瀝川往事(六)

   晚上五點我準時去咖啡館打工。晚班工作人員還是小童、小葉和
我三個人。我八點鍾走,小葉幹到十二點,小童一直幹到次日淩晨才
收班。小童白天睡覺,經常逃課,居然也平穩地升到大二,真是讓人
瞠目。小童說,他讀書之所以一路綠燈就是因為他花很多時間調查老
師們的教學習慣和聲譽。比如,某師專抓作弊,號稱四大名捕,他的
課就不能選。某師改卷子太嚴,動不動就給不及格,不選。某師愛查
考勤,不選。某師沒升上副教授,心情不好,不選。最好是這種老師,
第一堂課就告訴大家:同學們,我這門課,想得八十五分難,想不及
格也難。

    咖啡館打工千不好萬不好,有一樣好,那就是練口語。雖然總說
那麽幾句,說溜了也不容易。如果能碰到喜歡聊天的老外,又在空閑
時間,隻要老板不在,聊上十分鍾沒人管你。小童睜一隻眼閉一隻眼,
他也喜歡聊天。

    今天咖啡館裏有一群英國人,機會難得,我和小童乘機大練口語。
時間很快就過去了,末了我一直在收銀台前忙碌,快到八點時,小葉
忽然走過來對我說:“好久沒見到他了。”

    我一時沒反應過來:“好久沒見到誰了?”

    “那位王先生。”

    “是啊。”我說。

    自從那天爭執之後,小葉從不主動和我說話。小童說,她在等著
我主動示好,言下之意,我當在合適的時候給她一個台階下,不然會
很失麵子。可是,我從沒有給過她這個台階。小葉並不想理我,她的
腦子裏全是單相思,沒有心情理會這個咖啡館裏的任何一個打工仔。
如果她真的來理我,那就隻有一個原因,她要知道瀝川的消息。

    “你近來見過他嗎?”她問。

    “沒有。”我說,“聽說他生病了。”

    她失聲道:“哦!什麽病?”

    “肺炎。”自己心情不好,懶得防犯別人。

    “你是怎麽知道的?”

    “他告訴我的。”

    “不是說,你沒見過他嗎?”

    “Email。”

    “能給我嗎?”她眼睛直勾勾地盯著我,我想,如果說不,她一
定會掐死我的。

    我寫給了她。我不介意,是因為我想小葉是書香門第,不會這樣
莫名其妙地去給陌生人寫信。

    “謝謝哦。上次喝咖啡時他把一個筆記本忘在這裏了。我問問他
什麽時候方便來取。”

    無語。戀愛中的女人是充滿智慧的。

    收工後我換了衣服出來,夜風寒冷刺骨,已是入冬天氣,地上結
著薄冰。我穿著件鴨鴨牌羽絨服,又厚又大,原本是用來對付三九天
氣的。來北京前我買了這件襖子禦寒,商店裏沒有小號,也沒有中號,
隻剩這一件大號,五折,我就買了。現在我第一次穿,空空蕩蕩把整
個人都埋了進去,就算把書包背在大衣裏麵也沒人看得出來。

    我依然到車站等車,車不來,我依然坐在那個冰冷的鐵板凳上背
單詞。坐了不到五分鍾,一輛車嘎的一聲刹住了,一個熟悉的聲音叫
我:“小秋。”

    我抬頭,看見了瀝川的SUV。我從沒認真地打量過瀝川的車,一
來我對車的知識有限,二來,他的車總在黑夜出現,不是那麽容易看
清楚。隔著候車亭的玻璃,我迷惑地探了探腦袋,逡巡不前。一切都
是那樣的不真實。我懷疑我在做夢,生怕一道風吹來,這個情景就消
失不見。真的是瀝川嗎?瀝川不是在醫院嗎?他跳下車,拄著手杖,
替我打開車門。仿佛剛從某個宴會回來,他穿著一件純黑的風衣,裏
麵是筆挺的碳色西裝,考究的綠紋領帶,身上散發著淡淡的古龍香水
味。他習慣性地替我係上安全帶,問:“冷嗎?”

    “不冷。”

    他關上車門,開足暖氣,發動汽車。

    在那麽多次激情之後,一個多月沒見了吧。他仍是那麽完美,那
麽英俊,從任何一個角度看他的臉都令我方寸大亂。

    “生我的氣了?”他問。

    我不吭聲。

    “就算生氣也不能這麽在Email裏罵我吧?”他冷笑,“好歹我
也替你改了proposal。英文真是越學越地道了,從小到大都沒人這
麽罵過我。”

    在他說“no means no”的時候,我回了他兩個字,罵人的。

    “停車,讓我下去。”我惱羞成怒。

    “脾氣還挺大。”他在一旁笑了,眼神充滿了捉弄。然後不理我,
把車開得飛快。

    “停車!不然我報警了!”

    “手機在這,打110吧。”他把手機扔給我,繼續往前開。我鬱
悶地看著他,隻得做罷。不到十五分鍾,車開到了學校。瀝川跳下車,
打開我的車門。雖然他有很強的平衡能力,可是殘疾的身軀看上去十
分無助。我的心一下子軟掉了,輕聲說:“怎麽這就出院了,是給我
罵出來的吧?”

    “沒出院,我溜出來的。”他把書包扔給我。

    “欸,不過就罵你一句,犯不著從醫院裏氣得出來找我算賬吧?”

    “說得不錯,我就是來找你算賬的。”他猛地一把將我拉到他麵
前。

    我緊緊抱住他,將臉埋在他懷中,喃喃地說:“知不知道人家多
麽擔心你……”

    “對不起,”他用力地摟了我一下,“其實你不用擔心,我會照
顧自己,此外還有護士。”

    “我再也不胡鬧了,我發誓!”我吻他,像吸血鬼那樣尋找他頸
上的動脈,然後用力地吻過去。他垂下頭來吻我的臉,清冷甜美的氣
息交錯在我麵前:“幹嘛穿這麽大一件袍子?大得可以裝下兩個你?”

    “就喜歡大,大得舒服。”我伸手進他的風衣,去撫摸他的背,
“這裏有傷嗎?痛嗎?”

    “沒事。”他低聲說,“別亂摸,好不好?”我想起剛才發的誓,
抽回手,替他係好風衣的帶子。

    “晚上做什麽?”他問。

    “到圖書館去研究你給我改的proposal。改了那麽多,好些地
方我都不明白。”

    “什麽地方不明白,”他說,“趁我在這兒,講給你聽,不是更
好嗎?”

    “那你陪我去圖書館,好不好?”我挽著他的手臂,低聲央求。
其實我知道瀝川不愛去人多的公共之處,不喜歡別人盯著他看,可是,
他好不易現身,我可不想他立即離開我。

    果然,他遲疑一下:“我走路跛得厲害,你不介意吧?”

    “不介意。用義肢走路那麽辛苦,你最好天天都不要用。”我脫
口而出,隨即又不安地看了他一眼。瀝川非常愛惜儀容,在正式場合
從來打扮得一絲不苟。他又是個完美主義者,可想而知,失去一條腿,
終生殘廢,對他來說是多麽大的打擊。

    他看著我,欲言又止。

    圖書館的二樓和三樓都是自習室,幾百張桌子放在一個大廳裏。
幾百個人坐在裏麵看書。瀝川若是進去,絕對會引起關注。我帶著他
去了一樓的報刊閱覽室,那裏人少,比較冷清。

    我們找到一個位子,瀝川接過我脫下的羽絨衣,掛在一邊,然後
脫下風衣。我從書包裏拿出打印好的proposal、字典和筆記本,和
他一起坐下來,他看看我準備的一大摞資料,忽然想起了什麽,說:
“對了,期中考試考得怎樣?”

    天,他還記得這個。

    “平均分九十,離目標還差五分。再努把力,獎學金有望。”

    “孺子可教。先談談你用的Article吧。Article中文怎麽說?”

    “冠詞。”

    “在概念的前麵不用加冠詞。比如你說space,你說time,你
指的是concept,就不必加冠詞。”

    “哦。”

    “還有這裏,朝代前麵要有冠詞。”

    “都學過,怎麽就是不記得。”

    “還有,寫proposal的一個原則,不要說這麽做對你會有何好
處。要說這麽做對別人、對學校、對學校的聲譽會有什麽好處。”接
下來,他給我講為什麽他要那麽改,一處一處地講,講了整整兩個小
時。瀝川的記憶力真強,很複雜很長的單詞,從來不拚錯。

    最後,我覺得他再這麽講下去,會疲憊不堪,便說:“太晚了,
我們走吧。”

    “還有什麽問題要問嗎?”

    “沒了。徹底聽明白了。哥哥你太強大了。——這就是母語的好
處。”

    他忍俊不禁:“英語不是我的母語。我在瑞士長大,在法語區度
過童年,在德語區上中學,我的母語是法語和德語。”

    我趕緊奉承:“瀝川,我對你的崇拜如滔滔江水,綿綿不絕。”

    他站起來,替我拿來羽絨衣,看著我穿好,然後才穿上風衣。我
們一起走出圖書館,又回到校長樓——他停車的地方。

    “你想出去吃夜宵嗎?”他問。

    “不去,你累了。我陪你回醫院好嗎?哪裏不舒服我幫你按摩,
好不好?我抵抗力特強,不怕傳染,真的。”我涎皮涎臉地說。

    “不用了,”他遞給我一個粉紅色的小盒子,“我給你買了一個
手機,有空給我打電話。”

    “醫院裏不是屏蔽信號?”

    “我明天出院。”

    “好的。……快上車吧。”我說。

    “我先送你回寢室。”

    地上到處都是薄冰,他若不小心摔跤,把剩下的那條腿摔壞了,
可怎麽辦。

    “下次,好不好?等你完全康複了再送我,算我求你了。”

    “No。”他說,“地上這麽滑,你又不看路,我怕你摔跤。”

    回到寢室,我喜滋滋的。所有的人都看著我,覺得我今天神色飛
揚,不比尋常。

    “哎,你終於從失戀的陰影中走出來了,”安安觀察我的臉,
“可喜可賀!”

    我洗了把臉,溜出門外的樓梯口給瀝川打電話,三秒之內他就接
了:“Hi.”

    “到醫院了?”

    “快到了。”

    “為什麽是粉紅色的?”

    “什麽粉紅色?”

    “手機的顏色。”

    “我以為女孩子都喜歡粉色。”

    “我已經不是‘孩子’了。”

    “你隻有十七歲。”

    “你多大?”

    “二十五。是不是太老了?”

    “不老不老,一點也不老。謝謝哦,我好喜歡的!”我甜蜜蜜地
叫他,歡歡喜喜地收線。

    第二天是個大好的晴天。課程已經結束了,大家都在備考,我也
不例外,七點一到就起床,泡杯濃茶就去圖書館。筆直的長窗,溫暖
的陽光,我攤開書本,複習課本和筆記,忙得不亦樂乎。

    到了中午,我走出圖書館吃飯,手機響了,傳來熟悉的聲音:

    “是我,瀝川。”

    “瀝川?你出院了?”

    “總算出來了。這醫生是我父親的老朋友,快整死我了。”他說,
“今天下午,你能幫我個忙嗎?”

    “幫什麽忙,說吧。”

    “我有個朋友今天開畫廊,你能陪我一起去嗎?”

    “去沒問題,隻是我不懂繪畫,站在那裏會不會顯得很白癡?”

    “不不不,是這樣。我也不想去,但和他關係不錯,推不掉。畫
廊四點鍾開張,新聞界的人也會來。他要我準時去捧場,七點鍾有酒
會,他希望我參加酒會。”

    “也就是說,咱們要在那裏待至少四個小時。”

    “如果你來幫忙,我就不用待四個小時了。”

    “是嗎?怎麽個幫法?”

    “咱們四點鍾去,一個小時之後,你說你頭昏,咱們就出來了。”

    “頭昏?是不是太假了?”

    “假不假就看你演得像不像了。”

    “沒問題,瀝川。畫展有著裝要求嗎?夜禮服之類。”

    “有,要正式晚裝。”

    “那好,演戲的事兒我幹,道具的錢你出。”

    “吃飯了嗎?”

    “沒有。”

    “等著我,我來接你。先吃飯,然後去買衣服。”

    “我在校門口等你吧,正好要去校門口寄信呢。”

    二十分鍾後,瀝川開車來接我。他身著一套純黑的西裝,黑色襯
衣,紫色領帶,顯得身段修長,優雅得體,再配上他那張迷人的臉,
簡直無懈可擊的完美。我想,這樣一個人,隻有一條腿,又剛從醫院
出來,都不能打動那個畫家,讓他在畫廊裏少待一會兒。我肩上的擔
子實在很重。

    瀝川問我想不想去吃雲南菜,我說,我願意陪他吃壽司。他帶我
去了一家日本料理店。他愛吃生魚片,我愛吃照燒雞塊。我問他忙不,
他說忙的事情都在醫院做完了,還提前交了工。之後我們去了一家服
裝店,名字不知是法文還是意大利文。瀝川坐在一旁看雜誌,我去試
晚裝,試了七八件都大了。

    我問瀝川:“怎麽辦?”

    瀝川作勢要帶我走,女老板說,“這位小姐的身材實在太小,如
果你們不介意,我可以帶你們去二樓‘青少部’看看。”

    瀝川眉頭一挑,說:“您怎麽不早說呢,她就是青少年。”

    昏倒。

    女老板給我選了一件純黑的連衣裙,有一圈紫色的蕾絲,我穿上
一試,合身不說,竟還顯出幾分性感。這是什麽時代,連少女服裝都
做成這樣。瀝川半笑不笑地看著我,做了個OK的手勢,女老板趁勢
給我配好紋胸、手袋、鞋子。末了,瀝川拿出信用卡,對我說:“知
道我最喜歡你什麽嗎?”

    我說:“什麽?”

    “你做決定特別快。換上別的女人,挑一下午也挑不好一件衣
服。”

    “你是不是給別的女人挑過衣服?”趁女老板去劃卡,我小聲說。

    “我看上去很像處男嗎?”

    我在車上畫好妝,自己在鏡子裏欣賞自己。汽車駛入一個窄巷,
瀝川在抄近路。出了道口,眼前一亮,出現一座豪華的大樓。我們在
大門下車,他把鑰匙交給保安,保安替他將汽車開入車庫。

    “你朋友的畫是什麽風格?”又不是奧斯卡頒獎大會,怎麽我覺
得有些緊張。

    “哦,他是Pomo。”見我不解,他又說:“Postmodern,
後現代風格。”

    我對前現代都一無所知,又何況後現代乎。

    “你什麽也不用說。”他安慰我,“隻管假裝看畫,無聊了就吃
牛肉幹。”

    上車前,他給我買了一袋牛肉幹——我最喜歡的零食,塞在新買
的手袋裏。一路上瀝川都說我還是小女孩子,因為我喜歡一切閃閃發
光的東西。那隻手袋上飾有不少光片,挎在手中,果然亮晶晶的。

    “這不合適吧。”我說。

    “怕什麽,這是後現代畫廊。”他拄著手杖,專心走路。我則把
頭抬得筆直,跟在他身邊。

    畫廊的門口已站著一排人。其中一個長發披肩的青年快步迎過
來:“瀝川!”

    “沒遲到吧。”瀝川上去和他握手,介紹我:“這位是謝小秋小
姐,大學生。這位是江橫溪先生,知名畫家。”

    我們握手,問好。

    江橫溪的身邊站著他的太太,一位年輕的女士,麵孔驚豔,頭發
高高挽起,一絲不亂,神態高貴。

    “季連,”瀝川伸手過去:“好久不見。”

    兩人握了手,瀝川介紹說:“這位是葉季連女士,國畫家。”

    “幸會。”我說。

    “幸會。”葉季連笑著過來拉我的手:“小秋,你在哪裏上大
學?”

    “S師大。”

    瀝川咳嗽了一聲,連忙抱歉,葉季連立即說:“瀝川,我們給你
準備了休息室,你現在需要休息一下嗎?”

    “謝謝,不用。”

    這時又來了一個中年人,裝著灰色的西服,表情神秘而倨傲。葉
季連忙說:“我來介紹:這位是韓子虛先生,紫草畫廊的老板,知名
畫家,古玉專家。”

    這是什麽年頭,怎麽這裏出入的都是“家”啊!

    然後葉季連介紹瀝川:“這位是王瀝川先生,CGP Architects
總裁,建築設計師,哈佛建築係高材生,去年法國AS-4建築設計大
獎得主。他手上現有二十多個在中國的設計項目。瀝川,需要我順便
介紹一下令尊和令兄嗎?”

    瀝川搖頭:“不用了。”
我挽著瀝川的手臂,走向畫廊左側的來賓簽到處。瀝川龍飛鳳舞地簽
上自己的名字。我細看了幾眼,一個字母也沒認出來,隻得簽上我
的“小名”,小得像螞蟻,緊緊貼在他名字的下端。

    他扭頭看我:“字寫得那麽小?”

    “你是大人物我是小人物嘛。”

    “再簽一次行嗎?不知底細的人還以為我名字有後綴。”

    我又簽了一個大的,帽子一般蓋在上麵:“這樣可以嗎?”

    他莞爾:“可以了。”

    “王先生,畫廊後廳有專門為您安排的休息室。”負責接待的女
生細聲細氣地說,顯然有人事先交待過她,“出這道門往左就是。”

    “謝謝。”瀝川把我手上的簽字筆一放,問:“掛衣間在哪兒?”

    “哦,就在這裏。”女生笑盈盈地說,她不敢看瀝川,卻是滿麵通
紅。

    瀝川替我脫下大衣,連同他的風衣一並交給她。女生似乎陷入花癡,
拿著風衣半天沒動,驀地,不好意思地笑了,遞給瀝川一個紙牌:“憑
這個取衣服,請拿好。”

    畫廊的燈光不明不暗,幽幽的從天花板上灑下來。四壁懸著油畫。
當中是幾個古典風格的隔窗。後現代的繪畫,擺放在純粹古典園林風格
的畫廊裏,顯得很別致。

    “喜歡這些畫嗎?”瀝川在一旁問。

    “不大喜歡,也看不懂。”我說,“不過這畫廊的設計倒挺別致,
我很喜歡。”

    我看見他臉上有得意的笑容。

    “是你設計的?”

    “不然人家為什麽請我來?”

    “那麽,王大建築師,你是屬於什麽風格?”

    “自然主義。盡可能超越時代的局限。”

    我想起一位我熟悉的先哲:“是不是就像莊子那樣?”

    “哦,你也知道莊子?”他有吃驚,“莊子是我最喜歡的哲學家。”

    “瀝川,你隻認得九百五十個漢字,”我笑,“跟我談莊子,是不
是有點奢侈?”

    “莊子在國外也很有名,各種語言的譯本都有。我讀過法文本,上
大學還特地選過這門課呢。可惜教授是華人,口音太重,弄到最後我還
是一知半解。不過,你也不是中文係的,關於莊子的知識,咱們應當是
半斤對八兩吧?”

    “我父親熱愛古典文學,是莊子哲學的實踐者。他向往自然,所以
從城市來到農村。我們家不用電話,不裝電視,連自行車都不買。我爸
從小就告訴我,走路、跑步比什麽都好。不過,我和我弟都背叛了他。
沒有自行車,我們求外公掏腰包;沒有電視,我們攢零花錢逛錄相廳。”

    他很吃驚:“是嗎?你父親拒絕現代文明?”

    “我父親說,現代和古代沒有本質的區別。”

    “嗯,發人深省。”瀝川看著我,臉上有笑,意味深長。除了長著
一張華人的臉,瀝川從很多方麵可以說是個十足的外國人。我們之間居
然還有相同的興趣,真是令人驚訝。

    畫廊的人漸漸多了起來,進來了很多美院的學生。葉季連幾次忙裏
偷閑地過來和我們搭話,還說以後有空約我去逛街。我以為女畫家都很
高傲,想不到她竟如此隨和,不禁有點喜歡她。

    我偷偷看表,才過了十分鍾,問瀝川:“站了那麽久,累不累?”

    “不累。”他雖帶著手杖,其實站立的時候很少真正依賴它。

    “哎,我覺得,其實這個畫廊裏還是有那麽一兩個人,不大像畫
家。”我看著人群中的一個人說。

    “是嗎?”隨著我目光,瀝川看見一個穿著灰色西服,國字臉,胸
口別著一隻鋼筆的中年男人。他好像一直在找人,然後,他好像找到了
他想找的人,然後,他筆直地向我們走來。

    彼時,我們正和一群美院的學生們站在一起,想盡快把時間耗掉。
他們在那裏大談康定斯基,我們假裝在聽。

    “請問,您是王總嗎?”那個中年男子說。

    瀝川微怔,繼而說:“先生您找哪位?”

    “CGP Architects 的王瀝川先生。”

    “我是。”

    那人遞上一張名片:“東風第三玻璃廠廠長,姓許。”

    我納悶,怎麽玻璃廠的廠長也到後現代畫廊裏來了?

    “許先生,找我有什麽事嗎?”

    “王總是香榭大廈、萬科鑫城和龍崗酒店的主設計師,對嗎?”

    瀝川遲疑了一下,點頭:“嗯。”

    “我們廠是資深的國營大型企業,可以生產這三個項目所需的雙層
呼吸式玻璃幕牆。”

    “這個……我隻負責建築和園林景觀設計。您應當和施工部門打交
道。”

    “我們查過先生您的背景。您是A&E,意味著您既是建築師也是工
程師。如果您說為達到設計效果需要某種建材,施工單位非買不可。”

    瀝川不動聲色:“這種玻璃幕牆目前國內確有幾家工廠生產,不過
我們一般是從歐洲進口。”

    “王總,我們廠能夠生產出達標的幕牆,在價格、安裝方麵,您可
以替房產商省下不少錢。此外還可獲得支持本地工業的美名。何樂而不
為?”

    “外層玻璃的生產貴廠可能不成問題,可是,內層玻璃的Low-E塗
料隻怕不容易過關吧。此外,幕牆的安裝技術難度也很大,要和暖通係
統對接良好,我們通常是請瑞士專業安裝谘詢公司來負責。”

    “事在人為。我們廠具備建築幕牆專項設計甲級資質和建築幕牆工
程專業承包一級資質,且有兩年以上呼吸式玻璃幕牆施工業績。此外,
我們特地重金從瑞士請來了安裝顧問。”

    “哪一位顧問?”瀝川問。

    “密林公司的安魯斯先生。”

    “您等等,我打個電話。”瀝川掏出手機拔號,然後,他說了近五
分鍾的法語才收線。

    “是安魯斯讓你來找我的?”瀝川說,“這算走後門吧?”

    “我有三千職工,有足夠的生產能力,隻是沒有足夠的訂單。三千
職工,外加家屬,一萬多人。嗷嗷待哺。”

    瀝川沒聽懂那個成語,看著我,我用英文說:“就是等您救命的意
思。”

    “許先生,您對您的工人負責,我對我的項目負責,各司其職,您
說呢?這不是演電視劇,別跟我來苦情戲好嗎?”

    我傻眼了。說這人不會中文吧,該叫板的時候一點兒也不含糊。

    “王總,您不大了解中國文化。中國文化和西方文化的最大不同就
是,我們的文化講感情,講人情,講交情。”許廠長不卑不亢。

    瀝川用英文問我:“這是你們的文化嗎?”

    我說:“算是一麵吧。這位廠長顯然很有和資本家鬥爭的經驗。”

    “資本家?”瀝川眉頭不自覺地挑了起來。

    “也就是你的階級本質。”我補充,仍用英文,旗幟鮮明、堅定不
移地站在祖國同胞的一邊。瀝川愣了一下,思索片刻,忽然問道:“許
廠長,你們的玻璃幕牆對應的是什麽空調係統?”

    “AVA係統,節能、環保、健康、舒適。王總,我不指望您現在拍
板,隻希望您能抽空到我們廠來看一看生產情況和樣品。”

    “您的工廠在哪裏?”

    “沈陽。”

    瀝川想了想,說:“這樣吧,您明天到我的辦公室來細談,好嗎?
這是我的電話,具體時間請您先和秘書小姐預約一下。”他寫給他一個
電話號碼。

    那位廠長接過紙條,很嚴肅的握了握他的手:“好的,謝謝您給我
們廠這個機會。”

    “不客氣。”

    廠長迅速告辭了。

    趁這個機會,我去了一趟洗手間,回來時看見瀝川正與江橫溪及夫
人說話。我沒有過去打擾,獨自站在畫廊的一角假裝看畫。學校明天考
聽力和口語,我在心中默誦單詞。

    過了一會兒,有人站到我的身邊,問:“小姐很喜歡這幅畫嗎?—
—我看你在它麵前站了很久?”

    我轉身,說話的是一位文質彬彬的青年,很古典的書生麵容,清峻,
優雅,隻是發型有點怪,有點放蕩不羈。

    “姓李。”他遞上名片。

    我掃了一眼,是位畫家,我笑了笑,抬頭尋找瀝川,希望他過來救
我。瀝川倒是離我很近,隻是背對著我,和江橫溪夫婦談得正歡。

    “是啊,”我作深沉狀,“挺喜歡的。”

    “那麽,依小姐看,這畫的主題是什麽?”他繼續問,顯得很感興
趣,很想聽我談一談的樣子。

    我連忙仔細看那幅繪畫。充滿了複雜散亂的線條,線條是由細小的
文字組成的,隱約看去是張人臉,不過,臉上的五官是女人的身體。我
一向自許想象力豐富,但奇怪的構圖還是讓我的大腦一片空白。

    我咽了咽唾沫,沉默片刻:“這是一張人的臉。”廢話。

    畫家迷惑地看著我,等著我說下去。我隻好繼續說:

    ——“人的臉……是公共的,每個人都可以看見。”

    ——“可是吧,這臉又和身體重合……嗯……身體……是隱藏的,有
欲望的,不可見的……”

    ——“所以這張和身體重合的臉,意味著欲望由隱藏變成了公開。”
“很有意思,請說下去?”畫家饒有興致地看著我。可我覺得,再這麽
忽悠下去,我要露餡了,於是我隻好反問:“這些由文字組成的雜亂線
條象征著什麽呢?文字的象征是什麽呢?”

    “語言?”他試探地回答,“聲音、符號、文本、口頭、非正式傳
播……”

    “所以……後現代的欲望要通過文本來獲得滿足,而不是感官。”
我說。

    “比如?”畫家仍然很迷惑。

    “比如短信、博客、電子郵件……你不覺得承載它們的手機、電腦
正在逐漸變成我們身上的一個不可惑缺的器官嗎?”

    畫家恍然而悟:“有道理!我正是這幅畫的作者,您的理解對我有
諸多啟發。我已經有好長一段時間沒聽過這麽大膽的分析了。請問您有
電話號碼嗎?有空的時候,可以請您喝杯咖啡聊聊繪畫嗎?”

    一隻手掰過我的肩,瀝川施施然擠進來說:“沒有,她還是學生,
沒有電話號碼。”

    畫家不滿地看了瀝川一眼,覺得他過來打斷我們的談話很沒禮貌。
不理睬瀝川,繼續指著旁邊的一幅畫說:“小姐,那幅畫也是我畫的,
可以聽聽你的高見嗎?”

    我將目光移過去,隻看見一團鮮紅奪目的油彩,紅的像血。當中幾
條枝狀細線,深紅色的,像血管一樣擴張著。

    我趕緊低下頭,手不由自主地抓住了瀝川。

    我想保持鎮定,但腦中一片空白,隻聽見自己在說:“瀝川,帶我
離開這裏!”然後就什麽都不知道了。

    我醒過來的時候發覺自己躺在一張很舒服的沙發上。嘴裏甜甜,好
像喝了糖水一般。瀝川坐在身邊握著我手。

    “想喝水嗎?”他問。

    我搖頭。

    “怎麽不告訴我,”他的臉繃得緊緊的,“你有暈血症?”

    “不嚴重。”我緩緩地呼吸。

    “可是,你還看恐怖片……”

    “我以為那樣可以治好。”

    “不是你自己的血,你也暈嗎?”他好奇起來。

    “我專暈人家的血,看見自己的血反而不暈。”

    我想坐起來,他按住我,“再躺一會兒。”然後繼續好奇:“你是
天生就這樣,還是有什麽心理因素?”

    “我媽生我弟時,大出血而死。”我說,“當時我在她身邊。”

    “你們醫院生孩子允許小孩在現場觀看?”

    “沒在醫院,是在我家。我弟早產,鄉下醫療條件差,等送到醫院
一切都來不及了。我媽自己還不知道會有這麽嚴重,臨死前還問我喜不
喜歡我弟弟。”

    瀝川沒有說話,一直摸著我的臉和頭發:“我也沒有媽媽。我媽很
早就去世了。車禍。”

    “你媽媽是做什麽的?”

    “這樣和你說吧,”他自己喝了一口水,“我是建築設計師,對不
對?”

    “對啊。”

    “再往下聽你就得嫌煩了。”他說,“我哥也,我爸也是。我媽也
是。我叔叔也是。我爺爺也是。”

    “你奶奶也是?”

    “也是。你還想繼續聽我家人的職業嗎?”

    “你堂姐是不是?你有堂姐嗎?”

    “也是。”

    “瀝川,這個,你們家的曆史,也太乏味了吧。”

    “就是這樣。嘿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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