尚思伽,本名尚曉嵐,筆名所思、遠道、思伽等,1972年11月生於北京。1996年畢業於北京大學中文係,同年進入北京青年報社,先後擔任文化部、副刊部、《青閱讀》專刊編輯記者,曾多次獲得全國報紙副刊版麵年賽獎及北京好新聞獎,並在《讀書》《書城》《北京日報》《北京晚報》等報刊發表了大量文藝評論、文化研究、小說,著有小說集《太平鬼記》(2012)、文藝評論集《散場了》(2014)、話劇《中書令司馬遷》(2018)。2019年3月病逝於北京。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
文丨劉淨植
尚曉嵐的名字,依舊安靜地躺在《北京青年報》新聞客戶端的後台,一如以往,緊挨在我的名字旁邊。每次工作選填編輯的時候,我總覺得手一抖,鼠標就會點中她的名字。
有20多年了吧——自從1996年我們一同進入這家報社,我們的名字,就一直以各種方式緊挨在一起,順理成章地昭示著我們的親密:既是密友,又是搭檔。然而我從沒想過,這種順理成章會有如此灰暗的一天——緊挨著我的那個名字,日常以她的存在提醒著:那個一貫和我相連的人,永遠不在了。
存在和不在之間,原來是難以言喻的黑洞。
“這個人的記性也太好了!”她常這麽說,嘲笑我總是記得雞零狗碎的事。
是啊,我自然記得。那天她站在我的對麵,聽到我馬上要請假,臉上忽然有些緊張,習慣性地皺起眉:“那誰跟我搭班?”
我們做了六年半的《青閱讀》被停了刊。換了部門做新媒體編輯,我們依舊搭班,早晚班來回倒。我看著她明顯憔悴的臉色,想的卻是她剛才說最近身體不好基本吃不下東西的事情。
“你一定得去醫院好好看看。”
“是啊……可是我真不喜歡醫院那個環境。”
晚上近十點的時候,她發來微信:我沒事,你放心。
尚曉嵐在《北京青年報·青閱讀》,2018年12月
過去我們常常討論起戲劇裏有意思的技巧,比如某些越是鄭重其事強調的台詞,往往實際的指向是反的,真相和人物的命運總是與之相悖。那不算是刻意的技巧,恰恰正是劇作者抓住了生活本身。接下來的一個月時間裏,我再也沒放下的心,被突如其來摧毀她生命的無常之手,撕扯得麵目全非。
那天我坐在黃昏沉沉的暮色中,幹巴巴地給曉春——她愛說“有事弟子服其勞”的師父曉春——打電話交代去看她要注意什麽,突然就悲慟難抑泣不成聲:“怎麽就治不好了——”
不是說指標在轉好嗎?不是說隻要敞開了換血就有辦法嗎?不是說等穩定下來就搬出ICU嗎?不是說隻要不放棄就有希望嗎?明明,我們那麽努力,明明,所有人都竭盡全力。
她終歸還是走了。
“我要回家。” 在她意識尚清醒的最後一個下午,她一見我,便這樣說。或許我永生都將難以忘記,她那帶著深深的急切和哀傷的眼神。
一
曉嵐的家在木樨地,是上世紀70年代末建的部委公房。從小學時代開始,她便一直住在這裏。小三居的房子在她手裏經曆過兩次裝修,除了為了讓居住環境更為舒適,兩次裝修的重點,都是倒騰她那滿屋子的書。曉嵐的媽媽李阿姨後來總愛跟人講這個故事:在多年前為她張羅對象的時候問她,你要找個什麽樣的人?她回答,誰家能裝得下七個大書櫃就可以,這幾櫃子書就是我的陪嫁。
李阿姨一直不知道,女兒是在什麽時候不知不覺置辦了這麽多書的。她很疑惑:“嵐嵐特別不像我們家的人,我們一家都是學理的,就她一個人那麽喜歡文學,喜歡書。你看,連吃飯的口味都不一樣,我們都是北方人,可她就喜歡吃那些南方菜。”
李阿姨說,兒子曉毅也學理。兩個孩子小時候坐在一起,兒子不停地在解題,女兒就喜歡背啊背。“也不知道受誰的影響。”
聽了這話曉毅笑了:“她愛看古書,可能那時候有點受我影響。”因為生病,曉毅中學時休學過一年。那一年裏,他學書法,搞篆刻,讀古書,經常跑去琉璃廠。
曉毅後來知道嗎?因為這段經曆,曉嵐曾經為他深深遺憾過。
在我的記憶中,曉嵐說過,看到哥哥少年時代的那些作品,覺得非常傷感:也許哥哥在不經意間被埋沒了在文化藝術方麵的天賦?如果在那時候他的愛好和天賦能被發現,被引導,也許他會有不一樣的人生?盡管哥哥對自己的人生沒有什麽不滿意,但她卻實在地為他原本可能多一個選擇、卻沒有主動選擇的機會而難過。
他們兄妹都是從小功課很好讓父母老師都省心的好孩子,或許,如那個年代大多數好學生乖孩子一樣“順勢而活”,曉嵐也會有不一樣的人生吧?
然而,她的選擇,從來都是主動的,自覺的。
追溯一個人為什麽愛書其實並沒有什麽意義,對很多人來說,這不過是正常需求而已。
然而如果一定要為曉嵐熱愛文學和戲劇找到影響的來源,那麽或許是在少年時代。
我是那麽羨慕她在中學遇到一個好老師,那個因為太優秀而被寫進報告文學向全國推廣的語文老師,不僅為她種下熱愛魯迅、《史記》、古詩文、俄羅斯文學等等的種子,還為她點燃了第一簇照亮她人生選擇的精神之火。多年後,她多次用最美好的語言向我形容這位英年早逝的老師,談他在傳道授業解惑以及為人的風範上,如何像閃電一樣照亮了她的天空。而在她後來苦苦於書海求索、在精神的暗夜艱難前行倍感孤獨的時候,她依然會向天空詢問:您在看著我嗎?她說,這讓她感覺溫暖,讓她堅信自己的選擇而有前行的力量。
她還遇到了“小迪同學”——她說,她後來的世界是認識小迪之後打開的,“不然,我從小生長的那個環境,哪有機會接觸到這些?”在她眼中光芒四射、才華橫溢的小迪同學,帶著她一頭闖進絢麗的新世界:文學、戲劇、繪畫,甚至是建築……文學與藝術令人沉醉的美,伴隨著小迪活力四射的魅力,像龍卷風一樣重置了她的世界,喚醒了她生來就等待著這一切的靈魂。
80年代首都劇場上演的北京人藝的話劇,和那個會編20年後大家重聚在老師墓前反省自己的劇情、會用雙手蘸著紅色顏料拍在白布上當戲服的少女小迪,應該是她最早的戲劇啟蒙吧?她深深地為戲劇處處設限又處處無限的表現形式,為它能高度提純生活、藝術、文學和思想之美而臣服。
王小迪和尚曉嵐
甚至,後來對她影響頗深、最終與她頗有關聯的《讀書》雜誌,她也是在小迪家第一次看到的。小迪家藏的各種版本的孫犁作品,也洗去了那時候流行的三毛、席慕蓉、餘光中等港台文藝遮蔽在她眼前的“優美”屏障。
豁然開朗的新世界,燃起了她的熱愛,更刺激了她強烈的求知欲。於是,書籍成為源源不斷的養分,不斷充盈了她的書櫃的同時,也滋養和構建了她的精神家園。
僅僅是因為愛看書,被文學和藝術之美陶醉,或許隻能說明她是個愛學習的文藝少女吧?然而,在對所有的美的感知中,她天然地首先選擇了思想之美。對她而言,衡量這種美的尺度,隻可能是思想開掘的銳度和廣度。
後來,成為朋友的我們在聊天時曾不止一次自嘲:總是要在文藝作品中尋求意義、找問題要答案,是不是在別人看來還挺可笑的?最後她總是說,不管別人怎麽看,對她而言,沒有這一層表達,這作品技術上再完美、呈現上再精致,那也是次一等的。“甚至這種精致會讓我不耐煩。”她說。
少女時代的她,尚未修成那樣的尖銳,卻是一個善於在閱讀和思考中攀登的人。
尚曉嵐和劉淨植,2006年12月在羅馬
十幾年前年媒體曾經熱情報道過天才少年子尤的故事。在聽到別人讚歎子尤如何少年老成讀得懂李敖時,曉嵐微微笑著說,以他的天才和求知欲,終有一天,他會翻過李敖這座山——年少的她也曾從亦舒、張愛玲、餘光中、李敖等人起步,卻在轉彎的路口看見了更多作家和思想者的風景,繼而攀上一座又一座險峰、奇峰,視野也隨之變得更為開闊。
她就在這樣的攀登中堅定著自己的選擇:從選擇文科,到被保送上了北大俄語係;從俄語係上了一年,又堅決轉到中文係;到中文係畢業時,她又果斷拒絕了保送上研究生的機會——看似溫和的她一次次倔強而出人意料地為自己做了主。
她不在意學位、榮譽、浮名,隻在意能否讓自己學到新的東西。她也想過考研究生,戲劇學院戲文係的,可惜錯過了報名時間。
“我以前都不知道有戲劇學院,不然就不上這個中文係了。”她懊惱地說。我嗬嗬笑著回答:“那我跟你換,我從小想的是考上北大中文係。”她嘟著嘴哼哼著表示不滿意,我便安慰:“其實你真不用考,你看看書就比上戲文係強。”她瞪了我一眼:“怎麽會!”
是的,我們就在那一年認識。1996年的春節剛過,在北京青年報文化部的辦公室,我一抬頭,對麵一個穿著粉色花毛衣、發白牛仔褲的小姑娘正在探究地看著我,中分的長發襯得她那張幹淨的小臉分外好看。撞上我的眼神,她把微蹙的眉頭舒展開,露出令人愉悅的微笑:“你是上戲畢業的?”
那一笑,便是我們友誼的開始。
二
“你進教室或者會場,一般會坐在哪個位置?”她問我。
我答不上來,我從來沒想過會有這種選擇題。
她頗有意味地收回目光,笑著說:“我一定會選最後一排,最邊上,最不起眼的角落。”
“那別人不是看不見你了?”
“嗯——”她表示否定地搖搖頭,“我不要別人看見我,越看不見越好。”
從那以後我跟她養成了溜邊兒的習慣。
尚曉嵐和劉淨植,2008年3月在揚州
我們瞎聊天,說到如果可以擁有一種超能力,最希望擁有什麽?我選可以聽懂各種語言或者瞬移。她一如以往,等別人都說完了,才慢悠悠地說:“我嗎?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是——隱身。”
她不希望打擾別人,也不希望被人打擾。問她不希望被打擾什麽,她挑眉一笑,半真半假地說:“嗑瓜子看動畫片啊。”
她還會說:“自我當然很重要,但是某種程度上,自我也非常不重要。”
類似的對話很多。她經常讓我覺得我是個活得糊裏糊塗的人,而她,無論麵對什麽事情,總是有一套自己的原則,而且很少改變。
這可真是個特別的女孩,一認識她我就這樣想。別人都爭先恐後表現,她卻生怕被注意。別人恨不能天下都誇自己牛,她卻總是搖頭說,我不行。
小迪說,上學的時候她就是那樣。她總是把自己放得特別低,“別人是高冷,她是低冷。高冷還好說,一個人低冷,你拿她怎麽辦?”在人群中,她總是讓自己顯得很不重要,可是小迪說,她總是悄悄地考第一。然而奇怪的是,考完第一的她,仍然有“你看不見我看不見我”的本事。
她甚至低調到騙過自己的母親。李阿姨跟我聊天:“我覺得她就是整天混事兒,我老說她,工作就是混工資!”她從小絕對的優秀,我單純以為阿姨是在自謙,“哪兒能呢,她可是我們單位最好的編輯,公認的。”沒想到李阿姨認真地瞪大了眼睛:“真的假的?”
真的。她就是最好,從小一直是成績第一的學霸,到工作中也是眾口一詞的“業務優秀”。
其實,她討厭“最”“第一”之類的浮誇形容詞,尤其不能接受加在自己身上。
她身上非常罕見地沒有一絲自戀、驕矜。從不見她提自己這類過往,更不可能見她標榜自己的名校出身,甚至很少見她因為某件事洋洋得意——哪怕別人誇她姣好的容貌,她也會拒絕這樣的話題。相反她說的最多的,是“這個我不太懂”“我知道得很有限”“如果我有資格評價的話”“話不能說得太滿”……我不知道她如何天然擁有這樣樸素的底色。或許是因為對浩瀚知識和廣大世界的敬畏,讓她始終感到自己的不足,所以才會在已經成為學霸的時候更害怕被吹捧被注意。也因為她對於優秀的定義或許都以司馬遷、魯迅、契訶夫、陀思妥耶夫斯基為基準,所以總覺得自己“不行”。
當然,除了謙遜,她還有一種對浮名、對社會潮流的警覺。“我們得互相提醒著點,千萬別發昏。”她常這樣說,“我們做媒體的,尤其不能被潮流帶著走,更要看到潮流之外的東西。”
她不自誇,不過誇起別人來可不吝詞句。“你太厲害了”“你可真棒”“我太崇拜你了”“你就是我的偶像”,她但凡覺得人有一點比她強,誇起人來的真誠甜蜜簡直令人吃不消,甚至有時候會讓我覺得哭笑不得——櫻井大造在北京做帳篷戲劇的時候,我們一起參與其中,一群四體不勤的文化人做起工來自然笑料百出。偏我剛一拿起木工拉鋸,她就覺得姿勢專業,自動開啟讚美模式。她不停喵嗚喵嗚像撒嬌的小貓一樣的讚美聲瞬間令我破功,一鋸子下去就卡在木頭裏動彈不得。
然而,總是認識到自己的不足,從不自矜,並不等於她沒有一個驕傲的靈魂。她是多麽驕傲的一個女子啊,她看不上這俗世的繁華。
某年,在她的建議下我們清明假期去了日本。因為某些原因我選擇走進道路平坦的都市,她和曉春走向田野和鄉村。最後一天我們相聚在名古屋。坐在路邊的咖啡座裏,她點著煙,安靜地聽我講城市裏的繁櫻勝景,講花海裏的落英繽紛。微風拂過,一片零落的花瓣適時飄來,她的視線追隨著它的影子落在桌麵,然後,微眯著眼看向遠處,說她其實不喜歡這種美,不覺得繁華的花海有什麽好看。她覺得最美的櫻花,是她在山野裏跋涉,一路攀爬,峰回路轉之時,驀然在山間閃現的一樹繁花。
在她離去的某天夜裏,我夢見自己在暗夜裏攀爬,無比孤寂,無比艱辛。正疑山窮水盡之時,峰回路轉,一樹燦爛的繁花出現在眼前,照亮山間的昏暗。
一夢驚醒,我覺得那樹不為爭春隻為報春的山花,恰是她。
三
我們倆背靠午門坐著,一人一聽啤酒,腿邊放著她喜歡的五香花生。
兩個在長安街沿線長大的人,曾經以這樣的方式紀念我們殘酷的青春。
帶著白日餘溫的石板地,勾起回憶,也鼓動著我們血液裏的不安和懷疑。我們反過身扒著門縫往故宮裏看,午夜的太和殿異常沉默,隻有風從門縫裏撲出來拍打著我們的眼睛。我想說的是,懷疑和叛逆的種子種下,並沒有把我們釘在原地,而是讓我們更努力地生長,去尋找世界的方向。
我們是在紙媒的黃金時代進入這個行業的。
那時候我們互相問:
“你為什麽不讀北大的研究生?”
“你為什麽不去做編劇?”
她的答案是,她害怕自己在那個學術體係裏進入象牙塔,失去與社會和現實的緊密聯係。我的答案是,我需要更多地了解社會積累生活。
而媒體這個行業,也許可以盡可能多地讓我們見到更多的人、見識社會更多的層麵。何況做文化行業的記者,實在很能滿足我們愛文學愛戲劇愛影視那顆文藝的心。
紙媒的風光和平台的優勢讓我們的媒體生涯一開始就順風順水。部門裏帶著理想主義色彩、大神一樣的老師們,沒人在意我們是否會寫規範的新聞稿,卻每天告訴我們要有文化責任、文化擔當,要有媒體獨立的立場。
閑暇之時,戲劇是我們的主旋律。我們喜歡那時的林兆華、喜歡尚未和沈林博士決裂時的孟京輝戲劇;崇拜著英國俄國來訪的名團演出;討論著迪倫馬特的了不起以及莎士比亞適用於任何一種方式的詮釋而契訶夫不能;互相為對方說自己的創作“你這寫的都是什麽呀”氣得不行……她總愛問我:“你認為,寫小說和寫話劇哪個更難?”我總是回答:“話劇”。“我們的看法就是這樣一致。”她對此很滿意。
看似風光的記者生涯過了幾年,我們卻逐漸厭倦和覺得哪裏不太對勁。
9·11之後不久,我被報社派往美國采訪諾貝爾獲獎科學家。一個月後回國,我告訴她,我對過去那個作為“市場決定論”“全球化”“與國際接軌”歌頌者的自己表示否定,我還采寫了一篇與諾貝爾獎百年無關的長篇訪談,一位美國知名電影學者談“好萊塢正在用全球化和商業化殺死電影”。
她晃了晃手裏一本小書:“嗯,《讀書》裏討論過全球化的問題。這本雜誌如今討論的很多問題,都和當今的世界和社會現實相關,我覺得很長見識很有啟發。”她用自己的閱讀打敗了我這個一定要在生活裏去撞南牆的“體驗派”,又走在了我前麵。
那時候,我們的話題已經悄然變化。顯然麵對一個變化劇烈的複雜世界,我們過去單純的愛與恨已經失焦,僅靠一個文藝的頭腦,早已無法麵對和理解世界的多變和現實的複雜。即便是我們一直信奉的真理,它的邊界也會因為認知維度的變化而變得不同。世界用另一種方式在我們麵前打開,我們因為知識的匱乏而充滿了學習的熱情。
狹隘的個人經驗不足以丈量闊大的世界——當我才開始意識到自己的無知而慚愧時,她已經笑眯眯地開始自己的進階交友,她總有這樣的本事:在自己的視野和求知欲不斷升級時,定能看到前方等她一同行進的朋友。
變化來得如此之快。那時候圍繞著《讀書》的思想爭論日益顯現,因為她對《讀書》的興趣,不隻一次有人想當然地問我:“曉嵐現在怎麽變得那麽左?”曉嵐聽到這話嗤之以鼻:“這麽容易就定性了?幸好沒說我右。這也恰恰說明,”她停頓了一下,微微偏著頭,右手無意識地畫了個圈,然後肯定地一點:“《讀書》開辟出這麽一個不一樣的思想空間,有多重要。”
尚曉嵐的書房
新千年後人們開始更在意網上的聲音。那幾年突然有很多談情懷的熱帖,從某個版麵的消失和某個媒體人的離職悲歎新聞理想的覆滅。說起來我們也算是新聞人,可那些討論卻不太能令我們投入。
那時我們轉到了副刊部。我力圖轉向做一個突破文化局限的人物采訪記者;她做了人物版編輯,還開辟了“曆史縱橫”版——“做這個版是為了我自己能學到東西。”她說。自然是這樣,可我怎麽會不明白她那點不願張揚的小小抱負?她沒興趣做那種增加談資、刊登點趣聞掌故的曆史版麵,更希望通過各領域學者專家的學識打開視野,將曆史經驗作為關照現實認識現實的手段之一。
私下我們也討論:我們也真誠地敬仰那些偉大的記者、那些為真相和真理奮不顧身的新聞人,為什麽在我們的工作中,我們幾乎不會提到甚至想到“新聞理想”這個崇高的詞?她說,除了我們不在新聞的第一線,也許是覺得,首先應該恪守新聞道德和新聞倫理的底線吧。她自嘲這種恪守的渺小,卻又搖頭:“我以為守住這條底線,是最基本的要求……”
是啊,很多時候,理想可以暢談,底線卻沒有多少人在意。
“她配不上這個詞!你明白嗎?她不配!”她在電話裏衝我怒吼,滔天的怒火從聽筒裏噴出燒灼著我的耳膜。打電話是因為請她改標題,一向把標題做得很好的她,這次給我的人物采訪做了一個極其平庸與她水準不匹配的題。人物采訪來自領導的強硬指派——這位文化名人但凡覺得應該宣傳一下自己,就會通知我們這家她看重的媒體做個整版發布。稿子寫完之後,她親自審定,上版之後她還要審,曉嵐予以堅決的拒絕:“她但凡對媒體有半分的尊重,就不能這麽無恥。我們但凡覺得自己還有一點尊嚴,就不能任由她擺布!”但是大樣還是傳到了名人的手上,“這標題得改。”她各處打電話施壓。而幾乎所有相關的人都覺得,曉嵐何必呢?
最終沒有改。然而這樣的事卻一再重複。
有多少人會記得曉嵐怒不可遏氣得渾身發抖的樣子呢?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人們可以以私下對抗嘲笑行政命令為榮,但卻對以金錢、人情構成的把控幹預媒體立場的權力不以為意。
維持著她認為的最低的底限,甚至是痛苦的。這讓她經常在工作中顯得不近人情,不好說話,冰冷的氣場拒人以千裏。
尚曉嵐,2018年5月
她充滿著負麵情緒地跟我抱怨:“我也不知道我在幹什麽?我像一個傻瓜一樣那麽認真給誰看?既然大家都覺得發什麽無所謂——稿寫成什麽樣無所謂、重複發稿無所謂、錯別字病句無所謂、選題需不需要策劃無所謂,那我一個人到底在幹什麽?!”我半開玩笑地開解她:“你要這麽想,怎麽可能大家的工作水平都一樣呢?既然報社設立了分級編輯記者不同薪酬的製度,你看你是鳳毛麟角的一級編輯對吧?你的工資既然比二級、三級、四級編輯高不少,那相應的你的工作展現出來的,理所應當比二級、三級、四級優秀得多。”不料她聽到這話的反應是愣住了,繼而移開視線,不再說話。
清潔如她,顯然不能接受這麽庸俗的邏輯。
“永不原諒。”我說。
“是,永不原諒。但是——”她總是這樣把話題接下去。
我們還會紀念我們殘酷的青春,盡管關注的議題和看待世界的方式逐漸變化,盡管我們不斷陷入迷惘困惑,但我想我們沒有忘,怎樣才算是不背叛自己。
四
“按照熵增定律揭示的宇宙演化規律,萬物逃不過的命運,就是必然從有序走向無序。科學家說熵是時間之矢,說得這麽有詩意,時間帶著宇宙,走向的就是毀滅。”我和她閑聊,“你不覺得絕望嗎?人類一直在努力的,就是建立有序的社會,完全和宇宙自然規律逆向而行。”
“所以才有西西弗斯的神話嗎?”她接得很快,既指希臘神話故事,也指加繆的名著,眼角唇間帶著促狹的笑意。
“是啊,人類在幹什麽呢?”她歎了一口氣,若有所思地說,然而很快不以為意:“不過這麽想就太虛無了。”
她不喜歡虛無。而既然話題已經指向虛無,那還談它幹什麽呢?
是從什麽時候開始,我們的談話經常開了頭就進行不下去了呢?
時間不重要,重要的是,一直形影不離、感情深厚的我們,出現問題了。
我一直在想,或許是自大如我,總愛自恃生活經驗比她豐富,不留情麵嘲笑她不諳世事,傷了她的心?又或者是我天生的反骨,在她習慣性地向別人表示我們的想法一致時偏不配合,讓她懵在原地?不然就是我們一直共享著愛好、共享著觀點、共享著工作、甚至共享著朋友(那大概是她大多數的朋友我都認識的原因),卻最終無法共享生活?她曾經很驕傲地說,強大如婚姻也沒能動搖我們的感情。然而我們是如此不同的兩個人——在她麵前,我或許過於標準地展現出我是所有社會關係的總和,而活得太幹淨的她,則是一個純粹的人,而且是一個脫離了低級趣味的人。
照此思路可以無窮推演下去。然而,我們是遇到了真問題。
尚曉嵐,2017年6月於北京工體,尚可攝
我跟她說,在家倒騰書架的時候,我發現自己竟然還有一本不知是哪個圖書館的《被侮辱與被損害的》。她眼睛一亮:“我好像沒看過這部,借給我看看吧。”書還回來的時候,我沒有一如以往問她如何,她也默契地不置一詞。
某次見到李陀老師,他問:“你最近在看什麽書?”我答:“《量子物理史話》。”他立刻把頭轉向曉嵐:“你呢?你看什麽書?”
“在看車爾尼雪夫斯基。”
“那你是在什麽係統下來讀車爾尼雪夫斯基的?”
“在十二月黨人的係統下。”
他們立刻展開了熱烈的討論。
從閱讀的分野上是明顯的,我任性地向外用力滿足好奇,遊蕩於無序世界,而她始終忠於內心,向內尋求精神的力量,走上了有序的思想建構之路。
能刺激閱讀的隻能來源於我們自身的不滿足,顯然不斷地填充自己才能更好地讓我們認識和麵對世界。然而越是填充我越是為自己的無知慚愧:我竟然在自己的知識底子漏得像大篩子一樣的情況下還要妄談那麽多話題。
尤其發現了我們閱讀上的差距:她是經過了多麽深入細致、甚至成體係的閱讀之後,才和我展開那些話題的,而我大多數時候僅憑粗淺的印象和直覺就信口開河大言不慚。想到我們聊天她經常在說“小”而我愛說“大”,我就不禁冷汗涔涔。於是,慢慢地,我們在一起,我就變得不會聊天了。而敏感如她,一旦發現與他人的不合拍,立刻會主動後撤並封鎖某些話題。
更可怕的感覺是倦怠。
不知從什麽時候起,兩個熱愛文藝的人,一談起具體的文藝作品,一開口就是“我怎麽那麽討厭……”“我怎麽那麽不耐煩……”“怎麽又是……”“啊還行,但是我看到第三集就關了……”很多時候我們麵麵相覷,仿佛讓人厭煩的是我們自己——是的我們厭煩自己,如果隻會這樣抱怨,豈不也是一種自戀的表現?
9·11之後,似乎我們視野所及的作家藝術家都在現實麵前失語,而在網絡作用下仿佛全世界都聯係在一起,各階層貌似短兵相接,但是交流和理解卻變得更為膚淺和困難。2008年以後,世界又以新的麵目轉換,然而眾多人共同的感覺卻是越來越無力。
這種無力感也在我們之間蔓延。這讓我對文學藝術產生了近乎偏執的排斥:在堅硬而複雜的現實麵前,當下的文藝除了自戀與自憐,除了娛樂和表現品味,還能做什麽?經典固然偉大,但是麵對今天的世界,舊的話語顯然正在失效。
我開始拒絕談我認為是象牙塔裏的問題,幾乎不讀狹義上的文學,甚至不再和她一起看戲。
更為重要的是,我拒絕或者說回避談她的創作和作品。她一直熱愛創作,即便對世界感到迷惑,她也堅持要用創作來尋求自己的精神出路、尋找自己和世界的聯係,尤其是戲劇創作。創作是艱難的事情,作為她信任的朋友,她總是把最初的創作給我看,希望可以和我切磋。是啊,那是多麽不成熟和稚嫩的創作,我卻不知道該怎麽和她切磋——她需要有更高眼光和水平的人給她關鍵性的指導和點撥,而我,不過是沒找到方向的渣渣而已,這恰是我的無力。
“說說吧,說說吧。”她非常殷切地看著我。然而因為我自身的匱乏,我卻幹巴巴不知道說什麽,顯然,我們不再是當初互相說“你這寫的都是什麽呀”的年紀。
“我覺得,你還是更適合寫評論。”我鬼使神差地說了這麽一句。
她臉上的光彩瞬間消失,變得灰暗。她移開眼神,短促地搖了搖頭,不再說話。望向遠處的眼睛裏是說不盡的落寞和失望。
尚曉嵐,2017年10月於延安寶塔山,陳徒手 攝
她開始把自己緊緊地包裹起來,不願與人多說話,甚至對外界的一切都表示不耐煩。那個不隨和、渾身釋放著敵意的她,發出的信號是她內心很痛苦。我們彼此都明白,那兩年,是我們最痛苦的階段——痛苦這個詞用以形容他人容易,但是,要我們自己說出自己“痛苦”卻是羞恥的,因為這仿佛自憐的姿態——我們急於掙脫這樣的狀態。
李陀老師說,覺得痛苦是好事,說明人在思考。我覺得這話用在她身上合適,隻有知識分子才會在痛苦中獲得思想的升華,而她是一個真正的知識分子。她不會讓自己沉淪,再黑的夜,再孤獨的跋涉,她也會盡力尋找微光,她也會奮力趨光而去。
事實證明,一個真正的思想者是不會在痛苦中迷失自己的。2016年她在《讀書》上發表了《荒原狼的嚎叫》一文,我幾乎是帶著激動的心情看完的。當看到文章一開始她寫到“背叛了自己文藝的一生”時,仿佛一陣舒爽的風,吹走了我心底我們當初相互厭棄談論著文藝的所有別扭。
那之後在辦公室看到她,我一直在笑。她有些莫名其妙:“你今天怎麽那麽高興?”
我什麽也沒有說。
看到她漸漸走出精神的暗夜開始踏實地走在自己的道路上,看到她憑借趨光的本能尋找到越來越多的同道和知音,看到她的創作終於走上正軌,看到她整個人正在沉穩舒展開來。我怎麽會不高興?
五
“那夜,我給自己灌了酒回來,頭暈,看到咖啡杯、台燈和電腦在眼前不斷升降。
已過午夜,我撥通了你的電話,隻是想聽到誰的聲音。而你,總是我唯一可以打擾並願意打擾的人。你接起電話,沒有一絲詫異,隻是說,過一會兒,給你打回來。
我趴在桌上,覺得四肢柔軟而舒展,我等著,一點也不著急。
過了一會兒,你打過來了。我問,聽出我喝酒了麽?你仍舊很平靜,你的語調充滿安慰——聽出來了。”
有一年我的生日,她卡著時間給我發了一篇寫給我的文字——那是我至今收到的最別致最深情的禮物。我們早已不再年輕,然而文章開頭這段文字裏的她,讓我覺得依舊充滿了少女的嬌態。
她離去已經一個多月了,各式各樣的紀念文章記錄著一個不朽的她。大部分文章裏都會寫到她“笑眯眯”的,而“笑眯眯”的她所展現出的沉穩、認真、成熟和深刻,卻又恰好是近兩年我熟悉的那個總是皺著眉、帶著憂思、甚至帶著疏離感的她。可她,明明在我心裏,還是那個需要依靠、愛撒嬌的小女孩啊!
一直陪伴著她的發小兒雪燕說,看到紀念文章中的曉嵐,有很多她不了解的一麵,覺得很新鮮。然而在雪燕麵前的她,卻是會撒嬌讓雪燕養著她,要雪燕答應她照顧她不能比她走得早的。
曉春也說,看見她給知依的暖氣管放氣兒,看她跟別人一起玩的時候照顧別人,覺得不太能想象那個場景。
是啊,似乎隻有在我們麵前,她才是需要照顧的那個。
在我們麵前的她,是敏感、謹慎的她,是嬌俏、頑皮、天真、倔強的她,是任性、會像孩子般鬧別扭的她,也是對親近的人充滿了情感依賴、怕受傷害會假裝自己渾身是刺的她——不不,這麽說她其實不太公平,好像生活中的她多嬌弱似的,她當然很能幹,很獨立,很會照顧人。其實是我一廂情願地想起她就無比的心疼,總後悔沒能多照顧她,多關心陪伴她,哪怕隻是抱抱她。
然而,她以她的離去帶來的巨大回響證明,她有著多麽強悍而豐盛的靈魂——我是多麽愛她強大而尖銳的靈魂!
哪一個才是真正的她?怎樣才能寫出我認識的那個她?我們看到的所有關於她的回憶,不可避免都經過當事人的裁剪、選擇,經由回憶者的情感和價值觀進行解讀,所以在我眼中和筆下的她,何嚐不是一個隻屬於我的她?我仿佛看見她看著這些文字在扶額駭笑:我的天哪,這是誰?這人我不認識。
——打住。她又該說我虛無了。
她離去的時候,我和雪燕為她整理衣裝。驀地發現她嘴角上揚麵帶微笑,就像她最開心的時候帶著點頑皮和倔強的樣子,仿佛很愉快地接受這一切。那一刻我感到莫大的安慰:她是回家了吧?她終於擺脫一切禁錮回到讓她安寧的精神家園了吧?她很高興,直到她離開,除了家人,雪燕、曉春和我,也在她身邊吧?她知道,那麽多人,都惦念、熱愛著她吧?
知道。不過不好意思,我先回家啦。她微翹著嘴角,像是在頑皮地說。
看著她那張安詳美麗如同宋代佛像的麵孔,我俯身抱住她,在她耳邊輕輕說:“如果要我發願,我不說來生再見,我隻要你開心快樂,要你真正自由。”然而我仿佛看到她生氣了,嗔怪我又那麽絕情。好,好,耐心等著,我會來找你。
“再見,我的朋友,再見。
親愛的,你在我的心裏。
這次命中注定的分離,
預示著今後的重聚。”
(原載《所思在遠道:追憶尚曉嵐》)
尚思伽作品四種
01 中書令司馬遷
作者:尚思伽
司馬遷的最後十年,從太史令變為中書令,典章樞機,隨侍聖駕。與此同時,他為後世留下了劃時代的《史記》。劇本《中書令司馬遷》講述這段曆史,不過並非這位忍辱負重的偉大曆史學家的傳記,也不是對雄才大略又性格複雜的漢武帝的批判,而是在司馬遷人生的抉擇中展現曆史的變化,激發我們思考每天所麵對的現實。
02 荒原狼的嚎叫
作者:尚思伽
《荒原狼的嚎叫》,與尚思伽在《讀書》的代表作同名。她為《讀書》寫作,僅僅出於對思想、對文藝的本能熱愛。在這一過程中,她始終保持求知和思考的樂趣,保持與社會伴行的緊張感受,才華橫溢又直麵難題。她在《荒原狼的嚎叫》一文中呼喚“新型文藝”的產生,引人深思;其實,她自己寫的這些文章,也代表了一種新型的“思想文化評論”,一種超越八九十年代文章風貌的新探索。這本書最大的價值,就在於這一新意與銳度。另外收錄她作為記者的專訪特稿,這批采訪的特點都是借某一人物,或某一部書,訪問、探討比較大的思想文化問題,和之前的文章,共同呈現尚思伽可貴的問題意識。
03 太平鬼記 [增補本]
作者:尚思伽
短篇小說集《太平鬼記》的故事原型取材於《左傳》《史記》《漢書》,富有中國史上那個英雄時代的氣質,還蒙上了一層奇古的神秘色彩。這樣一組精心製作的文字的藝術品,突破了史學、文學的壁壘,也超越了現代小說的文學性格,延續著“迂誕依托,欲有所言”的古典小說傳統。
04 散場了[增補本]
作者:尚思伽
《散場了》收錄尚思伽2004—2013年間,發表於各大報刊的話劇、電影、圖書評論,充分展現出她文史素養高、藝術感覺敏銳的特點。書中各篇文章,筆觸細膩,眼光老道,分析、評述的文字短小精悍之餘,也頗為耐讀。它代表了尚思伽評論生涯中的前半期麵貌。她是記者,寫評論貌似是她的本色當行,但書中涉及的這些題材,絕大多數都非職務作品,而出自某種思想文化自覺。每篇文章,其實背後都有尚思伽更大的關切。正如陳徒手評價,“思伽的評論文雅而舒展,行文多有平實,也有讓人喜愛的警語”。如何在三千字以內的篇幅中,讓敘述與評論妥帖布局,力道輕重拿捏合理,往往考驗著寫作者的功夫。《散場了》在這方麵,也做出了較好的示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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