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幾日母上大人發來一個視頻,感慨說“怎麽看博物館看出仇恨來了?” 視頻博主在大英博物館轉了一圈,發現了很多中國文物,就痛哭流涕,大罵歐美國家是強盜,我們國家的好東西都被他們偷來了。最後一句總結—這是中國人的寶貝,期待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回家。視頻下麵的評論區,也充斥著一片打打殺殺的聲音—“怎麽搶過去的就怎麽搶回來!” “是中國人就咽不下這口氣!” “我們國家富強了,必須把我們的寶貝送回來!”
《逃出大英博物館》網劇片段。圖片出處:https://www.sohu.com/a/718544381_222493
記得我第一次去山東省博物館(老館)的時候,館門口還擺著幾個牌子,其中一個是“愛國主義教育示範基地”。不要小瞧這個牌子,博物館確實承擔了愛國主義教育的功能,放之四海而皆準。然而我們的“愛國主義教育”是如何教育出痛苦和仇恨的呢?在痛哭流涕地大罵一番之前,我們能否先把情緒放在一邊,安靜片刻,讓曆史說話—let history talk。
根據中國文物協會的統計,自1840年鴉片戰爭以來,超過1000萬件中國文物流失到歐美、日本和中南亞等國家與地區。而根據聯合國教科文組織《全球防治非法販運文化財產報告》的統計,在全球47個國家200多座博物館中,記錄在案的中國文物約有167萬件, 海外民間收藏的中國文物大約是這個數目的十倍。中國文物大規模的流失可以追溯到曆史上幾個不同時期。
第一個時期是清朝末年,標誌是1860年英法聯軍洗劫圓明園及1900年八國聯軍侵華。遭毀壞和掠奪的中國文物主要是宮廷收藏和當朝大量的珍寶器具。據圓明園學術專業委員會的統計,流失海外的文物估算有100萬件。但據史書記載,清朝的每個宮殿、園子都有一份《陳設清錄》,上麵登記著每間房屋的家具擺設、牆上掛件、古董珍玩等。至今為止,圓明園的陳設清錄始終沒有發現,因此,當年圓明園到底有多少文物,流失了多少,並沒有準確的數目。
圓明園諧奇趣主樓 恩斯特·奧爾默(德國)1873年拍攝。圖片出處:http://www.silkroads.org.cn/portal.php?mod=view&aid=6287
第二個時期是1931年至1949年。戰亂導致中國文物第二次大規模流失海外。根據日本官方統計,被日本掠奪的中國文物有360萬件,相當一部分是珍品、孤品。同一時期,混亂的政局也給盜墓帶來極大的便利,各地割據勢力、鄉紳、古董商人等各色人物紛紛登場,內外勾結,導致大量的漢墓文物、青銅器等被販賣至海外。迫於時局,許多大家族、大收藏家也紛紛在這一時期移民海外,並帶走了他們大量的重要收藏。
日軍掠奪文物 圖片出處:https://user.guancha.cn/main/content?id=53151
第三個是在“文化大革命”時期。相比之前兩個時期中國文物大規模的流失海外(遷移),在這個時期,中國文物在自己的發源地遭到最慘痛的損壞和銷毀。在破“四舊”過程中,全國上下總共約有1000多萬人家被抄。按周恩來總理的說法,上海“抄了十萬戶資本家” ,而北京市有11.4萬戶被抄家,僅抄走的古籍就達235萬多冊,瓷器、字畫、古典家具三項近400萬件。國學大師、思想家、哲學家梁漱溟先生後來回憶道:“他們(紅衛兵)撕字畫,砸古玩,還一麵撕一麵唾罵是‘封建主義的玩意兒’。最後是一聲號令,把我曾祖、祖父和我父親在清朝三代為官購置的書籍和字畫,還有我自己保存的……統統堆到院裏付之一炬。” 諷刺的是,沒有被破壞掉的“四舊”文物被某些高層領導人占為己有。據北京文物管理處文物工作人員事後寫的揭發材料,林某、葉某拿走字畫1858件,古籍5077冊,筆134支,紙1451張,本159本;陳某拿走文物432件,字畫127件,字帖301冊,古籍5355冊,筆159支,紙13卷,本4本……這些被掠入私囊的無價之寶在文革之後,去向成謎。
圖片來源:https://www.*****/2015/0723/588359.html
最後一個時期是80年代初至2000年初。從階級鬥爭到“讓一部分人先富起來”,這樣的轉變,對國人的衝擊何其巨大。實踐是檢驗真理的標準,而什麽是“真理”—前無信仰引領,後失道德傳承,發家致富就成了“真理”。在這樣“樸素”的欲望麵前,中國進入一個”全民淘寶“時期,大規模的文物走私和文物盜掘等犯罪活動都出來了。霍政欣著《追索海外流失文物的法律問題》(中國政法大學出版社,2013年2月)寫道:“文物走私愈演愈烈,以至於有專家驚呼:‘單從文物數量上看,瘋狂的文物走私,使得中國人幾乎每年都要失去一座故宮。’......有專家甚至指出,我國十餘年來追索回來的文物,還比不上幾天內從海關流出的文物......不論是文物管理部門,還是公安部門,均存在疏於管理或執法不嚴的問題,甚至知法犯法、監守自盜,文物執法環境亟待改善。2011年故宮博物院連續爆出失竊、文物受損、違規開辦會所等醜聞,令世界震驚,而時常傳出地方官員和警察與盜墓分子相勾結的內幕更是觸目驚心……不少地方,甚至出現武裝掩護走私文物。” 這一時期大量的珍貴文物被販賣至香港、台灣和海外,確切數量有多少,恐怕永遠無解。
《長江萬裏圖》局部 王翬(清)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長江萬裏圖》上留有王翬自題,描述了他創作這幅畫的緣起—“曩客金陵,過周司農讀畫樓,見燕文貴《長江卷》,皴染精細,結構縝密,為海內第一墨寶。摩挲把玩,神遊於空明萬裏間。三十年來,南帆北習,奔走不遑,一念及,為之心醉。戊寅秋,自長安南返篷窓多倦,追擬其意,而樹石峰巒,參以巨然叔明如圖。江村景物,逐旋塡劄,幾於筆寫盡,致及抵家,凡七閱月而成,頗指腕間風規猶在,但年邁學荒,不足富賞音者臥遊之一助也。康熙歲次己卯。九月上浣熊。海虞耕煙散人王翬識。”
王翬出生於常熟,曆史上被認為是清初六家之一。由於他非凡的畫技,王翬被康熙皇帝選為禦用畫師,並主持一項巨大的繪畫工程。1699 年,王翬在完成侍奉後從北京乘船返回家鄉,悠閑地欣賞沿途的風景。此後,王翬花了七個月的時間完成了這幅手卷畫。他本人從未遊曆過長江全程,而他在畫卷中所繪製的長江沿岸的山巒、渡船、漁人、村莊、寺院以及曆史遺跡,富含了藝術、曆史及文學典故,可謂是中國文化的想象之旅。
這幅畫作在完成之後,便開啟了它自己的旅程。它在藏家中流轉,曆經150年的時間,來到19世紀北京博古齋。在那裏,清廷高官兩代帝師翁同龢(1830-1904)看到後被深深吸引。他不斷造訪博古齋、觀賞此畫,最終決定用本來計劃購置新房的400兩白銀買下了這幅畫作。這幅長卷立刻成為翁同龢最為珍貴的財產,在他的家族中從父到子、代代相傳,直至他的五世孫翁萬戈。
翁同龢 圖片出處:https://m.thepaper.cn/newsDetail_forward_10342901
《長江萬裏圖》在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展出時還展示了這幅畫卷的定製卷匣,上麵題有翁同龢的詩跋:“長江之圖疑有神,翁子得之忘其貧。典屋買畫今幾人?約不出門客莫嗔。” 1948年,因預感內戰將起,為避戰火,翁萬戈將家藏盡數打包,帶到了紐約。後來他在波士頓北部的半山腰上,選地建屋,專門安置這些藏品。定居波士頓的翁萬戈把畢生的精力傾注在中國文化遺產的保護與研究上。他本人也成為全美最大的中國藝術品私人收藏家。有人曾問他為何不把這些珍貴的家藏捐獻給中國的博物館,翁先生說,他經曆了戰爭的殘酷,看到了文物在戰火中和動亂中所受到的洗禮,權衡利弊,他認為波士頓藝術博物館對於文物的保護和管理能力更讓他放心。
翁氏家族書畫收藏展 圖片出處: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作為研究曆史文化遺產的學徒,我為越來越多的國人認識到曆史文化遺產的重要性點讚,也真誠希望在海外看到的這些珍貴的中國文物能夠有機會重回故土,讓更多的同胞可以親眼目睹這些傳承中華文明起源、發展曆程的文化瑰寶。同時,文物作為曆史文化遺產重要的組成部分,是脆弱的、無法複製的。培根說“讀史使人明智”,因為曆史幫助我們學習明辨是非、權衡利弊。這些流失海外的中國文物,應該如何保護,如何管理,又將會以怎樣的形式返回故土,我們且安靜片刻,讓曆史說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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