恵浴宇回憶: 陳毅說還是廣東陶鑄說了點老實話
1961年,三年自然災害終於挨過去了。江蘇的經濟形勢和全國一樣,走出穀底,開始回升。我也可以摘掉“災官”、“賑官”的帽子了。三年來,這兩頂帽子壓得我喘不過氣來,救災如救火,我不停地在災區跑。猛地停下來,我心力交瘁,提不起精神,喘不過氣來,手腳舉不起也抬不動。

“左”的路線給國計民生造成的損失如此慘重,使人一想起來就膽戰心驚、夜不能寐。尤其是災區人民的淒慘,付出的犧牲,竟比戰爭年代還要多,這完全是無謂的犧牲啊!那時,地縣級幹部是最辛苦的,救災幹部是最辛苦的,淮陰地委書記孫振華、專員秦其均,鎮江前後任地委領導陳西光、李楚,以及其他一些重災區的負責人,到省裏向國庫要救災糧時,每每為災民號啕大哭。哭也沒有辦法,我也沒有多少糧食,隻能救急,隻能一點一點給。他們走後,我也暗自垂淚。救災糧拿到了,他們立即和幹部下鄉,數著米粒兒向災民發放,看著災民按定量吃。少吃了要餓死人,不按定量吃,超支了也要餓死人。那個時候他們雖然手裏有些糧食,但是他們和災民一樣的餓肚子。
我到災區去巡視,往往地縣級領導除留個把看門外,機關裏是一座座空屋,全都下去救災了。李楚在農村救災,家裏十幾口人(有五六口是從山.東來逃荒的鄉親)吃餿了的山芋稀飯,全家人食物中毒,送醫院搶救,欠了一屁股債。孫振華、李楚等許多幹部都得了浮腫病、肝病。王治平、王維良帶著工作組在重災區寶應救災,從他倆一直到工作組的普通幹部,多數都浮腫。王治平六十歲的人了,他回來匯報,腿腳都腫得發亮,但他隻談災區人民的需要和救災的措施,我勸他不要下去了,他說:群眾比我們更苦,我救完災再看病吧。
那時抵製“左”的路線的幹部不是沒有。王治平、王維良他們在寶應,經過實際調查,提出了解散食堂的方案。
他們向分管農業的省委書記劉順元同誌匯報,順元同誌一聽是談食堂問題,立刻把秘書請出去,關起門來談了半天。他們提出了先解散三分之一問題嚴重的食堂。劉順元同誌當機立斷地說:不要定框框,該解散多少就解散多少,先由你們試點,試點期間要嚴格保密,對外隻說“調整”,不要叫“解散”。當時敢於這樣提出問題和決定問題,是多麽的不容易啊!安徽一位省委領導為了解散食堂,不久前剛剛被當“反革命”抓了起來。正是江蘇有這樣一大批敢於以身犯難堅持實事求是的幹部,才避免了災區更大的損失,加快了恢複生產的進程。
三年自然災害後,我到華東局去開會。華東局的一位主要領導人向我傳達了毛主席的話,大意是江蘇還有一個“老右傾”劉順元雲雲。我回到江蘇,想來想去順元同誌自來江蘇後,主要分管經濟工作和農村工作。他理論水平高,作風實事求是,敢於承擔責任,我們在一起共事,合作得很好,他對我頗多教益。我是看不出他有什麽“右傾”的,相反的,他善於把馬克思主義的基本原理和工作實踐相結合,敢於堅持真理,不唯上,不唯書,是我們這一層幹部中難得的馬克思主義理論家,又是一個實幹家。
我又想到我的在湖南任省委書記的七弟周惠,在廬山會議後受到處理,也是“右傾”的罪名。我的弟弟我當然是了解的,說他年輕,不大懂黨內鬥爭的事,還有點道理;說他“右傾”是毫無道理的,不就是說了幾句老實話嗎,而且還是在得到允許的情況下說的。也是華東局的那位領導要我勸勸周惠認真做個檢討,對那位領導我是尊重的,但什麽時候在黨內說實話說真話變成了“右傾”了呢?國民黨一營兵抄我家時,周惠才七歲,就敢盯住國民黨營長吵著要“公事”看,國民黨也沒把他怎麽樣。凡事都要講個道理嘛!我的母親倒是很能看得開,聽說周惠“犯錯誤”了,她說:“吃得朝廷三分餉,身子賣把帝王家。”
我對黨內這種越來越不講道理的風氣很是憂慮。江渭清同誌和我相約,我們在中山陵五號的草坪上,搬兩把藤椅,避開閑人,從早晨直談到暮色蒼蒼。事關重大,我們的心情都很沉重。我們都清楚地知道,在當時的政治氣氛下,這件事對順元同誌意味著什麽,對我們可能意味著什麽。江渭清同誌最後果斷地說:我們倆的意見是一致的。我要到華東局去,向領導人實事求是地匯報順元同誌對江蘇人民的貢獻,我們不同意這樣搞法。後來華東局同意了我們的看法,我這才為順元同誌鬆了一口氣。

1960年,陳老總路過南京,特地把我召去,問:“人民公社到底好不好?大躍進到底好不好?江蘇究竟餓死了多少人?”在江蘇我負責救災,這些情況當然我清楚,但廬山會議剛開過不久,議論大躍進、人民公社不是反對“三麵紅旗”嗎?我斟酌著,按省委的統一口徑匯報了。陳老總失望地盯了我一眼,悶悶不樂。回到北京,他感慨道:“在下麵跑了幾個省,誰也不敢說真話……江蘇的惠浴宇含含糊糊,還是廣東陶鑄說了點老實話……”我聽說後,十分慚愧。陳老總既然這樣提出問題,說明他是經過深思熟慮的,是洞察到問題的嚴重性的。他肯問我,是把我引為知己,為什麽我就不敢實事求是地回答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