已經過去多天，想起來還是心有餘悸。
星期三
淩晨2:50分，我被電話鈴聲吵醒，一看是鄰居Susan打過來的。一定發生了什麽大事，我心裏掠過一絲不安。“Linda！快！快離開！現在！大火燒過來了！” 她在電話中喊道。我搖醒老公，同時去開燈，發現已經沒電了。我趕緊跑到外麵去查看，剛把房門打開，一股嗆人的煙味撲鼻而來，門口太陽能的夜燈下飛舞著白色的煙灰，說不出像雪花還是像蚊子。
老公拿著手電，把前一次火警時就準備好的四個小箱子從壁櫥裏拽了出來，對我說：“趕緊穿衣服去！” 黑暗中胡亂套了件T恤衫蹬上條褲子我們就跑出了家門。
外麵煙味極大，緊張中呼吸肯定加快，還沒上車就覺得舌頭嗓子全幹了。老公把箱子扔上了車，說了聲“帶上狗狗”就往狗窩跑去。我在後麵喊：“貓呢？還有雞和羊咋辦？” “你別管了，我去給它們打開門，它們會跑！” 他邊跑邊喊著。這時我突然發現沒拿皮包，駕照、所有的卡還有現金都在包裏。看看西邊半空中閃著紅光，似乎離我家還有些距離，我又跑了回去。出來時老公也牽著狗過來了，其實是狗牽著他，他被兩條大狗拖著踉踉蹌蹌都快摔倒了。我家兩隻德牧很少出門，平日帶它們去打預防針什麽的都是裝進狗籠再抬上車的，此時已經來不及拿狗籠，遠處傳來了警車和消防車“嗚嗚”刺耳的聲音。兩隻狗狗似乎也覺察出什麽，乖乖被推著跳進了SUV後備箱。
從我家小路到大路口也就幾百米，大路上都是出逃的車，一輛接一輛，由北向南移動。正擔心能不能插進去呢，下一輛車就踩了刹車，揮手讓我們加了塞兒。這條路是這一片山坡唯一出的出口，到了下一個路口就有東西兩個方向了。到了那個路口，看見警車橫著堵住了往西的方向，警察指揮著疏散的車輛一律向東。回頭望去，西北邊閃爍著一片藍色的和紅色的車燈，半空就像晚霞一樣猩紅。這時Susan又給我打來電話，她說她坐進車打著了火兒卻發現因為沒電根本出不了車庫的門，手動的開門裝置她不會弄，出不來了！天啊！老公說咱們趕緊回去接她！可是此時完全沒有掉頭的可能。好在她又說打開了打開了，另一個鄰居在去接她的路上。之後她棄車順著她家的小路迎著接她的車跑過去了。插曲插曲，最恨男人說女人笨，在這方麵有時候女人真的很笨，我就是那個到現在都不知道我家手動車庫門開關在哪兒的笨蛋。
上了高速，我們沒走太遠，開到Kaiser醫院的停車場上停了下來，此時也有別的車開了進來，猜想也是被疏散的人。我心想，他們都是接到警察疏散通知後到這兒來的吧，我們是因為有個好鄰居行動得快，等警察敲我家門的時候人早已經沒影兒了。
幾個月前附近曾發生過一次山火，在我家西北方向，黑天遠遠望去能看到暗紅色的雲霞般火光，那是我們搬到郊外後第一次遇到的情況。我問鄰居Susan，她家是這裏的老住戶，我問咱住郊外的“莊戶”人家怎樣才能接到通知？她說警察會挨家挨戶敲門的，告訴我最好把重要和值錢的東西提前收拾好以防萬一。那次我就催著老公跟我一起收拾東西，叫他把大金條、大銀錠、歐元美鈔裝進箱子，老公白我一眼：“我咋不知道咱家還有這些東西啊！” 我說護照總有吧？筆記本總有吧？沒有鑽石項鏈總還有個結婚戒指吧？對，還有我的集郵冊，裝上裝上都裝上！於是那次就準備了四個小拉杆箱，值錢的東西沒啥，有紀念意義的物件兒和換洗衣服裝得滿滿的！之後什麽也沒發生過，箱子也就扔在了壁櫥裏沒再動。
這次又發生山火，我沒往心裏去，加州夏季天幹物燥，年年發生山火，這幾年尤甚，也不算什麽新聞了。人都是這樣，事情沒發生在自己頭上都不會太上心的。周二晚上老公就說，西北邊又著火了，我到房後一看，比上次看到的好像遠很多，隨意舉起手機按了一下就說沒事沒事，回家睡覺。沒想到四個小時後就發生了開始的一幕。
我們在Kaiser停車場呆了一會兒，我發現我的T恤衫穿反了，這能賴我嗎？黑燈瞎火的。“走吧，咱別呆在這裏了，咱又不是沒地方去。去我診所接著睡覺去。” 我其實是想找個地方把衣服翻過來。也覺得在這兒等下去沒啥意義，誰知道火什麽時候才能被撲滅。
我的針灸診所在市內一條主幹道上，到那兒的時候天還沒亮。一進診所我就打開了電腦，開始注視著火情的發展。沒想到此時報道說山火已經燒毀了幾座民房，就在Pleasant Valley , 離我家不是很近也不是很遠。到天亮的時候，有些地方火勢被控製住了，當時火並沒有往我家那個方向燒過去。
想到平日這時候家裏養的小動物們也該喂食了，慌忙中老公也忘了拿手機，還有他的降壓藥降糖藥也沒帶出來，我們決定回去看看情況。
開下高速路，發現進山的幾個路口都被警車攔住了。但每個路口都停了長長的一溜車等待進山。所謂進山，就是一片丘陵，有的地方平緩，有的地方高低有錯。這片地方當地稱English Hills, 裏麵分散居住著七百多戶人家。
煙味仍然很大，車上落滿了白色的煙灰，路口的警察說，裏麵的居民可以輪流進去接出你家的寵物或回家取特別必要的東西，但要看你家是不是坐落在山火正在燃燒的地段。我們報上地址，說明要進去的理由：喂動物、取手機和處方藥，然後開始排隊。自打老公退休後我們搬到郊外，養了兩隻狗、四隻羊、三隻貓還有一群雞鴨鵝。可怎麽接出來呀？接出來養在哪兒呀？真愁死人了！我們隻是想回去喂喂它們。這時警察給了我一個電話號碼說：“給動物保護中心打電話，他們會幫助你們的。” 我立即撥打了電話，留了言，很快有人打了回來：“求助的人非常多，我們會按順序幫助你們進去喂食，如果你們想把它們接出來，我們也會提供幫助，但僅限於牛和馬。等我們電話。” 好吧，那就等電話把。進去一次非常麻煩，因為必須有警察陪同方可進入，手機不拿沒關係，老公的藥一頓不吃也死不了，我們決定一次把事兒都辦了，節省可貴的人力資源。這時有人拿來三明治和水，分發給呆坐在車裏的人，我們沒要。好人真多，我們沒為別人做什麽，那就留給別人吃吧。車隊排得很長，估計大都是走時來不及帶走寵物的人。
等啊等，三個小時熬過去了，終於排到了我們。警察說帶你們進去自己照顧一下動物吧，動物保護中心的人大概忙不過來，天快黑了，不等他們了。警察還囑咐說動物一定要關好，因為萬一你家著火，動物如牛啊馬啊會亂跑，影響消防車救火就麻煩了。然後，警車開在前麵，我們在後麵跟著。到家我倆迅速分別行動，因為隻有十分鍾時間。老公去喂動物，我進家拿東西，電腦手機充電器、牙刷毛巾降糖藥，還順手抓了幾樣我自認為值點錢的東西，不到十分鍾搞定。我們盡量節省時間，因為後麵還有等待著回家的人。再次離開時我使勁看了一眼房子，不知道下次回來它還會不會在這裏。動物們給留了足夠的水和飼料，祈禱它們自求多福吧，希望大火不要蔓延過來，那樣你們的小命才能保住。
就在我們忙完再次離開的時候，市內的部分小區也在組織疏散了，火勢開始從西邊向城市方向蔓延。我診所門前的道路上排滿了車，長長的看不到頭尾，緩慢向東挪著。
星期四
在診所睡了一夜。人累了在哪兒都睡得香，早上起來一看新聞，才知道大火在夜裏已經燒進了English Hills。趕緊看實時直播，查看我家的房子是不是已經沒有了，對最壞的結果已經做好了心裏準備。還好，房子還在，但此時山火正在那片山丘地帶熊熊燃燒。
空氣更壞了，煙霧彌漫著整個Vacaville市上空，美國幾個最大的主流媒體也在報道著這裏的火情，一夜之間我們這個不大的城市上了新聞，我們住的地方成了災區裏的重災區。聽天由命吧，人沒事就好！
由於疫情，我診所最近一周隻開業兩天，這天是周四，要上班。既然沒通知病人取消就不能隨便關門，於是我和老公迅速收拾好房間，打掃幹淨門前一地的狗毛，消毒好每間治療室，一切和平日一樣。
由於疏散，我估計很多人不會來了，果不然，電話鈴聲不斷，有人說昨夜已經到了外市，有人說目前還住在酒店離這裏很遠，也有人說空氣太差不想出門。說實話我的心思根本不在班上，山火就在我家附近，實時網輪流播報著被毀房屋的消息，說不定下一個就是我的家。我心裏惦記著我的家，我和老公一起親手修繕的房子，親手打造的家園，惦記著我的灰灰我的咪咪我的咩咩。。。。。
門響了，那個預約在11:00點的老太太準時進來了，這是她的第四次治療。老人家一進來就對我說：“昨天夜裏我的房子沒了，全燒了，to the ground! Nothing! Nothing
left!” 我心裏咯噔一下，這都是真的嗎？電影小說裏的事怎麽就發生在自己的身邊了。我一時不知該對她說什麽，一邊給她紮針她一邊告訴我，半夜她睡得正香，電話突然響起，是朋友問她是否已經轉移到了安全地帶。朦朧中她掀開窗簾一看，火舌已經在舔她的房子了。她喊醒老伴兒，老兩口帶上狗和貓就逃了出來，臨出門她倒沒忘抓起錢包。她說她身上的衣服是剛從Target買的，因為逃出時隻穿了睡衣。她敘述這些事的時候特別平靜，就好像在說從前發生過的故事一樣，我聽著都很難過，想想一個美好的家園一瞬間就成了一堆灰燼，她卻如此淡定，這得是多強大的內心啊！她說我和老頭都活著，我的貓狗都在，這就夠了。這是自然災害，誰能抗拒？這就是生活啊。再好的東西將來死了也帶不走。反正我們有保險不怕。我說今天好多人都不來了，你有那麽多事情要處理，原本的安排卻沒打亂。沒想到老人家說，我手機沒帶出來，現在也成了灰，我沒法給你打電話取消呀，我不能讓你等我，那是你的時間。我問她家在哪裏，原來就在我家西邊，離我家不遠。
走出治療室我心裏五味雜陳，與其說同情不如說敬佩。老人家那麽豁達，那麽淡定，這得是多少豐富的人生經驗才能沉澱出來的境界啊！想想她一夜之間失去家園，而我家的房子還在，我們就住在同一片山坡上。我突然覺得我必須要為她做些什麽。我拿起筆在收據單上寫道：“I am sorry for the lost of your home. I wish I can do some help. Ten acupuncture treatments for free.”
拔完針，老人走出治療室去付款，我走過去把收據遞給她說不用付款了，歡迎繼續再來。她愣了一下，讀完上麵的字，然後走過來抱著我嚶嚶地哭了。別哭，咱們也算是鄰居，鄰居幫鄰居不都是應該的嘛。我也是鄰居給我打了電話才跑出來的啊！
隔了一天我才知道，這次山火來得太迅猛了，警察根本無法做到像以前那樣挨家挨戶通知，半夜三點正是人們熟睡的時候，但整片區域的人基本都跑了出來，愛心，就是能創造奇跡！
星期五
早上起來，空氣還是很糟，實時播報說我們那片山丘的大火基本得到了控製，住在裏麵的居民可以回家了。我們到路口時還是有警察把守，住在裏麵的居民憑身份證才能進入。一問方知，竟然有壞人乘機進入疏散區闖入無人的房子進行偷盜。真正是趁火打劫！English Hills一帶民風淳樸，夜不閉戶不是傳說，剛搬進去的時候鄰居就對我們說，這片地區近30年沒發生過盜竊案，你們住了就不會想再離開了。真想不到這種時候會有壞人進入。感謝警察及時采取“封山”的措施，把壞人阻斷在淨土之外！
回家後我們開車到周圍轉了一圈，滿目焦土，一片淒涼！昔日，這裏是綠樹叢中點綴著一座座漂亮的洋房，如今是黑色的焦土上散落著一堆堆瓦礫。這山火難撲是因為火勢走向難以預料，你看那災後的狀態：有的房子被燒，房子旁邊的幹牧草卻完好無損；有的兩家離得不遠，一個在一個沒了；有的是山坡上的房子好好的，山坡下的房子就剩一根煙囪；有的是山坡上的房子變成一堆黑灰，山坡下的房子卻還傲立著；有的柵欄扭曲著，有的電線杆剩下焦黑的半截，有的廢墟前還立著For Sale的牌子，有的房子沒了，遊泳池裏卻有野鴨在嬉水。死寂與鮮活並存。
我們看到有些廢墟前站著它原來的主人，有的在拍照，有的在錄像，有的默默站在那裏一言不發，我想象不出他們此時是怎樣的心情。我們看到一對中年夫婦牽著狗，他們說他們的房子也沒了。但他們的心態卻非常好，和我那個病人老太太一樣樂觀。
人在災難麵前是渺小的，但我看到的是大災麵前人們表現出來的團結，互愛和奉獻！
星期六
雖然火勢被控製住允許回家了，但由於數十個電纜和電線杆被燒毀，整片區域沒有了電。沒有了電也就沒有了水，因為郊外是不用城市供水的，家家都有自己的井，井水用電泵抽出。我家倒是有一個可儲九噸水的儲水箱，即使斷電汲不出水時這些水也足夠一家人用上十天半個月的，可偏偏疏散那天傍晚回來喂動物那次，老公打開水龍頭後又急著去幹別的，走時匆忙竟忘了關水，導致儲水箱裏本來就沒灌滿的水全流光了。
沒電沒水也就沒法過日子，因此這片區域很多人還是選擇不回家住。鄰居Susan仍住在灣區女兒家，我們還是睡在診所，當然大部分人都住在酒店。老公每天從診所裝幾大桶清水回家喂雞喂鴨喂羊喂鵝，還要省出一點澆澆我的小菜園。菜園裏的豆呀瓜呀一天天枯萎下去，“貴如油”的水隻能給剛剛出來的小苗。有朋友跟我說，你用繩子拴個水桶從井裏打水不行嗎？我說親啊，你以為那是從前中國鄉下的那種井嗎？這井是看不到井口的，一根胳膊般粗的抽水管直通井底。
路口有一家人家剛搬來不久，他們在房前拐彎處放了一塊大牌子，讓需要水的人家從他家取水，帶蓋的水桶是他們自己花錢買的，看著特別暖心也特別感動。自火災開始到現在，天天都能遇到感動的人和感動的事。
我們不在家的時候動物保護中心的人來過兩次，他們來查看小動物們是否都好，有沒有人喂它們，有沒有被餓著渴著。動物的命也是命，它們不能因為人遭了難而跟著遭難。很多人家在緊急疏散時沒來得及帶走寵物，現在有人照管著，這讓住在外麵的人也放心了。
我打電話問Susan什麽時候回家？她說等來電了再回來。她離開時沒鎖門，說要是看見她家門口有車那就趕緊報警。還說她門前的幾棵小樹苗肯定要幹死了，有些心疼。老公一聽趕緊從診所灌了兩大桶水開到她家，可那幾棵種在花盆裏的樹苗已經幹死了。
“沒電就點個蠟燭吧。”我說。“蠟燭能給你手機充電嗎？我看咱還是去買台小發電機吧。”老公說。我沒反對，電線杆子都燒壞了，東倒西歪的，誰知道那天才能修好？ 一大早Cosco剛開門我們就去了，見進門處擺滿了小發電機，5500W的。Costco真是給力啊！知道人們需要什麽就馬上進什麽貨！我家一個冰櫃兩個冰箱，裏麵的魚呀肉呀都開始解凍了，還有一些食品已經發臭了，有了它這下問題全解決了。
有電了也就有水了、有冷氣了、可以開洗衣機了，可以看電視了，我們決定回家去住！
星期天
進山的路口依舊把守很嚴，非山裏住戶是絕對進不來的。看到一群記者被攔在路口不讓進入，我心生奇怪，美國不是新聞自由嗎？為什麽攔著記者？一問方知，很多失去房屋的災民回來了，他們在向自己的房屋道別，他們此時的心情是我們是無法體會的，他們需要安靜，他們此時不應被別人打擾。因為有些記者總是喜歡問一些戳心的問題，所以隻有把他們攔在山外不讓進去才是對災民最好的嗬護！我為警察叔叔們非常人性的做法點讚！這些天警察們太幸苦了，日日夜夜把守著各個進山的路口，保證那些空房子的安全，也保護著廢墟的安全。
從外麵回來遠遠看到好多電力公司的車輛，路邊堆著一根根嶄新的電線杆，挖洞機在轟鳴，一根根燒壞的電線杆被拔出，一根根新電線杆被插入，工人們正在緊張地搶修著。我問指揮車輛的那人大概還要多久才能來電，三天？一周？他回答說快了，盡量讓你們今晚用上電！怎麽也沒想到，我剛進家門電燈就亮了，真是神速！感謝你們，夜以繼日工作的人們。
大火過後空氣質量很差，能見度很低，空氣中一直有煙味。到了第五天傍晚終於看到了一點藍天和白雲，從我家也能清楚看到好鄰居Susan的家了。雖然我們這裏的山火被全部撲滅了，但加州還有地區山火仍在肆虐。祈禱山火快些被控，也同時祈禱地球另一邊的洪水快些消退。2020年，地球人經曆的太多了，這個世界承受的太多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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