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拿到這份職位的時候,經濟危機正橫掃全球。我們學校的endowment大幅縮水,校領導們希望通過縮減開支來度過危機。因為要勒緊褲帶過日子,學校一輪輪的budget cut讓各係叫苦不迭。由於資源有限,各係之間竟爭十分激烈。
係教職工會議通常出勤率不高,但因處在多事之秋,第二天開會,我看到全係的教授職工基本到場,不禁有些心跳加速。
會議議題很多,一項項下去,有些超時。輪到我時,係主任指指手表說:“十分鍾。”我打開slides抬頭一看,數雙眼睛齊匝匝地望著我,其中包括雙手抱臂的凱西。
清清嗓子,我開始演講。Slides一頁頁地過去,原本有些嘈雜的會議室變得鴉雀無聲。大家的眼神越來越專注,我也說得越來越流利。
當我準時講完向人群致謝時,我聽到雷鳴般的掌聲。人群的眼裏,我看到尊敬。
我成功了。
凱西,不知在什麽時候離場了。
接下來教授們的提問,因為做足功課,我對答如流。散會後,許多教授走過來與我握手,連聲稱讚,並說,這樣的演講,係裏從沒有過。
散會回去的路上,我經過凱西的辦公室,卻發現室門已關,室內也無燈。
我剛進辦公室,即有訪客,一看,是麗茲。
“太棒了,我真為你高興!”麗茲關上門,開心極了。
“謝謝,請坐。”
“揚眉吐氣啊,就該這樣,讓凱西知道,你能做她不能做的事。”
“凱西好像不在?”
“哦,她肯定回家了。什麽時候覺得stressful,她就稱病回家。”
“謝謝你上次告訴我那麽多,真的很有幫助。”
“再告訴你一件事。我們係主任還是普通教授時,曾有事去找凱西。凱西正眼都不瞧他一眼,把係主任氣壞了。後來凱西看他當上係主任,慌了,沒日沒夜工作了一段,才討得係主任的歡心。”
難怪係主任對凱西頗為維護,原來如此。
“不過凱西在這有點不得人心啊。”麗茲對我坦誠以待,我也放下心防。
“你知道麽,她和教授都吵架,有次就在係主任辦公室外邊吵,把係主任氣壞了,叫他們進了辦公室。”
“後來呢?”
“這就不清楚了。”
送走麗茲,我有些心驚。凱西居然敢向教授叫板,她和係主任之間的這份信任不可小覷。雖然初戰告捷,我不敢掉以輕心。
第二天凱西仍稱病假在家,看來我的演講對她打擊不小。
隨後係裏的高層會議上,頭宣布要凱西慢慢將財政過渡到我手裏。凱西答應得非常幹脆,顯得誠意十足。
散會後,我到郵件室拿信件,忽然有人扯了下我的褲子,回頭一望,是凱西。
“你褲子上沾了些東西,我剛才扯下來了。”
“哦,謝謝。”我愕然。
“你的褲子真好看,真的。”凱西接著說,笑得有些甜中帶媚。
“謝謝。”我不習慣她這樣親呢。
她這些姿態代表什麽呢?和我冰釋前嫌?或懾於我的演講而有意服軟?
我不知道。我唯一希望的是財務方麵早點接手,以便與她少有交集。
年底很快到來,係裏開始製定預算。因學校的財務預算係統我沒接觸過,頭的意思讓凱西今年先帶著我做,熟悉下係統。
凱西與我約了時間會麵。會麵剛開始,凱西打開電腦對我說:“我們組的預算,我昨天晚上已打入學校預算係統,現在讓我教你怎麽做。”
聽完凱西的解釋,我開始將我組的預算打入係統。數據進去後,係統顯示,收支不平衡,左右兩邊的帳對不上。怎麽回事呢?我把數據重輸幾遍,還是對不上賬。
“要我幫忙麽?”凱西在旁喝水,笑得有些幸災樂禍,還帶點得意。
“我再試下。”盯著屏幕,我查找錯誤。
找來找去,原來不是我的錯,是凱西的方法有誤。我按我的理解重做一遍後,帳目達到平衡。
我告訴凱西,她的方法不對,並展示了我的做法。凱西聽我講了幾遍居然沒聽懂,我又拿支筆給她解說。聽明白後,凱西漲紅了臉,著手修改她的數據。
左等右等,凱西還沒改完,臉倒越來越紅。
“要幫忙麽。”我問。
“行,你幫我看看。”凱西答得有些僵硬。
我看了看她的帳目。可能是旁觀者清,我很快看出問題所在,幫她改好。
“謝謝,一年沒做,有些忘了。”凱西幹笑幾聲。
為了今天不在我麵前丟臉,不知她在家花了多少時間,想去弄清楚這套係統。我有點可憐她。
接近年底,我去頭的辦公室做工作總結,頭對我讚譽有加,並承諾,財務方麵,過完年後將全部移交給我。即然上司欣賞,我也想以好好工作來回報。
從聖誕到新年,學校放假,教職員工休息。因不知我們的預算能否在學校通過,放假前頭交待係裏各位高層,假期時請常查電郵,說不定有他的信件。
果然,快到新年時,頭發出緊急電郵。原來我係預算受阻,需提交份備忘錄justify我們的開支。頭連夜趕工,寫出備忘錄,要求高層們討論補充。我看到備忘錄裏有些數字來曆不明,便提出我的疑問。
從頭的回複中得知,這些數字由凱西提供,至於這些數字如何得來,凱西卻說不清楚。我提議將這些數字做些說明,這樣呈給學校,校領導也看得明白。再說,這也事關係裏信譽,怎能把不精確的數據隨便往上報呢?若有差池,豈不讓頭難堪?
我們所有的電郵討論都是高層群發,但我隨即收到凱西單獨發給我的電郵,說以後她會解釋這些數據給我聽。
我有些警慎。我工作時間短,係裏財務曆史還了解得不夠全麵,所以頭讓凱西提供備忘錄的數據。但這本是我的工作,到時出了差錯,她要賴到我頭上,並非不可能。即使係裏不采納我的建議,把該做的做 到,對我總無害處。於是我也不休假,花很多時間查閱各項數據,並把我的建議提上。
然後我又收到凱西的電郵,大意是叫我不要再提建議。我也簡單回答她,這是我的工作,我必須盡我的本份。
新年一過,我開始上班。很多職員趁著年假繼續請假,係裏很是冷清。凱西也不敲門,突然衝進我辦公室,啪地大力把門關上。
“你什麽意思你?” 她來勢洶洶。
“什麽事呢?”我有點丈二摸不著頭腦。
“我叫你別發表評論,你還發表!”凱西扯著嗓門叫。
“係主任不叫大家來討論麽。”我心下反感,她不是我上司,憑什麽對我發號司令。
“但我說了,我回頭會向你解釋。”凱西聲音越來越大,人也越來越靠近。
“回頭解釋恐怕晚了,備忘錄不得新年上班前交麽。再說,這也是我的工作。”
“你的工作?!”凱西咬牙切齒狂笑幾聲。“你以為你是誰?你的工作?不!不!不!這不是你的工作。是我的!我的!”
凱西步步進逼,一邊揮臂,一邊吼叫,唾沫星子噴到我的臉上。“是我,是我千辛萬苦為係裏工作這麽多年。你?你做了什麽?你不過剛來,你也配!”
接著,不堪入耳的髒話傾盆而下。
一串串惡毒的話語重重敲擊我的耳膜。我站在那兒,氣得簌簌發抖。
在那一刻,我真有變成潑婦的欲望。我想拿起桌上的文件夾子,朝著麵前這張獰猙的臉批頭蓋臉打下去。髒話都到了嘴邊,但我張了張嘴,什麽也沒說。
我說不出來。我活這麽大,從未說過一個髒字,我開不了口。
凱西叫囂完後,令我道歉,為她所遭受的不恭道歉。
我氣極而笑,拒不道歉。
凱西走近,她的臉幾乎貼到了我的臉。她兩手拳頭緊握,狠狠地盯了我一會兒,冷笑兩聲,摔門走了。
我坐下來,半天平不下氣。我從沒想過,一個北美職場的經理,會做出如此行徑。
要不要向頭備報呢?
算了,頭煩心的事夠多,何必給他添麻煩。
第二天上班,有人敲門,我一看,是頭。
“嗯,可以給你說些話麽?”
“當然。”我請頭坐下。
“凱西到我那兒,拿著你寫的電郵,說你不尊重她。她非常沮喪。”
“我電郵怎麽啦?我隻是說我在做我的工作呀。”
看來惡人不但先告狀,還斷章取義添油加醋了。
“我知道,你的建議都很有價值。謝謝你。不過,大學裏的財務,差不多就行了,不用那麽準確。電郵這東西容易產生誤解,有些話麵對麵說比較好。”頭停了停,看我一眼,又說:“凱西等著你去道歉呢。”
“我又沒做錯什麽,道什麽歉?”我不敢置信地望著頭,難道他要我向凱西道歉?
頭看著我,目光有些躲閃:“嗯,你知道,凱西為這個備忘錄,花了很多工夫,假期都沒休息。要不,你就給她說幾句好話讓她消消氣?”
我心裏憋得慌,眼淚直往上衝。
職場不能示弱,要哭,也要留到人後。我努力忍住即將流出的淚。
“我得去開會了。你對凱西說幾句好話吧。”頭邊起身,邊看著我。
“我會看著辦。”我垂下眼簾,眼淚在眼眶裏打轉。
送走頭,我關上門,眼淚汩汩而出。
我可以忍受凱西撒潑,但是,頭的態度,讓我如墜冰窖,也如一盆冷水,將我潑醒。
我口口聲聲說要警惕凱西,我真警惕了麽?
不,我持才傲物,幼稚地以為一次成功的演講能滅掉她的氣焰。我沒認真分析,為什麽凱西如此不得人心,還沒人能撼動她的職位。我居然還滑天下之大稽地覺得她可憐,此刻不知道她在怎麽笑我呢。
凱西為什麽四麵樹敵?
因為她對係裏幾位重權人物忠心耿耿,上頭稍做表示,她能毫不遲疑一馬當先指哪打哪。雖然教育程度不算高,但她能說會道,在高層麵前低眉順眼,又摸熟上頭的脾氣性情,懂得投其所好,因而很得高層們歡心。盡管下屬對她報怨連連,但我在幾個高層那兒聽到的,卻全是她下屬的不對,對她倒不泛溢美之詞。
居上位的領導,通常以和善的麵目示人。但是,光靠和善,能做成事?能管好一大灘子各式各樣的人?總有些髒活需要人幹,但居上位者,不會舍得弄髒自己的手。凱西這種人的存在,有她的必要。
底層的職員們,覺得頂層領導和善,想必是青天大老爺,能為他們在中層經理那遭受的不公申冤。但是,小職員們忘了,不是他們,而是他們所憎惡的上司在為居上位者鞍前馬後。越居底層,越不值錢。小職員們也忘了,他們的工作,人人能做,替換他們,要比替換他們的上司容易得多。所以,越級報告,鮮有成功。
頭呢?頭做錯了麽?
沒有。他隻是個教授,並非專業管理人員。北美大學的係主任,實惠少,但幹的都是得罪人的活。係主任三到五年的任期一過,便回複到普通教授身份。得罪同事,對自己做科研發paper無任何好處。況且,係主任麽,瑣事纏身,非常耗時,直接影響出paper。因此,很多係沒人願當係主任。
有些機構,上層領導故意製造矛盾,讓中層經理們互相傾軋,以削弱部屬勢力防止拉幫結派,或以此維持部屬對自己的忠誠,有點像中國的帝王南麵之術。但我頭不是。他一值對我頗多照顧,是個好人。他即要帶學生,又要應付院裏學校裏的各種politics,他隻想少些麻煩,可以多些時間花在科研上。他重感情,看不得多年為自己任勞任怨的部屬受委屈。他想和稀泥,希望和著和著,矛盾就和沒了。
而我,我做了什麽呢?
知道凱西的為人,我居然疏於防範,在與她通郵件時,沒把我的回複copy給頭。做為seniority比凱西高的經理,我沒有展示應有的氣魄和手腕。恰恰相反,經驗的缺乏讓我手足無措。
是誰允許了凱西在我辦公室狂吠亂叫?
是我。凱西以為多年媳婦熬成婆,卻不料半路殺出個程咬金。她對我積憤以久,恨我奪了她的位子。而我,慷慨給予她泄憤的機會。當她在我辦公室剛開始發狂時,我就應該大喝一聲“等你冷靜了我們再談。”如果她繼續糾纏,我可以開門walk away,對她不加理睬。
是我的無能,壯了凱西的膽,讓她在頭那倒打一耙。
而我,在頭與我會麵時,不但沒顯出專業素質,還差點控製不了情緒。我顯現的emotional,把我與凱西降到同等水平。做為男性上司,頭會覺得,這隻不過是兩個女人,扯著頭發在大街上撕打。這樣的場景,他不會喜歡。
我應該波瀾不驚,斷然拒絕頭的介入,冷靜地對他說:“我能handle這事,您別操心。”把局麵掌握在自己手裏。自信強悍的姿態,更能贏得他的尊敬。
是我的不智,讓自己自取其辱。
在職場裏,總能遇到凱西這樣的同事,或頭那樣的上司。自己的生存,不是他們做了什麽,而是該如何應對這種人。做為管理人員,能按job description做自己的工作,那是福氣,而不是理所應當。職場生存,最重要的是什麽?是掂好自己的份量,摸透上司的脾氣,看清天時,地利,人和。
如今,我大錯已鑄,一敗塗地。
還是辭職吧。
雖然這次失敗的工作經驗,會給我未來的職業生涯帶來些許心理陰影。
請閱讀更多我的博客文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