嫚嬸
嫚嬸在剛過去的清明節死了,同村的人聽到噩耗,表示哀痛的少,反而有人說:她知道自己是個討人嫌的人,所以連死也揀了個人人都去掃墓的日子,將來她的後代不管情不情願,都會幫她掃墓。又有人說:她可真是個脾氣又臭又硬的女人,死了還要篤眼篤鼻(客家話:令人討厭地堵在眼前,讓人沒法忽視)讓人不得安生。有人甚至說:攤上這麽個惡得要死的婆娘,她的那些孩兒們可真是前世不修啊!(前世不修在客家話裏的意思是前世沒積夠陰德,所以今生很不幸)。
嫚,在客家話裏是“幼小”的意思。比如家中最小的女兒叫嫚女,最小的叔叔叫嫚叔,而小叔的媳婦就叫嫚嬸。客家的傳統是長輩都跟著小輩稱呼人,當年嫚嬸入門時,葉家上上下下都叫她嫚嬸,時間一長,大家都隻知道她是嫚嬸,久而久之連她大概也忘記自己的本名了。
不過嫚嬸一點也不“嫚”,臉長得黑乎乎的,身子骨架粗壯。據說她的命又硬又賤,從小就克死了父母,哥嫂也不是良善人,所以她從七、八歲起就砍柴插秧什麽都幹。十七歲那年,她挑了一擔柴火,翻山越嶺自己上門來做了葉家嫚嬸。
嫚叔老實巴交沉默寡言,是典型的那種“三腳踢不出一個屁來”的憨厚人,嫚嬸卻恰恰相反,脾氣火爆嘴巴毒辣,是出了名的毒舌婦。她沒讀過書,不會唱歌,但張口罵起人來,那抑揚頓挫高亢飽滿的聲音就跟村裏的廣播喇叭一樣響徹雲霄。村民們日複一日聽著她的形形色色拿腔拿調的咒罵聲,從清晨到夜晚,與她如影相隨。她罵的對象也是五花八門:有時罵她那幾個不聽話的孩子是“死鬼投胎”、“前世不修”的冤家,該“千刀砍萬刀剮”的;有時又罵嫚叔沒出息,不死也一世窮。更多時候是罵那些不小心得罪了她的人,一直詛咒到別人的祖宗十八代。她隻要一張口,不到聲嘶力竭就停不下來。被罵的人不免心頭火起,反過來咒她口生毒瘡,臭膿從頭頂流到腳底。這樣折騰久了,村子裏潑辣火爆的人就多了起來。如果哪天沒有人揚聲對罵,整個村子反倒顯得死氣沉沉的。
嫚叔不但人軟善沒脾氣,身子也很不結實。四十歲一過,就變成老弱病殘了。他的胃和腎都不好,胃病使他骨瘦如柴,腎病使他皮焦肉黃,臉色枯槁。他動不動就氣若遊絲地躺在床上,使得所有的農活和養育兒女的重任都落到嫚嬸的身上。嫚嬸越是忙個不停,嘴巴就越呱噪得厲害。
不過,雖說是嫚嬸一個人負責養兒育女,其實她也不過是把孩子們生出來,由他們自生自滅而已,並不比養一隻狗或一隻貓更加費心。那時鄉下人的日子都苦巴巴的,鄉下的孩子也不嬌貴,隨便喝點粥水,吃點青菜野果就能長大。等孩子們長到七、八歲,勤快的便能幫忙做農活、照看弟妹等,所以養孩子比養狗養貓還合算些。嫚嬸那一代還沒有執行計劃生育,沒毛病的人都接二連三地生。
嫚嬸生了兩男兩女。她經常抱怨長子阿森是個討債鬼,罵他出世就不爭氣,生錯了時辰,命賤得連狗都不如。與阿森同年出生的堂姐堂哥就好命得多:大伯的女兒讀了大學,二伯的兒子讀了中專,隻有最後出生的阿森讀書不成沒有出息。成年之後的阿森整天遊野浪蕩人影不見,偶爾回到家時,就老是嫌家裏窮,羨慕城裏人活得舒服自在。問他去了哪裏?他就說這窮山僻嶺的農村,夏天太陽毒辣曬得死人,冬天又冷得手腳生凍瘡皮裂肉爛,哪裏是人活的地方?還不如去城裏做乞丐,做貓做狗都比在這鄉下的鬼地方當農民好。他在很多城鎮流浪,做過守廁所的、工廠看門的、揀破爛的。後來得了甲肝差點死去,全身皮肉發黃,連眼珠子都是黃的,身子瘦得皮包骨,看見他的人都遠遠躲開他。他便駐了一根拐杖,赤身露體地在火車站裏走來走去,手上抖個破碗,口中念念有詞:“您大恩大德,菩薩心腸,發發慈悲賞我點錢讓我買車票回家吧!”嫚嬸聽人說起阿森的乞丐樣,氣得去阿森的爺爺奶奶墳前燒香咒罵了一整天。罵他們偏心,隻知道保佑大伯二伯的孩子飛黃騰達,卻讓阿森活得連狗都不如。她一邊罵一邊威脅說如果不保佑阿森脫離苦海,她就要詛咒這倆偏心鬼在地獄裏永遠不得超生,天天被鬼火燒身不得安寧。
兩個女兒像嫚嬸一樣長得粗粗壯壯的,從小就手勤腳快,脾氣卻隨了嫚叔,溫溫軟軟的很能忍聲吞氣。大女兒阿桂像嫚嬸年輕時那樣有主張,十八歲那年悄悄地跟一個從北方農村出來當兵的男人戀愛,那是個被派來參加中越自衛反擊戰的戰士,在中越戰爭爆發前進駐在村子附近,後來他被地雷炸傷病退,她便一聲不響地跟了一腐一拐的他回到他農村的老家。據說那邊的北方農村比這裏的鄉下好多了,村子靠近大城市,謀生容易,男人也懂得疼老婆。那邊的女人能吃香喝辣穿鞋著襪地享福,不像這邊的鄉下女人每天都要像男人一樣赤腳下地累死累活。阿桂嫁去兩年不到就生下一對龍鳳胎,之後捎話讓妹妹也過去。不久妹妹也在同村嫁了個好人家。姐妹兩個除了在嫚叔死時回來奔喪過一次,幾十年間基本上渺無音訊。嫚嬸一說起她們便氣不打一處來,罵她們沒良心、將來不得好死。
最小的兒子嫚仔是嫚嬸唯一的心肝寶貝。嫚仔是嫚嬸快四十時才生的。他剛滿一歲時,大姐就一聲不響地離開家,跟那個北佬殘兵走了。再過兩年,連二姐也走了,大哥阿森更是不見蹤影,他基本上是孤獨地在父母身邊長大的。令人不解的是:對頭三個孩子,嫚嬸是很少上心的,經常都是不管不顧,任他們天生天養。可是這嫚仔一出世,嫚嬸就疼愛得不行。一有空就把嫚仔摟在懷裏親,嫚仔哭一聲她便心疼得很。女兒們還在家的時候,要是她們對嫚仔的哭叫聲反應得遲鈍一點兒,就被她罵得狗血噴頭。有人勸她說:“你就少罵兩句吧!哪個孩子不是你的血肉?”她聽了卻罵人家狗拿耗子多管閑事。嫚叔也試過弱弱地抱怨,說因為她太偏心,讓阿桂和二妹傷透了心,才忍心一去不回的。嫚嬸聽了白眼一翻,抱緊了嫚仔大聲說:
“我偏心又怎麽樣?嫚仔是我的心頭肉。那幾個挨千刀的,都沒良心。頭上三尺有神明,皇天在上,佛祖有眼,你去問一問:我這一世人有沒有刻薄過我的仔女,有什麽好吃的,我舍得自己吃過一口麽?還不是都給那幾個討債鬼吃了!問呀!去問呀!看看是誰虧了心?沒良心的冤家,小心將來被雷公劈死......”
本來她還可以罵得更狠的,但是嫚仔在她的懷裏放聲大哭。嫚嬸原本習慣了一開腔便不可收拾,不到聲嘶力竭不罷休的。但是嫚仔是個奇怪的孩子,從小就一點也聽不得嫚嬸惡狠狠罵人的聲音,隻要那種聲音一響起來,他就哇哇大哭,嫚嬸一停,他便立即停止不哭了。嫚嬸因為寵愛他,隻好忍氣吞聲不敢作聲。實在憋不住時,就跑去遠遠的田裏或山上,在孩子聽不到的地方開罵。大家都說,蒼天有眼,嫚嬸終於碰到克星了。
嫚仔跟嫚叔一樣清秀文弱。話說起來,嫚叔年輕時可算得上是個清俊後生,隻可惜投錯了胎,做了個窮苦鄉下人,沒書讀不算,連頓好飯都沒吃過,最苦的是娶了嫚嬸不久,就落下一身的病。所以村子裏有不少人說閑話:可惜嫚叔家窮,爸媽又死得早,要是嫚叔命好一點,吃好穿好,走出外麵哪個敢說他不夠麵子。要不,嫚嬸怎麽會自己倒貼進門呢!可惜便宜沒好貨,嫚叔撿了個潑辣貨,日日要受女人的閑氣,不生病折壽才怪。嫚嬸是個掃帚星,年少時克父克母,長大後克夫克子,所以阿森才成了骷髏乞丐。嫚嬸聽了,捶胸頓足指天發誓,說要做個最毒的克星,克死這世上每一個潑她汙水的人。
嫚仔不但樣子長得跟嫚叔很像,連性情都是一樣的忠厚木納。小時候,他總是乖乖地跟在嘮嘮叨叨手腳總是忙個不停的嫚嬸身後,幫她做這做那的。回到家裏又會輕手輕腳地倒水捧粥給嫚叔吃。因為嫚仔乖順,嫚嬸的火氣小了很多,臉上也有了些笑容。嫚叔的身體竟然也慢慢地好了起來,能夠起身幫忙做點農活。到了嫚仔七歲那年,就能跟嫚叔兩個人一前一後從山腳下的小河裏抬水回家。在那之前,家裏吃用的水都是嫚嬸自己挑回去的。有天傍晚嫚嬸從地裏回來,看見他們一扭一擺地抬水上山,便大聲地邊笑邊罵,直到流出了眼淚。
嫚嬸把望子成龍的希望放在嫚仔身上。在嫚仔上學的前一天,嫚嬸仰頭望天喃喃自語,叫老天開眼,保佑嫚仔讀書聰明,將來能出人頭地混出個人樣。她又去爺爺奶奶墳前燒香許願,時而惡毒咒罵,時而低聲下氣懇求,時而又狠聲威脅,要他們好好保佑嫚仔,否則將來做了鬼也要上天入地找他們報仇。
可是嫚仔跟阿森一樣,讀書寫字一點也不出色。嫚仔本來是很認真聽話的,但是他不愛說話,總是呆呆地坐著,一點也不精靈乖巧,那個愁眉苦臉的民辦老師就對他不耐煩了。民辦老師本身也慘兮兮的,白天一個人教五個年級,雖然每個年級也隻是三、五個孩子,一天折騰下來也累得夠嗆。下了課還得去種自留地,晚上回家還要受老婆的氣。那個時候,有出息的男人開始出外打工賺錢了,除了老幼病殘的,留在村子裏的人,多是有些門路,早早承包了些山林田地的人。隻有民辦教師自覺隻有名聲好聽,其實是個窩囊廢。老師一不耐煩,學生就很難認真讀書努力成材了。嫚仔也努力過一陣子,但被老師不斷地罵傻瓜、笨蛋之後,就慢慢心散了。勉強讀完五年級,卻未能考上初中。
嫚嬸絕了望,開始琢磨存點錢給嫚仔長大後討老婆。他們住的土屋已經有好幾十年的老屋了,瓦頂殘漏不堪,一下雨就四處漏水,大風一刮就吹掉一大片。土牆也搖搖欲墜,不知什麽時候倒塌下來把人活埋了。以這樣的家庭條件,嫚仔是很難討到老婆的。嫚嬸下了決心,就算隻靠自己的一雙手,也要建一間漂漂亮亮的新屋給嫚仔,等他長大了,也能跟別人一樣風風光光地娶個好老婆。
但是想存幾個錢實在太難了。雖然說分產到戶以後,嫚嬸家有了自己的兩畝田地,每年種一點稻穀和青菜,養一頭豬,一群雞,平時積攢的雞蛋可以賣掉換些油鹽,逢年過節可以殺隻雞,到了年尾把豬殺了賣可以買點衣服用品,可是要想存錢起新屋, 那可就太艱難了。那時所有的山山嶺嶺都被有門路有頭腦的人瓜分承包完了,想像過去那樣上山砍點柴,挖點草藥,采點蘑菇來賣都沒門。有人去幾十裏外的林場偷八角桂皮,結果被護林人開槍打中殘廢了的。像嫚嬸這樣的婦人家,是沒有法子可想的。有一次嫚嬸忍不住跟人叫窮,結果受到一個以前被她臭罵過心存怨氣的男人譏笑,說她孩子一大幫,低保也沒份的,在這裏叫窮,還不如去跪求自己的子女。說不定她家阿森在城裏討飯討成個丐幫幫主了呢。嫚嬸聽得變了麵色,伸手去抓男人的臉,抓出了幾道深深的血痕。
嫚仔讀書不成之後,在家鄉逛蕩了好幾年。家裏的農活本來就一直是嫚嬸獨力承擔慣了的,加上她又心疼嫚仔,舍不得太使喚他,除了春種秋收的農忙期間要他幫點忙,其他時候都是由著他無可事事地四處閑逛。像他那麽大的孩子,在那個偏僻貧困的山村裏卻是一天比一天悶得發慌了。本來山裏孩子最大的樂趣就是在山上爬滾河裏玩耍的,但是現在,山已經是別人家的山,水已經是汙濁不堪的水。嫚仔根本不可能像他的哥哥姐姐們那樣,上山去掏鳥巢啊,挖草藥啊,摘野果啊的玩耍了。村裏本有從深山裏流出一條明川河,幾百年來都是山清水秀、魚蝦豐富的,那條河曾經是孩子們的天堂。天熱的時候,他們一個個脫得光溜溜的在河裏跳進跳出、成群結隊在水裏嬉戲。或者撐著竹排到河流中撒網捕魚,用稚嫩的聲音唱“小小竹排江中遊,悠悠青山兩岸走......”。可惜大力發展鄉鎮企業後沒幾年,明川河本來綠幽幽的清水變成了渾黃渾黃的濁水,河兩岸散發出腐臭的氣味。供養了千百代人的河水,現在被井水代替了。嫚嬸一家本來隻需從半山腰的家走到山腳下的明川河挑水回來飲用,現在要沿著河岸走上很長一段山路,到村中的水井汲水。遇上天旱的日子,井水汲不到,隻好挑回肮髒的河水,放進大水缸裏,加進很多明礬把濁水澄清來吃用。衣服在河水裏洗好曬幹,還是髒兮兮的一點也不清爽的樣子,用指尖輕輕一刮,能刮出滿指甲的黃泥。聽說那都是因為河的上流建了好多石灰廠,水泥廠和什麽化工廠,把水源給汙染了。河裏的魚蝦變得稀少,很難再網到魚蝦,有幾個孩子不知道從哪裏學到了炸魚的辦法,把小半段河流用樹枝截起來,再用炸藥去炸......結果有個孩子被炸斷了一條腿,從此明川河令人生怖。孩子們沒了玩耍處,天天蹲在牆角玩撲克賭錢,打群架吸毒的也不少。
嫚仔斯文,不愛合群,每天就在自家屋後的幾棵荔枝龍眼樹爬上爬下地自得其樂。那幾棵荔枝龍眼樹是他的爺爺年輕時種下的,比他父親還老。有一棵龍眼樹被雷劈死了一半,剩下的一半是背陽的,已經結不了果子了,嫚嬸說將來有錢了,就把那棵樹砍掉,在那裏給嫚仔起新屋。幾棵荔枝樹倒是每隔一年就果實累累的,但是不知道是因為樹太老了還是因為土質變差了,結出的荔枝都是酸溜溜的,肉薄核大,沒有人喜歡吃。本來村子裏有很多荔枝樹,因為果質不好,再加上山路崎嶇,荔枝果儲存壽命太短,很難在果子保鮮期內運到城裏賣錢,很多人就都把荔枝樹砍了,改種芭蕉柑橘等容易來錢的果樹。隻是嫚嬸家人力單薄,再加上嫚仔喜歡在樹上玩耍,那幾棵老樹就一直被保留了下來,為那殘舊不堪的土屋擋風遮雨。每年七,八月份荔枝熟了,嫚嬸便摘了些好看點的蒸熟曬扁做成荔枝幹,吃起來酸酸甜甜的倒也別有風味。那是嫚仔唯一的零食了。
到十五、六歲時,嫚仔長成了個英俊少年。村子裏稍微大點的孩子都一個個往外溜了。女孩子們出路多些,像他那樣年齡的女孩可以去給城裏的人家做保姆,或者到玩具廠和成衣廠做車工。男孩子就難一些,太小了力氣不夠做苦力,隻能去見不得光的地方給黑心老板做童工......時不時有些傳聞回來,某人的孩子寄錢回家了,某家的孩子春節帶回好多好東西,某家的男人在外麵做包工發了財,回來建大房子,連祖墳都重修得比別人家的陽宅還堂皇,等等等等。嫚仔動了心,在正月十五的早晨偷偷跟一個從廣州打工回家的青年走了。走之前不敢告訴嫚叔嫚嬸,因為他知道兩老不會舍得讓他這麽小就出外打工,再加上有大哥阿森的慘痛經曆,嫚嬸對進城這種事深惡痛絕。
嫚嬸不見了嫚仔,急得差點兒跳進了明川河。後來知道他跟人去了廣州,就去那帶他走的孩子的家門前罵了一天一夜。罵人家養了個死仔,心術不正,坑窪拐騙了嫚仔,不知道安的是什麽壞心眼爛心腸。她嚎啕大哭,涕淚泗流,咒罵人家合該天打雷劈,千刀萬剮。又發誓賭咒說要是嫚仔有個什麽三長兩短,她一定跟他們全家拚命。她罵得昏了過去,被人抬回家用水潑醒,又病倒在床很多天。醒來之後,開始惡狠狠地邊哭邊罵守在床前的嫚叔,罵他是不中用的病鬼,害得孩子小小年紀就要去外麵送死。就這樣,嫚嬸恢複了生嫚仔之前的罵僻,隻不過以前她是隻罵不哭,現在則是哭罵連聲。
山長水遠,從此嫚仔斷了音訊。開頭幾個月,嫚嬸日等夜等,每天都眼巴巴地等到傍晚時分,這才失去了耐性,隨便逮住什麽理由就借故大罵一通。她尖銳悠長的哭罵聲在山間蕩漾,鬼哭狼嚎一般。大家都說嫚嬸發癲了。嫚叔的身體也每況日下,嫚嬸便以此為理由,日日埋怨嫚叔擋了她的路,搞得她去不了廣州找嫚仔。有一次嫚叔傷心地說:廣州那麽大,那麽遠,又不知道嫚仔在哪個角落,就算你真去了,也難找啊!就不要老想著他了吧!嫚嬸便跳起腳來,罵嫚叔是鐵石心腸。嫚叔又安慰她說:等等吧!嫚仔會回家過年的。嫚仔是個乖仔,我們那麽疼他,他舍不得不回家的。
嫚嬸有了盼頭,精神好了一些。終於等到了春節,嫚仔果然回來了,還帶回家八百多塊錢。他長高了一些,但是很瘦,臉色像死魚肚那樣慘白慘白的。回到家一副累壞了的樣子,一言不發,倒頭便睡。睡醒後問他在廣州都做了什麽,他懶懶地說什麽都做,有什麽就做什麽。後來從他的同伴口中得知,那一年他吃了很多苦:去餐館洗過碗;去超市倉庫揀爛菜葉;後來在電線廠的地下工場做拔線工,用鉗子把電線頭的包膠拔去,機械地重複地拔,一星期六天,每天拔15個鍾頭,工資很低,扣除了吃住,剩下的就不多了。看他的十個手指頭,果然都是傷痕累累,滿是厚繭......嫚嬸叫他不要走,他隻是搖搖頭,過了正月初十,就又走了。嫚嬸看看嫚仔留下來的一疊錢,心裏生出了微弱的希望。也許,再過幾年,嫚仔也能起新屋......她逐漸接受了嫚仔不會守在身邊的現實。從此她盼星星盼月亮的隻盼著過年時,嫚仔能回家團圓。
接下來的兩三年,嫚仔都會回家過年。但是之後便很少回家,隻是每個春節都托人帶些錢回來。沒有書信,因為嫚叔嫚嬸都不識字,嫚仔自己也很多年不拿筆,大約對寫字這種事很陌生了。問送錢回來的人關於嫚仔的事,也問不出什麽來。被問的人一般都隻是愛理不理地說:還不是那樣子,什麽工都做,有工就打唄。為什麽不回家?因為火車票難買得要命,還有,春節打工有獎金!問得多了,人家就不耐煩地說:反正嫚仔累不壞也餓不死,你們擔心什麽啊!在廣州什麽都比這裏好。這裏是地獄,那裏就是天堂,根本沒得比!明年春節要是我有工打,我也不回來了,在這裏悶死人!嫚嬸又急又氣,大聲嚷道:“告訴他,再不回家,就見不著他的阿爸阿媽了!他阿爸差不多病死了,我也快了!我們養他那麽大,是不是要搞到我們沒仔送終?”
一轉眼嫚仔已離家十年。到嫚叔病逝前的那一個春節,嫚仔還是沒有回家,嫚叔心中知道,他真的會沒仔送終,也不能再見到嫚仔最後一眼了。嫚叔被病魔折磨多年,早就是風燭殘年苟延殘喘,能拖得這麽久,已經讓人驚奇。嫚嬸雖然比較硬朗,也已老態龍鍾,瘦得皮包骨的身子看起來很淒涼。那個春節他們的心肝寶貝嫚仔沒有回來,倒是阿森意外地出現了。他已經瘦成了骷髏,看起來差不多跟嫚叔一樣老,而且雙手總是顫巍巍的,怪不得見過他的人把他叫做骷髏乞丐。嫚嬸見到他便罵道:“死仔,怎麽沒死在外頭,回來幹什麽?”阿森隻是翻了翻白眼,冷笑一聲,他那齜牙咧嘴的樣子讓嫚嬸見了也心中一寒。那時嫚叔已經臥床不起,初一那天,跟阿森同年的叔伯兄姐來拜年,兩個人看起來都很有出息,在城裏成了家,人物光鮮。阿森跟他們比起來真是天差地別。堂姐堂哥一齊進屋去看躺在床上奄奄一息的嫚叔,盡量屏住呼吸少說話,因為屋子裏的腐臭實在太難聞了,在裏麵呆了兩分鍾便快快走出門外。之後他們像往常一樣,給了嫚嬸一點錢。堂姐悲戚地說:
“嫚叔病成這樣,應該送去醫院治一治,看看還有沒有救。”
阿森看看嫚嬸手上的錢,突然陰森森地說:“老了不死做什麽?還治什麽病?我有病還沒得治呢!”
嫚嬸氣得把手上的錢撒到他的身上,並扇了他一巴掌,把他打得跌倒在地,口中罵道:“狠心的死仔,就盼你爸媽早死!我做了什麽孽,生出這樣陰毒不孝的死鬼仔......”
阿森第二天就走了,那也是嫚叔嫚嬸最後一次看見他。而他陰毒不孝的名聲很快傳了出去,很多人便說:那是報應呀,都是因為嫚嬸人太惡了。
過年後,有氣力的中青年人都紛紛離家出外打工,明川村一片荒寂,好多無人照管的貓狗變成野貓癲狗,四處流竄。入夜之後,野貓的哀鳴聲時不時幽幽地響起,詭異而淒慘,讓明川人想起嫚嬸被野貓咬後的慘狀,不由得毛骨聳然。
嫚嬸阿森走的那天出門,不小心踩到趴在山路旁的野貓的尾巴,被它狠狠地在右小腿上咬得血淋淋的。野貓正好咬在她小腿正前方的“馬麵骨”上,那是皮包著骨頭、沒有一點肉的部位。不知是因為野貓帶了可怕的病毒,還是因為小腿天天沾到髒水,傷口不久便發炎腫痛,並開始潰爛。嫚嬸拐著痛腿下山打水,做飯、照顧嫚叔便越來越艱難了。正月三十那天晚上,嫚叔突然清醒了些,睜開眼來喊肚子餓。他已經昏迷了兩天,滴水不進了。嫚嬸躺在他的身邊,因為腿痛也已經好幾天沒生火做飯,餓急了就吃兩口拜年的人送的粽子,喝一點冷水。這時聽嫚叔喊餓,嫚嬸便硬撐起身子,口中說:我去煮點粥給你喝。嫚叔說:你腿痛呢!我也不是真想吃東西,我是怕死後要做個餓死鬼。嫚嬸流下淚來說:我撐得住,你等一會兒,我去燒火煮粥。嫚叔卻抓住了嫚嬸的手,急喘著大氣說:
“老貨,我不想走啊!我走了,你一個人孤零零的怎麽過?”
“死鬼,你知道就好!你死了我也活不下去!千祈不要丟下我一個人!還有,我們嫚仔還沒回來呢!你忍心不見他一麵就走?你等著啊!等我煮粥給你吃。”她掙脫嫚叔的手,掙紮著下床去。等她捧了一碗熱粥回到床前時,嫚叔已經斷了氣,滿是褶子的眼角上還留著一滴淚水。
嫚嬸尖厲淒涼的哭聲驚醒了村民們,不少人想著嫚叔忠厚良善淒慘辛苦的一生,生出了隱側之心,便趕來陪嫚嬸哭喪。一個隨阿桂嫁去北方回家過年的女人連夜去鎮上給阿桂發了電報。嫚叔死後第三天,阿桂兩姐妹回到闊別了二十多年的家,正好趕上為嫚叔出殯。她們也老了,四十多歲的人,已經頭發花白滿臉滄桑。嫚嬸第一眼簡直認不出她們來。等到看清楚之後,便發作道:“人都死了,你們還回來做什麽?你們這些沒良心的,你阿爸死不閉眼啊!養了幾個白眼狼!還以為你們在外麵活得多好呢!怎麽又不像人家那樣混出個人樣來?”
嫚嬸還要罵得狠些,被幾個老人攔住了,勸說:兩個女兒回來就好,回來還罵,難道要嫚叔上路也不安心嗎?再說了,她們嫁去的也是農村地方,就算比這裏好些,又能好得了多少?難道還指望她們有多風光不成?倆姐妹趕回來一趟不容易,也算是盡了孝心......好說歹說,嫚嬸才放過她們,轉而哀哀自哭。
嫚嬸的小腿被貓咬過的傷口已經腐爛到杯口那麽大,而且長出小蟲子。姐妹兩個看著實在揪心,葬禮過後,就央求有公車的堂兄帶嫚嬸去縣醫院看病。嫚嬸本來還死不肯去,說:我命賤,哪有閑錢去看病!我不信,貓咬一口就咬得死我!你們要是真有良心,就行行好,把去醫院的錢給我,我得摸一摸,死也閉眼......大家七口八舌地罵她:半條身子都進墳墓的人了,怎麽還這樣貪錢?就算我們給你錢,你沒治好病,也沒有命享。嫚嬸拗不過,被推搡進車裏去了醫院。
嫚嬸一共在醫院裏呆了三天。醫生的檢查結果出來,說傷口已經有癌變的跡象,而且腐爛的程度太大,自然愈合的可能性很小,建議越早切除小腿越好。嫚嬸聽了,一言不發,轉身收拾包袱就要回家。被兩個女兒拉住,說:堂哥和大家一共集了八千元,加上醫保補助,手術的費用足夠了。割腳後住院一兩個月,就能回家,將來撐一枝拐杖,辛苦一點,還能活上好些年。現在這樣回去,就隻有等著臭死爛死的份了。 嫚嬸聽後變了麵色,罵道:
“到了今時今日,你們才來管我是不是臭死爛死?八千元!八千元啊!你們這一世人,見過這麽多錢沒有?反正我是個窮鬼,我沒見過。你們要真有良心,把那八千元錢給我,我摸摸看看,死也閉眼。將來我死後,也保佑你們日日平安享福。你們要是不孝,逼我割了腳,八千元錢丟給了醫院,要我回去吊著半條腿,行不得走不得,日日拖著現世,你們還不如拿把刀來插入我的心口......”
大家拗她不過,隻好讓她出院回家。兩個女兒把那八千元錢給了她,看她如獲至寶地抱在懷裏眉開眼笑,忍不住罵她真是命賤,要錢不要命,難道她能把那些錢帶進棺材去?她們口中這麽說,心中卻暗暗鬆了口氣。要是嫚嬸真的住院割腳,還得耽誤個把兩個月不算,將來拖了半條腿回來,誰來日日照顧她?她們自己在北方有家有小,還真耽誤不起。倒不如就像現在這樣,隨她自己拖著,估計也拖不了幾日,早去早安樂,大家也自在些。鄉下人本來就人窮命賤,若是病著老不死,還真是個累贅,不如早死早超生的好。阿桂臨走前又去找了個堂表弟的媳婦,是個剛生了孩子不久暫時還沒出外打工的女人,給了她一點錢,叫她每天得閑時去照看一下嫚嬸,之後兩姐妹就心安理得地走了。
嫚嬸自己硬撐了一個月左右,之後便痛得無法動彈了。傷口爛得碗口那麽大,發出死老鼠般的腐臭氣,遠在門口也能聞得到。那個收了錢被委托照顧嫚嬸的媳婦,每天捧了一碗粥來放在嫚嬸的床頭,便快快捂了鼻口衝出門去,出了門還免不了嘀咕道:嫚嬸一世人罵得人家太過惡毒了,如今都折道到自己身上,真是沒陰功 (客家話:前世沒積陰德,如今受到報應)。又口口聲聲抱怨道:“嫚嬸自己有兒有女,沒一個回家來盡孝,憑什麽要我來受罪。我去看她一趟,回來就吃不下飯,奶也出不好了。”這麽嚷著,她也不管嫚嬸有沒有吃下那碗粥,更不去管她身上的屎屎尿尿髒衣臭褲了。
嫚仔是在清明前一天的傍晚回到家的,他帶回來一對食用的雄雌灰天鵝,還有十來隻出世不久的小天鵝。過去的兩年,他跟一個朋友一直在廣東市郊試驗養殖這種被高級宴席高價收購的珍禽,在那之前,他們在一家高級酒家打雜,親眼看見一隻那樣的灰天鵝能賣到三百元左右。於是他們回到廣東朋友的家鄉,從兩對小天鵝開始,積累了祠養繁殖食用天鵝的經驗,現在已經可以批量養殖了。
從去年冬天開始,嫚仔便整天心情煩躁,坐立不安,老想著要回家一趟。但是那段時間他們的天鵝發生了一場瘟疫,損失慘重。他和他的朋友日夜奔波守候,終於保住了一半的天鵝。嫚叔去世的那晚,嫚仔焦躁地踢翻了鵝籠,又把頭撞到牆上流了血。到了清明前兩天,他突然覺得一秒鍾也不能再耽誤了,便默默地挑了一對竹籮,一頭裝上一對大天鵝,另一頭裝了一群小天鵝,不告而別地搭上長途汽車回家。
嫚仔進屋時,看見一條狗正在舔嫚嬸的大便,嫚嬸已經昏沉沉不省人事。他衝過去趕走了野狗,用濕毛巾為嫚嬸潔身,又給她換上了潔淨的被褥和衣裳。半夜時分,嫚嬸醒過來,見到油燈下守著她哭的嫚仔,安祥地笑了。她已經講不出話來,隻是用手顫巍巍地從枕頭下摸出一包錢給嫚仔,又指指屋後龍眼樹的位置。嫚仔知道,嫚嬸的意思是叫他用那些錢在那個地方起新屋。他流著淚點點頭,嫚嬸就安祥地閉上了眼睛。那時有雞啼聲響起,正好過了子夜,清明節開始了。(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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