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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九 章
××中學一切設備都很平常,我與其說是為了參觀這學校,不如說是為了“參觀”奧蕾利亞本人。我乘參觀的機會,東拉西扯,和她談了很多。在參觀時,我很注意的觀察她的言語和動作,我發現了一個很大的秘密,就是她對我招待得特別熱心,凡是我提出來的每一個問題,她都特別詳細的為我解答。唯恐我有一絲毫的疑團。從這一件小事上,我看出來 ,她的確不討厭我。她不但不討厭我,並且還對我具有相當好感。
因此,參觀完了,我便毅然對她說:我要請她喝一杯咖啡,希望她不拒絕。
她說:她今天是主人,我是客人。要是上咖啡館,無論如何得由她做主人,否則她不去。她又說:她用咖啡券喝咖啡,不過幾毛錢一杯,所費有限。如果由我請客,那破費就很大了。
我的目的隻不過是找機會和她多談談。我請她或她請我,這對我來說沒有什麽關係。我便服從了她的意見。
我們又到了前晚那一家咖啡店。
我提議仍揀靠東邊牆角上的她那個老位置。
她問我為什麽。
我說:等我坐下來,過一會慢慢告訴她理由。
“您剛問我為什麽選這個老位置?我現在可以向您說說理,由於我的理由有三種:第一,這個位置是靠東邊,東邊是太陽升起的地方,坐在這裏,好像是和太陽坐在一起,心裏頭說不出的光亮和溫暖,實際上呢,在我眼睛裏,您就是一個太陽!第二,這個位置是在牆角落裏,地球上許多美麗神秘的事,都發生在牆角落裏,在這裏,存在著一種陰影,好像樹蔭似地特別容易引起人的幻想或夢想。第三,這裏是我們第一次相認識的地方,在街上我們不能算是認識,那時我們互相還不知名字呢!我想,以後我們不進咖啡館則已,否則,一定要到這一家咖啡館,並且占據這個老位置,這樣做會引起我們一點美麗的回憶,一點美麗的情緒。”
我說完了,她站了起來。
“真奇怪,您的談吐一點也不像軍人,倒很像詩人哪!”她用一種很神秘的眼色望我。
“一個軍人難道不能兼一個詩人嗎?”我問她。
“軍人和詩人正是相反的兩種存在,二者絕對不能合在一 起。”
“我的意思正相反,一個最好的軍人也正是一個最好的詩人。所謂詩人,是指那些對生命具有深刻理解力的人而言。軍人在火線上,幾乎每一秒鍾都在生與死之間徘徊,他對於生命天然的最具有深刻理解力。任何時候,隻要願意執筆,都可以寫下最好的詩。”
“不過,一般軍人並不是如此。”
“不是他們不能如此,是不願如此,古往今來,千百萬軍人中,願意兼任詩人的隻有兩個人。”
“哪兩個人?”
“一個是拿破侖,另一個是我。拿破侖一生太走運,太有辦法了,所以非兼為詩人不可。我呢,一生太不走運,太沒有辦法了,所以也非兼詩人不可。”
說完這話,我們不約而同的笑起來。
仆歐把咖啡茶點拿來了。
我喝了口咖啡,抬起頭望著她。
“前天晚上和您分手後,您知我做了些什麽?”
她搖搖頭,說不知道。
“我又跑回來喝咖啡,坐了兩個鍾頭。”
“這兩個鍾頭,您就是為了喝咖啡?”
“不是為喝咖啡,是為想。”
“想?”
“是的,想!”
我停了停,沉思的道:
“我就坐在您現在所坐的位置上,不斷在想,我覺得有無窮無盡的事情要想。”
“想什麽呢?”
“想的事很多很多。比如說:我為什麽竟會來到這托木斯克?我又為什麽不早不遲,偏偏在除夕那天看歌劇,而又在街上碰見您?碰見您一次不算,還碰見兩次!我們相遇有什麽意義?又能發生些什麽結果?會不會明年此日,我坐在中國南方或北方的一個古老的屋子的窗下喝茶,在想著去年此日和您的相遇?而您則坐在托木斯克的一個咖啡館裏喝咖啡,也在想著這件事?人為什麽和人相遇?相遇了怎樣?不相遇又怎樣?相遇是好?是壞?還是不好不壞?”
“您何必想得那麽多呢?想得太多是不好的!”
“我也知道,想得太多是不好的,但卻沒有法子不想,而一想,就會想得很多。”
“您不能少想一點麽?”
我搖搖頭,略帶點傷感意味道:“說到‘能’或‘不能’的問題,說來很可憐,一個人‘能’的事很少很少,我們看見牛馬被農人鞭打得很可憐,我們常發生一個疑問:它們不能離開主人逃往荒野裏麽?但是它們偏偏不能逃跑!站在宇宙的觀點看人,人其實和皮鞭下的牛馬沒有多大分別——您剛才問我,不能少想一點麽?我希望‘能’,但實際上卻不能。”
她聽了我的話,不由沉思起來,終於有點黯然道:“您把人生想得太悲慘點了!”
“想得太悲慘?”
我吃了一塊奶油點心,反問她,又不待她回答,諷刺的笑道:“我剛才的想法,其實是樂觀的想法,一點也不算悲慘觀哪!”
“我不懂您的意義!”她說。
“您不懂?讓我解釋一下。”
我喝了口咖啡,輕輕道:“照我剛才的說法,當我們扮演牛馬的悲劇時,最低限度,我們還知道我們是牛,是馬。我們絕不會一麵做牛做馬,一麵卻向別人掛起獅子和老虎的招牌。有些人呢,自己明明在唱牛戲或馬戲,卻偏偏自誇是唱‘龍翔鳳舞’,這不是真正的悲劇麽?”
她歎了口氣道:“您為什麽把人生想得這樣可怕呢?”
“人生總是可怕的,不可怕就不能算人生!”
她聽了,大不以為然:
“您的話說得太過火了。人生並不是那樣可怕的!”
我搖搖頭:“我的話一點也不過火,在別人的經曆中,人生究竟可怕不可怕,我不敢說,但在我自己的經曆中,人生確實是可怕的!”
“為什麽?”
“我不願告訴您理由。我隻願告訴您一個事實。”
她一麵喝咖啡,一麵用眼睛望著我,在等待我告訴她這個“事實”。
我很莊重的道:“奧蕾利亞小姐,我很坦白的告訴您吧:在我的一生中所發生的許多事情,幾乎沒有一樣不可怕,我隻有一次遇見了一個不可怕的事,這也是我一生中唯一不可怕事!”
“什麽事?”她問。
“這就是我們的相遇。”我輕輕說。
她聽了我的話,再看看我的莊重態度,不禁屏住了呼吸,好像有生以來第一次遭遇到一件不平常的事。
“林先生,我覺得你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
“您真以為我如此麽?”我問她,“您以為我們把人生看得不嚴重,可能麽?”
“當然可能。”
“好,那麽我現在向您作一個並不嚴重的請求:明天晚上,我請您到小歌劇院看《茶花女》好不好?”
“這……”
她有點躊躇起來。
我大笑起來:“剛才您勸我別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但是現在您自己卻不得不把人生看得很嚴重了。我剛才的話,您現在總可以相信了吧?”
我所用的本是激將法,她果然被我激動了。她終於笑著毅然道:“我,我可以應您的邀請的。隻是,我們剛認識不久,我覺得自己不該太冒昧!”
我又笑起來了:“您這樣說法,還是把人生看得太嚴重了。”停了停,我笑著道:“您還有點不坦白!”
“我不坦白?”她笑著問。
“是的,您一點也不坦白。您剛才所說的話,並不是您本心想說的話。您的本心話其實是‘先生,我討厭和您在一起看茶花女!請您不要糾纏我吧!’是不是?”
她聽了這話,臉孔紅了起來,接著用很誠懇的語調道:“林先生,您完全誤會了。我絲毫沒有這個意思。我,我很願意陪您看茶花女!”
我一直是用“東方式”的激將法,這西方女孩子竟落入我所布置的羅網中,我的喜悅可以想見。我當即很肯定的對她道:“那麽,就這麽說定了,明天晚上,我在歌劇院門口等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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