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底下，不分高低，所有的職業(除了律師和醫生以外)，他們說的話你都不用太當真：比如說，政治家隻要一開口，你就知道他瞎話連篇，他許下的諸多諾言到頭來沒有幾樣會兌現(如今，就連那些年輕的女議員也跟著這樣做，完後她們漂亮的臉蛋上一點羞色都不會有)。做老師的也好不到哪裏去，每天炒隔夜冷飯，教授把頭天夜裏剛從別人書本上讀到的東西，隔天就堂而皇之地灌輸給他的學生了。科學家們反正是一批喜歡鑽牛角尖的家夥。至於工程師嘛，他們倒是挺可愛，但除了拿著大大小小的尺子搞設計外，他們說話嗎？他們好像不太會說話。
可是，律師、醫生就不一樣啦。這都是些崇高而偉大的職業。你不知道吧？律師的嘴巴可是全世界最厲害的，就連政治家也自歎弗如。他們有能力可以從有到無，從無變有，硬將一件死的東西給說活了，而活的東西又說死了。你不信？那很簡單。你隻要自告奮勇去法庭當幾天證人或者幹脆坐在聽眾席上觀察幾天，你就會看到，一個本來是犯罪的人，在一個能說會道的律師幫助下，硬給說成無罪釋放。而本來你是一個清白無辜的人，他會讓你在法庭麵前張口結舌，無地自容，最後鋃鐺入獄。所以，律師的話，你不能不聽，他的服務你不敢不用。你怎麽知道哪一天，你會在清白和有罪、自由和牢房之間站在哪一頭呢？
那醫生的職業就更是了不得的崇高和重要了。性命悠關的事誰不當真啊？律師頂多把你擲入監獄，而醫生是可以把你扔進地獄的，如果你不好好跟他配合、如果你讓他為你生氣的話。
所以在我生活的國家裏，律師和醫生永遠是最高尚、最令人羨慕的職業。當然嘍，好的職業一定是要有好的待遇與之相稱的。
但是一直以來，我對律師和醫生都懷有很大的虧欠，因為我實在是一個遵紀守法、不在法律邊緣上玩貓膩的人，而且我的身體一直特別棒，健健康康，活潑快樂，還一直跑馬拉鬆呢。我之所以感到虧欠，因為我實在是幾乎用不著他們，因此他們的話我也就可聽可不聽了。這讓我很不安，躺下坐著，都覺得不踏實。
為了彌補這個過錯，我便大張旗鼓地使勁鼓勵我的兒子女兒好好學習，天天向上，將來爭取也做個律師、醫生，以挽回當爹的對這兩個職業的重大愧疚。
不過，你要說我身體好到一種程度，根本就完全用不著醫生的高超醫術，那也有點言過其實了。每年，我還是要定期到我的醫生那裏做年度體檢的。這不，一個星期剛忙過，我老婆就給我預約好時間來做體檢了。
“你哪裏不舒服？”醫生頭略微抬一點地問。
“我沒有不舒服。我……”
“那你來幹嗎？”他打斷我，嫌我不直接了當。
“我來做年度體檢。”所以我立刻直接了當。
“哦。年度體檢。做化驗。量血壓，測脈搏，量身高體重。你哪裏有不舒服嗎？”
“我沒有不舒服。我……”
“沒有不舒服就好。不管你有沒有不舒服，我都是要問的。這是我們做醫生的職責。好，把胳膊伸出來……不是左邊，是右邊! ……啊，上壓115，下壓90。脈搏55。很好。來，把鞋脫掉，站到稱上去。一米七八，七十九公斤。略微胖了一點。要注意鍛煉。要減肥。好，你躺倒那張床上去，我要給你檢查內髒器官。對，把褲子脫掉一點，把上衣往上拉。對，就這樣。”
我乖乖地躺在床上，等他離開他的電腦，帶上手套。同時我的兩隻眼睛在他的診室四周打量。牆上掛滿了他的醫學院畢業證書、進修證書，還有其他許多我看不明白的證件，好像都是從很有權威的醫學專業機構頒發的。光這些證件就不得不讓我肅然起敬。
“最近吃的好嗎？睡的好嗎？”他一邊在我肚子上又摁又摸，一邊問我。然後又戴上他的聽診器東聽聽，西敲敲。我知道他在我的肝部、胃部、肺部、心髒附近來回聽呀摸的。
我問：”醫生，我的內髒怎麽樣？“
”不錯。不過，你肯定沒有什麽不舒服？“
”我敢肯定。我吃得下，睡得著。“
”行，起來吧。我給你開張化驗單。你去檢查一下血液、尿液，拍拍X-光片，看看有什麽指標超標或者不正常？“
幾天後，我給醫生辦公室打電話，詢問檢查結果。接待的秘書小姐客氣的說：
”陳先生，醫生希望你來一趟，他想親自跟您談談。“
”我隻想知道我檢驗的結果正常不正常。“我說。
”是的，這正是他想親自跟您談的東西。您還是來一趟吧。“
好吧，既然醫生這麽重視，我怎能不俯首聽命呢？於是我按約好的時間跨進醫生的診所。
”醫生，您好。我來看看我上次體檢化驗的結果。“
”啊，你好。請坐，請坐。“他讓我坐下，同時取出我的檔案記錄看了兩三分鍾。
”陳先生，你的結果總體上來說都不錯。肝功能正常，心髒特別好，其他器官也沒問題。化驗指標都屬正常。隻是有一樣，不夠好。“
”哪一樣？“我著急地問。
”你的膽固醇。“
”不正常麽？“
”正常，但在正常範圍裏偏高和偏低。“
我聽糊塗了。便問：”怎麽講，醫生？“
”我想你不太懂我們醫學上的專門術語。我就簡單給你解釋罷。你的好膽固醇在正常範圍裏偏低，還應該高一些，而你的壞膽固醇在正常範圍裏有點偏高，應該低一點。“
”醫生，這會有問題嗎？“
”現在不會，但不等於將來不會。隨著你的年齡增加，要是膽固醇不正常的話，很多毛病會出來的。“
”那，這是什麽造成的呢？我應該怎樣做，才能使膽固醇偏低的走高，偏高的降下來？“
”根據你的健康史和你家族史，看不出來這是由遺傳基因造成的。你也不像有病變異常的樣子。“他頓了一下，再次拿起我的檢查結果看了看，然後信心十足的對我說：”我想這是跟你長期坐辦公室、身體缺乏鍛煉有關。“
”缺乏鍛煉？可是，我……“我想要說我每個星期長跑加起來的公裏數夠兩個馬拉鬆的，而且我每年還參加兩三次馬拉鬆競賽呢。
”是的，沒錯。你還是要注意鍛煉，每天至少要有足夠的健身。對了，你要注意減肥，我記得上次就跟你講過的。到了你們這個年紀，注意鍛煉和減肥是必須的。“
我啞口無言。但看到他診所裏掛滿這麽多的鏡框，我也就不敢再反駁了。醫生的話不能不聽。我應允今後多注意健身，少吃肉食，多吃五穀雜糧，還要減肥。我想，馬拉鬆到底能不能抵擋住膽固醇呢？
半年後，我又回到他的診所。
“你哪裏不舒服？”醫生還是像以前那樣頭略微抬一點地問。
“我的兩隻腿特別痛。”
“哦？最近患感冒了嗎？或者有其他什麽毛病？”
“沒有。一個禮拜前，我跑了一次馬拉鬆，醫生。”
“一個禮拜前？照道理，你的腿肌肉應該早就恢複正常了。我想你的身體裏可能缺乏某種養分，比如缺鈣，缺鐵，或者缺鋅。這樣吧，你再去做一次化驗，看看你身體裏缺什麽？”
化驗做完幾天後，我再次拜訪醫生的診所。
”醫生，您看我化驗的結果怎麽樣？“
”一切正常。奇怪了，怎麽會一切正常呢？你身體裏應該缺點什麽的，比如缺鈣，缺鐵，或者缺鋅。可你什麽都不缺。“
他拿起化驗單翻來複去使勁看。最後像下了決心似的，堅決地說：
”我估計你長時間不參加體育鍛煉，突然一下子去參加馬拉鬆，你的肌肉比平常的人要多花一些時間才能恢複。沒事，回家好好休息幾天。“
他後半句果然說對了。我去運動按摩師那裏做了兩次按摩後，大腿、小腿很快就不痛了，連脖子也舒服了。按摩師說：
”你最近長跑跑的有些太多了。要多休息，不要過度運動。“
我想起醫生說我運動不夠所以膽固醇才會在正常範圍裏偏高偏低後，才加大運動量的。現在我完全搞糊塗了。
後來，我聽說有醫生把病人的盲腸炎給耽誤而致死的事情，後來又聽說有人得了嚴重的癌症但醫生堅持說她得了病毒感冒而誤診的事。我慶幸自己沒糟糕到那種地步，但我對醫生的信任開始動搖了。
這些經曆讓我終於懂得魯迅、沫若他們當初為什麽要放棄當醫生、改用筆杆子謀生了。畢竟不是每個人都能勝任醫生這個崇高的職業的。筆杆子再怎麽樣，也不會讓人死掉的。
時間一長，我最後就隻剩下律師這一個偉大職業可以信賴了，也許有一天，在那裏我也不能不聽他們的話，不敢不用他們的服務了。
2011年1月24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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