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國作家文集:亞美利加隨想 》(3)- 一張美國明信片

巴特勒
 

羅伯特·奧倫·巴特勒(Robert Olen Butler)

 


[作家簡介]羅伯特·奧倫·巴特勒自1981年以來已出版12本著作,其中10本小說,2部短篇小說集。小說有《伊甸園後街》(The Alleys of Eden)、《小彩虹》(Sun Dogs)、《骨肉同胞》(Countrymen of Bones)、《在遙遠的土地上》(On Distant Ground)、《沃巴什》(Wabash)、《不分勝負》(The Deuce)、《他們低聲私語》(They Whisper)、《大海湛藍》(The Deep Green Sea)、《太空人先生》(Mr. Spaceman)、《合理警告》(Fair Warning)。兩部短篇小說集為《市井俗夢》(Tabloid Dreams)和榮獲1993年普利策小說獎的《奇山異香》(A Good Scent from a Strange Mountain)。

巴特勒還有大量短篇小說發表在《紐約人》(The New Yorker)、《紳士》(Esquire)、《巴黎評論》(Paris Review)、《哈潑斯》(Harper's)、《GQ》、《旋轉畫筒》(Zoetrope)、《赫德森評論》(Hudson Review)、《弗吉尼亞評論季刊》(Virginia Quarterly Review)、《塞沃尼評論》(Sewanee Review)等刊物上。他的作品曾四次入選年度《美國最佳短篇小說選》(The Best American Short Stories),七次入選《南方新作》(New Stories from the South)年刊,多次被收入由西蒙與舒斯特出版公司(Simon and Schuster)、諾頓出版公司(Norton)、維京出版社(Viking)、小布朗出版社(Little Brown & Co.)、霍頓·米夫林出版社(Houghton Mifflin)、牛津大學出版社(Oxford University Press)、學府出版社(Prentice Hall)、貝德福德/聖馬丁出版社(Bedford/St.Martin)出版的高等院校文學教科書。作品已被譯成越南文、泰文、韓文、波蘭文、日文、希臘文等十幾種文字。

巴特勒曾獲古根罕基金(Guggenheim Fellowship)小說獎和國家藝術基金(NEA)獎及美國文學藝術學院理查德和欣達·羅森塔爾基金獎(Richard and Hinda Rosenthal Foundation Award)。曾入圍世界筆會暨福克納獎(PEN/Faulkner Award)最後階段的評選。短篇小說《合理警告》獲2001年全國雜誌小說獎(National Magazine Award in Fiction),後在短篇的基礎上發表同名長篇。榮獲由美國越戰退伍軍人協會特許頒發的"言論自由獎"(Tu Do Chinh Kien Award),以表彰"一名越戰退伍軍人對文化的傑出貢獻"。

自1995年以來,巴特勒為新麗晶(New Regency)、二十世紀福克斯(Twentieth Century Fox)、華納兄弟(Warner Brothers)、派拉蒙(Paramount)、迪斯尼(Disney) 和環球(Universal Pictures)等製片公司創作電影故事片劇本,為家庭劇場頻道 (Home Box Office)創作了兩部電視劇。目前在佛羅裏達州塔拉哈西(Tallahassee, Florida)的佛羅裏達州立大學擔任弗朗西斯·埃普斯榮譽教授(Francis Eppes Professor),並兼任寫作專業的邁克爾·薩拉學術主任(Michael Shaara Chair)。巴特勒的妻子伊麗莎白·杜伯裏(Elizabeth Dewberry)是小說家兼劇作家。

 


 

眼前這張印著圖像的明信片已有近90年的曆史。明信片上有一幅自製的照片,用當年剛問世的科達·布朗尼(Kodak Brownie)相機拍攝,印在一張硬紙板製成的明信片上。這種習俗在20世紀初的美國十分流行,人們往往拍下日常生活的點點滴滴,你寄給我,我寄給你,一時蔚然成風。這張照片上有一架弱不禁風的雙翼飛機,當時還處於人類飛行試驗的早期階段,步履異常艱辛。飛機在寥寂的空中飛行,顯得那麽形單影隻。如果仔細觀察,可以看見飛機右上翼的一端已經開始斷裂。明信片背麵隻有一句簡單的文字:"賓州伊利(Erie Pa.)厄爾·桑特(Earl Sandt)駕駛的飛機即將墜落。"

十多年來,我從未中斷收集美國的舊明信片。我的收藏或多或少以明信片正麵的照片為主,眼前這張照片當然彌足珍貴。但是我更鍾情於明信片背麵的文字。在電話還不普遍的時代,人們利用明信片的背麵傾訴衷腸的情形並不少見。

身為作家,我對明信片上的這些文字有著濃鬱的興趣,更何況我認為我的作品深深紮根於美國的精神。任何國籍的作家都醉心於通過刻劃細節,借助隱喻和運用潛台詞揭示人物的個性和心靈深處的渴求。明信片上的隻言片語出自逝去已久的美國人之手,不僅栩栩如生地再現了文字背後人生跳動的脈搏,而且深刻地再現了一個不平凡的世紀誕生之初,美國的種種世態風情。

我收集了一些上一個世紀前20年的美國明信片,現在正以這些收藏品為素材著手寫一部短篇小說集,可寫出20多篇。每張明信片的正反麵就是現成的題跋。我參照明信片背麵的文字,有時以發信人的口吻下筆,有時以收信人的身份出現,甚至還可以根據明信片上談到的某人挖掘出一個人物講述事情的經過。

另一張明信片上的個人照片是一輛1906年的米切爾型(Mitchell)汽車,一女子坐在車內,身旁是她的女友。這名女子在照片下方寫了一首詩:"沒有任何樂曲/比得上這美妙的聲音/耳邊的一切都不如/引擎排氣聲那麽動聽。" 她接著又給曾坐在身旁的女友寫道:"還記得在這風景宜人的大道上多少次驅車出遊的樂趣嗎?" 她在得克薩斯州的誇納(Quanah,Texas)寄出這張明信片。這個小城以印第安人科曼切族(Comanche)首領誇納·帕克(Quanah Parker)的名字命名。帕克是最後率領族人從得克薩斯大荒原進入保留地定居的首領,後轉而經商,取得傲人的成績。他曾與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一起狩獵,還擔任過俄克拉何馬州勞頓市(Lawton, Oklahoma)的副治安官。

我根據這張明信片完成了一部短篇,講述兩名女子趁丈夫參加馬市拍賣會的機會,溜出家門開車兜風的情景。這個故事說明她們豪放不羈,無愧於小城的名字。美國以保護少數族裔的權利為立國之本,但有時全麵行使這些權利的行動較為遲緩。這張明信片捕捉到20世紀初美國社會繼續開放時期的一個瞬間。這個得克薩斯州的小城以一名印第安人首領的名字命名。他一度為抵製建立這個小城進行長期抗爭,但後來終於追隨潮流,適應了新的環境。當時一名女子與另一名女子對一項男性占優勢的社會發明的技術如此興致勃勃,或許已經感覺到這項技術有朝一日有助於改造社會,開創一個更為平等的天地。

還有一張明信片印著首都華盛頓一座大樓的照片。這座大樓是當年美國戰爭部、國務院和海軍部的所在地。明信片上寫著這樣的字句:"給我親愛的喬喬(Jojo):紀念我們在美國戰爭部、國務院和海軍部大樓排隊前往白宮時度過的愉快時光(那是個寒冷的冬日),後來我們在白宮與羅斯福總統握了手。1908年元旦。你的寶寶迪迪(Deedee)。" 與其他許多寫著私房密語的明信片一樣,這張明信片也沒有貼郵票。為了不讓外人看見寫下的字句,明信片放在信封裏寄出。這兩名女子靈犀互通,以獨到的方式悄悄相邀出行,自豪地等待著實現與美國總統握手的權利。

1906年7月4日獨立紀念日,一不知名的年輕男子向馬塞諸塞州謝爾本瀑布城(Shelburne Falls,Massachusetts)的另一男子寄出一張明信片,收信人可能是年輕人的父親。明信片上有一幅索科河(Saco River)穿越新罕布什爾州白山山脈(White Mountains of New Hampshire)的照片。從郵戳看,這名年輕人當時下榻白山度假地的克勞福德山莊(Crawford House)。他在明信片上寫道:"獨立紀念日這天很安靜。度假地住著220名旅客。今晨升旗,大家聚在空地上,脫帽致敬,高呼三聲。明天去打棒球。" 明信片的寓意讓我感慨萬千。近一百年以前,這家老式度假地的全體旅客在庭院聚集。他們大多萍水相逢,互不相識,但心懷一片赤誠,向將他們凝聚在一起的美國歡呼致敬。第二天,我們的年輕人又去戶外打棒球,參加這項地道的美式體育運動。他再度與眾人相聚,這一次是為了運動。

再看另一張明信片。從明信片上的個人照片判斷,拍攝地點顯然是第一次世界大戰前線的戰壕。戰壕挖得很深,兩壁壘著樹樁,上方閃過一名美國士兵走動的身影。一名微微發福的家庭婦女站立在戰壕底部的泥土地上。她身穿黑色粗呢長裙,戴一頂窄邊的帽子,胸前掛著帶鏈的懷表,薄薄的嘴唇淺笑吟吟,仿佛在囑咐什麽人多加保重。照片上隻有簡單的說明:"母親來到戰壕。" 這是一位美國母親,到前線探望兒子。

一張大批量印製的明信片上有一幅藝術家的作品,拍攝的是一名滿臉憂戚的女子,還印著感傷的語句:"心已破碎。" 在明信片供書寫的一麵,發信人向住在馬塞諸塞州阿特爾伯勒(Attleboro,Massachusetts)的一名男子寫下即沒有問候又沒有署名的話語:"願死後重逢。" 第一眼給人的感覺仿佛是一對情侶感情破裂,痛不欲生。再看看這名男子的收信地址,可以知道他當時正住在療養院,結核病即將奪去他的生命。不難想像兩人的關係完全不是最初設想的那樣,內情相當複雜,尤其因為明信片上沒有親熱的話語,甚至沒有署名。在那個年代,許多疾病隨時可致人死命,這名女子的話語簡練到了極點,高度濃縮了她與這名彌留之際的男子生死與共的深情。

這名女子堅貞、質樸、勇氣可嘉,我似乎從她身上看見某種典型的美國氣質。這種氣質同樣也表現在其他人身上,如那位得克薩斯州女子對技術進步如此著迷,兩名華盛頓婦女對代議製政府的開放性欣喜萬分,那位年輕人與相互不知姓名的同伴情感相投,還有那位剛強的母親,她生性慈愛,願為崇高的理想舍棄私情。當然,這些品質也屬於全人類。

如何使個性與共性在藝術作品中相互融合是一個值得探索的問題。藝術作品並非來源於藝術家的心智,並非來源於理性的思辨,也並非來源於觀念。藝術作品來源於藝術家想象的空間,來源於潛意識。

潛意識是一種令人驚心動魄的狀態。日本著名電影導演黑澤明(Akira Kurosawa)曾這樣說:"作為一名藝術家,應直麵人生永不退縮。" 藝術家如果真正身體力行,日複一日,鍥而不舍走進潛意識,直麵人生毫不退縮,終將取得突破,進入另一種境界。在這個境界,其中的人既不是女人也不是男人,既不是黑人也不是白人、棕色人或黃種人,既不是基督徒也不是穆斯林、猶太人、印度人、佛教徒或無神論者,既不是北美人也不是南美人、歐洲人、非洲人或亞洲人。他是全人類的一員。他可以因出生,也可以出於個人選擇稱美國為自己的家園。他如果注意自己身邊的一切,觀察周圍的種種風土人情與文化,就能發現所有這些特徵都與我們在這個星球上共有的普遍人性交相輝映。

為了講解這個基本創作原則,我在秋季開學時利用因特網承擔一門寫作課的教學。我的學生早已聽我談到過藝術起源於潛意識,了解我提出的有關藝術作品本質上屬於以非思辯的方式理解和再現世界的感官產物的論斷。但是,實際講授這種創作形態遇到的悖論是,為了不借助思辯,最終仍不可避免使用思辯式的陳述。本文在這裏使用的陳述性語句就是例證。

於是從2001年10月30日開始,我在任教的佛羅裏達州立大學通過學校網站直播創作過程的網絡攝像(Webcast)。我在因特網上創作一篇短篇小說,每晚寫兩小時,直到脫稿為止。學生們可直接觀摩創作全過程每一分每一秒的情景。我從一個簡單的構思出發,在毫無任何準備的情況下即時寫下故事情節。在我落筆的同時,我的觀眾也親眼目睹每一個創造性思維的誕生,連點一個逗號這樣最細微的動作也赫然在目。每一處敗筆、每一行拙句、每一個不當的措辭、每一條走不通的思路,一一在觀眾眼前暴露無遺。所有重新推敲、修修補補和返工改寫的動作也難逃觀眾的視線。

我一直等到10月30日那一天的早晨才開始完全聽從靈感的支配,不給自己任何機會事先醞釀故事情節,哪怕在潛意識裏也是如此。我希望整個寫作過程通過網絡直播公諸於眾。那天早晨,我翻開自己收集的明信片,尋找一張故事性最強的明信片。當時就是這張印著厄爾·桑特駕駛雙翼飛機的明信片躍入我的眼簾。

記得前一年的1月份,我參加一次明信片展銷會,買下了這張明信片。當時我就想到有一天我會從中得到啟發,然後寫一段故事。以前我總設想由遇難飛行員厄爾·桑特以第一人稱講述這個故事。我的想法在10月30日那一天發生了變化。當時我拈起這張年代久遠的明信片,感覺到我創作的潛意識、身為美國人的自我意識、作為人類一員具有的普遍人性匯成一股巨流。我頃刻間領悟到這個故事必須出自親眼目睹當時情景的男子之口。

2001年9月11日,我們也親眼目睹了當天發生的一切。我依靠想象寫下20世紀初期美國發生的故事。我因此獲得啟迪,認識到21世紀初美國發生慘劇那一天揭示的深邃含義。90年前,那位男子拍下這張照片,在明信片上寫下了那段話。他當時的感受與我們在9月11日那一天的感受完全相同。於是我開始意識到,那一天造成的最發人深省、最持久的影響與國際政治,與全世界的恐怖主義,與國土安全,與我們全國上下的和衷共濟都沒有多大關係。當然這種種問題的確存在,也的確重要。但我似乎看見,9.11最深層的影響在於當時我們每一個人都親身經曆了心靈的震撼。我們隻看見明信片上一架飛機情勢危急即將墜落,對其中的來龍去脈一無所知。我們往往想到任何事件總有某種前因後果,此刻卻不容過多的解釋。大多數人以前可能從未有過這樣的體驗,但後來我們每一個人無不親身感受到生死難測的苦痛。

世界各國的作家每天越過個人潛意識的門庭,進入集體潛意識的深處。這些作家複歸時對世事的洞見使我們凝聚在一起。我是美國人,是一名作家。我仰望我的祖國,我探尋人類的精神。


譯注:
西奧多·羅斯福(Theodore Roosevelt),1858~1919,美國第26任總統(1901~19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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