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紅樓夢》裏有一個形象令人憎惡的人物,叫賈雨村。脂硯齋說這個名字的含義是“假語村言”,是曹雪芹自嘲自貶的借口。其實,這個賈雨村是作者設計的,從頭到尾貫穿小說的穿線人物。把他和甄士隱(真事隱)放在一起,在開始的幾章,就交代了故事的主線。這個賈雨村,高興的時候,突然說出了一句對聯,涉及了尚未出場的兩個最主要的紅樓女兒----玉在櫝中求善價,釵於奩內待時飛。
下聯,釵於奩內待時飛。釵是金屬打造的卡子,用來綰住頭發;也用來形容女人,如金陵十二釵。釵本身是不會飛的,除非它的造型是隻鳥。說這句話是在影射薛寶釵,是因為小說的很多地方,都用釵來代表她。最明顯的地方,是寶玉看到的紅樓正冊暗示薛寶釵結局的“金釵雪裏埋”這一句。再聯想到薛寶釵[柳絮詞] 中最得意的一句,也是她一生的追求: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所以她是想飛的,會飛的,等待的就是何時能飛。那麽,這一句“釵於奩內待時飛”當是說薛寶釵無疑。
如果下聯說的是寶釵,那上聯問都不要問,一定是說林黛玉的。她們倆在紅樓中其實是美豔的組合體,表現在不同的側麵。第五回賈寶玉夢遊太虛幻鏡,與他歡情交媾的叫“可卿”,“其鮮豔嫵媚大似寶釵,嫋娜風流又如黛玉”,就是明證。上麵用過的另一個例子,十二釵正冊第一,就是“玉帶林中掛,金釵雪裏埋”,和這個上下聯可說是異曲同工。所以,戚蓼生說曹雪芹是“一喉兩歌”。
那麽,“玉在櫝中求善價”,說什麽呢?曹雪芹是語言大師,極擅長用同音字來委婉地表達所要說出的意思。一本紅樓,比比皆是:如“雪”是薛,“玉帶林”是林黛玉,“甄士隱”是真事隱等,舉不勝舉。這裏的“價”字,其實隱的是“嫁”,嫁人,出嫁。不講《紅樓夢》“偉大”的思想性,文學性,政治性,就說故事本原,兩個女主角想的都是一個目標:求嫁,嫁給自己心愛的人。隻不過黛玉有著“木石”的前生恩愛情源,而寶釵隻是想借力飛天的世俗姻緣罷了。
黛玉求的是“善嫁”,就是嫁給她感恩還淚的舊日相知,就是賈寶玉。除此之外,別的任何婚姻,對她都不是“善嫁”。後四十回寫她是在寶玉寶釵新婚之時,死於傷心痛絕和重病無治。好的之處是把她的死和她的感情婚姻聯係起來;不妥之處是沒涉及她自己的婚姻,她的“善嫁”,因為那是寶玉和寶釵的婚嫁。那書中提到過黛玉的婚事嗎?
書中曾用放風箏來暗示女子的出嫁,最明顯的是探春。正冊裏“有人在江邊放風箏”的畫,畫後有詞曰:千裏東風一夢遙。遠了些,千裏之外。但風箏和“東風”確實是用來比喻她們出嫁的。奇怪的是小說也給黛玉了一次放風箏的機會,而且是和別的風箏絞在一起,不得不將線剪短,讓風箏自己消失了。可能是曹老師覺得這樣寫太露骨,就讓其他姑娘說,風箏飛走了,把林妹妹的病全帶走了。
有專家講,曹雪芹的原著寫了一百一十回;也有說是一百二十回,爭論不休。但共同之處,就是在六十回前後,開始從盛世歡樂轉入敗落悲情;從這裏到八十回,有過很多對人物結局的暗示。下麵我們再看幾個和林黛玉有關的。
七十回,黛玉作了一首詞,詞牌是[唐多令],詠柳絮的。正是薛寶釵說“好風憑借力,送我上青雲”的場合。看林是怎麽說的:
粉墮百花洲,香殘燕子樓。一團團逐隊成球。漂泊亦如人命薄,空繾倦,說風流。草木也知愁,韶華竟白頭。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
不用我說,大家讀到“歎今生誰舍誰收。嫁與東風春不管,憑爾去,忍淹留”,能說書裏不會涉及到黛玉的外嫁,能說她外嫁的喜氣洋洋?這回可用了真的“嫁”字,不再是“價”了。
在這之前的六十三回,就是紅學家們研究了幾十年的重點章回“壽怡紅群芳開夜宴”,紅樓女孩子給寶玉開生日party。這回不寫詩,不是自己包裝自己;而是抽簽子,看簽子上說你什麽。套現在流行的話,是命運。當然黛玉寶釵都有,黛玉的是:“莫怨東風當自嗟 ”。聯想前麵我引用的“嫁與東風春不管”,這兒明確地說,別怨東風了,自己傷心吧。你的命該如此,“自嗟”,寶玉顧不上你,誰也顧不上你!
再往下,六十四回,黛玉就寫下了前文我提及的[五美吟],第四首就是綠珠為石崇墜樓身亡的故事。細讀了[五美吟] 後,我理解,詩中提及的西施,虞姬,明妃,綠珠和紅拂,分別代表著林黛玉對自己愛情的期盼(像西施白頭到老),熱烈(像虞姬剛烈忠貞),無奈(像明妃身不由己),殉情(像綠珠為愛舍身)和欣慰(像紅拂慧眼識人)。不管怎麽說,曹雪芹已經給足了線索,黛玉的死必定連接著她的婚姻,而不是寶玉的。
至於誰向賈家提婚,要娶黛玉?從其不可逆轉性上看,從其強大到連賈家明知有寶黛愛情在,毀了這愛情就等於要了寶玉命根子(不是黛玉命根子,他們並不在乎她),也不得不服從上看,這應該是來自皇家。從小說前麵的鋪序猜想,大概是那個讓寶玉挨了毒打的忠順親王家。要知道,曹雪芹在人物的安排故事的接應上,從來是“繩蛇草灰,伏線於千裏之外”的。(脂硯齋語)。
我自己看到一段妙文,大概能給這個假想出個有論證價值的線索。在六十二回,史湘雲出了個怪招,要“酒麵要一句古文,一句舊詩,一句骨牌名,一句曲牌名,還要一句時憲書上有的話,共總成一句話。酒底要關人事的果菜名”,一下子難暈了寶玉。黛玉說,你喝了罰酒,我替你說。說是妙文,一是黛玉的回答極妙;二是當時寶釵也在座,但書中卻沒有她回應的文字,這在小說中幾乎是絕無僅有的。其實,要表明的這是寶玉黛玉的事,與其他人無關,尤其與她寶釵無關。
黛玉是怎麽回的呢?“落霞與孤騖齊飛,風急江天過雁哀,卻是一隻折腳雁,叫得人九回腸,這是鴻雁來賓”; 酒底是:榛子非關隔院砧,何來萬戶搗衣聲?這酒麵是黛玉走後寶玉的處境和心境,他是“一隻折腳雁”。黛玉呢,想想“何來萬戶搗衣聲”,就知道要嫁到哪了。
依黛玉的性格,依黛玉對愛的渴望,她不會懦懦地服從賈家或王爺的擺布的。對寶玉徹底失望後,也不會像續書那樣,最後還拖著個病得要死的身子,去看人家在幹什麽。黛玉是有尊嚴的,要的是“質本潔來還潔去”,隻能是以死相爭!無論是人物的性格決定,還是故事的自然發展,這都是黛玉的唯一出路。也就是說,在寶玉寶釵成親前,黛玉的故事已經完結,黛玉的生命也已經完結了。至於她怎樣完結的自己,《紅樓夢》有過兩個線索:
一是紅樓十二釵正冊上上的第一句:玉帶林中掛。
二是她和湘雲聯詩的最後兩句:寒塘渡鶴影,冷月葬花魂。
從此以後,林黛玉再沒寫過什麽詩詞;再往後,寶玉寫了祭奠晴雯的[芙蓉女兒誄]。可人人皆知,林黛玉是芙蓉花主,紅樓的女孩們說,“除了她,別人不配做芙蓉”,那寶玉祭奠了誰?我的想法是,曹雪芹在前八十回已經完結了《紅樓夢》的主要故事;他不把全部小說完成,就是不想觸動那個令他心碎的情節----冷月葬花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