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十 二 章
這一天與奧蕾利亞分手後,我是又悲又喜。悲的是:閑談時無意中勾起了我的鄉愁,許久以來,一直鬱集著的感情奔放出來,一發不可收拾。我離開了奧蕾利亞,把自己關在一個旅館裏哭了很久。(除了旅館,我再也找不到一個容許自己痛哭的地方了。)喜的是,這一次把自己感情坦裸在奧蕾利亞麵前以後,她對我已有了一個堅固的不可動搖的了解,她的心已被我俘虜了。
從她的談話中,我第一次聽到了她的悲慘的身世。
她的父親原是一個軍官,第一次世界大戰時,奉命調來托木斯克管理奧國俘虜,他們一家都搬到這裏。十月革命以後,父親死了,她們母女兩個一直就被留在俄國,沒有能回波蘭。她自己雖然是在俄國接受了大部分教育,但她的思想與觀點仍是一個波蘭人的思想與觀點。十五年來,她的唯一希望,就是盼望早一點回到波蘭。複活後的波蘭是她夢魂回係的焦點,她日夜懷念著波蘭的花樹,波蘭的陽光……
在托木斯克,她的手總是自由的,但她心是被幽禁著。由於這一種內心的憂鬱,他的心靈才漸漸變得這樣纖細,精致。與其說她是一個時髦的現代人,倒不如說她是一個富於幻想與懵夢的中世紀人。在她身上,有著極濃厚的宗教神秘色彩。
她的身世如此,對於亡命徒的我,自然能深一層的了解與同情。因此,對於她的感情,我實在有了充分的把握。
我和奧蕾利亞的友情既發展到這一程度,我決心要試驗一下我在她身上的影響,看她對我的感情究竟到了什麽一種境界。特別是:我的感情是否能代替那個叫瓦希利的男子在她身上的感情。
說到瓦希利,可也真奇怪,到如今我一直沒有碰見過他。我倒很希望在奧蕾利亞的家裏很無意的碰見他一次,看他究竟是怎樣一種人。但我偏偏就沒遇見他一次!
有時候,我也很想在談話中提起他,但又不好意思說出口,我看得很清楚,不管我用什麽借口,隻要我一把瓦希利這個名字提出來,對方的第一個思想反應一定是:“他在嫉妒!”我是不願意被別人當做嫉妒的,特別是在一個女子眼裏。
因此,我認識奧蕾利亞兩個多星期了,我們還沒有提過那個促成我認識的神秘名字(瓦希利這個名字對我永遠是神秘的。)
現在我決心和這個尚未見過麵的人作一競爭了。我要用一種天秤來稱稱我和這個人在奧蕾利亞心裏的分量,看究竟是誰的重一點。
我決定一個星期不與奧蕾利亞會麵。
在這個星期中,我不僅不去看她,並且盡可能避免和她相遇的機會。
在這一個星期中,我決定像往常一樣,把自己的大部分時間消磨在圖書館裏,一方麵是看一點書,一方麵也好冷靜的想一想我和她的事。
決定以後,我當真不再去找奧蕾利亞,在頭三天裏,我實在不容易克製自己的感情,我幾乎想取消自己的決定,立刻跑去看她。但我終於忍住了。這種忍耐確實很使我痛苦。我開始意識到:男女的感情也和吸鴉片一樣,相互感情很濃厚了,一旦要隔絕,正如一個多年的癮君子立時戒煙一樣,其痛苦是不能形容的。
從第四天起,我終於使自己慢慢鎮定下來。
漸漸的,我又恢複了往日的平靜。奧蕾利亞在我心頭的影子漸漸的越變越小,越變越淡……
第六天下午,我從圖書館回來,門房給我一封信,拆開一看,正是奧蕾利亞留給我的。
信的內容如下:
“林先生,好幾天沒有見到您了。我擔心您發生了什麽事。今天特別來看您,來了兩次,都沒有遇見您,我很失望。
“明天又是星期了。上午我母親不在家,希望您能來。我為您煮了很濃的咖啡,您是很愛喝濃咖啡的,是不是?
“一定來呀………………奧”
看完信,我快樂得幾乎流淚。
這一次試驗,我完全勝利了。
在我的經驗與想象中,當男女感情漸漸濃厚,而對方的態度又變幻莫測不易捉摸時,短短別離是測驗對方感情的最好寒暑表。在這一個隔離中,對方如對你真具有割舍不得的感情,她(或他)一定會抑製不住的來找你,或者給你寫信,以表示願意與你再見。如果對方對你並沒有深情呢,即使隔離得再久一點,他(或她)仍無動於衷,聽其自然。
我從這一封信上,從短短的十幾句話上已看出奧蕾利亞對我的全部感情。
我捏著信,讀了又讀,讀了又讀,吻了它一百遍:特別那個“奧”字。
第二天,上午八多鍾,我到了奧蕾利亞家裏。
她的母親果然不在家。
門開了,她一看見是我,臉上便顯出又嗔又喜的樣子。我從她的媚眼裏讀出下麵的話:“您這許多天不來看我,我真是生您的氣。但您現在來了,我一切原諒您!”
走到客室裏,她並不讓我坐下,卻說: .
“您還沒有看過我住的地方,您今天上樓玩一玩吧……”
我隨著她上了樓。
她住在二樓坐北朝南一間房子裏。
她住的寢室約有四丈長,三丈寬,對於一個孤獨的少女,稍稍嫌得太寬大點。牆壁一半是塗著藍漆,一半是刷著白粉,天花板糊著藍色花紙,油紅色地板拭得雪亮如鏡子。這種白色,藍色、紅色,襯配得極其和諧,均勻,柔和的光與彩相互交錯,說不出的富有安慰人心的美感作用。寢室壁上,懸掛著波蘭大音樂家肖邦的畫像,以及杜思退益夫斯基與海澳的放大像片,此外還有拉斐爾的《馬童奈的坷羅版複製圖,波蘭大原野的風景畫片,以及天才舞女鄧肯在雅典神廟前舞蹈的放大像片。一個普希金的圓圓石膏頭像掛在牆角上。在一張圓圓的台子上,安置了一個希臘女神的石膏像,法國式的落地窗子深深罩著藍色的帷幕,這帷幕現在是揭開了,讓金色陽光投影在一張白色床上。在床上的白色毛毯上,陽光繡織出羅可可式的花紋。
看房內的華麗設備,大部分顯然是十月革命以前留下來的。革命以後絕對買不到這些物事的。
壁爐早已燃燒起來了,火光熊熊的燃燒著,陽光從窗外射進來,明亮而溫暖,柔和而恬適,使人忘記這可怕的冬季。
她替我脫了大氅,要我在圓台子旁邊坐下來。
台子上鋪著藍色台布,上麵刺繡了一朵白色小花,顯然是主人自己繡的,台布長長的搭拉到地上,使人看不出這圓台子是一隻腿,而台麵台腿則成丁字形,有點像咖啡店裏的座子似的。
白色咖啡鐵壺在壁爐上“噝噝”響著,似乎在唱一曲“晨歌”,這歌似乎已唱了很久了。
女主人預備了兩個白色大玻璃杯,從爐子上取下咖啡壺,倒了兩杯,一杯是滿滿的,一杯隻傾倒了一半。她把那滿滿的一杯輕輕放在我的麵前,旋即取出一個糖碟,一個白色羹匙,一碟糖果一碟糕點、這些糖果與糕點還是我送給她們的。她自己舍不得吃,現在仍拿出來招待我。
她輕輕地坐在我旁邊,安靜的像一個小動物。
她笑著問我:
“我有一種高加索的水果咖啡,您喝過嗎?”
我說:“我隻聽說過,咖啡店裏似乎也有,但我沒有嚐試過。”
“沒有嚐過?您今天嚐嚐看!不過,我做得不好……您是喜歡喝釅咖啡的,這一點或許使您相當滿意……”
說完了,她抿著嘴輕輕笑。
我喝完了一口,味道果然好,不僅味釅,並且也特別芳香可口。說不出的叫人有一種快感。我問她:
“這就是水果咖啡?”
她點點頭。
我讚口不絕。
“太好了。這好像並不是一種飲料,而是一種雲彩,把我帶到天堂去了……這種咖啡怎麽做法?”
她告訴我,做法很簡單:隻要把蘋果和梨一類水果烤焦了,烤得又糊又脆,再磨碎了,放在咖啡裏熬就行了。
“啊,蘋果與梨……”我心裏想:“天知道這一類水果在當地是怎樣貴!她為了招待我,花了這許多錢。”
我心裏不斷想,越想我越有點不過意。
我喝了兩口咖啡,抬起頭來,怔怔的望著她。望了一會,我輕輕道:
“奧蕾利亞小姐,喝了這個水果咖啡,我,我覺得有點對不住您!”
“對不住我?”她驚奇的望著我。
“是的,很對不住您:叫您花費了許多錢,許多時間,許多精神……以後請您別這樣,這叫我很不安!”
她忍俊不禁的笑起來!
“您這個人真是古怪,神秘!有時候驕傲得可怕,有時又客氣得可怕,難道隻準您招待我,就不準我招待您?……”
我不開口,隻是笑。
過了一會,我笑著對她道:
“我在您麵前驕傲的時期就要告一結束了,今後,我在您麵前將會一天比一天客氣。”
“為什麽?”
“您難道看不出來:這以後,一天比一天我在您麵前更有客氣的必要麽?”
“我看不出來。”
看不出來,我不信……在中國,一對朋友剛剛認識,感情不很好時,彼此就拚命驕傲,待到認識久了感情好了,彼此就一天比一天客氣。”
“為什麽必須這樣呢?”
“剛認識,彼此為了相互吸引,就拚命驕傲,誇耀。認識久了,彼此相知很深,知道對方搬來弄去不過是那幾套,就覺得沒有再誇耀的必要,於是變得很客氣了……不過,我願意對您客氣,卻有特別的理由。”
“特別理由?”她一麵問,臉色已微微有點紅了。
我把頭轉向她那邊,用最溫柔最輕微的聲音,幾乎是對住她的耳朵道:
“因為我太喜歡您了!”
說完了,我站起來,走向大窗子麵前。
我讓自己整個沐浴在陽光中。
我並不回頭,卻用夢一樣的聲音道:
“看那!今天的太陽多美,多熱情,它好像伸長出千萬條的金黃色臂膀,來擁抱這個世界來擁抱這個小房子,來擁抱您和我。
“我現在望著天空,天是藍的,和奧蕾利亞小姐的眼睛一樣藍,我在天上在雲層中看見奧蕾利亞小姐的眼睛,無數的眼睛。這些眼睛裏有許多許多東西,有許多許多意義。在這些眼睛裏,有天堂,也有地獄;有大海,也有高山!有春天,也有秋天;有童年,也有老年;有宗教,也有哲學;有詩歌,也有散文……這一雙奧蕾利亞的眼睛代表一整個世界。我覺得自己就是生活在這雙眼睛裏……
“看哪,白鴿子飛出來了,在藍天下飛著,這一隻白鴿子就是奧蕾利亞的一顆顆心,奧蕾利亞有很多很多心,鴿子樣的乳白而純潔,鴿子樣的在藍天下麵飛著……啊,奧蕾利亞的心啊,您往哪裏飛呢?您是不是要飛到林先生的心裏呢?……”
我還沒有說完,一個人已走到我身邊,用胳膊輕輕撞了撞我。
我知道是誰,並不回頭,眼睛仍望著窗外藍天,以及藍天下的鴿子。
“您在說些什麽瘋話……!”
她站在我身邊用最輕最輕的聲音說,聲音輕微得像落葉的歎息,幾乎聽不見。
我也用輕微得隻容許她一個人聽見的聲音道:
“是的,今天,林先生是瘋了。不僅林先生瘋了,連太陽也瘋了,全世界也瘋了,今天是整個應該瘋狂值得瘋狂的日子……隻因為奧蕾利亞小姐的又大又藍的眼睛輕輕的美麗的瞪了一下,林先生瘋了,太陽也瘋了,全世界也瘋了……請您別再這樣照了,您再這樣照一下,全世界火山一定要爆炸,人類非完全毀滅不可!……”
“您是在說夢話!”
我雖然沒有看她的臉,但我想象她的臉一定很熱。上麵那一句話雖說得很輕微,但卻像盛夏的太陽一樣的灼人。
“是的,我是在說夢話!我現在就在做夢,我站是太陽光裏睜大眼睛做一個又美麗又芳香的夢,我這個夢就在奧蕾利亞的藍色眼睛編織成的。像許多藍色的花朵,編織成藍色的花環一樣,在這個又美麗又芳香的夢裏,我聽見奧蕾利亞小姐的歌唱的聲音,她在唱著下麵一個歌:
‘敬愛的先生,
您為什麽說做夢呢?
現在,
請您扮演一個沉默的太陽,
默默的卻是熱熱的燃燒我。
使我變成一個太陽的俘虜吧!……’
奧蕾利亞小姐,現在我答應您,扮演一個沉默的太陽,把您的整個生命燃燒成一片火,好不好?”
說完了話,我轉過身子,溫柔地擁抱了她。我們的嘴唇像火花一樣的接觸了,我感到她渾身在我臂膀裏顫抖著:我們的感情像一陣大風暴,她是這大風暴裏麵的一片小樹叢。
我們狂吻著,越吻越熱烈,越瘋狂。這些吻如雨點子似的落在對方臉上,唇上,沒有停止,沒有結束……
吻著吻著,她忽然倒在我懷裏啜泣起來。
我捧起她的臉,定睛的望著她的滿濺淚珠的美麗的臉龐,我不開口,卻用我的眼睛投出詢問。她轉過臉,又突然笑起來,她偎傍著我,用她的柔滑如凝脂的麵頰輕輕摩擦著我的麵頰,作為對我的回答。
她不開口。
我也不開口。
她了解我。
我也了解她,
陽光像金剛石似地照耀在我們的頭發上,臉上,身上……
冬日的上午是靜靜的。
白鴿子悠悠在天空飛翔。
鴿鈴聲美麗的響著,顫抖著……
…………
二十分鍾後,我們把那個圓圓的咖啡台子搬到窗邊。我們在陽光裏喝著咖啡。
我一麵喝,一麵微笑著望她。
她一麵喝,也一麵微笑著望我。
我們終於笑了起來,放下咖啡杯子。我問她:
“你為什麽望著我笑?”這是我第一次稱她“你”而不稱“您”。(在俄國人的談話中,隻有對很親熱的人才稱“你”,普通朋友多稱“您”)
“你為什麽望著我笑?”她也笑著問我,第一次稱我“你”而不稱“您。”
我答:
“我望著你笑,是笑你的笑。”
她笑著答:
“我望著您笑,也是笑你的笑。”
她這樣說了,我們都不約而同地哈哈大笑起來。
窗外窗內都很靜,我們的笑聲像一顆顆鵝卵石投到沉靜的水麵上,說不出的明亮,清晰。
我情不自禁的拿起她的放在桌上的手,緊緊的握著,一麵握,一麵沉思。
她溫柔的問我:
“你在想什麽?”
“我在想一件事!”我答。
“什麽事?”她問。
“我在想:我們現在所享受的。是不是就是所謂的人生幸福!……”
我一麵說,一麵輕輕吻著她的手。
“這當然就是幸福!”她含有深情的答。
“這就是人生的最高幸福?”
“嗯,最高的幸福!”
我放下她的手輕輕歎了口氣。
“那麽,我們現在算是嚐到了人生的最高的幸福?”
她有點好奇的問我:
“你為什麽歎息?”
“在最幸福的時候,我常常會歎息,……在最痛苦的時候,我倒是常常微笑。”
“為什麽一定要歎息?”她重複著問我。
我愣了一愣,終於輕輕道:
“因為我害怕……”
才說完這句話,我就後悔,我千萬不該在她的年青的快樂的心靈裏投下暗影。
為了彌補這一錯誤,我立刻靠攏她,輕輕把她擁抱在懷裏,我用熱烈的吻來消滅剛才那句話所給她的陰影。
我一麵吻,一麵如醉如狂的對她道:
“我為什麽歎息,因為我太愛你了!歎息你太可愛!啊,親愛的,除了歎息,我真不知道用怎樣一種方式來表現我對你的感情……”
聽了我的話,她哭了,她不再疑心其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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