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到自己的相貌,我說自己不好看,爸爸馬上來糾正,說:你怎麽不好看了?嘻嘻!我知道在父母眼睛裏,兒女永遠是漂亮的。
但是在同學的眼睛裏,我當時就是一隻脫毛小雞。有種說法,男孩子在剛發育的時候最難看,既消失了兒童的嬌嫩,也沒有生得青春的體魄,涼叉一樣的身胚,帶著過早出籠的胡須和喉結,甚至還有一點格拉豆,就是我中學時代的樣子。
我喜歡關在家裏看書,從章回小說到宋詞元曲,都愛不釋手。又山水書畫,筆墨趣味,整整沉湎了三年。初三的時候,有消息說中央美術學院的附中招生,第一次有名額給南方六省一市,非常激動,躍躍欲試。
為什麽對美院附中這樣有興趣呢?這裏是有說法的,美院的附中,不同於一般的中專,在更早的時代,幾乎就是美院的骨幹,尤其在文革停止大學招生的時期,附中的水平遠高於工農兵大學生。很多被打倒的一線教授都在附中教書,直到我上大學的時期,浙美的附中就一直呆在大學部裏,傳達室的老頭一直就當我是附中的。
中央美院的附中,也是很有傳統的,那個時候,在看了一次法國巴比鬆繪畫展覽以後,我已經開始想掉頭學習西洋繪畫了。懷著一種僥幸的心理,我想如果能進中央美院的附中,那麽以後上中央美院的油畫係就好似近水樓台一樣了。所以就去報了名,並寄去自己的作品,過了一段時間,果然得到了準考證,他們派了人來,在浙美的附中設立了一個考場。
可是看到其他的應試者,我就灰心了。因為他們都是素描和色彩的高手,而我還沒有正式學過。有一個父親的同學,叫施紹辰,後來是浙美附中的校長,他的女兒就畫得特別好,給我們看她的習作,都是很蘇派的很紮實的東西。和主考的老師聊,知道他們隻有兩個名額,而準考證發了二十多張,不過,他笑嘻嘻地說:拿到準考證的都是高手了!
實際上,考試的時候我發現隻有我是中國畫出身,其他人都已經訓練有數,我雖然使勁,現學現賣,還是不在那個套路上的。主考的老師後來和父親說:你兒子的國畫很好,如果我們有招收國畫係預備生的計劃,也會考慮他的。
這算是一個安慰,盡管此時我已下決心轉學西洋畫了。但是,過了一陣,收到信,說我沒有被錄取。在失望和昏睡了兩天後,我麵對的是很久沒有過問的功課,我麵臨上重點高中還是一股腦給請出局的前途較量。我狠勁地複習功課,一個多月後,以很好的成績考上了重點高中。
那年的暑假,我開始探索西洋畫的入門技巧﹣素描,我在我的“西湖舊夢-俯視的維納斯”裏有詳細的講述自己探索的艱苦,並獲得的成功。在高中的三 年,我係統地學習了素描,色彩和人物繪畫創作。
再講我一些畫人物肖像的經曆吧。在掌握了石膏像素描的技巧以後,懂得立體而整體的觀察方法,但是還是處於“磨鉛筆頭”的階段,就是說,畫得很慢,很費時間,當我真正麵對真人畫肖像的時候,仿佛自己都不會了,什麽也用不上了,太困難了!
那個時候是跑去一些美術訓練班學畫肖像的,圍著一個模特,圍得裏三層外三層,水泄不通,近的就坐在模特的鼻子尖下麵仰視,遠的遠遠的眺望,實在熱鬧!我剛去的時候,連位置也搶不到,夾縫裏看模特,哪裏有石膏像清楚?更不要說模特是會動的,往往是微微的動,你不察覺,發現後來完全對不上了,氣惱得很。
這才學會不是僅僅靜止地通過測量去畫,而是用理解,用腦子裏的結構去畫。有一度結構畫好了,就是不能象石膏像那樣深入描繪,就怪自己得視力不好,那個時候,開始戴眼鏡了。盡管我剛上小學就被測出視力不好,母親一直說那是假性的,不要戴眼鏡,但是現在為了“專業需要”,要看清楚模特,我配了眼鏡,這種黑邊的濃重的眼鏡,架在鼻梁上,我一戴就戴到大學畢業,書呆子的樣子就這樣深入人心了。
的確,看清楚了模特,我畫得深入了,但是後來發現也不盡然,畫肖像的巧妙,有時候真的不隻是技法和關注的問題,而是一種經驗和理解,一種捕捉的速度和觀察的敏銳。比起很多那時候的老油條,我學畫的時間還是很短的,有時候學習班裏的人互相打聽,你要考什麽專業?我說要考繪畫係(包括國、油、版、雕),很多人都嘲笑我,說你還考繪畫係?!考個工藝係或教育係比較現實吧!
隻能說我很幸運,我成功了,在附中落榜的三年後應屆考上了美院繪畫係,比上附中還節約了一年。施紹辰的女兒比我晚了一年也考進了浙美,她在中央美院附中讀了四年。
附“俯視的維納斯”:
給美國學生上素描課,我展示了一幅我最早的素描:“俯視的維納斯”。
教室裏一片驚歎:畫得真好!仔細看作品,是一尊石膏像素描,在燈光的晦明變換中描繪出柔美細致而統一在典雅氣氛中的維納斯胸像。而畫紙已經發黃了,因為時間的磨損,畫麵整體的已經很清淡了,但隱約可以看到下麵的簽名和日期:1984年。
“這是很久以前的畫?是老師的畫?”學生們問。我說是的,那是我中學時代的作品,我的第一幅素描。“不可思議!!!”登時,學生們都瞪大眼睛,並漲紅了臉嚷嚷起來!他們發現了太多的問題:一幅我少年時代的中國人的繪畫,在當代的美國年輕人麵前,完全是另一個星球來的東西一樣具有震撼!
這是怎樣的一張紙啊?!好幾層都已經掀開來了,黃黃的象中國茶葉泡過了一樣(我告訴他們,在我們那個時候,這樣的紙是很難得的好紙,“專供”畫素描用的,叫“素描紙”。),上麵的鉛筆調子,剩下的能看到的都是深深埋入紙的機理的那些最用心的痕跡,一個少年的時光,在這裏再見出來。從人物結構的嚴謹和明暗層次的豐富,現在的藝術大學生都很難想象做得到了,而那是出自一個初三剛畢業的中國學生的手。當所有的物質條件和年齡要求都被降到最低限度的時候,中國人的能力就體現了出來,這是西方人難以想象的事。
記得那是我初三的時候,我原來一直隨父親畫國畫的,那時候開始想要正規學習西洋畫,從素描入手,就去參加一個成年人的美術班。看到很多“高手”在畫素描,就自己揣摩著怎麽畫。學習素描一定要和自己的習慣做鬥爭的,必須找到非常理性和非常感性的結合點,大多數藝術家,都在它的門前卻步,或去做設計,或轉投國畫和“現代藝術”去了,而少年時期是有可能在思維上突破成見,形成素描觀念的關鍵時期,但是那是汗水加悟性才能促成的。
開始的時候,我曾經非常苦惱:你看到的,一樣畫下來,就是不對的。要理解,要明白對比的重要性,人類習慣了的觀察方法是借助認知來完成的,而不是純粹視覺的方法,對深度空間的理解,透視的運用,都是改頭換麵的思維清洗和重建。當運用到明暗調子的手法去描繪光影的時候,空間感,立體感和對結構和光影的辯證處理,都是一道又一道難關。每次過了這個關,又碰到那條坎,似乎我的素描學習,隨時會因為過不去一個問題而完結,我自己很清醒這樣的過程,誰也不能代替我自己去冒險,去改變,對學習素描而言,沒有人是“神童”,我可以肯定,象我那樣早熟的人,也隻有每一次都經曆從漸修到頓悟的過程,沒有跳得過去的,也沒有任何承諾多少汗水一定能換回多少收獲 - 苦苦練習卻無法覺悟的往往是常態,必須接受它,繼續它,······
就這一幅素描,我花了兩個多月去畫的,同時也在畫其他的素描練習,從而整體上提高技巧。有一個很長的時間,我似乎是筋疲力盡了,還是不出效果,該看的都看徹底了,看到的也都畫上去了,就是不行。理解!理解!理解!這是畫素描的口頭禪,就是要在非常專心的意念裏,看到繪畫對象的空間結構和明暗對比關係,同時在自己的作品中體現出這種判斷。那個時候,我對吃是沒有興趣的,對休息也沒有概念,一坐下來,就畫上大半天,有時候覺得都沉睡在畫裏了,必須要“清醒”回來,整體觀察;但是有時候,就是在這種冥想狀態裏,突然嘣出了“理解”。
在明暗調子和對象的空間關係方麵,一直很難進入,就是在畫麵上看到一種深度以及和對比關係對應的空間邏輯,我們現在叫“素描語言”,我現在把這些整理出來,寫進我的教材裏。那時候,我記得是一個夏天的雷雨季節,很多人趕在暴雨前回家,很多人鬧忽忽的在外麵不知道做什麽,我在畫這張維納斯,我覺得隻有我自己還在畫畫,聽不到周圍的聲音了,隻有嘩嘩的雨聲,畫得是昏天黑地,最後,我找到了“關係”,我覺得自己在“過關斬將”,不管多難的細節,卷曲的頭發或是柔和微妙的嘴角,我都能“攻城拔寨”了,我悟出來了······
高一開學的時候,我已經是“成功者”了,不是因為我自己考上了重點高中,那對我來說不值一提;我的畫被掛在學校的美術室鏡框裏。姚旗,那時候一個學畫的同學,高我一年的,後來去學國畫了,碰到我,激動地說:“你格機(這下)厲害了!”,他已經聽說我畫石膏像“成功”的事,並偷偷地爬進三好樓美術室參觀過了。那個年代,對我來說“成功”就是這個樣子的 - 不是獎到了什麽,也不是升學錄取,而隻是一種“覺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