精靈與雲莓出沒的地方

我在挪威讀MBA時，經常到校園裏的小書店淘英文版的歐洲經典名著。當代歐洲肯靜下心思翻閱經典名著的人已不多了，這類書是白菜價，還不好賣。

 

我向女店員定購易卜生的《努拉》時，她順便向我推薦漢姆森的小說。漢姆森在中國的名氣不如易卜生，卻是挪威人公認的最著名的小說家。“既然來了挪威，怎可不讀漢姆森？”在女店員的鼓動下，我買下了他的小說《Pan》。顧名思義，我以為小說的中文翻譯是《鍋》或者《平底鍋》，讀完小說，卻發現通篇文字沒有提到“鍋”，而是敘述一個行伍出身的厭世軍人在挪威森林裏的自我放逐。他與兩個女人間的感情糾葛與肉欲糾纏，始於美麗的春天，最終淹沒在蕭瑟的秋季。

 

我問挪威同學：“Pan在挪威語裏是什麽意思？“同學答：“Pan 是森林中的神。”

 

“是Troll (山妖), 還是Witch(女巫）？" 我的好奇心來了，接著問她。挪威是個神話之國，最有名的山妖（Troll)外表醜陋個頭矮小、滿頭亂發、尖耳朵、大肚皮、長長的大鼻子，牙齒參差不齊，手腳分別隻有四個手指和四個腳趾，還有一條像牛一樣的尾巴 － 這和挪威人高大威猛的形象格格不入。山妖們和中國的美猴王一樣，也可以任意變形的。 它們化身美麗的姑娘去引誘年輕小夥子，但不管怎麽變，身後的大尾巴總是藏不住。如果你在人煙稀少的地方遇見一個貌美的姑娘，一定要留意她身後是不是露出一條尾巴。還有些男山妖會劫持來到森林中的漂亮姑娘，把她們帶進山洞一去不返。

 

當然，森林裏還有行事古怪亦正亦邪的女巫和男巫（Witch, Wizard)，舉止優雅貌美無比的仙子（fairy), 古靈精怪的小惡魔（Imp)等。隻有山川陡峭奇麗，森林茂密，峽灣俊美的國家才會有眾多精靈出沒吧。

 

同學一時語塞，答不出Pan是哪一路的妖神。我去查了一下希臘神話，發現Pan是牧神。Pan和北風神Boreas曾經一起追求自然女神Pitys，Pitys較喜歡Pan，北風神因而把她吹落斷崖，當Pan發現她已經死了後，就把她變成樅樹，樅樹也因此成為Pan的聖樹。但即使如此，每當北風吹起時，仍令變形的Pitys落淚，所以秋天時，淚珠似的透明樹脂就出現在樅樹的球果上。

　　

另一種與Pan有關的植物是蘆葦。Pan愛上了自然女神Syrinx，而Syrinx卻變成各種東西來躲避他，最後她央求姊姊把她變成一大叢蘆葦（giant reeds），躲在阿而卡迪亞（Arcadia）的拉東河裏，Pan就折了不同長度的蘆葦，並用蜜臘接縫，因此造出一支牧羊人之笛。

 

漢姆森的小說取名《Pan》，與情節中折射的主題是相符合的：男主人公逃避塵世以狩獵捕魚為生，厭惡農耕文明，卻偏偏與商人的女兒發生情感糾葛。一個屬於大自然，一個屬於世俗文化，兩人格格不入又愛恨交織，最終釀成悲劇。

 

我既然到了北歐求學，讀了那麽多關於森林精靈的童話和小說，怎可不去探一下神秘的挪威森林？

聖誕節過後的新學年，我們MBA班組織了一趟馬拉雪橇之行。我們在零下十五度的夜晚，坐著馬拉雪橇穿越茫茫的北歐森林。森林裏以針葉木居多，樹枝上全是皚皚白雪，看不到樅樹的球果，所以無法想象自然女神Pitys的眼淚落在樹枝上晶瑩剔透的模樣。盡管中途休息時圍著篝火烤了半個小時，又喝了甜酒暖身，來自溫暖的福建從未曆經冰天雪地的我還是凍哭了。出發前對北歐森林的幻想（包括緯度高的密林一定有一種觸碰時空的新鮮錯覺，可以伸手摘下星星和雲彩等 ）全部破碎在寒冷冰凍的空氣裏。

 

拿到畢業證書的那年夏天，我去了一趟北極圈，坐在森林邊緣的草坡上感受北歐森林在最好的季節裏的魅力。草坡上開滿了紫色和白色的野花，從山腳到山頂綿延不絕，隨風蕩起一波又一波的花浪。陽光正好，明媚溫暖又不刺眼。一對挪威青年男女坐在離我幾百米的草地裏曬太陽。姑娘脫下上衣，光著膀子享受著陽光的照射，和身邊的男友有說有笑。這是我在挪威經常見到的場景：每到夏天，許多挪威女人穿著比基尼甚至光著膀子（隻用浴巾遮住胸前風光）在自家院裏曬太陽，和老公旁若無人地講笑，反倒是我們這些經過的中國留學生慌慌張張將頭低下，不敢直視。北歐人崇尚自然，胸襟廣闊，不似英國人那麽保守死板。例如，英國人不能接受戴安娜離婚後和一個穆斯林闊少戀愛，而挪威人卻極其開明地接納了一個曾經吸毒的酒吧女（還是單親媽媽）做他們未來的王妃。

 

隻有在北歐生活求學過的人，才能聽得懂北歐森林裏心底純良的山妖樸素如綠葉的歌，想象著這些精靈如何以一種輕快如雲彩的腳步，從高緯度的密林颼颼飄下，經過你的門口，美美地吃完你放在門口的大餐又悄然離去。

 

那時的我才二十多歲，剛剛出去看世界， 根本不會知道，如果沒有秋季的雲莓，北歐森林的魅力會遜色很多。雲莓被稱為“北極黃金”， 產於寒冷的北極和北溫帶近北極地區，

是一種生長在沼澤中的多年生草本植物，隻有20厘米高，葉子有褶皺，是腎形的。它的果實會多次變色，最初是柔和的黃綠色，然後泛紅，成熟後變成多汁、可口和香氣撲鼻的琥珀色。雲莓是一種甜且多汁的漿果，不僅可以生吃，也被用來製作蜜餞、果醬及醋。

雲莓是一種很矯情的水果。它屬性高冷，無法在實驗室裏培養出來，每年隻能提著籃子到森林裏采摘，而且很難預測它在哪一秒中成熟得剛剛好。來得早了，果實又酸又硬，來得遲了，成熟的果實飽滿脆弱，輕輕一捏就爛了。物以稀為貴，雲莓被稱為“北極黃金”，指的是它高昂的采購成本和售價。

 

每到雲莓成熟的季節，許多挪威人進山安營紮寨，不停尋找，甚至為了等雲莓成熟到最完美的那一刻而守株待兔好幾天。往返幾十公裏山路，有時隻為裝滿小小一碗雲莓的驚喜。

 

有時，他們隻是以尋雲莓為借口，以一種膜拜的心情，行走在原始的森林和丘壑裏，期望在轉身的瞬間與精靈不期而遇。任何一次踉蹌，或者一聲輕快的長嘯，都有可能震動了精靈的翅膀，嘩啦啦振翅的聲響，伴著叮咚的溪水聲，浸入了行人的夢裏。

 

注：我在溫哥華見到了小片種植的雲莓（cloud berry), 挖掘到其背後的故事，不禁想起北歐求學的那段經曆。總有一天，我還是要回去一趟的，隻為那傳說中精靈出沒的挪威森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