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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極風情畫》卜寧(無名氏)6

(2016-02-15 09:14:32) 下一個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第  六  章

    那是一九三二年除夕,一個很冷的夜晚,比今天華山雪夜還冷的一個夜晚,在將近深夜十一點鍾的時候,我獨自從一個歌劇院看戲歸來,因為我的衣帽在出納處是最後一號,當所有的戲客都出了劇院大門時,我才走出門。
     我獨自在街上走著,把水獺帽緊緊壓在頭上,把高高的瑞典狗皮領子直豎起來,連耳朵帶臉一起包進去,隻剩下一雙鼻孔透氣。在領子裏麵,我又用一條厚羊毛圍巾緊緊圍住頸子,緊得像要上吊似的。
    我的大衣是水獺裏子,麵子是光滑的黑色皮毛。這黑色皮大衣把我裹得像一隻北極熊,笨重的大影子投落在雪地上,顯得異常陰暗,深沉,孤獨。
    我踽踽走著。一切都似乎睡著了,隻有低低的風吼聲。這正是除夕,人們大多關在家裏,街麵寂無一人一獸。整個托木斯克城仿佛是昏睡了。整個宇宙仿佛也昏睡了。隻有我這條孤鬼遊魂還在雪地上行走著。我望著自己的長長黑影,感到說不出的淒涼。
     我一麵走,一麵咀嚼剛才那幕歌劇的劇情,歌劇是茶花女,由意大利歌劇家凡爾第譜成音樂,劇情可謂極盡哀感頑豔之能事,看到茶花女香消玉殞的那一場,觀眾沒有不落淚的。那悲哀得極其美麗的音樂滲透了我的心坎,好像海水滲透了海沙。
     我不禁想起了我所讀過的那本茶花女小說。
     在小說中,當茶花女和阿芒最後一次分別時,她曾說了這樣幾句話:
     “隻要我還沒有死,我總可以做你快樂的玩物,無論白天、夜晚,或是什麽時候,隻要你想要我,我都可以來,我一定是你的,可是你千萬不要拿你的將來和我結合,那麽我們兩人都要不幸。現在,有時候我還算是個漂亮的姑娘,你盡量的玩我吧,此外不準你再向我要求別的事。”
    有幾個活在世上的人能真正懂得這幾句話呢?
    曾有人說:向一個少女作愛情進攻,好像是帶領千軍萬馬攻入一個無人之陣。如果向一個妓女作愛情進攻,則是一個單槍匹馬的英雄攻打一個鐵的城堡。
     不過,這“鐵的城堡”攻不下來倒還好,萬一攻下來了,那結果倒常是悲慘的。一個妓女很少會真正愛一個人,但假如有一天,她真正愛上了一個人,那麽,她隻有兩個結果可以選擇:一個是痛苦,一個是死。
     我一麵想,一麵走,越想越悲哀,越走越荒涼。
     在我四周,一切似乎全死了。
     死吞噬了一切。
      死!死!死!死!死!死!……
     突然,一個聲音從遠處響起來。
     這聲音最先很模糊,不久,就越響越近,越響越近……
     我模糊地分辨出:是一個尖銳的女人聲音。
    “瓦……夏……瓦……夏……瓦……夏……”
    的確不錯,是女人的呼喚聲。
     接著是一陣急促的腳步聲。
     這腳步聲一直在向我這個方向響過來。
     腳步聲越響越近,呼喊聲也越喊越近。
     當我走快時,這腳步聲似乎響得更快。當我走慢時,這腳步聲也慢下來。
     後麵這個人顯然在追我。
     這個女人的呼喊聲對我是完全陌生的,我不禁好奇起來。一種神秘的感覺使得我的腳步邁得更快了。當我才走快一點時,後麵的腳步聲也響得更快了。
    風在低吼。地上的雪早給風刮跑了,殘剩的一些雪全凝結成一種堅硬透明層,像螃蟹殼子似地。這堅硬的螃蟹殼鋪在一條又一條的街上,異常結實,我的鞋底擦過街麵時,不斷沾染了些碎雪片,雪片越裹越多,雪上加雪,經過不斷的壓力,一部分雪片撞落到地上,一部分則壓得更為牢固,緊緊的集在鞋底上,成為堅硬的一塊。這硬塊與街麵的硬殼子相撞擊便敲打起一種粗暴的響聲: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我不斷向前走,並不停下來。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我的腳步聲不斷響在大街上。
    後麵的人死死在追著我,腳步聲也是“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一切聲音都死了,街上隻有下麵兩種聲音“瓦……夏……瓦……夏……瓦……夏……”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約莫經過七八分鍾的追逐後,後麵的腳步聲離我隻有幾十米遠了。從這個女人的腳步與呼喚聲的表情裏,我很肯定的作了這樣一個判斷:這個女人把我誤認為“瓦夏”了。而這個“瓦夏”一定是她愛人的名字。在俄文裏麵,“瓦夏”是“瓦希利”的昵稱,而“瓦希利”則是俄國男性的名稱。
     發現了這樣一個秘密後,我仍然不動聲色,將計就計,一麵走,一麵逗她,故意裝著正是瓦夏,當她快靠近我時,我笑了一聲,突然跑起來,一來是為了逗她,二來是腳很冷,不跑一下,勢必支持不下去。
     當我這樣一跑時,她簡直是狂奔了。她一麵奔,一麵嘟嚕著,似乎在詛咒我。
     直跑到歐拉凡斯特大街的中段,腳跑暖了,我才故意把腳步放慢下來,有心讓她追上。
    “格哇!格哇!格哇!格哇!……”
    “瓦……夏!瓦……夏!瓦……夏!”
     最後一個呼聲拖得特別長,似乎要把她所有的聲音都用出來,聲音裏充滿了喜悅與勝利,我聽得很清楚:一點不錯,這是一個廿歲左右少女的聲音。
    這少女終於追上了我。
    “你這個人!.…”真是殘忍……我飛跑著追趕過來,……你還硬著心腸跑那麽快!……叫我氣都喘不過來了!……瞧,我的心都要跳炸了!……”
     一追上我,她就喘著氣又氣又嗔地埋怨起來。她一麵嘟嚕,一麵把身子湊過來,緊緊貼住我。我一聲不響,輕輕停下腳步,突然猿猴似地舒展了臂,隻一抱,便猛力緊箍住她的腰身,再一轉臉,四片嘴唇立刻膠住了。
    這是一個甜蜜得令人可怕的長吻!這是一個溫柔得令人不能忍受的長吻!不能再甜蜜了!也不能再溫柔了!這個長吻似乎比一個世紀還要長久!她不僅沒有一點退縮,反而熱烈得幾乎令我發抖。她的兩條軟綿綿的肩膀長春藤似地緊緊纏住我,越纏越緊,幾乎叫我喘不過氣。為了不叫她失望,我也用出全身力量來擁抱她,好像要把她壓碎似地。這個時候,我們已經不是兩條身子,而是一條火紅的凝結體,在雪地裏放射出火山般的熱力。
     在冷冷夜風中,在藍色的星空下,在白色的雪地上,我們緊緊擁抱著,長吻著,仿佛是原始時代的人!
     死寂!
     隻有夜風的聲音! 。
     經過一陣狂烈的熱情,幾分鍾過去了,她輕輕地放鬆了我,抬起頭來,對我嫣然一笑。還沒有笑畢,她的臉色突然變了。她對我的麵孔緊緊注視了一下,忽然發出一聲怪叫:
    “啊!媽媽!媽媽!——你是什麽人?……”
    她看清我是誰了。她的臉色駭白了。她高聲喊起來。
    我對她做了一個鬼臉,很幽默地笑著用俄文道:
    “我就是你的瓦夏!你不認得我麽?”
    我一麵說,一麵把她抱得更緊了。
    她拚命在我懷中掙紮著,亂叫著,像一隻被獵人俘獲得的小野獸。
    “啊,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快放開我!快放開我!…啊,媽媽!媽媽!”
    我不放開她,卻半誠懇半嘻皮笑臉的對她道:“敬愛的小姐,請您好好想一想,這是您找我,不是我找您呀!您一直在後麵追我,喊我,我怎忍心不理您呢?”
    “啊,媽媽!媽媽!放開我!放開我!——您不是瓦夏!您不是瓦夏!”
    她仍在我懷中掙紮著,亂叫著;異常恐怖。俄國女人遇到沒有辦法時,不是叫上帝就是叫媽媽的。
    我涎下臉來,故意對她開玩笑道:
    “敬愛的小姐,不管我是不是瓦夏,在這樣深的夜裏,在這樣靜的街上,在這樣美的雪地上,我們竟會發生這樣一件巧遇,總算是天緣湊巧。在冥冥中,一定是上帝的意思,上帝的神秘力量,在促成我們的結合,是不是?”
    “不是上帝的意思!不是上帝的意思!你看上帝的麵子,饒饒我,放開我吧!”她一麵掙紮,一麵大聲喊。
    “好,就算不是上帝的意思,那麽,一定也是因為我長得很像瓦夏了,是不是?要不,您怎會把我當做瓦夏來擁抱呢?我既然長得很像瓦夏,您就把我當做真瓦夏,也未嚐不可呀!世界上真和假原差不多啊。”
      “不,不,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不像瓦夏!您一點也不像!……放開我吧,要不放開我,我,我就要罵您了!您這個人真是豈有此理!……”
     這個時候,她已經由昏亂轉為冷靜,臉色有點凜然不可犯的神氣。
     我覺得這個玩笑已開得差不多了,終於放開她的身子。但仍然抓住她的肩膀問道:
    “小姐,是我豈有此理!還是您豈有此理?是您先追我,喊我,親熱我,麻煩我,並不是我先麻煩您呀!”
    “哪是我一時錯看人,把您錯當做瓦夏了。”
    “那麽您把我多‘錯當’一會瓦夏,也可以呀!人生原有點像演戲,我也可以扮演瓦夏這一角色呀!”
    “但是您並不是瓦夏!”
    “我雖然不是瓦夏,但不見得不如瓦夏!瞧瞧我這雙粗壯的胳膊,是不是比瓦夏擁抱得更有勁些?瞧瞧我的發燙的嘴唇,是不是比瓦夏吻得更火熱些?瞧瞧我的結實的胸膛,是不是比瓦夏體貼得更舒服點?……美麗的姑娘,我這個新瓦夏不會比那個舊瓦夏少給幸福的。連鞋子穿舊了,都要換新的,更何況是朋友呢?朋友一舊,最沒有意思了。您以為如何?”
    “不管您是新的舊的,我現在要回去了。您先放開手,成不成?其實我並不認識您,您這樣冒冒昧昧的拖住我,不害羞嗎?”她的麵色,現在是充滿了嚴肅,幾乎有點拉下臉來的樣子。
    我絲毫不現腆顏,卻用很自然的腔調笑著道:“多奇怪啊!一個‘並不認識’我的女孩子,剛才會那樣不顧一切的拚命抱住我不放,箍得我幾乎透不過氣!把我的嘴唇幾乎壓碎了,究竟該誰害羞呀?”我放開她,向她擺了擺手,笑著道:“我錯了!我不再拖您了,快回去找您的正牌瓦夏吧!我這副牌貨究竟不能叫座!嗯,新鞋子到底不如舊鞋子,是不是?……”
    她忍不住笑了,似乎怕我卷土重來,連忙偷偷向後溜了幾步,又停下來,用天真的口吻道:“您這個人太不老實,嘴巴子太調皮,不理您了!”
    我嘻皮笑臉地對她道:“天下最可怕事莫過於老實,一個人不妨殺人,卻千萬不要老實。試想想,在下如老實,適才焉能蒙小姐厚愛乎?”
    “好,好。又來這一套了,對不起,我要回去了!再會!”
     她現在似乎也漸漸看出我是怎樣的人了,先前的恐怖大半消失,但似乎還怕我糾纏,因此,理了理弄亂的發卷,調轉身子,想走了。
    我走過去,收束了嘻皮笑臉的態度,用很嚴肅的口吻對她道:“好,小姐,我不再和您說笑話了,讓我們說幾句正經話吧,我要嚴重的警告您,您這樣回去,腳非凍壞不可,您在雪地上的時間已經太長了。”接著我告訴她,我們應該找一個地方烤烤火,暖暖身子。
    “現在夜已深,人家的門戶早關緊了,隻有歐拉凡斯特大街拐角上有一家小咖啡店,專做夜間生意,我們可以到那裏去烤烤火。”
    “我不烤火了,我要回去了,再會!”她的口氣很斬釘截鐵,似乎絲毫不能通融。
    “您真的不烤火麽?”
    “真的不烤火了,再會!”
    我向她望了一眼,輕輕笑道:“我們難道就這樣再會麽?最低限度,我們剛才曾扮演過最熱烈動人的一幕。我們曾經照世界上最瘋狂的戀人所做的做了,我們難道這樣死板住麵孔分別麽?這與剛才那一幕比起來,未免太煞風景了,太不調和了。”
    “那麽您要怎樣分別呢?”她微微有點恐怖地問我。
    “最低限度我們也應該握一握手,才能分別呀!”
    “握手?”她吃了一驚。
    “我這裏所說的‘握手’,純粹是指禮貌上的握手,其中再也沒有其他什麽加油添醬的意思,您盡管放心!”
    “我不願意和您握手!”她突然冷冷的說。
    “不是您不願意和我握手,是您不敢和我握手。”我也冷冷的說。
    “我不敢?”她被我激動了,突然自動跑過來,氣憤憤的道:
    “您說我不敢?我偏要和您握一握手再分別。來,我們握手!”
    “您真的敢跟我握手?”我故意裝成蔑視她的樣子。
     這回她真是忍不住了,她突然抓起我的手,拚命握了握,幾乎是用了全身力量,她一麵握,一麵道:
    “您看我敢不敢!您看我敢不敢。”
    我等她握完了,旋即把她的手放下來,極溫柔的微笑著道:“您到底是和我握手了。”
    她怔了怔,突然誤會我的意思,不禁有點生氣:“您這個人太可惡了!”
    “你何必生氣呢?我不過為了要證明:我剛才的話是極老實的話。我和您握手純粹為了一種禮貌,此外再也沒有什麽其他意思。現在我把您的手放開了,您總可以相信我剛才的話了吧!我們雖然隻認識了十幾分鍾,但我極不願意您將來把我當做一個騙子來回憶的。好,再會!”
     她怔了一怔,豁然深一層悟了我的意思,登時轉怒為笑,向我望了望。這一望確實含有一點尊敬的成分。
    “好,再會。”她輕輕向我擺擺手。
    “再會!祝您晚安!”我向她擺擺手。
    “再會!祝您晚安!”這幾個字實在說得很溫柔,很動人,的確是從她心坎裏流露出來的。
    我們分手以後,走不幾步,我回轉頭望望她,她也正回頭望我。我於是又向她擺擺手,高聲道:“再會!祝您晚安!”
    “再會!祝您晚安!”她也高聲回答我。
    這樣,我們終於分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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