懷念那年初夏的日子,一個人背著帆布包在陌生的小鎮走著。那座古鎮像極了某部古裝片的布景,滿街的群眾演員,而我,正是其中的一個,我想像自己是扮演一位不知為了什麽原因離家出走的少年,偶遇馬幫,便跟他們搭伴走了,走呀走呀,沿著茶馬古道,一直就走到了玉龍雪山腳下的這個小鎮,於是就停下來,在黑龍潭水邊歇腳飲馬……。
(一) 流水席
是個雨夜,石板路上很滑,路燈黯淡。
經過昆明時買了雙樣貌粗曠的涼鞋,新鞋和腳還沒怎麽磨合好,而沒磨合好的鞋走在打滑的石板路上,步子就難免有些趔趄了。
“不要相信陌生人”。成人總這麽告誡小孩子,一定有他們的道理吧。
可我不。我從來不理這些遊戲規則,不管我是孩子還是已經長大成人。
我相信感覺。
感覺是細雨飄在裸臂上讓我禁不住輕輕打了個寒戰,感覺是此時水聲中的古城靜謐如夢,而身邊幾乎是陌生人的男人不像壞人。
他姓白,朋友的朋友,開著一家名叫“茶蟲”的茶葉店。我叫他“白先生”,心裏卻喚他“茶蟲”,茶蟲容易記。幾分鍾前我們剛剛見麵。
“我等你,你一定餓了吧?我們去宵夜”,茶蟲說。
“我在飛機上……”,起先我是打算推托來著的。
可一想起飛機上那叫什麽食物啊,而且因為天氣惡劣,小飛機到了麗江上空居然幾降不下,同機的人準備錄遺言的心都有了……。於是把矜持拋在一邊,說:“好,我去放一下行李,馬上下來”。
結果真就那樣跟著茶蟲走了。走了一小段“四方街”,再左拐、右拐、斜轉……,巷子長長的,真黑,走著走著,終於沒有了燈光。
已經過了午夜,那樣的黑,是很想伸出手去抓住點什麽的。我伸了下手,覺得不妥,連忙縮回來。茶蟲掏出手機,打開,給我照路,“你看不見吧,當心哦,我們是走慣的”,他安慰著,“快到了,再拐個彎”。 究竟要去哪裏……宵夜?我越走越疑惑。一戶院子的門,搶在我忍不住要出聲相詢前,出現了。 突然襲來的光明,讓我已經習慣了黑暗的眼晴,條件反射地眯了一下。再睜開時,看見了院子裏的花兒、樹兒、盆景兒,堂屋裏一個三四歲的小男孩跑來跑去地玩耍著,手裏還拖著一截棍子一類的東西,女人們在熱氣騰騰的鍋台前忙碌,幾個男人圍桌喝著啤酒,食物的香味刺激得我饑腸轆轆。
“來了。坐啊。喝什麽酒?”人們熱情地招呼著,好象我們已經認識了好多年。
跟他們認識了好多年的,其實不是我,是茶蟲。他這才解釋,這家家庭飯店不對外營業,隻招待相熟的幾家生意人,大部分是同鄉。在麗江古城開店的多是外地人,本地人靠出租古城的房子就夠過的了,他們都搬到新城去住了,新城房價便宜。
我們喝著一種叫“瀾滄江矮炮”的啤酒,吃著噴香的油煎米灌腸。米灌腸,一種麗江特產,據說是用糯米、大米、生豬血混合後灌入豬腸,或蒸或煎食都可。“你抽不抽煙?”茶蟲邊問邊遞一支雲煙給我。
抽煙?這個……應該不抽吧。不過,那地方真的很有些地下錢莊、地下賭場或地下煙館才有的那類神秘氣息,抽支煙倒是很合適啊。
我接過那支煙,點著了,吐出一個煙圈,身上所有的流浪因子,也在那個逐漸擴散的煙圈中,嫋嫋醒來。嗯,自己的麗江之行,開始於一個雨聲淅瀝的午夜,很詩意的開頭啊。
於是隨口問起麗江那些聲名赫赫的酒吧。“哎呀,你不要太相信網絡上的東西,你一個單身女子,像個學生,出了事怎麽辦?晚上過了十一點就回客棧去,啊?”茶蟲很著急地勸說著,“你要真想去,我找一幫朋友陪你去”。
這個……,麗江的酒吧怎麽聽著有點洪水猛獸了呢?好吧,那還是打聽點兒地方菜吧,喜好美食的我趕緊轉了話題:“米灌腸已經吃到了,還有麗江粑粑,火腿雞,雞豆涼粉,豬膘肉,醃酸魚,乳餅乳扇……”,我掰著指頭一樣一樣地細數。
“嗬,你倒比我們在這兒混了幾年的還清楚啊”,茶蟲終於大笑起來,“其實這些也沒啥,哪有家鄉菜好吃啊”。“對了,你真要認識個把納西人,人家拉你家去吃飯,你可千萬別去啊”。
“為什麽?”
“你不會習慣的”。
“他們都有些什麽習慣?”我一聽來了勁。
“上回我去一個納西朋友家作客,那家正擺宴席呢。我到得晚了,沒座兒了,主人讓我在旁邊等一等,哪兒有空了坐哪兒。後來有人吃完了,我就坐下來。猜怎麽著?他們碗筷是不收的,前一個客人用完了,後一個接著用,不洗的。一茬一茬接著吃,這叫'流水席'”,喝了口酒,茶蟲又說:“再舉個例子給你聽,他們用的盆,洗臉是它,洗菜是它,晚上洗腳還是它。都不分的”。
“不會吧?”
短短幾日,怕也來不及認識什麽納西人的。我忽然就這麽想了。
(二) 野玫瑰
隔了兩天,我卻真結交到一位納西朋友。一個特別瘦長的男孩子,瘦而且憂鬱。
“你姓什麽?”
“和”。
對的,納西族人隻有兩個姓,木姓跟和姓。木姓是土司王爺家的,極少數。剩下全姓和,木王爺家的臣民。
抓一把玫瑰花,嗅一下,花香濃鬱。“這些都是野玫瑰,美容、養顏、去斑……,才12塊錢1兩,來來來,進來坐,我泡兩杯給你們喝喝”。
“別信她的”,和在我耳邊低低說,“那些都是提取過香精了的玫瑰花,不好。你要買我帶你去熟人開的店”。和拉著我一陣疾走。
“你的項鏈很好看”。陽光淡淡,花香陣陣,抬頭我看見和的項鏈在他的白T恤藍外套前晃動。
“真的嗎?” 那條銀鏈真的好看呢,式樣大氣,吊著一個指環,指環上還刻著東巴文,象電影《指環王》裏那枚。
“那麽送給你”。和不容分說把我拉過去,取下銀鏈,套在我頸上。
“這些東巴文是什麽意思?”
“自己猜,我不是教過你了嗎?”
噢,是了,先前我們從“關門口”轉出來,路過一片東巴文字壁,曾對著那些圖形文字琢磨了老半天,下雨的雨,雪山的山,流水的水,愛你在心的愛……
和在納西人眼裏,一定不算俊,因為他太瘦。我在一個小店裏吃一個五塊錢的“砂鍋米線”,老板娘叫我一聲:“胖金妹”。我嚇一跳,以為她喊錯人。後來問了茶蟲,才知在麗江見男的就叫“胖金哥”,見女的就叫“胖金妹”,這是納西族的規矩,養得胖乎乎又多金,自然是美的。客棧裏的服務員,千萬不能叫“小姐”,一律隻叫“胖金妹”就對了。
和是個導遊,正在休假,好象是因為導遊當得不太好挨了公司的罵在賭氣,那幾天不知為了什麽原因,和又跟家裏人吵翻了,所以得閑就在他家鄉古城的石板路上“流浪”呢。
“我一點都不喜歡當導遊…我隻是為了攢錢。攢夠了錢要去走一遍茶馬古道,把整個過程拍下來…我就想當個攝影師…家裏我姐姐說了算…姐姐待我很好…姐姐也是導遊,她做得很出色,喜歡穿了改良過的納西服裝每天領一幫人走…我大概今晚要回家去了,跟我爸講和,他已經托人放話過來了…我天天晚上喝酒,胃不行了…你走的時候我去送你…你的QQ號碼是什麽?……”,和斷斷續續地說他的事給我聽,眼睛裏一陣一陣的迷茫。
“你爸爸做什麽的?”我好奇。
“搓麻將,溜鳥,養花,和媽媽吵架,看不慣我……。他以前是教師,現在退休了”。 納西族的男人天經地義是可以被女人養起來的,他們托著鳥籠四處遊逛,他們讀書寫字作畫,他們守孝守得有聲有色,他們動不動有癡心女子為他們去“雲杉坪”殉情,他們崇拜青蛙,他們想成為“胖金哥”卻總是很難……他們多才多藝,並很有些天真孩童的爛漫,他們……他們還像那些可以美容、養顏、去斑的野玫瑰,看上去瘦而且憂鬱。
放一缸熱水,撒一把玫瑰花兒,水汽蒸騰,香氣滿屋。我在襲人香霧裏想念我的麗江,多雨的,水邊的,瘦而且憂鬱的。
哦,對了,我擔心的事終於沒有發生。到了吃飯時間,我跟和討論去“媽媽傅”還是“九七”。他倒沒提議上他家吃,不知是不是因為跟家裏鬧翻了的緣故。
最後我們坐到了“九七”臨水的露天座上。賣桃兒的、賣香袋的、賣一種手繪麗江地圖的……,不時從我們身邊走過。小販們個個笑眯眯的,一團和氣。河對岸的頑童把一團亂紙扔進水裏,做母親的忙忙然趕上去嗬斥著,並央了專管河道清潔的阿婆用一把長長的竹柄耙子將紙團勾上來,頑童在一旁跳著腳傻樂,好象他那一扔全是為了看這一耙似的……。
和不愛吃酸,所以醃酸魚我包了。和從不吃雞豆涼粉,所以雞豆涼粉我也包了。至於豬膘肉,和說他吃不了許多,怕膩,聽得我越發歡欣鼓舞起來。不過那乳餅、乳扇,卻一點都不好吃,當即被我從下次重遊麗江的菜單上除名。
噢,清炒牛肝菌!剛從玉龍雪山采來的牛肝菌,炒一大盆上來,入口滑嫩、鮮美無比。結果我跟和總算同時愛上了一道菜。
(三) 小曲兒
天,一下子就黑了。 雨漸漸大起來。遠遠近近的燈火,從深巷的那一頭,蹚著一汪汪積水,從石板路上、蜿蜒而至。諾大一片雨幕,好像綴上了一點一點的水晶珠玉,人過處,搖曳生輝。耳邊仿佛就有了清泠泠的“叮當”環佩聲,不必細聽,也知道是路旁溝渠裏的汩汩流水。
走在水聲夜色間,宛如穿行於一闋典雅的唐宋小令裏,竟有著說不出的風流蘊藉。 這樣的雨夜,我去聽納西古樂。
那個叫宣科的老者,一襲青衫,雪白的袖口,一付黑框眼鏡,幾分狂傲。他身後那些比他更老的老頭兒們,打盹的打盹,養神的養神,輪到自己該唱的時候,居然也毫不含糊地張嘴就唱,而且手也沒閑著,罄兒、缽兒、鑼兒、笛兒……一樣一樣奏得分明。不知他們真的在打瞌睡,還是配合宣科的介紹在表演。除了眾老者,便是寥寥幾位納西族的妙齡女子,奇異的服飾,好聽的歌喉,站在老者們中間,白發紅顏地比襯著,似乎老的更老、卻老得極有成就感,而年輕的愈發年輕、且年輕得春風得意呢。
“嚓,嚓,嚓”,台下一群看熱鬧的,用他們手中的各式相機聽曲兒。那情景,分明在說,聽納西古樂跟在“新義街”小店鋪買件把銅器銀飾、在“東大街”搶購繪有東巴文字的手工T恤一樣,是到過麗江的一個憑證。一張蓋著當地郵戳的明信片。
宣科對付這些“到此一遊”們早就遊刃有餘了,為了討好前幾排的外國遊客,居然還讓樂隊賣力地唱了一首洋曲,英文的,令人愕然之餘有些不屑。
可我等的是李煜啊,一個多才多藝的亡國之君!
“簾外雨潺潺,春意闌珊。羅衾不耐五更寒。夢裏不知身是客,一晌貪歡。獨自莫憑欄,無限江山,別時容易見時難。流水落花春去也,天上人間”。 終於等到了!我在納西女子的天籟聲裏默默流下淚來,為李後主的千古傷心,為自己曾經的得失恩怨,也為我多年的尋尋覓覓,最終,在這偏處西南一隅的古城,得著了某種回應……。好比是一次意外,茶杯撲翻在夾繡花鞋樣兒的唐詩舊卷上,於是,一本絕世武功密笈浮出水麵,秘密就此破譯。
樓上圍廊裏擠滿了人。雨聲越發大了。戲台前燈火通明,我坐在暗啞的聽眾席上,被一種極不真實的感覺圍繞著,一種類似於浮生如夢、人生如戲的感觸。
從前跟係裏一位老師學唱長短句。也是這樣一個雨夜。撐一把傘,走到學校旁邊的教工樓,去敲老師家的門。老師剛吃過晚飯,燈下,她開始一句一句地教我唱晏小山的《臨江仙》詞:“夢後樓台高鎖,酒醒簾幕低垂。去年春恨卻來時,落花人獨立,微雨燕雙飛。記得小蘋初見,兩重心字羅衣,琵琶弦上說相思……”。老師是四川人,書香門弟,她的詩詞吟唱傳自她大家閨秀的母親。隱約聽說老師年輕時吃了不少苦,同一位名人轟轟烈烈的戀愛,打成右派,進監獄,在勞改農場敲碎石子……等一切都安定下來,那個雨夜,在燈下輕唱小晏的銘心刻骨、透骨悲涼,“當時明月在,曾照彩雲歸”……那類似京昆的吟唱調子中,也分明地流露出她自己的沉哀往事……。
而這個雨夜,我卻獨自一人,漫步在邊陲小鎮,想要印證一些在他處早就失傳了的唐宋古曲,印證一些昨夢前塵、天涯新緒,印證一些來路、去路的模糊痕跡……。
古城的雨夜,夜雨微涼,夜色微痛。
我把帆布背包遮在頭上,慢慢地踏著石板路踱回客棧去,身後,有《山坡羊》、《步步嬌》……的曲子隱約傳來。想起了一句納西族諺語:“有九座大樓房,可是夜眠不過一張床”,突然間就明白過來了,雨天的路,原來也可以走得如此恬然、如此安穩、如此有聲有色的……。
那個古裝片中的少年,究竟為什麽要出走呢?這個,似乎已經不再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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