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 X公司 vs中石油
2008年我入職 X公司的時候,恰逢公司和中石油簽了合約共同開發四川的一處油氣田。作為部門裏的中國人,我當仁不讓加入了項目組,與中石油的中國同事們一起做環境保護方麵的支持工作,期間駐紮四川現場半個月,頗有感觸。
話說那時正是冬天1月份左右,四川盆地正是陰冷潮濕的季節。我和一位駐成都的美國同事,一位泰國同事,和中石油的幾位中國同事一起到現場考察幾處廢物填埋場。我們先從成都坐火車出發到達州,然後接著坐汽車顛簸七八個小時到現場。那天天公其實不作美,下了一點小雪。中國同事都是四川當地人,看到雪景倒是非常興奮,說三五年才一遇,拍了不少照片。到達現場邊上的小縣城,大家都覺得疲勞濕冷。中國同事招呼我們去本地最大的酒樓吃飯,美國同事因為駐紮現場也很熟悉情況,笑哈哈給我們吃定心丸:這縣城放在美國也是大城市,飯店絕對比美國任何一家的中餐館都強。我和泰國同事將信將疑一同前往。整個縣城彼時隻有一條街有電,算是商業街,雞鴨豬牛都在街上大搖大擺的逛街。走進“酒店”,倒是上下二層,窗戶上罩著塑料布,被風刮得呼呼響。美國同事輕車熟路和夥計們打招呼:辣子雞丁!他洋腔洋調大喊,接著又補充:發票!中國同事哄堂大笑,給我解釋我們這位美國同事來了四川後適應性很強,雖然工作上時有“擺譜”不切實際,生活中卻入鄉隨俗央著中國同事天天帶吃蒼蠅小館。最愛辣子雞丁,所以學會了這個詞。坐定之後菜單先上,居然中英雙語,小二也川味hello不離口,讓我刮目相看。一會兒菜來酒上,中國同事又起哄讓美國同事嚐嚐“某鞭酒”,他當仁不讓連幹三杯,然後前後左右拍照,倒把我和泰國女同事弄個大紅臉。
美國同事說來了中國他學會的第一個最重要的詞是“發票”---“做任何事情你都需要它,”他諄諄囑咐我,“沒有它中國會計一分錢都不會給你報”他可憐兮兮的說有一次他忘了留下火車票的票據,結果隻好自掏腰包。酒過三巡大家都有了些國際情誼,美國同事大讚四川夥食吃得好“中國廚師都是藝術家!”他說,“在美國走到哪個麥當勞吃的都一樣,在這裏,哪個餐館的辣子雞丁味道都不一樣。甚至同一家館子不同日子去,味道都不同!”他話鋒一轉說自從來了中國他沒吃過美國飯,隻有三個孩子時常要求麥當勞,“簡直是搶劫!又貴又難吃!”他義憤填膺。他雖然接地氣,但抱怨太太“高高在上”,“家裏雇了兩個保姆,她隻參加美國人的太太聚會,唯一本土化的是學會了天天檢查我手機。”這到情有可原,我一來就聽說好幾個駐紮成都的美國同事都離婚另娶了中國女孩。現場因為邊遠,開始村民們都當美國人當風景看,漸漸得也有年輕女孩湊上來要手機自稱學英文其實另有目的,美國同事的太太們鬧了一通現在都敬而遠之。
酒足飯飽中國同事邀請大家搞搞娛樂,唱卡拉OK。美國同事又感歎,臨來公司進行文化教育說中國人非常含蓄很害羞,他感覺工作中確實點到為止他有時一頭霧水。但工作之餘大媽的廣場舞和大爺的公園卡拉OK令他看到了中國人極為奔放的一麵。我和泰國同事有點勞累,就先行回到駐地。駐地的宿舍樓那時候還沒有蓋起來,租借了村裏唯一的一座招待所改裝了一下先湊合使用。所謂改裝就是每個房間外加了一個馬桶和淋浴。一進屋我就打了個寒戰,門下緣離地足有好幾厘米,冷風倒灌。趕緊打開空調,溫度調到30幾度,空調也不吹暖風。想了想沒脫大衣又蓋上被子昏沉睡去。後來才知道泰國同事凍慘了,半夜隻好開開淋浴器熱水流了一夜,借點水蒸氣暖和。
第二天一早起床凍手凍腳,趕緊去食堂吃早飯。大家都在,還多了不少當地工作的中國美國同事。早飯兩種,一種美式:冰牛奶冷雞蛋切片麵包涼火腿;一種中式:熱氣騰騰的紅油小麵荷包雞蛋。中國同事全都第二種,老美們有吃熱麵的,也有人忠實得無論多冷照常堅持美式早餐,令人見之胃痛。我和一位吃熱麵的老美打了個招呼,他向我感歎中式早餐的豐富。說我們公司一開始來不熟悉當地情況,從外麵請了個廚師班子又貴又難吃。後來中石油的同事們難於忍受,請願讓中石油自己的廚師來,結果又便宜又好吃過上了好日子。“在中國,光有錢不行,你得找對路子”他和我交心,“你來主要做什麽?”我回答“做環境評估,送交國家環保局。”他語重心長得囑咐我:“工作其實誰都能做,你的優勢也許是幫助我們找對人,誰說了算。。。”他繼續說:“比如四川環保部門和國家環保部門每個人說的要求都不一樣,一樣的是都不明確,隻說做好了遞上本子來自然會給意見。。。”我問:“中石油的同事怎麽說?他們以前的流程是怎樣的?”美國同事意味深長地說:“中國的國家環保局對中石油和對美國公司要求是不一樣的。。。”
這倒也合情合理,要求一樣了也不會請美國公司來中國開采油氣田。後來和中石油的同事們熟了,他們也解釋,當初請美國公司來是因為中石油在這裏出了重大安全事故,但X公司在安全方麵記錄非常好,所以請來學習。中方原以為是美方有什麽高精尖技術設備,沒想到秘訣隻是嚴格的安全生產流程和環保控製,這方麵國家也沒有太多相關經驗,所以隻要求按美方最高標準來,造成了一些實際情況和理想要求之間的困擾。這一點後來在我們考察廢品填埋場點的時候,我才深有體會。
話說我們一行打算考察三個廢品填埋場,從書麵遞交的材料來說,三個填埋場都符合國家標準。但X公司有自己的考察標準,中石油同事認為都達不到,為了符合流程,我們還是決定實地看看,然後作報告。第一個填埋場其實就在村子的盡頭,一個天然的山穀,各種生活垃圾工業垃圾一股腦兒都倒了下去。這算村裏的資產,所以有一個村民看管,嚴格的來說隻能算垃圾坑,不能算填埋場。第二個是一家回收利用廠。倒是有模有樣,但是工人們都赤手直接拆卸酸堿電池毫無防護,我悄悄問一個大嬸:工廠不發手套嗎?大嬸憨憨地說:“有發。新手套拿回家慢慢用。我手不怕髒,直接幹就行。。”我連忙告訴她:不是髒,你拆卸的這些東西有腐蝕性,要保護自己啊。。。按X公司的標準,這兩個自然都不合格,據說第三個是縣裏新開的,門類齊全,但手續還沒辦下來正在申請,所以隻能去看看設備流程。中石油的同事說這家最有希望。我們一行鼓足信心,在崎嶇的山路上顛簸了兩個小時終於到達。隻見機器轟隆,車來車往,這家正在審批的填埋場已經垃圾如山。負責人向我們解釋:許可證隻是時間問題,但我們是貸款建廠,得趕緊開工。四處看了看,各項設施倒還算到位。我們幾個中國人和美國同事認為這家可以使用,和上麵說明情況即可。泰國同事卻堅決反對,認為不符合公司規定。討論半天沒有結論,該吃飯了。填埋場的負責人請我們就在內部食堂吃點便飯,這裏荒郊野外數十裏地沒有飯店,美國同事有些為難,這確實違反 X公司的要求。中石油同事微哂:這是我們中國人的禮節!到點吃飯,不會非要你簽合同!不過他們也理解,就又出主意:自己湊點錢,到老鄉家裏吃吧!
我倒覺得新鮮好奇,美國同事泰國同事也甚為佩服。於是一行人浩浩蕩蕩殺到山腳下的幾戶人家。中石油同事四川話一講,一家村戶點頭同意。殺了一隻雞,切了些臘肉,地裏摘了新鮮的豌豆苗。一會兒飯菜得當,我們圍桌坐下,剛要動筷子。中石油同事起身邀請農民一家和我們同吃。美國同事和泰國同事連聲稱讚中方同事想得周到,一時間氣氛融洽起來。中石油同事意味深長地說:你們呀,理想是好的,但不能照搬美國經驗,在中國的具體操作,還要因地製宜,考慮實際情況。這回連泰國同事都若有所思了。
半個月很快就過去了。在現場朝五晚九(因為隻有現場辦公室的空調吹暖風),和大家一起工作,雖然不無文化衝突,但能感覺到大家都是想把工作做好。臨別時泰國同事主動邀請大家吃頓飯,定在某廣東風味酒家。中石油同事大笑:別裝B,廣東風味在四川又貴又不好吃。然後領我們一行去了一家眉山風味小館,胡吃海喝一番結賬便宜的驚人。後續的後續是油氣田最後還是使用了那家沒拿到許可證的廢品填埋場,但X公司提了若幹條安全環保意見要求他們整改,並備注到了調查報告裏麵。希望他們能夠說到做到,保護我們當地的資源和村民。
十一 “臭名昭著”的 Richmond煉油廠
我剛搬到灣區的時候,我們部門在Richmond租借了一棟二層小樓做辦公室。去之前聽說 Richmond是有名的灣區危險城市,槍擊暴力時見報端,所以心裏很是忐忑。 於是第一天特別拜托LD送我一程到辦公室,結果一下車我就被辦公室的周邊環境驚豔到了:安靜嶄新的社區,街道上人很少,公司小樓就在海邊,離沙灘幾十米,會議室都是落地窗,一拉開窗簾就能看見碧藍的海灣,停著點點白帆。我一邊熟悉工作環境一邊被這度假村似的辦公室讚歎不已。一會兒大老板,那時還是前文所述的老頭子,走到我的工位問我:第一天上班感覺如何?對Richmond城市有什麽印象?我讚歎道:眼見為實啊,Richmond藍天碧海,一片祥和,與傳聞大不相同!老頭子狡黠一笑:你直接來公司的吧?沒進城?我老實回答說是。老頭子意味深長:再看看吧,有一句俗話;沒見到drug dealer,你就沒來到 Richmond! 一語驚醒夢中人。
從第二天起我開始坐 BART城鐵上下班,才算見識了什麽叫真正的Richmond。首先城鐵站口的台階上三五成群站著無所事事的無家可歸者,多數是黑人,到也並不伸手要錢,好像隻是單純的小聚,但經過他們身邊總是令人膽戰心驚。特別是冬天下班的時候天已經擦黑,有時要走到跟前才注意到幾個黑人擋在麵前。大概是為了讓乘客安心,每個城鐵出口都有兩個以上膀大腰圓的警察坐鎮。他們明顯警惕戒備,頻頻掃射進出人員,說不出是增加了安全感還是不安全感。從城鐵出口到公司有一段距離,會經過一所小學。小學門口約十米立著一塊醒目的牌子:Drug Free Zone! 停車場上的車倆都破破爛爛,很多沒有車窗玻璃,隻是蒙著一塊塑料布。還有貼著標識的:Nothing inside!打消小偷的妄想。跨過一段高速,就是我們部門當時所在的小樓,高速這邊滿目荒涼,高速那邊卻鳥語花香。和同事們漸漸熟悉之後我問:為什麽Richmond老城會變成這樣?一位同事一本正經回我:那當然是因為我們“臭名昭著”煉油廠的“毒害”了!
話說公司在 Richmond有一家百年煉油廠,那時候那裏人煙荒蕪,所以認為工廠是建在荒郊野外。漸漸地人煙越來越稠密,當地的“環保主義者”就把煉油廠看成了“眼中釘,肉中刺”。我也是環保工作者,但我相信科學和數據,不得不說現在美國有的環保主義者,隻講情緒,無論其他。比如他們提出Richmond為什麽這麽多槍擊暴力?因為煉油廠排出的有毒物質毒害了居民的大腦,使人們變得狂躁易怒。他們不看每年都有實際的數據報告煉油廠的出水和煙氣排放都符合嚴格的環保標準,也不管煉油廠實際給地方交了多少稅收解決了多少就業,雙眼一蒙隻是心心念念拔除這家工廠。X公司對此其實做了很多工作。比如每個月煉油廠有開放日讓公眾參觀解釋各項環保措施;有各種熱線電話舉報汙水氣味的排放;有專項給Richmond學生設立的獎學金—隻要考上大學學費全包。。。但即使這樣,煉油廠仍然是負麵形象。一次廠裏失火不得不令社區居民疏解,然後公司包下了當地的麥當勞供居民免費休息和吃喝,這又上了報紙: Richmond煉油廠用垃圾快餐毒害人民!
聽來滑稽可笑,但背後推手令人深思。究竟是城裏的普通居民真的覺得受到汙染,還是Richmond 山上的富人覺得煉油廠影響了市容降低了房價,我是旁觀的外來者,難於判斷真相。但我參與過 Richmond煉油廠的很多水處理氣味控製的項目,都達到或超出了最嚴苛的灣區標準,但這些事實,是大眾不想聽或者媒體不想讓大眾聽到的。
環境保護,是很美好的初衷。但任何不講科學的“主義”,都有可能變成一種“虛偽的宗教”。
十二 開卡車的女司機
有一次組裏聊起來印象最深的一次出差經曆, M說:最難忘是去夏威夷煉油廠出差三個月,住在酒店,工作完就沙灘衝浪;A說:最難忘是去墨西哥灣鑽井平台,第一次坐公司的直升機;S說:最難忘是去哈薩克斯坦的油氣田,住在營地裏麵沒有女廁所。。。輪到我了,我想了想說:大概最難忘的就是生平第一次也許也是唯一一次開著卡車在戈壁灘油田飛馳吧。。。
話說有一年我和哥倫比亞人伊萬一起去公司新開發的頁岩氣田采集水樣。這些頁岩氣田都分布在德克薩斯州和新墨西哥州,地勢廣闊,風景荒涼。一眼望不到邊的平地延伸到天邊,稀稀拉拉得長著一些灌木雜草,天是藍的,地是黃的,道路又窄又直像是用尺子畫出來的,遠處移動的車輛各個如螞蟻般渺小。伊萬租了一輛卡車,裝了七八個空桶,我倆就從辦公駐地往油田開。辦公室離油田大概五六個小時,然後要再開五六個小時才能達到油田盆地中唯一的營地。早起兩個人都很有精神,伊萬和我就有一搭沒一搭的聊起來。伊萬年紀和我差不多,頭發早已一根不留,光溜溜的像一個雞蛋,他個子不高,穿著整潔,工作服又新又挺,相比之下,灰頭土臉的我像個小跟班。我倆先是例行公事得聊了工作、家庭、孩子;話匣子一開,就逐漸談起公司內部的勾心鬥角不合作,油田對我們環境項目的不情願不配合,接著說到外國人在 美國生活的喜歡和不滿,在吐槽大會中,我倆的國際友誼得到升華。
將近中午我們終於到達油井。一名白胡子紅脖老大爺像歡迎親人一樣熱情地迎接我們。一邊采水他一邊和我們解釋:他已經十多天沒見一個人了,就他一個人駐守這個油井,二十八天回一次家,所以他特想我們能多呆一會兒多和他聊聊天。在一口氣講述了他的工作史婚姻史開講他和老伴兒準備慶祝三十五年結婚紀念日的安排時,叮的一聲水打滿了。老大爺戀戀不舍的幫我們把桶裝上車固定好,我們走出老遠還一直揮手作別。彼時已經過午,我和伊萬都饑腸轆轆。又開了一兩個小時,我們停在方圓百裏唯一的小鎮。伊萬早已打聽好鎮上最著名的飯館:珍妮大媽的德州BBQ。兩間破破爛爛的小平房外停滿了髒兮兮滿麵塵灰的各式卡車。我倆進去,餐廳裏擠滿了穿著油跡斑斑工作服、足蹬牛仔長靴的石油工人。按照珍妮大媽的推薦,我們點了當天的特色烤肉套餐。很快餐盤端上來,熱氣騰騰的烤肉淋著BBQ醬汁,炸薯條滴著油,滿滿當當堆了一座小山。我和伊萬相對無言,吃了一半打包了另一半,因為根據晚上我們到達營地的時間,很有可能食堂已經關門。所以另一半就是晚餐。
伊萬不好意思的和我說有點困乏,一會兒開車要十分注意。我想了想小心詢問要不要我來開一會兒,心想按照中國人的習慣他總要推據一下,我就見坡下驢。沒想到伊萬一口答應:你來開吧!我心裏暗暗叫苦,隻好抖擻精神爬到駕駛座上。坐定開始細細詢問各種儀表功能在哪裏,心想伊萬沒準兒會被我的無知嚇回去,沒想到他知無不言言無不盡,充分信任我這個女司機。戰戰兢兢我總算啟動了車倆,一邊看後視鏡一邊讓伊萬幫我看前後左右終於把卡車開上了鄉村公路。伊萬頭一歪睡了過去,從沒開過卡車的女司機捏著冷汗疾馳在荒野中。那時還是冬天,天黑的早,沒開一會兒就擦黑了。我手忙腳亂開了大燈,按照GPS根據經緯度的指示(因為新營地還沒有地址)不管不顧的往前開。漸漸的我發現路上幾乎沒有其他車,全都是大大小小的卡車,車也不多,很多時候都是在黑暗中蒙頭往前開,路邊黑魆魆的什麽也看不見,也確實什麽都沒有,偶爾碰見一輛對麵過來的卡車頗有都是夜歸人的親切感。恍惚間自己好像存在於年輕時的狂野夢想中,千裏獨行,黑漆昆侖,找尋茫茫戈壁上的唯一落腳點。。。不好意思扯遠了。開到夜裏十點終於到達了沒有地址的新營地。伊萬居然一下子醒來精神抖擻,惺惺道謝,令我對他的革命友誼徹底破產。
入住營地。食堂確實關了。我也沒心情再吃冷冰冰的烤肉薯條,就在行軍床上胡亂睡了。第二天醒的很早。想起來沒給“座駕”拍照留念,趕緊出去哢嚓了幾張照片。家人都知道我是著名的馬路殺手,看到我的壯舉紛紛點讚。也許此後再不會有機會百裏開卡車,也算難得的人生體驗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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