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七)

  瀝川說,我剛暈倒的時候他還以為我是裝的,打算讓江橫溪把我送
到他的汽車上,然後按原定計劃溜之大吉。不料一摸我的脈搏不對,
趕緊把我送到休息室,給我喂糖水。那座大樓是高尚住宅區,二樓有
好幾個診所。他請了一位醫生來看我,問了原因,就說可能是暈血症。
通常情況是躺下來,十分鍾就好了。

    他看了看自己的手表:“你都躺了二十分鍾了,為什麽臉還是那
麽白?”

    我坐起來,哈哈大笑:“我的臉白是因為我塗了粉。我化妝了,
知道嗎?”

    “你皮膚那麽好,小小年紀的,化什麽妝嘛。”

    “成熟和性感,是我畢生的追求。”我大話剛說完,發現他一直
凝視著我,一言不發,好像某個言情片裏的畫麵定格。

    “小秋,你是神仙、你是活寶、你四處放電、我如臨深淵。”他
站起來,把大衣遞給我:“穿上大衣回家去吧。”

    我們一陣風似地回到龍璟花園,進了他的公寓,他把我按在門上,
迫不及待地吻我:“今晚留下來陪我,好不好?”

    “明天有考試,口語和聽力。”

    “隻差一天了,現在準備管用嗎?”

    “臨陣磨槍,不快也光。”

    “我明天下午出差,廈門有個設計方案入圍,要競標。”

    “要待多久?”

    “三周。”

    “哦!”我說,“好不易見一次麵,又要走。”

    “所以,要爭朝夕,是不是?”

    瀝川說,他的浴室裏全是殘障設施,正常人進去會以為是進了國
民黨的刑訊室。其實浴室並非像他說的那樣陰暗。裏麵寬敞舒適,還
有一個沙發。隻是四處都安裝著扶手、支架。地板也鋪著防滑材料。
然後,有一張小巧的輪椅,一旁的櫃子裏放滿了白色的浴巾。

    “能窺浴嗎?就五分鍾?”我嘻皮笑臉地看著他。

    “No.”他拎著我的耳朵,把我拎出了浴室。

    洗完澡出來,我看見瀝川坐在沙發上喝啤酒。他站起來問我:
“想喝點什麽?”

    “冰凍啤酒?”

    “不行,你還沒到能喝酒的年齡!”他走到廚房,打開冰箱,張
望了一番:“我給你泡杯奶茶吧?”

    “好啊。”我跟他來到廚房,發現廚具是嶄新的,一塵不染,顯
然他極少做飯。

    “這電爐你用過嗎?”我撫摸著電磁爐光滑的表麵,上麵不見半
滴油跡。

    “沒有。”

    “那為什麽要設計一個廚房?幹脆不要好啦。”

    “的確是個設計錯誤。”他說,“作為建築師,我們隻願把心思
花在客廳上。”

    “其實,我可以在這裏燉湯啊。”我說,隨手打開廚櫃,發現裏
麵鍋碗瓢盆一應俱全,分類擺放整齊。“下次我買點菜給你燉骨頭湯
喝吧。清清淡淡的那種。還有魚頭豆腐湯,也挺滋補的。”

    “說得我饞了,不如現在就去買菜吧。”他找房門鑰匙,“這附
近正好有個商場。不遠,走著去就可以了。”

    瀝川說不遠,結果我們走了半個多小時,才到他說的那個商場。
沒找到骨頭,就到魚市裏買了一條鱸魚。又買了燉湯用的蔥和薑,還
買了豆腐、西芹和百合,以及一些鹵菜。瀝川買了他要吃的東西,又
叮囑我多買些半成品的菜,這樣我可以專心複習,不必為一頓三餐發
愁。結果我又買了火腿,香腸和幹菇。

    “多買點吃的放著,麵包、飲料之類的。我那裏還有咖啡和茶,
全在冰箱裏。”也不知是什麽東西,他抓起來就往購物車裏扔。我一
看,是豆奶,便扔回貨架:“寢室裏沒冰箱,買多了也是浪費。”

    “考試期間你就住在我的公寓裏好嗎?”他說,“比較安靜,你
可以專心學習。我在廈門,不會打擾到你。”

    “不不不……”我一疊聲地說了十個不字,最後又加了三個字:
“不方便。”

    “嗯,這裏離你的學校有點遠,不過,我可以叫司機專門送你。”

    “你不是一向自己開車嗎?”

    “我有一個司機,不過我喜歡自己開車,所以他一直很閑。現在
正好給他找點兒事幹。”他掏出手機就要打電話。

    我一把奪過他的手機:“免了吧!我隻有在寢室裏才自在。考試
很關鍵,你總不想讓我複習的時候不自在吧。”

    瀝川有一點好,對我來說特別受用:他從不勉強我。

    “好吧,隨你。”他淡笑,不再堅持。

    盡管如此,我們還是買了一大堆吃的。我提兩包,瀝川提兩包,
坐出租回來。

    在龍璟花園大廳的門口,我們碰到了紀桓。

    “嗨,瀝川,小謝!”

    “嗨!”我有點不好意思。瀝川牽著我的手不放,一副甜甜蜜蜜
的情侶狀。

    紀桓心知肚明地笑了:“瀝川,病了也不和謝小姐匯報,害人家
在這裏苦苦等你三個小時。”

    “是嗎?”瀝川歉意地看了我一眼。

    我低頭看自己的腳。

    “我一定好好認罪。”瀝川說。

    我們回到公寓,像模像樣地一人穿了一條圍裙,瀝川殺魚我燉湯,
瀝川切菜我炒菜。我一直以為瀝川是公子哥兒,想不到他做起這些活
兒又快又好,簡直是訓練有素。瀝川說,雖然他家不缺錢,但他和他
哥上大學都是自己打工掙生活費,很少向家裏要支助。

    “當然,我爸付了我們學習最貴那部分錢,學費。”

    我看見他在剖洋蔥。我說:“菜已經很多了,別切了。”

    “你給我做好喝的湯,我也給你做一種好喝的湯。”他去洗蛤蜊,
“Clam Chowder (蛤蜊湯),喝過嗎?”

    我一頭霧水:“沒有,聽都沒聽過。”

    “這湯我從小愛喝,菜譜還是我外婆傳給我的呢。”

    “那你教我,好不好?”我擠到他身邊,仔細看他洗蛤蜊。

    “不教。這是秘方,專門討好心上人用的。”他將鍋加熱,放上
牛油,哧地一聲,將一小碗洋蔥粒倒進去翻炒。之後他又放雞湯、放
全脂奶、放土豆粒、放蛤蜊,慢慢熬。

    燉好了魚,我炒了兩個小菜,將鹵菜分成四碟,我喝他的Clam
Chowder,他喝我的鱸魚湯,我們喝了很多啤酒。

    那天晚上,我偎依在瀝川的懷裏睡得很早。瀝川的床上堆了不少
枕頭。他說他習慣用右側睡覺,如果翻一個身到左邊,就像突然掉進
了一個坑裏。所以他需要枕頭墊腰。他用法語給我讀《追憶似水年華》
,還沒讀過一頁,我就睡著了。

    次日瀝川開車送我去學校,我們在校門口吻別。瀝川說我麵色紅
潤、精力充沛、鬥誌昂揚,也許是鱸魚、蛤蜊起到的作用吧!

    “祝你好運!”

    “祝你中標!”

    我的口語和聽力本是強項,自我感覺考得不錯。但與訓練有素、
家學淵博的馮靜兒相比就很難說。期中考試之後,寢室裏有一股競爭
的氣氛,人人默默地為著獎學金努力,不再互相通報成績。原本對分
數錙珠必較的我,心中又多出了一個重要的牽掛:瀝川。我每時每刻
都強烈地思念著他。

    中午我考試回來想去打開水,發現開水瓶已經滿了。

    “修嶽替你打的。”安安說。

    “修嶽?在哪?我要謝他!”

    “剛出去,你沒碰到?”

    我趕緊追下去,在樓下見到修嶽向他致謝。他說不客氣。

    “你看了我給你買的書嗎?”

    “還……沒呢。最近都在準備考試沒時間。我想我會很喜歡這個
小說的。對了,為什麽書名要叫《月亮和六便士》?”

    “人人都想要天上的月亮,就是看不見自己腳邊的一枚六便士硬
幣。”

    我惶恐,覺得他話中有話、意在譏諷。然後又安慰自己,瀝川隻
有一條腿,走路需要手杖。慘不忍睹。總之,瀝川絕對不是月亮。而
修嶽倒是相貌端正、儀表堂堂,走在路上很像唱義勇軍進行曲的愛國
青年。他外語過了六級,位列研究生保送名單;他成績拔尖,得過我
和馮靜兒豔羨的所有獎學金;他是學生幹部,校長的得意弟子……總
之,修嶽也絕對不是六便士。

    結論,我要瀝川,不要修嶽。

    堅定了信念,我便鐵了心地對修嶽說:“謝謝你總幫替我提水,
以後請不要再提了。”

    他很詫異地看了我一眼,囁嚅:“我……反正每天都要替自己提
水,多替你提兩瓶……並不麻煩呀。”

    “請不要再替我提水了。”說這話時,我不得不板起臉,口氣也
變得冰冷僵硬。我不愛他,就不能給他任何希望,更不能利用他的熱
情來占便宜。這不是我謝小秋做事的一貫態度。

    回到寢室,手機響了,是瀝川。

    “考得怎樣?”

    “感覺挺好的。你在哪裏?”

    “去機場的路上。”

    “瀝川,你一個人去嗎?有人照顧你嗎?”我但心他。出差在外,
設施不全,這人半夜還要起來喝牛奶。

    “怎麽是一個人?八個人,全力以赴!明天後天我做兩個pre
sentation。你呢,明天幹什麽?”

    “明天考精讀,後天考泛讀。然後,買車票,回家過年。”

    “你的意思是,等我回來就見不到你啦?”他在那邊,語氣明顯
地著急了。

    “是啊。我有半年沒見我爸和我弟了,怪想念的。”

    “你光想他們啊,那我呢?”他說,“我到昆明找你去。”瀝川
對雲南的知識僅限於昆明。

    “瀝川,我的家不在昆明,是在一座大山的背後的小城裏。”我
說,“你好生開車,過完年我回學校,一下火車馬上來找你,總行了
吧?”

    “過完年?那不是又一個半月過去了?”他沮喪地說。

    “王瀝川,”我連名帶姓地叫他,惡狠狠地說,“現在你知道一
個半月有多長了吧!”

    我收了線,看見蕭蕊從帳子裏探出頭來:“哎呀,一直以為你失
戀呢,原來不是失戀是熱戀呀。”

    “閉嘴啦。”

    “哇,瀝川挺大方的,給你買這麽好的大衣。”蕭蕊對服裝有直
覺,一直嚷嚷說要改行做服裝設計。

    那件純黑的羊絨大衣還是昨天去畫展的道具之一。其它的衣服我
不好意思穿回來,就放在瀝川的公寓裏。就這一件,因為又合身又漂
亮又暖和,好像量身定做的一樣,便喜滋滋地穿到學校裏來了。

    “是很好的牌子嗎?”我翻了翻大衣的領子,商標上是陌生的外
文。

    “這是意大利名牌,怎麽也得幾千塊一件吧。”蕭蕊老練地說。

    “不會啊!”我搖頭。我身上穿過的任何一件衣服都沒有超過五
十塊的。

    “這種店通常不會把價格放在衣服外麵,而是放在口袋裏。”她
說。

    記得當時挑衣服,試完了就買了,我沒問過價,瀝川好像也沒殺
價。

    我掏了掏口袋,裏麵果然有張卡片,拿出來一看嚇了一跳——八
千八百塊。

    蕭蕊點點頭:“我估摸著也是這麽多,你算是碰上鑽石王老五
了!”她摸了摸我的臉,用貓一樣敏捷的眼睛盯著我:“嗨,求你一
件事兒。下回認得他的朋友,介紹一個給我。或者他們家開派對,你
帶我去?”

    “幹脆把瀝川介紹給你好了。”我陰陰地笑。

    “真的嗎?你舍得?”

    “休想。”
 
  我把所有的精力都投入到最後的兩次考試。其間照樣到咖啡館打工。
每天晚上回到寢室,等待著我的,仍然是兩瓶灌得滿滿的開水。我以
為又是安安偷懶,讓修嶽代勞,不料安安說,水是馮靜兒替我提的。

    我知道馮靜兒很少親自提水,她的水一向是路捷提的。

    趁她晚自習還沒走,我去謝她,她看上去一臉疲倦:“哎,客氣
什麽。你每天回來得這麽晚,天也冷了,沒熱水怎麽行。”我說,那
就替我謝謝路捷。

    “可別謝錯了人!路捷參加了個GRE提高班,哪裏有空,他的水
還是我提的呢。”她笑道。在我的心中,馮靜兒一向是誌得意滿的,
不知怎麽,今天的笑卻有點蒼涼的意味:“我們一直想請瀝川吃飯,
偏他不肯賞臉。他替路捷改的申請信挺管用的,好幾個學校來函。我
們選了芝加哥大學,人家答應免一部分學費。你知道,像芝大這種學
校,很少給本科生免學費的。路捷在國外有親戚,可以替他擔保。現
在,一切就序,隻差錄取通知書了。”

    “這不是天隨人願,皆大歡喜嗎?”我替她高興。

    “是啊。”她的語氣淡淡的。

    “你呢,打算怎麽辦?”

    “也打算考托福吧。隻是我沒有靠得住的親戚在外國,專業又是
英文,不可能有路捷那樣的競爭力,估計不容易出國。”

    “可以讓路捷想辦法,如果他已經在國外了,再把你辦出去,應
當不難吧。”其實我根本不知道出國是怎麽一回事,這種事對我來說,
遙遠得像夢。所以隻能胡亂建議。

    “我們又沒結婚,沒名沒分的,他幫不上太多忙……再說吧。”

    這就是和沒有交情的人談話的感覺,吞吞吐吐、藏頭露尾、言不
由衷。我和馮靜兒素無交情,承蒙她親自替我提水,十分惶恐。再說,
是瀝川幫的忙,和我沒什麽關係,讓我來承她的情,真是不敢當。所
以和她一說完話,我立即出門到小賣部買了兩個熱水瓶,以後中午一
次提四瓶水,這樣,就用不著欠人情了。

    瀝川給我買大衣的事,經過蕭蕊繪聲繪色的解說,傳遍了這一層
樓的寢室。我成了某種童話故事的女主角。最流行的兩個版本則是:
A,我不過被某富家公子包養的小蜜,自己當了真,其實人家隻是貪
新鮮,玩玩罷了。B,我課餘在某娛樂城做小姐,為賺外快,泡上了
大款。英文係和音樂係在我們大學臭名昭著,因為有次警察突然行動,
在一家歌舞廳就抓了二十多個出台小姐,其中有七個是大學生,全部被
學校勒令退學。其中有個女生不堪此辱,上吊自殺,就死在我們這層樓
的某個寢室裏。

    這是什麽世道,聞人善則疑之,聞人惡則信之,閑言如虎,人人滿
腔殺機。

    我隻有十七歲沒錯,可是我並不認為我要等到三十七歲,才能真正
了解男人,了解瀝川。

    除了考試的那兩天外,瀝川每隔一天給我打一次電話。看得出他很
忙,要去看工地,要陪人吃飯,要準備資料,要修改圖紙,日程以分計,
排得滿滿的。手機打長途,效果不好,說得斷斷續續,我們倆說得最多
的一句話是:“你剛才說什麽?再說一遍,我沒聽清。”此外我還擔心
電話費太貴,不肯多說,彼此問候幾句就收線了。

    考完試後,我在寢室好好地睡了幾天覺,便到火車站排隊買回雲南
的車票。時至春運,賣票的窗口排起了長隊。火車站每天八點開始售票,一直到下午五點。通常的情況是,窗口的門一打開,不到十分鍾,當天的票就賣完了。第一天,我
不知底細,上午九點去就沒買著。一打聽,買到票的都是當晚排了一通
宵的。車站滾滾人潮,勾起了我思鄉之念。我立即回寢室拿了足夠的水
和幹糧,帶上修嶽送我的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加入到排隊的熱潮當
中。

    我排了一個通宵,好不易熬到天亮售票口開門,排在我前麵的人,
都是一人要買好幾張的,眼看還差十個就要輪到我了,小窗“哢”地一
聲關掉了。一張白紙掛出來:“今日票已售完。”我忙向一位買到票的
大叔取經。他說:“排一天怎麽夠?我都排三天了。今天還差一點沒買
上呢!”

    我屬於這種人:以苦為樂,越戰越勇。我到小賣部買了一杯雀巢速
溶咖啡,一口氣喝幹,掏出毛巾和牙刷到廁所洗漱,然後精神抖擻地殺
回售票口,開始了新一輪的排隊。就是去廁所的那十分鍾,我的前麵又
站了二十幾位老鄉。

    就在排隊這當兒,我已經看完了那本《月亮和六便士》。在書的最
後幾頁,夾著一個書簽,抄著一段歌詞:

    這些年 一個人

    風也過 雨也走

    有過淚 有過錯

    還記得堅持什麽

    真愛過 才會懂

    會寂寞 會回首

    終有夢 終有你 在心中

    修嶽寫得一手好書法,是我們大學書法競賽的第一名。他也打過工,
打工的時候也想去咖啡館,可惜沒人要,隻好去老年大學教書法。唉,
他歎氣,說老年人的學習熱情真高,他希望自己能有那麽一天,去學一
樣學問,不為錢,不為生計,什麽也不為。

    除了王菲,我就喜歡周華健。《朋友》這首歌我其實是很喜歡的,
但修嶽這麽一本正經地用小楷抄給我,讓我覺得用心良苦。我雖小小年
紀,對遮遮掩掩的學生式戀愛不感興趣。記得有一次和301室的哥哥們
一起看日劇《情書》,長長的幾個小時,所有的人都看得潸然淚下、不
勝唏噓,隻有我無動於衷。沒膽色的男人才做這種處心積慮的事。愛情
是進行時,不是過去式。是祈使句,不是感歎句。

    火車站裏強烈的白熾燈二十四小時普照大廳,使我好像到了太空,
失去了晝夜。下午我吃了一個饅頭,托身後的大叔替我盯著位子,自己
在旁邊的一張椅子上打了一個盹。到了晚上,我的精神非常不濟,隻好
拚命地喝咖啡。那位大叔看我一身學生打扮,問:“小同學,你的家在
哪裏?昆明嗎?”

    “個舊。”

    “那不是下了火車還要轉汽車?”

    “嗯。”

    “來回一趟,怎麽算也要大幾百塊吧?”

    “是啊。”

    “為什麽跑那麽遠上學?”

    “沒辦法,成績太好!”我開玩笑。

    他正要往下聊,我的手機響了。一看時間,已經是晚上九點半,又
一天過去了。

    “嗨,小秋,”瀝川說,“你睡了嗎?”

    “沒有,在上晚自習。”我不想告訴他買票的事兒,省得他擔心。
偏偏這時車站廣播:“成都到北京的1394次列車已到,停車五站台,
停車五站台。”

    “這麽吵,這是晚自習的地方嗎?”他在那一端果然懷疑了。

    我連緊岔開話題:“哎,你還好嗎?今天忙嗎?”

    “還行。今天交了最後一批圖紙,結果小張的電腦上有病毒,一下
午就耗在給他恢複數據上去了。現在基本上喘了一口氣。”

    廣播又響起來了,是尋人啟示:“陶小華的父母,請聽到廣播後到
車站保安處等候。您的兒子正在尋找你們。”

    我趕緊問:“誰是小張?”

    “我的戶型顧問。”

    “哎,瀝川,你住的地方有牛奶嗎?”

    “沒有。不過不遠就有商場。我已經買了好幾瓶放在冰箱裏了。”

    “不要一次買太多,注意看出廠日期。過期牛奶不能喝。”

    “知道了。”

    這時車站的廣播又響了,他終於說:“小秋,你究竟在哪裏?”

    “火車站。排隊買票。”

    “這麽晚,還售票嗎?”

    “不售票,但我必須要排隊,不然明天早上再去就買不到了。”

    “什麽?”他說,“要排一個通宵?”

    “怕什麽?我經常看通宵電影。而且,我手上還有一本挺好看的小
說,時間一下子就打發了。”

    “小秋,”他說,“你現在回學校。我馬上給秘書打電話,給你訂
機票。”

    “別!”我大叫,“我已經排了兩個通宵了,眼看就要到我了,誰
讓我功虧一簣我跟誰急!”

    “如果你堅持要坐火車,我讓秘書給你訂火車票。”

    “現在哪裏訂得著,連站票都沒了。”

    “訂不著?我不相信。”他說,“你讓我試試,好不好?是去昆明,
對嗎?”

    “OK,”我煩了,“瀝川同學,打住。我不想你替我花錢。買票
是我自己的事情。還有,”我想起了那件八千塊錢的大衣,又加上一句,
“以後不許你給我買超過五十塊錢的東西!”

    “去昆明的火車要三十九個小時,飛機隻要三個半小時。”他根本
不理我,邊打電話邊上網。

    “NO。”

    “你知道火車站裏有多少人販子嗎?女研究生都給他們賣到山溝裏
去了。”

    “No means no.”

    我收線關機。瀝川那副不把錢當回事的態度觸怒了我。瀝川,你有
錢,什麽都能辦到,是不是?我偏不要你的錢!

    我在隨身聽裏挑了首王菲的歌。我特別喜歡王菲,她那樣閑適、那
樣慵懶、那樣好整以暇、那樣隨心所欲,點點滴滴,吐露的全是女人的
心緒和情欲。我在王菲的歌聲中無聊地等待著。無事可做,隻好把《月
亮和六便士》又看了一遍,一直看到天亮。然後我發現我對毛姆——這
本書作者——越來越討厭。那位昆明的大叔打著哈欠對我說,“小丫頭,
在看什麽好書,說給我聽聽。大叔我實在困得不行了。”

    “大叔,您看這段,說得對不對?”

    我解釋給他聽:“要是一個女人愛上了你,除非連你的靈魂也叫她
占有了,她是不會感到滿足的。因為女人是軟弱的,所以她們具有非常
強烈的統治欲,不把你完全控製就不甘心。女人心胸狹隘,對那些她理
解不了的抽象東西非常反感。她們滿腦子想的都是物質的東西,所以對
於精神和理想非常妒忌。男人的靈魂在宇宙的最遙遠的地方遨遊,女人
卻想把它禁錮在家庭收支的賬薄裏。……作為墜入情網的人來說,男人
同女人的區別是:女人能夠整天整夜談戀愛,而男人卻隻能有時有晌兒
地幹這種事。”

    “媽呀,說得太在理了,我老婆就是這個樣子的。這什麽書啊,都
說到我心坎兒裏去了!你看完了嗎,借我看看?”大叔流著哈啦滋說。

    “這是性別歧視好嗎!”我憤怒地看著他,鬱悶。

    火車站這點挺好,二十四小時提供熱水。天一亮我就去廁所洗臉刷
牙,又給自己泡了一杯咖啡。在廁所裏我照鏡子,看見自己蓬頭垢麵,
皮膚毫無光澤而且隱隱泛藍,好像聊齋裏的女鬼。

    回來時已經七點半了。打開手機,上麵顯示六個未接電話,全是一
個人的號碼——瀝川。

    那位大叔也強提著精神,看今天的《人民日報》。

    “丫頭,再說點什麽給大叔提神吧。對了,你不是英文係的嗎,給
我念句英文詩吧。”

    我嚇一跳,看他拎著一大包行李:“大叔喜歡詩歌啊!”

    “看不出來吧,其實我是會計!”

    “那我給您背兩首詩吧。”我先說英文,然後又將一位名家的譯文
背給他聽:

    “情人佳節就在明天,我要一早起身,

    梳洗齊整到你窗前,來做你的戀人。

    他下了床披了衣裳,他開開了房門。

    她進去時是個女郎,出來變了婦人。”

    大叔哈哈大笑,說丫頭真有你的,挺逗的嘛。

    我來勁兒了,又給他背一段:

    “張三李四滿街走,

    誰是你情郎?

    氈帽在頭杖在手,

    草鞋穿一雙。”

    大叔笑得更厲害了,說:“丫頭你真神,能吟詩呢。你吟的是他
吧!”

    他指著我的背後。

    我一回頭,看見一個英俊的男人,站在離我不遠的地方。

    戴著帽子,拿著手杖,隻是沒穿草鞋。

    大叔說,“哎,丫頭,給大叔長長知識,那詩是誰寫的?這麽有情
趣?就聽你說一遍我就記下了。下回我把它當犖段子說給人聽。”

    我沒張口,聽見一個熟悉的聲音替我回答。

    “莎士比亞。”

    瀝川。

    看著瀝川的樣子,我覺得有些心虛。他穿著休閑衫,戴著草帽,一
副剛從夏威夷度假回來的樣子。不知是不是我的錯覺,瀝川雖有殘障,
看上去卻總是光鮮明亮、神采奕奕。我呆呆地看著他,半天沒說話,好
像走進了另一個時空。

    “怎麽……這麽快就回來了?”我問。他顯然坐了今天的早班飛機。

    “打你電話,關機。”他冷聲說,“知道我有多著急嗎?”

    “不會吧……”

    “這兩天你就睡這裏?”他掃了一眼四周,亂糟糟的一群人擠在一
起。一位農村大嫂正對著鏡子剔牙,另一位媳婦則袒開胸脯奶孩子,毫
無顧忌。

    “打了幾個盹而已。”我說,“排隊比考試可輕鬆多了。”

    “你等著,我去給你買早飯。”他放下包,抽身要走。

    “哎哎,要不你替我排隊,我去買。這裏地形複雜著呢。”我攔住
他。車站這麽亂,又沒有殘障設施,人人拖著行李趕路,萬一撞傷了他
就麻煩了。

    “要不我們一起去吃?”他走到我前麵一位排隊的大嫂麵前,請求
她替我照看一下。那位大嫂拿眼一眨不眨地盯著他,拚命點頭,花癡地
幾乎快暈過去。

    我在心中苦笑,瀝川哥哥,拜托你不要放電,好不好?

    他拉著我,坐電梯到二樓,找了家咖啡館,點了份甜點。我對服務
員說,“勞駕,最苦的咖啡。”

    他看著我,良久,歎了一口氣:“小秋,我服了你了。”

    “我的隊快排到了,真的!今天我一定能買到票。特有成就感!”

    “如果你今天還是買不到票,就得聽我的,坐飛機回去。”他板著
臉說。

    “No!”我光嘴硬,渾身卻軟得像根麵條,倚在他身上,他摟著
我,小聲說:“公共場合,咱們是不是要注意點影響?”

    “為什麽你全身總是香噴噴的?”他的下巴抵著我的額頭,一股淡
淡的香味從衣領間溢出。

    “是刮胡子水的氣味吧。”

    “究竟是什麽香味呢?”我迷迷糊糊地說。

    “Lavender (薰衣草)。中文怎麽說?”

    “有個特古典的名字:杜若。是不是特別美?”

    “嗯,又學了一個生詞。跟你在一起怎麽這麽長學問啊!”他刮了
刮我的鼻子。

    “你也讀莎士比亞嗎?”

    “我連《追憶似水年華》那種書都讀,可見我的文學素養是很深
的。”他怪腔怪調地說道。

    “那我再說一段給你聽,瞧瞧你知不知道出處。”我故弄玄虛,捏
著京腔,“你聽著啊,‘我見他著急,初意還打算急他一急。當不得他
眉清目秀的一個笑臉兒,隻管偎來;軟軟款款的香甜話兒,隻管說來;
憐憐惜惜的溫柔情兒,隻管貼來。心火先動了幾分,愛欲也沾成一片。’”

    暖洋洋的氣息吹在他頸子上,他有些臉紅:“這是黃色小說裏的句
子吧。”

    “才子佳人小說,和莎士比亞是不是有得一比?”

    “說得不錯,要不,咱們今晚就照這意思‘雲雨’一番?”他終於
不顧影響,輕輕地吻了我一下。“雲雨”這詞是我教他的,想不到他記
得這樣快。

    “臭美吧你。”

    早飯吃完我們一起回到排隊的地方。這一回終於輪到我買票了:
“小姐,請給我一張到昆明的K471。”

    “K471賣完了,隻有T61,空調特快。”

    “好吧,我要一張硬座。”

    “沒有硬座。”窗子裏麵是一張毫無表情的臉,“有硬臥,中鋪,
558塊。軟臥,下鋪,890塊。”。

    生生比硬座貴了兩百塊呢,我猶豫不決。

    “要不要啊,你?”售票員不耐煩了,“不要就給下一個了。”

    “要,要。”我去掏錢包,一摸,冷汗下來了。

    “我的錢包!”我幾乎要哭了,“我錢包不見啦!”

    ——想起來了。早上去洗臉時,被一個小個子男人撞了一下,那人
也不道歉,匆匆忙忙地走了。

    瀝川站在旁邊,看著我笑,笑容中帶有報複的意味:“謝小姐,您
是不是丟了錢包?”

    “人家偷的啦!”我向他怒目而視。

    “那麽,這張票是不是要我來買?”

    “你借我錢,我還你。”

    瀝川走到窗口,對服務員小姐說:“對不起,小姐,耽誤您的時間,
真不好意思。是這樣的,她掉了錢包,沒法買票。”

    那小姐竟然對他展顏一笑:“不要緊,這樣吧,排隊不容易。讓她
回家取錢再來,我給她留一張?您看怎麽樣?”

    “您太好了,謝謝,不過不必了,我們另外想辦法。”他把我從隊
伍中拽出來。掏出手機,拔號:

    “蘇群?是我,王瀝川。我需要去昆明的來回機票。明天出發。

    “對。

    “不是我,名字是謝小秋。謝謝的‘謝’,大小的‘小’,秋天的
‘秋’。

    “我坐什麽艙她坐什麽艙。

    “回程時間,兩個月內自定。

    “身份證號?”

    我報給他身份證號,他在電話中重複了一遍。

    “勞駕你下午派人把機票送到我家裏,好嗎?

    “不必上去,交給保安就行了。

    “是的,我暫時回來辦點事,明天下午回廈門。

    “再見。”

    他收線,看著我。

    我還在找錢包,東摸西摸,一直摸到我確信錢包丟失已屬實為止。

    “你丟了多少錢?”他問。

    “不告訴你。”

    “錢財乃身外之物,人沒丟就行了。”他用力摟了摟我的肩,算是
安慰。

    我們打出租回學校,我拿銀行卡重新取了錢,以最快的速度收拾了
行李和他一起回龍璟花園。

    在出租上我就睡著了。到了龍璟花園,我勉強醒過來,被瀝川拖進
電梯,然後,迫不及待地倒在了他的床上。

    “瀝川,我困了。若想雲雨你就自己來吧。”我撐著眼皮說。

    他替我脫鞋子,一件一件地脫衣服,然後把我塞進被子裏。

    “好好睡,明天送你去機場。”他的聲音無限溫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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