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老家原籍浙東一座海島上，除了跟遠祖同姓一個孔外，並不是有錢人家，也就是勉強度日罷了。我的父親做些小生意，很晚才從小市場回來，掙的錢不多。我有兩個姐姐。
我的母親對我們的拮據生活感到非常痛苦，她常常找出一些尖酸刻薄的話，一些含蓄、惡毒的責備話發泄在我的父親身上。這個可憐人這時候總做出一個手勢，叫我看了心裏十分難過。他總是懊惱並緊張地搓搓手，一句話也不回答，仿佛要搓去破敗的運氣似的。我體會到他那種無可奈何的痛苦。那時家裏樣樣都要節省；紅白喜喪有人請吃飯是從來不敢答應的，以免回請；買日用品也是常常買減價的日用品和店鋪裏處理鋪底的存貨。姐姐們自己做衣服，買十五個銅子一米的花邊時還常常要在幾個鋪櫃前都轉幾圈，價錢上爭論半天。我們日常吃的是自己抓的小螃蟹和自家種的大米薯粉。偶爾吃個雞蛋，但大部分是要賣錢的。據說這又健康又富於營養，不過我還是喜歡吃別的東西。
吃穿以外，家裏的物品要比人嬌貴。我要是丟了鈕子或是撕破了褲子，那就要狠狠地挨一頓罵。若是打碎個碗什麽的，一頓打是肯定的。
可是每星期日我們都要衣冠整齊地到防波堤上去散步。姐姐們挽著胳膊走在最前麵。她們已經到了出嫁的年齡，所以常帶她們出來叫城鎮裏人看看。我依在我母親的左邊，我父親在她的右首。我現在還記得我可憐的雙親在星期日散步時候那種正言厲色、舉止莊重、鄭重其事的神氣。他們挺直了腰，伸直了腿，邁著沉著的步伐向前走著，就仿佛他們的態度舉止關係著一樁極端重要的大事。
每個星期日，隻要一看見那些從遼遠的陌生地方回來的大海船開進港口，我的父親總要說他那句從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你叔叔就在這條船上，那會多麽叫人驚喜呀!”
我父親的弟弟是全家惟一的希望，而在這以前曾經是全家的禍害。我從小就聽家裏人談論這位叔叔，我對他已是那樣熟悉，大概一見麵就能立刻認出他來。他動身到大千世界以前的生活，連細枝末節我都完全知道，雖然家裏人談起他這一段生活總是壓低了聲音。
據說他當初行為很不端正，就是說他曾經揮霍過一些錢財，這在窮人的家庭裏是罪惡當中最大的一種。在有錢人的家裏，一個人吃喝玩樂無非算是糊塗荒唐。大家笑嘻嘻地稱呼他一聲花花公子。在生活困難的家庭裏，一個人要是逼得父母動老本兒，那他就是一個壞蛋，一個流氓，一個無賴了。
雖然事情是一樣的事情，這樣區別開來還是對的，因為行為的好壞，隻有結果能夠決定。
總之，我叔叔把自己應得的那部分遺產吃得一幹二淨之後，還大大減少了我父親所指望的那一部分。
正在一籌莫展之際，有天我叔叔跑回家來，大聲宣布他馬上要有光明的前途了。家裏人驚詫莫名，試圖了解到底他中了什麽邪。但我叔叔就是不說，收拾了行李，輕輕地走了。
過了幾天，我這位叔叔不知在哪裏做上了什麽買賣，寫信來說他賺了點錢，而且信誓旦旦地說以後賺錢那是肯定的，並且希望能夠賠償我父親的損失。這封信在我的家庭裏引起了極大的震動。叔叔，大家都認為分文不值的叔叔，一下子成了正直好人，有良心的人，我們孔聖之後的好子弟，跟所有孔家的子弟一樣公正無欺了。
我們試圖了解他去的那個發財的地方，但他沒有細說，隻說一個大千什麽的地方。後來有一位從大千來的客商偶爾路過，又告訴我們，說他已經進到了大千的核心，帶起了一定的流量，略略有些霸氣側漏，指點江山的氣象。這些我們是不明白的，什麽核心，什麽流量，一概不太懂。但是父親總結下，我叔叔應該是有個大鋪子大舞台，做著什麽大生意吧。
兩年後又接到第二封信，信上說：
我親愛的哥哥，我給你寫這封信是免得你擔心我的健康，我身體很好。買賣也好。明天我就要動身去歐洲做一筆大買賣，也許要好幾年不給你寫信。如果真的不給你寫信，你也不必擔心。我發了財就會回到島上。我希望為期不會太遠，那時我們就可以一起快活地過日子了……
這封信成了我們家裏的福音書。一有機會就要拿出來念，見人就拿出來給他看。
果然，十年之內叔叔沒有再來過信，可是我父親的希望卻在與日俱增；我的母親也常常這樣說：
“隻要這個好心的弟弟一回來，我們的境況就不同了。他可真算得一個有辦法的人!”
於是每個星期日，一看見大輪船向上空噴著蜿蜒如蛇的黑煙，從天邊駛過來的時候，我父親總是重複說他那句永不變更的話：
“唉!如果你叔叔就在這條船上，那會多麽叫人驚喜呀!”
叔叔回國這樁事十拿九穩，大家擬定了上千種計劃，甚至於計劃到要用這位叔叔的錢在城關附近置一處大大的商鋪。我不敢肯定我的父親是不是已經就這件事進行過商談。
我的大姐那時二十八歲，二姐二十六歲。她們還沒有結婚，全家都為這件事十分發愁。
後來終於有一個看中二姐的人上門來了。他是一個公務員，沒有什麽錢，但是誠實可靠。我總認為這個年輕人下決心求婚，不再遲疑，完全是因為有一天晚上我們給他看了我叔叔的信的緣故。
我們家趕忙答應了他的請求，並且決定婚禮之後全家都到房鎮去小遊一次。
房鎮是窮人們最理想的遊玩地點，路還不遠；乘小輪船渡過海，便到了外國的土地上，因為這個小城裏住了很多富人，沒有哪國敢來管的。房鎮的旅行成了我們朝思暮想、時時刻刻盼望、等待的一件事了。
我們終於動身了。我現在想起來還像是昨天剛發生的事：輪船靠著碼頭生火待發；我的父親慌慌張張地監視著我們的三個包袱搬上船；我的母親不放心地挽著我那未嫁姐姐的胳膊。自從二姐出嫁後，我的大姐就像一窩雞裏剩下的一隻小雞一樣有點丟魂失魄；在我們後邊是那對新婚夫婦，他們總落在後麵，使我常常要回過頭去看看。
我們到了房鎮，霎那間被光怪陸離的景色吸引。先看到一座大宅子，一個中年福相之人正在門口迎來送往，聽人喊他朽哥。我眼睛上挑，看見高門上一塊橫匾上書：憑億近人。正納悶是否這個牌上寫了錯別字，忽聽街上人人往一間大堂湧去。我們急忙趕去一看，廣告牌上告示今天在大堂做專項報告的是石頭公，題目是：四重魔力。我們麵麵相覷，彼此眼裏相尋，覺得此地確實透著一絲古怪。一路行來，看見棟棟大宅，有的掛著彎曲之家，有的掛著定於一尊，有的寫如山，有的寫波大。玲琅滿目，稀奇古怪。
我的父親忽然看見路邊有家很時尚的小酒館，兩位先生在請兩位打扮很漂亮的太太喝雞尾酒。一個衣服襤褸的老頭拿小刀伺弄著一些零食，遞給了兩位先生，再由他們傳給兩位太太。他們的吃法也很文雅，一方精致的手帕托著果殼，把嘴稍稍向前伸著，免得弄髒了衣服；然後嘴很快地微微一動就把果肉吃了進去，果殼就扔在盤裏。
在微風輕撫下享用些小吃，這件文雅的事毫無疑問打動了我父親的心。他認為這是雅致高級的好派頭兒，於是他摸了摸口袋走到我母親和兩位姐姐身邊問道：
“你們要不要我請你們些小吃?”
我的母親有點遲疑不決，她怕花錢；但是兩位姐姐馬上表示讚成。於是我的母親很不痛快地說：
“我怕傷胃，你買給孩子們吃好了，可別太多，吃多了要生病的。”
然後轉過身對著我，她又說：
“至於小弟，他用不著吃了，別把小孩子慣壞了。”
我隻好留在我母親身邊，心裏覺得這種不同的待遇很不公道。我一直望著我的父親，看見他鄭重其事地帶著兩個女兒和女婿向那個衣服襤褸的老頭走去。
不過我的父親突然間好像不安起來；他向旁邊走了幾步，瞪著眼看著擠在賣零食的身邊的女兒女婿，突然他向我們走了回來。他的臉色似乎十分蒼白，眼神也跟尋常不一樣。他低聲對我母親說：
“真奇怪!店裏有個穿著不太合身的西裝的怎麽這樣像我弟弟!”
我的母親有點莫名其妙，就問：
“哪個弟弟?”
我的父親說：
“就……就是我的弟弟呀……如果我不知道他現在是在大千，有很好的地位，我真會以為就是他哩。”
我的母親也怕起來了，她結結巴巴地說：
“你瘋了!既然你知道不是他，為什麽這樣胡說八道?”
可是我的父親還是放不下心，他說：
“你去看看吧!最好還是你去把事情弄個清楚，你親眼去看看。”
她站起身來去找她兩個女兒。我也端詳了一下那個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胡子。穿的雖然是西裝，可是又髒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換，也沒有洗，滑稽地套在身上。老頭的眼睛始終不離開旁邊一位客人的電腦。遠遠望去看不真切，好像許多彎彎曲曲的線在上麵爬動，瞧不出個端倪來。
我的母親回來了。我看出她在哆嗦。她很快地說：
“我看就是他。去跟店長打聽一下吧。可要多加小心，別叫這個小子又回來纏上咱們!”
我的父親趕緊去了，我這次可跟著他走了。我心裏感到異常激動。
還沒走進，突然一個男客喧嘩起來，看著那個老頭笑，“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老頭不回答，對櫃裏說，“來杯table jin，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張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瞎參合，讓人股票賠了吧！”老頭睜大眼睛說，“你怎麽這樣憑空汙人清白……”“什麽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讓東隅的三哥輸得精光，結果三哥把你吊著打。”老頭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輸幾個錢不能算輸……炒股！……專業人的事，能算輸麽？”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麽“天降大任”，什麽“時來運轉”之類，引得眾人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複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會看K線圖嗎？”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你怎的連一個米都撈不到呢？你看西頭的朽哥，人家家門口一塊大匾，上書：憑億近人”。說話的人便說邊戳著手指，仿佛正指著朽哥家的匾額似的。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裏說些話；這回可是線啊頂啊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哄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店長是個大高個兒，瘦瘦的，蓄著長長的頰須，他正在櫃台後走動。我的父親客客氣氣地和他搭上了話，一麵恭維一麵打聽與他職業上有關的事情，例如：房鎮大約有哪些大地主?如何收租?盈利多少?攤上壞人如何?是否歡迎小股東?等等。
不知道內情的人還以為他們談論的至少是大農場大土地開發哩。
後來終於談到我們光顧這店，接著又談到客人。最後我的父親才有點局促不安地問：
“您看那邊那個看電腦的，上次他說要帶我發財，聽上去倒很有前途。您知道點兒這個人的底細嗎?”
店長最後對這番談話感到不耐煩了，他冷冷地回答：
“他是個浙東小島來的老流浪漢，原來也讀過書，但不會啥營生。去年我在大千碰到他，就把他帶來這裏。據說他在那小島上還有親戚，不過他不願回去找他們，因為他欠著他們錢。聽說他在大千曾經一度闊綽過，人模狗樣一回。但好景不長，終究還是敗給了市場。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嘴巴伶俐，忽悠著新客找他理財谘詢。他建議買的時候，那股就大跌，他建議賣的時候，那股就大漲。有的客戶惱了，就結結實實收拾他一頓。但他在我們店裏，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他叫孔乙己……唉，據說是孔夫子的後人。可是您看他今天落魄到了什麽地步。”
我的父親臉色煞白，兩眼呆直，嗓子發哽地說：
“啊!啊!好……很好……我並不感到奇怪……謝謝您，店長。”
他說完就走了，店長困惑不解地望著他走遠了。
他回到我母親身旁，神色是那麽張皇，母親趕緊對他說：
“你先坐下吧!別叫他們看出來。”
他一屁股就坐在長凳上，嘴裏結結巴巴地說道：
“是他，真是他!”
然後他就問：
“咱們怎麽辦呢？……”
我母親馬上回答：
“應該把孩子們領開。小弟既然已經全知道了，就讓他去把他們找回來。千萬要留心，別叫咱們女婿起疑心。”
我的父親好像嚇傻了，低聲嘟噥著：
“真是飛來橫禍!”
我的母親突然大發雷霆，說：
“我早就知道這個賊不會有出息，早晚會再來纏上我們!倒好像你還對他抱什麽希望似的!”
我父親用力搓了搓手，正如平常受到太太責備時那樣。
我母親接著又說：
“把錢交給小弟，叫他趕快去把錢付清。已經夠倒黴的了，要是再被這個討飯的認出來，在這裏可就有熱鬧看了。咱們到那頭去，注意別叫那人挨近我們!”
她站了起來，他們在給了我一個二十美元的紙幣以後，就走了。
我的兩個姐姐等著父親不來，正在納悶。我說媽媽有點乏了，先走了。
我在猶豫著，是否要上前看一看我的叔叔，他卻正好回過頭看了我一眼。
我真想喊他：“我的叔叔。”
我看了看他的臉，那是一隻滿是皺痕的臉；我又看了看他眼睛，那是一張貧困衰老的眼睛，滿麵愁容，疲憊不堪。我心裏默念道：
“這是我的叔叔，父親的弟弟，我的親叔叔。”
但終究他回過頭去，然後跟邊上的客戶說：“長期均線金叉，KDJ數值底部反複鈍化，MACD底背離，能量潮喇叭口擴大，這股要漲了。”
我回到父母身邊，我的母親問我怎麽這麽久。
我用堅定的口氣宣布：
“我多看了那個老頭幾眼。”
我的母親嚇了一跳，瞪著眼睛望著我說：
“你簡直是瘋了!看這個無賴!……”
她沒有再往下說，因為我的父親望望女婿對她使了個眼色。
後來大家都不再說話。
在我們麵前，天邊遠遠地仿佛有一片紫色的陰雲飄過來。
此後我再也沒見過我父親的弟弟!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