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摘編自《大公報》 作者:葉周)
張愛玲在洛杉磯的公寓(葉周攝 來源:大公報)
一九九五年九月八日,作家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的公寓裏被發現已經離世,時值中秋。根據法醫的鑒定,她逝世的日期應該是六、七天以前,死因是心血管疾病。
張 愛玲最後所住的公寓離我上班的電視台不遠,在她逝世整整十五年後的一個午後,我特地去附近走了走。那是一幢非常普通的公寓,格局簡陋,在洛杉磯西木區這類 公寓很多,但張愛玲最後居住的那一幢實在不起眼。在十分窄小的公寓入口,街道的坡度有些陡,我想象著年邁的張愛玲每天走過那條道路,步履蹣跚。我讀了一下 呼叫對講機上住戶的姓名,在原先張愛玲住過的二○六室,現在的住戶姓Pai,看上去不像是中國人的姓氏。恐怕現在這位新住客並不知道曾經有一位著名的作家 在這間屋子裏長眠了。
在上海,走過靜安寺附近的常德路(原名赫德路)和南京路交界的地方,會看見一幢七層高的公寓——常德公寓(原名愛丁頓公寓),張愛玲也曾經是那裏的住戶(一九五號,六樓六五室)。張愛玲在愛丁頓公寓租房時登記的職業是穆偉均律師事務所打字員。那是一幢建於上世紀三十年代的西式公寓,出資建造者是意大利人,公寓外型雍容大度,有寬敞的鋼窗,還有環形的大陽台。
張 愛玲當年的丈夫胡蘭成曾在文章裏寫道:“夏天一個傍晚,兩人在陽台眺望紅塵靄靄的上海,西邊天上餘暉未盡,有一道雲隙處清森遙遠。”張愛玲認識年長她二十 多歲已婚的胡蘭成就是在愛丁頓公寓裏。一天胡蘭成主動到愛丁頓公寓裏來拜訪她,吃了閉門羹,隻能在門縫裏留下一張條子。後來張愛玲就從那兒出去,順著靜安 寺路,也就是今天的南京路走去胡蘭成住的美麗園回訪他。這一趟走過去並不遠,也就二十多分鍾。後來他們交往後,也就時常“步行去美麗園,去靜安寺街上買 菜。”
一日午後好天氣,兩人同去附近馬路上走走。張愛玲穿了一件桃紅單旗袍,胡蘭成按捺不住說好看,張愛玲不免有些咱沾沾自喜道:“桃紅的顏色聞得見香氣。”
相比起愛丁頓公寓,張愛玲在洛杉磯西木區住的公寓就簡陋得多。五層高的樓房,設計上沒有任何特色可言。在那個街區裏,附近的幾座公寓都更為亮麗。
我 從上海到美國,時常有這樣的感受,在上海進出過的好房子遠多於美國。與父母住的枕流公寓,是英國式的公寓,李鴻章兒子的產業;後來在電影雜誌社和電影製片 廠文學部工作時的辦公室,也都是在三四十年代建造的歐式花園別墅裏。記得謝晉導演拍攝白先勇的《最後的貴族》,其中女主角上海家中的景,就是在文學部的大 廳裏拍攝的。而美國除了富人區的豪華住宅,或是如同紐約第五大道上的高級公寓,平日所見的建築也都稀疏平常得可以。這也就難怪張愛玲在美國的居住環境遠不 如上海的了。
上 世紀八十年代,張愛玲在洛杉磯寫了她生命中最後的著作《小團圓》,可是我發現她書中的很多事卻都是關於上海愛丁頓公寓中的舊事。其中就有很多是與胡蘭成的 事,那也應該是四十多年前的記憶了,可是她就記得那麽深刻。包括她寫到的其它人,不論是作家編輯荀樺、導演燕山,都有真人可尋。這些人都對她的創作和生活 有過深刻的影響。
愛丁頓公寓(今常德公寓)張愛玲與姑姑居住最長久的家
住在上海愛丁頓公寓時,張愛玲曾對胡蘭成說:“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也為此,胡蘭成曾表示:“所以我政治上諸般作為,亦終不想要移動她。” 不過這也是他的一種托辭。抗戰勝利後,曾為汪偽政權效勞的胡蘭成避走鄉下,張愛玲還是住在愛丁頓公寓,一直到一九四七年才搬走。等到仍然有著名份的胡太太 張愛玲到鄉下去探望胡蘭成時,卻發現他身邊已經有了另外一位。張愛玲也沒有作什麽激烈的表示,隻是默默接受了。似乎張愛玲就十分習慣了與胡蘭成及其新伴侶 的三者同行。為了避免當地人對胡蘭成身份的猜測,胡蘭成在人前都介紹張愛玲是他的表妹。張愛玲也都默默接受。
抗戰勝利時,張愛玲二十七歲。她和胡蘭成的婚姻也走到盡頭。離婚後,她搬出了愛丁頓公寓。離婚前張愛玲去溫州看望避難中的胡蘭成,他還記得,一天“兩人在小巷裏走,要我選擇她與小周,而我不肯。我且又想起她曾幾次涕泣,……”
一個半月後,張愛玲就從上海寫來了信:“我已經不喜歡你了。你是早已不喜歡我了的。”可是用胡蘭成的話就更絕情:“其實我並不覺得愛玲與我決絕了有何兩樣,而且我亦並不一定要想再見她,我與她如花開水流兩無情,我這相思隻是誌氣不墜。”
這 也就難怪四十多年後張愛玲在美國想起上海的舊事,在《小團圓》裏描寫九莉(即張愛玲)對之雍(即胡蘭成)的感受道:“她從來不想起之雍,不過有時候無緣無 故的那痛苦又來了。有時候也正是在洗澡,浴缸裏又沒有書看,腦子裏又不在想什麽,所以乘虛而入。這時候也都不想起之雍的名字,隻認識那感覺,五中如沸,渾 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潮水一樣的淹上來,總要淹個兩三次才退。”
“五中如沸,渾身火燒火辣燙傷了一樣”,那是怎樣痛苦的感覺?唯有張愛玲能以她獨特的方式表達出來。
可是命運弄人,在胡蘭成的記憶中,張愛玲曾對他說:“西洋人有一種阻隔,像月光下一隻蝴蝶停在戴有白手套的手背上,真是隔得叫人難受。”
如果真像張愛玲說過的:“我不想出洋留學,住處我是喜歡上海。”那麽她就會一輩子終老在上海。即便有些輿論對她不利。可是,一九五○年後,她最終選擇離開了上海,去了香港,最後又去了美國,走上了不歸路。
一 九八二年,北大學者樂黛雲在哈佛做訪問學者,偶然看到張愛玲的作品,大為讚賞,於是輾轉托人,想請張愛玲到北大做一次“私人訪問”。張愛玲回信致謝,但表 示並不想回國:“我的情形跟一般不同些,在大陸沒有什麽牽掛,所以不想回去看看。去過的地方太少,有機會也想到別處去……”而她所說的“別處”,就是歐 洲。張愛玲平生所憾“去過的地方太少”,就是指她一直未能去歐洲看看。
張愛玲行為做事十分決絕,上世紀八十年代中期以後,張愛玲的作品已經“重歸”中國現代文學史,而且大陸讀者對張愛玲“遲來的愛”也洶湧而至。可是她麵對時代發展帶來的改變視而不見。她再次選擇了幽居避世,不論在美國,或是來自中國的客人,她都拒絕見麵。
曾經有一次例外,八十年代初,著名翻譯家馮亦代到洛杉磯,想去看望張愛玲,托熟人向她聯係。張愛玲知道馮亦代過去也在上海,表示同意見麵。可是,張愛玲的答複總是“遲覆為歉”,待馮亦代得到通知時,人已經離開洛杉磯了。後來,馮亦代提到此事,感到萬分惋惜。
張 愛玲晚年的生活狀況十分艱難,有幾個原因導致了她的生活的不易。洛杉磯的公共交通極不方便,去一個地方常要轉車幾次。稍有能力者,都要買部汽車代步;搭公 交車的,十有八九是新移民,或是生活艱難的窮人。可以想見,張愛玲裝束怪誕,手提紙袋混跡其中,該是何等狼狽!又是怎樣的不方便。
據 熟悉張愛玲的人回憶,從一九八四年八月到一九八八年三月這三年半時間內,為了“躲跳蚤”,據說她平均每個星期搬家一次。按這樣算的話,張愛玲搬家次數盡高 達一百八十多次,簡直可以上吉尼斯世界紀錄了!她去看醫生,反反複複申訴美國跳蚤的可惡,醫生也難以置信,疑心是她心理有問題。其實,她患的應該是一種難 以痊愈的皮膚瘙癢症。
她 給夏誌清的一封信裏描述她日常的生活:“天天上午忙搬家,下午遠道上城裏:主要去看醫生。有時候回來已經過午夜了,最後一段公交車停駛,要叫汽車──剩下 的時間隻夠吃睡……”張愛玲所去的醫院是政府指定的專為窮人治病的免費醫院,路途很遠,要搭公交車去,排隊看病還要等候大半天,十分不便。
晚年張愛玲幾乎已經與中餐無緣,我在她住地附近走了一圈,幾乎找不到一家出售中國食品的超市,更不可能有中國餐館。據說她平時不願自己動手烹飪,也不願到外麵去吃,僅以罐頭蔬菜、盒裝鮮奶、雞丁薄餅、胡桃薄餅、蘇格蘭鬆餅等作為飯食。
可 以想象,長年累月吃那樣的食品人怎麽受得了?從口感上沒有什麽快感可言,營養也一定跟不上。她離開這個世界的時候,出奇地瘦,神態安詳。她躺在房間裏惟一 的一張靠牆的行軍床上,身穿一件赭紅色的旗袍。身下墊著的是一張灰藍色的毯子。身上沒有蓋任何東西。她頭發很短,手腳自然平放著。走得平靜,有尊嚴……
在 中國人的傳統觀念中,功成名就,子孫滿堂才稱得上“大團圓”。可是,張愛玲最後到了美國,孤獨終老,沒有頭銜和功名,一直租房子住,也沒有購買房產、更沒 有後代。這樣的人生結局,就連一般人的“圓滿”也沒達到。顯然與傳統觀念中的“大團圓”相去甚遠。恐怕這也是她在洛杉磯西木區那幢她生命中的最後居所裏, 修改著她人生最後的著作時所念念不忘的。
九莉曾經在夢中看見“有好幾個小孩在鬆林中出沒,都是她的。之雍出現了,微笑著把她往木屋裏拉。”可是夢醒了,一切都回複到她孤獨寧靜的小屋裏。《小團圓》似乎是她對於自己人生的總結,遺憾之意溢於言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