個人資料
正文

《塔裏的女人》卜寧(無名氏)7 (尾聲)

(2016-02-14 08:43:26) 下一個

塔裏的女人

無名氏 (卜寧)

(1917年1月1日—2002年10月11日)

尾 聲

看完了覺空給我的原稿,已經是下午。我把原稿又重複看了三遍,越看越有意思,也越覺得淒酸,文筆與故事實在動人,我真不忍釋手。但我終於也隻得釋手,不釋手怎麽辦?在這個世界上,我們還能有不釋手的東西麽?

時候已經是午夜。月光很美。我無法入睡。我獨自到廟外徘徊了許久,月光太明亮,太聖潔,它照見我的臉,也照見我的心。我在泉水邊徘徊著,聽泉聲流過我的心上。我一麵徘徊,一麵想:“覺空當真到遠地方旅行,不再回來嗎?他究竟到哪裏去了呢?我今後再通不見他嗎?我的運氣怎麽這樣怪,老是見到這些神龍見首不見尾的怪人?......不行,我一定得找到他!”

第二天,我當真到華陰找了許久,始終得不到他的蹤跡。問車站上的人,都說沒有看見這樣的人。回到玉泉院,再問廟裏的道士,都說他沒有再回來。據他們說,這一個人來時,行跡就很突然。突然來,突然去,也是想當然的事。

我又在附近找了幾天,始終沒找到他,連一點線索也沒有。

一個星期後,我終於回到西安,到處托人探聽他,還是沒有結果。我說不出的感到淒涼。為了排遣自己的痛苦,決定整理他的稿本,準備出版,以作為對他的友誼的一點紀念。

寫到這裏,我得解釋兩件事——讀者最關心的兩件事:

第一:這本書為什麽叫“續北極風情畫”?(它與《北極風情畫》風馬牛不相關呀!)

我的回答是:表麵看來,這本書的情節,雖然與《北極情畫》無關,但實際上卻有極大關係。《北極風情畫》上的奧雷利亞是死了,林也不知去向,假使前者不死,後者不走,他們兩人仍在一起,會發生什麽事呢?解答就是《塔裏的女人》。換言之,他的故事再發展下去,一定就像《塔裏的女人》一樣,所以我稱它為《續北極風情畫》。

第二:這本書為什麽叫《塔裏的女人》?(書中並沒有一個字提到塔呀!)

我的回答是:表麵看來,我雖然沒有提到塔,實際上卻已有許多地方提到它。

讀者一定覺得我的話難懂,且讓我細細解釋。

兩年以前,我的一位好朋友寫了一篇小文章,叫《塔裏的女人》。文章如下:

......

在哈姆生所寫的《牧羊神》裏,有一段這樣的插話:

一位姑娘被囚在石塔裏。她本來是一個貴人的情人,後來貴人愛上了另一個貴婦,就把這位姑娘囚禁起來。

“你在那裏做什麽,姑娘,坐著又笑著?”

“我在想著十年前的一些事情,我遇見他的時候。”

“你還記得他?”

“我還記得他!”

時間飛逝著......

“你在那裏做什麽,姑娘,你為什麽微笑著呢?”

“我在把他的名字繡在一件衣裳上。”

“誰的名字?那個把你關進塔裏的人麽?”

“是的,那個我在二十年前遇見的人。”

“你還記得他嗎?”

“我還像從前一樣記得他。”

時間飛逝著......

“你在那裏怎樣了,囚人?”

“我老了,眼花不能再刺繡了。我從牆上刮下石灰粉來,準備做一個瓶子,算是送給他的小小禮物。”

“你說的是誰呀?”

“我說的是我的情人,那個把我關在塔裏的人。”

“你是因為他把你關在塔裏而微笑著嗎?”

“我是在想著他現在會說些什麽話:‘看,我的女郎送了我一個小瓶,三十年來,竟還沒有忘記我。’”

時間飛逝著......

“怎麽,囚人,你不做什麽了,你又在微笑著嗎?”

“我老了,老了,我的眼睛瞎了,我隻好想想。”

“想你四十年前遇見的那個人嗎?”

“想我年輕時所遇見的那個人,也許是四十年以前的事了。”

“但是,你可知道他已經死了嗎?......啊,灰白色的老婦人,你不回答我,你的嘴唇變了,你不再呼吸了,你也死了......”

可憐的姑娘,你死去了,神給你以永恒的安息,但那位貴人卻實在沒有死,或者死而又活過來。他正在造第二座石塔。

你願意我把篇名改成《造塔者》麽?

......

當時我看了這篇小文章,覺得還不錯。但我總覺得裏麵還欠一點東西。假如我寫一篇小文章,我的結論一定和那位好朋友有點不同,代替他所加的“可憐的姑娘......”一段,我會寫下麵這樣幾句話:

“可愛的姑娘,你並沒有死,你死而又複活了,因為你準備笑著再踏入那貴人為你所造的第二座塔,第三座塔,第四座塔......”

不過,我得在這裏解釋一點,就是:我不相信人能造石塔,石塔是另一種力量造的,或許有人工參加,但絕不是人一手造成的。覺空這個故事正是一個最好的說明,所以我給這本書取名《塔裏的女人》。

我的唯一結論是:

“女人永遠在塔裏,這塔或許由別人造成,或許由她自己造成,或許由人所不知道的力量造成!”

......

手稿整理好了,書名想好,我準備出版。一個下午,我把稿子包好了,正想帶出門,迎麵忽然來了一個人。

我吃了一驚:

“這不是覺空嗎?”

我一把抓著他,喊道:

“啊,我找你很久了!你來得正好!好極了!......”

覺空並不開口,突然從我手裏搶走稿本,一麵搶,一麵罵道:

“混蛋,誰叫你出版我的稿子?”

他這樣野蠻,我氣得幾乎說不出話,我大聲道;

“你怎麽罵人?”

他大聲道:

“我不但罵你,還要揍你。”

“嘭”的一拳,正打在我的臉上,我大叫了一聲“啊”,登時躺在地上。

......

我醒了。正在我自己床上。室內充滿了月光。這原來是一個夢。哪裏有什麽覺空?我又哪裏再到過華山?幾天來,我一直鬧病,沒有能離床,卻始終失眠,睡不著。今天早晨,疲倦到極點,倒頭大睡,不禁睡了許久許久。看看表,現在正是十二時五分,我足睡了十八小時,這真是一個可怕的長睡,由於這一長睡,才得到這樣一個長夢。奇怪,夢一醒後,我周身輕鬆了許多,病似乎完全好了。

我爬下床,竟能走路了。

這正是午夜,月光明亮如水。白色窗紙上幌動著玲瓏的樹枝陰影。月光是白的,樹影是黑的,黑白分明,窗上如有雕飾。樹影在動,我知道有風。風很輕。我悄悄走到室外。院子裏靜極了,除了樹枝擦動聲,再沒有其他聲音,除了月光的銀白色,也再沒有其他顏色,這是一個月光的世界,白色的世界,銀子的世界。仲夏夜真幽,真深,風颸涼涼的。我獨自徘徊在月光裏,微風裏,樹蔭裏,說不出的涼颯,也說不出的黯然。我想起剛才那個長夢,它實在不錯,值得記下來。月光是這樣美,夜是這樣美,樹是這樣美,風是這樣美,我必須把這個夢寫下來,寫下來。

我獨自徘徊著。滿天星鬥。寂無一語。它們隻在沉默的發光,沉默的閃耀。一隻黑色鳥飛過去了,沒有叫聲,隻有翅膀的搖動聲。聲音極輕極輕,遠遠的,偶然有一兩聲犬吠,宏亮而美麗,使黑夜顯得分外靜了。真奇怪,夜為什麽這樣靜?這樣美?美的不能再美了,美得叫我有點感到淒楚了。我隻覺得四周的一切如夢如幻,如詩如畫,有無限的玲瓏,有無限的空靈,越是玲瓏空靈,我越感到模糊朦朧。我望著滿院子俏麗月光,心頭忍不住有點酸酸的。

我又回到室內。

月光靜靜亮在我室內。一隻白貓躺在我麵前。紙窗颯颯輕響,像魚群唼喋。一隻白色燭燃燒在銀色月光裏,輕輕舞著金色的花朵。在乳色月光中,在金色燭光裏,我開始記這個夢,讓你們(我最親愛的讀者,我最親愛的朋友,)好好重溫它。希望你們在它裏麵嚐到一點歡樂與悲哀。可是,在重溫這個夢以後,我對你們有一個最後請求:

請求你們能真正醒過來!

 


(真善美圖書發行公司一九四四年十月出版)

 
[ 打印 ]
閱讀 ()評論 (0)
評論
目前還沒有任何評論
登錄後才可評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