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霧夜驅車700裏
2016.6.4.星期六。晴天,晚間多霧。
好久沒寫字了,這段時間都在克羅曼多半島轉悠。此地人文、地理環境重疊,加之天氣惡劣,所選路徑沒什麽挑戰性,待掃描半島後寫一篇總結性心得即可。
六月,新西蘭走進冬天。天氣預報顯示,迎接冬的第一個周末,即是女皇生日的小長假,也是連續的大晴天。藏在心底的小老鼠蠢蠢欲動,真是個千載難逢的好機會,大太陽的標誌不但覆蓋新西蘭全島,也照耀著艾格蒙特國家公園。沒什麽可準備的,說走就走。
四天長假沒實際意義,我的時間隻有一天半。
周六晚上9:10從工作地直接出發,目標西南向NEW PLYMOUTH,行程370公裏,理論值4.5小時。和旅店打過招呼,預約的房間將為我留門。
高速公路上車不多,薄霧在路燈的輝映下撐起一座座涼傘,DVD播送的鋼琴曲讓人心情愉悅。幻想著唯美大山,車速經常失控。一陣急促的快板讓我打個激靈,小長假警察叔叔的容忍度為四公裏,不能重蹈覆轍再吃罰單,馬上以車速的上限調到巡航模式,繼續我和大山的夢中對話。
開出去40多公裏,霧越來越濃,路燈撐起的涼傘變成了一個個渾沌的光球,別說上限行駛,保持正常航速都難。為數不多的車子慢慢匯成一股車流,鋼琴曲進入了舒緩的行板。
在HUNTLY以南拐上39號國道,我成了名副其實的孤車寡人。打開遠光燈試圖把前程照亮,結果兩束光柱刺破濃霧,在10幾米開外聚起一個光斑,光柱下則是一層濃濃的雲絮,公路分界線被淹的若有若無。無奈何關閉大燈,尋著近光燈照出的幾米長白線謹慎前行。
黑暗挾裹著濃霧,濃霧充填著黑暗,茫茫懷卡托平原成了厚重的霧海,我的車就是在海底潛行的密閉小舟。肖邦的鋼琴曲有急有緩,霧的海亦濃亦淡,有時流淌在路麵,在燈影下借勢翻卷;有時浮在樹梢,猶如一條夢幻隧道,伸向更遠的黑暗;偶有對麵來車,燭光致意似久逢知己;追上幾部前車,無耐心尾隨蠕動的蝸牛,超過去重溫自己的孤獨。
有時我喜歡黑暗,他讓你隱身,讓看果園的老伯無所適從;他給你超常的聽覺享受天籟、敏銳的觸覺撫摸靈魂;給你“黑色的眼睛”探求人生。有時我恐懼黑暗,在螢火縹緲的南山塋地,8歲小兒尋找精神失常的母親;在斷崖山廢棄的金礦巷道,感受尾隨腳步、令人毛骨悚然的習習陰風。
渴了喝口水,餓了吃一個法式牛角麵包,在密閉的車裏可以不懼一切,停在黑暗的路邊歇腳,立在混沌的夜裏吃喝,想想都會掉雞皮疙瘩。
午夜12:00左右,在OROROHANGA轉入3號國道,再往前走將駛入丘陵地帶,那裏的霧也許更厚更濃。
然而,霧淡了,能見度延伸深了許多。遠處忽閃忽閃現出一串跳躍的閃光,該不是傳說中的鬼火吧?規則的弧形,同頻率的閃爍,該不是UFO的降落基地吧!胡思亂想之際,剛掛上眉梢的一絲倦怠被驚的無影無蹤。車裏的行者無所畏懼,硬著頭皮向前開。近前發現,原來是螢火蟲洞與主路的交匯點,圓形轉盤的路燈在同步閃爍。更令人費解了,是故障、是認為、還是非人類所為。顧不了許多,借霧稀燈明之勢加速逃離現場。
然而,山區的霧稀薄了許多,遠光燈可以刺破夜幕把近百米長的光帶,一節節灑在路麵。車子走過TE KUITI、PIOPIO、MAHOENUI小鎮,伴著AWAKINO河穿越山脈、走近大海,離開懷卡托進入塔拉納基平原。沿著海邊崎嶇公路繼續前行。
6.5.淩晨2:00抵達目的地。
二,銀裝素裹的美男子
2016.6.5.星期日,罕見的無風晴天,日間,大山腰多雲。
早晨6:10起床,審視周圍,應該是我住過的性價比最好房間,設備、衛生條件、周邊環境,堪比四星級。喝一杯咖啡吃了兩個牛角麵包後換裝,準備好的毛褲找不到了,總不能穿著單褲登雪山,於是乎把來時穿的燙絨褲襯在裏邊,套上登山褲裹上護腿,像穿著馬褲的騎士。
7:30離開旅店,奔12公裏外的北艾格蒙特遊客中心。走在路上看朝霞輝映雪山,銀裝素裹,猶如麵色紅潤的美男子,瀟灑矗立在茫茫平原。萬裏晴空,隻有一絲雲彩繞著峰巒,似美男子驕傲的須眉,又似武士拋出的無形長劍。
艾格蒙特火山(又名:塔拉納基TARANAKI),是新西蘭北島第二高峰,其火山口終年被白雪覆蓋,是西部地區的精神與自然之魂。50多條河流及小溪源於她的懷抱,是廣袤的西部平原突起的一個近乎完美的圓錐體。探險家阿貝爾·塔斯曼在1642年發現這座山的時候說過:“這是我所見過的最高貴的山峰。” 12000年以來經曆多次火山爆發,由於岩漿流動的各向同性,鑄成了一個健美體型,並以火山口為中心,構成園規畫出的半圓型海岸。
艾格蒙特山是毛利人心中的神,火山口峰頂是山神的頭,岩石和山脊是他的骨頭,河流是他的血管,草木植被是他的鬥篷,山的脾氣為人們提供日常生活的氣象保障。
2013年的最後一天,我登上海拔1966米艾格蒙特雪山次主峰,範塔姆斯峰(MT. FANTHAMS PEAK),從那時起,登上主峰就成了我的夙願。現在的情景讓我的心涼了半截,三年前是夏天還凍得那般狼狽。冬天的漫山白雪,沒有冰爪、冰鎬裝備,也許隻能爬到雪線。安慰一下自己,權當一次假日的攝影之旅。
8:40正式走進紅房子營地旁的登頂入口。步道單程6.3公裏,往返約10個小時,大致分為四段。
第一段:從海拔952米的信息中心停車場到海拔1492米的TAHURANGI LODGE。
一段砂石機動車路環繞著翠綠的山坡盤桓,有坡度但沒有難度,走起來十分愜意。仰望懸崖峭壁、白雪峰巔;欣賞奇草異木、怪石嶙峋;聆聽百鳥歌唱、溪水潺潺。天邊飄來幾縷白雲,在山前拉起一麵紗帳,讓裝點峰巔的皚皚白雪不再耀眼,斑駁中現出一絲神秘感。
幾個講法語的年輕人先後追了上來,身著T恤赤手空拳,與他們比我已是武裝到牙齒,如果他們能登頂,我肯定沒問題。走出穀底茂密的森林,繞過灌木密布的山巒,隨著山勢的變化,墨綠、青翠的植被逐漸被焦黃的高原草、青黃色的苔蘚取代,路邊也現出了積雪。
爬上一座山脊,小路陡轉急彎,眼前的畫麵突變。峽穀對麵立著一座微波發射塔,塔的上方就是第一站目的地。小路正前方,一堵百米高的大懸崖上方現出了雪山的全貌。剛出發時隻有幾縷薄雲環繞著峰頂,現在籠罩起一層白雲。
10:15到達歸艾格蒙特高山俱樂部所有的私人木屋(PRIVATE TARANAKI ALPINE CLUB'S TAHURANGI LODGE)。雲層加厚變濃,微波塔沒了塔尖,營地木屋一片朦朧。
第二段:營地木屋到海拔1750米的飲水岩(DRINKNG ROCK)。
這段路在碰鼻峽穀(HONGI VALLEY)的巨石峭壁間穿過。冬雪掩蓋了半截高原草、填平了亂石穴,我小心地踩著前行者留下的腳窩,攀上一個個不規則的石階。猛抬頭,雲霧中一座巨岩擋在麵前,環顧左右,人好像被卡在石縫間,馬上悟出為什麽以毛利人的碰鼻禮命名峽穀。弓著身貼著懸崖往前走,腳下雪地不時出現一塊塊墜落的冰淩,布滿青苔的崖壁不時有冰水滴下。
雲裏霧裏的感覺很奇特。昨晚是黑暗中闖霧,現在是陽光下走雲。黑暗中看到的是光柱下的霧濤翻卷;雲的光柵濾過陽光,溫柔地助你以360度視角審視寂靜的世界,雲層外的太陽狀如臉盆。上空滾來觀光飛機的轟鳴,不僅為飛機上的遊客惋惜,這裏幾十米能見度,勉強辨出腳下的雪跡、身邊的怪石及通向朦朧高處的木台階,他們在高空又能看到什麽?
走過怪石穀底,木台階把你引上雪坡,台階上積滿了雪不易行走,雪地腳印在它的旁邊伴行。雪很厚,密度很大,踏上去的每一步都有堅實感,在山下的擔心沒有了,今天登頂的計劃或許能實現。
11:00走到台階盡頭,高原草漸漸隱退,雪坡上隻有縷縷裸露的砂州和零星散布的怪石。山的坡度有了突然的變化,邊界是雪海中的一片亂石群島,即所謂的飲水岩,到了這裏意味著我已經從穀底走上了山脊,島嶼圍就的緩台就是飲水的好營地。
第三段:飲水岩到2314米的蜥蜴(LIZARD)岩。
不知何時走出了雲層,進入一個清晰明亮的新世界。天空藍的出奇,是一種在地麵永遠領略不到的幽幽深藍;雪坡白的令人心醉,是一種人間罕有的潔白,登山杖留下的雪孔裏,散出談談的螢光;幾百米外的艾格蒙特峰巔高昂著頭顱,莊重地向我伸出歡迎的手臂,示意我近前與他碰鼻;腳下的雲海把凡世絕緣。幾十公裏外的雲海中,矗立著湯加裏羅、魯阿佩胡和瑙魯霍伊雪山,它們是北島超越兩千米的雪山四兄弟。在很久很久以前(毛利故事),艾格蒙特曾與其它兄弟緊密相連。後來因戀上湯加裏羅的妻子(一個叫做皮漢加的小火山),而被放逐到現在的位置。
休整片刻,脫下一件毛衣,用漏手指的皮手套換下毛線手套。天氣實在太好,一絲風沒有,氣溫適中。除了坡陡路滑,今天登頂應該沒有障礙。
坡度超過40度,每一行雪窩旁邊,都有一溜屁股趟出的滑痕,這是下山時的不得已選擇。雪層變得越來越薄,密度越來越小,身體的平衡越來越多地依賴於手杖。看到一片火山砂帶,我迫不及待地走上去,不曾想它和瑙魯霍伊的厚砂石不同,堅硬地表鋪就一層薄砂,走起來比雪地更難。與前行的法國人漸漸縮短了距離。是我的速度快了,還是他們慢了。距離30米左右才看清楚,他們在爬,以四肢、甚至於軀體,蝸牛般向上蠕動。
腳下的陡坡變成撒一層雪粉的冰麵,我把兩枝登山杖用力地插入堅冰,玩雙杆般以臂力撐住身體,然後小心舉步,慢慢站穩腳跟。山上走下來一位穿釘鞋拿冰鎬的哥們,他的身體與山坡幾成30度角。走到近前勸我不要走了,冰麵很滑,不穿釘鞋根本上不去。
他並沒有危言聳聽,此時挪動的每一步都很驚險,我不想退縮,更不能在赤手空拳的法國佬後麵回撤。一步一喘氣,兩步一歇息,目標就是幾米外的那塊石頭,隻有到了那裏,才可以穩住中心。就這樣一塊石頭,又一塊石頭,一點點逼近法國佬。
腳下的山脊不能直接達峰頂,它緩緩地向右拐彎,然後匯入東向山坡,繼而伸向峰頂,蜥蜴岩就是兩處山脊的交匯點。
下午12:40到達蜥蜴岩,法國佬三三倆倆地臥在幾處岩石上,這裏沒有舒服隻有苟且,尖尖的石頭,冰冷的冰台,蜷縮著赤手空拳的法國人。
第四段:蜥蜴岩到2518米的火山口。
離峰頂不到100米,陡立的石崖在向我招手,蜥蜴岩上一根標識方向的小木杆上,結了一個半平米的薄薄冰麵,這是風吹起的雨絲瞬間冰化的結晶,它像一麵旗幟,呼喚著登頂的勇士集結,向最後的目標衝鋒。可眼前的景象令我差異,法國佬沒有蓄勢待發的意思,一對對竊竊私語,消停地在蜥蜴的懷抱裏享受愛情。
我穩住腳定神觀察,看見兩個小夥兒正在衝頂,原來夥伴們在等待他們的身體力行。情況不妙,這兩個四腳爬行的家夥,上去不到10米就打了哧溜。在夥伴們的哄笑中,他倆坐在冰上滑了下來。然後法國人打著呼哨,嘻嘻哈哈地坐在冰上,用他們的濕屁股,一個個在我麵前溜下山去。鳥瞰山半腰,我身後幾個登頂者,也在釘鞋哥的勸說下回折了。
世界瞬間恢複死寂,正午的陽光讓身體暖融融的,冰層下現出嗒嗒滴水聲。我在做最後的努力,掙紮著登上兩層石崖。左腿出現抽筋的前兆。腦海中兩個小人開始掐架:相信自己的實力,即使沒有釘鞋也可以登頂。拉倒吧,有時間嗎?現在是下午一點,若兩點前不回撤就有困在山上的危險,有體能嗎?別忘了你在瑙魯霍伊、魯阿佩胡峰頂都有抽筋的記錄,冰川陡坡還敢得瑟。
如果沒有釘鞋兄的勸阻,如果沒有法國佬的失敗,我肯定沒有這多顧慮,肯定會盡力登頂。
然而我動搖了,妥協了。
三,趟著舞步下山
下山比上山難,下冰山比攀冰山更難,我沒有像法國佬那樣不體麵地坐著出溜,也沒有釘鞋哥那般瀟灑自信的邁步,我的方法依然是用雙杖撐住冰麵,用右腳掌外側穩住中心,左腳慢慢往下蹭。左腿要抽筋,兩個膝蓋生疼,依然咬著牙往下挪步。身後的峰巔漸行漸遠,慢慢地,我蹭下了最危險的一段冰麵。
腳下的雲海開著朵朵白蓮花,雪山三兄弟似雲海中的三座銀色島嶼。領教了下山的難度,忍受了膝蓋的痛楚,欣然接受了潰退的事實。不是無能,是冰川太狡猾了,不是潰退,是戰略轉。穩住身體定住神,麵對雲海中的山神再次問自己:
如果沒有釘鞋哥的勸阻,如果沒有法國小夥兒的失敗,冒然登頂。能平安下來嗎?能按時下山嗎!有登山記錄以來,150多條生命留在這裏,你不能填補這個N+1。
想開了心也安了,不再糾結自責,悠悠然舉步下山。年輕人在半山腰又停了下來,是休息也是娛樂,他們在唱歌,在雪地打滾,然後鳥一樣飛了。
接近雲層心事愈重,就要回到人間,回到讓人幸福,讓人煩惱的真實世界了。看壁上青苔心情愈好,多強的生命力呀,峽穀森林的潮濕樹幹,火山口邊的嶙峋怪石,都是它賴以生存的基地。黑暗中,成片的綠茸占據其他生命不屑的領地,陽光下、嚴寒裏,貌似青白的脫水表象,卻把生命緊緊附住巨石的身體,待三體世界輪回,一滴水就能煥發出勃勃生機。
坡度漸小、雪層漸厚,我也趟起舞步。看著遠處的雪山倍感親切,四座雪山還有最後的小弟湯加麗羅峰沒去。不急,他日走環山步道時順便就可以帶過。至此我可以欣慰地宣布:爬北島雪山的計劃基本完成。
下午4:00下山,原打算馬上回去,忽然覺著頭昏腦脹,這兩天睡眠太少的緣故。馬上聯係住過的旅店。
下得山來看見法國小夥伴停在路邊,我也停下車。回眸,烏雲散去,豔麗的晚霞中,美男子又露真顏。
回到旅店實實在在地把鍾表睡了一圈。
2016.6.10.於奧克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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