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饑荒年代幾位青年學生的“以卵擊石”的反抗

1X59年,XXX正在全國蔓延。一批被打成右派下放到天水農村的蘭州大學學生見證了這一曆史,目睹了餓殍遍地、母子相食的悲劇。一部分學生一起創辦了地下雜誌《星火》,希望人們意識到這場浩劫的根源所在,“放棄幻想,準備戰鬥”。學生們用當地一個老磚瓦廠留下的一台油印機,自己刻鋼板,如此刊印出《星火》首期。但首期《星火》還沒有寄出,第二期尚在編輯中,由於有人告密,1X60年9月30日,在武山、天水的這些學生被捕,同時被捕的還有數十名了解並支持他們的當地農民。

 

1959 年,向承鑒 21 歲,已戴上“右派”帽子三年。 他想起 1956 年初入蘭州大學的日子,那時,他意氣風發,恰如剛“改天換地”後的這個國家。 他是苦孩子出身,也是“新中國”的紅色少年,對共產黨,“那是磕頭作揖都表達不了的熱愛。” 1938 年,他出生在河南。才到人世不久,就遭逢河南大饑荒。兵荒馬亂,父親攜一家老幼逃難到江西九江,流落在武寧城裏。父親當腳夫,母親和祖母紡紗織布,日夜操勞,生活仍然艱難。

 

1949 年了,他家“根正苗紅”,姐姐參了軍,他學習好,門門功課拔尖,成了縣裏的第一批少先隊大隊長。上了中學,老師動員他入青年團,他自我檢省:“我還不夠格,需要繼續努力。”1956 年,他考入蘭州大學。蘭大是當時全國五所理科重點大學之一,與北大、清華等比肩,又位處大西北,在當時的“冷戰”格局下,有國家戰略的意味。他報了化學係,“重點大學的重點係”,係主任是左宗祀女士,和丈夫陳時偉 (當時的蘭大副校長) 一起,1949 年後從美國雙雙歸來,是受尊敬的科學家。

 

與此同時,從 1949 年開始,各種政治運動也讓人目不暇接。“肅反”“鎮反”“思想改造”“三反五反”,不斷在中國人內心深處“掀起革命”。而向承鑒,因尚沒離開過校園,對政治運動還沒有感受。“身心都如一張白紙。” 他家窮,此時一個月二十多元的生活補貼,心滿意足,一心讀書。蘭大學習氣氛濃,學校也要求嚴格,“兩科不及格就要退學”,學生們學習勁頭十足,實驗室夜夜燈火通明。校領導甚至不得不勸同學們多休息,“身板好才能報效祖國。”

 

蘭大鳴放和反右

 

那場風暴,是在 1957 年 5 月漸漸浮現的。“五一”節前後,學校黨委突然宣布“整風”,號召鳴放,每個人都要給黨提意見。“我再三想,絞盡腦汁,結論是,我對黨沒意見。”向承鑒說。但這可不行。學生會、係支部等,多次舉辦點心會、茶話會,請大家座談,給黨提意見。他沒去參加,因為實在提不出意見。結果被批評,“提不出意見,說明對黨沒感情。”

 

最終,還是學校黨委的再三動員起到了作用。5 月下旬,有高年級的同學,貼出了蘭大“鳴放”的第一張大字報。一夜之間,校園裏的大字報鋪天蓋地。在黨委的鼓勵下,高年級的同學紛紛加入“鳴放”,“他們年齡大一些,經曆的事情多一些,也能提出意見。” 

 

在向承鑒的記憶中,學生的大字報沒有什麽“反對派對,反對社會主義”的內容,最多就是批評學校管理中的官僚主義。很多同學對蘭大招生中的“吹牛”不滿,認為學校的設施等和重點大學還有距離,於是出現“並校”呼聲,要求把蘭大並到北大等其它幾所大學去。

 

在向承鑒的記憶裏,當“鳴放”越來越熱烈,學校和上級卻不出麵回應,學生的情緒逐漸高漲。5 月底,蘭大組成了“赴京代表團”,由副校長陳時偉帶隊,屈劍英是曆史係的學生代表。此時,在全國,知識界的“鳴放”也進行得轟轟烈烈,而政治風向比天氣變得還快。

 

1957 年 6 月 8 日,《人民日報》突然發表《這是為什麽》的著名社論,“整風鳴放”一下子轉變為全國範圍內的“反右派鬥爭”。幾天後,甘肅日報以通欄大標題,整版刊發《蘭大陳時偉的右派反黨罪行》,陳時偉成了甘肅省第一個“大右派”。蘭大校園裏的各級“鳴放委員會”一夜變成了“反右委員會”。

 

向承鑒成了化學係一年級小班的“右派”,但他並不是鳴放中的“積極分子”。鳴放開始後,他周末仍舊去圖書館看書。之後,他被班裏同學選舉為“鳴放委員會委員”,就組織同學,整理出自己一份唯一的“大字報”,標題是“某某教授訪問記”,講述了蘭大一位教授在肅反和思想改造運動中的遭遇。除了讚成儲安平的“教授治校”之外,他的另一個罪名是“仇恨派對”,因為他看了一張別人寫的批判某位黨員強奸女學生的大字報,罵了句“該死”,被人舉報說“要殺光派對員”。

 

1957 年 7 月,在副校長陳時偉的批鬥會之後,蘭大公布了首批“劃右”學生名單,共二十多人,向承鑒也在其中。生活補貼停了,吃飯都成了困難,在冷眼和歧視中,他和其他的右派同學,隻能去校外建築工地上幹活,來換一點飯吃。“我那麽愛派對,怎麽突然就成了反派對、反社會主義、反人民的敵人?”他百思不得其解。

 

從暑假前到新學期,批鬥會開了一茬又一茬,十九歲的向承鑒,成了蘭大最年輕的“右派”,而且“氣焰最囂張”“最頑固”。因為生性倔強的他,始終不低頭認罪,不承認自己是“三反分子”,被“群眾處理意見”定為“極右”。向承鑒不服,在最後時刻他找到了校長林迪生申辯。最終,他被降格處理,和另外四十名左右師生,包括此後的同仁——中文係的譚蟬雪、曆史係的張春元等人一起下放天水,“保留學籍,勞動考察”。這成了他命運的另一個分水嶺。

 

公社酒肉臭,路有餓死骨

 

1958 年 7 月,向承鑒等一行四十多人,離開蘭大,坐火車到天水。到天水後,他們被分成了兩部分,向承鑒、苗慶久等人到武山縣,張春元、譚蟬雪等同學被派到北道區(當時為天水縣)的馬跑泉公社等地。向承鑒被派往武山縣城關的聯豐公社,住在村支書家裏,和社員們一起勞動。他們被要求,“老老實實勞動,老老實實做人,接受改造,才是唯一出路”。

 

從 1958 年 8 月下旬開始,在農村,人民公社、大躍進等一係列運動鋪天蓋地而來,也席卷了聯豐社。聯豐人民公社是一夜之間突然成立的。向承鑒被派去布置公共食堂,刷寫大型標語。鞭炮齊鳴,鑼鼓喧天中,人們喜氣洋洋,遵循最高領袖的指示,“人民公社就是好”,開始跑步進入共產主義。家家戶戶撤掉鍋灶,到食堂吃飯。到處是標語“共產主義是天堂,人民公社是金橋。”人民公社一成立,接下來就是“大躍進”狂潮。口號是“一天等於二十年”“人有多大膽,地有多大產”“超英趕美”“不怕做不到,就怕想不到”……向承鑒所在的武山縣是全國聞名的紅旗縣,也不斷放出“大衛星”,著名的是“玉米畝產萬斤”和“白楊樹上結蘋果”。

 

向承鑒耳聞目睹了謊言包裹下的荒誕。“玉米畝產萬斤”的衛星,在驗收的時候,當地找來一批可靠勞力,挑燈夜戰,把其它十多畝地裏的玉米連根拔出,密密麻麻栽到“衛星田”裏,密不透風,再放水把地浸濕,就看不出痕跡了。技術員跳到地裏,數玉米棒和玉米棵數,算出來,遠超過萬斤。於是敲鑼打鼓慶賀,幹部們再去食堂大吃一頓,衛星算是放上天了。隨之而來的是“全黨全民,大煉鋼鐵”的狂潮。因為都去吃食堂,農家的鐵鍋、鐵鏟暫時派不上用場,為完成大煉鋼鐵的指標,幹部挨家挨戶,把農民的鐵鍋摔碎,連農民箱櫃上的鎖頭、鎖扣都拆走了……

 

災難的來臨是有征兆的。在 1958 年這個瘋狂的 8 月,被縣委命令去負責“研製” “高爐”的向承鑒,看到鄉間山路上全是背礦石的人流,男女老幼,情緒高亢,唱著山歌。他在一瞥間,發現路邊地裏的莊稼已焦黃,麥粒全掉在地上,大煉鋼鐵的高潮淹沒了往年夏天的“龍口奪食”,他心裏掠過不祥的念頭:來年日子怎麽過?農民吃什麽?

 

在他的記憶中,從 1958 年冬天開始,在天水一帶,農民就開始挨餓了。1959 年春天,他因眼疾回蘭大治療,在蘭州街上,滿是沿街乞討的農民,飯館裏供應的是“人造肉”“小球藻”等代食品,乞討的人到處伸出幹癟的手臂。在武山,他看到的,是攜老扶幼的逃荒人群。人們沒有目標,隻知道向西逃去,去新疆,至少,那裏能夠活命。

 

1959 年夏天,饑荒瘋狂蔓延。在武山縣,渭河河川一帶的杜家壟、百泉一帶,原來很富庶的地方,也沒有糧食了。正在灌漿的苞穀地裏,生產隊派了人手持棍棒日夜值守,在當地的鄧家堡,有社員因為偷挖土豆,用鐵鍁打死了看守的人。在火車站一帶,常常能看到饑民的屍體和乞討的百姓。向承鑒每進一次城,身上不多的糧票和錢都給了出去。饑民遍野,“大躍進”的鼓點卻越擂越響,上級要求“社辦工業,遍地開花”,向承鑒和他的同學,先被調去籌備化工廠,後來又被調到鹽井公社辦肥料廠。

 

9 月,他有機會去北京出差買菌種,這次,他特意在鐵路沿線的天水甘穀、山西太原、石家莊、天津等地下車,為的是驗證內心的疑問,也做一點社會調查。而所到之處,哀鴻遍野,到處是逃難、乞討的農民。在太原,他和已參加工作的哥哥發生了爭執。哥哥指著城市裏新建的高樓,說:“你為什麽就看不到新中國的這些偉大成就呢?” 這年,他二十一歲。向承鑒一開始自己也吃不飽。但之後,當地的“頭頭”要利用大學生為自己幹出政績,把他們調去辦廠,武山縣委給了他們“高級知識分子”待遇:每月供應一斤清油,口糧三十斤,全是細糧。當時的普通幹部的標準是:清油四兩,口糧二十六斤,百分之六十是雜糧。但是這和掙紮在死亡線上的農民相比,這簡直是天上了。

 

1960 年的2 月早春,向承鑒永遠記得那一天。他離開工廠,去附近的一個公社辦事。正在路邊走著,他突然發現,地裏幹活的農民都停下來,呆呆地看著他。他莫名其妙,低頭平整衣服時,一眼看到了那個餓死在路邊的小女孩。孩子大約有十一二歲的樣子,“穿一件破爛的夾衣,蜷縮著。手伸在嘴邊,嘴角掛著一塊黑乎乎的東西,不知道是土坷垃,還是土豆……”那一刻,他隻是默默地站著,想起了自己在老家的妹妹,也就這麽大……遠處有人看著他,他無法大聲哭喊,隻得忍住心痛,走過一個大坡,轉彎到無人的地方,才捶胸頓足,放聲大哭。“那一刻,我太痛恨自己了。為什麽這樣無能,甚至連記錄下來的能力都沒有。”他曾經在校報做記者。這時候,怨恨自己為什麽沒有一個相機,“為曆史留下一個證據”。

 

他一次次拿起筆,“要給黨中央、毛主席寫信”。“我想,黨中央和毛主席可能不知道農村發生的事情。要是知道,能讓這麽多人餓死嗎?”可信寫好了,又一次次撕掉。“你本身是右派,被管製的對象,人家領導明明說形勢大好,你卻說這裏餓死人,這不是汙蔑攻擊社會主義嗎?”他煎熬著,痛苦不堪。饑荒越來越嚴重,撒謊成風與毫無人性的掠奪仍在繼續。1959年,在武山新寺公社召開的一次全縣糧食現場會上,公社不但“超額完成國家公購糧任務,留足社員的口糧、種子和飼料外,還有堆積如山的餘糧”。

 

可向承鑒從杜映華(曾任漳縣縣委副書記,時任武山縣委常委、縣委書記處書記兼城關公社第一書記,因與“星火”同學有交流而被捕,1970 年被處決)處了解到,那個現場會議上,成山的糧食,除了表麵,麻袋裏裝的全是麥草……人們在餓死。而鹽井公社,卻調集了脫產幹部,到農村大規模收繳糧食。因為“高產”的公購糧任務沒有完成,農民卻喊挨餓,“上頭懷疑農民私藏糧食,全麵收繳。家家戶戶,火炕刨開了,連枕頭都撕開了,房前屋後,豬圈地窖都要挖地三尺……”“到處是餓死的人。有的村子餓死的人沒人埋,也沒人挖得動墓穴,就動員中學生埋死人,埋一個可以得到四兩糧的補貼。在一些家裏,人死光了,都沒得埋……”五十多年後,向承鑒回憶起這一切,還忍不住痛苦地歎息:太慘了啊,農民太慘了!七十八歲的老人,眼角隱隱有淚光滲出。

 

放棄幻想,準備鬥爭

 

1959 年 11 月,一同被下放天水的中文係同學孫自筠在天水北道被抓,消息隨即傳到了武山。孫自筠是在給《紅旗》雜誌寄出信的一個多月後被抓的,當時他還正在田間幹活。“我那時絲毫不知道其他同學的想法。隻覺得自己有責任把看到的真相反映出去。” 2015 年 11 月,孫自筠對采訪者說。他那時並不知道,正是他的被抓,導致了同學們對當局幻想的破滅。

 

這時廬山會議已開過了,彭德懷上萬言書,已被打倒。“孫自筠被抓,讓我們知道,必須放棄幻想了,要救苦難的農民,必須尋找另外的出路。”向承鑒說。此時,在幾十公裏之外的馬跑泉公社,蘭大同學張春元(張春元(1932─1970),河南上蔡人,一九四八年底參軍,後為誌願軍坦克兵,交通部副部長王首道小車司機,五六年蘭大歷史係調幹生,五七年劃右派。五九年六月號《電影文學》發表其文學劇本《中朝兒女》,應邀出席長春電影製片廠新片攝製計劃會,不料其下放的天水馬跑泉公社黨委致函長影,右派身份暴露,投拍作罷。一九六〇年七月中旬於廣東開平被捕。一九六一年八月十日越獄,九月六日再次被捕。原判無期,一九七〇年三月因在監內進行“第二次反革命活動”(與同案犯杜映華遞紙條),被處決於蘭州。

 

杜映華,學生地下黨出身,我黨老幹部,居然視反革命分子張春元為師。杜映華原判刑五年,他遞給張春元一張字條,竟是向張春元請教獲釋後如何活動。張春元的反革命能量可見一斑。)等已經開始行動了。

 

1959 年 5 月,張春元和同學譚蟬雪,還有顧雁、孫和等人就在馬跑泉公社的拖拉機站碰頭,一起商量在當下的情況下該怎麽做,這是他們第一次討論到要做一些實際的工作。到 11 月,他們又在北道的一個旅社,商量確定了辦一份雜誌,來傳遞思想,把黨內外有相同思想的人凝聚在一起,為中國尋找出路。這之後,譚蟬雪到武山來看望苗慶久,和向承鑒他們深談,交流了辦《星火》的想法。年輕的心靈心心相印,他們決定立即就幹。譚蟬雪他們之前已經開始組稿,並和北大的林昭取得聯係。這次她拿來了幾份稿子,包括林昭的長詩《普羅米修士的受難一日》。

 

另外,就是顧雁撰寫的發刊詞《拋掉幻想準備戰鬥》,張春元寫的《論人民公社》等。因為缺一篇核心文字,向承鑒又寫了兩篇。“都是一口氣寫完。”他回憶。其中一篇是政論《目前形勢與我們的任務》,另一篇是《自白》。磚瓦廠原來遺留下來一個舊的油印機,小小的,也就一尺寬左右。房間裏因為培養菌肥,平時不讓人進來,所以是一個天然的秘密場所。

 

11 月,深夜已經很冷,他們拉上窗簾,在如豆的燈光下,開始刻印《星火》。刊頭上兩個火炬,是苗慶久刻的。在“星火”兩個字在中間,一邊一個。發刊詞是顧雁寫的,題目是《放棄幻想準備戰鬥》。另外幾篇文章,包括張春元的《論人民公社》,還有一篇《論糧食問題》。另有一篇,是胡曉愚寫的《右傾機會主義者赫魯曉夫》。其中《目前形勢與我們的任務》一文,邊寫邊刻。第一期《星火》,僅僅薄薄的兩頁。刻印了共三十份,之後,“文章交給苗慶久保存,放在一個罐子裏。”印出來的《星火》,被他們以極秘密的方式,送了大部分出去。

 

煉獄行

 

雖然早已做好了“獻身”的準備,但向承鑒還是沒想到,這一天來得這麽快。1960 年 9 月。“進地獄的時刻到了。”先是譚蟬雪在廣東被抓,張春元前去營救,也身陷囹圄。由於有人告密,9 月 30 日,向承鑒在天水武山被捕。“可以說,那時,耳聞目睹的現實讓我太痛苦了,我早已下了必死的決心。”向承鑒說。“看到那麽多死人,我就想,農民能死,我為什麽不能死?1958 年,大煉鋼鐵的後期,我的腳因為走山路磨出了一個雞眼,去做手術時,沒有麻藥,我說,沒麻藥也要做,我要去體會那種淩遲的感覺。”他說。也正是因為早已放棄了一切幻想,在隨即而來的嚴酷審訊中,他也沒有低頭。

 

在天水監獄,“星火”一案已是驚動全縣乃至全省的“右派反革命集團”大案。張春元、譚禪雪和他都是要犯。“11 號”是向承鑒的代號。此時,和他們一起被抓的,除了“星火”同學,還有支持、同情他們的武山縣委常委杜映華,以及牽涉到案件中的本地農民。在武山,一夜之間被抓的有三十三人。

 

在監獄裏,向承鑒一次次和審訊者對質,把審訊者變成了被審者。“你們的眼睛瞎了嗎,看不到那麽多餓死的人?即使眼睛瞎了,也能聞到遍野的屍臭吧!” 他也因“態度最為頑固”,最終被判重刑。1965 年,已在蘭州磚瓦廠服刑的向承鑒見到了一個叫張炳秋的犯人。張在當年審訊時,是在現場的武警幹部,此時因重婚罪判刑。“張炳秋後來對我說,當時你痛罵審訊的人,那些話讓人脊背都發涼!”向承鑒回憶。

 

“過去的某個時刻,派對或許在一定程度上體現了民族人民的利益,但那是過去,不是現在。你們正把中國拖向封建複辟的道路,現在的社會比舊社會有更多的壓迫剝削、更多的不公;有更多的血腥殺戮——並非隻對地主、資產階級、知識分子,而是對農民大眾——殘忍性超過舊社會地主豪強千百倍。當一個派對沒有派對內監督,沒有人民監督,無限濫用權力,不知權力來自何處的時候,不可避免地滑向自己反麵。你不會承認這個事實的,然而事實終歸是事實,任何人都抹殺不了。你們隻是沿襲了GC派對的稱呼,而不是過去的派對。你們是一群蛻化變質的假GC派對!你們自己心裏沒數?需要我舉出例證嗎?”

 

這位天水專區公安處的負責幹部,自恃手握尚方寶劍的人,麵對我咄咄逼人的詰問,仍抖著專政者的威風,隻是凶焰有所收斂。 “我們派對人信奉唯物主義,以馬列主義理論為自己的指導思 想,對階級敵人實行人民民主專政。你的無恥讕言詆毀不了中國派對的光榮、偉大、正確,恰恰證明你是一個瘋狂的現行反革命分子,一個堅決與人民為敵的凶惡敵人。我們決不對你施仁政!”

 

我繼續反駁他: 先生,你的話隻最後一句說對了,是真話。至於唯物論、馬列主義,不要侈談為好。請問你這位馬列先生,何謂唯物論?一畝地打幾萬斤糧,怕不是唯物的吧?大煉鋼鐵又煉出了什麽?你們奉行的是唯心論、主觀意誌論!你心裏應該清楚,你們早就背叛了唯物主義和馬列主義。你所說的“人民民主專政”是彌天大謊,確切地說,你們實行的是對人民的專政、暴政!

 

眼見這位馬列先生氣得滿臉通紅,我更加亢奮和激動了: 你們剝奪了千千萬萬農民的生存權利,還恬不知恥地高談闊論是人民利益的代表者。如果千萬個餓殍在地有靈,如果奄奄待斃的人們有表達自己意誌的自由,我敢說,他們恨不得啖你們的肉, 喝你們的血!你們所代表的僅僅是一小撮既得利益者、特權階層, 這就是眼下這個政權的全部涵義。 至於我個人,雖是年輕幼稚,還沒有幼稚到幻想你們對我施仁政的程度。你們有權力將我千刀萬剮、碎屍萬段,我隨時恭候。

 

1963 年 7 月 1 日,武山縣召開了公判大會,向承鑒被以反革命罪判處有期徒刑十八年。在之後,其餘同道,也都各自領刑。向承鑒先後在蘭州磚瓦廠服刑。之後又被轉往青海海南州的農場勞改。牢獄外,“文化大革命”開始,牢獄中,更要處處小心,在艱難的勞動中,唯靠內心的信念支撐著,活下去。

 

1970 年,向承鑒再次麵臨極為凶險的命運。正是“一打三反”最嚴酷的時刻,在勞改隊,每天都有人被拉出去槍斃掉。一批政治犯都是這個時候被處決的。向承鑒此時尚不知道,在蘭州,他的摯友、“星火”同道張春元、杜映華,也正是在 1970年3月被處決。作為勞改隊小組的讀報員,有一天,他保管的《甘肅日報》,頭版最高領袖的大幅照片上,前額被人燙出了一個洞。他立即成了破壞偉大領袖的嫌疑人。檢察院專門來人調查,材料寫了一遍又一遍。那段時間,監獄裏每天都更換新的殺人布告。也許是命不該絕,他終於逃過了這一劫。

 

1971年,他和其他犯人被調到了青海德令哈農場。之後,過上了一段相對平靜的服刑歲月。1978年,十八年刑期已滿。向承鑒穿著一件黑灰色的棉襖,走出了勞改隊大門。他昂頭挺胸。“這十八年,我沒有一天,認為自己是一個罪犯。”

 

在照相館裏,他為自己拍下了十八年來第一張照片。他回到家鄉武寧,父親已垂垂老矣,親人們相見,痛哭無聲。之後,他便開始申訴之路。經過漫長的碰壁和等待,到 1980 年,“星火”全案得到平反。

 

他記得,1980 年的那個早春三月,拿到一紙平反書後,他去了黃河邊,祭奠死去了的同學、舊友。他懷念張春元,那極富行動力的理想主義者,一個真正的革命者; 還有杜映華,一個因為良知而不願放棄思考的共產黨員基層幹部; 在 1970 年因一直堅持著自己的理想而慘遭殺害。他懷念馮淑筠。那是他最好的朋友,一個寧可自己戴上右派帽子,也不願“揭發”他的人,因為他,受到莫須有的株連,後來流落到新疆,死於坍塌的煤礦…… 還有鄧得銀,1959年探親返校,曾在天水與他相見,為四川餓死的鄉親們痛哭失聲。“文革”時,在通渭一中,被活活打死……還有史美堂,那樣英俊灑脫,很早就參加革命、又到蘭大來求學的上海青年,被打為“右派”勞教,死在了新疆的電網上……

 

他是在自己重獲自由後,才知道“反右”後他們各自的境遇。一個民族最傑出的年輕人,就那樣在人為的浩劫中被一個個摧毀。很多人,一個名字都沒有留下。

 

 

 

所有跟帖: 

讀後:1。青海德令哈勞改農場,我同學從那裏來,父母都在農場當差,我寫過他的故事。2。西北的大學都比較左, -coach1960- 給 coach1960 發送悄悄話 coach1960 的博客首頁 (173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18:23:58

甘肅與河南,四川,安徽一樣,也是重災區, -chufang- 給 chufang 發送悄悄話 chufang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19:23:10

你說的很對。8964後,許多分配到廣東的學生,就基本沒受到歧視,而分配到內地的學生,據說就很受歧視。可見文化風氣很重要。 -郭大平- 給 郭大平 發送悄悄話 郭大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7:38:16

上海可能比較好,北大好像和蘭大差不多--很多人被評右派並未做什麽出格的事。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11:26:14

反右時期,西北的大學很左,如甘肅省的蘭州大學、西北師範學院等,都打了很多師生右派。首先是由於當時的甘肅省委第一書記張仲良 -西北東南- 給 西北東南 發送悄悄話 西北東南 的博客首頁 (685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12:01:49

大饑荒以大失業的形式又回來了,正在發生,今年一千五百萬大學畢業生畢業即是失業。 -明白仁兒- 給 明白仁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18:28:16

2025年大學畢業生1222萬,不可能全部失業。就業壓力大,鼓勵一部分到農村去當村官,改變農村。 -老生常談12- 給 老生常談12 發送悄悄話 老生常談12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19:26:44

廣東這回領頭,知識青年上山下鄉,大有可為。 -f2022f- 給 f2022f 發送悄悄話 f2022f 的博客首頁 (697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19:53:52

村官是吃財政飯嗎?能解決幾萬?剩下來的人怎麽吃飯? -明白仁兒- 給 明白仁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19:56:44

全國48.9萬個行政村,每個村委會有幾名幹部:村長,支書,會計等。也不是全部失業,是就業比往年難,那麽村官增加就業 -老生常談12- 給 老生常談12 發送悄悄話 老生常談12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20:57:29

他們就是過度誇大。中國今年不奔潰,明年必潰奔。-:)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22:07:25

從屁股上割塊肉貼臉上,多卷死幾個三千萬,卷得人肉比豬肉還便宜,形勢照樣大好,不是小好。 -明白仁兒- 給 明白仁兒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5/2025 postreply 23:46:47

又是用汙蔑謠言作結。-:)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0:23:29

一千五百萬都失業了?幾壇快成謠壇了。 -puyh- 給 puyh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2:55:57

矛預軾朱容基都是著名的大右派,他們到過勞改農村嗎? -sxyz- 給 sxyz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0:43:36

中國曆史上最黑暗的時代 -Parkbrooke- 給 Parkbrooke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3:27:00

哦,那些民不聊生,戰火紛飛,任人宰割的年代比新中國80年光明……-:)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5:41:40

作者這裏說的顯然是“星火”案所發生的反右和大饑荒時代。 把它和新中國(包括否定了毛的改革開放年代)混為一談是什麽用義? -weed123- 給 weed123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7:24:10

改革開放年代的暫時光明,曇花一現,掩蓋不了整個時代的黑暗,反足以襯托整個時代的腐朽落後。 -郭大平- 給 郭大平 發送悄悄話 郭大平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07:45:26

大言炎炎貶罵黑。這是最容易的事。看人挑擔不吃力。-:)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19:24:40

時代啊………………-:) -有言- 給 有言 發送悄悄話 有言 的博客首頁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15:28:05

因為這些人個體或家庭受到了傷害,在他們看這個時代永遠是黑的,卻不知90%的普通人在感恩這個時代 -manyworlds- 給 manyworlds 發送悄悄話 (0 bytes) () 05/26/2025 postreply 19:56:4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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