姐彈得情真意切,哀婉纏綿。
眾人一驚,此語最為毒辣。柳真若心有旁騖,又怎是王上良配?
夏小姐莫不是聽見了什麽風吹草動?
柳真臉色煞白,低頭不語。
梁言一臉陰沉,瞪著夏小姐,就要蹦起來了。
畢竟這情違了師道人倫,說開了,也是貽笑大方,顏麵掃地。
一室無聲。
隻見關關站起來,躬身道:“啟稟王上。柳小姐彈得確實好。銳甲鐵衣,兒女桑田,唯有明月照無眠,臣女也是感同身受,相信大家亦是。”
眾人寂寂,王上未言。
夏小姐亦上前,為己辯白:“柳小姐彈得雖好,臣女卻未有身受之感。”
關關回頭看她:“小姐想必也知琴為悅心,你既覺得好,又怎麽毫無知覺。莫非是心事太多?”說著她衝夏小姐微微一笑。
周圍低低一陣哄笑,夏小姐麵色很白,但耳朵有些紅了,她咄咄逼人,直視關關道:“你又因何有感?”
關關誠然道:“為國為家,多少趙國男兒披甲上陣,不顧寒夜風霜,不怕刀劍鋒芒。身為國人家人,若不惦念,豈不無情無義?我家表哥,出征已多時,聽了此曲,自然有感。”
前邊大義凜然,後麵模糊曖昧。一句“為國為家”,責她不得反要讚她。不過,她似心有旁騖之人,王上該是不屑納吧,說不定還會早早送她回家。
“哈哈哈。好個為家為國,有情有義。”
聲音從珠簾後傳出,聽不出喜怒,眾人屏息凝視,關關的手心出了一層薄汗。
這時,珠簾搖曳,簾後之人走了出來。
黑發紫衣。
三年再見,仍是人如白玉,卻沉澱出一雙冷傲的眼。
瘦削的身形,隻覺俊秀雅致,周身籠罩著一股尊貴之氣,絕非昔日那白玉美人可比。
王上走到關關麵前停了下來。
“你是誰家的丫頭?”
“臣女是祁侯府百裏關。”
“好。賞。”
關關驚得差點歪了嘴,聽得王上侍從高聲道:“王上起駕。”她隨著眾人跪倒。
出了樂堂,關關仍有些茫然。身後的目光有嫉妒的,也有羨慕的,還有些頗有深意,直白來說,就是“不叫的狗會咬人”。
柳真忽然走上來,看了看關關,似不知該如何開口。
關關也覺尷尬,忙笑道:“柳小姐的琴彈得真好。”
柳真臉上神情一鬆,亦笑道:“多謝。”
梁言忙不迭跟上了柳真。三人默默無言行了一段。
柳真忽問:“百裏小姐覺得那最後一節當是何意?”
關關知她問的是《關山皓月》,想想道:“許是蒼山盡,四海揚,信諾深藏,生死不忘。”
柳真笑笑,點了頭,聲音卻有些落寞:“有時生未若死,圓不如缺。”
爹爹去了關山以外,留下娘空望皓月,不知爹走後,娘是否也是這般想的?關關心裏有些悶。
梁言皺眉,在柳真耳邊輕聲道:“你說什麽,我怎麽沒聽懂呢。”
柳真哭笑不得看了她一眼,輕拍了她一下。卻見關關不語,她有些驚奇,便問關關:“你也是這般想的?”
“我嗎?”關關笑笑,“自然是好死不如賴活著。”
這話太白。柳小姐啞然,不能不歎關關的妙,又不能不覺得她怪。
覺得關關古怪,梁言也算一個。
樂堂上,梁言見百裏關忽然站起,以為她要落井下石。沒想到她卻幫了柳真。或許無非是想在王上跟前彰顯一下,可百裏關又肆無忌憚地提及家中表哥,這不是自毀前程嗎?
難道她也無意宮廷?
梁言自恃武藝不弱,身邊男兒能勝過自己的不多,可那個如影隨形跟著百裏關的男子,讓她煞費苦心,卻還兩次都跟丟了。
那人到底是誰?
梁言想不通,連怎麽跟丟的都想不通。不過,她很快有了新發現。
糯米粽子的洗澡姻緣
清晨醒來,關關要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看祁雪。
祁雪總是一見她便問,爹可是派人來接我了。
且不說是有來接人,就連半點這樣的風聲關關也沒聽到。她每次搖頭都覺得祁雪臉上的失望更甚前遭。
這日陰雨綿綿,天空彤雲密布,關了窗,屋裏還是冷。又濕又冷的感覺,像一條小蛇鑽進了心底,纏在人心頭,悶得人又慌又怕。
關關坐在一旁看祁雪發脾氣,祁雪說不吃藥便不吃,不僅將大夫調養的湯藥潑在地上,還當著關關的麵,將那瓶寒蟬散的解藥也摔在地上,藥瓶碎裂,屋中一股藥液的怪味。
關關有些生氣,畢竟是狼煙冒險送進來給她,祁雪便是不吃,也不能如此糟蹋。祁雪從小被寵著慣著,眾人捧著,沒吃過苦,沒孤身一人茫然害怕過,也沒委屈求全過。在浣音閣中呆著這麽些日子,祁雪的耐心怕是已到了盡頭。
“嫁給王上未必不好。”關關隻想說句話,開解一下。世事豈能盡如人意,要了富貴還要自由?
祁雪臉上淚痕闌幹,柳眉一蹙:“聽說王上在樂堂上賞了你,想必是對你極是喜歡。為何要我陪你一道活埋?”
關關也回瞪她,想頂一句“是你娘要埋你,又不是我要埋你”,可是話終是沒出口。祁雪大概是第一次發現人生並不自由,正在驚惶惱恨中,她何必還給祁雪心裏添堵呢。
關關無故被嘲,心裏也不是滋味,眼看著祁雪泄憤一般,重重撥弄了幾下琴弦,又伏在琴上哭了起來,她自覺無趣,便出了祁雪的廂房。
院中的雨還在下,堂上氣氛也很融洽。
公主趙舞語到聽風院來了,正和柳真、梁言她們說笑呢。
當然,公主最愛拿梁言尋開心,梁言也沒那麽多尋常女兒家的忌諱,氣來地快,消得也快。
公主便越說興致越高。
“梁姐姐,那些王孫公子我最清楚不過了。他們都喜歡溫婉如水的女子。你就算在這兒再呆三年,也變不成柳姐姐這樣。”她說著還無奈地向梁言搖搖頭。
梁言常說不過她,每次都隻有生悶氣的份兒。
“誰要王孫公子喜歡啦。”她瞪了趙舞語一眼,見趙舞語仿若無事般,她更是一臉氣惱。
柳真對趙舞語噌怪道““公主,快別說。看你把言兒給氣的。”說罷,她又拉拉梁言的手,溫柔道:“公主就是孩子脾氣,她跟你鬧著玩呢,別放心上。我們言兒可是女中豪傑,自有真英雄來青睞。”
聞得笑語軟軟,梁言眉間怒意盡褪,刹時緋紅。
趙舞語忙附和道:“對對對。就算真英雄遇上言姐姐,也隻有束手就擒的份。”這話在她嘴裏一轉就變了味兒。
梁言柳眉一豎,趙舞語忙躲到柳真身後,狡黠地嘻嘻笑著。
忽然,柳真道:“百裏小姐。今兒又落雨了,院裏濕,你也進來坐坐。我們一起說會兒話吧。”
且不說旁邊的梁言與趙舞語相視一愣,正走在回廊裏的關關也是一瞬怔仲。
關關入了明堂,笑臉打了招呼,也落著座喝茶。
趙舞語饒有興致地盯著她看,忽問:“王上哥哥賞了你?”
關關點頭。
趙舞語笑道:“那日我進宮陪太後去了,太後說王上來了浣香院。我正後悔沒遇上,沒想到錯過的事兒可多了。或許我們不久便會在宮裏常見。”
關關聽了小臉一垮,忙陪了個訕笑。
趙舞語見她這笑還不如哭呢,皺眉道:“難道你是不願意?”
關關心裏說“是”,嘴上卻不敢答,心說,您身邊這二位也不見得正樂嗬嗬地等著被關進去吧。
這時,柳真對趙舞語說:“公主不是說想聽聽我那天彈的什麽曲嗎?難道公主剛才是哄我開心,才說要學的?”
趙舞語果然被柳真這番嬌嗔分去了心神:“柳姐姐說的哪裏話,你肯教我,我還巴不得呢。最討厭那個教琴的秦夫子,每次嘮叨得我都要睡著了。”說著又忙叫一邊的下人去取琴。
撫琴可不能馬虎,之前焚香,淨手,靜心都是要的。
獸首金爐沉水香,煙縷如暮氣升騰。
燃起這香,竟忘了院中已風雨大作。
仿佛正坐在寂寂落花、脈脈山泉之間,茶煮鳳髓,漫翻卷牘。
世間哪裏還有比這更清雅的女子。
梁言平日是橫笛鎮魂曲,缺了溫柔,關關素來是空枝一亂鴉,素無章法。此刻也都默默聽琴,一臉閑適,滿身秀雅,如風雲淺筆,似水墨淡花。
仍是一曲《關山皓月》。
關關從未聽爹爹和大媽媽彈過此曲,今日再聞柳真彈奏,忽有隔世之感,曲子訴的不止是別情,還有千金之諾,缺了最後一節,皓月夫人的承諾便石沉大海。
那是個刺骨寒夜,爹爹隔日便要去秦國。
書房外燃起了一盆火。
火光中,爹爹把最後一卷竹簡投入火中,見她在門後好奇地探頭,隻沉聲問道:“關關,這字字句句,你可都記下了?”
她不敢上前,隻點點頭。
爹爹與她說話,一向笑若春風,從未那般深沉嚴肅過。
爹爹沒說,將那字字句句記下後她該如何。爹爹要她隨心而定,她說好。
如今她一個孤女,仿佛伴水而生的蘆葦。王上也好,祁雷也好,祁風也好,夫人要她嫁的寒家子弟也好。難道誰肯給她一汪清泓,她將為誰而生?
原來她比祁雪還早,就已陷入了如此命運。到底是屈,還是不屈?
爹爹信她,可會信錯了人?
往事莫名爬上心頭,關關忍不住一陣咳嗽,琴音忽止。
柳真見她臉色煞白,忙讓稱心如意扶她回去。
關關告病,糊裏糊塗地睡了近一日。學堂放了,柳真來看過她,一起吃了飯食,見她精神略要了些才離去。推開窗,外頭是後院的竹林,往日裏隻見幽深,今夜雨驟風急,便多了些蕭瑟頹敗。
一陣冷風襲來,關關忙關了窗戶。
雲歌敲門,關關見她端了湯藥,便讓她放在桌上。她身後兩個仆婦將大木桶抬了進來,後頭的丫頭們忙往裏頭倒蘭湯。
霎時間屋中香氣濃鬱。
自從王上賞了她,下人們便伺候得更為妥帖殷勤,恨不得撲上來將關關的衣服全扒了,親自把她洗成一朵香花。
關關不習慣被人看著,也受不了被人拉著胳膊搓泥,就賞了她們一些錢,讓他們明日再來抬水,各人便興高采烈地下去了。
關關解了衣帶,散了烏發,踩進木盆,把肩沒入水中,撈著水中漂浮的花瓣,邊洗邊玩。
秀氣的鼻子嗅過手中的花瓣,把花瓣灑在水麵,嘟起粉唇吹到一邊。熱氣熏蒸下,雪膚上浮起了一層細密的汗,櫻唇紅豔起來,濕發烏亮彎在頸間胸前,好似墨筆在白絹上隨意勾畫。
玩累了,便靠在一邊。嘴邊的酒窩是懶懶的笑,有點稚氣,又有點嫵媚。
正愜意著,忽然聽得外頭似有銅鑼聲聲敲得急。
關關心中一個激靈,莫不是走水了?
她忙爬出水來,從屏風上將掛著的衣裳腰帶拉下來,慌亂間差點跌出了浴桶,撞倒了屏風。腋窩夾著外裳,嘴上叼著腰帶,手裏係著深衣上的細繩,一股腦兒跑到門邊,拉開門閂,就想開門出去。
可是還未整裝,怎走得出去。她對著門幹著急,可越急,手中越慢,拖來拽去,如何也穿不好,潮濕的頭發還時不時落下來搗亂。
關關急得將濕發胡亂撩到一邊,口裏急急叫道:“白露,白露呢?”
隻聽得“吱呀”一聲,門開了半扇。
一個頎長身影帶著濕意,靈敏矯捷,“唰”的一聲輕響,便閃了進來,隨即反身將門關緊。一股淡淡的血腥之氣,混著雨中的泥腥味,隨風灌入房中,汙濁了一室蘭麝清香。
突如其來的熟人,關關驚得合不上嘴。
“啊!”她一聲大叫,“狼煙。”嘴上刁著的腰帶落了下來。
一旁站立著銅燈亮了亮,窗外淒風苦雨,房中卻有一抹霽月,月光瀲灩,萃了暗香。
墨發淌著水,濕了薄衫,半貼在身上,勾勒出少女的玲瓏曲線。酥肩半露,直把人的目光往雪白的胸前引了去。
不知道是不是銅燈中,火苗跳得太快又太猛,映在狼煙臉上有些紅。
關關忽覺胸口微涼,忙扯起外裳擋在胸口,一臉惱意,喝道:“你看什麽看!滾出去。”說罷,左手拿起一旁桌案上那碗湯藥,連碗一起砸了過去。
藥湯灑了一地,潑在地上那條素白腰帶上一團深一團淺。藥碗卻被狼煙修長的手指輕巧一拎,免了“咣當”一聲落地、四分五裂的苦命。
狼煙未言,隻將右手從身後抽出,手中赫然一把劍,雨水打濕了他的發和衣裳,手中長劍更亮,銀光清寒,襯得風刃上的斑斑血跡,鮮豔非常。
關關忙抬手將自己的驚叫緊緊捂在嘴裏,手中外裳驟然墜地。
“你,你又,殺了人了?”關關結結巴巴,眼中又是怕又是厭惡。
她一副看劊子手的眼神,讓狼煙覺得煩躁了起來,不由辯白道:“是人家要殺我。”
呃,還真委屈,難得出門被別人追殺一次。關關想到剛才外頭的吵鬧必與狼煙有關,還沒發問。卻聽見狼煙身後那扇鬆木雕花大門微震,聲聲敲得響。
“百裏小姐,百裏小姐。怎麽了?”
是雲歌。
關關一愣,忙說:“沒事。你下去吧。”
“梁小姐也在嗎?”雲歌隔門問。
“不在。”
“我聽你剛才叫了一聲梁小姐的名字呢。”
關關恍然,狼煙和梁言聽起來,確是有些像。她急中生智,“是我,我做噩夢了。夢見梁言。”
兩人果然還是不和。雲歌聽了,低聲愁道:“那梁小姐是去了哪兒呢?”
關關問:“出了什麽事?”
雲歌忙答道:“夜裏出湖的漁船上查出了刺客,刺客逃了,侍衛們外頭正追呢。小姐您是不是害怕,要不要奴婢進去陪您?”
雲歌進來了,還不被嚇死啊?關關忙道:“不用了。”
靠在門上的狼煙衝關關做了個讓雲歌走的手勢。
關關看著他,搖搖頭。雲歌就愛這麽地嘮叨著,她又沒辦法。
狼煙做了個抹脖子的姿勢,自己退到門後邊。
關關瞪眼,皺眉搖頭,還是屈服,微微拉開半扇門,探出螓首,對雲歌道:“我真沒事,你回去睡吧。”
雲歌皺了皺鼻子問:“這是什麽味道?”
關關聞了半晌,習慣了,便沒在意。她忙伸手將狼煙向裏推了推,對雲歌道:“是藥味。藥太涼,我把它倒了。”
“您又不喝藥。如此下去,這病何時才能好呢?別拖成了大病。”雲歌道,“我這就給您再熬一碗去。”
關關聽了連連點頭,忙將那隻空藥碗遞出來,見雲歌要走,又道:“你再給我上個宵夜,要帶個燒雞腿。”
她估摸著雲歌這一趟,怎麽說也要三四個時辰才能回來。
關關一扣上門,忙撿起地上的外裳往身上圍,也分不清哪兒是袖子哪兒裙擺,從臉到脖子一路嚴嚴實實圍到膝蓋,上麵露出一雙大眼睛,下麵露出褲腳來,顯然不夠長。
她瞅著狼煙,狼煙不知何時已在桌案旁坐下,看燈出神。
“換件衣服吧。”狼煙忽然道。
“不要你管。”關關倔強道,臉上正捂在衣服,有些含糊。
“人家一會兒來,還以為遇鬼了呢。”狼煙依舊沒好話,卻是難得的好聲好氣。
“別以為人家都像你,喜歡扮鬼騙人!”關關氣哼哼道,沐浴後的熱氣從身上散去,雖然屋裏有炭盆,濕衣貼在身上,確實有些冷,她光著一雙腳丫子,左右互相搓著。
裹得像個粽子似的,隻露著一雙大眼睛,想象她嘟嘟囔囔生氣的嘴。腳丫子雪白可愛,倔強又局促地互相蹭著。這情態更是嬌憨得有趣。狼煙看著,不由笑了出來。
關關一愣,想不到他也可以笑得這麽不客套。關於男人長得好不好看,她很模糊,但是,像狼煙這樣七分男人,兩分邪氣,外帶一分妖孽,似乎也挺好。
“你在看什麽?”狼煙見關關的大眼睛看著他眨也不眨。
“見鬼了。”關關恍神道,忍不住打了一個噴嚏,驚醒了自己。一分妖孽,也是妖孽。
卻見狼煙忽然站起,走過來。關關是作繭自縛,忙不迭轉身要跑,卻隻能一跳一跳地躲開,還是被狼煙從身後一把抱起。
狼煙對上那雙晶亮的眼,恍惚看見那眼神中有被獵人追趕的小鹿般驚恐,又有躲藏在樹枝上山貓般戒備。不知是什麽將他的心狠狠撞了一下。他忙別開眼,徑直走到屏風後麵,將關關往那張軟榻上一丟,“小毛丫頭,你是怕人偷看嗎?沒人看你。”
關關眨眨眼睛不說話,目露凶光,摸到軟榻上一隻絲履,順手丟過去。
狼煙偏頭躲過,“你不換,好!別怪我再扮一次鬼嚇死你。”
他承認了,那夜不是夢,是他扮鬼。關關愣愣看著狼煙出去,抬頭望著頭上房梁,欲哭無淚。狼煙不過大她個四五歲,還是個奴才,竟敢如此羞辱於她。
淫賊,奴大欺主,道貌岸然,趁火打劫,騙財騙色。。。關關氣憤之極,腹誹了好一陣,沒聽到外頭響動,才開始手忙腳亂地穿戴起來。當她隔日發現,透過絲絹屏風,侍女們彎腰抬浴桶身影如此清晰,她一口茶沒喝完,差點都噴了出來,恨不得到廚房偷塊豆腐一頭撞死。
不過那是後話,關關穿戴齊整就要出去。
“你什麽時候走?”
“等外頭的鑼敲完。”狼煙自顧自喝茶。
“我,我去祁雪那裏看看。”關關要出去避難。
“多看無益,你幫不了她。”
“為什麽?”關關奇道。
“天做孽尤可活,自作孽不可活。自己輕賤性命,何必拖累他人?”狼煙懶懶道。
“你這是什麽意思?”關關臉上一絲不悅。
“你且問她,藥從何來?”狼煙隻說了這一句,任關關如何追問再也不肯說。
關關心生疑竇,問道:“你潛入浣音閣,到底所謂何事?”
“侯爺吩咐,除掉對祁雪不利的人。”
竟是為了祁雪,為了侯爺之命,關關心裏一陣莫名低落,真生了大氣,冷笑道,“原來,你也另攀高枝去了。”說罷,扭頭推門走了出去。
看著她負氣而去,狼煙拿著茶杯的手不由一僵。
竹林比爪
祁雪房中的琴音斷斷續續,院中的雨似乎小多了,外頭偶有身穿甲胄行動的沙沙聲傳來,當鑼聲響過三道,再沒聽見什麽動靜。
撬不開狼煙的嘴,不如直接問問祁雪。
路過回廊,老遠就見月影端了茶碗進去,不一會兒,月影又端了飯菜走了出來,從外頭掩了門,走遠了。
關關心知祁雪又賭氣不吃飯,想了想,進去還是什麽都別問,勸她吃些東西便好。
夜已有些沉了。她到祁雪門前推了推門,門沒閂。門緩緩開了,祁雪手拿一隻小藥瓶,正往茶碗裏倒東西,又一手端了茶碗,顯然是打算要喝的。
“雪兒,你在喝什麽?”關關忙喝住她。
祁雪一愣,淡淡道:“不過是茶而已。”抬手依舊把那碗茶喝了。
關關大驚,上前奪下瓷碗,一看,杯底還有未飲盡的黃色粉末,“你,你瘋了?”她驚駭地看向祁雪。
“沒事,不會死,隻是會有些困覺而已。”祁雪說著,若無其事地坐下來,翻看她的琴譜。
關關忽然想起狼煙說的“自作孽不可活”,問道:“這個是不是‘寒蟬散’?”
祁雪肩膀一僵,若無其事地搖搖頭。
“那我拿著這隻茶碗去問問大夫,這究竟是何物?”關關說著,拿起碗轉身要走,卻被人從後麵抓了手臂,扭頭正對上祁雪蒼白的臉孔和懇切的眼神。
關關心裏頓時有了八分肯定。“你為何要如此糟蹋自己?”她急道。
“人各有誌。”祁雪道。
“你這是‘有誌’?你這是‘幼稚’。”關關瞬間覺得自己被氣得蒼老了,曾經以為她和祁雪還算是半個知音。
祁雪不語,卻趁機將她手上那隻茶碗搶了過來,丟入一旁的炭盆裏。
“你!”關關指著她的鼻子,不知該說什麽好,拿起桌案上的那卷簡牘,泄憤似的往地上砸卻。竹片“劈劈啪啪”散了一地。“我的琴譜!”祁雪驚呼著,撲過去,她微顫的手指拾起片片竹簡,抬頭狠狠地瞪著關關,眼裏蓄滿淚水,決絕道,“滾,你給我滾出去。從今往後我們再不是姐妹。”
關關心中涼透,不過是卷琴譜,侯府裏要多少有多少,如此便要絕交。她心頭一酸,吸了吸鼻子,“輕賤性命者,自作孽不可活。”說著,她轉身跑出去,正撞上循聲而來的月影。她紅著眼,抿抿嘴也沒說什麽,隻滿腹怨氣,邊哭邊往自己屋裏跑,除此外她也無處可去。
今晚真倒黴!
當然倒黴的事到這裏還沒有結束,隻能說人倒黴時,喝涼水都塞牙。
等關關回到房中狼煙已不知去向。
原本少了一夜共處的尷尬,此時房中空無一人,卻無端端多了驚悚。桌案一角被切了下來,桌上茶杯從中裂成兩半,她的床榻上起碼多了三個帶泥的腳印,簾帳已被劃得殘破,那道裂口倒是幹淨利落。
關關頓時忘了哭。
幸而地上沒有血跡,屋中一扇窗大開,窗欞上有些濕泥。
難道有人來把狼煙逮走了?一摸狼煙剛才坐的位子,尚有餘溫。
關關忙端了張矮凳,從窗口爬了出去,她從小在山上爬過樹,翻窗到後院中,自然不在話下。
未行多遠,接近竹林,便聽到一陣破空之聲從竹林中傳出。
關關忙緊敢兩步上前,被眼前之景震驚,仿佛入了雲夢大澤,望見潛龍飛舞。
狼煙果然被人困在這裏,與他纏鬥的隻有一人,那人雖是一身騎裝打扮,卻是個高挑女子,那是梁言。
同院多時,關關不知梁言竟有如此好身手。她手中一柄劍,舞動間,幻化出數重銀色光幕,如一陣飛霜白霧飛旋迷茫在竹林間。狼煙也這層層迷障糾纏地脫不開身,虛晃一劍脫身,剛向前走出數步,隻見他身後梁言招式一變,劍如靈蛇出洞,破了光幕,直向狼煙後心刺去。
關關心裏一冷,不及提裙角,就跑了上去。
卻見狼煙如身後長了雙眼,身子向右一偏,躲過劍鋒。轉身之間,左手已持了三尺青鋒,霍霍清輝,若寒光飛嶂,輕點梁言頸間,隻這一劍便讓林中霜露凍結。
關關有些腿軟,聽見狼煙冷冷問梁言:“你是誰?”
關關忽然心裏一緊,焦急道:“別,別殺她。”沒留神腳下踩到裙角,絆了一跤。
狼煙微怔,收了劍。
梁言一摸腰間,匕首脫手而出,直往狼煙左肩打去。
狼煙躲閃,卻遲疑了片刻,利刃在他臂上劃過,留下一道深深血口。他仿佛沒感到左臂上正在往外冒血,隻冷冷一瞥梁言,舉劍就著她的右腕便刺。
劍勢淩厲,梁言一驚,丟了手中劍,被逼退了數步。
關關大驚,忙撲上去,站在梁言身前。“她,殺不得。你不能殺她。她也沒想過要害祁雪。”
狼煙不語。
梁言卻一把將關關推到地上,“百裏關,你讓開。不要你多管閑事。”說罷,似要去拾了劍接著打。
關關爬起來,抬手甩了梁言一個耳光,“啪”地一聲脆響。
梁言頓時傻眼,怔了怔,咬牙怒道:“你敢打我?”
“就打你,你不知好歹。”關關也是怒極。就算是外頭萬人膜拜的巫神,狼煙隻一劍就結果了他的性命。四下無人,便是殺了梁言又有誰知?
“你這個潑婦。”梁言揪著關關的衣襟罵道,卻被關關就著手咬了一口。
“你這個銅錘!”關關還口,她捋高袖子,很專業地往地上啐了一口,一指狼煙說道:“你,不許過來幫忙。”
狼煙似乎也沒上前的意思,反而後退了一步,讓出一方場地來。
“今天要讓你見識見識小姐我的厲害。”說著關關竟爪牙齊上,直直向梁言撲去,哪裏是個潑婦,簡直是隻潑貓。她緊緊纏抱著梁言,無賴地連踢帶踹,任梁言身高臂長,劍術高明,也占不到多少便宜。
關關從十歲之後便再沒如此痛快地打過架,隻因山腳下眾人突然發現她是個女孩。
梁言終於費勁九牛二虎之力脫了關關的糾纏,翻身壓在關關身上,正揚起手要往關關臉上扇去。卻是手腕上一痛,讓她驚叫一聲縮了手,一顆石頭落到旁邊,滾了兩滾。梁言皺眉回望罪魁,狼煙正抱臂站在那裏,臉上淺笑,有種淡淡威脅的味道。
關關推開梁言,一骨碌爬起來,揉了揉微微出血的嘴角,說道“不打了。”
梁言覺得這二人說不出的古怪,一把按住關關的肩不讓她走,“他是你什麽人?”
“侍衛。”關關很幹脆。
“不是!”她家的侍衛何止上千,梁言就沒見過這樣的,“他夜潛聽風院,還現身於你房中,單憑這一條你就會被趕出浣音閣。”
“求之不得。”關關傲慢笑道。
“你窩藏刺客!”
“是有如何?”關關不屑反問。
“你敢戲弄我!”梁言惱極,捏在關關肩上的手,暗施力道,忽覺眼前一道人影閃過,她的脖頸被一隻大手扼住,驚愣間,手不由一鬆,讓關關脫了身去。
關關齜牙咧嘴揉了揉肩。狼煙從來沒說過他不殺女人,關關忙拍拍他的手臂道:“我們走。”一陣刺鼻腥味傳來,關關發覺掌中粘膩,翻掌一看,一手血。
狼煙鬆了手,梁言大口喘氣,隻聽關關道:“或許你的劍公平,你的心正義。但你早已對我有了偏見,又怎會相信我的隻字片言。”
梁言一怔,再回神時,二人已然遠去。
關關丟了多年來苦心維持的淑媛態度,找梁言打了一架,和祁雪鬧翻的心情終於得到了一點紓解。隻是頭發未幹,卻沾上了枯葉泥土,她急急要回屋去。
回到爬窗出來的地方,攀著窗欞正要進去,一扭頭,發現狼煙正打量她,不由頭皮有些發麻,臉上多了一絲戒備:“你在看什麽?”
狼煙正負手站在一旁等著看她爬窗,聽她有此一問,便道:“雖然主子您身手不算好,但您大半夜還能朝氣勃勃,再配合上您那種打法,該沒人敢近前才是。我隻是在想大公子為何還要找人護衛你。怎麽?侯府裏就沒人知道你如此神勇嗎?”
分明是嘲笑。關關了然,“你就笑吧。看誰給你包紮傷口。”說著她徑直從窗子爬進房中,對鏡撥著頭上的樹葉。
狼煙跟在她後頭,躍入房中。隨手關窗,卻發現怎麽也關不攏,原來適才梁言踹開窗子闖入房中時,早已將窗子踢變了形狀。狼煙不敢在房中拔劍,怕引了人進來,隻好一路躲閃,跳窗而出。梁言雖是女子,勁道卻不小,所過之處,就像被風肆虐過一般。
狼煙在桌案旁坐下,將桌案上的碎杯子掃到一旁,找了好杯子正要倒水要喝。卻見關關端來一盆水,一條白綾掛在她肩上,她還搬來了一個小木盒擱在一旁。
她換了身外裳,手也洗得幹淨,小臉上沒了泥,不過現出了幾處擦傷。
“你真的會?”狼煙擔心。
“當然。”關關一臉驕傲,額前臉頰上的新傷,讓人忍俊不禁,又讓人心疼不已。
狼煙大方地將手臂往桌案上一放,沒有與關關客氣。
一旁的銅燈還亮著,關關卻看著傷口發怔,血染濕了衣袖,從肩上到手肘,衣服和傷口黏糊在一塊兒,她無從下手,伸出兩根手指想見衣服從傷口上撥開,衣服卻黏在上謾跗絲不動。關關皺著小臉,嘴裏“噝噝”倒吸著冷氣,一臉痛苦。
狼煙終於說道:“我自己來吧。”
關關忙縮回了手,“水和布都還幹淨,藥在匣子裏。”
幸好白露是個極細致周到的人,關關能想起這個藥匣來,也不枉白露苦口婆心念叨了一夜。
狼煙大刀闊斧,扯開袖子,拿病躡便抹抹,找出一瓶藥來,聞聞就往傷口上倒去。
關關見他一臉平常,心裏直道,這哪裏是人,分明是獸嘛,這麽長的傷口就不痛嗎?對自己都這麽冷血,怪不得弄裂了她的掌骨也無動於衷,當別人都和他一樣嗎?
“好了。你紮吧。”狼煙再叫她。
關關雙手將布一展,閉上眼,狠狠蓋住那條正往外滲血的猙獰傷口。她一臉認真,卻是手藝不精,一圈鬆一圈緊,勉強紮好,隻是歪歪扭扭,一塌糊塗。
狼煙問:“你真的包紮過傷口?”
“你不信?”關關挑眉。
“沒被人家嫌棄?”
“沒有。”
“誰這麽好脾氣?”
“阿黃。”
“不會是條狗吧。”
“是。”
“沒咬你?”
狼煙不是一向冷心冷口,最愛冷清嗎?怎麽突然怎麽多話。關關正認真打結,被他問來問去,不耐道:“你以為誰都像你,冷血,不知道痛,還沒良心。阿黃一見我就搖尾巴,還舔了我。不知和我多好。”
難道他也要一舔以報恩?狼煙突然起了玩心,促狹地瞅著她。
關關忽覺剛才脫口而出的話似有不妥,忙擺手表明自己沒有弦外之音,“你,你不需要舔我。”
狼煙笑著點點頭,那笑容看得她心慌。關關無聊地用手指頭沾了沾水,低頭在桌麵上一遍遍畫著小圈圈,“我是說,你的謝意我已經心領了。”
“誰說我要謝你?”狼煙不領情。
“啊?”關關一愣。
“若不是你突然出現又突然摔倒,我怎麽會被那個女人傷到。”
“分明是你想殺人家。”關關一直對狼煙的無情耿耿於懷。
“你怎麽知道我要殺她?”
難道把劍架在人家脖子上不算,非得二話不說一劍劈了的那種才算?關關手一頓,抬頭看看狼煙,盡管臉色如常,如墨的眸子中那絲氣憤清晰可見。
關關撇撇嘴,他有什麽好生氣的?她吃力不討好,才是那個該生氣的人。
“看來你與她一般,也是心有偏見,我就是個到處殺人的。”狼煙慢悠悠道,“自己都是蛤蟆,還好意思嫌人家青蛙醜。”唇角譏誚一揚,眼中多了不屑。
“你想怎樣?你沒偏見?那你憑什麽疑心是我向舅舅告了你的狀?你還不如個蛤蟆。”關關一拍桌案,將臉別向另一邊。
屋裏頓時悶得慌,可那窗還是半吊在窗框上,不知是不是炭燒多了。
兩人不語,忽聽得外頭有人敲門。
“百裏小姐,藥好了。”雲歌手腳可真快。
兩人一驚,不由對視一眼,事出突然,竟忘了雲歌一事。
關關還沒想過要把狼煙藏哪裏,何況這屋裏還一塌糊塗,連桌案也是,帶著劍痕還缺了一角。
正不知所措,聽見外頭又有人道:“雲歌,給我吧。我正要找百裏小姐說話呢。”
卻聽雲歌答道:“梁小姐,夜沉了,您還是回去吧。小姐服了湯藥也要睡了。再說,大夫說過百裏小姐要靜養安神。”
屋裏,關關狠狠剜了狼煙一眼,話不投機半句多,怎麽安心靜養?
隻聽外頭梁言不耐煩打斷雲歌道:“知道了。我說兩句就走。這裏不要你伺候了,你下去吧。”梁言語中生硬,容不得有人拒絕。
雲歌唯唯諾諾應了兩聲,“踏踏”的腳步聲就遠去了。
狼煙手中握劍,閃到門後。
關關站起來,拉開了門,果然是梁言。
梁言一手拿著托盤,一碗湯藥,一盤宵夜,另一手掛著一個灰色包袱。
關關看著她,神色戒備。
梁言徑直進來,將托盤往桌上一擱,手中包袱丟給關關。
“這是什麽?”關關被她弄得莫名奇妙。
“侍衛的衣服。明日清晨,我會來帶他出去。”梁言道。
關關瞪大了眼,天要下紅雨了。。。
“若沒事,我先走了。”梁言看了一眼還在□的關關,轉身要走。
“慢著,你為什麽要幫我?”關關不解。
狼煙卻走過來道:“那就煩勞梁小姐。”
梁言衝他一搭手,點點頭,甚是瀟灑,又道:“得罪了。若有緣定要好好討教一番。”
狼煙點頭說好。
兩人和顏悅色,仿佛適才竹林中動手的是別人。
關關就這麽被排除在外,怔然間,已見梁言出了房門。關關連忙見那個包袱打開一看,拿出來抖了抖,果然是一套侍衛裝束,十分齊整。從裏頭滾出一個藥瓶來,關關撿起來,打開聞聞,似乎是傷藥。
卷二 墨羽
今宵別後
“你信她?”關關偏頭問狼煙。
“為何不信?”狼煙反問。
“小心被人家捉去賣了。”關關沒好氣,居然無視她的擔心,何況剛才還被說成是“蛤蟆”,自然和顏悅色不起來。
她又回去窩在那裏坐著,陰沉著一張小臉,托腮皺眉,白皙纖細的手指一下一下敲在桌上那道劍痕上。銅燈照亮了她半張臉,嘴角浮出一塊淺紫色的淤痕,額上臉頰幾抹擦傷,周圍幾道紅痕。
看著可憐,偏又倔強,還霸道得很,到底是誰慣出來的性子,又讓人不忍心放著不管。狼煙暗自歎了一口氣,走過去道:“喝藥了。”
“不喝。”
“那先吃宵夜?”
“不吃。”
靜默許久,狼煙在她身後道:“藥快涼了。”
“不喝。”
“病重了,難過的是自己。”
關關轉過身來,一臉不悅,“病重也是你害的,你害我心情不好,沒病死就先被你氣死啦。”
“喝了藥,心情自然就好了。”
“胡說,走開,走開。”關關跳起來用腳踢他,見他不走,隻好鳴金收兵。
狼煙將她的臉扳過來,捏著她的下巴道:“我知道你心裏打的什麽主意。”
“什麽主意?”關關眼底閃過一絲慌亂。
“喝了我就告訴你。”
騙小孩的招數!關關不信。
可狼煙略有些薄繭的手指,捏在她下巴上的力道,讓她有些敏感的心慌。四目相對,關關的脖子紅了一大節,“我喝。”說著忙推開狼煙,端過碗來一股腦兒把藥喝了。
她砸吧砸吧嘴,一路苦到肚子裏,頓時神清氣爽。
果然是好藥,能安神,心終於跳得沒那麽快了。
“靠得那麽近,分明是想謀財害命,弄傷人家的手,還要弄壞人家的臉。”關關嘀嘀咕咕,狼煙卻一個字也沒聽進去,指端還留著那下巴上細膩的觸感,讓他忍不住想輕輕摩挲。狼煙心裏怪怪的,人家說燈下看美人,關關這臉都快能開染坊了,竟也讓他移不開眼。
聽關關在一旁絮絮叨叨,憤憤不平地數落他太粗暴,奴大欺主等等等等,狼煙伸手拿過那盤子裏的雞腿塞到她嘴裏。
“你這是道歉嗎?”關關咬上雞腿,大眼睛亮了亮。
在關關的邏輯裏,雞腿等於討好。
狼煙心事正重,無奈扶額點點頭。
關關笑逐顏開,忽然想起一件事叮囑道:“若是你平安回去,就讓人捎個信來,但一定要加上‘一片忠心’這四個字。”
狼煙不解看她,關關神秘道:“做為暗號。”
“為何是‘一片忠心’?”
“我喜歡。”關關摸了摸微有些痛楚的嘴角,想了一會兒,又道:“還有,讓侯爺早點來接祁雪吧,遲了怕是就見不到了。”
狼煙點頭。又聽關關問他:“你為何討厭流離先生?可是與他有過節?他為人如何?從前都做些什麽?”
狼煙怔了怔,奇道:“你想知道這些做什麽?”卻又緩緩補了一句:“狼煙不是風雅之人,如何知曉琴師的事?”
狼煙如此態度分明是不想說,關關與他交手多時,怎會不知。雖然心存疑問,她仍要他去辦些事,“你順便去打探一下,看看他與祁雪到底是何等關係?”
關關精靈到此,狼煙心下驚駭,嘴上隻淡淡問道:“你道他們是何等關係?”
隻見她明眸閃了閃,狠狠咬下雞腿上最後一口,將骨頭往盤上一丟,“聞琴音,知雅意。你查便是了。”
她話已至此,狼煙他不查也得查。
狼煙臉色晦暗不明。
關關伏在桌案上,打了個哈欠,星眸迷茫,語無倫次道:“祁雪中毒,有人懷疑我,有人以為我怕被牽連不敢查。可我偏不。就算查不出來,人家說我排除異己也好,說我想獨邀聖寵也好,我也不怕。隻是若有一天我真被拖進宮去,是不會帶上白露的。你既已到了舅舅身邊,就也帶上她吧。她跟著你會開心些,旁人我也不放心,隻是別對她凶,她會害怕,也別對她太冷,她會哭。一定要讓她吃飽啊。不過我。。。”關關越說越迷糊,不知是吃飽喝足,還是湯藥安神,竟趴在那兒沉沉睡去。
狼煙將她抱到床上,給她臉上抹了藥,修長手指停在她的額間。盈盈眉語,青青鬢絲。醒時嬌蠻得讓人惱,倔強哭著又讓人憐。如此睡容沉靜,著實讓人貪戀,隻是看著,一夜過去,忘了睡意,不能成眠。
記得那日春和景明,他隨祁風站在池邊,漫天柳絮飛舞中,她提著裙角,一路跑來,粲然笑著,仿若十裏芙蕖盡放,黯淡了一池碧波瀲灩。
一葉漂泊孤舟隨波,偶從碧葉間經過。水花湖光雖好,卻不敢隨手折下,隻怕芳華枯萎。她不同其它,本是嬌生,怎麽受得了侯府外霜雪嚴寒,或許開在碧遊湖上就好。不如臨水相望,他護好她的命,管好他的心,從此各自瀟灑。
卷 二 8226; 墨 羽
外頭有人敲更,已是五更天。梁言信守承諾,將狼煙送到浣香閣外頭的湖邊,湖麵上有些霧氣,一條小船正靜候在那兒。船家對梁言十分恭敬。
白霧中,梁言與狼煙說了兩句,狼煙便跳上船,二人便拱手作別。
湖上寒霧彌漫,凍得人麵龐冰冷,寒意滲透了骨髓。
船家的行船功夫嫻熟,對水路也頗為熟悉,不一會兒,已到對岸。
城中偶有幾聲雞鳴,一隊飛馬奔車疾馳而過。
狼煙不知不覺已走到了扶風大街,不遠處便是祁侯府了。
忽然,前頭閃出一個人影。
卻不是在扶風大街上眠花宿柳清晨才歸去的酒客,而是夜刀門的鶴西。
鶴西腰跨短刀,手中拎著兩個包袱,一副要遠行的旅人打扮。
兩人一照麵,狼煙怔了怔。
隻見鶴西笑道:“我去找你,你不在。沒想到剛回頭,這就遇上了。嗬嗬,有緣。”說著他上前丟給狼煙一個包袱,“走。跟我去魏國。”
狼煙單手接了包袱,心中微有些驚愕,問道:“你忽然要去魏國作甚?”
“你聽過‘玄機石’沒有?”鶴西打算先個關子,讓這年輕人有點興趣。
誰料,狼煙隻愣了一下,便皺眉不耐道“不知”,將包袱塞到鶴西懷裏,與他擦身而過。
鶴西跟上去道:“你不知啊。我告訴吧,那就是一隻石獅子。”
狼煙腳步一頓,說:“祁侯府門口倒有兩隻,你可以任選一隻。”
“你當老子是牛啊。就算拉得動,門主也不要。那個玄機石是小的。”說著鶴西伸手比劃了一下,“不過一尺半高,也不重。你我去把它弄回來,交了差吧。”
“她要天機石何有?”狼煙忽然停步,扭頭問他。
鶴西神秘兮兮地湊過去小聲道:“聽說玄機石,腹中藏寶,還是稀世奇珍哪。”
狼煙虛眼睨了他一下,似乎不信,“既然不重,你就自己去。”
鶴西心說,奇了,就沒見過聽到寶物還無動於衷的人。隻好說道:“門主說你是魏人,魏國你比我熟。”
“天下還有你不熟的地方?”
“有,安邑。”鶴西忽然神色鄭重起來,“永翼軍此次再攻魏國,名為雪恥,實為‘天機石’。多年前,趙翼破逢城、圍大梁為的就是它,可惜失之交臂。”
“你這是從哪兒得的消息?”
“門主所言,不該有假。”
“看來她的瓊花小築都要開到趙翼的府裏去了。”狼煙道。
鶴西眼中一亮,神色了然,“像門主的女人,不用說趙國,怕是天下也不多。”他摸著下巴,嘿嘿笑起來,“怪不得你小子這麽泛酸,次次催你都不回夜刀門,想來是肖想多時,人家從沒正眼看過你,你惱羞成怒呢。”
“老鬼,你這是嫌命太長。”狼煙臉上驟然變色,留下一句警告,不與他糾纏,轉身就走。
鶴西見他動了氣,可自己還有求於人,便急急跟上,打算推心置腹開解一番:“你發什麽火呀。我也肖想來著,可惜,嘿嘿,我一個大老粗,人家是高門小姐出身,看不是咱。老哥我可得勸勸你,就算了吧。我們拿錢替人辦事,好吃好喝,呆在瓊花小築裏,軟玉溫香在懷不知多。。。”
他“好”字還未出口,卻驚惶縱身,往後一躍,怒吼道:“你這就想要老子的命哪!老子五百錢的新衫。。。”
狼煙手中劍已入鞘,看著鶴西,一臉鐵青。
鶴西低首心疼地看著胸前那道長長的裂口,衝狼煙惡狠狠道:“敢威脅老子,有種就在這裏別走,等老子從安邑回來再找你算賬。”說罷,他將兩個包袱都往自己肩上一搭,轉身離去。
白霧被晨風吹散,扶風街上空無一人,隻剩狼煙矗立在那兒,拳頭在他手中攥緊。
風掀起了他的衣擺,吹透脊背,直刺入心,那眉心不由緊擰,神色蕭索。
他不想回魏國,也不想再碰上那塊“玄機石”。
“玄機石?”
“你不知道麽?”
“不就是‘玄機’嘛,聽了就知道了。”石頭能看不能吃,關關沒興趣,一邊吃飯,一邊含糊地答道。
她旁邊正坐著梁言。“聽我爹說,當初玄機石一直藏於逢城,之前永翼軍大破逢城時,魏公子晏帶著它從逢城逃了出去,把它送到安邑去了。可如今聽說大軍尋遍了安邑城也沒找到。”
“是被人偷走了吧。”關關道。
梁言依然沉浸在恕貅中,“我想它一定還在那個公子晏手中。”
“那個公子晏呢?”關關已吃完眼前那盤菠菜,又到梁言的盤子裏偷了兩塊蘑菇。
“聽說也不見了。所以才說是他帶著玄機石逃了。”梁言說著,將自己跟前那盤蘑菇推到關關麵前。
關關有些尷尬,嗬嗬一笑,毫不客氣地接過。
最近二人不錯。從相看兩相厭,已經同進同出一同吃飯了。
但這也可能是在禮堂裏關禁閉時,養成的習慣。
話說,那日關關爬起來狼煙已然不見了,她不顧前一晚打架的腰酸背痛,去找梁言,非得問問狼煙走得悄無聲息是怎麽回事。
打開門來,正遇上來喚她起身的雲歌,雲歌見了她差點沒嚇昏過去,忙問關關,這一臉的傷是被誰打的?還拿了銅鏡來。
關關懊惱地發現,昨晚新傷看著還鮮嫩得楚楚可憐,過了一夜結了痂,還真醜了,她心裏難過,看著雲歌哭了起來。
雲歌忙請來大夫,忽然想起前一晚梁言來找過關關,忙找上頭的管事稟告去了。
此事非同小可。侯府千金被打,怎生了得。
誰知,梁言一露麵,那臉上的光景也比百裏關好不了多少。兩人一致否認打了架,也不說是誰先打了誰,丁醯是鬧鬼,被鬼打了。
此事甚是失禮。所以禮堂的夫子得管。這半夜裏外頭鬧刺客,院裏兩千金打花了臉,傳出去浣音閣的顏麵還在嗎?可梁祁二家,誰也不好得罪。於是一視同仁,找了個由頭,將她們二人圈了起來,禁閉順帶養傷,免得各家千金看了,徒生閑話,傳出去毀了浣音閣的聲名。若是太後責怪下來,誰都不好看。
幸而這二人素日裏也不愛上課,欣然同意,隻是搬著住在一處,頗為不自在。
白露捎侯府裏人捎進來一柄綠檀木簪子,頂端鏤有梅花,柄上陰刻著四個小字“一片忠心”,如此忠心,關關頗為喜歡,便綰了綰頭發,開心插在發間。
關關先動手打的人,得了狼煙的信,也是她先開口道了謝。
梁言也是出人意表地好說話。
原來梁家在浣音閣中確實頗有勢力。單就每日飯菜可口,還可以加餐這點便可見端倪。梁言在聽風院中已呆了一年,可她學藝不精,於是又留一年,若是別家小姐,大概早被掃地出門了。
浣音閣的侍衛大統領是梁言的姑父,也是梁將軍的舊部。梁將軍最寵這個女兒,梁言常私下出入浣音閣,就差沒鳴鑼開道將她迎進送出,還有誰人敢管。
兩人看著對方臉上的傷不約而同笑了起來。
再說起那個腦滿腸肥的巫神,梁言也是憤懣滿胸,她說若不是她爺爺梁太師太信巫神,她也不會同爺爺鬧翻,爺爺一氣之下就把她送進了浣音閣。當她聽到關關說起巫神被殺的前因後果,坊間傳說與事實大相徑庭,更覺世事未必就是眼見耳聞那麽簡單。
關關亦是深有所悟。
梁言爽朗,關關隨性,兩人關禁閉也關得愜意,談天說地,不亦樂乎。到了要放出來的日子,二人還賴了數日,三催四請才肯走。
等回到聽風院,祁雪已經如願以償地回祁府去了。
但聽風院卻多了一名任性公主,趙舞語。
舞語公主放著一等一的露華院不住,非來聽風院裏住著,陪著柳真。
回聽風院後,梁言對關關一直頗為照顧。其實“頗為照顧”這四個字根本無法展現梁言的風采,梁言是很罩的。
不知不覺三個月已經過去,關關跟著梁言有三件事可做,玩投壺,賭六博,學騎射。
關關投壺必中,六博贏多輸少,有梁言撐腰之後,沒人敢輸了食言。因此,不知道贏了多少金邊花葉白玉簪,珍珠雲錦寬腰帶,毛披風銅手爐多得讓梁言乍舌。
關關說羨慕梁言英姿颯颯,梁言心花怒放地答應說要教她,不過沒過多久,就有些後悔了。雖然關關的手好了不少時間了,可她是挽弓無力,上馬怕顛,諸多挑剔,花樣又多。梁言無奈,讓人打製了兩把精致的小刀,送給關關,讓她自己練著,便應付了過去。
梁言忽然想起狼煙來,顯是個飽受折磨的苦命人。
她自幼向往金戈鐵馬,江湖快意,常恨女子不能上陣,江湖又太遙遠。狼煙卻與她家中的江湖門客大有不同。
那日清晨,二人行至江邊。白霧中,遠山青黛微透,半江寒煙瑟瑟。
她送走狼煙好心告訴他,“入了浣音閣,就已半腳踏入王侯府邸中。”
狼煙笑言:“那便保她活命,縱她撒野。”
“那此後呢?”梁言奇道。
狼煙隻淡淡一笑,衝她一搭手,便跳上了船。隻留下個清朗背影,一身落拓,傲岸風塵,卻也隨船漸遠,隱沒於白霧之中。
賞梅大會
關關見梁言正在發呆便推了推她。“梁言,梁言,你想什麽呢?”
梁言有些混沌,看著關關,迷糊地“啊”了一聲。
“我知道她在想什麽?”
兩人扭頭過去,那聲音脆生生的,隻見趙舞語走了進來。
她額發上落著些雪花,想來外頭又下雪了。
後頭還有柳真淺笑盈盈,她跟著趙舞語在關關身邊坐了下來。
關關偏頭問她:“梁言她想什麽?”柳真抿嘴但笑不語。
卻見趙舞語輕揮了一下袖子,身後的兩個仆婦三個侍女便躬身退下,她才道:“她在想一個人。”說著又瞟了梁言一眼。
舞語公主和梁言從小一塊兒長大,知道的秘密自然多,再加上公主又是肆無忌憚的個性,於是關關豎起了耳朵。
卻見梁言怔了怔,皺眉看著趙舞語。
趙舞語視而不見,還回梁言一個輕笑,扭頭對關關道:“永翼侯家的公子趙燁。”
關關頓時大眼睛眨巴眨巴。此人在浣音閣中本就很有名哪。至少在王都豪門大族金龜婿榜的三甲之列。而三甲之後,才能排到祁雷,若不是祁風已娶,或許能躋身三甲。
關關根據那些有意無意聽到的消息,以及各家千金談論時眼神的亮度,臉色的紅潤程度推斷,高居榜首的是正在打算成親的王上,這個毫無疑問。後頭是手握重權的夜辰君,趙舞語的老爹,多年鰥夫,忙於朝政,無暇娶妻。
還有一個就是趙燁,據說他不僅年輕英俊,而且氣勢凜凜,相貌堂堂,威武又不忘溫柔,瀟灑中又帶點不羈,不知讓多少待字閨秀掩麵自棄,難望亦難忘。還聽說,他曾有過一個病弱的未婚妻,命知她命不久矣,卻還是娶了過來。妻子死後,他至今沒有續弦。
趙燁數月前,帶著永翼軍到魏國評理去了,聽說把人家的舊都安邑城給端了。梁言說王上要傳說中藏在安邑的玄機石,可入了安邑城,翻遍了都沒找到。
不過,也許玄機石的事,就隻是個傳說。王上對傳說的酷愛,上可追溯到派人到南海尋找指南車,下可說到之前修墨天閣招攬墨客。“玄機石”,就衝這個名字,王上便不會放過它。
趙燁雖然沒找到玄機石,但獨領永翼軍於安邑大捷,不知讓魏王賠了多少家當,朝堂後起之秀中佼佼者,舍他其誰?
關關大眼睛轉了轉,凝視梁言,待看她怎麽說。
“公主真是愛說笑。”梁言冷冷道。
趙舞語衝她促狹一笑:“若不是因為他,你小時候怎麽會老是賴在惜姐姐家不走?”
後來關關才從梁言口中得知,這個惜姐姐,是梁言的表姐顧惜,也是趙燁的亡妻,曾是個名滿王城的才女。小時候她們姐妹倆和公主,常在一塊兒感情極好。
梁言不想再理會,自顧自喝茶,“公主愛怎麽說都行。”
“分明就是。”趙舞語一錘定音。
關關心中也為梁言一聲哀歎,碰上這樣的孩子鍘蹀奈!
隻見趙舞語一臉不屑:“永翼侯家有什麽了不起的?若不是我爹爹,恐怕他還在北疆戍守會不來呢。他當年擁立公子鹿野做太子,可惹惱了先王。若不是我爹爹,恐怕他的永翼侯府早就易主了吧。
關關低聲問柳真道:“那個公子鹿野是誰啊?”
柳真輕道:“他是先王長子。。。”這話卻被趙舞語聽在耳裏,她忽然惱道:“什麽長子,分明是個亂臣賊子!”
關關心下一凜,這趙舞語年紀不大,卻愛道聽途說,仗著自己公主身份,到處胡言亂語,也不怕惹下禍端。
但見柳真拉拉趙舞語的衣袖,哄道:“公主,眼下趙國大軍報了一箭之仇,正凱旋呢。快別說那些陳年舊事了。”
似乎不提趙國大捷還好,一提趙舞語更來氣,拉著柳真的手,向她訴道:“那個趙燁就是個混蛋!惜姐姐不嫁他還好,一嫁他就死了。”
沉默了很久的梁言說道:“表姐本就久病纏身,這與他無關。”
趙舞語眼圈泛紅,仿佛又急又氣,站起來,傾身過去,直視梁言,口中質問道:“那為何惜姐姐死的時候,我們都在,而那個混蛋卻不在?”
梁言仰頭看她,臉上一怔,動了動嘴唇想說些什麽,話還未出口,隻見趙舞語的墨眸蒙上了一層霧氣,淚湧了出來,一顆接一顆,打在黑漆桌案上。
“公主。外頭雪大。”柳真驚叫一聲。卻見趙舞語拿手背,抹了抹眼淚,扭身跑了出去。
柳真向關關尷尬一下,追了出去。
關關一臉莫名看向梁言,梁言無奈笑笑,道了聲“公主常發小孩子脾氣”,臉上的笑容卻是苦澀。
漸漸地,關關才明白,為什麽趙舞語單單聽柳真的話,據說柳真的溫雅和才情像極了顧惜。趙舞語向來自信王室權利大過天,她能生殺予奪,卻未必能主宰所有人的生死。原來,要風得風,要雨得雨的小公主也會痛心,也會無奈。
這場雪一連下了好幾天,這是今冬的第三場雪。
下過以後,有人說東郊的梅花就要開了。
賞梅的季節又到了。
千金們都忙碌了起來,為了一年一度的賞梅大會。
關關從不知,原來賞梅大會,就是個相親大會。
從前侯爺夫人曾帶她去過賞梅大會,可她卻不知在東郊山上那個叫“冷香崖”的地方還有個“紅梅行館”。
原來身份不夠是入不了這“紅梅行館”的,就隻能在山腳下看看。侯爺夫人不喜梅花,每次大會,她不過是為了應付祁雪,陪她到山腳下轉轉,雖說山下也有個行館別院,夫人卻不嫌遠,總是當天來回。關關對賞梅大會的印象並不好,每次夫人總是叮囑她要守規矩,別給祁家丟臉,似乎她就一定會丟臉似的。祁家本就是市井小民出身,丟人的時候難道還少嗎?事實是每次她從賞梅大會回來都要聽夫人說教一回。
這回似乎要到紅梅行館去住上幾日,關關如被放出籠的鳥兒一般,她打算從賞梅大會上銷聲匿跡,從此遠走天涯。她苦心經營,偷偷收拾打點,卻又舍不得新交的朋友。她心中想著,或許能在山上與大家一起,分享幾日美好時光,便是從此往後,兩兩相忘,她也保有一段開心的回憶。
梅花,最愛雪。
夜來大雪忽至,不過兩日,東郊山上的梅花便競相開放。
聽風院四人乘坐著一輛鎏金輜車上了冷香崖,一路上順利又舒適,又有一隊騎兵護衛,兩列侍女跟隨,全都仰仗的是趙舞語。
鸞鈴叮咚聲徜徉在山道上。
關關撩開車窗上的錦簾,一股冷冽之氣撲麵而來。
她不由精神一振,凝神遠望。晴空湛藍,幾縷雲絲,如柳絮輕煙,散漫在天際。四野之上,白雪皚皚,反照出日光的明豔來,甚是耀眼。
一路上那些虯枝綴滿了或粉或白的嬌柔花朵,這抹綺麗錦霞斷斷續續,自山腳下向山頂蔓延而上,聽說上頭的冷香崖附近有個梅園,那片梅林可謂深山媚影,天姿國色。
沿途關關看得入神,忍不住打了一個寒顫。
她裹了裹身上棉衣,又拉近了貂裘披風,不禁對料峭風中搖來搖去的花兒,生出一絲憐惜,多了一點敬意。隻是那獨放寒冬的清高孤傲背後,似乎是淡淡寂寞。
那趙舞語也往車窗邊上靠了靠,問她道:“在看什麽呢?”
關關嘻嘻笑了一下,指著外頭的梅樹,問她道:“公主喜歡哪一棵?”
趙舞語來了興致,吩咐道:“停車。”
車隊嘎然而止。
她的眸光掠過眼前那幾棵,落在一棵紅梅上,興奮道:“這棵紅的好,就像英雄美人傲然世間,絢爛得很,豔麗得很。”
關關定睛一看那紅梅被白雪包裹著,果然美得好似一個英雄美人的夢境。
說罷趙舞語很習慣地回頭問柳真道:“柳姐姐,你說呢?”
柳真淡笑道:“紅梅熱鬧,適合公主。白梅亦好,溫雅如謙謙君子。”
柳真本就清雅,想來也愛白梅,大家一致轉頭,看向伸著長腿,懶散坐在一邊的梁言。
她微微一笑,似乎早有答案,指著外頭不遠一棵梅樹。
三人看了一陣驚呼,那枝椏上朵朵,皆從白色花瓣中泛出淡綠來。大家又是訝異又是稀罕。
關關忙點頭道:“果然是一樹特立獨行的花。”
梁言臉上有些小得意,也問她道:“你呢?”
關關探出頭去,迎風眯起了眼,尋了又尋,伸手指向前方一塊孤石,那大石旁邊一鬆一竹還擠進去一株小紅梅,“我喜歡那個。咫尺之內有乾坤。”
柳真也看了看,笑道:“果然是,你看,上麵寫著‘冷香崖’。看來紅梅行館就要到了。我們快走吧。”
車隊得了令,前行不遠,輜車車身一扭,從那塊寫著“冷香崖”的孤石前路過,往左邊那條驛道上轉去,道路前方赫然有個牌坊,上書四個大字“紅梅行館。”
紅梅行館分為兩處,相隔甚遠,東邊的那一處住的是王孫公子,西邊的住女眷。
下榻後,關關與梁言住在一處,兩人對門,好有個照應。
她還發現那三人對這裏熟悉得很,原來,她們早就來過。三人皆是王侯將相家嫡出的小姐,母族也是名門望族,無需特許便可入內。
關關正想到自己是不是該自卑一下,這時,卻來了一位嬌客。
那是祁雪。
關關一直都憂心祁雪的病,幾次捎信回去探問,如今見了人便安心了許多,不過擔心的話還是脫口而出了。祁雪點頭,隻是笑得有些尷尬,其實關關也尷尬得很,畢竟上回二人言語決絕,幾欲割袍斷義。
侍女上了茶,兩人默默喝著,屋裏的炭盆燒著,幹熱的空氣讓人煩躁又局促。
她們從前便是這般無言相對,也沒覺得不自在。但今日,卻各自沒話找話地開始絮叨起來。
祁雪說了些剛到行館時的瑣事,對同院的幾位某小姐瞧不起祁家,她頗有些抱怨。
關關便詢問她可有搬來與她同住的意願,卻被祁雪婉言推卻了。
待關關住了幾日才知,她所住之處是趙舞語的吩咐,不是隨意可以搬進來。不僅如此,連她手邊那個端茶的侍女都是趙舞語給的。她顯然很有自卑的理由,隻是後知後覺了。
關關想問祁雪的,不是不敢問就是問不出口,比如寒蟬散,比如流離先生。因此,說著說著,場麵又冷清了下,她看著祁雪微微發怔。
忽然祁雪似想起了一件事來,對關關笑道,她還帶了一個人來,關關見了準會高興。
關關好奇又興奮,不知祁雪帶了誰來,便命人把外頭侯著的人帶了進來。
淺綠衣裳,更襯眉目如畫,墨色腰帶,緊扣纖纖柳腰。腳下匆匆,進來見了關關,還未行禮,眼眶已先紅,似激動又似委屈,聲音軟軟顫顫,模樣楚楚可人。
竟是白露。
關關心頭一喜,她正要離開邯鄲,隻可惜無法與白露見上一麵。沒想到祁雪竟把白露給帶了來,或許祁雪也覺得如今關關離走入王宮已不遠矣。
關關忙向祁雪道謝,祁雪笑說,小時候她常在祁風哥哥那兒玩,本就想要了白露陪她,沒想到哥哥不肯,卻把白露給了關關。
關關心中不由一慌,她此番悄然離去,祁風可會生氣,可會著急,祁雷又可會惦念?
白露見關關臉色微變,忙說雪小姐待她甚好,若不是有祁雪,她隻怕已被夫人的表侄閔少爺要了去。
三人正說著,卻有一人走了進來,是柳真,她臉上淺笑盈盈,仿佛多了一層柔媚珠光。
關關忽然想到梁夫子也該隨軍凱旋了吧,不知可會來山上的賞梅大會。
柳真原是打算去山上冷泉茶室,來問關關可願同往,若說梁言,怕是她也沒那種品茗的耐性。但她與祁雪多時不見,見了她自然關心起她的病來,便要拉她去屋裏說話。
臨走時,柳真道:“若是想到冷香園看看,可一會兒與梁言同去,省得迷了路。”
剛聽梁言說過冷香園年年景同,好不無聊,又為何一到這裏,便急著要去冷香園?
關關好奇,問柳真,柳真卻笑道:“你去了便知。”說著,拉上祁雪去她的小院裏。
關關把侍女打發下去,屋中留下她和白露兩人,白露眉間似有愁緒,竟沒了往日叨念她的勁頭,關關有些不自在。想著自己要走,她忙拿出幾個金餅來,塞到白露手中,對她道:“這你先拿著。”
白露愣愣接了過去,隻聽關關小心地四下看看,又道:“院中那棵我埋了梅子酒的大樹下,向西十步,掘地一尺半,還有一些。”
白露頓覺異樣,神色一緊,“小姐你這是?”
“你不在我跟前,有好些事要自己打點了。”說罷關關又道:“若覺得不穩妥,便叫上狼煙。”她說著,但見白露麵色一凝,嘴角垮了下來,又垂了眼,說不出的落寞。
“怎麽了?”關關忙問。
白露想搖頭,卻自知也瞞不了多久:“狼煙出去一個月了,還未回來。”
關關不知怎地心裏空了一下,抓住白露的手問:“他上哪兒去了?”
“不知,不知道。”白露手被關關抓得生疼,不由掙了掙,抬頭一看,關關柳眉緊蹙,白了小臉,不知她是急是怒。忽見她一拍桌案,怒道:“你一直都在府中,又怎會不知道?”
白露原就在心裏發愁,又見關關對她不滿,心中怯怯,便抿了抿嘴,滴下淚來。
關關見狀,才緩過神來,知是自己無端發怒,嚇壞了她,隻是自己心亂如麻,不知該勸些什麽好,於是拉攏著腦袋發呆。半晌聽到白露顫聲道:“狼煙,他是魏人,怕是回魏國去了吧。”
“啊?”關關駭然,忙扯著白露要她把事情說清。白露隻好噙著淚將聽到的一點流離和狼煙對話全都告知關關,她不敢貿然上稟侯爺,但求關關給她拿個主意。
關關半晌無語,怪不得狼煙不肯去查流離,原來根本是一丘之貉,早就心知肚明。說是戰亂分離的兄弟,生死不明,如是細作也未可知。再說因為祁侯出身貧賤,如今招攬門客自然也不問出身。有名望有出身的劍客文士多投奔名門,偶有入了祁侯門下的,常會唏噓明珠暗投,祁侯也是十分不喜。因此,“英雄莫問出處”,成了祁侯府招攬人才的一條規矩。
難道祁風表哥真也糊塗了一回麽?
關關一時也沒了主意,院中不能隨意留個外頭的丫鬟下來,隻好讓白露隨祁雪回去。
狼煙在身邊時,她便覺心安,顯是信他信過了頭,可他無情無義棄了她們,不,是棄了白露違抗了她的吩咐回魏國去了,也不知是真是假?
炭火溫暖,薰香寧神。她心中毫無頭緒,便昏昏然伏案睡起午覺來。
一覺醒來,卻是梁言來叫她,一起去冷香園賞花。
關關還想到榻上再睡,可見梁言說一人到賞花無聊,關關便整了整衣裳跟著她出去了。
冷香崖以冷香為名,皆因山上東有冷泉,西有十梅香。冷泉實際上一眼溫泉,而十梅香是山上最古老的一座梅園,傳說天上有十位仙女來到此地,化為十株梅樹,香飄四野。“十梅香”便由此得名。不過後來,在半山腰的紅梅行館與山頂之間,修了一處園子,引了溫泉下來,還從原來的梅園中將梅樹都移到園中精心栽培。
這便是“冷香園”。
是她們要去看梅花的地方,方圓數裏,暗香綿延。
一路上踏雪尋梅而來,卻聽見不遠處傳來歌聲琴音。
關關好奇,欲拉上梁言,趕過去看個究竟。梁言卻忽然駐足,眯眼看向梅海深處。
關關奇道:“你知道那是何處?”
“那是個歌舞雅室,叫‘賽千嬌’。”梁言道。
“快,快,我們快去看看。”關關拖著梁言催促道。
“急什麽?又不會跑掉。”
“屋子不會,人會啊。”
梁言被她拖著往前走。
作者有話要說:山上有個遊樂場。
這章過渡,交代下在之後的出場人物。
大家不好意思,我地名無能,什麽名字都像青樓,其實不是的。
哎,剛上首頁月榜又快掉了。真難混啊。
賽千嬌
歌舞喧囂漸近,前方不遠看見一座庭院。
梁言的步子又慢了下來。
“梁言,你今天奇怪得很,怎麽總是猶猶豫豫的?是你說要來賞梅的。”
“梅賞過了,我們回去吧。”
已見前頭大青石板鋪路了,關關哪裏肯回去,“我們看一下便走,我都不知道‘賽千嬌’是什麽。”
“不就是個歌舞室嘛。”
“快嘛,快嘛。”關關一個勁兒嘀咕,又拖又拽。梁言才略略邁了幾步,卻道:“你進去看看,我在外頭等你。”
“一個人去有什麽意思。”關關噘著嘴。
梁言不說話,背對著“賽千嬌”的門口,看著不遠處那棵老梅樹,一朵一朵數梅花。關關盯著那個飄出陣陣樂聲嬉笑的門口,使勁往裏瞧。
兩人就這麽僵持在石板路頭。
這時,門口那兩個守衛走了過來。
關關心下一慌,難道是她的目光太邪惡,守衛來趕人了。連忙伸出手指捅了捅梁言。
梁言轉過頭來,目光一凜,拉上關關正想走開,那兩人已到了跟前,拱手躬身道:“梁小姐,主子已等候多時,客人都到齊了,隻等您呢。”
關關疑惑地看向梁言,隻見她點點頭,對關關說道:“我們進去吧。”言語中似有些無奈。
關關一臉興奮正要前行,守衛卻攔住她,看向梁言:“這位小姐不在受邀之列,恐是不妥。”
“那我也不進去了。”梁言說著拖著關關的手又要走。那兩人慌了神,對視一眼,說道:“請容我等進去通報一下。不知道這位小姐尊姓?”
“百裏。”關關馬上道,生怕梁言改了主意。
一人進去通報,還留了一人,顯是怕梁言跑了。
關關忙問梁言:“裏頭宴客的是誰?”
未等梁言答話,那留下的守衛已道:“我家主人是永翼侯府公子燁。”
原來是趙燁。關關看著梁言神色黯淡的臉,想起了那日趙舞語的眼淚。
梁言覺得她目光古怪,忙解釋道:“隻是他的慶功宴而已。”
聞言,關關心底一亮,原來梁言早己知道。梁言向來瀟灑,如此猶豫不決,遮遮掩掩,太不像她,或許柳真說的“去了便知”,所去之處不是冷香園,而是杳杳冷香深處的“賽千嬌”。
這時那進去的守衛來回報說:“主子有請二位小姐。”他轉身前頭引路,又忍不住打量了關關兩眼。
關關對賽千嬌興趣,對趙燁更興趣。
賽千嬌修得不錯,外頭一瞥,頗有山野之中木屋的豪放肆意之感,入內一個高大影壁,上書“賽千嬌”,裏頭的寬敞華貴,比起紅梅別院的東西兩宅,毫不遜色。
白玉階,銅鶴燈台,繁花朱漆,爵中斟滿玉液瓊漿,賓客滿堂,撫琴放歌,舞姬魚貫而入,翩然起舞,身姿曼妙,舞步輕盈,如天上仙子。
歡笑聲中,忽聞有人高聲道:“言兒,你總算來了。”語調懶散,卻威懾暗藏,穿透了樂音笑語,堂上瞬間靜了下來,眾人都盯著剛邁進來的梁言和關關看。
堂正中的階上有一人,正一手拿著酒爵,一手扶額,翹著腳坐得隨意。此人該是身量極高,一身錦緞如雲,勾勒著金絲銀線,貴氣盡顯。
想來,這便是趙燁了。
“見過公子。”梁言道。關關跟著梁言旁邊也忙行禮。
趙燁點點頭站起,唇角微揚,手裏拿著酒樽,步履瀟灑向她們走來。
關關歪著頭,眼角偷偷覷他,目若寒星,眉似墨染,那抹薄唇上,似有幾分輕浮醉意。可到了跟前,卻有種壓迫感讓人透不過氣來。
關關忙低下頭,但見一隻手向她伸了過來,驚愕間,她的下巴已被人捏緊,被迫抬頭仰視他。
“我不是梁言。”關關慌道。
“我知道。”趙燁將她的下巴拉高,垂目睨著她道,“你是百裏關。”
他眼神深邃,捉不住,看不透,被這樣的男人看著,的確容易失了心。
此刻,關關亦能感到梁言驚駭目光正徘徊在他們之間。
絕對不可能是自己傾國傾城,名揚王城!關關下巴上被掐得痛,心中清明,她想推開趙燁的胳膊,卻如何也推不開,怔然間,發現趙燁眼底閃過一絲厭惡,她脊背一寒,烏溜溜的眼珠子直瞥向梁言,向她求救。
關關眉宇間的驚惶總算讓梁言從驚愕間緩過神來。“公子,她是梁言的朋友。”梁言說著,看向趙燁,眼中隻剩清冷。
趙燁聞言,眯起雙眼,在關關臉上掃了一下,又看向梁言,眼底戾氣頓時化為一泓笑意。
他鬆了手,笑如春風:“原來如此。我以為她是你送我的賀禮呢。”
多少有些揶揄的味道,滿座賓客都看了過來,男男女女,皆一身錦緞,飾著華貴珠寶。有的玩味看著期待下文,有的手拿羽扇掩口輕笑,梁言臉上有些尷尬,偏頭看關關,她更是漲紅了小臉,咬唇怒視。
梁言拉了拉關關的手,將她拉到自己身後,再對趙燁拱手道:“公子這是玩笑呢。賀禮梁言早已送到府上,梁言先行告退,不敢打擾公子和諸位雅興。”說罷拉著關關轉身要走。
堂上眾人對梁言行男子之禮沒有流露出訝異之色,顯是極為熟識的了。
隻聽許多人挽留道:“梁小姐,留下來吧。”
趙燁亦對梁言笑道:“我可是等了你許久,你怎能說走就走呢?”他衝那些侍女吩咐道:“還不請梁小姐和這位百裏小姐入席。”
說罷他頭也不回,又回到主位上,便有舞姬侍女上前給他斟酒。
梁言和關關站在那兒麵麵相覷。
關關一直以為跟著梁言便沒人敢惹,原來在這裏與在浣音閣是不同的,雖然來來去去的也都是世族子弟。“賽千嬌”外頭看起來不過就比木屋好些 ,怎料進了裏頭來,才知是凶宅。全怨她沒見識,不知深淺,吃了悶虧。
執意要走似乎不是上策,兩人決定坐上一會,梁言再起身告辭。
趙燁坐在正中,其他人都在階下分成左右兩列相對,席地而坐。
梁言和關關順從地跟著侍女來到一張雕花梨木桌案旁,跪坐於席榻上,兩人共一張桌。
一時間,編鍾又響,琴聲悠揚,歌者婉轉,舞者輕盈。眾人推杯換盞,談笑風生,一切都那麽愜意融洽。
席間,仍有人饒有興趣得看向這邊,以扇掩口,交頭接耳,不想也知道是在探究百裏關是誰。
堂上一曲奏完,餘音繞梁,嫋嫋不絕。彈琴之人十指纖纖,丹寇染甲,紅豔撩人,一曲終了,她緩緩起身,向趙燁盈盈一拜,口中道賀,如鶯啼婉轉,讓人渾身酥麻。
趙燁便是沒被杯中酒醉倒,被她這一拜也該醉了。
可是事情偏偏沒那麽湊巧。
趙燁看了過來,問道:“百裏小姐,你認為扶蘭小姐彈得如何?”
趙國王族的男人都是呆子嗎?好不好,自己不知道,老要問別人,王上這樣,公子也這樣。關關不敢得罪,忙道:“好。彈得甚好。”
梁言不知趙燁何意,看著關關,眼中有絲擔心。果見趙燁看著關關又問:“那比你如何?”
關關想都沒想,答道“有過之而無不及”,她還給自己留了點麵子,彈琴上她從不肯下苦功,怎麽可能好。
席中也有些愕然,至少說個“各有千秋”吧,如此謙虛叫人怎麽接茬,這公子燁顯然是想給她難堪的。
卻見對麵一個嬌滴滴的女子,嬌滴滴站了起來,嬌滴滴對趙燁道:“公子,快別聽她謙虛。上次王上去了浣音閣單單賞了她,就因為她對《關山皓月》見解獨到。如此造詣,琴藝必是了得。隻怕扶蘭姐姐也要被比下去了。”說罷,她又看著扶蘭小姐掩口輕笑,甚是嬌滴滴。
這個女子也在浣音閣習藝,關關從來不記得人家的名字,每次說起都叫人家“嬌滴滴”。不知嬌滴滴是不是真的如此崇拜她,但眼下是害了她,單看扶蘭小姐掃過來的眼神滿是不服氣,
關關心中便開始惴惴,擔心還有下文。
果然,扶蘭小姐道:“不如就請百裏小姐彈一曲《關山皓月》,讓我等一聞天籟。”
卻見趙燁點頭道:“也好。就算百裏小姐送本公子的一份賀禮吧。”
趙燁討賀禮討得極大方,關關也不想小氣,但她若是真彈了,隻怕是給浣音閣抹黑。傳到樂堂那個囉嗦夫子的耳朵裏,估計他從此不會放過她。
“《關山皓月》實非我所長。”關關道。
隔座便有人也在起哄,隻催著要聽《關山皓月》,卻不知就算不是《關山皓月》,關關也未必彈得出。
有人道:“百裏小姐再這麽推脫就小氣了。不過祁侯家的人是錙銖必較。嗬嗬,本色,本色。”
眾人心中皆了然,知他說的是商人本色,祁家的出身總是那些世族高門茶餘飯後的笑談。關關忽然有點崇拜舅舅,今日風光的背後不知有多少艱辛和隱忍。
梁言適才說起席中男女,那些人或是王族,或是世家,哪幾位隨趙燁出了征,哪幾位剛在朝堂上謀了要職,還有那些娶過來嫁過去的事。似乎有一張無形的網將這一屋子的人都織在了一起,而氣定神閑端坐於網中央的那隻大蜘蛛就是趙燁,眾人為趙燁馬首是瞻。而關關就是一隻路過的小飛蟲不小心撞到了網上,隻好自認倒黴。
隻聽趙燁不冷不熱道:“這麽說,百裏小姐是空手而來咯?”
關關眉頭微蹙,手指摳在桌角上,指節微微泛青,也不知在想些什麽。梁言忙道:“百裏並不知此處有宴,是我將她強拉來的。若公子不介意,我倆便先行告退。”
趙燁臉上仍有淡淡笑意,隻是不語。
在座便有人道:“梁小姐,許久不見,你還是來去匆匆。去了浣音閣的時間也不短了,不知是否也能彈上一曲,或是高歌一曲了?”
“你!”梁言指著那人,雖氣卻無話可說,她柳眉倒豎,臉色一陣青一陣白,狀似要到腰間拔劍。
關關一把將她摸著劍柄的手按住,站起朗聲道:“在下自認琴藝不如扶蘭小姐,不敢獻醜。”
眾人卻是微愕,又聽關關道:“或許各位不知,浣音閣中習藝,以禮為重。”
這個祁家的丫頭好生狂妄,居然入了一回浣音閣,就敢用“禮”字壓他們,個個麵有慍色,卻見關關臉上飄過一抹輕笑,若夏日粉荷初綻,又聽她一字一字說得清晰:“在下今日有幸受邀,自然不能失禮。願憑劍舞一曲,賀公子凱旋。”
眾人驚詫無語,趙燁文武雙全,使得一手左手劍,矯若遊龍,堪稱王都一絕,竟有一女子敢在他跟前班門弄斧。
座上趙燁似乎一愣,眼中閃過一絲意外,忽然他站起身來,哈哈大笑,“好。真是好。”他一揚眉,看著關關眼中幾分嘲諷,幾分興致,意味深長。
卻見他眼中微光一閃,一把長劍已從左手邊那個雕著麒麟的劍架上拔出。
破空之聲傳來,一道銀光閃過,關關隻覺有人攬著她的腰,一個飛身退開。一柄寶劍正插在地上,微微顫動,離關關落下的絲履相距不過分毫。
“公子。。。”梁言急道。
關關按住她,自己走上前去穿了鞋子,要拔地上的寶劍,劍太沉,關關心頭一滴冷汗,就算勉強拔起來 ,也使不動。
這時,梁言上前抽出腰中劍遞給關關,一把拔起地板上的寶劍來,“公子,梁言興致忽至,就與百裏小姐一同獻醜了。”
趙燁看看兩人,點了點頭,算是同意。
關關望著梁言一笑,是感激,是欣喜。
梁言回她一個笑容。無須言語,二人手中長劍已隨心而動,劍光漫天而來,收放張馳之間,仿佛不是兩人,而是一人一影,齊得不能再齊。
忽然二人,劍鋒相對,似纏鬥,又似追逐,銀光一片中,梁言縱身一躍,百裏關側身疾走,仿佛仙鶴翩躚,雪兔撲朔。劍光若雪,人影如鴻,梁言英姿颯爽,關關嬌媚柔韌,相得益彰。
忽聞二人吟唱,珠玉之聲,清靈如山間泉水。
“飛燕西山別,少年誌氣心頭血,一曲雲歌水幽咽。攜影同月醉,孤征萬裏奪新闋,風定沙平浪未歇。”
更有鍾樂響起,與二人歌聲相和,鍾聲從容曠達,意境悠遠,眾人眼前一花,似乎仙子逍遙在林海雪域之上,一股飄然之感讓人癡迷,令人向往。
劍舞畢,鍾聲止,眾人皆是默然坐著,階上趙燁也放下酒爵,端坐起來在那兒,臉色一肅。
關關有些喘,看梁言,卻見她臉上散發著淡淡柔光,目光正落在趙燁身上。
終於趙燁道:“果真是賽千嬌,這裏今日才真應了這名兒。”
趙燁落座,命人給二人賞酒,複又舉起酒杯來,半寐的眼神,幾分醉意全是敷衍,唇畔微揚,笑中無盡邪肆。
一場劍舞得歡快淋漓,堂上人便是嘴上不服氣,心中多少都有些意猶未盡。
梁言教關關多時,唯獨這套劍法舞得還行,雖然不能作武功講,但勉強可以當作舞蹈看。梁言說她五歲的時候就會了,關關望洋興歎。女賓們一般不會舞刀弄劍,男客也不好意思跟女子比劍,這次也算是劍走偏鋒,扳回了點臉麵,沒有灰溜溜逃走。
二人喝了酒便匆匆離去,路上也不說話,隻是心事重重。腳下的積雪被踩得“咯吱”響,聽著分外清晰。
關關想問梁言趙燁的事,她聽見二人作別時,趙燁拍拍梁言的肩膀道:“原來你還記得。”可看見梁言一臉寂寞,不複灑脫,便不敢多問。她摸摸下巴,感歎了一下自己顎骨的命運多舛,大家愛看臉就算了,還都愛拎她的下巴。不過趙燁的眼神告訴她,他們認識,或許他們的確有過交匯的一瞬,那種又冷又厭的驕傲眼神隻看一次也該記得,可關關卻怎麽也想不起來。
消息總是傳得很快。
第二日關關和梁言剛要出門,就被趙舞語攔住了。“你見過趙燁了?”她看著關關臉色陰沉得很。
不就是那個讓少女瘋狂,讓少婦抱憾的鰥夫嘛?關關點點頭。
“聽說,昨*****被趙燁看上了?”趙舞語向來沒有不直接的理由
梁言對趙舞語道:“你別聽別人胡說。”
“什麽胡說?一見麵趙燁就被勾了魂,她還主動獻舞。真是你情我願,一丘之貉。”趙舞語瞟了一眼關關,言語更是刻薄。
關關差點沒翻白眼,她又一次慘遭抹黑,真是冤孽啊。
梁言對趙舞語氣道:“我在那兒坐著呢,怎麽不比你清楚?”
趙舞語也頂她:“你不知道他那個人嗎?正經娶個也就算了,淨招惹些舞姬歌女。祁家的女人,他看不上才怪。”
祁家的女人!關關心裏一涼,原來趙舞語一直便是如此看她的,不過轉念一想,又覺得理所當然。她堂堂一個公主,便是紆尊降貴了,心中會不屑祁家也屬正常。
梁言皺眉道:“她姓百裏,又不姓祁。她不是祁家的女人。”說著,便把趙舞語給堵了出去,把來龍去脈說了一遍。
徒弟煮的茶
下午趙舞語再來的時候,便拉著柳真和梁言一起,似乎真的是不好意思了。
趙舞語道:“趙燁那個人好沒意思的,你千萬別喜歡他。從前他對惜姐姐說,有件重要的事要去辦,叫惜姐姐等他回來。可是好久都不回來,惜姐姐病就重了,然後就。。。”說著她眼眶紅了。
沒有偏見和虛榮的人幾乎不存在。而且公主總是不缺朋友的。關關想了想,說:“我不會喜歡他的。”
趙舞語高興地拉著她的手,仿佛又找到了一個新的同盟。
一個趙燁差點壞了大家的好心情。幸而有柳真道:“昨兒我沒去冷泉茶室。她們回來後,還替我可惜呢。”
柳真也是為了讓大家轉轉心思。
三人果然被引得一愣,忙問緣由。
柳真道:“聽說今日茶室裏,是徒弟煮的茶。”
“嗯?”梁言麵上有些驚奇。
關關問她:“怎麽?”
梁言道:“那人是不收弟子的。”
柳真也點頭。
趙舞語插了進來:“我不喜歡那個老頭子。”
“隻要是老頭,你都不喜歡。”梁言道。“人家老頭子叫宋泓,連個名字都記不得。”
趙舞語嘟著嘴道:“那個宋泓都不說話,身邊也沒有人,悶得就像個鬼。”
柳真對她道:“公主你有所不知。他原是宋國公子,可是他不愛江山愛美人,無心王位。帶著心愛的女人一起歸隱。如今宋國已亡,他算是鳳凰落架了。”
趙舞語道:“原來如此。那他的那個女人呢?”
梁言道:“很早就病故了吧。”
柳真點點頭。
關關傷感道:“孤身一人的確可憐。”
梁言搖頭:“不是,其實宋國亡後,王室中有人來趙國,不過他喜歡獨居山上罷了。”說著梁言看著關關道:“他那個女人就叫‘賽千嬌’。”
關關心裏“咯噔”了一下,竟然是那個歌舞雅室的名字。又聽梁言道:“聽說她生前最愛熱鬧,而宋泓喜歡冷清。兩人奇怪吧,怎麽合得來?”
關關點頭,她也愛看熱鬧,狼煙那麽清冷清冷的,在身邊的時候雖然鬧心,卻也安心。又覺得想岔了,便懊惱地拍拍自己的臉。
梁言奇道:“你怎麽了?”
關關忙掩飾道:“沒,沒。在想柳真說喝茶的事。難道徒弟比師傅煮得還好?”
柳真笑道:“哪裏啊。那些丫頭們光看人,哪裏知道茶煮得如何啊?”
趙舞語恍然:“我也聽她們說來著,那個煮茶的,人長得俊,又有風度。”
關關和梁言真是心有靈犀,齊聲問道:“是多俊?多有風度?”
趙舞語詫異,想了半天,一指梁言,說道:“大概和你哥不相上下。”
“你見過?”梁言噓著眼看她。
趙舞語眨眨眼睛道:“她們都這麽說。”
結果換來一陣噓聲。雖然柳真沒有,但是一定在心裏偷偷噓了。
敢和梁夫子叫板比風度,真是不自量力。
於是趙舞語、梁言、關關三人打賭,柳真雖然裝作不在意,但也跟著梁言和關關賭梁夫子贏。
四人決定定要到冷泉茶室一探。
原本人家小徒弟默默無聞地獨自俊且風度著,結果祁侯家的百裏關一去,見了他,便連茶碗都丟了,這才真的開始聲名遠播。不過這是後話了。
薄陽照殘雪,一樹梅花開得燦爛蓬勃,朵朵笑意蕩漾在枝頭,寒風輕搖著這冬日下的嫵媚妖嬈,遠遠便能聞見一股馨香撲鼻而來,直往人的心坎裏鑽去。
“真是回味悠遠哪。”關關道。
梁言回頭對關關道:“已經到了,我們快進去吧。你對著棵梅樹發什麽呆啊。”說著拉著她就往裏走。
關關抬頭,前頭有個高懸的牌匾,上麵寫著“冷泉茶室”四個大字。
後頭柳真姍姍來遲,身邊還有趙舞語。
柳真聽了梁言的叫嚷,忍不住取笑她:“言兒,你還真心急。”
趙舞語上前攔住她們三人,一本正經道:“說好了。若是宋泓那個徒弟贏過了梁夫子。你們可不許賴帳。”
三人忙道:“不賴,不賴。”
四人皆是一副胸有成竹的模樣進了茶室,拖著鬥篷披風,徑直坐下。
沒想到,今日茶室裏的人還真不少,公子小姐和樂融融,好不熱鬧。
聽說茶室主人宋泓病了,茶室裏隻有一個徒弟,倆小童倆侍女怕是照顧不過來。
趙舞語雖然坐的是上座,寬綽得很,卻仍嫌看在眼裏人太多,非要把人趕出去,幸而被在旁的柳真阻止了。旁邊不少人頻頻上前來給公主問安。
隻見一個年輕男子上前道:“公主萬福,賞梅大會還在三日之後,公主今年來得似乎比往年早啊?”那人看起來也還算是有幾分倜儻模樣,可趙舞語正煩著呢,連眼皮都不抬,便道:“怎麽?我不能早嗎?”那人連連抹汗道:“能。自然是能的。”說著,忙拱手灰溜溜地退下了。柳真拿扇輕拍了她一下,笑道:“公主,別把人給嚇著了。”
這時便有侍女進來焚香,小童搬了茶具進來。
眾人都饒有興味看著,隻有關關伸長了脖子往外瞧。梁言奇道:“你看什麽呢。”
關關口中喃喃自語道:“怎麽還沒來呢?”她是約了祁雪的,可一直沒見祁雪露麵。
聽得旁邊有人竊竊私語。
“聽說冷香崖最近鬧狐狸精呢。”
“哪兒來的狐狸精,就是狐狸。從十梅香上下來的吧。那園子廢棄了許久了,怕是冬天裏餓得慌了下來找東西吃。”
“紅梅行館裏丟了不少雞鴨,沒被偷走的也被咬死了不少。”
“真狡猾。據說從行館一路到後山,挖了不少坑等它們,可一隻都沒逮到。”
“你還說不是狐狸精。”
“或許。。。”
關關聽得意興闌珊,卻見門口一個小童走了進來,後頭跟著一個纖纖倩影。關關有些奇怪,白露怎麽一個人來了。
待白露近前,關關問她:“祁雪呢?”卻見白露麵露難色,附在她耳邊說了幾句,遞給她那隻昨夜落在祁雪那裏的暖手筒。原來祁雪不想在這裏遇見同院的幾位女子,祁家人真難做。關關不由腹誹。
白露正要告辭,卻聽見外頭小童通報,茶室主人到。
關關好奇地探了探身子,隻見侍女走在前頭,已進來奉茶。
後頭進來一個幹瘦老者,一襲青布長袍,拄著一隻模樣扭曲古怪的鬆木拐杖,背略有些佝僂,透出孑然一身的孤寂來。臉上風霜盡顯,胡子眉毛稀稀疏疏地落了不少。老眼微眯著,笑得溫和慈祥,卻仍有些寂寞。
原來這便是那“愛美人不愛江山”的舊宋公子宋泓。關關暗自唏噓,就算舍棄功名,想與摯愛攜手看遍千山斜陽,也是由天不由人,白首不相離是何等大的福氣。
宋泓左邊有個小童小心地扶著他,他右手邊還有個赭衣年輕人,也是一副笑眯眯的樣子,眉眼彎彎,籠著手陪在一旁,看宋泓招呼客人。
難道這個年輕人便是宋泓的徒弟?說此人俊,也就一般俊,說到風度,若是那雙眼睛不在席間女子身上亂轉就還好些。
梁言杏目圓睜,將那人放肆的眼神給瞪了回去。那人愣了一下,直向梁言點頭陪笑,厚顏得很,梁言不屑地“哼”了一聲,不再理他。
關關與梁言相視一眼,心裏完全沒有一絲賭贏的喜悅,毫無懸念,贏了也失望。那群千金的眼睛難道都長在腳底板上了嗎?
梁言和關關正欲帶著白露離去,卻聽見宋泓對身邊小童道:“去把小五叫出來給各位煮茶。”
原來不是那人。關關拉拉梁言,兩人又坐了下來,白露進退不得,隻好跪在關關身邊隨侍。
一陣風穿堂而過。冷泉附近,泉熱,風冷,自有一番滋味。
狂風將片片梅瓣卷了進來,吹得雙重紗帳飄飄蕩蕩,後麵一個頎長身影漸近。
關關不由抬頭看,碧紗飛舞,糾纏著月白帷簾與那襲靛青衣袍。
若隱若現中,看不清臉,隻瞥到如玉額下一雙眼睛。
那眼神似暮秋深潭,靜又清冷,直落到關關臉上,關關心頭一震,此人真叫小五?
忽見他眉頭微蹙,刹時揉碎了眼底一彎金光。
從帷帳後走入堂中,小五向宋泓搭手躬身,喚了聲“師父”。
宋泓道:“為師先下去,這裏便交予你了,別輕慢了貴客。”
小五稱“是”。
宋泓吩咐完,又扭頭問赭衣年輕人:“小七裏先生是想在這兒,還是。。。?”
赭衣年輕人那雙桃花眼,還在堂中衣香雲鬢上流連,一聽這話正中下懷,正欲點頭,忽見小五眼中冷光回旋,他忙對宋泓擺手道:“我跟你走,跟你走,你的病緊要些。”說罷,一步一回頭,無比留戀地跟著宋泓出去了。
小五回身,煮茶倒水,嫻熟自如,閑適得不能再閑適。木簪青衣,有禮有節,斯文得不能再斯文。
這廂三人皆愣。梁言愣愣倚身過去,對關關道:“這不是你家那個狼侍衛麽?”一扭頭,觸到的卻是關關的衣裙。抬頭隻見關關恍惚站著,微張著嘴。梁言怕她失態,忙站起來要拉她坐下,正見前頭趙舞語想她打手勢問這是怎麽了?
兩人正一來一去比劃著,便有侍女到關關跟前來奉茶,站在她身後的白露從驚愕中先回過神來,忙推了關關一下。關關有些回神,也不拿小碟,直接將茶碗端起,扭頭對著白露故作平靜道:“那個是狼煙。”說罷她就著碗喝了一大口,隻覺一口熱焰從口中滑了下去,從喉嚨一直燙到心裏,差點被燙出眼淚來。
胸口驟然被燙,疼得似要窒息,關關手一收,丟了茶碗,鄰座的人慌忙起身,撞倒了旁邊那個擺著花瓶的案幾。
隻聽“啊”的一聲驚叫。案幾正砸在白露的腳麵上,她跌坐在地上,裙腳襪麵一片濕漉,不停搖著手,嘴角痛苦地抽動,眼淚“撲簌撲簌”地掉了下來,顯是被茶水燙了,又被案幾砸到。
周圍一片驚愕,坐得遠遠地。
關關也慌了神。
梁言鎮定地推開案幾,對關關道:“送她回行館再說。”
關關忙去扶白露,問道:“痛不痛?”旁邊卻有一人上前,推開她的手,抱起白露,看了她一眼道:“我帶她去後堂。”
這是狼煙,還是小五,冷冷淡淡,更勝從前。
關關心中一陣低落,一咬牙也不吭氣,傲慢轉身,拉著梁言找個幹爽的位置坐了下去,用眼角餘光狠狠瞪著那個抱著白露離去的背影。
堂上有人擠眉弄眼地嬉笑,竊竊私語。
卻聽趙舞語拉長了聲道:“看什麽看哪。還不統統給我喝茶!”
頓時滿堂寂寂無聲,偶有兩聲也是喝茶“哧溜哧溜”的倒吸聲。
梁言看著關關一臉惱恨拿著袖子在桌案邊上擦來擦去,說道:“我覺得你還是去看一下那個侍女為好。狼侍衛上藥,畢竟不方便。”
關關一愣,皺著眉,連連點頭,“也是。你與我一起?”她眼睛像小鹿一樣眨眨,梁言怎麽忍心拒絕。
兩人走了出去,逮住一個小童,問他小五帶著那位燙傷的姑娘去了哪兒。小童答道:“往小七裏先生那裏去了。”兩人心中大驚,那個擅長用眼神猥褻美人的小七裏?連忙拉住那個小童帶她們去。
梁言幾乎是破門而入。
白露正在榻上,靠在狼煙懷中,抓著他的衣襟,噙著淚咬著帕子,別過頭低低啜泣,不敢向腳上看去。她的腳微微顫抖,腳麵紅著,小七裏正拿藥在她的腳麵上塗來抹去,似乎很認真。
雖然小童說小七裏是醫術高明的大夫,但他從眼神到動作,怎麽看都那麽猥瑣。
見關關和梁言進來,狼煙麵上有些不自在,不由推開白露,後退了兩步。
白露向關關怯怯喚了聲“小姐”。關關上前看了她的腳,問她可好些了。白露眼淚又唰地下來了。當著這麽多人的麵賠不是,關關又說不出口,隻好無奈地抱著白露,任她流淚。
小七裏剛才被梁言嚇得縮著頭,驚愣過後,又嘻嘻笑了起來:“狼煙啊,你家大老婆來了!”
梁言驚詫。關關柳眉一豎,二話沒說,拿起旁邊一個藥瓶向他砸去。
小七裏伸手想接,可藥瓶正向他麵門飛去,他隻好偏頭閃過,隻聽啪”地一聲,藥瓶“正砸在牆角。小七裏看著那碎瓷混著粉末,一臉心疼,扭頭逼近關關,“你。。。”
接著聽他恨恨罵道:“悍婦!”還想再罵,梁言已上前扇了他一個巴掌,手向腰上那把劍摸去,眼中一片淩厲之勢。
小七裏卻不敢罵她,隻退步對狼煙委屈道:“她們要殺我。”
“自作自受!”狼煙淡淡送他四個字。
小七裏遠遠窩在一邊,“一個悍另一個更悍。我又沒說錯,和兩個女人一個屋簷下住那麽久了,不是大小老婆是什麽?小的倒好,可大的這麽凶,真不是好福氣,我小七裏還不稀罕呢。我小七裏啊,平生第一大。。。”狼煙不知丟了什麽東西過去,他悶哼一聲,不敢再言語。
關關看了看白露的腳擔心道:“這腳似乎不方便走出去。”
白露紅著眼圈,輕輕點了下頭。
梁言道:“不然就把她留在這兒吧。找個人來照顧一下。”
關關想想,勸白露安心留下。
白露點頭偷眼看了下狼煙,隻聽狼煙道:“這裏還有幾個侍女。”
關關回頭指著小七裏,對狼煙說:“把他弄遠點。”小七裏看著狼煙一臉哀怨。
這場賭趙舞語還是輸了。晚些時候,四人在紅梅行館中碰頭,趙舞語乖乖還了賭債,又不服氣道,和一個老頭外帶一個眼神猥瑣的桃花眼男站在一起,不想俊且有風度,都很難。原來,且俊且有風度也很容易,要訣的是有人陪襯。
邀約
梁言向來吃飯快。她吃完許久了,還見關關坐在那兒看著燒雞發呆,問道:“怎麽了?對著燒雞單相思?”
關關回過神來窘迫道:“誰,誰單相思了?”
“那你想什麽?”梁言問。
關關驚詫狼煙會在此地出現,見了他無端發火,卻又無端釋懷,她似乎有很多事想問,那時,人又太多了,不知梁言知道了他的身世又會做何想法。想著,她歎了一聲,搖頭道:“沒想什麽。”
梁言掏出兩個藥瓶來,放在桌上:“沒想什麽就快吃了飯,上個藥。”
“什麽藥?”關關奇道。
“你不是燙了嘴嘛。”梁言指了指藥瓶道,“這個喝下去,這個塗嘴角。”
關關一把抱住梁言,腆著臉諂媚:“梁言你對我真好。”又翻翻藥瓶道,“這個有用嗎?”
“他說有用。”
“誰說的?”
“當然是用過的人啦。”梁言隨口道。
關關拿銅鏡來照了照,不過嘴角一塊紅,“其實我覺得我不用喝藥。”她就是不愛喝藥。
“我也這麽覺得,有什麽好塗的,大驚小怪。”梁言一旁附和道,關關有些莫名其妙。見梁言正起身要走出去,她又想起一件事來:“梁言,狼煙是小五的事,別跟別人說。”
“早知道啦。你吃飯,我出去轉轉。”梁言應道,頭也不回,出去了。
這廂有人出去,那廂有人剛回來。
小七裏覺得自己真夠委屈的,像個等著相公回來的小媳婦,望穿秋水。宋泓那老頭子說等小五回來一起吃吧,隻一句話,他就被發配到門口,頂著寒風等著。
遠遠瞅見狼煙回來了,他忍不住上前抱怨道:“嘴燙了算什麽,真是糟蹋了我的好藥。我現在相信你是人家的侍衛了,真是狗腿得很。”
狼煙不理,隻是問他:“宋泓如何了?”
“等你吃飯呢。”小七裏想想又說,“年紀那麽大了,油盡燈枯,我勉強能讓他多回光返照一些日子。”說著他奇道,“你不是被你那個什麽侯爺派來打探消息的嗎?怎麽跟這兒伺候上癮了?”
可憐之人必有可恨之處,小七裏就壞在這張嘴上了,狼煙有些後悔從前救了他,懶得與他多說,徑直要去吃飯。
“你不去看看白露姑娘?”小七裏跟上去問。
“不是有你嗎?”狼煙道。
小七裏歎了一口氣:“唉。我送飯過去,坐在裏頭,人家眼神還是不住地往門口飄啊。沒緣哪。”
“沒緣就算了。”狼煙安慰他道。
“我小七裏平生第一大願望就是賺錢買大宅娶媳婦。我是有憐香惜玉之心,可惜沒人發現,沒人賞識。偏偏像你這種人,哼!”小七裏從辛酸說到憤慨,“難道你就沒看見白露姑娘的眼淚?真叫人心疼。”
“心疼就去吃點藥。”狼煙拍拍他的肩一臉同情。
“你真是冷血啊。把人家的病痛不當一回事。”
小七裏無意一句,如投石入湖心,層層漣漪泛開,狼煙深眸忽閃,“從前我以為她裝腔作勢,哪裏知道真會痛。”
小氣裏接口道:“是。跟你比,更不知痛的人隻有一種,死人。”他難得行善,好心成全,“還不快去看看。”
誰知狼煙淡淡道:“看過了。”
小七裏渾身一抖,狼煙說的該不會是那個凶狠的小姐吧,忙跟上去道:“其他也許會痛,但是嘴燙了真的不痛,頂多兩天不吃飯。”
忽見狼煙目光一凜,小七裏突發奇想,指著狼煙問:“你是不是迷上她了啊?”狼煙臉色微凝還沒說話,小七裏頭皮已是一麻,腦袋晃得像波浪鼓,“我不要聽,不要聽,我怕惡心,我還沒吃飯呢。”
狼煙一口悶氣堵著胸口,衝不出口,又咽不下去,臉色有點青。
關關想趁著梁言不在打點一下東西,盤算著如何離開,可一顆心總也定不下來。
她拿起衣裳一件件狠狠往包袱裏塞,忽然心中氣不打一處來,拎起包袱重重往床角砸去。於是,一屁股坐在榻上,托著下巴,臉上滿是苦惱神色。
這麽冷淡一侍衛,她還念念不忘,難道是她太長情?或者是她太多情?忽然她想起祁雷來,她似乎許久沒想起他,而他也不會動不動突然跑到自己的思緒裏來搗亂了。她一度以為祁雷是她的春日豔陽,沒想到這份感覺竟如晴日下的積雪悄然融去,自從出了侯府那個籠子後連怨恨都漸漸淡薄了。但老是想起狼煙似乎不是好兆頭。她手無縛雞之力,可以依賴別人的保護,絕不可以依賴別人的感情。她忍受過祁雷的極寵後翻臉無情的淡漠,於是,便怕再被人冷到。
反正冷不冷再沒什麽關係,她已打算在賞梅大會之日出走,算算時間還有三天,到時候紅梅行館一定是人來車往,賓客絡繹不絕。扮個普通的小侍女悄悄混出去,應該不是難事。關關清點了一下自己的優點,隨機應變,也該算是其中一樣。前途怎麽看都如此光明,頓時煩惱盡去,信心大增。少年不知愁,大概就是如此。
收拾東西是件人煩躁的事,沒一會兒,關關便失了耐性,她雖開解了自己一番,卻仍覺煩躁,於是,想出去找梁言說說話,好解個悶。可梁言不知去了哪兒,關關覺得無趣,便拉著侍女要到山上的冷泉茶室去看看白露。那侍女支支吾吾,推三阻四,關關兜兜轉轉問了許久,才明白那丫頭怕妖精,山上鬧狐狸精,她怕被狐狸精叼走。關關也不想為難人家,便獨自懨懨在房中呆了一個晚上。
接下來的幾天她依然多在房中懶懶呆著,因為紅梅行館內外的宴席,她甚少在受邀之列,想來祁雪也不會太忙。梁言、柳真與公主自然是忙得不可開交。
不過這日傍晚時分,關關正梳頭打算要出去,就瞅見梁言早早回來了。
“為何回來的這樣早?”關關見她一頭栽到旁邊的榻上。
梁言側身半躺著:“我說我不舒服,晚上不去宴飲了,反正舞語和柳真她倆去也是一樣。”
關關轉身,看向她好奇地眨了眨眼。梁言了然,解釋道:“我好得很。隻是她們要去聽琴,聽說是個擅長周室舊韻的琴師,我又不好那個,與其在哪兒神遊萬裏,不如回來睡覺。”
“在哪兒聽琴?”關關問。
“賽千嬌裏。”梁言奇道,“你有興趣?”
關關搖搖頭,放下梳子道:“我要出去。到冷泉茶室去。”
“哦?”梁言看著她,嘴邊浮出一抹促狹的笑容。
關關有些莫名,隻是問她:“你要與我同去嗎 ?”
梁言臉上笑容未變,懶懶道:“我去幹嘛?”
關關一臉失望:“我多日未見白露,想去看看。可是山上鬧狐狸,隻我一人,我也害怕呢。梁言你陪我去嘛,我們一會兒就回來。”說著,關關走過去,殷勤地給梁言捏起肩膀來。
兩人都不是擅長撒嬌的人,關關哀兵之計加上狗腿的表情,梁言頭皮一陣發麻,二話沒說,立即點頭答應。
又見“冷泉茶室”的大牌匾,關關深吸一口氣,她日日想來,可一邁出房門就覺得心虛氣短,如今到了這兒,不能再退縮了,想著她將心中亂麻拋到一邊,抖擻一下精神,拔出腰間銅鏡,露齒一笑,果然有幾分往日神氣,神采飛揚,笑靨如花。
梁言見了直打跌,正在發怔,關關已經把她拉了進去。
梁言果然沒有料錯,關關今日總有驚人之舉。
小童引路,到了白露的住處。
房中除了白露,再無他人。
見了關關和梁言,白露想起身,卻被關關按住。
“侍女呢?”關關問道。
白露抬眼看向關關:“我不習慣人伺候,就讓她們走了。”
關關發現她眼圈通紅,急道:“你是不是又哭過啦?”自從她離開侯府後,似乎白露的膽子越來越小了。
白露被她這一問,身世飄零之感又湧上心頭,就是風中草尖上的露珠,顫顫巍巍,兩滴淚忍不住又落了下來。
關關心裏一歎,白露自從跟在祁風身邊就沒吃過什麽苦,自從跟了自己以後,處境更是每況愈下。自己一走,她豈不是再也無可依托?
“狼煙呢?”她輕聲問白露。
白露低頭無聲,一片落寞。
關關安慰道:“你別急,我把他給你找來。你等著啊。”
白露搖搖頭,想伸手拉關關,卻又縮了手。
關關前腳踏出去,梁言後腳就跟了出來,她奇道:“你幹嘛非要把兩人拉在一起?”
“這樣我比較安心。”關關說著,招呼來一個侍女,問她:“那個徒弟小五呢?”。
梁言嘀咕道:“果然是霸道,也不看人家願不願意。”
巧得很,狼煙正坐在房中,側座上還有喝茶的小七裏。
小七裏見了二人差點掉了茶碗。
待狼煙揮手讓侍女退下。關關憋著股勁兒,悶聲對他道:“你到白露那裏去看看。”
“不要。”狼煙低頭,繼續盯著桌案上的東西看。
漠視她!她多好一主子,給他飯吃,還給他包傷口,一時糊塗錯舔了她都不計較,怎麽就不招他待見呢。這說走就走,說上山就上山,連口信都不留一個。就算隻是個前主子,見麵行個禮,麵帶三分笑,他也總該會吧。
思及此處,關關氣不打一處來,上前一拍桌案,差點伸手隔案要將狼煙拖起來。隻見狼煙一個抬頭,“你有事?”
關關的手不由停在半空。裝完斯文又裝蒜!她磨磨牙,收了手,勒令道:“她傷了腳,你現在就給我去。”
小七裏揶揄地笑著,正要附和說“去看看”,冷不丁被梁言瞪了一眼。
梁言大大方方坐在一旁,打算看熱鬧,狼侍衛說了“縱她撒野”,她就是特地留下來看的。
二人好似高手比鬥,僵持不下。
狼煙定定看著她,終是說道:“不是我弄傷的。我去作甚?”
關關有點心虛:“陪她,陪她說話。”
“等你傷了,我再陪。”狼煙說著,繼續低頭。
“你這是抬杠!”關關憤憤道,“那天你對人家還溫柔,怎麽一下子說不理就不理。真是朝三暮四!”
旁邊小七裏又多嘴提醒道:“那個不叫朝三暮四吧!”
關關正想罵他搗亂,隻聽外頭有人道:“舞語公主有請梁小姐。”
梁言和關關相視一愣。梁言忙把那人給叫了進來。
聽那人道:“公主明日要與屠將軍的兒子比試弓馬,在靶場正練呢,請梁小姐去一趟。”
梁言皺眉間,卻聽小七裏道:“這還能臨時抱佛腳嗎。”這人也真是什麽都能插嘴。
梁言對來傳話的人說:“天色也不早了,公主不要太操勞了,明早再練吧。”
來傳話的人想了一下,回道:“梁小姐不去指點一下,公主怕是不肯回呢。”
梁言有些無奈,看向關關:“那我先去靶場,一會兒有勞狼,咳,小五送你回去?”
狼煙正欲點頭,卻見關關拖著梁言的手道:“不好。梁言你一會來接我。我在這兒等你回來。”
梁言看她一臉執拗,隻好點頭,隨那人走了。
這時有個小童灰頭土臉,跑進來道:“小七裏先生,不好了。我家先生突然背痛了起來,倒在地上,一身冷汗。”
小七裏樂嗬嗬的臉色忽然一僵,拔腿走了出去,狼煙亦覺不對,正要跟上,卻被關關一把拉住袖子。
狼煙對她冷聲道,“別再瞎攛掇,害了人家。”便扯過袖子,走了出去。
關關站在那裏,被他不溫不火的話說得心裏堵,東張西望走到桌案前,要看看到底是什麽讓狼煙看得入了迷,就是不肯去見白露。
桌麵上有些竹簡,一卷一卷地放得整齊,麵前那卷正展著,關關粗略掃了兩眼,“守柔曰強”,沒有興趣,推到一旁。
她翻翻找找,一撮頭發飄下來搗亂,便將散落的鬢發撩到耳後,不料發絲和耳璫上絞在一處了,她不耐煩拉了一下,頭發都沒斷,耳璫上垂著的珠子倒掉了。便俯身下去,趴在地上滿地摸索。
好一會兒,才發現卡在桌腳下的那個洞裏了,關關正要伸手去取,卻聽到“啪”的一聲響,她跪在地上,抬頭循聲望去,一柄小刀正紮在桌案後頭的屏風上,上麵還釘著一片錦帛,上頭還透出淡淡墨跡。
關關不寒而栗,抖抖索索撿了自己那枚耳璫,正要離開這是非之地,可猶豫了一下,還是決定先看看那片錦帛再說。
她拔了小刀,展開一看,上麵有三排小字。
“賞梅之末,月出東山,霜染十梅。”
這方圓百裏都是東山,“月出東山”顯然是個時間,分明是個邀約,賞梅大會之後,於“十梅香”那個廢園中相會。
這麽些個破字,差點要的她的命。若不是她俯身下去,恐怕那刀就紮在她的腦門上了。關關恨得牙根癢,不管是誰寫得,就衝這份偷雞摸狗外帶心狠手辣,不破壞一下,太不解恨。
她端詳了一下子,手指跟著心眼一動,每排後頭各加了一個字。
“賞梅之末日,月出東山南,霜染十梅時。”
地方變時辰,看你怎麽約?寫罷,關關一臉心滿意足,拿刀釘在原處,趾高氣昂走了出去。
若說使壞能舒心解氣,那也是一時的。
關關叫白露在那兒空等,回去見了白露,兩人相對,默默無言。
除了她獨自感傷離別以外,似乎心裏還多了一點對白露的歉疚,於是沒話找話開始數落起狼煙的冷淡來,氣話本就是越說越有,越說越氣,一樁樁陳年舊事翻出來說,關關都有點佩服自己的記性怎麽會那麽好。
白露道:“小姐,狼煙一直便是如此。”
關關氣惱未消,臉色懨懨,隨口問了句:“是嗎?”
白露愣了愣,有點慌神:“小姐,你不能把他是魏人的事告訴侯爺,侯爺,侯爺會要他的命。他斷然不會是細作。”
關關悶悶道:“你總是在為他說話。”
白露仍是愁眉未展:“小姐,你從前總說不與他計較的,怎麽忽然又認真起來了呢?”
關關怔了怔,坐了下來。片刻之餘,便像火燒屁股似地跳起來,對白露道:“你好好在這兒歇著,我明日再來看你。”說罷她火燒火燎地出廂房,留下白露一人呆坐在那裏。是的。狼煙從來便是如此,她這是怎麽了?也不知是哪裏變了。
多想生是非,關關拒絕再想,她一路走出去,堂上空無一人。好容易才攔到一個前來上燈的侍女,侍女說泓先生忽然急病,上下都在那兒忙活呢。
關關踱來踱去,卻沒瞧見梁言來接她,望望外頭天色已黑,她確有些害怕獨自走夜路,於是,坐立不安,在堂上枯等。
正攏拉著腦袋,卻聽有人道:“百裏小姐,想不到這麽快又見麵了。真是有緣。”
關關一聽這三分慵懶,七分強勢的口氣,額上便出了些冷汗。
就算有緣,那也是孽緣!
江山美人
她轉過頭來,風穿堂而過,一股酒氣夾帶脂粉花香撲麵而來。門口有一人正與她相望。紫金冠,深紅袍袖,金銀絲線疊壓出層層繁花。他將手一擺,將貼身侍衛留在堂外。
堂中便隻有兩人,她與趙燁。
永翼侯父子倆沙場之上一聲令下,便血流成河。人說趙燁二十八,已是一代凶煞,鬼神莫敵,仙聖難當。不知是否是市井中人言過其實。上次在賽千嬌裏時見他,隻覺他喜怒難分,捉摸不定。上一刻還是和煦春風三分媚,下一刻便能迫得人毛骨悚然。
他緩緩走過來,微眯的眼中藏不住銳利寒光,嘴邊淺笑依舊,滿滿都是捉弄人的味道。
關關不敢挪步,覺得自己像隻兔子,麵對一隻鷹隼,他或許吃她,或許隻是想抓著她飛到半空,然後將她摔死,不論哪種,她都暴露在他的利爪下,無所遁形。
她認命地一拜,麵色恭敬:“臣女見過公子。”
一室沉寂,有人進來撥了撥燈芯,“啪”的一聲響,唬得關關一跳。茶被奉了上來,趙燁擺擺手隻讓人擱在一邊。
“天色已晚,臣女先行告退。”關關一躬身,便轉身要走。
卻被趙燁叫住:“百裏小姐是來看泓先生的?”
關關一愣,泓先生病了,她回過頭來,順水推舟道:“是。”
趙燁笑道:“百裏小姐有心了。”說著,又往關關身邊踱了過去:“你可知泓先生何許人?”
若說不知,怕是又要憑空生出許多話來,此人危險,她隻想早些脫身。關關向後微挪了一步道:“舊宋公子。”
趙燁滿意點點頭,悠然上前兩步道:“不愛江山愛美人,這你也該聽過吧。”
“確是聽過。”關關再退兩步。
“其實宋家不愛江山愛美人並不止他一人。”趙燁微一挑眉,關關一愣,走不脫,隻好靜待下文,聽他又道:“他有個侄子,名喚宋逸。先王讓他做官,他不做,受了一個女子的蠱惑,拋下妻女,離開趙國,他如今還生死不明呢。”
一室茶香飄散,凝在陣陣穿堂寒意中。
宋逸這個名字關關耳熟敏感。
那個傳說中蠱惑宋逸的女子不是別人,正是她的娘親,宋逸和她娘親同時失蹤,人們便在傳說之上又加了一層妖異的桃色。
不知趙燁意欲何為。關關一雙大眼睛忽閃,戒備地盯著趙燁。但他又上前兩步道:“寧選美人不要江山。百裏小姐,你說這美人是不是害人呀?”
關關最恨人家影射她爹娘。“公子不也對顧夫人情有獨鍾,久未續弦嗎?”櫻唇微揚,話不緊不慢,卻有淡淡挑釁,“可見佳人難求,美人可愛。”
趙燁撫掌一笑,瞳仁縮了縮,“百裏小姐也極是可愛。”這聲“可愛”,更比穿堂北風冷。
關關不由退了半步,垂手已能觸到堂側紗簾帷帳,心下一驚,隻聽趙燁漫不經心道:“若有小姐如此佳人,我也不要江山了。”
浪子之言,卻聽不出情挑之意,字字猶如冰水滴在地上。
身後帷帳被風鼓起,拍在關關的肩上,不安地“啪啪”輕響。她全身僵硬,恐懼莫名,兩人如此對峙,似有前遭。
背後冷風一陣,穿過紗帳直襲她的脊背,冷得她一個激靈。關關腦中忽然清明,她站定仰頭,微微一笑:“回公子的話。真有了江山,誰還稀罕美人呢?”
世族們對祁侯鄙夷,正是因為不屑他的出身又要聽命於他,看他耀武揚威,卻又無可奈何。因此,祁家人,罵得,嚇得,可輕易死不得。縱使趙燁在戰場之殺人如麻,也不能在冷泉茶室裏殺了祁侯家的一個小女子。
既不會死,她又有何懼!
話雖如此,卻仍有些微顫,趁趙燁不語,她拂了拂身,撥開身後紗簾子轉身要逃。卻是腰上一緊,頃刻已被結結實實落入一個懷抱,酒氣脂香,熏得她頭暈目眩。
趙燁低頭在她耳邊低笑道:“江山是好。醉臥美人膝,醒掌生殺權!”
關關一瞬大駭,此人似有悖逆之心。
知道得多,更容易死。
關關冷顫道:“我不是美人。”不由用手推拒他的胸膛。
趙燁巋然不動,森森一笑:“哦?是你自謙了。傳說百裏家有家傳至寶,可傾天下。若說那是西施淚,不過是死物。我斷不會信。百裏小姐你說呢?”說著,他的手指撚上關關的耳璫,略帶薄繭的手指沿著關關的耳線向她頸上劃去。
她倒是個活物,但不想被擰斷脖子。關關驚覺不妙,忙道:“家父除了西施淚,沒留下什麽值錢的物事。若公子喜歡,小女願雙手奉上。”
“如此爽快,那我就更能肯定不是了。”趙燁箍在她腰上的手漸漸收緊。
關關掙脫不了,心中又氣又怕,給不給都有話說,這人真是難伺候。隻聽趙燁自語道:“那是傳家寶啊。”他勾起她的下巴,對上她清亮雙眸,輕佻一笑,“或是你一定要做了我的人才肯交出來?”噪音邪魅,聲線漸低。
關關一愣,他的人怎麽做,侍衛大廚小侍女?她突然想起小時候,山下有人鬧得不可開交,壞人霸占了人家女兒就是為了霸占人家田地。
不想趙燁已掐著她的脖子,將她拉近自己,大手欺上她的衣領,錦帛撕裂,露出半肩雪膚。
關關驚怒,揚手欲扇他一個耳光,卻被他生生截下,反縛在身後。趙燁的手從她裸露的肩向衣裳下遊走,關關掙脫不出他的桎梏,隻眼睜睜看他的唇已落下,酒氣搖晃,他笑雖輕浮,吻卻霸道。唇上吮吸的疼痛,強悍的輾轉似要揉碎如緞櫻唇。關關咬緊了牙關,任他再霸道也不能長驅直入。
她抿嘴瞪他,趙燁的眼裏有厭惡傲慢有她驚恐的眼,還有玩味,興趣正濃。他箝製了她的掙紮,將她按在旁邊那根大紅梁柱上,吻從修長玉頸向柔軟的頸窩席卷而去。
堂中燈火照得夜色半明,趙燁身後,那席月白帷帳被碧紗糾纏,如惡龍似巨蟒,格外猙獰。
“賊人!混蛋!活該死老婆的鰥夫。”關關痛罵,捶打蹬踢,眼中蒙蒙霧氣,翻騰著怒意。
這時,趙燁身子一僵,停了動作,看向關關,眼中驚怒一閃而過。
關關又怒又恨,心跳如鼓,趁這一刻停滯,從趙燁身前掙了出來。
神魂混亂中,聽見有人朗聲道:“小人見過公子,泓先生有請。”
關關護住肩膀,扭頭一看,竟是小七裏。
趙燁未動,看向門口微微一怔。
門口進來那抹倩影矯健輕捷,關關猶如瞥見了大羅金仙一般,哭叫著“梁言”奔了過去。
梁言皺眉,脫下披風裹了她,深深看了眼趙燁,眼中不解,終是薄薄粉唇一抿,帶著嚎啕的關關離去。
趙燁仍是一副風流倜儻的模樣,隻是臉上被暗紅燈火照得晦暗不明。
一瞬過去,趙燁負手身後,一臉輕鬆看向小七裏:“你就是泓先生新收的那個徒弟?”
“不是。”小七裏道。
趙燁斂眉看著小七裏,他對剛才的事沒大驚小怪,顯然十分上道。
隻見小七裏眉眼皆笑,三分諂媚:“我是來給鴻先生治病的。公子叫我小七裏就好。”
“小七裏?”趙燁微一沉吟,“前些年故去的神醫七裏是你什麽人?”
“是小人的師父。”小七裏回道。
趙燁眯眼,打量了他一下,笑:“好。過兩日,你到我那裏,給我看看舊傷。”說著,他招呼了外頭的侍衛將他的披風拿進來。
趙燁穿上,一摸後腰,指尖染血,衣裳上那道裂口整齊利落,適才帷簾阻隔,背後那一刺,若再深半寸,便能要他的命。
今日是他喝多大意了。那百裏關果然不簡單。
“公子,這邊請。”小七裏見趙燁穿戴好,便要前頭引路。
趙燁對他一擺手:“你留在這兒吧。路,我認得。”
看來談的是機密。小七裏心神領會,一躬身,將趙燁然讓了出去。
眼看著外頭人走光,小七裏連忙走到堂側,桃花眼一轉,月白帷帳上一道裂口,幾點血跡。
他一撩帷帳,悶聲道:“你給我出來!”
話剛說完,他旋即“啊”地一聲驚叫,跳了起來。
原來狼煙正站在他身後,適才一拍小七裏的肩,差點沒把他嚇暈。
小七裏撫著胸口,桃花眼大睜。剛才瞥見帷帳後人影一閃,寒光乍現,他就懷疑是狼煙。“你也想那麽對付我啊?”他一臉氣惱,“要不是我來的及時,又要多救一個人。”
狼煙悻悻道:“你也可以不救。”說著徑直從邊門快步走了出去。
小七裏忙跟了上去,扯住他,開始絮叨:“你沒聽說趙燁的左手劍是王都一絕啊?若不是他喝多了,我看你今天怎麽脫身?我知道你是為了那個悍婦心頭好。可她是祁侯家的小姐,你高攀不起啊。何況那種時候要像我那樣,才是救人的上策。到底是個小侍衛沒見過世麵。”
雖然已被狼煙瞪了好幾眼,小七裏還是唾沫星子橫飛,他大義凜然道:“我可是大夫,救死扶傷是本份,你若傷了人,我怎能眼睜睜地看著活跳跳的人死在麵前,見死不救?”
狼煙被他逼得氣短,終於讚同道:“不能。”
小七裏點頭,卻聽狼煙說:“要死的人太有錢,你顯是舍不得的。”
多日前,狼煙去找小七裏來給宋泓看病,小七裏不肯上山,可一聽狼煙說賞梅大會富貴人多便跟來了。
此時小七裏被他的話嗆得窘迫,碧紗刮在他臉上有些癢,低首撓了下臉,訥訥道:“我那是為了存老婆本。”半晌無聲,抬頭,狼煙已不見了。
屋子裏飄出一陣藥的辛香,縈繞在鼻端是淡淡苦澀。
兩個小童將宋泓扶坐起來,遞上藥碗。
趙燁走進來,不用招呼,已笑吟吟地坐下來。
宋泓見了他,淡淡一笑,甚是慈祥,忽又皺眉問道:“喝酒了?”
趙燁未答,隻是笑。小童上來奉茶,他順手接過,抿了一口。
宋泓道:“我那賽千嬌,借你住了幾日,想來已是烏煙瘴氣,你不會還想來我這兒風流吧。”
趙燁毫不隱晦地點頭:“你才病了些時日,冷泉茶室就藏龍臥虎了,自然要來看看。”
“有嗎?”宋泓一愣,臉上有些茫然,“你這麽晚了來做什麽?”
趙燁笑:“來看看你要不要搬過去,與我一同歌舞升平?
“你沒見我命不久矣了嗎?”宋泓罵他,卻沒絲怒氣。
趙燁倒有絲不悅:“就沒見過像您老這麽不怕死的。”
“不怕死,隻怕等。”宋泓歎道。
趙燁看了他一眼,“我就怕你死了,看看能不能把你氣活過來。順便。。。”他遲疑了一下,又道,“順便來問問玄機石之事。”
“得百裏至寶可得天下。”忽然之間宋泓恍然,“你莫不是還癡纏於此事?”
趙燁正喝茶,手中一頓,並未言語。
宋泓歎道:“我當初就不該告訴你,否則,你就不會不顧一切跑到大京去。”
聞著滿室藥香,看著茶碗中水波婉轉,茶葉沉浮不定,趙燁忽然有絲心神恍惚。
那個嬌弱如白梅的女子,用湯藥養著,淡淡辛香縈繞,他離不了她的溫柔,她的優雅,她的笑。
“夫君若想去,便去吧,妾身等你回來。”搖搖欲墜的淚,花間一笑,仿佛已是前世的眷念。
生死相隔,幽冥殿上可會再見?
心上的傷口已結痂,成了心的鎧甲,再也感覺不到痛,既然已經失了她,那天下他一定要得到。
趙燁心神一攏,將茶杯放在一旁,悠然道:“你不告訴我,我還可以問別人。”
宋泓搖搖頭,無奈開口:“百裏家本是魏臣,韓魏同源,皆是周室之後,周室密傳百裏有寶傾天下。傳說,當年魏王迫百裏家交出寶物,百裏寒促聯合墨者,製了玄機石,藏寶其中,獻與魏王,舉家逃往韓國。魏王將其軟禁,要他交出打開玄機石的密鑰,直到百裏寒促死時他才說出六個字‘赤瞳血,西施淚’。此物不詳,既然你此去魏國沒找到,千萬不要再沉溺其中了。”
趙燁像在聽故事,似漫不經心,接著喝茶。
宋泓見他無所事事,便問:“你還要在山上呆多久?”
“我家老頭子不待見我。”趙燁懶懶道。
“那他怎麽會把永翼軍交給你?我與侯爺相交幾十年,看著你長大,你處處忤逆侯爺,不過是當初他不讓你娶顧惜,你心有不快。”宋泓忍不住道,“顧惜故去多年,你也已近而立,難道真要如此下去?”
趙燁輕笑,眸光明滅不定:“還是風流些好。您老這種日子,我過不來。”
屋中炭盆燒得又幹又熱。
外頭似有琴簫,穿透夜半寒寂,徐徐而來。
侍女將浴桶抬了出去,蘭湯香氣猶在。
關關裹著深衣,抱膝坐在榻上,梁言坐在她身邊給她擦幹長發。
忽然,關關翻身下榻,從旁邊的櫃子裏摸出兩把小刀,那是梁言送給她的,她從未用過。
“你要做什麽?”梁言驚道,忙過去拉住她的手。
關關臉上的闌幹淚痕,她吸吸鼻子,悶悶道:“練飛刀。”
梁言摸摸她的頭說:“明早吧,明早我教你。”
關關抬頭看梁言,喃喃著靠在她肩頭:“如果我是你就好了。”
梁言一愣,悵然笑笑,看看窗外,皓月映雪,夜半時分,心下微苦。
關關拿過半幹的濕巾抹了抹嘴,恨恨道:“再洗一遍澡,要很多花瓣的那種。”
洗澡比練飛刀好。
梁言點頭,出去吩咐停當,侍女一臉訝異散去。耳邊一陣風過,她一扭頭,不遠站著一個人。
“來啦。”梁言道。
二人四目相對,狼煙見她一臉輕鬆,料想關關沒事,向梁言拱了供手,轉身要走。
梁言忙道:“不去看看?尋死覓活的,太鬧,被我打暈了。”
狼煙轉身看她,有些吃驚,聽到梁言聲音輕飄飄:“也不知傷到沒有,你知道她不經打的。”
狼煙不由心頭一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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