美騾外傳
據說,1899年,年僅6歲的吳宓發現自己有一種異於常人的情感:喜愛騾子。而且,這種對於騾子的摯愛持續了一生。吳宓生於陝西一富裕的大戶世家。幼年時,他常在家中與家裏養的騾馬狎戲,並扮作騾子拉磨。1906年10月的一天,吳乘坐姨媽家的一架騾車去西安。一路上拉車的那匹黑色牝騾給吳留下終生難忘的印象。直到晚年,他還在日記中深情地寫道:“此騾亦美女子身,今日載送我來此,此行如是之速,路如是之遠,乃不賞其功勞,不速給飲食、休息,而痛施鞭打,騾誠冤且苦矣!我未能救護、撫慰,對騾實慚愧交並。我中夜醒,不知騾在彼店亦能安息否?不受一群客騾之欺淩、褻擾否?過後,宓恒念及此騾。直到1950年陽曆2月初,始為此騾賦成一律,如下:冬晝已完百裏程,河坡上下更牽擎。街衢曆曆行無盡,燈火家家痛此生。行緩立遭鞭背急,身疲未覺壓肩輕。嬌娥強忍千行淚,旅店中宵自灑傾。”
晚年吳宓在日記中還曾為自己17歲時遇到的一匹黑色牝騾寫下一篇《美騾傳記》。傳記中賦詩五首,其中有兩首是描寫這匹正值青春妙齡的美麗女騾之大便和之小便,pupu and huahua,shitting and pissing。其一曰:已過長衢土轍安,汗流身熱胃腸幹。漸摶玉液成濃塊,更煉金丹作巨丸。節節竹環蛇出洞,高高金座珠堆盤。頻看尾舉連排泄,妙齡食量可驚歎。古詩有時能發揮出驚人的力量。吳宓在自編年譜中曾記述,其經常“撫摩騾之臀股,心殊愛之”,“以手擎騾尾,窺查其陰。第二首寫小便,曰:出城駢列暫盤桓,肅立風從尿始湍。蹲股不勝羞欲掩,開關乍見射成瀾。微聞薌澤無聲響,累皺紅巾畏客看。軀體鬆舒諸事辦,長途奮進敢辭殫。”所以,我要重複一遍,古典詩詞有時能發揮出驚人的力量。
文革中吳一目失明,被紅衛兵批鬥時又斷一腿。臥床中常背誦好友陳寅恪的詩文。1973年6月3日,日記中載:夜一時,醒一次。近曉4點40分再醒。適夢陳寅恪兄誦其新句“隆春乍見三隻雁”,莫解其意。
1937年,熊希齡去世後,吳宓十分思念毛彥文。後悔當年苦苦追求彥文,但待毛允婚時,他卻又猶豫,致使彥文最終與他分手,嫁給了大她近30歲的熊希齡。熊去世後,吳宓給彥文寫過無數封書信,但毛從未親自回複。僅一次,毛從吳的來信剪下數字,粘在信箋上寄回。大意:決為熊公守節終身,祈宓勿再接近。宓當年為毛彥文而離婚,但他對於毛的愛初為毛堅拒,後經苦苦追求,毛始接受。後毛應吳的要求專赴歐州,欲與時在歐洲遊學的吳成婚,但此時吳宓反又猶豫。回國後,兩人又相處一段時間,最終分手。1998年,沈衛威至台灣訪毛彥文,是年毛已103歲高齡。沈告知之自己在寫《吳宓傳》,毛曰:“那和我有什麽關係?”沈答:吳宓為你寫的大量日記和詩詞,如今在大陸已經出版。毛雲可惜她沒有看到。毛對吳宓的評價是:他是單方麵的。是書呆子。陳寅恪對於吳宓追求毛彥文一直不以為然。並反複勸阻、開導,但吳始終沒有接受。
昔在清華讀留美預科班時,因美籍教師侮辱班中同學,全班同學聯合與校方抗爭,結果被集體開除學籍,後經政府教育總長斡旋,校方同意班中同學寫悔過書者即恢複學籍。時僅有同學吳芳吉拒絕寫悔過書,於是被學校開除,流落至天津。吳宓得知消息,即捐款,並從同學中募集大洋40元,至天津芳吉住處。芳吉得知是清華同學,拒不開門見麵。吳宓靜候門外,直至芳吉開門欲外出時,吳宓強力急進屋中,講明來意,芳吉聽後大哭。此後兩人一直保持聯係。
吳宓赴美後仍在清華同學中募集捐款資助芳吉生活,每月還寄給他英文書刊用於芳吉自學。回國後,吳宓幫助芳吉安排工作。內戰時吳芳吉被困西安長達八月之久,幾乎餓死。而吳宓負擔起吳芳吉父母、妻子及六個子女的生活費用。馮玉祥解圍西安時,吳宓托其嗣父時任馮玉祥秘書的吳建常,進城後速救芳吉。結果部隊入城,吳建常即至西安大學,將數十名已餓得奄奄一息的師生接至軍部飽餐一頓。其中甘肅同學柳潛因暴食而猝死。再後吳芳吉病故,時年僅34歲。吳宓一直照顧芳吉遺屬,每月按時寄錢,直到文革爆發。
解放後,吳宓選擇留在重慶。當然,其中有多種複雜原因,但吳曾列舉數條原因,最後一條即是:重慶臨江津是吳芳吉的故鄉,也是他永息之地。吳宓希望死後葬於芳吉墓旁。1959年吳宓曾率學生來到吳芳吉墓地,對墓碑行三鞠躬禮,然後朗誦芳吉詩《白屋清明》:“白屋曉青青,連山擁翠屏。”吳宓告訴同學,當年學潮中,他和吳芳吉都被學校開除。事後學校長宣布凡寫悔過書者均可恢複學籍,畢業後留美。“結果宓寫了,如期出國深造,而芳吉拒絕悔過,回鄉教書,清苦一生。”說罷吳宓唏噓慨歎:“愧對友人,饋憾一生!”
吳宓一生記日記。日記裏不僅記錄當時每日之人與事,且依自己內心中思想、心念與感受,一一如實記錄,有些內容常人看來難以啟齒。後來在運動中有人因日記和詩文招禍,所以當時流行燒毀日記。時有友人亦勸說吳宓燒掉日記,至少簡擇秘存,不要再寫日記了。於是,吳宓在1951年4月15日的日記中記下他為什麽必須要寫日記:原因的第一條是:“日記所載,皆宓內心之感想,皆宓自言自語、自為問答之詞。日記隻宓自讀自閱,從未示人,更無意刊布。而宓所以必須做此日記者,以宓為內向之人,處境孤獨,愁苦煩鬱至深且重,非書寫出之,以代傾訴,以資宣泄,則我實不能自聊,無以自慰也。”在這一天日記的最後,吳宓寫:
“宓乃一極悲觀之人,然宓自有其信仰,如儒教、佛教、希臘哲學人文主義,以及耶教之本旨。又宓寶愛西洋及中國古來之學術文物禮俗德教,此不容諱,似亦非罪惡。必以此致宓於罪刑,又奚敢辭?宓已以深愧非守德殉節之士,依違唯阿,卑鄙已極。若如此而猶不能苟全偷生,則隻有順時安命,恬然就戮。”
吳宓學貫通中西,對於中西經典均有深厚研究。1950年胡喬木曾推薦吳宓參加英譯毛選,但吳宓以”非宓所能勝任“推辭了。吳宓一生熱愛教育事業,對學生關心,對女學生尤其關心。抗戰勝利前夕,齊邦媛愛友在空戰中犧牲,齊極為悲傷,無法自拔。吳宓知道後就建議齊以雪萊長詩《致年輕的靈魂》為畢業論文,並用毛筆為齊寫下整整兩頁的英文大綱。在最後吳宓用中文寫下: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要朝一種超越塵世之愛去想,愛世上之人,同情,悲憫,愛不是一兩個人的事。在新文化運動中,吳宓堅決反對白話文,編輯《學衡》雜誌與之抗衡,成為學衡派的重要首領。但這一次,他沒有用文言文,而是用白話文寫下了這段話。或許,他沒有意識到。
佛曰:愛如一炬之火,萬火引之,其火如故。
然而,有時生活中,愛要比“一炬之火,萬火引之”要困難的多。而原因是一言難盡的。
立
2019/0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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