查爾斯街的小屋
前不久,整理照片時,又看見了我在查爾斯街住過的小房間,一時間心中又是生出許多感慨。看過去的攝影總會讓我有這樣的感慨。攝影技術的發明改變了人們生活的時空維度,甚至影響到對於生活的真實性的感知,我現在是這樣想的。
查爾斯街是我剛來到澳洲時住的地方。當時我的前妻先到了悉尼大學。到後她就在這裏租下這處小房子。查爾斯街塵封而幽靜,它的年代久遠,離悉尼大學非常近,走路不用十分鍾。我剛來到澳洲下了飛機第一次看見這間小屋,感覺它小到那時產生出了一種奇妙的感覺。可能因為在美國每個人都住很大的房子,而這個小屋隻有一間工作間,一個廚房和一間小浴室。房間裏麵放了一張雙人床和一張很長的長條桌,桌子我很喜歡,非常簡單,就是很長的長條木板,下麵支著四條鐵腿,然後,屋裏就沒有什麽多餘空間了。不過,門邊立了一支小鞋架,後來我們的許多鞋就都紛紛從各自的盒子裏跑出來,七仰八翻的躺在鞋架的周圍,有趣的是成對的兩雙總是能讓人一眼就認出來,它們一般會相距在一起,但有時也會離得很遠,不過,即便遠仍然一眼就能找到,可能是因為形狀和顏色以及新舊程度的相似。我的前妻先來到澳洲後就告訴我,等我來後我們會一起去找一個更大的地方。結果我來之後,在這裏一住就喜歡上了查爾斯街的小屋,於是就一直住下去,一直到租賃的公司要重新整修房間把我們趕走。那是在一年的年底,12月,當時我們很有些狼狽,倉促間買了房。其實,我們已經看了一年的房了。很多事情就是這樣,一年做不出決定的事情可以在一兩周做出。現在這些都已經變成我在澳洲生活中最溫馨的記憶之一。在重溫這些照片時,我心中油然生出的溫馨和那種眷戀有些難以述說,對於查爾斯街、對於查爾斯街的這處小屋以及在這裏度過的時光,我意識到這溫馨和眷戀的獨特,它是在此之前和之後再也不曾且從來沒過的。說實話,我也並不是不喜歡大房子,但大房子對我從來沒有過特別的吸引力,一種對於大房子的特別的渴望、喜愛或幸福感,沒有,更不用說什麽自豪了,從來沒有過。此刻又看到這些照片,回想當年每次回到查爾斯街的小屋時我所感受到的那種親切,那種特別的溫馨、解乏的感覺,是住在大房子裏所沒有的,甚至當我想象住在豪宅裏時也不會產生,似乎我總是對小的房子更喜愛。這在過去我們看房買房的過程中也可以得到證明。每當我來到那些隻有一間或兩個非常小的房間時,尤其當裏麵的布置整齊緊湊而有品位時,我們的確看了好幾處這樣的房子,我的心中就會產生出一種特別的喜愛,盡管當時我們並不準備買這種小房子,隻是每逢周末各種房子都會去看看,但我的確羨慕住在這裏的那些人。想象兩個人住在這樣的一個有些擁擠的小房間裏,或者一個人獨享這樣的舒適的小空間,總會給我一種幸福感,想象本身對於我就有著一種奇異的吸引力。住在查爾斯街的經曆也證明我的這種感受並非浪漫的空想,葉公好龍。裝飾這樣的一個小房間是非常有意思的,你需要發揮想象力巧妙安排,但實際上布置一處小房間卻更容易製造出一種既簡單又豐富的空間環境。因為空間小,裏麵不可能放很多東西,所以所放之物都是必須且常用之物,它們有如親人;同樣因為小,在這裏放入幾件就會產生出遠近高低錯落有致的變化之美,既簡單又豐盈。小屋子總是更美的,它與世隔絕,隻與相愛的人相守,生活在這裏會有一種更真實的相互擁有的感覺,有一種時時刻刻偎依在一起的感覺,你可以在坐臥行走間做事情的時候隨時的感覺到你的愛人就在你的身邊,如果是你單身一個人,則可以時時感受都自己,聽到自己的心聲,與心相伴,而你的周圍,無論高低貴賤,都是你的心愛之物。大的房間東西多了就會顯得繁冗擁塞,沒有用的東西總是越來越多,徒成累贅,東西少了又生空曠。後來,我們買了一個三居室,客廳很大,我在裏麵隻擺放了一隻不大的白色真皮長沙發,沙發前放一隻舊皮箱權當茶幾,旁邊放了一個擺音響和光盤的黑色小矮櫃,那個小箱櫃是我撿來的。這樣一來,客廳裏就顯得空蕩。不過,這樣的布置對於我遠比塞滿東西要好。但是,查爾斯街的小屋為什麽會給我如此獨特的溫馨和眷戀的感覺,我認為仍然有許多更深隱的原因值得探尋。或許是因為初次來到一個全新的大陸,這裏四季顛倒,有著許多奇異、著名的動物、植物,這裏冬天的聖誕節是炎熱的;或許更加簡單,僅僅是又來到了一個陌生的國家,每個人的一生都應該有機會在不同的國家生活;而悉尼是一個美麗的城市,著名的歌劇院白色貝殼的建築是人類現代都市最著名的夢幻符號,我們從小就在照片裏見過許多次了,而第一次當飛機開始不斷下降向著悉尼機場飛去時,我從玄窗往下終於可以看到它了,這時令我驚奇的不再是在照片裏她的夢幻般的潔白身影,而是另一種不可思議的樣子,它不再像是一個童話,一個夢,她現在既非常真實,而且正在變得越來越真實,但又似乎不再真實,它不是潔白的,而是一種汙濁中的灰蒙的白,也沒有照片裏那樣漂亮,她似乎就是一個建築,而非一個夢境,而且它的周圍有許多雜亂的灰黑色的樓房,大鐵橋和船舶,一些桅杆叢立的白帆船,但是你看著她,仍然能夠感覺到她的奇異,她與眾不同,在混亂汙濁的背景中,她仍然美麗,她仍然不像是建築,所以,她仍然像是一個夢,但是一個雜合怪異的夢境,然而,悉尼是一座美麗的城市,生活在這裏很快你就會愛上它。它既現代又富有曆史感,而且還有著大都市生活的繁忙、壓力和豐富與閑適。但我想更加重要的或許還有,對於像我們這樣的有高學曆的小人物,漂泊海外,生活在種種難言的壓力與束縛中,這樣的狹小的生活空間會給予我們一種承受,一種使兩個人產生相依為命的外在推力,或當一個人獨處時,這樣的小空間會給我一種歸宿感,這是每一天人生你最後要回到的地方,而那時你身在異國他鄉。其實,人生有時需要的並不是一個輝煌的成功,或者一處很大的豪宅,萬貫家財,那些日常生活中平常的、輕微不足道的小小的成就、獲得與擁有,這些都是同樣的珍貴的和有價值的,並且它們是你可以把握並應該細心享受的;而對於我們最終有意義的就是這樣的溫暖的愛的情感,和這種每一天生命裏的最後的歸宿感。它一點也不虛幻,或許有一點點的虛幻的浪漫吧,但它們肯定是美好的、值得信賴和擁有的虛幻。而這一切又都是源於都市生活的本身的性質。如果說農耕生活的本質是耕耘的辛苦勞作和對於收獲的期盼,農民關心的是天氣的陰晴和季節的變化,那麽城市生活的本質就是生存的殘酷競爭,是工作的機會與壓力,心情的變化是城市生活的天氣與季節。壓力、忙碌、職場冷酷的打拚、希望與機遇、細碎的快樂和無窮無盡的欲求交織在一起、混合在一起,熱鬧與孤寂,失落與滿足,小小的成功和小小的挫折,它們不斷的出現又消失,此起彼伏,潮汐漲落,調製出一杯極為矛盾、複雜、細膩的心情,那是城市現代的室內樂,而你永遠不會真正的、徹底的厭倦城市的生活,有時你可能的確感到厭倦,但那隻是暫時的疲憊,這裏的生活總會又給你滋生出對於熱鬧、愉悅和希望的渴望,你於是會又一次重新的戀愛了,愛上城市的生活,你的灰色的心情隻是一個陰雨的星期天,還會有許多晴朗的日子和明媚的陽光。因為,城市是人類唯一的選擇,它就是我們人類的小屋,是我們人類生命最終的歸宿。這樣一來,都市生活本身就成為生命裏的時光的記憶,它的一次次日出與日落,出門與回家,塵囂的升起與塵埃落定,構成並醞釀出都市生活的情感基礎。
攝影與日常生活中的照相是不同的,尤其如果你沉迷於攝影,並對此進行長期時間的思考,那麽,你越思考便會越感覺出攝影與照相的不同。它們是完全不同的事物。照相的完成是現場的,而一幅攝影的完成是脫離現場的,在現場之外。當剛完成一幅攝影作品時,我會清晰的意識到這種不同,即我眼前看到的這幅作品中的影像與不久前我在拍攝這張照片時所看到的那個場景並不一致,甚至是根本不同的東西,而我要尋找的是這張照片中的影像,而非那個真實的場景,北京,西安,紐約,悉尼,巴爾的摩或布裏斯班,墨爾本,我的家,所有的夢幻之地。當我一次次像一個世界之外的旁觀者注視著那些眼中的場景,或像是在取景框裏反反複複移動那個四個小黑邊的取景框,猶豫不決審慎良久之時,但也有很多時候是看到了便想也不想隨即舉起相機便按下了快門,在那一刻那場景的光影就攝入了照相機機身內部嚴密封閉以絕對避光的靜置在黑暗裏的膠片底片或數字芯片上,通常是幾十分之一到千分之一秒的時間,一瞬間快門打開,光線將一刹那的一個特殊的時間定格在了底片上,隨即快門關閉,膠片過卷,信號傳遞,機身內又恢複了絕對的黑暗與靜止,這樣,剛才的場景就凝固在黑暗底片或數字芯片的蒼茫之中了。隨後,有一天我坐在居室桌前,在數十甚至數百張照片裏尋找,然後,又在電腦的屏幕前長時間的調改,改變構圖和裁剪,改變光的強度,曝光的時間,色彩和對比,飽和度和銳度,這些過程貌似簡單,但非常奇妙,因為在這些過程中那些影像在漸漸漂移,它們在漸漸遠離它們現實的場景,越來越遠,而且它們還在不斷變幻,我一直注視著屏幕微微調動著小小的調節杆、箭頭、曲線和鼠標,直到我看到的影像和我意識深處的某個影像重合在一起時的一刻,我一下子停了下來。那時,我就看到了我的真實,我的無意識的意識。其實,在當初當瞬間透過快門的光線與底片的介質產生反應的那一瞬間,世界的性質已經在我的影像中發生了悄然的轉變。
但是,隨著時光流逝,這種不真實感,這種在初次得到這些影像時的夢境感會迅速消失,以至於幾乎完全被忘記,繼而產生出一種奇異的更加真實的真實感,這是一種更為牢固的歲月的停滯與駐留的感覺。顯然,這些攝影仍然在時光中發生著變化。所以,許多年後當我重新觀看這些查爾斯街的影像時,我會更加感受到它的溫馨,較之單純的回憶,看著這些影像讓我更加感慨,那些愛已經失去,現在它們在影像裏如此真切親切,它們更真實,並且,它們停在時光中某個奇異的光線裏,那是在具體中的某一年、某一個月記憶裏已經回憶不出的某一天的一個特殊的時刻。而在當時它們似乎都是微不足道的日常生活中無窮無盡的瑣碎的瞬間,但是,不,它們不是微不足道,也不是無窮無盡,它們是某個特定的、唯一的、不可替代、不可重來的時刻,現在在這些影像裏,它們才顯示出意義的非凡。這是許多年後的此刻當我現在在重新看到在查爾斯街的小房間的照片的時,我才真正的驀然的意識到了。我們對於生命的理解正是以生命的付出為代價的。不是的嗎?相反,審視記憶總是模糊的,除非我把它們變成文字,讓它們從我的指尖傳到筆尖,再絲毫不受束縛的流淌出來,建築出稿紙上的一個個神秘的小方塊,那些文字,我們為什麽看到這些線條建築的建築,那曲線彎曲出的迷宮的路線圖,那一個個抽象的小符號而可以理解,並且跟隨著它們進入到另一個世界,這時那些模糊的記憶才驀然變得清晰、銳利,簡直銳不可當。當然,也許所有的理解都是誤解的一種形式,它把我們帶到不同的世界而離開那座真正的迷宮構築的世界,即文字不是把我們帶入而是把我們引領走出迷宮,不是讓我們猜出謎底,而是為我們得到我們自己的似是而非的答案。我們需要一個答案。所以,現在當我意識到了這些,再看著照片裏的查爾斯街的小屋時,便感到難以分清真實與夢幻或夢幻與真實,所有的往事不都是這樣的嗎?於是,我又回到記憶中,沉溺進那些沒有訴諸影像的鱗光片羽的模糊的而非清晰的記憶裏,並不斷下沉,我於是開始遊弋,追尋著我在查爾斯街度過的那些如夢如幻的歲月年華,有時它們會忽然明亮一下,那是我的生活中的某個時刻,某個事件,某個感悟,那是埋葬了我美好生命和年華閃光的無情歲月,現在,它們一下又變得清晰起來,閃亮了一下,但隨即又暗淡模糊在一起,當然,非若如此,我的那些生命和年華又有何意義?玫瑰如果不燃燒成為灰燼,就從來不曾綻放。
最後我和前妻在澳洲分手了,分手時我們恩怨頗深,彼此深深厭惡,往昔的交情和愛意早已全無,雖然如此,但澳洲並非傷心之地,她的美麗依舊,並且因為所有發生在這裏的故事而迷人。但我在她的美麗麵前無可挽回的老去著,我們在不斷的散失著我們生命和青春的光和熱量,失去愛。而那些城市的一個迷人的特質就是,她們越是古老,越是保留住她的古老,便越是顯得美麗迷人。悉尼是楚楚動人的。有意思的是,回憶當初住在查爾斯街的小屋時,我們似乎連一次爭吵都未曾有過。那時每到周末我們就會一起步行走到繁華的市中心逛街購物,悉尼的市中心有一座非常大的中國城,Hale Market,大得有些讓我感到不可思議。因為通常我們要買許多蔬菜水果和日用雜物,所以我們去購物就會穿上旅行鞋,運動服,背著雙肩包。走到中國城要很久,路上先要穿過幾個連綿的住宅區,那些住宅區的房屋緊密相接,裏麵的房子都是在不同年代中建造起來,然後慢慢積累隨著時間變舊,到現在那些建築就像時光在空間裏疊加在一起的繪畫,它們有著不同的歲月的陳舊感,在不同時代裏形成的不同的外貌、風格,高高低低密集的聚在一起,樣子非常好看。我想這些房屋裏的住戶隨著時間的延綿而不斷變化,轉手,這真有意思,而且,它增加了這些古老住宅的美,在路上還經常會有各種有趣的小店。然後,我們走下一個很深的石頭台階,那些石頭很大,顏色發黑,磨的已經圓潤發亮,我認為已經可以稱為古老,它經常讓我想到拿著沉重的鐵劍和弓箭的年代,比如,圓桌騎士,或查理大帝。下了石頭台階我們就走上一大片城市綠地,這裏地勢開闊,陽光明媚,綠地的遠處有時會有一兩個身穿緊身運動服健身的青年男女,他們的被現代材料製成的緊身運動服勾勒出的身體在陽光中顯得健美,像是一些完美的事物,因為距離和青春,而近處經常有小孩兒在草地上打秋千。我們就經過那些遠處健身的男女和近旁蕩秋千的孩子,而穿過綠地走進一條筆直馬路旁的人行道,這裏光線會從綠地上的格外的明亮突然變暗,道路既不狹窄,也不過於寬闊,隻是路上車很少,環境幽靜,究其原因在於這條路的兩邊是廢棄的巨大廠房,所以色彩變為灰色,連道路兩旁粗壯茂盛的大樹的那濃密的綠葉都變成黑幽幽的暗綠,這條街總是像剛剛下過雨,到處都是濕濕的,走出這條街,陽光就又一下明亮了起來,接著我們要沿著人行道通過一條橫向的馬路,然後登上一處很高的斜坡,我想開車從這高坡上俯衝下來一定非常過癮,走上這個斜坡,便開始進入真正的市中心,身邊漸漸熱鬧越來越繁華起來了。當然,還有另一條路線,沿著主路而行,這樣兩邊始終都是時尚亮麗的高樓大廈,汽車往來的噪聲、行人的喧囂混雜一起,非常熱鬧,而且如果我們不辭勞苦沿著這條路一直走下去,還可以走到悉尼的紅燈區。那裏是另一種生活,另一個昏暗華麗的世界,當然不會有菜市場,要是去那裏,我們會換一身衣服,而不是穿著運動服。悉尼的市區豐富多彩,同樣是著名的現代都市,它既不像紐約,也不像北京,它是二者所無法替代的,因此,如果你沒有來過悉尼,那你就是沒有來過悉尼。
相信我,那會是一種遺憾的。
回來的時候,路途會顯得有些漫長,因為我們已經在外麵遊逛了一天,現在時間已是下午,中午通常我們會在市中心吃飯,那裏有許多泰餐館、日本麵館,韓國飯館,印度飯館,漢堡店,披薩店,還有許多中國的餐館,蘭州的拉麵館,西安的和北京的。擠在小餐館裏吃飯是最有樂趣的事情,而現在在回來的路上我們提著背著買來的東西。不過,我們的身體很好,仍然會興致勃勃邊走邊聊。關於悉尼的飲食真的值得以後專門寫寫,在市中心有許多非常別致的小餐館,物美價廉,而且內部的裝修也非常有味道,市中心曆史的陳舊感與現代的時尚感相混雜,那是兩種不同的光澤在閃爍著。走進悉尼大學附近居民區裏的一座安靜昏暗的舊書店是一次奇妙的經曆。而在我工作的研究所附近的書店,雖然仍然很有品位,但要明亮和現代,其中有一家有許多繪畫和攝影的大本的藝術書籍,並且,特別的,有許多色情另類的視覺圖冊。我經常在中午休息上去那裏,一個站在那裏捧著這樣的攝影畫冊看。而關於市中心的那些餐館,我隻想再說一家旅遊區裏的豪華餐廳,因為,我們在那裏吃過一次鱷魚肉的牛排。光是這個矛盾的說法聽起來就已經夠令人振奮了。當然,鱷魚肉質粗糙,味道一般。我一直主張人類文明發展未來一定會走向素食。但我不能素食,我已經沉溺於習慣,我沒有救藥了。在澳洲我的確吃了很多牛排。不知道為什麽,當想到鱷魚牛排想到那些被宰殺的鱷魚然後肉被切割下來烤成牛排被我吃下,我的心裏是感到一些不適和悲傷的。但是,我想說的是,當我想到我吃的那些牛肉烤的牛排時,我卻並沒有感到悲傷,實際上,在我吃牛的牛排時,我根本沒有想到這個問題,仿佛那不涉及屠殺,那就是一塊肉,而不是殺死一頭牛,然後從它的身體上肢解切割下來的。所以,現在我們在談論那些照片時也發現了一些生活裏的荒誕。當然,那時采購結束後,我們經常乘坐公共汽車回家。悉尼的公交很方便,有時在上下班的高峰甚至車上會非常擁擠。在周末不少人會像我們這樣提著大包小包上車,但並不會引來別人的反感。回來時市中心的那個車站周圍也十分熱鬧,我記得車站旁是一家當鋪,我經常在等車時會仔細觀賞它的玻璃櫥窗裏的各種展品,看的最多的是各種名牌的二手機械手表。而車站附近站了許多等車的人。他們或者看著手機,或者無所事事的站在那裏,顯出無聊的樣子。
有一段時間星期天我會和前妻坐著城市地鐵到很遠的地方。我們沒有特別的目的和計劃,就是買張票然後在裏麵一直坐著。直到地鐵呼嘯著從地下衝出地麵,我坐在車窗旁一下子看到天空和明亮刺眼的陽光,列車繼續飛馳,再後來周圍的景色開始變得越來越荒涼,車站的名字也開始變得非常奇怪,那英文的發音像是一些奇怪的鳥的叫聲,這些名字都是當地土著語言留在澳洲英語裏的殘跡。僅僅從這些名字的發音就讓人仿佛又看見了當年英國殖民者初到這塊奇異大陸時這裏的樣子。當車開到足夠遠時,我們就以性之所至隨便決定一個車站便下車。在小鎮上徜徉一番。那些小鎮像是被遺忘在年代久遠的時光中,鎮上的人大都是白人,有時偶爾會看見亞洲人的麵孔。當年澳洲的土著人幾乎被英國殖民者屠殺光了。
身如不係之舟,但那河水在流向過去。走在這樣的小鎮中就是時光的回溯,我們就又走進當年維多利亞的大英日不落帝國的年代裏了。心似風中之燭,空中的柳絮,水上的落花。
後來,也是在住查爾斯街的時候,我終於騎上了摩托車。我認為這對於我的人生是一件重大的事情。它是我很多年的心願。騎摩托和開車對於我的感覺如此不同。開車似乎是一件平常的事情,而起摩托是一件不平常的事情。騎摩托也需要考駕照,考摩托車的駕照可真不容易啊。操作摩托車比想象的要複雜的多。因為我在國內沒有騎過摩托車,所以理解用英文教授騎摩托本來就會困難,而在培訓課上老師講的是一種難以理解的語言所謂澳洲的土著英語。第一次上實際操作課,我也終於第一次握住了一台摩托。當時我們班上的學員一字排開,每人一輛摩托車。我和前妻都沒有想到,摩托車騎起來時看著是那樣的輕鬆瀟灑,但實際上竟然如此沉重、笨拙,推著都不容易,結果我的前妻由於思想上的麻痹,沒有把穩車子一下連人帶車摔倒到地上。她那胖頭胖腦帶著一個大頭盔摔倒的樣子,讓我看了禁不住笑了出來。這也成為日後我是一個冷酷的人的一項罪證。我的前妻認為我當時應該立刻丟下自己手中的摩托車,帶著頭盔飛奔過去,跪在她的身旁,一邊搖著她一邊大聲呼喚:“喂喂,怎麽回事兒,親愛的?你怎麽了?你有沒有傷到?你疼不疼?你那裏疼?你會不會骨折了呀?要不要叫救護車?教官,教官,你快來呀,我的老婆她跌倒了!”結果感人的一幕沒有發生,我隻是站在那裏更謹慎的用力扶住我的大摩托,然後哈哈大笑。教官是個可能50多歲也可能60多歲,滿臉皺紋,頭發淩亂,樣子看上去蒼老硬朗,很曼的硬漢,所以,這也構成了他的英文我們無法很好理解的一個原因。他過來把我的前妻扶了起來,告訴她:是的,摩托車是很沉重的。我想沒有教官的扶住那時我的前妻可能已經很難自己爬起來了,她那時已經被大摩托的沉重擊垮了。後來的一天,教官用凝重的眼神看著我和我的前妻,在他的簡陋的辦公室裏,我們坐在他的麵前,他坐在我們的麵前,然後告訴我們說,可能我們需要參加一個為特殊人群準備特殊的輔導班。他告訴我們,我們沒有通過考試。然後,他又特別強調,這個班不額外收費。這可以稱為一次恥辱了。在我求學的漫長生涯裏,我第一次受到挫折,而且,我遇到了巨大的困難。我聽不懂教官向我講授的操作摩托的動作。不過,我並不灰心,我那時意誌堅定,一定要騎上大摩托。當然,坐在回家的車中,我對於澳洲英語已經感到恐懼了,這真很頭疼。你知道,重要的是我感覺到我已經不再年輕,已經不再是那樣的年齡相信無論什麽事情隻要我想做就可以做成。當然,騎摩托車的理想是一定可以實現的,我給自己打氣。在家裏,我會半蹲著擺出騎著大摩托的架勢嘟嘟的騎著摩托飛馳,我還讓我的前妻上來,可是,她對此沒有興趣。在回來的路上我的前妻憂心忡忡,她反複念叨著說我們無法學會騎摩托。當然,她從來沒有過要騎摩托的理想,她隻是聽我說後而一時間的好奇、興奮而已,所以,她放棄了。我的前妻容易憂心忡忡,後來我也成為她憂心忡忡的原因之一。對此,我應該感到歉意。最終,她也沒有學會騎摩托。她把它想象的太難了。
過去看到街上穿著一身黑色摩托服的女性伏身在一輛巨大的賽車式摩托車飛駛而過,我總會禁不住的慨歎,那個女人真是太酷了。如果有一個男人端坐著騎一台樣子老式而雅致的雅馬哈遠程巡航摩托車從路上駛過帶著黑色的傳統頭盔則又會激起我的另一番的神往,我會想到夏天通往鄉間的法國的波爾多地區的大路,一路陽光明媚,兩邊是綠色的田野,風中有花的香味。而哈雷黨騎著震耳欲聾的哈雷招搖過市的樣子總是很滑稽,每一種哈雷都要擺出一種怪異的樣子駕駛,這真可笑,而且它噪聲也太大了,汙染環境。後來,我終於通過考試在悉尼騎上了摩托車。了卻一樁心願。而這樣一來,有時買菜的重任落到我一人的肩上,開始我頗為自豪,興致勃勃,後來就是完成任務。摩托車像我們中國人一樣的靈活,不受堵車的影響,可以在一定程度上不遵守交通規則,路上也沒有限速,所以我在悉尼極為擁堵的路上騎著摩托鑽來鑽去,一路飛馳,非常便捷。騎摩托讓我對風有了特別的感覺,在盛夏一旦摩托車飛馳起來,周身涼爽,兩翼生風。這樣,很快就來到中國城,迅速買好東西然後回家。我厭煩一個人賣菜的挑選。中國城一層的蔬菜水果市場極大,每一種蔬菜水果都有許多買家,這些蔬菜水果的品質和價格各異,但也不會有天壤的差別,費時間挑選實在是必要,但煩人,所以我選擇付出代價,我也根本記不住看過的攤位,因此我就是隨便看看轉眼就買好了。
就是這樣,騎摩托漸漸變成了一種生活。
我想當年如果有人在悉尼街頭的人行道或汽車中偶然看到我買菜後騎著摩托車回家的身影,可能他們會感覺很好笑。那時我穿著一身黑色的摩托服,頭戴頭盔,但身後背著蔬菜,西紅柿,苦瓜,茄子,白菜,洋蔥,沉重的土豆,芹菜和大蔥常會從包中伸出來,還會有桃子,蘋果,木瓜,火龍果,杏和又大又甜的青色硬中有一種柔韌的梨子,以及許許多多其他的日用物品。我們的現代生活每天需要多少種商品啊。回家後,它們把巨大的冰箱塞得滿滿的。有時車後還要綁著包,但是,那時他們看見我恐怕也隻不過莞爾一笑,甚至那時的他們正陷入自己的沉思對我視而不見,而我一閃而過,已經從他們的漫無目的的視線和混沌的腦海中消失了,然後,我們迅速遠離進入各種的風塵之中。那時,我騎著摩托車背著蔬菜飛馳在悉尼的路上,我的生活與他們又有著什麽樣的關聯,這些謎我們永遠也不會知道。
有時下大雨,那時我騎著摩托在雨中飛馳,穿過無盡的雨幕,眼前幾乎什麽也看不見前方,耳邊是風聲、雨聲和摩托車的轟鳴。再後來,我就不再騎摩托了。那台車也賣了。
但是,那些我和我的前妻在查爾斯街居住時一起走過的路程對於我是極珍貴的,即便我騎上摩托車可以很方便的去購物之後,我們仍然經常在周末一起走到市中心。這樣的一起走很遠的路,在當時是我們的一種快樂,現在來看也是我們相互的一種給予。所以至今它仍然是我生命裏的重要的東西。這是我對我的前妻應該予以感謝的,盡管我們彼此如今已無好感,各自東西,但我們的生活因為查爾斯街的小屋而美好並無需悔恨。同樣,這一段路程之所以顯得格外浪漫,我想不僅僅是因為愛,另一個原因可能還在於,它的終點是查爾斯街的那處小屋,而非一座豪宅。它等待我們,向我們敞開,並且給予我們一個最小的也是最保溫的空間。所以,當回到家時,我們就不能再有更多的要求,那時我們感到的就隻有如釋重負和到家了的幸福了。現在我仍然能記得那幸福感在進屋的一刻如溫水般傳遍我的全身。而這種感覺也將永遠是我個人內心裏曾經的隱秘的喜悅。曾極有限的和我的愛人分享。
關於那隻頭盔,現在我一點也不知道它的下落了。當年我們是在一天下班之後,吃過晚飯才開車去了一家專門賣摩托器材的店裏買到這隻頭盔。我不知道我的前妻怎麽知道這個店的。在這些方麵,我指找到一些奇怪的地方或了解到一些奇怪的消息,她非常在行。不過,當時買到這隻頭盔可真不容易。我們先是順利的買下了摩托服和手套,但在買頭盔時我們遇到了一點小麻煩。我認為根本原因在於這家店裏的頭盔型號不全,結果我試遍了櫃台後麵掛在牆上的最大號頭盔樣品,那些頭盔掛滿了一麵牆,但也沒有能找到一隻足夠大到我可以戴下的。我的腦袋的確稍稍有一點大,但從來沒有人說過我的腦袋畸形的大,或者用碩大之類的字眼。那個年輕的店員最後氣餒了,他不想再繼續讓我試更多的頭盔,他對我指的頭盔隻是看一眼就說我戴不了,我說要試試,他就說他有經驗,我肯定戴不了。我覺得如果人類有理想的社會,那裏消費者一定可以直接解雇店員。這個小夥子如果經常思考,想到未來都是機器售貨大量的人口失業,那麽,他會更珍惜他現在的工作機會的。最後他對我說他們店裏沒有我能帶下的頭盔,他解釋說:“你們亞洲人的腦袋普遍偏大。並且,”他又解釋說:“你們的頭型和西方人不一樣。所以,”我接著竟然聽到,他,竟然荒誕的建議去——中國買,他說可能我們可能要到中國才能買到。重要的是,我看著他的小腦袋上的表情似乎他並不是在嘲諷或開玩笑,我真不知道他的這個小腦袋是怎麽思考的,我想那裏麵可能是灌水了,他現在還沒有醒或者睡著了,或者現在遇到無論什麽麻煩,這些西方人都會聯係到中國。反正當時我聽到後腦袋都大了。我的前妻很沮喪,她想走,但我認為我的腦袋並沒有那麽大,我仍然在辯解,說許多西方人的腦袋比我的腦袋要大很多,我堅持讓店員再找找,我指著那些我還沒有試的大頭盔要試,可年輕店員堅持說我戴不下,然後,他又一次告訴我,說我們亞洲人的腦袋和西方人的頭型不同。這時過來一個年長的店員,他了解過情況後就去後麵的庫房裏找。最後他抱著一隻白色的大頭盔出來,說他認為我能戴下這隻。果真,這隻頭盔我終於戴下去了。但我又問他有沒有黑色的,他說隻有這一個了,而且肯定的告訴我說,不可能再找到了。本來我還想讓他再找找,但聽到他這樣說也就隻得作罷。我想廠家不把大號頭盔做成黑色或許是為了避免視覺上產生過於龐大的感覺,不過我奇怪他們為什麽不多進一些這樣的大號的頭盔呢?悉尼有許多亞洲人,還有許多中國人,難道連腦袋的大小和頭型今天都存在歧視嗎?而且,我不相信那些西方人都戴比我的小的頭盔。但那天我們最終可以高高興興地回家了,滿載而歸。我的前妻也買了一個白色的頭盔。我的前妻的腦袋看上去才真的顯得很大,我一直以為她的腦袋比我的大很多,但沒有想到她卻能戴上我戴不下的頭盔。當時在店裏當她把一個我戴不下的頭盔戴下去時,我曾擔心那個頭盔會摘不下來,但是她順利的又取下了頭盔,並對我表示出一種自豪和得意的神態。我不知道這有什麽值得自豪或得意的,她甚至還輕佻的拍了拍我的腦袋。我想在過去她的大腦袋可能給她帶來許多心理壓力吧,現在她終於可以開心了。可能是因為我的個子比她高,所以她隻是顯得腦袋比我大,所以,我們的主觀印象在沒有客觀數據驗證的情況下是極不可靠的,但也可能的確與頭型有關,所以,店員說的也許是有一點道理,我的腦袋或許有著一個與眾不同的形狀,但平時被頭發掩蓋起來了。總之,我的前妻有更多挑選的餘地,最終她也買了一隻白色的和我的那隻樣子類似的頭盔。當我們倆和我們的兩個碩大的頭盔和我的那套摩托服一起走進查爾斯街的小房間時,小屋子就顯得擁擠了。
有一段時間我開始在悉尼的街上注意行人的腦袋,中國人的,西方人的,那些白人,黑人,亞洲人,還有那些看著像穆斯林的,可能來自伊朗,伊拉克,或敘利亞,那些越南人,泰國人,或者馬來西亞人,還有北歐人,東歐人,英國人,德國人,法國人或者西班牙人,我發現悉尼匯聚著來自世界各地來自不同民族國家的人們,他們生活在這裏並沒有變成同一種人,但似乎又都和過去不同了。腦袋的體積和外觀的變化是非常小的,我不僅注意他們腦袋的大小,還注意觀察腦袋的形狀。我發現腦袋有圓形的,有的是純圓形的,有的是橢圓形的,有的是不規則的圓形的,有的是方形的,有的是長方形的,有的是正形的,有的是三角形的,有的是棱形的,有的是梯形的,當然要想看出我看到的這樣多的形狀,沒有一點洞察力和想象力是不行的。不同人的頭型的確是有些不同的,總的來說差別不大但不容忽視。我的頭型絕對不是完美的,可是什麽樣的頭型是完美的呢?當戀愛時相愛的人常常會情不自禁抱著戀人的腦袋親上一口,養狗的人也會抱著狗頭親上一口,世界杯奪冠的球員會抱著獎杯或足球親上一口,那些其實都不是完美的東西。後來有一次我在一個路口看到紅燈亮起,汽車紛紛減速,一個騎著寶馬大摩托的男人剛剛停穩摩托車,這時後門的出租車卻犯暈沒有停住撞了他一下,頓時大摩托被撞翻,那個大個子摔在地上,不過他顯然摔得不重,一下子爬了起來,出租車是稍停了一下然後車門才打開的,出租司機從車裏慌張的走出來,是一個長的黑黑的小個子印度男人,他當然不會是戴著頭盔走了出來,而這時那個大個子已經憤怒的摘下頭盔,他是一個白人,帶了一隻白色的大頭盔,他的個子很高,可有兩米多,但他腦袋仍然在這樣高大的身軀之上顯得很大,而且,很圓,我敢肯定他的腦袋要遠遠的比我的大,但願他買頭盔時沒有去我去過的那家店遇到我遇到的那個青年店員,不然他可能就真的會打一張機票去中國買個特大號的頭盔了。這時,大個子長滿柔軟金發的大腦袋,已經熊熊燃燒,他滿臉通紅,我看見他在憤怒,指著那個小個子咆哮著,那個小個子印度人的腦袋就更黑了,像潑了墨汁,他很非常恐慌,在那個大個子的可怕的憤怒麵前不停的說著,我離的很遠聽不見他在說什麽,可能已經結結巴巴,但他在不停的說著,他的話一定是印度口音濃重的英語,他試圖安撫被他撞倒的那個大個子的憤怒。這個可憐的小腦袋印度男人,他違反交通規則了,要負全責。
在美國,有一段時間我經常去一個中國人的基督教會。每當新生入學,教會都會組織一些活動新同學介紹美國,為他們的生活提供一些幫助,這樣以吸引他們信教。其中有一項就是開車帶他們四處看看。那已經是很久以前的事情了。一次我開車帶著一個上海來的清秀的小男生和一個我已記不清的女生一起去看豪宅,記住了那個男生是因為後來我們經常一起踢球。當車開進豪宅區不久,我就聽見後麵的小男生的驚呼,然後他開始嘖嘖不絕的發出讚歎,他有些話癆,當看到更大的一處豪宅時,就又是一聲更大的驚呼。然後,小男生開始嘮嘮叨叨的表示他要好好讀書以後也要買這樣的豪宅,我說:會的,會的。他那時大學剛剛畢業,那樣年輕,人生充滿新的機會和希望。我的一個哥們告訴我,說他一次拉了一車女生去看豪宅,結果那些女生一路不停的嘰嘰喳喳的讚歎。我的哥們說他感到壓力很大,我拍拍他的肩膀說:會的,會的。他是學汽車專業,未來是相當有可能也買上一棟豪宅的。他那時大學剛剛畢業,來到美國讀研究生,他是那樣年輕,他的人生充滿新的機會和希望。我說,你有沒有在這些女孩子中看看,有合適的就去追吧。他說:我操。這樣的女孩子我哪裏敢要。她們看見那些豪宅時的眼神你沒有看到。我太經常的看到人們對於大房子表現出豔羨和由衷的喜愛,當他們擁有時就更是有一種自豪感。我相信我的那個哥們未來也能買到一座豪宅,而且,他最終找到的女朋友、妻子也是會喜歡大房子的。這些一點也不特別。我對此並無厭惡,也不是在嘲諷,盡管我一直覺得人把土地私有化是荒誕的,而且,今天在美國許多人住的房子已經大大超過了舒服所需要的麵積。但人們仍然喜歡更大的房子。我自己在購房時也會就能力所及考慮大一些的,而且買房子還可以升值、出租,盡管我認為這些都是荒誕的。可是,這些也是人們無法避免的。
我不過是在整理照片時又看到了當年拍攝的查爾斯街的小屋而心生感慨,於是用了很多時間寫下了這麽多文字。但此刻我忽然意識到,那些略有窘迫的清貧生活的珍貴。或許這也可以作為蘇東坡的“人間有味是清歡”的另一種解釋吧。我當然不應該矯情說我的生活窘迫,今天物質生活的富足連清貧也談不上,即便那些真正生活在社會中下層的人們經受著更大的生活壓力,但他們的生活和過去相比仍然是極大的豐富了。更重要的不僅僅是清貧的物質生活可以使人們更有效的品味生活中的所得,而是生活壓力本身就可以給人一種獨特的人生的溫暖感。所以,它也是一種禮物,如果人們能夠懂得品味生活,彼此相愛,去認真的體驗生活中的美好,去學會珍惜,並且勇敢地麵對艱辛,麵對人生的困難和沮喪,創造、探索去積極的生活,而不是渾渾噩噩的度過一生。我喜歡宋代陳藻《送年》中的樂觀,“一味清貧好送年,堪嗟柴炭買無錢。生涯幸與幹戈遠,不管天明聽雨眠。”小房子有一種獨特的幸福,是豪宅所不能給予你的。那時我住在查爾斯街,我們的生活的空間如此小。外麵有時狂風大作,有時下雨,有時下雪,悉尼會下雪嗎?難道不曾有過漫天大雪紛飛,世界都看不清的時候嗎?也許那是在巴爾的摩,在巴爾的摩我喜歡住半地下的房間,有時醒來雪已經埋了一半的窗戶,那時我們在溫暖的小屋裏,我坐在書桌前寫著,我的前妻靠在床頭看著電腦;有時是我靠在那裏讀書或仍然把本子放在枕頭上在寫著,她坐在桌前。到了夜裏,我們就熄燈睡覺。窗外是暗藍色的無限的天空和圓缺總在變幻的月亮。我的前妻的頭盔已經收起來了,我的頭盔每天都帶,它就扔在小鞋架旁的地上翻滾到靜止不動。有時它偶然被放在了桌子上,這樣夜半醒來看到時就會感到它的確非常碩大,因為它畢竟是一隻大號的頭盔,而且那時是在深夜,深夜的查爾斯街萬籟俱靜,窗外一輪明月當空。
那時我騎著一台黑色威風的大摩托,停在路旁,但或許那隻是一種想象,想象裏那隻是一個黑色的魔王,而實際上或許我騎的隻是一輛米黃色的樣子有點滑稽的小輕騎,scooter,根本算不上真正的摩托,騎著它簡直丟人,但我仍然喜歡,那時,我帶著我的大號的白色頭盔,透過頭盔塑料的擋風麵罩,用一種蒼涼的目光注視著對麵十字路口事態的發展。那裏站著一個白人大個子,他氣憤的摘下頭盔,一邊揮舞著一隻拳頭咆哮,一邊用另一隻手抱著他的大頭盔。他的腦袋在燃燒,紅色的火苗熊熊跳動,我確定了,他的腦袋比我的確要大很多,他的對麵站著一個小個子腦袋很小的印度男人,驚慌失措的試圖安撫大個子的怒火,我感到他甚至想拉住大個子的手,然後輕輕撫摸他的燃燒的大腦袋,那個大個子的碩大的腦袋已經變得燒得通紅透明,小個子的小腦袋黑乎乎的,潑了墨汁濕漉漉的,黑得像是一個宇宙中的一顆不發光的黑暗星球。坦白來說,當時我停在路旁坐在我的小輕騎上看著這一切,心中洋溢一種對於這場輕微交通事故的並無大害的喜悅。
立
2021/01/28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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