另一個舅公,是外婆的親弟弟,被逼著交出財產,吊起來打了一個晚上,死了。脖子上還有粗粗的血印子。外婆說他隻是個破落的小地主。其實,外婆 讀過私塾,之後又在女子學校寄宿讀書,還沒讀完,17歲嫁給我40歲的外公做續弦。那時候,外婆的家族就已經敗落了。
我外婆一直沒有操持家務的習慣。據說解放後家裏生計都很艱難的時候,家裏的衣服都是積攢起來,請人洗的。外婆生了很多孩子,卻沒有給任何孩子洗過一片 尿布,也沒有哺乳過其中任何一個。我最小的姨媽,大概出生在五六十年代,一如既往,由奶媽帶到鄉下去撫養,然後肚子裏 生了寄生蟲,那個異常可愛的小女孩死的時候,蟲子從鼻子從口裏鑽出來,她哭了一個晚上才咽氣。
然而後來當我和弟弟出生的時候,風燭殘年的她千裏迢迢趕來照顧我們直到我們上了小學。
有一次和外婆看新聞聯播。外婆突然拍案而起說,什麽保持政策五十年不變。他們在說謊,當年他們說好的公私合營的。可是後來外公的產業,餐館,做糖的作坊之 類的,都被沒收了, 家裏掘地三尺。外婆飽讀詩書,到老都手不離卷。不過她的立場和經曆決定了她的眼界沒有看到也不想看到:正就是那樣的過程,民族工業的散沙凝聚成強大的國家 工業的基礎。
二舅還說過,有次他出門,隔了兩天等他回家,船過山穀,轉了個彎的時候,他就大吃一驚,走的時候滿山蒼翠。現在隻剩下光禿禿的山頭,他懷疑走錯了地 方。原來那些樹木全部被砍了煉鋼鐵了。小船過處,已經是大躍進的洪流。然後,舅舅回憶,他和同伴們站在沸騰的熔爐邊上,把收來的金屬奮力投擲進去。還有人 不小心掉進熔爐,被瞬間融化了。現在我再回去,以前伐木的林業局,現在已經成了國家專門植樹造林的機構了。
我曾經在田野發掘中,遇到過大躍進時候的煉鋼的爐子,先清理了這個爐子,再循著地層一層層揭發下去一直挖到新石器,再挖到人跡以前的生土。曆史一直都在探索,失敗,反複中,迂回前進。
再後來二舅大學畢業,在大西北當老師。 舅舅說,那時的民風夜不閉戶,路不拾遺。他立誌就在西北落地生根,發芽開花。轉眼間,風雲再起。舅舅的學生分為兩派,舅舅被其中一派看作另外一派的狗頭軍 師。混戰中,他被他的學生砍了很多刀扔到學校的柏樹院裏。他的一個女學生和自己的母親夜裏背他出去。不久之後,舅舅被打成右派。下放到更加蠻荒的地方,或 騎著小毛驢滿村寨給人畫毛主席像,或者在鄉下的土台子上拉二胡。而那個女學生因為家人的緣故嫁給了別人。接著早寡,早逝。黃土壟頭卿何薄命?
機緣難料,誰知當年這對情侶的弟妹若幹年後在校園相遇,並且修成正果了。這就是我的父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