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英國教育與師尊

來源: 加州浮雲遊子 2018-11-28 11:12:24 [] [博客] [舊帖] [給我悄悄話] 本文已被閱讀: 次 (70944 bytes)

一.

 

上學有好老師,工作有好老板,是人一生十分幸運的事,而好的老師老板出現在人最低穀、迷茫時,真可以說是手攀仙桂,福如東海了。我在英倫求學的導師們,給了我終身的教益和福祉。

 

在相當特殊的背景下,經我生命中的貴人之一,楊洪生(Dr. Henry Yang)博士介紹,我有幸被接納到伯明翰大學冶金材料係,金屬板材成形實際室(Sheet Metal Forming Laboratory)學習,主管導師是羅伯特博士 (Dr. William Roberts),次主管是貝特博士 (Dr. Peter Bate), 已退休的七旬老人威爾遜教授 (Professor D.V. Wilson) 仍然每周兩三天到實驗室工作,在我的心目中,及日後發展成的關係,三位都是我的導師。雖然英國有舊傳統,當時已有學生直呼導師名,但我一直尊稱 Professor Wilson, 或簡呼 Prof. ,對大導師稱 Dr. Roberts,小導師因隻年長我四歲,是兄長級,所以直呼 Pete.

 

伯明翰是現代鋼鐵冶煉、蒸汽機和工業革命的發源地,大英帝國重工業中心。伯大畢業生中,共有十一名獲諾貝爾獎。八十年代的材料係在英國與劍橋材料係並列排全英第一,教學和科研獲雙五滿分。這是一所有相當水準,治學嚴謹的著名學府,出過許多世界級的學術領軍人物,例如以其姓氏命名為柯垂爾氣團的 Alan Cottrell 教授曾是係主任,後來擔任過伊麗沙白二世的首席科學顧問官,並被封爵。中國著名冶金學家柯俊教授是本係畢業生,並留校任職到高級講師才回國。

 

當年這裏的中國研究生在係裏大約占三分之一,來自中國各大名校的公派高材生,係裏有相當優良的口碑,他們刻苦耐勞,學術理論水平高,實驗動手能力強,高質量出成果,出好文章。楊洪生博士是其中佼佼者,因為有如此信賴的推薦人,他的導師羅伯特博士才收了我這個沒有學過冶金本科,也沒有研究經驗的學生,洪生畢業時,恰我入學。那一年羅伯特博士預備退休,由皮特接管,於是我成了大導師的關門弟子,小導師的開宗弟子之一。


 

二.

 

入門之初,沒有獎學金,實習觀察。我什麽都不懂,英語也不好,無法深層交流。導師們給了一項研究題,用熱處理方法建立鋁矽合金"純"立方織構,用以研究應變方向改變對加工硬化的積效,皮特為我製訂了詳細的方案。原以為要用近一年才能做完,雖然我在理論上不懂,按圖索驥,我三個月就完成了,而且結果相當好,這讓導師十分驚詫,告訴我說這並不是容易做到的事情,要有點運氣的,後來證明他們是對的,在重複的下幾次實驗中,結果再也不如初次好。用此結果,皮特在世界頂級冶金刊物 Acta Met 上發表了一篇文章,並堅持以我為第一作者,說是我做的東西,對我今後會有助益。我一個字都沒寫,說實話,過去二十八年了,這篇文章在今天我都沒有完全讀懂!

 

於是導師又布置了第二個項目,三個月又完成了。至此導師們確信,雖然我對冶金什麽都不懂,卻是個學習能力很強的好學生,他們積極啟動了為我讀博士,並申請獎學金的步驟,寫出了申請報告和研究方向。皮特發表的以我為第一作者的那篇有力度的文章,和他們的大力推薦使我順利獲得除 ORS獎學金之外(Overseas Reasearch Student Scholarship 由每年全英大學校長聯席會專為海外學生審批) ,還有三家工業公司樂意資助,最後選擇了條件較優的瑞士鋁業(Alussuise) 提供的三年獎學金,全額獎學金注冊讀博士學位。

 

研究思路和方法都是大小導師定的,尤以小導師為主。在當時,世界上普遍認為研究超塑性變形的基本機理是晶界滑移,而由於是高溫慢速變形,關鍵組織結構幾乎立即回複(recover),真實變形的微觀機理,尤其是位錯的變化,並沒有人直接而係統地觀察到過,皮特從來不相信晶界可以像學界所說的那樣滑移,他確信位錯機理一定是主導的,但沒有根據,也沒有理論推演,這就是交給我的博士論文,《鋁 -4.5% 鎂合金超塑性機理》,材料是瑞士鋁業提供的商業形材。

 

直接觀察高溫變形的微觀組織變化是困難的,雖然當時有透射電子顯微鏡下的動態 ”in situ” 觀察技術,伯大材料係又是全球透射電鏡研究的最優機構之一,超薄到隻有埃單位(亞微米級)的樣片厚度比晶粒小很多,無法代表晶粒間整體互動情形,而且鏡上實驗十分複雜,又不可靠,皮特想出了聰明的招數,在高溫拉伸時將微觀組織在載荷下冷卻鎖定住,取樣後用電鏡在靜態下觀察。

 

作為實驗科學,所有理論,都必須通過觀察證據 (evidence) 來證明,猜想的"真理"是不被接受的,這是我學到的第一課。這是個很大的領悟,在我以後的職業生涯中,無論是做研究,還是解決工業問題,我經常看到人們在此問題上主觀或客觀的糾結和不清楚,而證據,雖然有時千辛萬苦才得到,始終是我信於己,並信於人的致勝的法寶之一。


 

三.

英國大學頭銜體製分四層:Lecturer(講師) -> Senior Lecturer(高級講師) -> Reader -> Professor(教授),這個等級製相當於美國的助理教授(Assistant Professor),副教授(Associate Professor)和正教授(Professor)。英國的Reader,相當於正教授資格。傳統上英國大學每係隻有一個教授,是係主任,也就是 Chair Professor,是非常有學術地位的人,這些傳統近一、二十年已改了許多,更接近美國體製,係叫學院,教授遍地。

威爾遜教授是原係主任,世界板材成形委員會主席,羅伯特博士是Reader, 皮特是講師,後來於我在校期間升為高級講師兼交叉學科研究中心(Interdiscplinary Reasearch Center, 為撒切爾夫人政府力創,旨在緊密結合學府研究與工業應用)高級研究員。威爾遜教授是世界級冶金家,他和羅伯特博士均為劍橋畢業生,羅伯特博士同班同學中竟有四位諾貝爾獎獲得者(他最喜在學生麵前講這故事,學生們壞,在背後便偷笑擠兌他,說這麽曆害的班,就他一人不行)。

英國紳士,甚至可以說貴族氣質,威爾遜教授身上看得到。這首先是有標準的"教室英語"(class English)。(英國英語口音是有"等級"的,皇家說的是 Queen’s English,私立寄宿學校 - boarding school 出來的孩子一口標準教室"普通話"英語,BBC說的是專屬的播音英語,各種地方口音被認為很"土"。伊頓公學的學生有他們那著名的高貴"伊頓口音"(實是皇家口音))他又天縱大氣、聰明,卻一身的溫良恭儉,討論甚至爭論問題中,那慊和的態度始終洋溢著,讓人無拘無束,引人思索,享受於公允,人性,平等的相處之中。他的知識非常淵博,獨處時常在沉思之中。教授退休後,妻子過世了,他將實驗室作為最後的寄托,係裏為老主任安排了一間辦公室,他自願上班,下來做實驗,發表文章,年齡大了,皮特和技術員主動地為他親手做實際的體力活。

在英國有"喝茶"的習俗,他們戲稱說文明表現。上、下午中間半小時 tea time 導師下課或由樓上辦公室下到一層的實驗室,與研究生們一桌圍坐喝咖啡或茶,聊天,有許多時候是聊工作的大致進程和情形。我的口語稍好之後,與教授聊得漸多了,時常請教些問題。我的問題一定是十分淺顯的,他毎每會耐心地講解基本相關知識,然而在我的記憶中,幾次下來,繞了好多圈後,我才意識到他從來沒有正麵回答過我,而是借題引導我去想許多其它方麵,那些我還十分陌生的領域,於是我會去閱讀更多的文獻,思考他點示的話語。他常常跟我說:"你知愈多,愈知你知無多"(the more you know, the more you know what you don’t know),那時我對蘇格拉底的話:"我所知一切乃我無知"尚未讀到過,教授的話幾十年刻印在我腦子裏,學海無涯,讓我總懷著一顆開放學習的心和處世態度,在日後的生涯中,養成了盡量深入全麵,不淺嚐輒止的習慣。

羅伯特博士也是一位很善良的仁者紳士,他是哲學和科學雙博士,威爾士人。他性格上較之威爾遜教授和皮特都更顯退讓與柔弱一些,不大在他們麵前主動"出擊",雖是同樣溫良,教授的話裏有某種大的確定與自信,是種大氣和定奪,皮特則完全是鋒芒畢露,幾句話就讓一般人上氣不接下氣了。羅伯特博士是皮特的博士導師,倒時常讓人感覺到是相反的,他夾在這兩位極聰明,而又外向的人中間,總是不拿個定見,像個害羞的孩子。他實際上沒有給我的研究和學業做太多哲學或者技術性的指導,他主要在行政管理上支持我幫助我,沒有他的努力和人脈,我的獎學金也許不會那麽容易就拿到,他也在我研究題目和論文定稿前把關很嚴,提了方向性意見,他英文很好,論文經他批改,通順流暢。

皮特是個奇特的人,這麽多年來,我一直覺得我們的存在和相遇是命運的冥冥注定。他是約克郡人,天生的傲謾,他出生於伯明翰遠郊的 Wolverhampton 地區,那是曆史上的產煤區,在英國被稱為黑色鄉村(black country),與大學所在的富人貴族區Edgebaston相比,是貧困地帶。他帶有那地方的土口音,所以一聽就不是受過寄宿學校教育的有"貴族氣質"的人。據說他並沒有上過大學,後來邊做工邊上了多年的夜校才完成了學士學位。但他做博士時,隻用了一年多就完成了論文,隻有七十多頁長(流行的說法是越長質量越差),剩餘的時間裏,他用實驗室的便利自行動手做了一台天文望遠鏡,這台鏡至今還用著,觀測星相,是他最大的業餘愛好。他向來不喜歡學生,與同事關係也處不好,尤其是他看不起的,看不順眼的,開口就罵。學生們,尤其女生,都有些怕他,大導師好像也懶得惹到他。然而皮特天縱聰明,人文曆史,天文地理,數理化均十分精通,偶爾聽到他與其他係裏老師的學術對話,我們是雲裏霧裏的聽都聽不懂。據說他這一生隻有三個人能"管束"得住,一是他老婆,比他大幾歲的Chris,威爾遜教授,和另一個羅伯特博士的學生 Ian Dillamoor (曾任 Inco 的 CEO 和阿斯頓大學教授,曾是皮特的上司),這幾個人都是讓皮特在某個或某些方麵敬服的人。這麽一個"怪人",卻待我特殊的好,從未有過重話,也沒有太多正麵的表揚,即使我後來英語很好了,我們之間的交流總不是很長很多,話雖少,卻好像很容易懂得,是那種心有靈犀一點通的感覺,我多半是聽完後默默地獨自去完成每個階段的工作。

每三個月組裏由皮特主持開一個小結會,每個學生要作比較正式的十五分鍾匯報,大家互提意見,分享想法。做了一兩次後,大家發現一個特點,皮特總是等到我的工作完成一個小段落才召開會,而且每次都在我講完後親自補充講對我做的實驗結果的理論分析,這樣的分析在當時我還沒能力做到,自然幫助很大,引領我在實驗基礎上作理論提升性的思考。同學們注意到了這份特殊的照顧和偏愛,因為大家關係非常好,她們背後直接跟我說皮特對我偏心。有一天我不在時,還直接跟皮特這樣抱怨,我回後又告訴我皮特回敬她們的話:"毛主席說一張白紙好寫字,你們等著看,過一年他比你們都更強。"

對一個掙紮中的外國學生來說,能有什麽比這樣的幫助更具鼓勵的?我雖然明白拚命努力工作是為了自己,心裏暗暗感念師恩,對一切艱難困苦都不放在心上,每天除了去運動中心鍛練釋壓,日夜泡在實驗室裏,全身心投入。


 

四.

注冊讀博後,頭一年在埋頭苦幹中很快就過去了,這是打基礎的一年,主要完成實驗設備的設計與製作,進行拉伸試驗,作全麵材料超塑性能普查,以確立下一步組織結構變化的調查方案,寫資格論文。皮特設計了設備的整體概念,我得益於動手能力強,帶加載液氮冷卻係統的高溫實驗爐是自己到車間加工配件,動手製作組裝起來的。一般學生要依靠技術員幫助,我自已做,所以進展很快,導師們對此十分滿意欣賞,初試期間每每到場觀看助陣。我同時大量地閱讀文獻,重要的反複讀多次,因為沒學過本科,抱住一本物理冶金的本科教材來回讀,開始英文名稱不懂,查字典,中文也不明白,便借了一個中國同學的中文教材對比著學。因為沒有碩士學位,做博士前要求完成一個"資格"論文,在基本輔墊性實驗基礎上,主要是做全麵的文獻綜述和評估。這樣的全研究性學習方法,雖未上過一節課,卻給予了極大的自由空間,使我能夠有相當選擇性地補基礎知識,同時在幾個重點上深入了解當前最前沿的研究狀況。我寫資格論文時還不會打字,實驗室扔去的舊報告紙是高質量紙張,反麵是空白的,我這個中國窮學生沒有去想別人和導師會怎樣看待,用這些紙張的背麵,手寫了論文初稿,一共三百多頁。

兩天內大導師搶先讀完了,交給小導師,上麵附了封短信,小導師看完論文後對我說:"我原本不想告訴你,怕你頭腦發大,可是讀完後覺得還是說吧,你看看羅伯特博士寫的批語吧,我同意他的評價。"我看到短信的內容隻有一行挺大的字:"皮特,這是我見過的寫得最好的文獻綜述之一。"小導師並未再說什麽,這種慣有的少言或無言,平時表現出的特殊關照,實在是不能更好的認可了,對我激勵的力量如此巨大,是我從來沒有體驗過的,覺得說謝謝太膚淺了,隻有做出傑出的結果才能報答他。

這之後我突然發現自己可以較全麵地討論專業問題了,語言也已不是大問題,信心滿滿的,不斷地提各種問題向導師和威爾遜教授請教,與同學們的討論交流也相當多起來。我們組裏有一位帶薪研究員同時讀研的英國學生,他叫保羅·布萊克維爾(Paul Blackwell),我們成了終身摯友,他不僅是我深入討論學術問題的對象,也是引領我出去旅行,進入英國社會生活的人,我們曾經九天內騎自行車橫穿蘇格蘭兩次,住幾塊錢一晚的青年旅社(Youth Hostels ),我每天做簡單的飯菜,兩人吃得很香,我的刀功和高效幹練的"大廚風範"每每引起同宿的英國旅行者在公用廚房裏十分好奇又羨慕的注目。

那一年我滿三十歲,在大波折之後,終於又誌氣滿滿,曾留下這首【三十題記】的小詩:

是事可可,亦非悲秋
憑窗細雨過處
尋常日子
竟已三十春秋
夢別太白歸去
曉鏡青絲依舊
攜良朋當歌對酒
歎年來風塵飄泊
懸頸刺股
異鄉求索意未休
非是佯狂拚一醉
欲舉杯
凝噎還淚
問今霄魂係何處
哪堪星月
斜光到曉照無眠
誓攀昆侖泰山巔
萬水千山踏遍
誌未酬
男兒當為孫仲謀

 

五.

在正確載荷下製冷"凍結"位錯結構是整個論文的最大突破和絕活,其它都是補充工作。

英國詩人威廉·布萊克說一顆沙子裏有世界,透射電子顯微鏡觀察的世界範圍比沙粒差不多。

我不懂電鏡原理與操作,因為不是他們專業強項,兩個導師也不會。全麵進入微觀組織結構研究後,遇到不小的困難,係裏的中國學生有好些是這方麵的專家,我向多人學習請教,又深入閱讀這方麵的專業書,終於掌握所需技能。整個期間一年多,皮特隻進暗室內觀看了一次而已,看著我熟練地像翻轉魔方一樣傾轉試樣,用雙光束條件和衍射分析確定一個又一個參數,扔下一句話:"看來他知道在幹什麽。"就離開了。

因為要調查位錯矢量和密度,以及晶粒相關取向互動的關係,我一次上鏡必須選看一組相鄰晶粒,逐個定量分析取值,需要六至八個小時,白天用鏡學生多,我隻能訂晚上通宵的時間。做完第一輪全麵研究花了近六個月時間,雖然完成了極大的工作量,卻在下一步分析時發現實驗過程中有一個大漏洞,因為電鏡樣品超薄,製作中不小心容易引入了人為變形的位錯,所有實驗無效作廢,加一道"控製樣片"的工序,從頭再來!

又是幾個月,整夜整夜的工作,上鏡,腰部得了職業病,經常痛得直立不起,多年後才徹底恢複。

得益於刻苦,手快,所有實驗工作終於完成後,結果有極大的驚喜,即首次發現在整個變形區域內,位錯呈現出一定規律的運動和變化。然而思想卻陷入迷茫,麵對大量數據,不斷的思索,機理一丁點眉目都沒有,人都有些癡了,與保羅出去登山,因為岩石移動和位錯的機理與金屬晶粒有一定相似之處,看到岩石也會發問,這東西怎樣滑移的?為什麽應變速率敏感指數這麽高?多晶金屬的牛頓粘性流動的機理在哪裏?

在這個階段,我也發現自己進入另一個層次,我提出的問題,導師和教授都不再有解釋和答案了。英國博士論文的通過標準是,至少在所研究領域中的某一點,做出前人沒有的突破(實際情況並非完全如此,一些不太合格的,超時做很多年,論文寫很長,幾百上千頁,答辯和指導導師開恩放行的有不少),我知道,關鍵時刻到了,能找到這些問題的答案,就可以拿到學位了。


 

六.

 

這年,小導師在一次學術會議上提出了他的理論推想,這是他一直想讓我用實驗結果來證明的,可是我發現許多地方說不通,第一次懷疑小導師的推測得也許根本就不對。

 

我在宿舍閉門三月,除了每天去運動中心,實驗室也很少去,整天思考、閱讀、發呆。某天我意識到學界一直對兩種不同的超塑性變形另眼相看(略去學術的解釋),其實兩者之間似乎有內在的聯係,於是我根據文獻推導出一組公式,證明我發現的位錯密度變化所引起的內應力差異,完全可以解釋為什麽應變速率敏感指數這麽高,雖然這不是小導師想證明的,但畢竟是位錯的機理,與晶界滑移無關,我寫了出來,交了稿。

 

好多天沉默,導師們都無話。

 

有一天皮特找我,說想了好幾天,覺得雖然新穎,卻無法確定,並給我提了一個問題。他說他搞了一輩子微觀組織的模擬,這些模型不是"等應力"的(iso-stress),便是"等應變速率" (iso-strain rate) 為前提的,可是你提出的這個模型兩者都不是,你如果能在現實生活中找到一個實例來說服我,我便答應放行。

 

這是一個難題,我欠缺這方麵的深入了解,想了許多天,頭都疼了也回答不了。突然有一天我想到一個好例子,知道無懈可擊,便畫了一張小示意圖,放在咖啡桌上,就去了運動中心。回後我問同學們,皮特下來說什麽了,她們說他看了你的圖,一句話沒說,就回辦公室了。後來我畢業留校作博士後時,皮特的夫人Chris 才告訴我,你知道嗎?你是讓皮特寢食不安的學生,上次你提的第一個機理,他三天徹夜難眠。

 

兩位導師同時與我談話,說我們想不到駁倒你的東西,但這解釋太新穎了,皮特特地加注"新穎"是個好聽的詞(意思說還有不客氣的詞來形容呢),我們不太確定這就能使你通過外校導師主持的答辯,既然你完成得早,還有好幾個月的獎學金支持你繼續下去,你何不再想想,看有沒有別的理論解釋,我答應。


 

七.

 

又是閱讀,思考,運動中心,沒人管我整天幹什麽  ??

 

人的靈感有時就是來自於融會貫通的長考,某日早晨,我坐在桌前發呆之際,靈光乍現,腦子裏突然出現四個極簡單的公式,將它們聯立,所有關鍵微觀組織變化及位錯運動的實驗證據都符合,由此推導出,如果超塑性變形是由單晶內單個位錯攀移來控製晶界滑移速率的,純牛頓粘性流動,即應變速率敏感指數可以是1。

 

那種豁然貫通的感覺,以及結論的驚人簡單性,會立即讓人勿容置疑地知道,你到達了!這種感覺真的很好,誠如那句彥語所說:美麗在於簡單(The beauty lies in simplicity)!

 

我將四個小公式寫在半張紙上,未作任何解釋,放在咖啡桌上,又去了運動中心。

 

在泳池裏一口氣遊了二十個來回,身體和大腦的通透疊加在一起,這種清明的舒暢,我第一次覺得太強烈,竟有些抵受不住,卻又想緊緊抓住,讓時間過得再慢些,怕它太快地逝去。

 

回到實驗室,咖啡時間早過了,問同學們剛才皮特下來了嗎?說:"來了,看了你的條子,一句話沒說,回去了。"我上樓到他辦公室,他看著我,說"寫出來吧"(原話是:Write it up),我什麽也沒說,回身而去。這便是這個嚴厲苛刻的導師的最終首肯。


 

八.

論文裏於是有兩個上升到理論的結論,完全不同的解釋,卻與所有機械及微觀實驗結果相符,包括首頁到附錄,單麵雙行14號字打印,論文全長178頁,一共複製了四份,一份在伯大圖書館存檔,一份係裏存檔,自留一份,皮特要求收留一份。

不幸的是兩個理論解釋都不與小導師的原設想吻合,雖然證明了位錯的關鍵作用,第二個模型仍然進一步解釋了晶界滑移。在其後發表的文章中,小導師不要寫太過硬的結論,而著重於實驗結果本身。他表明雖然他不接受我的結論,卻支持我的論文水平達到了博士學位標準,並鼓勵我自行另寫篇文章,將第二個機理單獨發表,而他堅持不署名,大導師見皮特如此,他也就表示不署名。

這是我經曆的英國學者治學的態度,雖然我覺得皮特太倔強驢脾氣了,還是尊重佩服他們堅持已見,不因自己精心設計打造的學生作出了與意願違背的結果,而心有芥蒂並為難學生,在有說服力的事實理論麵前,欣然放行。其實說一千道一萬,如果沒有皮特設計的實驗思路,這些不期的突破性結果從何而來?所以,從根本上說,成果有他一部分,而我隻是在這個脫胎換骨的過程中,完成了專業的根本性改行,日後以物理和機械冶金技能為業謀生並發展壯大,更重要的收益遠在技能之外,獨立學習,思考分析的能力,嚴密求證,務實的工作態度,保持腦洞的大開,使我日後的職業生涯紮實穩固,遇到的各種難關再大,一想到伯大讀博的經曆,學習的信心和解決的辦法都有了。

在我論文的前言致謝中,我帶了真摯感情:

"我特別虧欠並感謝那些境界高遠、胸懷豁達的人,你們幫助並鼓勵了一個掙紮的陌路人,以此致羅伯特和貝特博士,你們的熱情和學術的優異,給予我不可估價的科研經曆;致布萊克維爾先生和威爾遜教授,你們的建議和討論助我結成碩果;致楊洪生博士,感謝你和我的導師們,將我領進冶金材料之門。

極大地感謝本係同學的幫助和輔導,特別致畢雲傑博士,徐強先生,張曉東博士,胡大偉先生,容鐵生先生。"

在寫此文時,我也想到並感恩許多其他在這裏沒有提到的朋友們,他們在我困難時,在生活和精神層麵上伸出過援手。我離開英國前,保羅曾說,你以後更會知道,外國人在英國不易交上朋友,一旦交上,是終身的。

牢記威爾遜教授的那句話:"你知愈多,愈知你知無多",我在論文扉頁上引用了英語哲學家克裏斯多夫·弗瑞的一句話:"總會有比你自以為已經獲得的真理的另一個現實"。(There is always another reality that you think you have arrived at)


九.

畢業十三年後,在我離開英國的同一天,二月十一日,我因工作機緣回到伯明翰,原來伯大的金屬板材成形實驗室早已不存在了,因為我這個當年的陌路人,原實驗室大部人馬和配偶們在十幾年後第一次回到伯明翰集體相聚,大導師八十多了,早已退休,身體尚健,學生們都擔當了工業或學院的高級職務。在曼切斯特大學當教授的皮特特意講了個小故事,說有個澳洲學生提出想做鋁鎂合金超塑性機理研究,皮特把帶在身邊的我當年的論文借給他讀,讀完後問他是否仍有興趣,學生說沒有啦。英國幽默,難得我這倔恩師在這麽多年後用這樣的方式誇讚我。他們還說,現在的中國留學生遠不如當年的你們啦,他們同英國學生一樣的懶。

威爾遜教授在我離校後不久過世了,我臨別時曾請導師們晚歺,他握著我的手說,這大概就是永別了,我們那時感情已較深,有點忘年交。大導師兩年前去世了,皮特夫人 Chris 今年因病故去。我的同學摯友容鐵生博士在國內時是柯俊教授的研究生,世界級電鏡專家,畢業後獲得英國皇家學會終身研究員獎金的殊榮,不幸也患病英年早逝。

皮特前幾年不到六十歲就退休了,從曼城搬回伯明翰的哈蓬區,離伯大鄰近。生性不大愛教書的人,整天用那台自製的天文望遠鏡生活在他的闊大星空裏。

保羅和我一直保持聯係,我們多有互訪,後來更因工作關係每年都去英國。今年他說終於聽了我的話,娶了個中國媳婦,他們蜜月旅行期間,專程繞道西班牙,我和妻子也專至馬拉加相聚一晤。

撫文思憶,來路雖有不堪回首,也有這值得品味的歲月,和永恒的友情。在赴英三十周年紀念日、又正值感恩節之際,以此感念我的恩師、貴人們,並附錄近年旅英時留下的兩首小詩,表達我對英倫的偏愛和永久懷念。

【重溫英倫】

我初次走近你,我的英倫
你如靜淑的少女
清冷的印象是你慣有的矜持
水彩的雨霧掩不住內在的熱忱
輕狂無知的青春
經不起愛情的裂痕
風華正茂的精神
在你的關愛裏重獲新生

我再次走近你,我的英倫
你像成熟的美婦
高雅的氣質是千年的積澱
透徹的靈秀從愛丁堡到倫敦
曾經歲月的滄桑
擔當了生活的浮沉
在我生命的裏程
始終刻有你溫存的永恒


【又別英倫】

如果你每次走過
村落田舍
都要攝取恬靜的牛羊其間
如果你每次駛過
綠野疊翠
都試圖畫出層蔭相護
如果你每次都見到
驟雨後初晴
從天而降的彩虹就在腳下
如果你每次離別
總有些依依
你可以知道
那便是一種溫存的眷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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