隱士、“喪家狗”、聖人—老莊與孔子的區別(2007年)

老子的生平,到現在還不是十分清楚。1993年郭店楚簡的發掘和考證成果,傾向於老子生活的年代在孔子之前頗久,是那位騎驢出關,絕塵而去,神龍見首不見尾的高人,至於更具體的事跡,就無從確知了。莊子的情形好一些,然而除了當過漆園吏之外,其它事情包括生卒年月也未必可靠。他好象活了很大歲數,好象和王公士卿有往來但不肯當官,但也就是似乎如此而已。現在的史料,並不足以描繪一幅完整的圖景。老莊生平事跡的模糊,從側麵反映出他們雖然曾著書立說,名滿天下,看上去卻是寧肯避亂隱居,不想建功立業之人。他們書中的思想,有超越現實的高遠,卻沒有改造社會的雄心。

孔子則不同,門生七十二人,誨人不倦,這些弟子也就把孔子的生平記錄的格外詳盡。孔子希望在現實社會實現理想,為此周遊列國,所以李零先生才會根據經典記載,把孔子定位為“喪家狗”,一炮而紅,轟動書市,相信其著作的銷量,會遠在王朔那本自我推銷得很賣力的拚盤之上。
“喪家狗”一語很有魯迅風格,乍聽上去,對孔夫子不大尊敬。也難怪,二十世紀後半葉以來的中國文人,或多或少地受魯迅先生影響,不醒目一點、不狠一點就不痛快。李零先生用這麽刺目的語言,大約也是針對時尚的崇聖之風,。更重要的是,如今商業社會講究語不驚人死不休,書名起得不絕的話,書本身很快就絕了。李零先生的書海外還讀不到,但讀他自己的解說,其實是想寫得溫和理性。自然不是象於丹女士那樣,軟不拉塌地往主旋律和貼近生活那邊靠,但也不是激進批判,而是試圖對孔子懷著“了解之同情”(陳寅恪先生語)去解釋《論語》。“喪家狗”一語,無非是說孔子隻是一位孤獨的知識分子,終其一生鬱鬱不得誌,到處流浪,而“任何懷抱理想,在現實世界找不到精神家園的人,都是喪家狗”。

為什麽孔子這樣一個孤獨的理想主義者會被奉為聖人,懸掛在中國人頭上千餘年,至今仍有眾多崇拜者,久熱不衰呢?這個問題是個大題目,自然不是一篇短文能夠涵蓋的,多少代學者探討了這麽久也未見得說得透,看來隻好繼續研究下去。不過,除了後來曆史的種種因緣際會、時勢需要,姑不論後世儒生對孔子的修正或篡改,也有必要從孔子的思想本身去尋找原因吧?一種思想能夠逐漸被改造、通俗化成經久不衰的意識形態,多少該是由於它的內在理路更適合於用做意識形態吧?
我看關鍵還是在於孔子的基本態度。孔子雖然對當時的現實不滿,卻是由於“禮崩樂壞”,與其說是批判性的,不如說是出自對周公時代的肯定,那個時代就是孔子心中的理想社會。重視社會秩序、高揚道德標杆、向往烏托邦是孔子思想的原點。孔子關注的僅僅是人性、做為社會人的修養與人際關係,說他是人本主義也罷,算他有民本精神也好,孔子對宗教敬而遠之,對天地宇宙缺乏興趣。孔子學說集中於行為規範及其實踐,與其說是哲學,不如說是用道德指導功利行為的倫理學。由於君主製、君臣父子的尊卑,在他乃不言自明的存在,孔子學說對於後來的多數統治者來說是有利於穩定的因素。經過一千多年的宣傳,漢、唐、宋幾代的理論發展創新,儒家終於隨著科舉製的施行成為主流意識形態,隨後深入民間,構成了道德觀的基本教條。

 

按李零先生的說法,老莊恐怕算不上是“喪家狗”,他們不需要在人世間裏尋找,精神家園在他們心中。老莊與孔子最大的區別是,他們的關懷是非塵世的,而孔子專心致誌地追求著入世。“道”在老莊那裏是天地之上的道,隻可意會,不可言傳;而在孔子那裏則是人間正道,是用來判斷人的德行的。老莊眼中的人,不過是身處天地間的滄海一粟,他們由此而從人的角度對天地自然存敬畏之心,又從天地的角度對有限人生持從容淡定的態度;而孔子思想以人為中心,雖然往往是仁人誌士的精神支柱,卻也助長了從人勝天論到無所畏懼的狂妄。老子之道歸於無,莊子的境界也是無。道最終是不可言說的,這看似不可知論的背後,隱含著老莊對人類認知能力的清醒與謙卑;而孔子表述之清晰,是非之分明,雖然更符合人性的思考習慣與惰性,卻也為中國知識分子以道德代言人居高臨下的傳統奠定了地基。
老子的逃遁、莊子的逍遙,是中國思想史上可望而不可即的坐標。不可知論者是沒有傳人的,唯有在漫長歲月裏,偶爾聽到寥寥無幾的呼應。老子的思想,到了其後不久的黃老之學那裏就已麵目全非;莊子的集注,多由後世的儒生完成。老莊思想得以流傳至今,與其說是思想本身的演變,不如說是由於人生無常、宦海險惡這一不可逃避的現實,使一些失意知識分子不得不在老莊的懷抱裏尋找安慰、獲得內心的寧靜而已。與此恰成對照的是,孔子在曆史河流中有無數的追隨者,隨著儒家思想的發展,孔子成為中國主流傳統的源頭,自然從“喪家狗”上升為聖人。聖人的學說,很多時候蛻變為不容置疑的信仰,在一個缺乏宗教傳統的國度裏,相當程度執行了宗教的功能。

正是因為孔子成了聖人,關乎信仰,在近現代又一次“禮崩樂壞”時,批孔與尊孔的拉鋸戰分外激烈。新文化運動以來,孔子屢次被批得體無完膚,然後又從廢墟裏被找回來。革命不管真假,都要打倒孔家店,保守無論新舊,齊唱讚美聖人歌。我以為值得特別一提的是,孔子的思路久已進入中國人思維的潛意識層麵,以至無論批孔還是尊孔,著眼點都在新建或重建信仰和意識形態。馬克思的思想從日本轉口、列寧主義隨十月革命成功而在中國流行,自然有具體時代與事件的因素,但如果從思想本身看,革命理想裏的嚴格秩序、終極目標和孔子的道德烏托邦在思路上自有暗合之處,所以才會迅速取而代之,建立了新的主流意識形態。近人已指出,新文化運動反傳統的方法其實很傳統。“五四”後的救亡背景下,各種“主義”頻出,最後一家勝出。這種“主義”癮至今還有大量的人浸淫其中。

二十世紀的中國,寫滿了革命、戰爭和運動。關於傳統,批判未必是真批判,繼承幾乎是癡人說夢。至於批判繼承,基本隻能當一句口號看待。到了二十一世紀,發展壓倒一切,而曆史熱、國學熱也似乎方興未艾。這樣的文化風景究竟意味著什麽?經過商業化包裝的曆史、國學又將走向何處去?我對這類問題遠比對孔子是否算“喪家狗”感興趣。雖然我知道,答案是沒有的。很可能,現象隨著時間的風無影無蹤,而所謂本質,隻是人們心中的念想。其實,在這個溫暖的夏夜,也許最好的方式,是遠離所有人的聲音,攤開一本《莊子》靜靜地讀下去:“泉涸,魚相與處於陸,相呴以濕,相濡以沫,不如相忘於江湖。與其譽堯而非桀也,不如兩忘而化其道。夫大塊載我以形,勞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死也。”

在任何時候,思考、領悟,隻在自己心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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