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篇小說《北極風情畫》是卜寧根據真人真事創作而成。1943年11月起在西安的《華北新聞》報章上連載出版。)
《北極風情畫》是小說家卜乃夫 (卜寧) 的代表作。
1943年11月,卜乃夫應當時在西安銷路最大的《華北新聞》的總編輯趙蔭華之請,第一次用“無名氏”作筆名,寫了長篇小說《北極風情畫》。小說在《華北新聞》上連載,每天一節,約二千到三千字,且常附木刻版畫。這篇小說掀起了連作者都意想不到的波瀾,—時,《華北新聞》銷路大增。其至形成了一種“滿城爭說無名氏”的盛況,《北極風情畫》使“無名氏”聲名鵲起,一夜之間成為了大後方知名度極高的名作家。
這部小說全文有十五萬字,卜乃夫隻用了十八天就把它寫完,平均每天幾乎要寫八千字。它起初隻是礙於朋友的請求、為填補報紙的篇幅而寫的,連作者自己對此也無多大信心。他用“無名氏”的筆名,也許預感到這篇小說可能引起麻煩,所以要用筆名來緩解對自己造成的壓力。因為在抗戰時期,這種遠離抗戰時代主題的純愛情小說,勢必要受到來自官方和進步文化界的批評。前此對梁實秋的“與抗戰無關論”的批判,及對“戰國策” 派的批判,已讓人感受到這一點,然而,料想不到的是這篇小說卻在民間、在讀者中獲得了極大的成功,這就極大地增強了卜乃夫的創作自信。
北極風情畫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作者簡介:無名氏,本名卜寧、卜寶南,又名卜乃夫,當代小說家。香港著名報人卜少夫之弟。原籍江蘇揚州,出生於南京。無名氏中學未畢業就隻身去北京,旁聽於北京大學。自學成名。20世紀三十年代即從事寫作。抗戰時做過記者和教育部職員。1917年1月1日出生於南京下關天保裏一幢石屋門房子裏,祖父卜庭柱原為山東滕縣人,走江湖賣大布為生,中年定居江蘇揚州北郊方家巷鎮,置田一百餘畝。其父原名卜世良,後改名卜善夫,自學中醫有成,在鎮江、南京一帶行醫,曾列南京中醫考試第一名,頗負醫名。母盧淑貞,揚州北郊黃鈺橋鎮人氏。無名氏原本兄弟六人,無名氏排行第四。大哥、三哥、五弟早夭,二哥卜寶源,後改名卜少夫,1937年畢業於日本明治大學新聞科。曾任《中央日報》總編輯,後創辦和主編香港《新聞天地》;六弟卜寶椿,後改名卜幼夫,是台灣《展望》雜誌創辦人。卜寧1940年去西安獨居華山一年。1944年去重慶,抗戰勝利後到上海,後隱居杭州,從事寫作。
1954年至1982年,卜寧蟄伏於杭州運河畔一民居之內,常常夜耕不綴,而鄰人毫不知情此長夜明燈,乃大作家在暗地創作長篇巨著。
無名氏是風格獨特的作家,其個性和情感都非常強烈,他從四十年代初開始創作,前期以《北極風情畫》、《塔裏的女人》兩部暢銷小說確立文名,隨後又潛心創作了長達六卷的《無名書稿》(包括《野獸、野獸、野獸》、《海豔》、《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層》、《開花在星雲以外》、《創世紀大菩提》)這部二十世紀中國文壇上特立獨行的巨著。文學史家將他與徐訏列入兩個現代狂人。
由於卜寧一生反共,因此其作品雖在中國大陸頗為流行,但卻無地位可言。其代表作為“《無名書》”,共六卷,二百六十萬字,包括:《野獸、野獸、野獸》、《海豔》、《金色的蛇夜》、《死的岩層》、《開花在星雲之外》、《創世紀大菩提》等。其全部作品至今已達三十種左右。)
第 一 章
一千九百四十二年夏季,我因為患劇烈的腦疲症,遵照醫生勸告,由河南前線回到後方去西安靜養。由於市廛喧囂。友朋酬應過繁,思想始終不能安靜,腦疲竟一天比一天更厲害起來。有時隻要稍為多看一點書,就會在椅子上昏暈過去,可怕極了。最後,我終於發了一個大願心:到華山去休養一個時期再說!
這一年秋天,我到了華山,住在五千仞上落雁峰的白帝廟裏。兩個月過去了,腦病竟漸告痊愈,這時本該下山了,我卻留戀不舍,拿不起決心離開我的許多朋友們,這些奇麗可愛的山峰。
我說這些山峰是我的好朋友,一點也不誇張,誰隻要到過華山,他就不會忘記那些古怪而迷人的山姿巒影。它們好像一些活躍活跳的美麗小獸,永遠潛藏在你心靈最深處,你無論如何也趕不跑!在華山的兩個月中,我沒有一個朋友,卻又有成千成萬的朋友;它們就是山、樹、草、石、鳥、太陽。在這個時期,我不再是“社會人”,而是“自然人”,像五十萬年前我們的祖先“北京人”似的。
這兩個月中,我把生活調理得盡可能地詩化。每天早晨,我和太陽比賽誰趕得早,這個錦標,不用說,常是屬於我。每天,迎著薄寒,我一口氣跑到朝陽台看日出,看那又大又紅又圓的太陽漸漸升起來,像一座燦爛的神。對著太陽,我張臂狂嘯三聲,或是背誦兩首華特曼禮讚太陽的詩,接著就跑到泉水邊洗臉。我的早餐經常是在鬆樹下麵用。當我吃饅頭時,樹上鬆鼠也唧唧嚷嚷著齧鬆子,百鳥則在唱歌。有時我投一把饅頭屑在地上,許多麻雀全飛下來啄食,它們的聲音與姿態對我隻有一個意義,就是:生命!生命!生命!生命!……。早餐以後,我斜倚樹身假寐,聽泉水的音樂,這裏麵有鋼琴,有提琴,有抒情曲,有夜曲,酒一樣地把我弄得醉醉的,甜甜的,好靜又好舒服啊!近午時分,我脫光衣服,躺在仰天池的潔白大理石上作日光浴,一朵朵的白雲藍雲似乎從我身邊滑過去。午飯以後,我滿山亂跑,從落雁峰跑到玉女峰,從玉女峰又跑到五雲峰或朝陽峰。我不讓腦子裏有一點思想,我隻讓四周的山,樹,雲,陽光,泉水來麻醉我,刺激我。有時偶然在路邊看見一隻美麗甲蟲,我就坐下來和它耍個半天。有時找一些斑斕的鵝卵石,我就一枚一枚的投到泉水中,聽它在水裏麵所激起的悠美回音。有時為了幫助螞蟻搬糧食,也忙一個下午。有時到危石上集采一些野花,編織花環,直到日落西山,才盎然而返。晚飯以後,我就坐在大殿的一個陰暗角落上,聽僧人念誦晚經。鍾鼓聲、木魚聲、磬聲,以及濃烈的香煙使我呼吸到宗教的幽靜。直到神思恍忽,身心似入夢境,我才像夢遊人似的回到房裏休息。
就像這樣的無思無慮,我的腦病才迅速痊可。兩個月終了,我的日記上隻留下兩句話:“許多腦中有毛病的人,為什麽不來請教華山這位偉大的醫生呢?”
* * *
我既對華山依依不舍,發生狂戀,便決定直住到這年年底再走。我的理由有三種:第一,我要把我的腦病斬草除根,徹底治好,以免將來複發,這隻有在華山這樣的安靜環境裏才行。第二,我的感情太浮,許多事情常沉不住氣,我決心要把自己的性格培養得冷靜點。這隻有在華山這樣孤獨冷靜的環境中才行。曾有人說過:“經在口頭,佛在心頭,十年麵壁,頑石點頭。”這是指達摩祖師的苦行而言。我雖不能像達摩十年麵壁,至少也應該擇一個冷靜環境來體煉體煉。第三,生命太短,機會難逢,誰知道將來什麽時候才能再來華山?我何不借養病的機會,在我的生命史上,與華山結一段較長久的姻緣,以供他日回味、咀嚼、思憶?
我當即把這一決定告訴廟中主持:一個姓袁的老道。這老道倒還好,沒有說什麽,隻是警告我:冬季山上冷得很,常常有些小野獸凍死,得特別當心才行。我對他說:“身子冷一點沒有什麽,隻要心熱一點就行了。”他聽了這話,笑了。這老道年已八十,是五十年前上華山修道的。他來的時候,正當甲午中日戰爭爆發,左寶貴在朝鮮平壤死戰犧牲。現在第二次中日戰爭已經發生五年了,他的足跡仍然沒有出華山。他已經有四五年沒有看報紙:我上山的第一天,他問過我這樣幾句話:“先生,上山來的先生們常和我談什麽‘炕熱”不‘炕熱,的大道理,‘炕’當然是熱的啦?這有什麽道理可談呢?他們的話真比張天師的咒語難懂。也許我的耳朵聾了,聽不清爽吧!”我聽了他的話,知道這“炕熱”二字是“抗日”的訛音,我沒有回答,隻笑笑。這老道的腦子雖說和我一樣有點毛病,但身體倒異常健朗。他一頓飯能吃斤半饅頭,從山腳下到山頂,五十裏陡峭山路,不到六七個鍾頭就走到了。
秋漸盡了,冬季來臨,天氣一天比一天冷,袁老道終於和別的老道們陸續下山,到山腳下一個廟裏過冬去了。隻留下一個年輕的道士和一個燒飯的長工看守廟子,廟裏分外顯得冷清起來。我倒並不感到寂寞,不時看看佛經來消磨時間。這樣,很快就到了陽曆年底。
按照我原來計劃,打算在一九四三年元旦那天下山,算是昨死今生,完全脫離了疾病與死亡的威脅,從今以後,可以脫胎換骨,重新做人了。在除夕前一天,我感到分別華山之時漸近,說不出的有點難過。這一天雖然冷得要命,我仍到各個山峰上盤桓了許久,好像小孩子要離開他的玩具似的。
這一天回到廟裏,很遲才返房休息。睡了不久,一陣古怪得可怕的巨吼聲忽然把我搖醒了。我披衣起坐,側耳細聽,原來是山風大作,狂嘯如虎。隻聽得窗外一陣陣猛惡的怪叫不斷衝過來,猶如千軍萬馬在作梯隊衝鋒。這聲音越來越大,勢如翻江倒海,怒潮奔騰,似乎要把全部華山吞沒下去,窗板被刮得“轟轟隆隆”直響,整個屋子幌動得很厲害。我坐在床上,好像是坐在怒浪滔天的小船裏,隨時有翻船的可能。聽著風聲,我不禁害怕起來。聽老道說,華山冬季有種極猛烈的怪風能把樹連根拔起來,人在風裏走著,也會被風吹得跌倒,厲害極了。因此廟裏的瓦全是鐵瓦,有些柱子也是鐵的,廟基則是極堅固巨大的岩石。當年建築這些廟時,真是費盡心血。春夏之季,好容易把屋架子與梁柱豎好,冬天瓦木匠下山避冬,到得次年上山時,那些屋架子已被吹得無影無蹤,杳如黃鶴了。
窗子越震越響,屋子越搖越厲害。聽著窗外大風,想起老道的話,我越想越怕。看今夜這樣狂風,我住的這個樓房很可能被吹倒。如果這座樓一倒塌,連人帶桌椅床鋪全會滾到岩壁下麵,從五千仞高峰上直摔下去……
聽老道說,“一個人如從峰頂上摔下去,至少要到華山一百裏外才能尋到屍首!”
“假使我就這麽睡在床上被摔到一百裏外……”
太可怕了,我不敢再往下想了。
“怎麽辦呢?逃?不逃?還是等死?……”
一個又一個恐怖的疑問晃動在我腦子裏。
正恐怖著,一個天崩地裂似的倒塌聲響起來。
我吃了一驚,以為宇宙真個倒塌了,索性閉上眼睛,心一沉,等待死亡末日到來,誰知過了一會,這倒塌聲竟又沒有了。我臨時胡猜:這大約是廟外的鬆樹被吹倒了。不久,這倒塌聲不斷響起來,錘子似地敲打著我的心,我一麵怕一麵胡思亂想道:
“完了,完了,今夜我是完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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