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小, 我們是聽著爸爸的故事長大的。寒冷的冬天夜晚, 爸爸喜歡做一鍋熱騰騰的熱湯麵, 全家人吃得熱火朝天, 地當中的大鐵爐子上, 炭火正旺。我們纏著爸爸講故事。爸爸的故事簡單, 重複。永遠也離不開太行山, 漳河水, 饑餓和逃難。到了後來, 我們都可以背下來, 但還是仍然纏著要聽爸爸講。因為爸爸的故事生動,有趣, 繪聲繪色, 有低沉的開場白,精彩的描述, 還有高潮, 外加爸爸的眼神,語氣, 和誇張的動作, 每一次, 我們都聽得入迷, 意猶未盡。最後爸爸講累了, 總是說, 明天接著講。
爸爸的老家, 深處太行山腹地, 山連山, 嶺套嶺, 溝壑縱橫, 地勢險要, 綿延不絕。出了院門, 可以看見對麵院子的人家, 家人可以站在門口聊天, 但如果要串門, 卻很費時間, 因為需要爬上幾個坡, 在下過幾道粱, 才可以到達鄰居家。有一條叫做漳河的小河水流過小村莊, 那是黃河的支流的支流, 爸爸就是喝著漳河的水長大的。他的童年就是奔跑在大山深處的腳印匆匆, 漳河水裏的玩耍嬉戲。所以我們說爸爸是大山和黃河的兒子。
爸爸是在大山裏度過他的整個童年, 雖然貧窮, 自然環境卻極好, 山水環繞的小村莊, 孕育了爸爸大山之子的個性和品質。艱難中總能看到希望, 困苦中依然幽默風趣。而與山的親密和與水的接近, 使得晚年時的爸爸爬山的步履和速度堪與年輕人相比, 從小在漳河水玩大的爸爸雖然遊泳姿勢不正統, 但水性卻好。曾經在二十歲時, 在水中救獲了另一個年輕的生命, 結交成為一生的摯友。
爸爸從小生活的小村莊, 由於地處太行山腹地, 莽莽遼闊, 連綿起伏, 隱蔽性極好。所以曾經駐紮過八路軍總部的一些重要機關部門, 八路軍的兵工廠, 和卷煙廠。所以便成了日本人每一次掃蕩的重點。爸爸的童年可以說就是為了躲避日本人的掃蕩, 趕著豬, 奔跑在山間小道上。爸爸說山裏的孩子, 閉著眼睛都能在大山裏跑一天而不迷路。
爸爸童年的第一個任務就是養豬, 舍不得自家吃, 賣掉換回現錢, 才可以買一些鹽, 醋等生活必需品。爸爸養的第一頭豬長大後最終賣給了卷煙廠, 爸爸說, 他離開時, 看見了豬的眼睛裏流露出的不舍和傷心。從卷煙廠回到家, 一天的心都難過著, 想念著, 知道明天清晨, 豬就要被殺。傍晚時分, 溜進卷煙廠, 乘著戰士們吃晚飯的機會, 嘮, 嘮,嘮的叫著, 用隻有他和豬理解的語言, 把豬引出了卷煙廠。不敢帶回家, 直接帶進了大山, 藏在了一個山洞裏。很晚了, 才回家。當晚, 卷煙廠的人就找到了家裏, 說豬丟了, 是不是自己走回來了。幾歲孩子的秘密很難藏的住, 大人一看爸爸的表情就明了了一切。一開始, 爸爸一口咬定沒有看見, 最後終於交代了一切。連夜進山帶回了豬。
那是爸爸養過的第一口豬, 也是唯一的一次, 爸爸每日間與豬相處, 打豬草, 喂它。傾注了全心的感情, 好像現在小孩子養寵物。爸爸曾經說, 誰說狗同人性, 豬才最通人性。爸爸永遠也忘不了黑暗中豬從藏身的山洞裏最後被帶走的眼神。絕望和傷心, 似乎還有眼淚。那份神情和傷感從此就留在了爸爸的童年記憶裏。隻是, 從此爸爸養豬的心也淡了, 多年後, 提起往事, 爸爸仍然記憶猶新。
在我的童年, 三伯伯從另外一個城市來我們家, 與我們聊起此事, 還說, 從那件事情之後, 爸爸難過了好些天。後來家裏再養豬, 爸爸就懶怠了, 不似原來那麽投入。年少時, 隻是聽一個故事, 有趣好玩。現在才明白, 爸爸其實把養豬當作寵物來養。何為寵物? 寵物不是特定的動物, 隻要是投入了感情, 用心來養著, 有他們特定的溝通語言, 建立了深厚的感情, 便是寵物了。隻是戰亂中,溫飽都難以為繼之時,誰又能體貼一個孩童脆弱的心靈世界呢?
幾十年過去, 太行山依然聳立, 爸爸的故鄉依然貧窮, 山重重, 水複複, 回家的路, 從來沒有改變。爸爸健在時, 我們都沒有回去過爸爸心中的故鄉。因為爸爸說, 你們回不去, 坐了火車, 汽車, 驢車, 還要走幾十裏山路, 那幾十裏的山路, 你們根本上不去。後來通了汽車, 但我們又都在忙碌自己的家庭孩子。故鄉之行一直擱淺, 終未成行。去年, 妹妹妹夫自己開車回去老家, 代替爸爸探望小姑。妹夫對妹妹說:" 你這老家, 真不錯, 有山有水, 山青水秀, 空氣清新, 安詳寧靜。" 下次回國, 一定要去爸爸童年生活過的地方去看看大山, 看看漳河水, 那樣就會距離爸爸更近一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