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概是1973年,我在芷江中學讀初中。湘黔鐵路經過三年的修建,已經完成路基工程,進入鋪軌的階段。鋪軌是從東往西鋪,每天隻能鋪幾公裏。鋪入芷江境內後,很多人專門跑三四十裏去鐵路上看鋪軌。
我一直等到鋪軌離芷江火車站幾裏時才去看鋪軌。那是冬天,天氣很冷,但鐵路邊人山人海。那年月,沒有娛樂活動,這不但可以漲見識,還是一個很好的娛樂活動。
翹首以待的鋪軌機終於從東邊慢慢開過來了,很多鐵路工人走在前麵,手裏拿著扳手和其他工具。鋪軌機其實就是水平吊車,吊車臂前後都伸得很長。鋪軌機的後麵拖著幾節平板車,上麵是疊得很高的一段段已經與枕木鉚在一起的鐵軌。裝有吊鉤的滑車在鋪軌車頂上吊車臂軌道上先向後運行,在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勾起一段鐵軌,提升到空中,然後向前滑行,到達吊車臂的最前端。在地麵工作人員的幫助下,將鐵軌慢慢降下來,末端對準路基上已經鋪好的鐵軌的前端,調整好另一端的方向。工作人員將兩端鐵軌的接口處用鉚釘鉚好,讓鐵軌枕木與石塊鋪成的路基貼合好。一段鐵軌大約十幾米長,鋪一段大約要十幾分鍾。
這和我想象的鋪軌大不相同。我原來以為是工人把一根根枕木先鋪在路基上,再把兩條鐵軌放上,調整距離後把每根枕木與鐵軌鉚上。沒有想到鋪軌機用的是事先將枕木鉚好了的鐵軌,直接鋪在路基上,隻需要鉚好交接處即可,速度要快N倍。
如果按照我想的方法鋪,一天可能就能鋪兩百米。我這個鄉巴佬第一次見識了什麽叫機械化。
鐵路鋪到芷江後,接著往西鋪,一直要鋪到貴陽去。
偶爾開始有些工程車,貨車開到芷江站來,有時會拖幾節平板車,上麵裝些東西。有時在平板車前拖上一兩節客車車廂,可能是鐵路工人休息用的。
我們開始以為很快就可以坐火車去懷化,去長沙,但過了很久也沒有要通車的消息。後來得知鐵路要鋪到貴陽後,才可能全線正式通車。但鋪到貴陽還要四五個月,然後先通貨運,客運要更晚一些。
很多人說,如果你去鐵路邊,看見火車來了,你招招手,它會停下來。你問是不是可以上去坐坐?一般情況下,鐵路工人都會同意。然後你上去坐上幾公裏,或十幾公裏,然後又跟著車坐回來,很有意思。
我心裏也癢癢的,也想去坐坐火車。於是問朋友有誰願意一起去,結果有兩個朋友表示願意。
於是我們約好了時間。那是暑假的一天,我們三人吃了早飯來到芷江站附近的鐵路邊,等待從懷化過來的工程火車。
陽光燦爛,萬裏無雲。早晨清新的空氣令人心曠神怡,想到馬上就可以坐火車了,心裏很興奮。
一個小時過去了,沒見車來。早就聽說,這些車不是班車,有任務才來,什麽時候來不知道。但除非是星期日,不來的可能性幾乎沒有。有時候等半小時就有車來,有時可能要等上幾個小時車才會來。於是我們就耐心地等,心想今天又不是星期天,總會有車的。
兩小時過去了,仍然沒有車的影子。
這時我們有點按耐不住了,於是我提議:我們要不沿著鐵路往東走,見到火車來就招手,比在這裏傻等要好。他們兩人也覺得這樣好,於是我們三人開始沿著鐵路,迎著太陽往東走。
兩條長長的鐵軌在陽光下亮晃晃的,在極遠處交合成一點,這讓我想起了繪畫中學過的平行透視。路的北邊是劈開的山坡,路的南邊是田野,再遠一點是貫穿芷江,蜿蜒曲折流向懷化,再流入沅江的潕水河,還有河邊的湘黔公路。
藍天白雲,田園風光。左邊山巒上樹木鬱鬱,右邊田野的成熟的稻穀夾雜著泥土的香味隨著微風吹來。
我們開始在路基邊走,但路很窄,大概就一尺半寬。一邊是路基的碎石,一邊是路基的斜坡,走起來不舒服。於是我們又走上路基,在枕木上走。枕木上位置高,視野開闊,但卻走不開。如果一步一節枕木地走,枕木距離太短,得壓著步子走;如果一步兩節枕木,則距離又太大,要費點勁才能夠得著,堅持不了多久。於是我們有時幹脆走上鐵軌,就像走平衡木那樣走。為了不枯燥,我們開始比賽,看誰在鐵軌上不掉下來走多遠。開始我們走不了幾米就掉下來,後來慢慢的可以走上十幾米,甚至幾十米都不掉下了。
走了幾公裏,仍然沒有見到火車來。是往前走,還是回頭?我們想反正來車就叫,哪裏都一樣,回頭幹嘛?沒有想到我們三人高度一致,就繼續往東走。
我們一會走路基邊,一會走枕木,一會走鐵軌。慢慢走過了七裏橋,那是我曾經住過三年的地方。再往前是岩橋的地界,這時湘黔鐵路與潕水河靠得很近了,河邊湘黔公路上跑的汽車近的時候就隻有四,五十米遠。
這時已經到了下午了,我們沒有吃飯,連水都沒有地方喝。驕陽似火,考得枕木上的瀝青發軟發燙,烤熱的瀝青味撲麵而來,像在瀝青桑拿裏蒸烤。很快走到了羅舊,這是一個大集鎮,也是懷化與芷江的中點,離芷江已經三十多裏,離懷化也差三十多裏。
我們已經感到今天可能碰不到任何火車了。那麽現在往回走,在天黑之前可以到家。如果現在繼續往東,如果真的沒有火車來,那我們可能今天就回不去了。怎麽辦?我們三個一合計:繼續向東走!
當時如果有一個人動搖,我們都可能往回走。但沒有想到,三個人都堅定地要繼續往前,寧可今天回不了家也要往東走。
他們倆根本就沒有離開過芷江,我幾年前曾經和媽媽去過常德,算是“見過世麵”的。當年學校沒有什麽讓我們可以有見世麵的機會,生活很枯燥。我們內心就有一種反叛,一種要“冒險”的潛意識,所以才毫不猶豫地往前走。
這樣我們接著往東走,走過公坪,離芷江城已經五十多裏了,在前就進入懷化縣了,離懷化縣城隻有十幾裏了。仍然沒有見火車來,於是我們仍然往東走。
太陽下山時我們進入懷化地界。不感覺到累,我們一直走。慢慢地看見的房子越來越多,大約八點多,天黑之前,我們終於走到了懷化火車站。這表明,我們走了三十七公裏。
一天沒有吃飯,喝水。但我們不感到很餓,也不覺得很渴,也不感到害怕,有一點興奮和不安。
他們倆從沒有出過遠門,於是讓我這個“見過世麵”的拿主意。我當年是跟著媽媽,都是媽媽帶著我,我什麽也沒有做。但人是逼出來的,既然讓我拿主意,我便帶著他們先找了一家餐館吃飯。好在我們身上帶了幾塊錢和糧票,不然飯都吃不上。吃了飯,我們找到附近的一家旅館,登記了一間房。記不得裏麵有幾張床了,反正三個人擠在一間房睡了一晚。
第二天一早,我們去了汽車站,買了三張去芷江的車票,一塊錢一張,剛好我們還剩三塊錢。很快我們就上了車,客車沿著湘黔公路往西走。左邊是潕水河,右邊是湘黔鐵路,就是我們昨天走過的鐵路。客車在公坪,羅舊,都停,有人上下。這時湘黔鐵路離得很近,隻有幾十米。沿路我們看到有火車往芷江開,還不止一輛,但我們已經沒有精力再去等火車了。
一個半小時後,我們到了芷江汽車站,然後分頭回家了。
回家了才知道,三家的大人頭天晚上都急瘋了,到處找我們。他們知道我們去了鐵路邊,想坐火車。但晚上卻沒有人回來,到處問,到處找,但誰也不知道。當年沒有手機,沒有網絡,沒有電視,就是報警,公安(當時叫公安)局也沒有辦法找到。他們急得一晚都沒有睡,以為我們可能遇難了。
我們突然回來了,讓他們驚喜交加。他們萬萬沒有想到,平常很聽話的我們竟然徒步走到懷化,又毫發無傷地回來了。
出乎我們的意料,家長們都沒有責罵我們,可能是怕我們再來一次“說走就走的遠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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