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二十)

 
  每天夜裏,廚房的老式冰箱都發出枯燥的嗡嗡聲。某個部件破損了,
壓縮機每隔十分鍾啟動一次。我向房東報告多次,他拒絕派人修理。
原因是一,啟動頻繁並不說明冰箱不能工作。恰恰相反,這個冰箱照
常致冷。二,修理冰箱的費用太高,不如買個新的,他也不富裕,不
準備花這筆錢。

    我在嗡嗡聲中無法入睡,隻好研究天花板上的圖案。夜半時分,
我頻頻地去開冰箱找東西。以為肚子填飽了人會困,實際上不是這樣。
我覺得燒心、胃疼、胸口堵得慌,在床上輾轉反側,直到天亮。

    連續四周,我沒收到瀝川的任何電話。打給他的電話都是護士接
的,回答千篇一律:“王先生正在治療,不方便接電話。”我給René
發短信,René告訴我,瀝川的病情不穩定,時好時壞,經常發燒,
藥物反應也很大,所以總也不能出院。René的一大優點是他很誠實,
如果有一件事他認為不應當說,他會隱瞞,但他不會故意騙人。

    連續失眠四周,我得了偏頭痛。這個毛病以前我通宵寫論文或做
翻譯時也會有,但壓力一解,症狀就會立即消失。這一次不這樣,發
作起來半個腦袋都麻木了,跟抽了筋似地。周二下班時,我頭痛欲裂,
買了一瓶阿斯匹靈,順路去了小區裏的一家盲人按摩店。

    按摩先生姓徐,在這一帶從事這個行業已經有七年的曆史了。小區
裏的人,特別是老爺爺老太太們都認得他。徐先生是從湖南的一個小鎮
來北京打工的,除了雙目失明之外,長得人高馬大、一表人材。憑著這
一手按摩的功夫,在小區裏租了間一樓的房子,做起了生意。他幹得不
溫不火,累了就關門幾天,出去喝茶休息,沒有想把生意做大的野心。
所以,錢掙得不是很多。但他手藝高超、服務周到,回頭客常來,一天
十幾個小時,也都安排得滿滿的。其實小區周圍的按摩店不少,大家也
不覺得他很特別,因為收費低廉,才有很多人光顧。可是去年小區裏卻
爆出一條關於他的新聞。他娶了一位住在這個小區裏的女人當太太。那
女人雖然離過婚,但長相不錯,年紀比他小,而且是位大學老師。大家
都覺得徐先生豔福不淺。

    “放鬆,肩部放鬆。我先按肩,再按頸,再按頭……整個過程你都
可以閉眼睛。”徐先生用催眠式的湖南普通話對我說。

    “我最近老是失眠、頭痛。”

    “吃了藥嗎?”

    “安眠藥、阿斯匹靈算嗎?”

    “也行,嚴重了得看醫生。”他說,“你好久沒來了,快半年了
吧。”原來,他聽得出我的聲音。

    我看見他的雙肘上各磨出了一個黑色的雞蛋那麽大的繭子。這幾年
他大約按過上萬人吧。

    他的指根柔軟,有時又很堅硬,順著我的經脈慢慢揉捏。我正打算
閉上眼睛,忽然看見他的窗台上放著一個狗屋,裏麵居然養著一隻小狗。
吉娃娃。

    我對狗不是很感興趣,不過我知道艾瑪喜歡狗,她也養了一條吉娃
娃,說是價格不菲,每個月的打理也很貴。她倒不是養不起,但中午吃
飯時候也常常抱怨,說這種狗嬌貴、難伺候。

    我忍不住問他:“啊,你有一隻吉娃娃?”

    “是啊。”他很得意,“它是不是很可愛?”

    “很貴吧!”

    “有一點羅,幾千塊呢。”

    天啊,我在心裏算,幾千塊,他要按多少人才掙得回來啊。

    “是你太太買的?”

    “我買的。她喜歡,我就買了。每天我們一起散步都帶著它。這狗
太小,上次還差一點弄丟了呢。”

    他的臉上洋溢著幸福。

    我重重地歎了一口氣,問:“徐大哥,當初談戀愛的時候,是你追
的你太太,還是你太太追的你?”

    “是她追的我,追得緊緊的。”他兩嘴一彎,用一種打趣的語氣。

    “那你,追過她一點點沒有?”

    “沒,壓根兒沒有。我是外地人,又是個瞎子,靠自己的手藝掙點
錢,夠生活就滿足了。老婆孩子什麽的,想都不敢想。”

    “這麽說,你一直拒絕她?”

    “嗯……差不多是這樣吧。後來我們就好上了,也就不分誰追誰了。”

    “大哥,我也追一人,他死活不答應。”

    “那人家也許是不願意……”

    “不是,他有病,不想連累我。”

    “那你用力追嘛。”

    “我用力了,什麽法子都想過了,人家還是不理我。”

    徐先生停住手,站到我麵前,用茫然的眸子空洞洞地盯著我:“人
家不理你,難道你就不會去理他?我覺得,你一定還是沒盡力。”

    我對瀝川,要怎樣才算盡力?

    出了按摩店,我直奔自己的屋子,從抽屜裏翻出一本護照。

    幾個月前,還是在九通的時候,愛掙外塊的唐玉蓮幫我辦過一本護
照。她說,她私下裏和幾個旅行社有聯係,問我業餘時間願不願做導遊,
掙外塊之餘,還可以逛一下新馬泰。外塊我倒是掙過幾次,新馬泰卻一
次也沒去過。護照就一直沒用上。我打電話給唐玉蓮,求她給我辦個瑞
士的旅遊簽證。

    當天下午,照她的指示,我填了幾張表,又買了到蘇黎世的來回機
票,過了不到一周,簽證就批下來了。

    “你去瑞士幹什麽?歐洲好玩的地方多了去了,我給你介紹一個旅
遊團,三萬塊錢玩七個國家,怎麽樣?”唐玉蓮在電話裏勸我。

    “去看一位朋友。”

    “就住兩天一夜?太短了吧?來回機票都去掉七千塊呢!”

    “工作緊張,不能多待,回來還有幾個翻譯要due。”

    “行,記得到銀行去換點瑞士法朗,不要歐元。有些店不收歐元的。
要我順便幫你訂旅店嗎?”

    “麻煩你給我幾個地址吧,要便宜的,靠近機場。如果我找不到別
的住處就住旅店。”

    出國對很多人來說都是大事,但出國兩天,對我而言不過是去了一
趟九寨溝。我簡單地收拾了幾件換洗的衣服,坐上了北京去蘇黎世的飛
機。周三下午五點半出發,蘇黎世時間早上六點十分到。臨行前,我給
René的MSN發去了一條信息,告訴他我的起飛時間和航班號,如果方
便的話,麻煩他到機場接我一下。雖然這段時間霽川和René都在回避
我。可是每次我發信息René都會回複,盡管可能回答得很短。如果Re
né沒收到信息也不要緊,我就把這趟出行當成是自助旅行。

    其實我根本不指望能見到瀝川,隻想看一眼瀝川生活的城市,我就
滿足了。

    黎明時分,飛機越過清晨的薄霧和一道道森林、山丘,準時到達蘇
黎世機場。我沒有大件行李,隻有一個隨身帶著的小號旅行箱。便跟著
大隊人馬坐著快捷電車從第二航站駛到第一航站出關。

    機場裏沒有太多旅客,顯得很空曠。方形的坐椅、冰涼的大理石地
板、黑色的現代雕塑都給人一種疏離的味道。高高的鋼架天頂,充滿未
來感的灰色主調讓人好像走進了太空世界。所幸上下電梯時能看見巨大
的紅色牆壁、酒吧裏點著溫暖的燈光,還有幾道種著綠藤的玻璃幕牆,
讓我感覺又回到了東方。

    關檢非常順利,出站口裏站滿了接機的人。不少人高高地舉著牌子。

    我沒有看見René。

    在出站口等了三個多小時,仍然沒見René影子。我開始責備自己
太魯莽。以為給René發了信息就一定會收到。René有可能很忙、也
有可能忘記打開MSN。何況他還是夜貓子,白天會睡到中午才起來。

    中午很快就到了,我饑腸轆轆,跑到不遠處的一個小吧買吃的。招
牌上的菜名我一個不認得,索性胡亂地點了一個。賊貴且不說,拿到手
上的竟是一個不到巴掌大的三明治。我三口就吃完了,不敢在小吧久留,
怕René來了找不著我,仍舊等在出站口。

    一直等到下午一點,終於坐不住了。跑到電話亭給瀝川打電話。

    電話響了兩聲就接通了。

    “古藤塔克。”優美低沉的男聲。

    有點不尋常哦,不是護士,居然是瀝川直接接電話。

    “瀝川!”

    “小秋?”尾音高高上揚,很吃驚的語氣。

    “嗯,是我。我有點事想找René,你有他的手機號嗎?”

    “有,”他說,“René和霽川在意大利,你找他有急事?”

    我傻掉了:“René……在意大利?我……沒什麽急事,……是翻譯
上的事兒。”

    “他昨天剛走,”他頓了頓,說,“如果是翻譯上的事,你找我也
一樣。”

    “跟你沒關係,再見,下次聊。”我準備掛掉電話。

    “等等!”那邊傳來一聲大喝。

    “啥事?”

    “你在哪裏?”他陰森森地問。

    “還能在哪裏?北京唄,CGP辦公室。”

    “為什麽電話ID上寫著蘇黎世機場?”

    完了,穿幫了!嗚!我矢口否認:“不可能,我明明在北京。你的
電話機有問題,我掛——”

    “謝小秋,不許掛!”瀝川在那頭不耐煩地打斷我,粗著嗓門問:
“你是不是在蘇黎世機場?”

    “……嗯。我是來觀光的,明天就走。”我的聲音不由自主地低了
幾度,“我,我不是來找你的。”

    “你身上有筆嗎?”他說,語氣忽然變得出奇地冷靜。

    “有……”

    “記下來:XXXXXXXXX,這是我的手機號。”接著,他又報了
一串德文,把字母一個一個地拚給我,“這是我的門牌號。有一把備用
鑰匙放在門口右邊花盆的墊子裏。萬一我沒有找到你,你通過手機來找
我,或者直接去我家,記住了嗎?”

    “瀝川……你別來找我啦。我——”

    “我問你,剛才我說的話,你記下了沒有?”

    “記下了。”

    “怎麽去我家,你知道嗎?”

    “坐……坐公共汽車?”

    “笨!”

    “坐……地鐵?”

    “笨!”

    “坐……坐出租?”

    “這還差不多,你身上有瑞士法郎嗎?”

    “有。”

    “把地址給司機看,對他說‘Fahren Sie mich bitte zu
dieser Adresse!’(譯:請把我送到這個地址)他會把你帶到我
家門口。”

    “說得太快記不住。再重複一遍?”

    “算了,別坐出租了,當心遇到騙子。三十分鍾之後你若是還沒看
見我,就每隔五分鍾給我打個電話,行嗎?”

    “行。”

    “現在,你是在出站口,對嗎?”

    “嗯。”

    “哪兒也別去,我來接你,估計需要三十分鍾。”瀝川在那頭威脅
我,“我若是沒接到你,又沒收到你的電話,我會報警的你知道嗎?若
是你失蹤了或者有個三長兩短,我就馬上跳樓,你聽明白了嗎?”

    “聽,聽明白了。”

    電話掛掉了。我鬆了一口氣,去那個小吧買了一個冰淇淋,這才想
起來我已在出站口翹首以待地等了六個小時,兩條腿都酸掉了。

    三十分鍾之後,瀝川果然出現在機場。他坐著一個小巧輕便的輪椅,
正要從電動玻璃門外進來。

    機場大廳裏或走或坐,有著數不清的穿西裝的男人。而我卻能在瀝
川出現的第一秒認出他,腦海中同時閃出詩人龐德的名句:

    人群中這些麵孔幽靈一般顯現,濕漉漉的黑色枝條上花瓣數點。

    對我來說,瀝川便是濕漉漉的人群中唯一的光芒。我目不轉睛的看
著他,心浪如潮、愛恨交加。我們有多少天沒見了?八十天了吧!每次
分別都那麽長,長到足以淡忘了他的容貌,長到所有恨都消失了,所有
的傷都愈合了,轉眼間又變成了愛。

    瀝川仍然是那樣引人注目。所行之處,行人紛紛側目。他穿著件修
閑的西裝,頭發用發膠抹得豎了起來、襯著他那張眉宇分明的臉,更加
瘦硬迷人。瀝川看見我,冷峻的臉上忽然有了一絲笑意。

    “Hi!瀝川!”我拎起箱子,向他奔去。

    到了麵前,我忽然停頓,在和他隔著一臂的距離站住了。

    有四個星期沒理我,不知道瀝川的氣消了沒有。我冒然前來,肯定
又讓他心煩。在這種情況下見麵,哪種禮儀更為合適?擁抱?還是握手?

    猶猶豫豫之間,瀝川向我伸開雙臂:“過來,冒失的小丫頭。歡迎
你來蘇黎世。”

    我撲到他的懷裏。瀝川用力地擁抱我,用他長了胡子茬的下顎在我
的臉上狠狠地紮著。我摸著他的瘦臉,嗬嗬傻笑:“胡子長了哦。”

    “怕接不到你,來不及刮了。”他再一次摟住我,摟得緊緊的,我
有點喘不過氣,同時也弄不清是因為他站不穩才需要摟著我,還是他就是想摟著我。總之,他幾乎有三分之一的重量壓在我身上,我圈著他的腰,一動不動的支持著他。

    瀝川太輕了,瘦得也很厲害。不過看上去倒很精神,隻是行動遠不
如健康的時候敏捷,手腕上還戴著住院病人的塑料手環。

    我打量著他,心頭隱隱作痛。

    “你坐的是早上六點十分到的那一班嗎?”他問我。

    “嗯。”

    “那麽,你在這裏已經等了有足足七個小時?”

    “沒有那麽長吧……”

    “餓了沒?”

    “吃了一個三明治。”

    “還行,沒傻到家。”

    他帶著我走出航站,車就停在路邊。一位司機模樣的外國人跟我說
了一句德語,瀝川介紹:“這位是我爺爺的司機費恩,他問你好。”我
用英語問候他,顯然司機聽得懂,向我笑了笑,很靦腆。

    瀝川拉開車門,伸手擋住我的頭頂,將我送進車內。他緊接著坐進
來。我找到安全帶,瀝川一把接過來,說道:“我來。”一手抓著車頂
的扶手,一手找到銜口替我扣好。我怔怔地看著他為我忙來忙去。都病
成這樣了,還這麽紳士。

    車內很寬敞,瀝川的長腿居然可以伸直。

    我有點訕訕的,不好意思說話。心裏一個勁兒地後悔不該給瀝川打
電話,把他從醫院裏招出來。他的家人若是知道了,不知會怎樣埋怨我。

    見我一言不發,瀝川問道:“在機場裏等了這麽久,累不累?”

    “不累。”

    “為什麽不早點給我打電話?”

    “我……無意打擾你,一直在等René。”生怕他不相信,我掏出一
張五顏六色的車票,“你看,我還買了觀光車的車票呢。”

    他接過車票,在手裏研究:“我在這裏住了這麽久,都不知道觀光
車的車票是這樣子的。”

    “別掉了,明天我還得用它呢。”我把票收回來,放進口袋裏,又
掏出一張卡片遞給他,“我朋友給我介紹了幾家旅館,都離機場挺近的。
你幫我參謀參謀,看看哪家好?”

    他看了看卡片,問我:“什麽叫作‘好’?”

    “包早餐、有洗澡間。一天最好不要超過兩百瑞士法郎。對了,你
們這兒的電壓是多少伏?”

    “二百二十伏。”

    “謝天謝地。我可以安全打開電腦。”

    他莞爾:“計劃得還挺周到。我若不叫住你,你也就蘇黎世一日遊
了,對吧?”

    “人家艾瑪洪都拉斯自助遊都去過了。”

    他忽然掏出手絹捂住嘴,輕輕地咳嗽。

    “要喝水嗎?”我從包裏掏出一瓶飛機上發的礦泉水,塞到他手中。

    “不用,謝謝。”

    過了一會兒,他說:“既然來了,就多住些時候吧。”

    再大條的人都聽得出,這不是很熱情的邀請,淡淡的語氣,不冷不
熱。

    “買好了回程機票,明天下午回北京。”

    “機票可以改。”

    “明天肯定回去,單位裏有不能耽誤的事兒。”

    “不可改變了?”

    “嗯。”

    不知道是鬆了一口氣還是歎了一口氣,他換了一個話題:“那這兩
天你不吃素,行不?這裏好吃的東西都不素。素的都不好吃,都不如北
京的素菜館好吃。”

    “你怎麽知道我愛吃?我就不能愛點別的?”

    不得不承認,和瀝川在一起最愉快的時光就是一起做菜,或者下館
子,我的嘴叼、他的嘴挑,我們倆在飯館裏點菜、折磨廚師都有一套。

    “你有兩大愛好,這一個比較容易滿足,我要盡量滿足你。”

    我轉頭看他,覺得莫名其妙:“我有兩大愛好,怎麽我自己不知
道?”

    他眼視前方,似笑非笑:“你知道,隻是沒意識到。”

    我茫然的看著他,思索,一低頭,發現自己的手不知何時已經悄悄
地放在了他的腿上。汗……狂汗……廬山瀑布汗……真是花癡成習慣了。
我連忙抽回手。

    “現在意識到了?”

    “我以為那是扶手。”我麵不改色、鎮定自若。

    很快就到了蘇黎世市區。瀝川對司機交代了一句,汽車停下來。他
帶著我走到大街上。街對麵有家極大的熱狗店,賣的是各式各樣的煎香
腸。烤煙四散,令人垂涎。

    瀝川一麵排隊一麵說:“這個店叫Sternen Grill,以前我還是
高中生的時候就喜歡來吃。我爸說不健康,我就偷偷地吃,一天兩個,
晚上不肯吃飯。”

    顧客挺多,長長的櫃台,幾個穿白衣服的廚師不停地忙碌。隊隻排
了兩分鍾就輪到了。瀝川給我買了一根烤得發黑的香腸和一塊小麵包。
師傅用紙卷起來遞給我。

    “要芥末嗎?”瀝川指著一旁擱著的一杯杯黃色的芥末醬。

    “要的。”

    他同時給我買了一聽啤酒,帶著我沿街慢慢走回停車處。

    香腸又香又辣,真不是一般地美味。何況我也餓了,走到汽車裏,
還沒坐穩,就吃光了,意猶未盡,一個勁兒地吮指頭。

    推薦得到了肯定,瀝川笑得很得意:“夠嗎?還要不要?——看來
你真是餓壞了。”

    “飽了。”我樂滋滋地拍了拍肚子,開始喝啤酒。很愜意、又很茫
然地看著汽車沿著一條林蔭大道向南行駛。大道的兩頭擠滿了精品店、
百貨公司和咖啡館。盡頭是個大湖。湖邊有碼頭、有船、兩岸有很多擁
擠的白房子,湖上綠油油丘陵也點綴著各式各樣的民居。遠處可以看到
隱隱的森林和雪山。

    “瀝川,咱們去哪裏?”

    “回家。”

    回家。我的心砰然一動。哪個家?瀝川的家嗎?

    瀝川在蘇黎世當然有自己的住處。隻是,和瀝川認識這麽久,他很
少談自己的事,也很少提起蘇黎世。不知情的人還以為他從小受到過虐
待,留下了心靈的創傷。其實,瀝川隻是不怎麽健談,和他大哥打電話,
也最多一分鍾。而且,我父母雙亡,他盡量回避此類話題,以免引起我
的傷感。

    “你已經出院了?”

    “沒有。我溜出來的。既然你來了,機會難得,總不能讓你在醫院
裏陪著我。”

    “我願意在醫院裏陪著你,”我擔心地看著他,“你的病沒全好,
我不要你花精力陪我,會很累的。”

    “不累,”他說,“一切有司機。”

    汽車駛向湖邊的丘陵,停在一個橡樹環繞的寧靜院落裏。迎麵一個
巨大的草坪,兩旁的春花在濃蔭中怒放。車道穿過草坪,通向一幢兩層
樓的白色別墅,底層的長度幾乎是上層的三倍,遠看上去,好像一個大
寫的L字。

    果然是瀝川的屋子,正門的兩側都有殘疾人專用通道。瀝川對費恩
說了幾句話,他開車走了。我拎著行李箱,跟著瀝川進了房間。

    室內的設計非常現代,寬敞明晰、色調簡潔、沒有層層疊疊的門框
和櫃子,隻有一些最必需的家具。牆上錯落著幾排壁龕,放著從四處搜
集來的藝術品,以東方的居多:佛像、青花瓷罐、青銅酒杯、木雕……
每個角落,纖塵不染。

    “這麽幹淨?”我不禁想起了自己廚房瓷磚上的黑色積垢。房東交
房子的時候就有,怎麽刷也刷不掉。瀝川有潔癖,但絕不是天天打掃衛
生的人。這一陣子他住院,房子應當空了幾個月吧。

    “每天有人過來打掃。”他說,“隻要和清潔公司簽個合同就行了。”

    我點點頭,又說:“這房子不是你設計的吧?”瀝川沒有那麽張揚,
不會在自己姓名的字母上大做文章。

    “室內主要是我哥設計的。衛生間和廚房是我堂兄設計的。二樓是
外婆設計的。花園是奶奶設計的,遊泳池是爺爺設計的。這個L形是我
爸的傑作——他說這樣人家容易找到我。”

    雖然不是瀝川的作品,別墅的設計還是充分照顧到了瀝川的口味,
混合著法國的浪漫、德國的嚴謹和意大利的創意。瀝川喜歡大而高的空
間,喜歡玻璃,喜歡木地板,喜歡彩色的沙發和黑白色的家具。一層樓
的麵積挺大,有好幾個廳,我覺得,把整個CGP的人全塞進來辦公都有
餘。他引著我一個廳一個廳地參觀,然後到沙發上坐下來,用搖控器打
開落地窗簾。

    “那麽,哪一部分是你設計的?”我問。

    “大家都搶著設計,沒輪上我。”他聳聳肩,“你若想看我的作品,
就得去看我哥的房子。我覺得比我自己的要好看。我還替他們設計了一
個酒窖。他們住的地方離這裏不遠,走著就到了。想去嗎?我有鑰匙。”

    我淡笑著搖頭,有點妒嫉。如果我有一個姐姐或者妹妹,或許能有
這樣親密的關係。父親去世後,小冬忽然長大了,變成了一個男人了,
他還是很關心我,隻是話越來越少,見麵的時間也短,打起電話來,都
被這樣那樣的事占住了。人長大了,各自有各自的生活,那種親昵和友
愛裏含著分寸了。

    “那你想喝點什麽?”

    “有咖啡嗎?”我有點犯困。

    “要不要?”

    “你會做?”

    “有機器。要不要來看?”

    他帶我去了廚房。拿出一個精致的咖啡杯,放到咖啡機的頂上預熱。
冰箱裏有新鮮的咖啡豆,他拿出一包,磨了一小碗,先做了一小杯Esp
resso。我嫌太苦。他用蒸汽將牛奶加熱,給我做了一杯地道的Capp
uccino。倒上一層厚厚的奶沫,他用一隻筷子輕輕一劃,泡沫分開了,
變成一片葉子。又用筷子蘸著咖啡在當中點了幾下,葉子又變成了一隻
兔子。

    “這個你也會?”我瞪大眼睛,吃驚地看著他。

    “我爺爺教我的。他最拿手了,會畫好多種。當年的情書都寫在泡
沫上。”

    “你教我,好不好?”

    “先學簡單的。關鍵是倒牛奶。”

    他又做了兩杯Cappuccino,把著我的手,將濃濃的牛奶往咖啡
裏倒,倒滿之後,驟然地停住。又將筷子遞給我,手臂從背後環上來,
捉住我的右手,一步一步地教我。

    “這樣的……左邊一劃,右邊一劃。再微微往下一點,成了。”

    一股淡淡的咖啡味從身後漾過來,有意無意間,他的臉從我的額邊
劃過,那麽熟悉的親昵,頃刻間就有了。我禁不住回頭,仰起臉,他的
唇在那裏等著我。可是,等我靠近時,他卻往後一退,避開了。這麽多
年過去了,瀝川對於我還是充滿了誘惑,他總有讓我驚奇的地方,我似
乎永遠不知道他還會些什麽。

    我一共畫了三個娃娃,自己喝一杯,瀝川喝一杯,剩下的他要倒掉,
被我勒令做成凍咖啡放冰箱裏了。我捧著杯子,坐在廚房的吧凳上,看
著瀝川仔細地將流理台收拾幹淨。進屋的時候他脫下了義肢,在廚房裏
忙碌時懶得用拐杖,一條腿跳著,我看得頭暈,對他說:“你歇一會兒,
行不?”

    他拾起拐杖,問我:“後麵有花園,想看看嗎?”

    我指了指天花板:“上樓是什麽?”

    瀝川的書房、繪圖室和臥室都在樓上。樓梯又寬又長,上麵鋪著防
滑的地毯,當中有一道專門為他設計的扶手。我有點奇怪瀝川為什麽要
建一個有樓梯的房子,他上下樓又不方便。可是到了二樓我卻明白了。
二樓正對著大湖,湖上白帆點點、野鴨群群。遠處雲煙繚繞、青山隱隱。
從沙發上展目,那大湖浟湙瀲灩、浮天無岸、天光雲影、盡收眼底。

    “這麽好的Lakeview,後麵又是山,房價一定很嚇人吧?”

    “是挺貴的,不過我沒花錢,”他眨眨眼,“我爺爺送的,生日禮
物。”

    我吐了吐舌頭:“那你……好意思要啊?”

    “不好意思,”他說,“也推辭不掉。嘿嘿。”

    “哪間是你的臥室?”我問。

    “臥室謝絕參觀。”他趕緊走到一個房間,把門關掉了。

    “為什麽不能參觀?莫非裏麵還睡著一個女人?”我搶過去,將門
擰開了一道縫,探頭進去。

    瀝川的臥室黑白分明。黑色的床架,白色的衣櫃。紫色的被子,白
色的床單,上麵堆著七八個淺灰色的枕頭。

    床對麵的牆上掛著一張十二寸的照片,紫色的相框。背景是遠遠的
街燈,後麵是昆明的金馬坊。裏麵的瀝川側對著我,幫我攄過一縷飄在
臉上的頭發。眼眸盡是關愛之意。這是瀝川和我唯一的合影。走的時候
居然沒留給我,連底片也帶走了。為此我怨念了很久。

    那五年我苦苦回憶瀝川,他的身影卻像一把抓不的沙子從指間流逝。
他的容貌在記憶中日益模糊。隻因我的手中沒有一張他的照片。在網上
我隻google出一張郵票大小的頭像,很低的清晰度,卻一直保存在電
腦裏。這個小而模糊的頭像便是五年來我回憶瀝川的全部線索。

    我默然凝視著那張合影,往事一幕幕地閃現。

    那麽多年的折磨,忽然間都變成了甜蜜。

    床頭櫃上放著一個白色的台燈。旁邊擺著三個手掌大小的相框。鮮
豔的色彩,活潑的外景,是六年前瀝川給我拍的獨影,十七歲的我,穿
著各式各樣的裙子。那時的我真小,一臉的稚氣,看上去果然像個高中
生。以為自己是天下最幸福的人,一臉陽光,笑容燦爛,在鏡頭麵前毫
不扭捏。

    緊接著,我的心就抽緊了。

    大床右側有一個不鏽鋼的點滴架,架上裝著靜脈輸液儀。地上還有
兩個氧氣瓶。旁邊的矮櫃裏放著幾瓶藥、一個血壓計。床頭上方,還懸
著一個供病人起身用的三角型吊環。

    看來,這裏不僅是瀝川的臥室、也是他的病房。瀝川長期臥床的那
幾年,大約是在這裏度過的。

    掩上門,回到二樓的客廳。瀝川不知何時已坐在沙發上,透過玻璃
長窗,默視遠方淼淼的湖水沉思。

    “瀝川——”

    我叫了他一聲,坐到他的身邊。他抬頭看我,目光複雜,心事沉重,
欲言又止。

    “我知道你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我在他耳邊輕輕地說,“你不
願意告訴我,因為你不想讓我擔心。”

    他沒說話,默默的用手摸了摸我的臉。

    我找到他的唇,專心地吻他。他不回應,倔強地扭著下巴,想避開
我。

    “可是,你知不知道,如果你對自己殘忍,其實也是對我殘忍?你
不告訴我,難道我就不擔心了?我寧肯知道真相也不要像現在這樣夜夜
失眠、天天惡夢。瀝川,我求你告訴我!告訴我你究竟得了什麽病?”
我抱著他,搖晃他的身軀,失聲嗚咽。

    “小秋,我寧願你不知道。而且,一切也與事無補。”他平靜地說,
話音很冷,“回去後,別再來蘇黎世了。”

    “不!”

    “我求你。”

    我放開他,冷笑了一聲,說:“那你,是不是打算永遠躲在這裏,
不回北京了?”

    “……”

    “是不是,我這一趟,又成永別了?”

    “……”

    “如果告訴你,我也挺不住了,你會發點慈悲嗎?”

    仿佛思索了很久,他安慰我:“……我會回北京。答應過你的事,
我會做到。”

    “然後呢?”

    他搖頭:“沒有然後。你得記住你在關公廟前的誓言。”

    我蔫掉了。雙手抱膝,一言不發,沮喪地流淚。

    他不來安慰我,身體一直僵直著。

    過了一會兒,我抹幹眼淚,突然跳起來,大聲說道:“不行!瀝川!
我不幹!我就不履行誓言!讓關公見鬼去吧!讓天雷劈我吧!讓洪水淹
我吧!”他急忙掩住我的嘴,目中仿佛燃燒著一團火:“你一定要我說
傷害你的話嗎?小秋?”

    “傷害我的話你還說少了嗎?說呀!繼續說!”

    “謝小秋,拜托你,”他凝視著我的臉,一字一字地道,“停止糾
纏我。”

    我呼吸瞬時間停止了。血全部湧到頭上。我怔怔地看了他三秒,驀
然轉身,大步向門外走去。走得太急,一腳絆在沙發上。他眼疾手快地
站起來,死死地拉住我。

    “去哪裏?”

    “你關心啊?”我冷笑,用力甩開他的手。他拉住我不放,手像鐵
鉗一樣扣住我的手腕。

    “哪也不許去!”他一把將我扯到他懷裏,“聽見了嗎?謝小秋!
你跑掉了,我……追不上你。”

    他嗓音喑啞,額上青筋暴現。生怕我跑了,另一隻手還緊緊拽著我
的衣服。其實,豈止是追不上,他站都站不穩,剛才我用力一掙,他幾
乎一個踉蹌,若不是有我擋著,就摔倒了。

    我看著他的眼睛,揚起臉,顫聲說:“瀝川,別以為我可以被人輕
易侮辱。你給我一巴掌,罵我是賤人,我馬上就走。真的,永遠也不回
來。你要不要試試?”

    他一動不動地站著,目中暗濤洶湧,思緒雲影般紛至遝來。

    “對不起……”他喃喃地說,“對不起……”

    我的心仿佛被針刺了一下,他的樣子很可憐,神色比我還絕望。

    “瀝川,你要什麽,我都給你。如果你堅持要我離開,我也會答
應。”我柔聲地說,“但離開之前我得確信,沒有我,你會過得更好。
你是這樣的嗎?你病得這樣厲害,又瘦成這樣,離我們相識的那陣子,
差了十萬八千裏。瀝川,你讓我怎麽放心地離開你?你說啊!”

    我捧著他的臉,熱烈地吻他。他無奈而又頑固地抵抗著。他忽然歎
息了一聲,攬住我的肩,鼻尖在我後頸上輕輕地摩挲。溫暖發燙的呼吸,
癢癢地吹過來,有一股淡淡的咖啡味。我伸手環住他的腰。他想要掙脫,
被我牢牢地挽住,須臾間,索性偎依過來。

    “No...”他仍在躲閃,企圖製止,卻虛弱無力。

    “No!”他板著臉又說了一句,惱怒的模樣。我想放開手,已經
遲了。

    “好吧。”我抽出手,離開了他,乖乖地坐了下來。

    他狠狠地看著我,目光灼熱,喉嚨枯澀,強烈地壓抑著:“你,你
就這樣啊。”

    “那還能怎樣?”我瞪著他,雙手一攤,“送上門了你都不要。”

    他拾起拐杖,掉頭去臥室:“我去換件衣服。”

    室溫不到二十二度,瀝川看上去卻像是跑了一個八百米,大汗淋
漓。

    他前腳進門,我後腳跟入。他一個轉身又看見了我,氣不打一處
來:“我換衣服,你進來幹什麽?”

    “看著你換。”

    他愣了一秒鍾,問:“有什麽好看的?”

    “就是想看。”

    “賊心不死?”

    “人家是一片好心,看你需不需要幫忙。”我很真誠。

    “哦,幫忙?”他怪怪地看了我一眼,拿腔拿調地說,“我很需要
幫忙。”說罷走進一個開放式的U形衣櫥,裏麵掛著一排排的西服和襯
衣。他隨手拿出一件白色T恤和一條洗得發白的牛仔短褲,塞到我手裏:
“拿著。”

    接著,他當著我的麵,一件一件地脫衣服,最後,隻剩下了一件背
心、一條短褲。

    “看夠了沒?”

    “沒,”我把T恤交給他,笑容燦爛,“繼續。”

    他不理睬我,坐到沙發上,開始穿褲子。然後,摘下手表遞給我:

    “麻煩拿下手表。”

    我把手表套在手腕上,他又脫下襪子塞給我。

    “哎,幹嘛讓我拿你的髒襪子?”

    “扔進那邊的洗衣籃。”

    把襪子扔到洗衣籃時,他已經穿好了褲子,卻將皮帶扯下來遞給我:
“換條皮帶。在那邊,咖啡色的。”

    我找到皮帶,幫他扣好,他又說:“對了,錢包忘在西裝裏了。
”我找錢包來給他塞到褲兜裏:“還要什麽?少爺?”

    “手機和鑰匙。”

    “哦……在哪裏?”

    “那個櫃子上。”

    “離你就一尺遠,不能自己拿呀?”

    “我是殘疾人。”

    沒好氣地拿過來給他:“使喚完了嗎?”

    他指著地上:“拐杖。”

    最後,我從頭到尾地打量他:“衣服換好了?”

    “換好了。你別老盯著我的腿看,行不?”

    “我看的是健康的那條。”

    “都不許看。”

    “一會兒外麵有風,穿這麽少,不會著涼吧?”這幾天蘇黎世氣候
異常,雖說才是四月中旬,竟和三伏天一樣熱。瀝川不僅穿著短袖、短
褲,還赤著腳。筆直修長的腿、微微拱起的腳背、白皙的足腕裸露著,
深藍色的人字拖鞋上繞著紅色的帶子。勾魂攝魄啊。我立即大腦短路、
雙眼發直:“腰痛不?晚上幫你按摩。免費服務,上乘享受。”

    “少來,”他冷笑,還在為剛才的事情懊惱,“別動不動就和我起
膩。這麽些年的書是怎麽讀的?一見你就跟進了蜘蛛洞似的。”

    “是盤絲洞。”我更正。跟這人講過整本的《西遊記》,到頭來就
這記性。

    不等他回答我又說:“我也去換件衣服。我雖長得不如你好看,不
過我有好看的裙子,可以把你比下去。”蹦蹦跳跳地來到樓下,我從行
李箱裏拎出一條縷花的白色上衣,一件淺紫色的長裙。見瀝川從樓上下
來,我說:“瀝川,幫扣一下後麵。”

    上衣的一排鴛鴦扣全在背麵,密密麻麻地有十幾粒。扣到一半,肩
頭忽地一沉,瀝川的頭倒在我的頸邊。他開始從背後吻我,下顎頂著鎖
骨,溫潤的氣息撲麵而來。一麵吻一麵說:“不成,這麽多扣子沒法扣
……太香豔了。”

    說罷,不顧一切地將我的身子擰過來,雙手捧著我的臉,一時間,
意亂情迷:“小秋,你究竟想把我折磨到什麽時候?嗯?”

    “這話我正要問你。”我仰頭直視,不屈不撓。

    他凝視著我的眼睛,愛恨交加:“你有完沒完?”

    “沒完。”

    “停止勾引我!”

    “不停止。”

    “以後不許給我打電話!”

    “偏要打,有空就打。”

    “我不接!”

    “不接就飛蘇黎世……”

    他堵住了我的嘴。我的頭不由得一仰,撞在身後的壁龕上。裏麵一
塊白裏透光的玉碗掉出來,“叮當”一聲,摔成幾半。

    “不會是真玉吧!”我惶恐地看著地麵的碎片。

    “康熙年間的玉器。”

    “嗚!”我哀鳴了一聲。

    “恨我不?”他悻悻地問,鼻尖的汗,滴到我的臉上。

    “不。喜歡你!”

    他被激怒了,我忍不住有些擔心:“瀝川,別這樣,你會傷到自
己。”

    “那你答應我,別再來找我啦!”

    “不答應,我要你的孩子。”

    他悶悶地“嗯”了一聲,沒說話。過了很久才爬起來,拉著我到浴
室裏衝了一個澡。

    我靜靜地看著他,忽然說:“瀝川,給我一天好日子,行嗎?哪怕
它隻是個氣泡,我也要。”

    他的腮幫子緊了緊,沒有回答。
 
 
   瀝川說,我們不能待在屋裏,太容易胡作非為。他帶我出了門。

    其實我們都有些累,瀝川肯定更累。在門口時我忽然說:“瀝川,
把頭低下來,有樣東西要送給你。”

    我解開胸前的辟邪,給他戴上。那塊玉溫暖而光潤,帶著我的體溫。
我想剛才瀝川早就看到了這塊玉,但我一向都有把各種玻璃珠子、有色
石頭戴在身上的習慣,他也就沒太在意。

    “這是什麽?”他把玉拿到眼前,對著日光觀察。

    “辟邪。知道嗎?今年是你的災年,帶著這個辟辟邪吧。”

    他眉頭微挑:“幾時信起這個來了?”

    “你不覺得你最近挺倒黴的嗎?”

    “嗯,有點。”

    “告訴你吧,因為你被我克上啦!”

    “克上了?”

    “你屬水,我屬土。土克水嘛!”

    他失笑:“這都什麽年代了,你還信這個?”

    “你信不?”

    “壓根兒不信。”

    算了,不信就不要和他談了。自己小心點不要克到他就好了。

    瀝川說帶我去湖邊。

    我跟著他沿著一條碎石小道,拾級而下。瀝川走得很慢,幾乎是一
步一挪地向前蹭。每隔幾步還要休息一下。開始是他牽著我,後來幾乎
變成我扶著他了。湖邊明明就在眼前,我們卻走了半個多小時。

    正是旅遊旺季,湖邊上全是酒吧,有人在露天裏唱歌、彈吉它,還
有藝人的表演,不少人赤腳走在木板橋上,大家都很開心、很熱鬧。

    “冰淇淋!哈根達斯!瀝川,那邊!”

    剛才在機場吃了一根哈根達斯,意猶未盡。遠遠地看見一個冰淇淋
店,我就嚷嚷了。

    他隨著我往前走,不緊不慢地說:“什麽哈根達斯,到了這裏要吃
瑞士冰淇淋,Movenpick。”

    進了冰淇淋店,瀝川給我買了一大杯,一半是巧克力,一半是菠蘿。

    “這是黑巧克力,可能有點苦,不過,吃慣了會上癮。”

    “好吃。”我美滋滋地吃了一大勺。低頭看見旁邊有兩個七八歲的
小女孩,每人都捧著一個和我一模一樣的杯子,在那裏貪婪地舔著,不
禁有點發窘。轉身問瀝川:“你自己不吃嗎?”

    他搖頭:“以前很愛吃。現在……不能吃太多甜食,一吃就會被查
出來。不過,看你吃也是一樣。”

    不遠處忽然有個人高叫:“Alex! Hello! Alex!”

    我們循聲望去,對麵的露天酒吧裏,有位金發美女隔著欄杆向我們
揮手。緊接著她和一個栗發男人攜手向我們奔來。

    瀝川和他們分頭擁抱,嘰裏咕嚕地說著德語。

    “小秋,這兩位是薩賓娜和奧本。他們都是我的中學同學,上個月
剛結婚。”瀝川一一向我介紹,“我送了禮物,可惜錯過了婚禮。”

    他向她們介紹我,我和她們分別握手,用英語祝他們新婚快樂。

    “他們不懂英文,剛才問我你是不是我的堂妹。我以前倒是經常帶
Colette來吃冰淇淋。”

    暈。難道我看上去真的很小嗎?

    不知瀝川說了些什麽,聽罷介紹,這兩個人用一種既甜蜜又感動的
目光看著我。說話時,瀝川的手臂一直攬著我的腰,自然而又流露出親
密的態度。為了讓我聽懂他們的談話,他柔聲細氣地把他們說的每一句
德語譯成英文,又把自己的德語用中文再向我解釋一遍。三種語言在他
的舌尖裏彈來彈去,居然互不撞車。

    “他們問你,想不想一起去喝一杯?不喝啤酒,喝Apfelschorle
也行。Apfelschorle是一種蘋果汽水。”

    我小聲說:“瀝川,你不能喝酒。酒吧裏人多,你也不要去。”

    瀝川點頭,悄悄地說:“有病的人就是方便,推辭什麽都容易。我
去告訴他們我不能喝酒。你在倒時差。需要休息。”

    他說了一大堆德語,又和兩個人分別擁抱,他們方依依不舍地離去。

    我問瀝川:“為什麽你的德語也那麽好聽?好像法語一樣?”

    “我又不是希特勒。而且,德語也不難聽啊。”

    他自然而然地又挽住了我,繼續牽著我在湖邊上漫步。我緊緊地跟
著他,感覺有點不真實。唉——我和瀝川,有多少年沒像一對情侶那樣
走在大街上了?

    寧靜的湖麵上遊著一群群天鵝和野鴨。

    我們在一棵大樹下絮語。一陣風吹來,有點冷,我忍不住打了一個
噴嚏。瀝川站過來,將身子貼近我,一隻手臂撐著樹杆,替我擋著風。

    “冷嗎?”

    “不冷。”

    “到太陽下麵去吧,暖和點。”他說。

    “等我把冰淇淋吃完哦。”

    他淡淡地笑:“瞧你,吃得一嘴都是黑的。”

    “啊?”我惶恐,“剛才也是這樣?在你同學麵前?”

    “嗯。不然人家怎麽會問你是不是我的堂妹?”

    窘啊。我低頭到小包裏找餐巾紙,一張也沒有。

    “我來。”他說。

    沒等弄清是怎麽回事,就被某人捧著嘴,將上麵的冰淇淋舔得一幹
二淨。

    “好了嗎?”我窘到家了,心撲撲地亂跳。

    “還有這裏。”

    吮我的指頭,一根一根地吮。

    “幹什麽嘛,大庭廣眾的。”

    “以後還吃冰淇淋不?”

    “吃呀。專挑你在身邊的時候吃。嘿嘿。”

    瀝川給我買了塊麵包,和我一起趴在湖邊的欄杆上,看著我一點一
點地掰開喂鴨子。

    陪著我站了一陣兒,他指了指樹蔭下的一張長椅,說:“你慢慢喂,
我去那邊坐一下。”

    我回頭看他,他的精神倒是愉悅的,隻是臉色蒼白得可怕,雙眸微
低,有點疲憊。我不由得想起在機場上他就神態虛弱,剛才卻陪我排隊
買香腸,又陪我從山上走到山下,步行了這麽遠。

    “你累了,”我警惕地說,“我們回家吧。”

    “不不,”他搖頭,“我隻需要歇會兒。”

    “椅子那麽硬,你坐著會不舒服的……”

    “行了,別爭了。”

    我不敢離開瀝川,陪著他一起到長椅上坐下來。他的臉蒼白如紙,
在刺眼的陽光下,甚至有點隱隱發青。我握住他的手,問道:“你沒事
吧?需要吃藥嗎?”

    “沒事。”他說。手機忽然響了。他看了一眼號碼,打開話機。

    “哥。”

    “嗯,別擔心,我接到她了。”

    “今天不回醫院了。我陪著小秋四處走走,她隻住一天。”

    “當然簽了字。Herman不在。”

    “不累,費恩會跟著我。”

    “我說今天不回醫院,當然包括今天晚上。”

    “NO.”

    “小秋不在,喂鴨子去了。”

    “你煩不煩啊。不要護士過來,少輸一天液不會死人的。”

    “別告訴爸,更別告訴爺爺奶奶。不然你欠我的錢明天全得還給我。”

    “嗯。我會小心的。”

    “對了,我想帶小秋去Kunststuben吃飯,你不是認識那裏的老
板嗎?幫我打個電話吧。我怕訂不到位子……今天晚上七點。然後我們
去Valmann Bar……是的,是的,不喝酒。”

    “再見。問候René。”

    他收線,對我說:“René剛剛打開MSN,在那頭大呼小叫地問你
失蹤了沒有。”

    為了這一次的魯莽,我已經後悔到家了。瀝川需要住院,為了陪我,
寧肯中斷治療。就算他自己不在意,他的家人肯定不會答應。

    我舔了舔嘴唇,說:“瀝川,你還是回——”

    他打斷我:“放心,我真的不會有事。”

    就這當兒,手機又響了。他掏出來,溜了一眼號碼,沒接,塞回兜
裏。

    響了五下,鈴聲停止。過了十秒,又響了起來。

    “瀝川,接電話。”

    他歎了一口氣,打開話機:

    “爸。”

    “我在家裏。”

    “Herman給您打的電話?”

    “我有個朋友從中國過來,就住一天,我得陪陪她。”

    “我簽了字。不要緊,您不要這麽緊張好不好?”

    “不會有事的。”

    “那您想要我怎麽樣?”

    “NO.”

    “NO.”

    “NO.我說了不會有事,明晚就回醫院。不,您不用回來。我現在
不需要護士。”

    “爸,您又來了!”

    “爸!”

    “我累了,要掛電話了,再見。”

    說著,他就把電話掛了。我緊張地看著他。不料過了一分鍾手機又
響了。瀝川的臉色頓時變得很陰沉。

    隨即,空中一道漂亮的弧線。沉悶的水聲,黑色的手機消失在湖中。

    “瀝川,聽我說,”我急切地懇求,“別讓你爸擔心。我陪你一起
回醫院,好嗎?”

    “不。”他很鎮定地坐著,態度堅決。

    簍子越捅越大。我悶頭悶腦地坐在他的身旁,默默地看著一池碧水。
深吸了一口氣,不讓眼淚掉出來。

    一隻手臂搭在我的肩上,瀝川用力地摟了摟我:“不用擔心我爸,
我爸在香港。鞭長……什麽的。”

    “鞭長不及馬腹。”

    “對,就這意思。”

    “瀝川,這湖叫什麽名字?”

    他笑了一聲,低頭看我:“傻姑娘,這就是我常和你說的蘇黎世湖
啊。”

    “哦!難怪這麽大!”我問,“是不是你家的人都住在這一帶?”

    “嗯。也有住在別處的。我叔叔他們在另外一個鎮。我爺爺以前住
伯爾尼法語區,後來為了生意方便搬過來的。”

    我假裝打了一個哈欠,心生一計:“瀝川,我困了,想睡覺。”

    “別睡了,就來一天,還睡午覺,我帶你去咖啡館喝Espresso吧。
這附近有家小咖啡館,味道非常好。喝兩杯你就精神了。”他不為所動。

    “真的困得不行了,你陪我回去嘛。”

    他站起身來,帶我到大街上招出租:“不是說衣服壞了嗎?咱們買
去。你喜歡裙子,春夏季正好賣裙子。”得,一物降一物,這人就是不
讓睡覺。

    在飛機上看到旅行小冊子,都說班赫夫大道是購物者的天堂,四月
夏裝上市,我可以買幾條裙子,運氣好的話還可以碰上打折。可是蘇黎
世本身也是歐洲著名的高消費區,就算打折也便宜不到哪去。如果身邊
沒有瀝川,我可能會逛一整天,興許能刨到價廉物美的好東西。可是……
今天……就算了吧。

    出租車出乎意料地停在了一個不大不小的巷子裏。

    “這就是班赫夫大街嗎?”

    “剛才我們路過的那個有很多銀行和商店的,是班赫夫。這裏不是,
不過也很近。好的服裝店都在巷子裏。這家Salvatore Schito裏的男
裝女裝都不錯,我曾經在這裏買過皮鞋。”

    我們走進去,瀝川在沙發上坐下來。一位溫柔漂亮的女店員耐心地
陪著我選衣服,她能說一口流利的英語。我以令人吃驚的速度試了兩件
連衣裙,在瀝川的暗示下,又試了兩雙皮鞋和一隻手袋。不到三十分鍾,
大包小包地出來了。

    “為什麽每次你買衣服都這麽快?”

    “因為你付錢。”

    “為什麽在北京的時候,幾毛錢一把的菜你卻要討價還價半小時?”

    “因為我喜歡。”

    某人無語。

    “別急著上車,前麵還有幾家店,跟我來。”瀝川牽著我,要繼續
往前走。

    “要買的都買到了,我不想逛了。”

    把瀝川拽回出租車時,他臉上的疲勞已經怎麽也藏不住了。可是他
的計劃卻是滿滿當當的:先去咖啡館喝咖啡,接著參觀美術館、大教堂、
萊特伯格博物館,晚上吃飯,完了去酒吧喝酒、聽爵士樂……豈料車一
開動,在路上晃了幾晃,他就靠著我睡著了。我趁機拿出他先頭寫給我
的地址,讓司機將我們送回家。

    半夢半醒的瀝川被我和司機連扶帶拉地拖到寢室,他一頭栽倒在床
上,沉睡過去。看他睡得那麽香,我也困了,索性躺在他身邊打盹。

    瀝川像往日那樣緊緊地偎依著我。睡夢中,我聽見他呻吟了一下,
身子弓起來,伸手按住受傷的腿部微微地喘氣。手術後瀝川一直有嚴重
的骨痛,靠服用鎮痛劑疏解。十來年過去了,疼痛轉成慢性,雖不如當
初那樣頻繁劇烈,發作起來,仍是半身痙攣痛苦不堪。這種情況在我和
瀝川相處的日子裏遇到過幾次。通常他會在半夜起來吃止痛藥和安眠藥,
然後去別的房間休息。止痛藥不怎麽管用,熱敷效果良好。可是每次發
作,瀝川都不想讓我知道。直到我被在床上翻來覆去、冷汗淋漓的他折
騰醒了,才能幫他一把。

    我去洗手間熱了毛巾,敷在他微微發抖的身上。見他眼皮輕動似想
醒過來,奈何睡意太濃,在床上翻騰了幾下,又沉沉地睡了過去。朦朧
中,迷失了我的所在,他含糊地叫了一聲:“小秋……”

    “睡吧,我在這兒。”我摸了摸他的臉。

    他平靜地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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