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北方女王
來源 | 最人物
回到久遠的八十年代,北島住在什刹海的三不老胡同1號,史鐵生住在雍和宮大街26號,馮驥才住在東城區朝內大街166號……他們的家不過幾站公交車的距離。
那時,一壺酒就可以讓三兩好友聊一整夜,他們有著高山流水般的默契與單純。
沒有互聯網、沒有手機,如果有人淘到了一本新的國外詩集,蹬著三輪車就聚到了一起,坐在路燈下的馬路邊,一邊吃花生米一邊聊詩歌。
以北島、海子、顧城等人為代表的詩人們,在激情澎湃的時代,將自己的生命與理想無所保留地投進了詩歌中。
“卑鄙是卑鄙者的通行證,高尚是高尚者的墓誌銘”,“草在結它的種子,風在搖它的葉子,我們站著,不說話就十分美好”。
這些曾經耳熟能詳的句子,見證著80年代初文學青年掀起的熱潮。
1973年,芒克寫下那句著名的詩句:
太陽升起來,
天空血淋淋的,
猶如一塊盾牌。
日子像囚徒一樣被放逐,
沒有人來問我,
沒有人寬恕我。
年輕時的芒克
那年,顧城開始學習畫畫,寫詩也日漸進入社會性作品的階段。
期間,他回到北京在廠橋街道做過鋸木工、借調編輯,在《北京文藝》《少年文藝》等報刊零星發表過作品。
1977年,顧城在《蒲公英》上發表詩歌,引起劇烈反響,之後與江河、北島、舒婷、楊煉並稱為五大朦朧派詩人。
顧城
我是一個任性的孩子,
我想擦去一切不幸,
我想在大地上,
畫滿窗子,
讓所有習慣黑暗的眼睛都習慣光明。
寫作的人是敏感的。
在顧城寫下孩童般純真的詩句時,遠在安徽懷寧縣的海子,被分配到中國政法大學當老師。
那年,他才19歲。
如此年輕便成為大學老師,這樣的身份直接等同於那個年代的“成功人士”,然而海子偏偏喜歡寫詩。在學校,他是出了名的固執,從不參加活動與會議,獨來獨往。
“我要做遠方的忠誠的兒子,和物質的短暫情人”,濃烈的孤獨、明亮的真實,海子是一個過於純粹的詩人。
在政法大學,他的工資被扣到所剩無幾,還要擠出錢來給老家的父母與弟弟。
物質的貧瘠與精神的豐富,反複拉扯著敏感脆弱的海子,他逼仄的屋子裏,隻有一張桌子、床與收錄機。
目擊眾神死亡的草原上野花一片
這個熱烈而悲涼的天才詩人,最終選擇在冰冷的鐵軌上告終生命。
沒人知道,當火車的轟鳴聲漸行漸近時,他的腦海中呈現了怎樣的畫麵。他或許在想念自己愛人的臉,他或許根本不屑回望那個精神貧瘠、雞零狗碎的工業社會。
那年,海子才25歲,他最後的遺言非常簡短:
我是中國政法大學哲學教研室教師,我叫查海生,我的死與任何人無關。
回想1986年12月,為了慶祝《星星》創刊30周年,詩人們在成都聯合舉辦了為期一周的“中國·星星詩歌節”。
北島、顧城、謝燁、舒婷……朦朧詩派的代表人物們紛紛前來,這是他們第一次聚齊,也是最後一次。
人們的臉上閃爍著真誠的笑容,人像攝影師肖全摁下快門,那一張張動人的臉得以留存。
1986年星星詩會,由左到右:舒婷、北島、謝燁、顧城、李剛、傅天琳
“肖全,我認識你那麽久了,你還沒給我拍過一張照片。”講這話的人,是易知難。
1990年,成都。肖全在易知難的琴房給雜誌寫崔健的解說詞,一回頭,看見易知難倚靠著鋼琴在抽煙,神情憂傷,不一會兒眼睛裏就滿是淚水。
肖全並沒有與她交流,也不知她的悲傷從何而來,隻是將那個瞬間拍了下來。
易知難 1990年5月 肖全攝
因為這張黑白膠片,易知難走紅於成都文藝圈,她的身上散發著不可替代的氣質,清楚區別於周圍其他人。後來的她銷聲匿跡,人們都在找她,反複試圖尋找易知難的消息。麵對想要打探自己平靜生活的外界,她隻說了四個字:“今昔何惜。”人們所追逐的不過是三十年前的易知難,如今她已經過上了平靜的生活,鬆開了緊皺的眉,一切都過去了。
除了易知難,肖全鏡頭下還有一個著名女人——三毛。
那個為了愛情遠赴撒哈拉沙漠的女子,1990年9月,三毛從西藏回到成都呆了幾天,肖全用了整整三天時間,在成都老巷子拍了這個自己仰慕許久的傳奇女作家。
拍完照後,她隨性地說了句:“咱坐三輪車回去吧。”
三毛是個極度浪漫的人,她曾說:
很多年以後,如果你偶爾想起了消失的我,我也偶然想起了你,我們去看星星。你會發現滿天的星星都在向你笑,好像鈴鐺一樣。
三毛與肖全
1991年1月4日,肖全拍完三毛4個月後,三毛自殺了。
她沒有留下遺書,沒有留下隻言片語,她的生命永遠留在了48歲。
經曆過人生種種境況,才知道生活的卑鄙與殘暴,一個個年輕的生命在重重迷霧中,紛紛覺醒,其中極具代表性的朦朧派詩人莫屬北島。
對痛苦格外敏感的北島,也許受其父親影響最大。
北島的父親趙濟年算得上半個文化人,是茅盾、張恨水、魯迅的書粉,可見其讀書種類之雜。從《紅旗》《收獲》《人民文學》到《電影藝術》《俄語學習》《曲藝》和《無線電》,可見愛好之廣。
北島自幼在這樣的環境下長大,自然成為一個熱愛文學的人,父親是他文學記憶的起點。
年輕時的北島與父親
物質與精神同樣饑餓的少年時期,試圖反抗秩序的文革時期,也一直是他身上揮散不去的人格起源。
1969年,北島高中畢業後,到北京城建公司當了十一年的建築工人,過著日複一日枯燥無味的生活。直到1970年春天,當北島和幾個朋友在頤和園劃船時,有位朋友在船頭朗誦食指的詩,給他強烈的震撼,隨後開始寫詩。
在正式寫詩前,他獨自到海邊生活了一段時間,因而之後他的詩中充滿燈塔、島嶼、船隻的意象。
悲哀的霧
在北島離開建築工地時,好友芒克來到白洋澱插隊,次年也開始寫詩。1976年,芒克回到北京,兩年後與北島共同創辦文學刊物《今天》,他們找到一間偏僻簡陋的平房,將頭腦中的思想灌輸於破舊的油印機與紙張。北島是民國生人,芒克是新中國生人。兩代人,就差一歲。兩人的筆名,極具戲劇性。
芒克的筆名是北島起的,因單薄的外表,綽號“猴子”,便起了 Monkey 的諧音字。
北島的筆名是芒克起的,兩人有次在晚上騎自行車,芒克想起北島是南方人,但一直生活在北方,那時北島出了一本詩集《陌生的海灘》,裏麵多次出現小島,最後取筆名“北島”。
好友二人先後把《今天》雜誌貼在各大文學報社的門口,還有各大高校。
當時在北京電影學院負責這件事的,是入學不久的陳凱歌。

陳凱歌,1986年,肖全攝
那年秋天,北島與芒克創立文學刊物《今天》,一個全身落滿黃土塵末,背著沾滿黃土的行裝,臉龐黝黑的年輕人,走進了西安建國路71號院的《陝西文藝》。
他是從延安大學前來報到的路遙。

路遙
路遙自小生活在一貧如洗的家庭環境中,衣衫襤褸,貧瘠的生存窘態,讓他不敢走到人前。食不果腹、被人譏笑,成為他童年最深刻痛苦的記憶。如此困頓的經曆,決定了他日後的創作主題,始終圍繞著農村的知識青年,如何生存的故事。經曆了從農村到城市這一漫長而複雜的過程,路遙的心中湧動著複雜的情緒。大家從這個憨厚的年輕人身上,看見黃土高原的土氣背後,蘊藏著一股巨大的精神力量。1977年,《陝西文藝》恢複了刊名“延河”。路遙有機會得到知名作家柳青耳提麵命的指導,他通過文章《病危中的柳青》和《柳青的遺產》,表達了對這位文學前輩的敬意。在創作《平凡的世界》時,路遙多次為柳青掃墓。有一次,他在前輩的墓前輾轉多時抽煙沉思,突然跪在墓碑前,失聲痛哭。1978年,路遙創作了六萬字的中篇小說《驚心動魄的一幕》,寄到各大刊物紛紛被退回,最後稿件便有了在五家刊物旅遊的經曆。路遙心生絕望,想把自己寫的稿子燒掉,萬分掙紮後,他最後投寄給人民文學出版社《當代》雜誌,心緒極為低落的他心想如再退稿,就付之一炬。沒幾天,路遙就接到了全國發行量最高的《當代》獨具慧眼的主編秦兆陽的親筆信。秦兆陽熱情肯定其創作的同時,指出其不足,與他商量:可以就此發表,但如果願意修改,請到北京。路遙背起行囊,來到北京,用了二十多天的時間,做了認真的修改。1980年秋天,修改後的《驚心動魄的一幕》發表在《當代》1980第三期,獲得第一屆全國優秀中篇小說獎。我幾十年在饑寒、失誤、挫折和自我折磨的漫長曆程中,苦苦追尋一種目標,任何有限度的成功對我都至關重要。同年秋天,史鐵生腎衰竭初發,他在輪椅上已經坐到了第三十三個年頭,用過的輪椅也近兩位數了。這不是自謙使然,21歲那年,史鐵生提前起進入人生的暮秋——他的腿,不能走路了。年輕的生命站著走進友誼醫院,躺著從醫院出來,當時的他絕望到極點,差點要跟大夫打架。當年下鄉插隊時,他隻是感到腰部陣痛,吃了藥物拖延著。回到北京前,史鐵生與好友一同登上了華山,這也許是他患重病前的最後一次壯舉。那時他還不能預見到“透析”的未來,那時的北京城僅限三環路以內。兩腿初廢時,史鐵生曾暗下決心:這輩子就在屋裏看書,哪兒也不去了。可等到有一天,家人勸說著把他抬進院子,一見楊柳和風,他的決心即刻動搖。之後又有友人們常探望,帶來大世界裏的種種消息,史鐵生的心就越發地活了,設想著,在那久別的世界裏搖著輪椅走一走大約也算不得什麽醜事。1981年,史鐵生發表處女作《秋天的懷念》紀念去世的母親,震驚文壇,他心想:如果母親能再多活兩年,就能看到了。十五年前的一個下午,我搖著輪椅進入園中,它為一個失魂落魄的人把一切都準備好了......自從那個下午我無意中進了這園子,就再沒長久地離開過它。之後頗負盛名的《我與地壇》,承載著史鐵生最後的自我救贖。地壇與他建立了某種關係,史鐵生坐在其中,凝望著無需言語的古柏,才得知人生的傷痛是如何不足為道。他的一腔笑意下,盡是愛與真誠,沒有怨天尤人的仇恨之意,地壇的氣場撫平了史鐵生內心的痛苦。史鐵生經曆人生的轉變時,餘華在忙著對付別人的牙齒。這年,是餘華做牙醫的第五年。他觀看了無數張開的嘴巴,拔掉了一萬顆牙齒。那無數個張開的嘴巴,讓他感受到了生活的煩悶與無聊。後來,他在散文裏寫道:那是世界上最沒有風景的地方。彼時,與無數顆陌生的牙齒打交道的餘華,不會想到,14年後,自己的小說《活著》會讓導演張藝謀大放異彩,並成為中國電影史上不可磨滅的一筆。百無聊賴的日子裏,他開始寫小說,1983年,餘華接到了來自北京的長途電話,一家文學雜誌喜歡上了他寫的小說《星星》。這次改稿回來後,餘華如願得到了在海鹽縣文化館工作的機會——這樣的機會,他夢寐以求了很久,因為可以喝茶、看報。三年後一個冬日的下午,他在浙江海鹽一間臨河的屋子裏,意外讀到了卡夫卡。生活的本質是荒誕的,那種帶有先鋒性質的寫作方式,衝擊著他的內心。在我即將淪為文學迷信的殉葬品時,卡夫卡在川端康成的屠刀下拯救了我。我把這理解成命運的一次恩賜。隨後,受卡夫卡影響,26歲的餘華完成了處女作《十八歲出門遠行》,文字鋒利卻不見血,讓人直視其筋肉組織。很快他就贏得了魯迅文學院的關注,邀請他到創作研究生班學習,並調到了嘉興文聯,當時他的同學中就包括莫言,兩個人住在同一個房間。彼時的莫言已經發表小說《紅高粱》,引起文壇轟動。1988年,由張藝謀據此小說改編的同名電影《紅高粱》榮獲柏林電影節金熊獎。兩人第一次相見的場景十分有趣,自小在農村長大的莫言見到黑黝黝的張藝謀,以為他是村裏的生產隊長,頓時心生好感。我對張藝謀了解了一番,他擔當攝影的《黃土地》我很喜歡。開拍之前,莫言把劇組的所有人都請到自己家裏去,有張藝謀、鞏俐、薑文,也有顧長衛。因為高密農村的一片高粱地,他們聚到了一起。紅高粱有特別的語境意義,就算在最貧瘠的土地上,經曆多少風吹雨打,都能埋頭成長,生生不息。莫言、薑文、張藝謀三個男人光著膀子合了一張影,鞏俐站在旁邊笑靨如花。當時這幾個年輕人不會想到,他們日後將成為影視界的重要人物。當時這幾個年輕人不會想到,他們日後將成為影視界的重要人物。更沒有人知道,多年以後,莫言將成為首個獲得諾貝爾文學獎的中國籍作家。電影上映後,在當時一張電影票幾毛錢的情況下,最後炒到了10元一張。37歲的張藝謀憑借這部電影,走上了人生的高光時刻,一片高密的紅高粱連接了他與土地,也讓他讀懂莫言。
1994年,張藝謀又改編了一部經典小說作品《活著》,作者是餘華。他用主人公福貴自述的方式,向人們展示巨大時代背景下個人將苟活作為唯一生活目標的慘況。在餘華的作品裏,經常會有血腥、絕望的場麵,他一反之前文學世界裏的溫情脈脈和梨花帶雨,而是將悲痛最大化。張藝謀看中了這部小說裏通過福貴一生經曆,反映那個時代中國人命運的深刻寓意。最終,餘華的小說《活著》被搬上了國外電影熒幕,取得巨大成功,在那一年的戛納電影節上大獲全勝。當時隻有29歲的鞏俐,將樸實的家珍演繹得讓人心碎。在她的眼淚與笑容中,我們看見了中國電影的黃金時代。這部電影直接把張藝謀推到了“第五代導演”的主導地位上,讓福貴的扮演者葛優成為影帝,也讓當時隻有33歲的餘華名聲大噪,他成為先鋒派作家的領頭人。在80年代的文壇,總有人將餘華與路遙的作品拿出來探討一番。這兩位作家都擅長描寫農村題材的小說,不同的是餘華親眼看見自己人生的高光時刻,路遙卻沒那麽幸運。80年代的文人們在新舊嬗替的變化中的種種麵容,構成一部宏大的敘事,時間縫隙中的清白臉龐,有的已麵目全非,有的依然清澈。距離他60歲生日,還差5天。生前他早已寫好遺願:“不舉行遺體告別儀式,器官捐獻給醫學研究。”那是一個寒冬,窗外冷風吹得毫無感情,後半夜北京的空中飄起了雪花。轉眼離創辦《今天》刊物雜誌過去四十多年了,已75歲的芒克不是個懷舊的人,也不再寫詩,麵對想要窺探80年代的後生,他說:我從來不會懷念任何年代,我覺得現在挺好。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