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朝使用《大統曆》,但沒過多久,就被發現時有舛錯。到明代中期的成化年間,誤差已經非常明顯,最顯而易見的是預測日月食不準確。
日中立杆測影,此一者,天道之數。周髀長八尺,夏至之日日晷一尺六寸。……
用勾股定理計算天體運行,得到的結果是近似值,是有誤差的,所以中國的曆法經過一段時間就要修改一次。
據不完全統計,古代中國對曆法進行過近百次修訂,官方頒布的曆法就超過48種。
4、
到明朝萬曆年間,《大統曆》的錯誤已經很明顯了,不僅測不出日食月食的時間,甚至連每月十五的月亮都有可能不圓了。
崇禎二年(1629)五月十三日,經朝廷批準,由禮部尚書徐光啟組建“曆局”,修改曆法。
徐光啟早年曾師從從意大利來華的傳教士利瑪竇學習西方的天文、曆法、數學、測量和水利等科學技術,發現西方人計算曆法的方法,比《大統曆》更為精確。於是便建議使用西方天文學知識來改進中國傳統曆法。
在徐光啟的大力推薦下,龍華民、鄧玉函等西方傳教士加入曆局,參與曆法修訂。鄧玉函是德國人,和伽利略是好朋友,兩人均是山貓研究院的院士。(山貓研究院是世界上第一個科學院,也稱猞猁學院,於1603年成立。)
鄧玉函長於醫學、天文學、博物學並精通多種語言,入華後也積極學習漢語,將天文望遠鏡傳入中國。
崇禎三年(1629)鄧玉函病逝,德國人湯若望、意大利人羅雅穀等被召至北京,協助徐光啟繼續改曆工作。湯若望、羅雅穀也都是西方傳教士。
除了一些傳教士,李祖白、潘盡孝、許之漸、許保祿等人也參與改曆工作。
在修改曆法的過程中,徐光啟也極力將西方的數學引進中國。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徐光啟曾和利瑪竇共同翻譯《幾何原本》的前6卷。湯若望等人也編寫了《新法曆引》《新法表異》《新法曉式》《割圓八線表》等書籍,把西方數學中幾何,算術,計算工具等基本內容係統傳入了中國。
5、
崇禎六年(1633),徐光啟病逝。改曆工作由李天經接任。到崇禎七年(1634),新曆編成,定名為《崇禎曆書》。
由於受到守舊派的抵製,《崇禎曆書》編成後並沒有立即頒行。直到崇禎十六年(1643年)八月,“已深知西法之密”的崇禎帝才下定決定頒布新曆。
但此時,大明朝已經風雨飄搖,頒行《崇禎曆書》的命令沒有得到實施。
崇禎十七年(1644年)三月十九,李自成打進北京。在北京做了一天皇帝以後,清軍又打了進來,李自成倉皇逃走。
此時羅雅穀已經去世(1638年),而湯若望還在北京,住在北京市西城區的宣武門教堂——南堂,這是由利瑪竇於明萬曆三十三年(1605年)建的一座經堂。
順治皇帝從奉天來到北京時,隻有6歲。他的母親孝莊皇後把自己的一位侄女也一道帶來了北京,作為未來的皇後人選。
在欽天監,有一大幫混日子的官員。這些人對天文知識幾乎一竅不通,靠著裝神弄鬼來混日子的。對這些混日子的官員們,在1983的中華書局出版的《利瑪竇中國劄記》一書中,是這樣描寫的:
他們沒有什麽知識,更沒有學術。他們幾乎不過是修訂黃曆上的節氣和依照古代算法每日計時而已。如果計算錯了,他們就把錯誤歸罪於隕星,這樣來掩蓋自己的錯誤。
《時憲曆》的出現,則揭穿了這種騙子的伎倆,證明了日月食都是可以通過計算精準預測的,而不是什麽老天爺臨時起意,修改了時間。
9、
欽天監裏有個叫吳明炫的官員,祖上從隋朝開始,就是幹這項工作,祖祖輩輩靠在欽天監混飯吃。到順治十四年,被裁撤了。畢竟光吃飯不幹活,不能白給薪水。這下,吃了一千多年的祖傳飯碗被砸,換誰都得急,吳明炫不敢對皇帝怎麽樣,於是就把怒氣撒到了湯若望的身上。
於是,吳明炫不斷找機會詆毀湯若望的工作。他指責湯若望的報告不寫“紫氣”,是對皇帝不敬。又說順治帝幼子榮親王下葬選的日子風水也不對等等,還上奏說湯若望計算天象有錯誤,又“乞上複存臣科,庶絕學獲傳”。
楊光先出生於明神宗萬曆二十五年(1597年),江南歙縣(今安徽歙縣)人。世代受明朝恩蔭。楊光先長大成人後,被封為新安所千戶(基層軍官)。
陳啟新說的是大實話。陳啟新是給事中,這是一個言官,幹的是紀檢督察的活。他不是軍人,也不懂行軍打仗,留守後方已經是趕鴨子上架,上前線隻能是添亂。
一見陳啟新被自己的愛國熱情震住了,楊光先更來勁了:“你僅憑口舌就做了高官,皇上待你這麽好,你就應該更爭氣,怎麽能怕死?”
有一天,楊光先看到湯若望所編寫的《時憲曆》封麵寫有“依西洋新法”五個字,立即熱情高漲。
夫《時憲曆》者,大清之曆,非西洋之曆也;欽若之官,大清之官,非西洋之官也。以大清之官,治大清之曆,其於曆麵之上,宜書“奏準印造時憲曆日,頒行天下”,始為尊皇上而大一統,今書上傳“依西洋新法”五字,是暗竊正朔之權益予西洋,而明謂大清奉西洋之正朔也,其罪豈止無將已乎?
什麽意思呢?
《時憲曆》是我大清的曆書,不是西方的。曆書上寫“依西洋新法”,是在長西洋誌氣,滅大清威風。這是大逆不道,是在辱我大清。
楊光先還大力抨擊湯若望“地球是圓的”這一說法:
果大地如圓球,則四旁與在下國土窪處之海水,不知何故得以不傾?試問若望,彼教好奇,曾見有圓水、壁立之水,浮於上而不下滴之水否?
在這裏,楊光先質問湯若望,如果你說地球是圓的,那麽地球上麵的人站立,地球側麵與下方的怎麽辦?難道象蜾蟲爬在牆上那樣橫立壁行,或倒立懸掛在樓板下?水都是從高向低流的,地球下方那些江河湖海裏的水為什麽沒有甩出天外去呢?
然後,楊光先又大罵湯若望:
則西洋皆為魚鱉,而若望不得為人矣。
但楊光先沒有料到的是,順治帝與湯若望私交很好,而且“依西洋新法”這五個字,正是順治帝親批。因此,對楊光先的彈劾,順治帝不予理睬。
12、
順治十八年(1661年),順治去世,八歲的康熙帝即位,大臣鼇拜受遺詔輔政。鼇拜是個守舊派,反對西洋學說。
楊光先覺得,自己的機會來了。這次,楊光先必欲置湯若望於死地。
經過一番籌劃後,楊光先寫了一封《請誅邪教疏》,要求朝廷閉關鎖國,稱“貪其奇巧器物,不以海律禁逐,反薦於朝”,在“依西洋新法”這一條罪狀外,又給湯若望等人增加了幾條罪名:
1、新的《時憲曆》隻推算了200年,是在詛咒大清短命;
2、順治帝幼子榮親王去世時,湯若望選擇的殯葬時辰不吉利,“誤用洪範五行,山向、日月俱犯忌殺”,連累孩子的父母即順治帝和董鄂妃在短短兩年內先後駕崩。
3、楊光先還誣陷湯若望在澳門屯兵,圖謀不軌。
……
這些罪狀,隨便一條拿出來,都是砍頭的死罪。
楊光先的上疏,得到鼇拜的支持。
於是,到清康熙四年(1665年),湯若望以及欽天監中支持他的官員杜如預、楊宏量、李祖白李實父子、宋可成、朱光顯等均因“妖言妖行”被判淩遲處死。
巧合的是,判決那一天,天空突現彗星,京城又發地震,孝莊太後等人恐懼“天譴”,急忙幹預,將湯若望、杜如預、楊宏量免予一死,羈於獄中(後湯若望獲孝莊特旨釋放,兩年後病死)。李祖白父子、宋可成、朱光顯等人被處死。
楊光先因為堅持舉報,成為名震朝野的“愛國者”,聲名顯赫。
倘若那時能有網絡,楊光先絕對是當仁不讓的流量大V。
13、
《時憲曆》被廢除,湯若望等人關的關,死的死,但楊光先並沒有就此罷休,他繼續深入剖析這一事件的意義,寫了很多文章,並且以《不得已》的書名結集出版,表明自己的立場,也讓朝野上下每個人都繃緊“排外愛國”這根弦。
湯若望死了,欽天監監正的職位空缺。楊光先作為有功之臣,被任命為欽天監右監副(相當於副監長)。
這下,楊光先慌了,他對於自己有幾斤幾兩還是很清楚的,打嘴炮行,真幹實事不行。
於是,楊光先向朝廷請辭,才疏學淺啦,不堪重任啦。可是,朝廷卻以為他是在謙讓,不但沒有批準他辭職,還給他升了官,任命他為欽天監監正。
這下,楊光先沒轍了,隻得硬著頭皮上任。這一年,楊光先70歲。
這下怎麽辦呢?楊光先有辦法。
因為湯若望已經預先把康熙五年、康熙六年和康熙七年的曆書編好了。於是,楊光先把編好的曆書拿過來,據為己有。就這樣蒙混了三年。
但到了康熙七年(1668年),楊光先不能再蒙了。於是,楊光先沒轍了,把老朋友吳明炫請過來,幫著編康熙八年(1669年)的曆書。
吳明炫略懂一些天文學知識,但也隻是僅僅比楊光先強一些而已。這兩個人湊到一起,一編就編出了一個大笑話。
吳明炫通過計算以後,斷定康熙八年(1669年)這一年應該有個閏十二月。楊光先對曆法本就一知半解,審核以後沒有發現什麽問題,便呈獻給皇帝了。
康熙按慣例批準了,然後頒行天下。
可是過了一段時間以後,吳明炫發現不對,這個閏十二月不應該有,趕緊找楊光先商量。這下,楊光先也慌了神,隻得硬著頭皮上折子請求收回。
這下讓朝廷犯了難。收回吧,已經發出去了,這不是在鬧笑話嗎?不收回吧,老百姓種地都是根據曆書的時節走的,這會誤了農時。
最後沒轍,隻好下了一道聖旨,取消曆書裏的“閏十二月”,過完一個十二月就過春節。
14、
這下,朝廷對楊光先的業務能力產生了懷疑,覺得他幹得實在太糟糕。不得已,又請了比利時人南懷仁來修正曆法。
南懷仁上任後一看,好家夥,這楊光先和吳明炫修的曆法,不但把閏月搞錯了,還搞出了兩個春分、兩個秋分,簡直是謬誤百出。
對於南懷仁的到來,楊光先是一肚子的不服氣。於是,南懷仁向康熙帝提出,要以實證證明新曆法的準確度。於是,在眾多大臣的見證下,南懷仁和楊光先來了一場公開比賽,參照天象,現場推算。
結果南懷仁的推算與實際吻合,而楊光先則錯誤百出。
“皇上所正之位,乃堯舜相傳之位也;皇上所承之統,乃堯舜相傳之統也;皇上所頒之曆,應用堯舜之曆。皇上事事皆法堯舜,豈獨於曆有不然哉?”
“今南懷仁,天主教之人也。焉有法堯舜之聖君而法天主教之法也?……豈可以八萬裏之外國,而毀我堯舜之儀器哉?”
寧可使中夏無好曆法,不可使中夏有西洋人。
更奇葩的是,楊光先的這一排外口號,竟然也贏得了大量的讚譽聲。不過,好在康熙帝還算清醒,知道曆法這東西是科學,光靠喊口號是不行的。
決定恢複湯若望的‘通微教師’之名,照原品賜恤。
臣隻知推步之理,不知推步之數。
15、
這樁因曆法爭論而引發的案件(“曆獄”),至此落下帷幕。
16、
湯若望、李祖白等人平反以後,康熙任命南懷仁執掌欽天監。
康熙八年(1669)八月,南懷仁著手改造觀象台。四年後,康熙十二年(1673)用銅鑄成六件大型天文儀器:測定天體黃道坐標的黃道經緯儀,測定天體赤道坐標的赤道經緯儀,測定天體地平坐標的地平經儀和地平緯儀(又名象限儀),測定兩個天體間角距離的紀限儀和表演天象的天體儀。
17、
明朝末年,徐光啟曾提出“超勝”的目標,即“會通以求超勝”。即,在會通中西的基礎上,做出獨特的創新,以求“超勝”。這裏的“超勝”是雙重的,既不固守傳統,又不照搬西方,既“超勝”中國原有的傳統,又“超勝”傳教士輸入的西學。
應該說,徐光啟的思想是極為先進的,即使到現在來看,也不過時。
到鼇拜和楊光先等人製造的“曆獄”以後,“西學中源”論重新抬頭。所謂“西學中源”,就是指西方的文化和科學,都源自中國古代的思想和技術(在今天的網絡上,仍然有很多人是這樣認為的)。這成為當時士大夫階層借以貶斥甚至抵製西學的思想依據。
就這樣,本來已經打開的中西文化平等對話窗口,經由“曆獄”一案,又重新關閉。
萬曆三十五年(1607年),明代科學家徐光啟和傳教士利瑪竇翻譯《幾何原本》前6卷(因利瑪竇去世,後9卷未能翻譯)。書籍出版以後,徐光啟曾建議:“故舉世無一人不當學。”但因為戰亂頻仍,這一建議始終未能得到實行。
到清朝初年,南懷仁曾將《幾何原本》翻譯成滿文,給康熙講授,但同樣因為保守勢力的阻礙,該書未能在全國得到推廣。
直到200多年後的清鹹豐七年(1857年),後9卷才由英國人偉烈亞力和中國近代科學家李善蘭共同譯出。梁啟超對這本書給予了極高的評價:“最著名者,如利、徐合譯之《幾何原本》,字字精金美玉,為千古不朽之作,無用我再為讚歎了。”
18、
今天的人們,多認為是甲午海戰打斷了清朝國運,從此走向衰敗。但我個人認為,清朝的衰敗,始於吳明炫、楊光先等守舊排外勢力,與鼇拜等權臣相互勾結製造的“曆獄”。
“曆獄”案中,李祖白與另外一同被處死的四位中國天文學家(宋可成、宋發、朱光顯、劉存泰)被稱為“曆獄五君子”。
這群古代中國最傑出的科學先驅,被一小撮守舊勢力徹底清除幹淨。
“曆獄五君子”中的李祖白,曾經是利瑪竇和湯若望最得力的助手,在欽天監擔任曆科主事。他曾與湯若望共同撰寫《遠鏡說》,對伽利略望遠鏡的構造、原理和使用方法進行了詳細介紹,是中國第一部介紹西方光學知識的書籍。受《遠鏡說》一書的啟發,徐光啟曾命人製作三架望遠鏡,用於觀測天象。
令人扼腕歎息的是,這樣一位卓越的天文學家,就這樣被楊光先等人安上“背聖棄祖”等莫須有的罪名,父子一齊遇難,成了“中國的布魯諾”。
而楊光先雖然被治罪,但他的那本《不得已》在民間廣為流傳,演義出“洋人妖術亂華”的種種故事,後來成為晚清排外勢力的理論指導。
一起曆獄案,折射的是幾百年前的中國開眼看世界的艱難曆程,也讓今天的人們為之感慨:文明交流要超越非此即彼的二元對立,當科學爭論陷入意識形態鬥爭,理性判斷讓位於政治需要,個人的悲劇就很難避免,也埋下了國家悲劇的隱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