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其實有兩位奶奶。大奶奶是爺爺的結發元配。她知書達理,溫柔善良。和我爺爺可不是那種舉案齊眉相敬如賓的夫妻,而是真正恩愛白頭相依為命的伴侶。我爺爺雖然無能,為人私德卻無可挑剔。他少年時腰纏萬貫,遊學江南,煙花揚州金粉秦淮經常過,卻從不涉足秦樓楚館。大奶奶一直未曾生育,他絲毫不以為意,也不想納妾。好在他既不是獨子也不是長子,家庭壓力不大。
夫妻倆過到了五十歲,我大奶奶知道自己再無可能生育了。出麵張羅,幫爺爺娶了二房,也就是我的血緣上的親奶奶。是個農家姑娘,比我爺爺小二三十歲。進門後不負眾望,生了一串孩子,最後活下來六個,就是我父親一輩。大奶奶非常疼愛孩子們,超過己出。當然,名義上也是她的子女,但年齡上都是她孫兒女輩了,隔代不隔代的親情加一塊了。
土匪搶劫的時候,我父親還小,抓著衣襟躲在大奶奶身後。搶金搶銀她都沒說話,土匪翻到孩子們的玩具了,她沒忍住,出聲要求土匪把玩具給孩子們留下。一邊的土匪反手就是一個耳光。。。這是那場中唯一的肢體衝突。我父親近在咫尺,從此一輩子恨透了土匪。如果他在,不可能像我這樣不鹹不淡地說這些往事。有些事對他來說太沉重,很少對我提起。若不是我姑姑叔叔們多,恐怕我今天一點都講不出來。
又驚又恨,大奶奶一病不起,很快過世了。臨終前說:原恨自己不能生育,現在床前兒女也成行了,死而無憾。我前麵講的那個訪貧問苦,出去收租被忽悠的,就是這位大奶奶。她雖然也有冤有曲,但一輩子過的大部分是好日子,也和爺爺恩愛一場,作為一個地主婆而終,免了以後的艱難歲月。下麵我再提到奶奶,就是我那位血緣祖母,一樣善良,她不識字,卻多了一份生存的勇敢堅強。
抱歉我說著說著又跑題了。本來這個是回憶我爺爺的,但我發現,不管我講他的什麽故事,老人家都無可避免地會落到配角龍套的位置。他似乎永遠不活在當下。本來一個演員要是不按劇本演戲,在電視劇中活不過前三集。但我爺爺陰差陽錯地活著,仿佛一個劇本裏沒有的角色,在舞台邊緣無目的地遊蕩。
回到老家的第一件鬧心事,是發現留下來看家的“小大子”失蹤了。小大子就是那個藏金銀枕頭的女傭的大兒子。開始有人說是出去做生意了,但後來輾轉傳過消息來,原來是去投了八路搞抗日去了。可把他媽嚇壞了,這八路等於共黨啊!
鄉下人原來對共黨沒什麽概念,仿佛是共產共妻,大約相當於長毛。或者聽大嬸大嫂有鼻子有眼地說過,鄰村某家地裏今年不出莊稼盡長黑白二色豬毛,可能是朱毛要坐天下的凶兆。禳解法子就是高呼殺豬拔毛三千遍,不可少了一遍。。。縣長為我家的事,連殺了四個共黨,倒起了一些推廣普及作用:那就是沾上“共黨”的名就是殺頭罪。現在日本人又和汪主席合作,目的是要消滅共產黨。人人都喊殺的,還有活路嗎。。。
小大子他媽哭著來找老爺太太拿主意。奶奶也著急,催著爺爺快想個辦法。沉默半晌,老爺開口了,沒說人話,開始吟詩。從虎門到甲午,從甲午到庚子,從庚子到盧溝橋。。。比長恨歌還要長和恨。停停停,我要是全錄下來,這一節也就不要說其它的了。然後老爺的話女傭才似懂非懂:原以為甲午就是最慘的了,沒想到終於還是做了亡國奴!這幾十年,我們都做了什麽呀!皇上太後做了些啥?孫大帥袁大帥又做了些啥?委員長又做了些啥?不抵抗,就會不抵抗。國事如此,這一劫逃不過啊。
你也別哭了,小大子做的事了不起!現在輪到老百姓出來,替皇上還債,替委員長還債,為國家盡忠。我敬重他,他若有不測,我們都為他守孝,為你養老。好麽,這老爺實在不靠譜,從來做不了主心骨。不但拿不出個有用的主意,還用語言嚇唬這做媽的。還不如我奶奶跟她一起流的眼淚有安慰。
村民們也沒什麽見識,卻理解這一條似乎等同於“通匪”,覺得抓住了這家人的痛腳。於是語言上經濟上能占便宜就占便宜,能欺負就欺負。本來我家遭搶後經濟衰落,又要搬走,辭退了大部分下人。隻請了小大子幾個人住老宅裏幫助看家。現在又讓她家搬進大院一起住。名義上是再雇傭,其實主要是庇護一下這家人,免於被鄉民欺侮。
(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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