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 八 章 第二天是元旦,街上人很多,我穿過許多人叢,跑到奧蕾利亞所說的那××學校的門口。我在門外等待她,這時還隻是下午三點半左右。 這時我的感情是無限激蕩,無限興奮,好像就要踏上旅途,邁往一個新的國度,新的土地。我是這樣的歡愉而快樂,每一個路人由我身邊過時,我都向他(她)們拋著喜悅的顏色,似乎在向他(她)們說:朋友們:請你們分擔我的一部分快樂吧!昝我又像金黃色的蜜蜂,釀製了過多的蜜,嗡嗡飛鳴著,向人們說:“看呀,我有著太多太多極甜極甜的蜜,請你們快來分取吧!” ××學校附近就是一個攝影店,玻璃窗中陳列了一些美麗的畫片與攝影名著。有一副是珂羅板的訶根名畫“泰什蒂島的女子”。畫中的明藍的天,雜亂的叢草,搖著翠綠色葉子的棕櫚樹,樹身是金黃色,在樹下麵,坐著一個金黃色裸體女子,是泰什蒂島的土人。這是一種非洲風土畫,畫麵有一種極富刺激性的蠻豔。訶根是後期印象派大師,他把一生的心血都澆灌在非洲,為了追求一種極單純野蠻的原始境界,他與非洲土人打成一片,娶土人女子為妻。他憎厭都市的墮落文明,寧願把自己放在未開化的土人群裏。 看了這一幅畫,生命裏的偶然成分不禁使我震顫起來。一個人的生命的消耗方式,純粹是一種偶然。訶根是偶然到了泰什蒂島,又偶然愛上了泰什蒂島,更偶然把自己的藝術生命消耗在泰什蒂島。 我在冰天雪地的夜裏,從歌劇院歸來,競狹路相逢,與奧蕾利亞相遇,又何嚐不是偶然?誰又知道這一個偶然將來又有怎樣偶然的結局? 我一麵想,一麵看表,已達四點二十分了。 “咦,她怎麽還不出來呢?”我心裏詫異著。 “她該不會騙我吧?”我又想。 我於是繼續等下去。 一直等到五點鍾左右。 我終於忍不住了,旋即跑去問那學校的門房:奧蕾利亞小姐在不在。 那俄國老頭子瞪瞪我道:她這天下午都沒有來。他一麵說,一麵好奇地望著我,仿佛她的朋友中不應該冒出我這樣的一個東方人似地。 老頭子的話,好似一盆冷水,把我從大夢裏潑醒了。我的懊惱可以想見。 按理呢,我認識她還不到一天,原不能對她有所苛求,更不配怎樣嚴厲責備她,我所唯一不痛快的是:她不應該失信! 她既然答應了我,今天在學校門口會麵,她就不該拿我開玩笑,叫我白等半天! 一種男性自尊心叫我不能不有點氣憤。但我又不以為她在騙我,第一,她沒有騙我的必要,她要是不滿意我,盡可以再敷衍我一番以後,再擺脫我。第二,她昨天答應我時,態度極為誠懇,不像要騙我或拿我開玩笑的樣子。第三,她昨天無論在說話上,在行動上,在態度上,都沒有討厭我的樣子,特別是出咖啡館時的向我望了一眼,以及回家時走進大門後的向我擺擺手,更蘊藏了不少情感成分。在這種情形下,想騙我的可能性實在很少。 可是,她既然沒有騙我的意思,為什麽害我白等了這半天呢? 她難道有什麽事嗎? 如果有什麽事,她應該在門房那兒留一句話呀! 我左思右想,總想不通這個道理。 終於,我自安自慰:世界上的事原很偶然,我和她偶然相遇,又偶然相別,甚至今後在大街上相遇,誰也不會再認識誰,也是可能的,我又何必為這些事煩惱呢? 這樣一想,我滿肚皮的不痛快都消失了。 不過,一種自尊心的受傷害,並不是全可以立刻忘記的。這一天我回到家裏,仍然有點隱隱的不舒服。這種不舒服隨著我的胡思亂想,逐漸越想越厲害。 一夜裏,我翻來複去,一直睡不著。我越想越氣,越想越懊惱,一個人的感情真是一種奇怪的東西。在理智上,我對自己不隻說了一千遍,我不應生她的氣,也不配生她的氣,但我的感情卻始終沉不下來,我的男性自尊心在要求著報複,一種能給對方的致命打擊的報複。 “是的,我必須報複,我必須向她報複!” 我不斷地重複著這幾句話。 當我決定向她報複以後,我的情緒倒安定下來,不再混亂了。——這是因為我已經有了一個中心目標之故。 第二天下午四點欠十分,我又到了××學校門口,我決定到學校裏去找她。在會見她以後,我決定隻向她說下麵一段話: “敬愛的奧蕾利亞小姐,昨天下午四點鍾,我遵照您的約,到這裏來了,我一直等到五點多鍾,卻始終沒有看見您的大駕。後來聽門房說:您昨天整個下午都沒有到學校來。您真是一個偉大的守信用女子,我今天來,特別來向您這一點致敬!再會!” 說完上麵一段話,我會望也不望她一眼的回轉頭,拂袖而去。 我一定要這樣做,並且做得極冷酷無情,給予她極大的難堪! 我這樣一麵想,一麵不知不覺的已走到××學校的門口。 我正想到門房那裏找奧蕾利亞,一個人突然在我後邊招呼我。 我回轉頭看了看,怔住了。 你說我看見了誰? 正是奧蕾利亞! 她滿麵笑容地走近我。還不待我開口,她就極表示道歉地道: “昨天真太對不住您,叫您空等了。這件事發生得太湊巧,太偶然了!說起來或許你不相信,昨天因為是元旦日,下午三點鍾,學校當局臨時派我做代表,出席一個很重要的婦女會議。我沒法推辭,就留了一個條子說明情形,交給門房,告訴他:如果有人來找我,就把這條子給他看。誰知門房弄錯了,他見您是中國人,就沒有給您條子!他總以為我的朋友都應該是俄國人的。今天我知道這件事,覺得太——對不起您!您——您不會生我的氣吧!” 說到這裏,她溫柔的望了我一眼,麵孔微微赧紅,顯得非常抱歉的樣子。 聽了他的話,真奇怪:我先前的預定計劃竟完全崩潰,究竟為什麽會崩潰,我一點也說不清楚。她說話的語氣是那樣天真,那樣誠摯,那樣溫柔,不由得我不相信她的話。 另外一個理由(這或許是最主要的理由)使我不得不相信她的是:她的儀表實在太——好了,太——動人了。前晚在咖啡館裏看見的她,固然很美,很叫人醉,但今天在白天裏看她,卻是更美,更叫人醉。她整個的神采,在燈光下麵,還有點模糊,在白晝的亮光中,卻全部表現出來,像黎明時分的太陽,光芒四射,說不出的叫您愉快,叫你舒暢,叫你樂,叫你喜! 她穿一件法藍絨的裙子,法藍絨的坎肩,外麵是深藍色呢大衣,頭戴一頂藍色大鬥蓬帽子。這一身藍色裝束配著她那白白的臉,夢一樣的大眼睛,簾子似的長長睫毛,雕刻似的麵部輪廓,銀杏樹似的苗條身子——唉,我怎樣形容才好呢,我覺得她簡直就是金色陽光下的一片藍色大海。整個淹沒了我,大的小的圓的方的長的短的藍色波浪簡直把我卷得喘不過氣。 在這樣一片美麗的大海旁邊,我能說什麽呢? 我愣了愣,終於想出幾句話。 我輕輕笑著向她道: “敬愛的奧蕾利亞小姐!我,我本來很想生您的氣,但是想了一想以後便——便決定不生您的氣了!” “為什麽?”她微微笑著問我。 我低下頭,稍微沉思了一下,很鄭重其事地道:“奧蕾利亞小姐,我很坦白地告訴您,昨天我從這裏回去時,我,我是氣極了——我對您真是非常生氣。但是今天遇見您,我卻不能夠生您的氣了——您能容許我坦白說出理由嗎?” 她點點頭,笑著說了聲“可以。” 我於是繼續道:“您剛才向我道歉,說明昨天失約的理由,其實這些話我並沒有注意聽,並且您究竟說了些什麽,我也不大清楚,我隻注意一件事。” “什麽事?”她急迫著問。 “我隻注意您的‘人’,並不注意您的‘話’,‘人,總比‘話’要緊點,是不是?”我停了一下,“我不斷望著您,覺得今天的您和前天晚上的您,很有些不同。究竟怎樣不同,我也說不清。我隻想找一個字來形容我今天眼裏所見到的您。想了一會,我終於想出了一個字,這個字就是:‘海!’是的,您對於我,就是一個大海!您剛才問我會不會生您的氣,您這一問實在是多餘的,您想,人會生大海的氣嗎?一個人會生火星或土星的氣麽?” 她聽了我的話,隻笑了笑,說了一句話:“您真是會開玩笑!” 她雖然隻笑了“一”笑,隻說了“一”句話,但我從她這“一”笑和這“一”句話裏,已看出她的全部感情。她的眼睛最是瞞不過人的。我看出她眼睛裏有一種迷醉的光輝,好像吃了一點酒。大凡一個女人對男人表示相當感情時,常常會有這種“吃了點酒”的樣子。 我笑著很輕鬆的道:“好,昨天的事就用我這個‘玩笑,結束吧,不許再提一個字!不過……”說到這裏,我的態度忽然認真起來,“我要罰您一下!” “罰我什麽?”她輕輕笑。 我停頓了一下,然後故意很謙虛的道:“罰您陪我到學校參觀一下!” 她忍不住咕咕笑起來,一麵笑,一麵望我,在她臉上明白寫著這樣一句話:“瞧,這個人真有意思!”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