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年前寫的文章,再貼一次,紀念我的同樣有著精彩人生的父親。
(2009-06-21 14:40:22)
星期天是父親節,家家都會慶祝,但方法不同,不象母親節又送花又有吃飯。到目前為止我們大概隻收到兩三個網上來給父親的訂單,送出去2個訂單,僅此而已,好像很慘。其實因為父親總是忙於掙錢養家,和孩子們很少在一起,忙一天下來又累又餓,也較少與孩子溝通,所以孩子們似乎和母親更親些。和父親就不太親。
我家也是如此。我從小長大就好像很少和父親在一起。一輩子大概前後才在一起住過11年,還包括我走前他住在我家的5年。原因是他去了茶澱農場勞動教養並在那裏工作20年。
我出生的頭三年在西安,那時父親和我們一起,他說小時候把我丟了,全家敲著鑼到處找我,後來在公園裏找到我,人家把我放在了台子上,大家歡喜而歸。我太小什麽也記不得,這是後來父親告訴我的。
父親抱著我的照片(1948)
回到濟南,我們住在爺爺家,隻記得他帶我和親朋坐大船遊大明湖,解放軍打濟南時,打的稀裏嘩啦,不記得他在,好像我記事時很少見到他。
解放了,我們到了北京,父親在中國醫藥總公司工作,住在天津。記得暑假父親會接我去天津玩,那時候小西瓜是1角1個,父親經常給我買,一次不知我鬧什麽,父親還踢了我一腳,那是唯一的一次。每年過節他回來會帶些天津的特產,有一次帶的元宵,到家都壞了。54年以後,他調回了北京,我們在交道口大二條租住父親朋友天津第一醫院院長萬大夫的房子。父親是非常愛幹淨的人,每天回來都要拿那個抽子撣半天鞋上的灰塵。
記得父親很愛種東西,院子裏搭起架子,種了葫蘆,香爐南瓜,絲瓜等等,紅紅綠綠,很好看。54年爸爸帶著我去山東益都把奶奶也接來住了。到了過陰曆新年父親就大顯身手,做酥魚,拔絲山藥,豐豐富富的年飯,一家樂融融。父親家的親戚也會常來看我們,因為奶奶有5個兄弟姐妹,父親的表親就很多,都是些有學問的。父親的朋友也很多,我經常跟他去拜訪他們。
轉過年頭開始肅反了,有一天母親叫我和他一起去看父親,給他送去衣服,媽買了花生給他。大概有好幾個月沒回家,後來又回來了,生活也沒大變化。57年的一天,父親單位來了輛汽車,父親走了,去了天津茶澱農場勞動教養。對門鄰居小明說他媽說的我父親是反革命。
因為要入團我去問母親父親是怎麽回事,母親說,父親單位說他是曆史反革命。後來我才知道,他早年(1932年)在北京工業大學(現在的北京理工學院)上學時,參加了共產黨,和林楓,賴若愚在一個黨小組。他參加過一二九學生運動,還到南京去請過願,臥過軌。
後來日本鬼子侵占東北,他就到古北口參加了吉鴻昌部的抗日義勇軍,後被國民黨抓進監獄。我的伯父是北大的教授,回家叫爺爺掏了金子,把父親贖了出來。趕快把他送回老家,爺爺立刻買了很多的無線電器材,教他安生在家學技術,並且趕快給他娶了媳婦,生了我的哥哥。
父母結婚時全家照片,後排右1是父親
再後抗日又到了延安,在抗大念書,還聽過毛主席的講課,老家有人見過他。但不知什麽原因(我從來也沒問過)他又離開延安,跑到了西安。那時我的伯父和伯母在西安,父親是個非常聰明又心靈手巧的人,我的伯母謝冰瑩當時在西安辦《黃河雜誌》,美國記者斯諾到延安前在西安落腳,他和我的伯母是朋友,他的打字機壞了,還是伯母清我父親幫他修好的,父親說斯諾還請他吃了一頓飯。
因為日本人來了,火車不通,大西北就沒有墨水用。父親就開了個黃河墨水廠,生產墨水片,用時一衝水就可以。那時祖父也叫母親帶著哥哥到了西安。母親說她們跟著逃難的坐大車從山東過去的。辛勞的母親天天在那裏熬墨水,生意當然一直不錯,直到日本投降了,火車又通了,墨水又運進來了,父親的生意也就沒法做了。48年他們經北京回到山東老家。在北京見到伯父伯母,那是我第一次見他們,我才三歲。後來他們全家去了台灣,從此就天各一方了。
因為這些事,父親才被審查,被勞教。61年勞教期滿,父親本可以回北京但是沒有工作怎麽辦?所以他和母親商量決定留在農場。因禍得福,文化大革命時他們在裏邊的都沒有受任何的衝擊。69年林彪1號命令下來後,勞教人員內遷山西,父親不但沒離開天津還被調到了天津馬鋼廠看大門。多年的孤獨生活使父親養成了特別的習慣,就是24小時/7天都開著收音機,回到北京也如此,大概那是陪伴他走過這麽多年的唯一的聲音。
1980年,大伯家大哥從美國找回來,父親大哭,整整三十多年了才有了親人的消息,一言難盡。後來落實政策父親回到北京,去找他原來的單位,也沒說出個所以然,好像檔案都沒了,不了了之,父親已經沒有心思也沒有力氣去管這些事了。我們想找他們又怎麽樣,就算了。
82年我通過了教育部出國進修的考試,也有了出國的名額,那時家庭背景已不象以前那樣重要,但還是要調查一番。我才問父親到底是為了什麽事他被送去勞教的。他說就是因為伯父和伯母都是國民黨,又在台灣,所以說他是國民黨特務,又查不清。
我們所人事科去我哥嫂那裏調查完回來後沒說這些,她們跟我說:如果你父親不離開共產黨早就是大幹部了。是啊,他們一個黨支部的林楓原來是中央黨校校長,賴若愚是全國總工會主席,老爸如果......, 話又說回來了,如果他是個大幹部,肯定也早象林楓他們那樣被整得稀裏嘩啦了,哪有這種福氣躲過劫難的。
88年我到舊金山,伯母謝冰瑩讓我問我父親為什麽不給他們寫信?我回家問起他,父親說這麽多年就是因為伯父和伯母的關係才挨整,雖然平反了,誰知道政策會不會變,他不想再有麻煩了,人的一生啊!
89年那件事情過後,父親對我說:“走吧,去了就別回來了。” 我到了舊金山,和伯母說了父親說的話,她也感慨萬分。
父親是個孝子,奶奶去世前得了腦軟化,全是父親伺候他,並送了終。父親是個好祖父,85年母親去世後,先生請父親搬到我們家住,他非常疼愛幾個孩子,孩子們也給了他親情。老爸自己買了個三輪車,自己設計了機關可以轉動方向,他腰不好可以坐在後邊座上騎著到處走,心情也愉快。我們離開後他招呼三個孩子,給他們買菜做飯。後來實在不行了才去了我哥哥家住。在那裏他住在五樓,就不能活動了。
父親這輩子什麽也沒當成,他沒當成共產黨,也沒當成反革命,也沒當成工程師,也沒當成資本家,他就隻當了個孝順的兒子,一個愛我的父親,一個慈愛的祖父和外祖父。當我聽到父親去世的消息時,沒有眼淚,心裏總想如果當年他就在大學好好讀書,後來肯定是個出色的教授或工程師,那他的一生又會是什麽樣子哪?可是世界上的事哪有如果哪?
孩子告訴我他病重時,就一直把馬大當成我喊著我的名字。可惜我沒能回去。
今天是父親節寫下這篇文章紀念我的父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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