按:鍾期光將軍的一位公子,曾到我博客來過,還匿名留過言,似乎對我有點了解。當我輾轉尋他的蹤跡時,竟驚悉他臥病在床。不久,他辭世的消息就見諸友人的文字了。
大概從《羅通掃北》、《薛剛反唐》一類演義裏得出個印象:老將軍年紀雖老,但將門的虎子們則永遠是白袍銀鎧、英姿勃發。
這個莫名其妙的念頭,我曾當麵和管文蔚司令的兒子管新凱先生聊過,他笑說自己都60多了後,我才似乎有些恍然,兒時的主觀竟欺騙了自己這麽久。
不知道這位叫大寶的先生有多大年紀,但有鍾期光老將軍的印象在,我雖沒了原先的古怪念頭,也絕不曾想到他會突然辭世。我想,他的離去,應該不會是衰老,而是某種無可奈何的病吧。
魏寒楓兄曾和我聊過和大寶先生接觸采訪的可能性,如今隻能是永遠的遺憾了。
前些天,一位高人介紹我認識鍾期光將軍的另一個兒子鍾德蘇先生,說他拍了30集電視連續劇《淮海戰役》,以粟裕為絕對主角,因為政審通不過,不能公開播放了。這令我一下子想到了石征先先生和他的粟裕電視文獻片。
粟裕的坎坷,死後這麽多年還是不能消弭!還一段白紙黑字文電往來的真實曆史,因為權勢和勢力,需要多少人付出長久的代價。
晚間偶爾閑逛魏寒楓兄的博客,讀到懷念大寶的文章,大有共鳴之感,便轉來此處:
今天去一位叫鄧小燕女士的博客,竟然得知他的一個朋友和世交——大寶,最近因病過世了。我非常吃驚,謹致哀悼。
近半年來,我一直沒有忘記找這位從未謀麵的前輩。大寶是他的小名,真名——我自己都不知道。他是共產黨中國上將鍾期光的兒子,鍾氏有幾個兒子,我知道的名字中有鍾德蘇、鍾德東、鍾德魯。我不知道是否是這裏麵的一個。
我一直在找他。因為近半年前,因為粟裕百年生日的原因,我搜到了鄧小燕的博客。鄧小燕是共產黨中國前副總理、元老鄧子恢的女兒。鄧子恢和粟裕是老關係。鄧小燕有一篇博客叫:聽大寶哥哥講故事。大寶哥哥就是最近過世的大寶,他說的是粟裕的故事。他父親鍾期光和鄧子恢一樣,和粟裕是老關係。
根據鄧小燕這篇博客的材料,我寫就一篇關於粟裕和蘇聯總參謀長談話的粗略考證和闡述。過後不久,大寶先生通過各種途徑,找到了我的博客,並在那篇文章下麵留言:
本人於文革前(1961--1966)曾和粟裕將軍有過多次長達一兩小時的談話,也曾多次住在粟裕將軍家與他聊天,我有意識的問了他一些個人經曆及戰爭經曆,對粟裕將軍有一定的認識和了解,從心裏對他非常尊敬和崇拜。我認為本文是我讀過的關於粟裕大將為何下台的最有水平的政治理論文章!很是敬佩!我唯一的遺憾就是作者把我的名字弄錯了。——大寶
遺憾的是,我到現在也不知道他的名字,其實我多問幾下,就應該知道他的名字,但我一直沒做,直到他已經過世。
鄧小燕的博客裏,幾次提到大寶的故事多,是中國現代革命當事人物,應該尤其是華東當事人物的故事。而且他善於講故事,細節多、生動、激情。如他在我的博客留言,他等於是有意識地獨家采訪和深入了解了粟裕很多次。因為是世交,他經常在粟裕家住,和粟裕的子女玩。共產黨政治係統,非常注意以這種方式培養感情,或者說他們血戰的袍澤,生死的交情,感情本身就很深。
因此,我幾次跟鄧小燕博客留言,希望能找到他,進行一些交流,或者口述采訪。那時已經知道大寶生病,可能病還不輕。所以我在留言中也順帶祝福。但因為鄧小燕的言辭中,轉達了大寶很多樂觀的精神和狀態,所以並未太在意。主要還是落實在希望鄧女士轉達交流和采訪的要求。
不知是係統原因,還是鄧女士自己進行了刪除,我每次在她的新浪博客留下含有聯係方式的言後,總是沒有了,看不見。我也沒有再找途徑。
我因為忙工作的事情,粟裕百年過後,就沒辦法把精力放在這上麵了,就沒有作太多這方麵的打算。隻是偶爾看看一些博客,今天上鄧女士的博客,看到的卻是這個消息。距離我上次留言找大寶,可能不到一個月。我在留言的時候,大寶先生可能已經是病得非常重的時候。
我終於沒見過這位年齡肯定能稱叔叔的前輩。我們擦身而過。他帶著他的命運和故事,永遠離開人間,願他安息。我對他的采訪,已經是永遠不可能了。這是我第一次強烈意識到,還真有你想做,但卻永遠再沒有機會做的事情。
前幾天出差,碰到了老朋友金汕老師。金老師寫了一本很不錯的書叫《一生緊跟毛澤東——回憶父親上將陳士榘》。是陳士榘兒子陳人康回憶他父親的。金老師和陳人康是倆郎舅,這書是金老師執筆記錄撰寫的。裏麵非常真實地記錄和反思了一個農民舉事的將領,對毛澤東的愚忠,和他的率性直接的個性與遭遇。某種程度,我覺得這本不為很多人知的書,他的誠意態度,超過了羅點點的《紅色家族檔案》,當然遠不能和老鬼對母親楊沫的回憶,和李銳女兒李南央對母親範元甄的回憶相比。李南央的回憶,觸目驚心,錐心刺骨,具有顛覆性,或許有那篇文章的原因,間接造成了當局對《書屋》雜誌的特殊控製。
所以我們也聊起現代中國革命。甚至我說起了大寶這個事,說還沒有找到他,但時間忙,找到了也做不了什麽。說甭管現代中國給中國人帶來了什麽,作為對傳統中國的繼承,一個類似史記漢朝開國的王朝時代,是不可回避的存在。司馬遷已經足夠幸運,但他也沒有見過第一代,見過李廣——這個可能被他拔高的人物——已經足 夠幸運。我們現在處在第一代和第二代的交界點。我不是說政權管理。80年代,舉目還有那麽多第一代當事人,仿佛就在我們身邊,顯得如過江之鯽,不用珍惜。 金老師說,現在,將軍都一天比一天少了,上將隻剩兩個,都是植物人了。對第一代的見證采訪,已經是不可能了。我回憶1999年,我還采訪過一個講方言,力大無比,殘疾的老紅軍,聽著北約轟炸南聯盟的收音機,不斷念叨著,毛主席說了,世界大戰遲早要打,遲打不如早打。現在,老人家還健在嗎?那時他已經80、 90了。
金老師說,就算第二代,都有不少過世了。是的。大寶先生就是一例。健在的很多第二代,不少是江山易主前後才出生,對父輩也不了解,很多不具備太多的采訪價值。很多有挖掘價值的第二代,身體也不好。李敏身體就不好。
我說象毛遠新這樣的另類第二代——年齡小,但進入權力體係早——不管怎樣,應該搶救性采訪。包括李納等。還有另外一些像華國鋒這樣的早期權力人物。然而有些人經過幾番權力宦海殘酷鬥爭沉浮,精神和精力已經嚴重受損,說也說不了什麽。對有的人來說,則後人認為需要記錄他們,但他們自己作為當事人,卻隻願意沉默 餘生。有的已經垂垂老矣,因為影響非常大,有記錄,但不知是否有非常係統的記錄。
我喜歡和陳曉卿老師聊現代中國。他告訴我,王光美訪談那還有一大堆沒有公開用呢。公開不了。吳法憲生前,有次他兒子要陳曉卿去作口述訪談,陳曉卿沒去。我問為什麽不去。他說反正又不能播,這種東西要用央視的機子設備,這麽敏感的東西,怎麽好用這些設備。過些日子,吳法憲兒子告訴他,父親過世了。再也不可能用好設備記錄永恒的畫麵了。吳法憲兒子自己用DV拍了一些。
葉永烈非常刻苦,也非常幸運,他接觸了那麽多第一代風雲人物。但他寫的東西,不客氣地說,是暴斂天物,製造垃圾。可能他有他的苦衷,但的確寫出來的是這個樣子。他應該有很多原始資料。他已經60多歲了,盼他在有生之年能動的時候,再進行一些有意義的整理和寫作。連采訪者也在老病。唐德剛已經垂垂老矣,天知道什麽時候離去;李敖也70多了;我認識一個長者叫石征先,粟裕研究專家,和粟裕、譚震林有很深的私人交往,前幾天得知他大病住院,他給我另一位朋友留言: 要麽能出來,如果不能出來,幫他做什麽什麽。和石征先先生交往幾次,他已經是病痛纏身,身體虛弱。因為拍粟裕文獻片,不能播放,還在受各種氣。
金老師誇我,現在年輕人還對革命史感興趣,真不容易。不少朋友也奇怪。對我來說,算不上奇怪。我們出生的時候和一段時間,毛主席語錄還到處寫在牆上,村莊還叫大隊,鄉還叫公社,我們的教育,一直是愛黨愛國家,毛主席偉大,共產黨偉大,接觸的電影媒體傳播物,很多還是樣板戲年代的。黃仁宇說,看德軍艦長的回憶,你會同情德國,看英軍軍官的回憶,你又同情英國。何況我們。我們的人生,就是被這樣印上最初的烙印,具有原始記錄色彩。
我感興趣,是因為我們的生活,其實沒有擺脫它的影響。甚至我的女兒,她已經是21世紀生人了。如果不是國共內戰,我的父輩的生活和性格,可能不是這樣。我的曾外祖父、外祖父是國民黨,如果他們不失敗,就算有母親嫁給父親,照常有我和我的兄弟姐妹,我的母親可能不會是這樣的性格。可能不是失去父親後,時時謹小慎微。可能不是在一個恐慌的環境中,性格會極端。可能不是雖然在農村,卻那樣刻骨地逼子女上進,這種上進,乃至嚴重影響扭曲性格。這些,都影響到了我的生活,嚴重影響,甚至通過我,再波及我的女兒。
當然,我並未因此更關注國民黨。我關注共產黨這邊多。還有一個原因,少年時代起,就要掃烈士墓,嶺上開遍映山紅,這和贛南一樣。很多電影,比如閃閃的紅星,拍的也是我們江西,還是在景德鎮取的景。我在九江采訪時,荒山野嶺,秋雨綿綿,是曾經共產黨遊擊隊出沒的地方。我們聽的歌,很多來自江西,它本來是哀而不傷的民歌,隻和生活、愛情有關,但經過官方改動,成了犧牲和革命的哀歌或頌詞。就是通過這種地域、環境和情感的交融,就自然關注現代革命。
當然,我的一切關注,基礎是自由主義,這是毫無疑問的。同時關注任何事情對人性的影響。總體來說,是自由主義的,但是寬容的。基調是批判的,但具體而微,是寬容的。對一切在曆史麵前顯得茫然的逝去者的寬容。我警惕那血淋淋的反人類,反人道,反人性,但控製不住對被造物者作弄的一切茫然者的命運的具體而微的體味。
有些第二代,精神都有問題。我們列舉蔣介石毛澤東等的後代的情況,感歎冥冥中的,毛澤東自己也說的,始作俑者,其無後乎。這裏麵有不可解釋的神秘主義。但也不全是。有一定的科學性。想想,那麽多風雲人物、戰將,都是死人堆裏爬出來的。是日夜鬥爭中活過來的。美國越戰電影,很多表現戰爭對人精神的摧殘,成為精神病,槍殺上司軍官的都有。那些死人堆裏出來的,政治鬥爭中活過來的,他們是強者,但他們同樣是人,同樣被摧殘得不成樣子,很多精神已經處於分裂或變態狀態,隻不過他們太剛強,活過來,但人畢竟是人。所以李南央描寫他母親的歇斯底裏,江青,葉群,一大群馬列主義老太太。我采訪的老紅軍,嘮嘮叨叨世界大戰遲早要打,說個不停。有的人還說張純如因為看了太多無法入目的南京平民慘狀,最後無法控製自己而自殺。這些活過來的,無比剛強,剛強和怪異的極端性格,成了血液。但他們的子女,是平常人,遺傳學上,兒子還多傳母親,那性格還可能偏於柔弱。他們的父親,是武將則日日高聲叫罵,皮帶伺候,獨斷專行,說一不二。我 的母親對我影響都這麽大,想想一個許世友、李雲龍式的父親如何。是文臣則機關算盡,陰鷙刻薄。我說的非全部,甚至非普遍,就算一小部分吧。這樣的處世方式,加在一個正常的兒童少年身上,如果有人精神承受不了,有問題,很正常。所謂奈何生於帝王家,不僅指王朝覆滅時的性命不保。《激情燃燒的歲月》的原本, 石鍾山的《父親進城》,可不是電視裏描寫的。那裏麵的石光榮,是個在戰爭中活過來,被戰爭摧殘的軍級幹部。那裏麵的褚琴,不堪忍受丈夫,趁丈夫去朝鮮,和老情人、文工團的才子幽會。那裏麵的兒子石海,最後得了精神病,那裏麵的女兒石晶,在變態的家庭中長大,是家庭暴力愛好者。那不是電視裏改成的溫情脈脈的家庭,而是一個無比絕望的故事。這是小說,現實中也不少。陳伯達有個兒子,自殺了,有的大人物的後代,有傻有瘋的,有精神有問題的。這不能說全是宿命,很有可能和家庭性格衝突、影響有關。
我和金老師說,就算調查寫作這樣第二代的命運,關注現代中國,都是必要的。它不是一門老學問,而是一堆還未完全開啟的現實問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