唐德剛:一路有言笑,一生為曆史招魂

文:羽戈   來源:少數派悅讀 
在我短暫的讀史生涯當中,至少有三本書的作用有如棒喝,用梁啟超稱道康有為的話講,即“以大海潮音,作獅子吼”:
最早讀黃仁宇《萬曆十五年》,大夢初醒,原來曆史書可以這樣寫;讀孔飛力《叫魂:1768年中國妖術大恐慌》,陡然驚覺,原來曆史學可以這樣研究;讀唐德剛《袁氏當國》,悔恨不已,原來民國初年的曆史和袁項城的肖像竟是這樣動人,同時,原來苦大仇深的中國近代史可以寫得這樣迷人。
恕我孤陋,此前隻知唐德剛其人,直到2004年底閱讀《袁氏當國》,才識其書。從此一發不可收拾,將以前錯過的《胡適雜憶》、《胡適口述自傳》、《晚清七十年》、《書緣與人緣》等統統納入帳下。有時像發了橫財的小地主,喝一碗豆漿,旁邊還要擱一碗豆漿,於是我有了兩個版本的《胡適雜憶》。
雞蛋吃多了,不由好奇,去打量下蛋的母雞。其實,唐德剛回憶胡適之時,便將自己前半生的紅塵往事斷斷續續“捆綁銷售”。他是安徽合肥人,生於1920年,成長於烽火連天、花果飄零的亂世,青年赴美,獲哥倫比亞大學哲學博士——與胡適既是同鄉,也是校友。

▲1958年,胡適與唐德剛合影於哥倫比亞大學東亞研究所前
其轉益多師,成就多端,犖犖大者,則在史學,尤其口述史一域,可謂其中不可撼動的巨擘。胡適、顧維鈞、李宗仁、張學良等遙不可及的曆史聲音,皆由唐德剛一字一句銘記於卷,傳誦後世。我們隔代相聞,不能不感激他當年所下的苦功夫。
令我驚異的是,黃仁宇與唐德剛乃是同代人,前者長後者二歲。讀黃仁宇回憶錄《黃河青山》,其筆法華美流麗之至,如大珠小珠落玉盤,以至被美國著名作家約翰·厄普代克譽為“仿佛具備卡夫卡的夢幻特質”。可惜這卻掩飾不了黃仁宇流落異國、獨立寒秋的無盡蒼涼,發黴的怨氣如疾風掃過書本的每一個暗角。
德剛雖屬淮軍名將之後,不過到他這一代,家世漸趨沒落,他到美國闖蕩,所吃的苦頭未必少於黃仁宇:寄人籬下,在圖書館推書車;與胡適相識之時,同為天涯淪落人,二人乃是“一個窮愁潦倒的乞丐老和尚和一個乞丐小和尚的師生關係”;當選紐約市立大學亞洲學係係主任,卻因學校當局瞧不起中國人而差點被調包……
這些艱難困苦可以開列一火車皮,然而經唐德剛通達、幽默的筆調娓娓道來,散盡了傷春悲秋的愁滋味,而生出一種撥雲見日的苦中作樂之情懷——從這一點上講,唐德剛還真是“不可救藥的樂觀主義者”胡適門下“最好的好後學”(胡適夫人江冬秀語)。
由此我想象唐德剛的影像,應是在清風朗月的皎皎夏夜,搖蒲扇,喝釅茶,說晚清七十年之評書的鄰家老人。後來見他的照片,亦作如是觀。

▲唐德剛
讀唐德剛的書,我曾做過一個對比:曆史學家的著作大致可分為兩種,一種堅持價值中立,極盡冷若冰霜的客觀敘事,仿佛要拒讀者於千裏之外;另一種則因作者書寫的熱烈、生動,筆端常帶感情,令讀者身臨翻雲覆雨、跌宕起伏的曆史之境。
唐德剛自然屬於後者。周策縱為《胡適雜憶》作序,稱唐德剛“行文如行雲流水,明珠走盤,直欲驅使鬼神”,這種寫法,會不會由於作者的情感介入過深——如唐德剛常常“痛快淋漓到不能自拔”——而損害曆史的可信度呢,是謂“可愛者不可信”?
周策縱解釋道:“我們不可因他這滔滔雄辯的‘美言’,便誤以為‘不信’。德剛有極大的真實度,我們最好在讀他所說某一點時,再看看他在另一個所在說了些什麽,要看他如何從各種不同的角度,盡情極致、窮態極妍地描繪和辯論,如此,你才能更好地把握到他的真意。”
或者用唐德剛自己的話說,他一直秉持胡適老師“有一分證據說一分話,有九分證據不能說十分話”的治史原則,“褒貶古人,月旦前賢,雖每以輕鬆語調出之,然十思而後言,語輕而義重,亦未敢妄下雌黃也。”
唐德剛的曆史書寫,更重敘事,從故事中見真章,從小節處見大略。這與我們熟悉的理論化研究簡直大相徑庭,唐德剛似也不大相信什麽曆史理論。不過在其晚年,回顧治史生涯,他還是提出了轉型論與曆史三峽之說。當然,以其轉型論建構之粗疏,依然談不上理論體係,我更願意將之理解為一種曆史關懷與現實情懷。
在此多說一句,竊以為曆史並無哲學、規律可言,所謂曆史哲學、曆史規律,不過是曆史學者的迷津與政治家的把戲,許多時候與宗教騙子的神道設教並無二致。基於此,與其看唐德剛論“轉型期”與“啟蒙後”,還不如看他考證“天王(洪秀全)的性變態”。
一言以蔽之,唐德剛的大智慧在小處,而非大處;在細節,而非整體;在胸懷,而非理論。就像張愛玲說胡蘭成的論文,“這樣體係嚴密,不如解散的好,我亦果然把來解散了,驅使萬物如軍隊,原來不如讓萬物解甲歸田,一路有言笑”。唐德剛的了不起之處,端在於讀起來“一路有言笑”。
二十年前,餘先生悼念其師錢穆,稱其“一生為故國招魂”。唐德剛對故國的情感,也許不比錢穆激切。我亦不敢掠美前賢,姑且題名曰“一生為曆史招魂”可以斷言,正是唐德剛這些妙趣橫生的曆史著作,打碎了多少讀者被禁錮的頭腦,喚醒了他們對曆史以及對未來的興致。

如錢穆所言:“古來大偉人,其身雖死,其骨雖朽,其魂氣當已散失於天壤之間,不再能搏聚凝結。然其生前之誌氣德行、事業文章,依然在此世間發生莫大之作用。則其人雖死如未死,其魂雖散如未散,故亦謂之神。”

▲右:張學良 左:唐德剛

 

欲了解中國近現代史,唐德剛的作品是繞不開的。曆史在他的筆下,活色生香,如見其人。唐德剛寫的曆史多是如此,根據曆史親曆者的口述編寫而成。口述史,不是錄音機一錄,整理出文字這麽簡單,十分考驗人的功力。

他寫自己的老師胡適,如張鳴老師所言,“好看的是注釋。有解釋,更有點評,恣肆汪洋,好看煞人”。史學界甚至風行“先看德剛,後看胡適”之說。
他寫李宗仁,“李有時信口亂講,直接這樣寫出去要被別人笑死的”。所以李敖說,“幸虧李宗仁身邊有一位高明之士指引與協助,才能完成《李宗仁回憶錄》這種名著”。這本書也是可以藏之名山、傳之不朽的。
在史學界,唐德剛的文風獨一無二,文筆數一數二。半文半白,亦莊亦諧,妙趣橫生。中國文學史的權威夏誌清教授評價他是“當代中國別樹一幟的散文家”。
好看的曆史敘述背後,還必須是力透紙背的曆史哲思,才能成為不朽的史作。他的“曆史三峽”,以及全書隨處可見的夾敘夾議之史論,正如梁文道所說,起到了一種“照明的作用”,“為暗霧籠罩的前方照出依稀可辨的輪廓”。
張鳴教授說:在讀唐德剛之前,從沒想到曆史還能這樣寫,如此引經據典,旁征博引,卻又不乏生活場景,實在是歎為觀止。

Comment
 
 
 
 



更多我的博客文章>>>

所有跟帖: 

請您先登陸,再發跟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