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呴以濕

《莊子》裏有兩篇提到離開水而處於陸的魚。廣為人知的是《大宗師》裏的魚。原文，“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若相忘於江湖。”翻譯成白話意為，泉水幹涸後，受困的魚擠在地上，互相吐出濕氣以苟延殘喘，互相吐出泡沫以保持濕潤，與其這樣，不如進入江湖大家互相忘記為好。

現代人提及這一段，多半為取相濡以沫之意，用來形容夫妻感情，比喻互相幫襯無微不至。莊子的本意則是以魚為喻來說明，“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意即，與其讚美堯而譴責桀，不如忘掉堯桀，融合於道為好。

千百年來，人們在閱讀此段時，無不在比喻意義上理解處於陸的魚。很少有人從字麵意義去為魚一想。我也不例外，直至最近看到農人老五的一段視頻②。《大宗師》之魚稍加改動，可為農人老五的視頻作形象的腳注。塘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

有英語諺語曰，A picture is worth a thousand words, 字麵意思是，一圖值千言。翻譯成較地道一點的漢語，大概相當於，百聞不如一見。用近來的網絡用語來說，也包涵有圖有真相的意思。下麵是農人老五視頻的一幅截圖。什麽是字麵意義上的相呴以濕①？下圖就是，有圖有真相。

魚類肉質鮮美。在廣大內陸地區，魚屬於難得的奇貨，魚遂成為桌上珍饈，年年有餘的俗話更加劇了魚類的災難。在很多場合，可謂無魚不成席，就連缺水的陝北高原都不免俗。電影《黃土地》裏有這樣的場景，民國年間，陝北山溝裏人家結婚辦酒席。上菜的高喊，魚來了。盤中有兩條魚，看上去中規中距，魚身上還澆有芡汁。陪客的用筷子點點魚上的芡汁，謙卑地笑笑，是個木頭兒的，就是那個意思兒。

在《放賑隨想》一文中，我提到，自己“曾一次釣到兩條七八公斤的大鯉魚，最後忍痛扔進草裏。非不能吃也，怕被人恥笑是也。同釣者點頭稱是，亞裔鄰居笑話我虛榮，我卻為鯉魚感到悲哀。多數釣者會把不夠尺寸的鱸魚放回水裏，鯉魚連這種機會都沒有。”認真反思一下，這是文人的虛榮作祟。其實，當時我腦海裏最先閃過是陝北高原上的那兩條木頭魚。心想，有了大鯉魚，陝北人民的盤中何至於盛木頭魚？我實際上是在為陝北人民感到悲哀。思想好象升華了，是不是更虛榮了？

半個世紀前，酒國北方沿海地區，日子雖然貧寒，但偶爾會有桃花汛。所謂桃花汛即，桃花乍開的時節，大量青魚到近岸淺水處產卵。漁民布下一種網，固定到海底，大群的青魚入網，若撈得不及時，常會掙破漁網，甚至連網帶走。每當出現桃花汛，中了彩的沿海城市頓現榮景。長街之上，堆滿青魚，中小學生，街道婦女，紛紛組織起來，人手一把剪刀，上街破魚籽。

這一景象早已成為絕唱。如今的酒國，人比魚還多，網眼比魚苗還小。在很多地方，魚類已瀕臨被人類趕盡殺絕的境地。當年的漁民，駕七十馬力機帆船，不用出遠海，就可以捕到魚，如今，上千馬力的遠洋漁輪，要跑到印度洋才能捕到魚。

為了自身活得更好，人類斷了魚類的活路，被斷了活路的魚類，反過來，又斷了一部分人的活路。被人類斷掉活路的物種越多，人類自身的活路就越窄。最後，人類可能把自己逼上絕路。這可真是，人在作，天在罰。冥冥之中，我仿佛聽到莊子刻薄的冷笑，我早就說過，勿以人滅天，你們就是不聽。

當今世界，人口爆炸，酒國尤甚。那片土地，麵積大致是北美的一半，人口卻是北美的十倍。十五億人都想過好日子，但資源就那麽多。於是乎，但凡能吃的皆成盤中之物，魚類尤甚，就連劇毒的魚都不能幸免於難，聽說過，拚死吃河豚嗎？河溝田野裏的小魚蝦就更不用說了，那可是老子筆下的小鮮，有人還指著烹了它治大國呢。

環境惡化，水源汙染，再逢大旱，土地龜裂，遊水的魚都死光了，唯有泥鰍鯰魚之屬，躲在泥洞裏，相呴以濕，以期熬過旱季。然而，泥鰍畢竟屬於魚肉，而人類為刀俎。泥鰍深藏於龜裂的泥縫底下，結果還是被農人老五給連窩端了。

魚類與人類非得是魚肉與刀俎的關係嗎？不盡然。人類與魚類也可以相呴以濕，但那是在人少魚多的地方，比如，澳洲，北美。那裏人均資源占有率如此之高，以致於經常聽人說，God spoils Australia，or God spoils Canada。上帝的確把他們慣得不輕，不客氣地說，都慣出毛病來了。他們不僅食有魚，而且對所食之魚相當挑剔，對於一般吃草的魚，如鯉魚，普遍不屑，感興趣的主要是吃魚的魚，如鱸魚。政府對釣魚的數量，尺寸，品種，期限有嚴格的規定，本質上那便是一種與魚相呴以濕。

 

設想，那片土地養活的不是四億人口，而是三十億③，那會是一種什麽景象？恐怕遍地都是農人老五，對鯉魚的不屑頓成無病呻吟。一個宋江裝腔作勢道，Sucker sucks④，旁邊立即有無數個李逵站起來說，哥哥，你不吃，俺替你吃了吧。

食有魚的與魚相呴以濕，食無魚的卻竭澤而漁，這正應驗了所謂的馬太效應，損不足以奉有餘。老子清楚地指出，馬太效應是人之道，而非天之道。換言之，這是人自己作的。天作孽，猶可恕，自作孽，不可活。

市道不好，頭人不濟，再趕上年成不佳，一個甲子前的那場人禍並非絕唱。十五億人嗷嗷待哺，而且個個都想吃肉，可以想象，非人類的動植物都會遭殃。情況糟到一定程度，人本身也逃不脫人之口，比如，大宋的米豬肉。屆時，泥鰍雖藏於九地之下，也逃不脫農人老五的追殺。肉已經要票了，魚還遠嗎？

老五，給泥鰍留個種，行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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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 相呴以濕。 呴字發音，xǔ，呼氣的意思。成語整體意思為，彼此以呼出的氣濕潤對方。

② 農人老五的視頻。 見https://www.youtube.com/watch?v=FZx7dWdR7pg

③ 三十億。 美加的土地麵積之和大致相當於酒國的兩倍，酒國人口的兩倍大致相當於三十億。

④ Sucker sucks。 不知中文裏如何稱呼Sucker，一種相當不錯的淡水魚，但刺較多，嘴小，象吸盤，故得名。在北美俚語裏，suck意為，不好，糟糕。合起來，意為，小嘴魚不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